
本故事已由作者:貓子不二,授權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釋出,旗下關聯賬号“深夜奇譚”獲得合法轉授權釋出,侵權必究。
1
李凡讓我走的那天是一個冬天的早晨,又晴又冷。陽光直射進來,像淡金色的水灌在寬口錘紋玻璃杯裡。
李凡一隻手墊在我的脖頸下面,另一隻手摸着我的耳朵跟我說:“我女朋友要回來了,我需要你離開一段時間,希望你配合。她跟我是有正事要辦,這次以後,我跟她就算徹底斷了,咱們倆的關系才能踏上正軌,你說好不好?”
我翻了一個身看着窗外,天特别藍,就是那種接近于彩筆塗上去的顔色,有一種生硬的飽滿之美。這個男人把所有話都說得有理有據,好像我再表達不滿都顯得不合時宜。
我就笑一聲,說:“還什麼正軌啊?你明明有女朋友,卻還要跟我在一起,從一開始不就走上歧路了嗎?”
李凡撐起身體把我的臉扳過去,“等我和她把事情都處理完了再找你,好不好?”
我說:“好。”
李凡于是非常滿意,馬上躺倒在床,說:“你轉過來再陪我睡一會兒吧。”
在稀薄的晨光裡我觀察這個男人,從他臉部的輪廓到他的胡茬,猜測他那些尚未對我揭曉的謎底。
其實我們在一起才剛剛一周,同居為時尚早。但我别無他法,畢竟按照原定計劃,我下手得已經有點遲了。隻有我的前男友陳爾會安慰我,一切都會好起來。
李凡睡熟了。我用餘光确認時間,早上8點半,是該向編輯彙報進度的時間。我下床,打開櫃子,裡面懸挂的是另一個女人的衣服。有幾件西裝的袖口還繡了名簽:miss Wong。
王小姐,那就是李凡的女朋友,一個穿衣很講品味、生活也很細緻的女人。她在朋友圈裡發過一張照片,照片上她穿過的風衣,如今就懸挂在我的眼前——紫紅色,腰部系帶,絕對錯不了。
此時床頭傳來手機的震動聲,分不清楚是我的還是李凡的。或許是王小姐給他發來資訊,讓他去機場接她;也或許是王小姐給我發來資訊,畢竟我們之前約好了,要盡快找機會見上一面。
我把那件眼熟的風衣取下來裹在身上,抓起手機走出卧室。客廳裡的貓鬼影一樣竄過,從木質桌面直直躍向木質地闆的一角,在筆記本電腦上留下一撮煙霧似的貓毛——那是李凡的舊筆記本電腦。這些天,我以借用為名暫時獲得了使用權限。
“登入密碼是6個8,我大部分密碼都是這個。”他當時這麼說,但事實上他的重要檔案早已提前加密,特别是電腦裡那些存有他攝影舊作的檔案夾——從08到15。當李凡外出工作,或是無暇顧及我時,我曾嘗試破譯密碼多次,屢屢失敗。
從他的生日,到王小姐的生日,再到他的手機号碼,甚至他第一次辦攝影展的時間……統統不行。男人的心思其實比女人難猜。
檢視手機,四條提示跳出來,竟有一個未接來電,來自劉芳。她是我和陳爾的大學同學,因為她父親有些關系,是以安排她畢業後在第三人民醫院做後勤。陳爾每回去做檢查都跟她打招呼,她挺熱情。
學生時代她對陳爾頗有些情愫,隻是陳爾總不接茬。後來我跟陳爾分手,跟劉芳也無私人聯絡,不知道她怎麼突然想起來給我打電話。
再看三條微信,一條來自編輯:“祿門大橋的拆遷日期又提前了,你的獨家照片到底拿到了沒有?别忘了我們搶這種頭條的,要的就是跟時間賽跑!”一條來自陳爾:“聽說祿門大橋要拆了,我想有空我們過去走走。”
最關鍵的一條還是來自王小姐,她的頭像是一個戴着皇冠造型的貓,每次點開都讓我心裡“咯噔”一聲。
她說:“遲記者,咱們的見面恐怕要推遲幾天了,之前答應給你的照片最近出了點問題,我今天會回去,再跟我男朋友商量一下。我男朋友最近也很忙,那些舊照片又存在他的舊電腦裡,有點麻煩。”
我當然知道她男朋友最近在忙什麼,他在忙着跟我在一起;我當然也知道她所說的照片存在哪裡——就存在我眼前的這台電腦裡!
那一瞬間我真想大聲尖叫,直接逼問她知不知道這些檔案夾裡的密碼?知不知道那些照片裡的詳細内容?但我忍住了。我明白前功盡棄隻會徒增絕望,我需要自己沉住氣。
還沒想好如何回複,劉芳再度打來電話。我走到陽台,關好門才把電話接通。那頭傳來空洞的高跟鞋聲,然後劉芳開口道:“喂?是遲媛嗎?”
我說:“哎,芳芳。”
她聽我這麼叫,語氣陡然親熱,“媛兒,我估計你要把我忘了,咱們老長時間不見。你最近忙啥?”
我說:“還是做網站記者,寫寫文章,你還在醫院上班?”
她說:“啧,陳爾總說,你是大記者,我比不了,就是圖個輕巧。你說話友善不?”此時她聲音轉低,預示着話題要往某些不友善的方向轉彎。我幾乎馬上預感到她接下來要說的話跟陳爾有關。
我說:“你講。”果然她咳嗽兩聲,說:“你跟陳爾,是不是徹底掰了?”
我說:“是。”
她說:“同學們當年可都以為你們會結婚的。”
我故作輕松:“結果不還是黃了麼?芳芳,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短暫沉默了有幾秒鐘,劉芳說:“我就想問問,你跟他分開,該不會是因為他的病吧?”
自打我認識陳爾,就知道他有一種慢性病。每當疲勞過度或是情緒激動就會胸口陣痛,喘不上氣,嚴重時有窒息的風險。此病雖不緻死,卻是一場持久戰,如同在體内埋下一顆炸藥,不知何時就會被引燃。
大學時陳爾需要服用一種進口藥物,具有止痛安眠兩項奇效,藥盒是一種酷似檸檬的明黃,讓這款藥整體洋溢着一種盲目樂觀的氣息。陳爾似乎也被這種氣息所感染,每次發病總是他反過來安慰我,告訴我他死不了,他會一直留在我身邊。
事實上陳爾的病情并不樂觀。大學畢業後,他的發病頻率變得密集,三次被送急診,以緻無法勝任工作,隻能打點零工。
19年我們分手,周圍人幾乎都在懷疑是我嫌棄陳爾的身體情況。不過我們依舊聯系密切,他關心我的工作和生活,我關心他的身體情況,每次制定采訪計劃後,我都會事無巨細地給他講一遍。唯獨這次跟李凡在一起,我沒提前告訴他。
劉芳說:“陳爾最近住院,幾項名額有點問題,不太好辦。你要不來看看他?”
我說:“行,馬上就來。”
劉芳笑了兩聲,“你今天來,注意點兒,煩心事兒少跟他說吧,他現在需要心态平和。”
我從陽台走回屋裡,感覺迎頭撞上一陣暖風,這才意識到自己手腳冰涼。李凡已經睡醒了,趴在床上一根一根地撿我的頭發絲。
我說:“不好意思啊,長頭發容易掉。”李凡說:“沒關系,主要是她就要回來了,我多少還是得收拾一下。”
“她”,顯然是指王小姐。
分不清是不是記者的職業病發作,我幾乎想馬上問:她回來了還跟你一起睡在這張床上嗎?但憋住了。
李凡從床上下來,往垃圾桶走去,“垃圾得丢一丢,她很愛幹淨。”他自言自語。我看見他收起了抽紙,收起了遙控器,收起了插線闆,可是床頭那兩個沒拆包裝的小盒子還放在那。
又一個問題冒出來:這東西放在這,是打算跟她一起用嗎?但我又憋住了。最終是什麼都沒問。還是李凡開口了,“你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吧,”他說,“我中午要去接受一個采訪,要不先送你回家?”
“不用送我了,”我說,“我得去醫院一趟。”
李凡停下動作看着我,他在等我的下文。
其實我本可以說得更簡略一點的,但我偏偏忍不住,妒忌地沖動如同潮汐湧上心頭——我幹巴巴地說:“我前男友住院了,我得去看看他。”
我以為李凡會生氣,或者起碼流露出一點妒意,但是他沒有,他隻是站在那裡,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一樣,一點點地把一個嶄新的垃圾袋套在垃圾桶上。
2
我是網站的簽約記者,專挖各類小道消息和聳人聽聞的傳說。
就在上個月,編輯交給我一個選題:本市的地标建築祿門大橋即将拆遷。圍繞那座橋,各類古怪傳聞不少,特别是由于大橋修建時間久遠,安保措施長期不到位,數十年間,墜橋、跳橋事故頻發,雖說圍欄層層加強,也無非是亡羊補牢。
不過對這一點本地人倒不覺得新奇,最多也就是從橋上通過的時候,偶爾望一眼橋下滔滔而過的祿江,會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淡淡哀傷。
我對祿門大橋很熟悉,它就在我的大學附近。編輯說:“這座橋有一種氣勢,遲媛,你很适合寫這類文章,不如挖挖看,趁它消失前,能不能寫一篇爆款?”我有意推脫,資訊時代,懷舊容易庸俗,除非有點特殊的突破口。
編輯點着桌上的一沓材料:“最好突破的永遠是人的故事,看看有沒有興趣?”
第一份材料是一則舊聞,關于當年獲獎的一場攝影展,主題名為雨夜祿門大橋。攝影師就是李凡。
我幾乎無法将視線從那組照片上移開:大雨滂沱之中,碩大的橋影巍巍而來,混合着壞掉的路燈和周圍老舊的廣告燈牌,紅光藍光散射一氣,讓整個城市的空間像被急劇壓縮,迷離夢幻之外,還有點恐怖。其中有三張,李凡特意透過一柄透明雨傘取景,讓雨滴變成裝飾物,也讓大橋看起來謎影重重。
更讓我關注的是,就在那篇文章裡,有記者問了他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當時橋上真的有人嗎?你看見了什麼?可他隻回答說,忘了。
他說忘了,說得很含糊,萬一當時橋上真的有人呢?或者橋上正在發生某件事呢?設想起來很有懸念,但不能保證有。
編輯拍手大笑,“你可知道他的拍攝時間?10年12月6号,你猜那天發生了什麼?”
我翻開第二份材料,一行刺眼紅字躍入眼底:一跳殒命!大學生雨夜跳橋是為何。
“看看時間,12月7号,自殺者正是6号晚上跳的,”編輯語氣激動,“這說明什麼?很有可能有人跳橋的時候,李凡正在橋上。”
“你認為攝影師李凡目擊了一場自殺?”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抖。
“沒人能确定,這就是缺口,需要你去把它補全。”
“可是李凡已經說過,他忘了。”
“但是他也承認,圍繞祿門大橋,他拍攝的照片不止展出的那幾張,也許他拍到了自殺現場!”
“如果你拍到了自殺現場,你還會保留那些照片嗎?”
“你看他後面接受的每一次采訪,他幾乎都在強調,他會保留他拍下的每一張照片。”
“是以我要問他要照片?”
“試試看吧,遲媛,”編輯壓低聲音,“就算實際沒什麼‘貨’,但隻要我們放出噱頭來,祿門大橋的拆遷時間難保會受影響,到時候摩拳擦掌的開發商就會來談合作了,稿子一撤,财源滾滾啊。”
其實錢對我的意義不大,不過摩挲着材料的封面,我已經決定要接下這個選題。
要接近李凡并不容易。他雖然接受媒體采訪,但回答問題猶如銅牆鐵壁,經驗告訴我走官方管道恐怕會碰壁,于是我打算另謀良方。
通過幾個媒體圈的朋友,我拿到了當年那場獲獎攝影展策展人的聯絡方式。打過去,一個輕快的女聲,“你好,我姓王。”噢,是王小姐,她做過幾年記者,現在是職業策展人,同時也是攝影師李凡的女友。
我以記者的身份跟她建立了聯絡,聲明自己對雨夜祿門大橋的攝影展很感興趣,恰逢大橋要拆,想找找當年的故事。王小姐态度很熱情,于是我提出了諸多細節問題,不僅關于當年的拍攝,當然也關于她的男朋友李凡。
她告訴我的關鍵資訊有兩點:一、當年李凡是在12月6日晚上10點到達祿門大橋取景的,拍攝時長大概一小時左右,之後整理裝置開車離開,午夜零點之前到家;
二、李凡在橋上确實還拍了一些照片,雖然有幾張沒拍好,不符合當年的展出标準,但李凡統統儲存了下來,他信奉“決定性瞬間”理論,力争每次按下快門都是有的放矢,是以每張照片都有意義。
王小姐說,如果我需要,她可以考慮拿那些尚未展出的照片給我看看,但她需要知道我的采訪提綱和意圖,以確定李凡的聲譽。
若能挖出著名攝影師“見死不救”的故事,倒不失為一個熱點消息。但我志不在此。編輯看重照片,催促我要盡快拿到手,避免被其他人搶了先,我倒覺得攝影師更重要。他拍下來的東西可能損壞、丢失,但他看見的東西卻會刻在他的記憶裡,那才是最大的麻煩。
近幾年的攝影圈子裡,李凡遊走于數名女性模特之間,諸多風流韻事口耳相傳。跟欲望有關的故事放到女人身上是醜事,放到男人身上卻成為某種光環。
我鑽研琢磨,很快總結出能博得他青睐的女性特點。碰巧網站要搞藝術講座,編輯趁機将李凡加入邀請名單。
他就這樣來了。我倆在電梯間遇見。他背着相機,風塵仆仆。我穿淺色連身裙,噴了他喜歡的香水,手拿一本決定性瞬間攝影集——一切均是按圖索骥。計算好時間,我們同時上樓又同時下樓。
果然下樓的時候他主動開口:“低頭不見擡頭見啊。”
我笑了一聲,指他的相機:“你挺專業。”
他打量着我說:“過獎,你也喜歡攝影?”
此時電梯門開了,春水一樣蕩漾的陽光傾瀉在外。我一步走出去,聽見他的聲音從身後乘風而來,“我能給你拍張照嗎?”緊接着果然拍了。就在街邊的便利店門口,我站着吸煙站在風裡,他拿着相機在旁邊環繞着拍了幾張,然後湊過來拿給我看。
“雖然我看不出你的職業,”他說,“但你的表情很像專業模特你知道嗎?”
我搖頭。
他說:“你的眼神有一種淡漠的情緒,好像對什麼東西都隔着一層。”
我說:“可能是因為我近視。”
他笑起來:“那你能看清我嗎?”
但我心想,正因為我看不清你,你也看不透我,這個計劃才堪稱完美。
我們順理成章交換聯系方式,開始聊天。我告訴他,我是一個網站記者,什麼題材都做,對攝影很感興趣。我能投其所好,他自然來者不拒。男女之間,往複幾次基本可見分曉。
加之還有王小姐做我的暗線,我在這對男女之間徘徊往複,尋找問題的答案——在12月6号那天晚上,李凡到底拍了多少張照片?他有沒有看見自殺者的身影?有沒有拍下來?那些未能公之于衆的照片上,是否有一些驚心動魄的痕迹?這些痕迹又會在多大程度上給現實世界帶來沖擊?
李凡總是很警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我:“你到底是對我這個人感興趣,還是對祿門大橋感興趣啊?”
王小姐那邊倒是逐漸有所進展,一個清早,她主動我發來消息:“我想再策劃一次照片展覽,就趕在大橋拆遷之前,你覺得怎麼樣?”
“為什麼突然想要舊事重提?”
“其實是你提醒了我,”她說,“我聯系到了一位圖檔修複師,李凡當年那些拍廢了的照片,也許現在都能用得上。隻是我男朋友那個人很古闆,他未必願意把自己之前的舊作拿出來,更何況還要拿去修複,遲記者,如果我們确認辦影展,你願意幫我們宣傳嗎?”
我立刻回複:“宣傳當然沒問題,隻是我需要先看到那些照片,畢竟我得知道,那些照片裡是否有什麼資訊增量?”
王小姐說:“我即将動身去見那位圖檔修複師,等我準備好了我們就見一面如何?”
我回給她一個OK的手勢,然後我告訴自己,主動出擊的時刻已到。我必須趕在王小姐之前掌握那組照片的具體情況。
于是我主動請李凡出去喝杯咖啡。他開車來接我,神情格外輕松,連相機也沒帶。我說:“怎麼今天不打算給我拍照了?”他說:“再好的鏡頭也比不上肉眼,如果想記住一個人,那最好還是用眼睛看。”
那天我們談了很多,他告訴我,數位時代,拍照變得容易,但他不喜歡連拍。好像一個耐心的獵人,屏息凝神,子彈上膛,此時萬籁俱寂,隻等神聖時刻降臨。而一旦來了,他會毫不猶豫,“咔嚓”一聲出手抓住。有時候能抓住美,有時候能抓住真相。
“有沒有兩手空空的時候呢?”我像專業記者一般追問。
李凡回答說:“有時确實好像什麼也沒抓住,但感覺到了,勢必要拍,把拍過的都存下來,時間會賦予它們合理性。”此時他的雙手已經按在我的肩膀之上,我幾乎來不及再問我們現在這樣算合理嗎?一切就已經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回過神來,我就已經躺在他身邊。他拉着我的手蓋在眼睛上,夢呓一樣地說:“遲媛,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冥冥之中,你就是我照片裡故事的主人公,我仿佛是特意為了找你,才拿起相機拍攝了這麼多年。”
我說:“那你女朋友怎麼辦?”
他說:“她把我當成商品,隻想讓我成名或賺錢,不懂我真正要什麼。”
我說:“人這一輩子,所求很多,自己都未必明白,怪不得别人。”
李凡撐起半邊身體,在黑暗中凝視着我,“那你想求的是什麼?”
我說:“可能是公平。”
李凡說:“挺崇高。”
我說:“我求的是一輩子不欠别人,欠債難受,你明不明白?”
李凡不再說話了,轉而發出輕微的鼾聲,如同一列前行中的小小火車。這樣也好,如果他繼續跟我談下去,我說不定會忍不住吐露真心。
在黑夜的下半程,我輾轉反側,始終在想,如果不是在這種時機、這種目的的背景下,我跟李凡,說不定還能嘗試一下。但現在我們隻能在鬧劇和悲劇之間二選一了。
3
盡管我再三拒絕,李凡還是開車送我來到第三人民醫院。
我下車時他咳嗽了一聲,說:“過段時間找你哈。”語氣輕描淡寫,我沒回應,主要是不知道怎麼說。
王小姐不在的幾天空檔裡,我天天在李凡身邊,卻沒有進展。而她回來後,一切會發生什麼變化呢?我害怕事情徹底脫離我的掌控,也害怕自己跟李凡之間短暫的情感聯結隻不過是狂風暴雨前的甯靜序章。
我去看陳爾。病房裡還是有一股特殊的味道,那是一種生病的氣息和被治療的氣息互相混雜進而衍生出的一種甯靜感。陳爾從床上坐起來,整個人瘦了一圈,眼睛都凹了。
我說:“你身展現在怎麼樣?”
他說:“再檢查一輪,等等看。”
我說:“我陪你等吧。”
我把行李箱和背包放到旁邊的凳子上。箱子是李凡借給我用的,裡面裝着的都是我在李凡家生活過的證據。箱子夾層有些鼓,因為我帶走了他的舊電腦。他也許是沒注意,也許是注意到,但是默許了。
陳爾用手拍了拍床沿,“小遲,你坐。”
我坐下了。
床挺窄,又硬,我的腿碰到他的腿,在病号服裡,那腿顯得瘦而僵直。
我這才親身感到他的不健康,登時眼圈紅了,完全無法克制。不知道是替他委屈還是替自己。陳爾觀察着我,“誰欺負你了?你那個新男朋友?”我說,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這時候劉芳進來了,穿得挺素,但香氣撲鼻,頭發還特意拉了大卷。看她走進來那個姿勢就知道熟門熟路,應該是這幾天常來常往。
“今天想吃什麼?”她沖着我說,但感覺是說給陳爾聽,“我請客。”
我說:“别破費。”
陳爾說:“不出去了吧,叫樓下小吃部送幾個菜上來。”
劉芳說:“你還是應該出去走走,心态也放松一些。”
陳爾像沒聽見似的,從床墊地下劃拉出幾張小吃部的宣傳菜單,塞給我說:“你點吧。”
我挺不好意思,感覺是冷落劉芳了,很歉意地沖她笑笑。
劉芳還是很好脾氣,就待在旁邊樂。她本來想坐下,看凳子上堆滿了我的東西,就隻是在空氣裡欠了欠身,閑聊似地說:“哎你們看到沒?上禮拜祿門大橋上又有人要往下跳,幸好有人看見報警了,消防員給救下來了,沒死成。那人才二十出頭,大學生,搞不好還是咱們的學弟。”
此時我跟陳爾互相對看了一眼。陳爾輕聲說:“那座大橋就要拆了,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故了。”
劉芳繼續說:“是呗,你們記不記得咱們大二那年,有個數學系的男生徐曉峰,他就是跳橋死的,你們對他還有印象嗎?”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我感覺後背發寒。陳爾的腿往我這邊靠了靠,我們隔着衣服感受着彼此的體溫。
“要一個醋溜肉段,再要一個燒茄子,”陳爾打斷了劉芳,“我點完了,你們兩個女生再商量商量吧。”
我說:“我什麼都行。”
劉芳站起身湊過來,像是徹底放下了剛才那個沒說完的話題,“要不來個啤酒?”
陳爾大笑:“在病房怎麼好喝酒?虧你還在醫院工作,一點兒規矩也不講。”
劉芳臉都紅了,“這我哪能不懂啊?”她說,“這不是想為了你們破一回例嗎?”
那頓飯吃完已經是下午一點半,劉芳回辦公室坐班,臨走前對着陳爾擠眼睛,像有什麼機密。陳爾閉上眼睛假裝午睡,壓根沒搭理,但顯然是看見了。
我無暇關注他二人的互動,隻顧着發資訊給我的編輯:李凡的照片我還是沒看到,每次我問到拍攝那晚的事情,他都會有統一口徑,“忘了”。也許他不願回憶,也許他在提防我,男女關系裡,最忌諱被人利用。
然而編輯很快甩來一條資訊:他不是不願回憶,他是已經決定跟其他人合作了,遲媛,你的熱點被搶了!
那條網絡标題如同猛獸獠牙,瞬間切入我的胸口:攝影師李凡披露祿門大橋拍攝秘聞:我曾親見有人在橋上自殺。
文章配圖并非李凡的代表作,而是選了一張合成圖檔,一座黑夜裡的大橋,橋上站着一個幽靈一般的黑影,乍看十分陰森,估計是為了增強刺激。全文還是對李凡一問一答式的采訪。
記者問:“前些天大橋上又出現了有意輕生的年輕人,這是不是勾起了你的一些回憶?”
李凡答:“說起來其實挺難回憶的,畢竟過去太長時間了。但最近我整理了之前的作品,也确實回想起一些事。10年我去祿門大橋取景的那個晚上,好像看見有人從橋上跳了下去。”
記者問:“為什麼說是‘好像看見’?”
李凡答:“因為我一直拿着相機在取景,當時又下雨,我害怕把鏡頭淋濕,是不是就要遮擋一下或者擦一下,再加上橋上能見度不高,看東西很模糊,我舉起鏡頭的時候好像隐約看見幾個人影,等我放下鏡頭想看個仔細的時候,人影又沒了,我大喊了幾聲,’有人嗎?當心啊!‘但是沒有聽到回複。”
雨夜他上一座大橋拍藝術照片,不想意外撞見了一個兇案現場
記者問:“你當時意識到了那可能是有人自殺嗎?”
李凡答:“完全沒意識到,我是第二天才知道有大學生跳橋身亡,我很懊悔,如果我當時再細心一些,或許就能挽救一條鮮活的生命。這也一直激勵我,以後要透過鏡頭更認真地觀察和感受這個世界。”
文章最後注明了采訪時間,就在今天上午。新媒體時代,消息更新就是如此迅疾。
我閉上眼睛,數日内李凡跟我在一起的纏綿悱恻如同蒙太奇一般在眼前滑過。我聽過他的心跳、喘息,看過他眼睛最深的地方,我能感覺到他對我的眷戀,真的假不了。
但事實就是他沒對我說過的東西,卻對着其他記者一吐為快了!原來他可以愛我,也可以騙我,這兩樣并行不悖。
編輯說:“他不仁你不義,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從他那台電腦下手,先把檔案都搞出來,也算你沒白幹一場。”
我打車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出租屋,在樓下的電腦維修店裡,找人把電腦裡的檔案備份出來。緊接着回了爸媽家。
敲半天門,無人應聲。此時已近傍晚,老式樓道裡涼風乍起,十分蕭瑟。我抱着雙臂,隻感到陣陣寒意從毛衣空洞裡往身上鑽,哆哆嗦嗦摸出鑰匙開門,剛把鑰匙插進孔裡,“咔哒”一聲,門開了,是我媽。
房裡沒有開燈,顯得陰沉。我媽披着一件珊瑚絨外套,身材臃腫,像是要努力多填補一點富餘的空間。
她看見我頗為訝異,“怎麼突然回來?”
我抽身進門,“回來看看。”
我媽說,“你爸陪你徐叔出去了,好像說要見個什麼記者。”
我心裡發冷,表面上順着說:“我徐叔身體還行?”
我媽說:“還是腿上的老毛病,不喝酒還行,一喝酒就翻舊賬,還是想兒子。”
我不敢作聲。
我媽看我一眼,接着說:“他兒子曉峰确實可惜了,最近那座橋不是要拆了嗎?你徐叔每天都要去那哭一遭,要我說拆了好,這段孽緣也該斷了。曉峰那孩子就是太認死理,要不也不至于想不開,你說從那麼高的橋上說跳就跳下去了,心得多狠。”
我在沙發上坐下,沙發已經破了皮,我用手摳那塊缺口,不免越摳越大。話一出口覺得不對,有個人不該多提,提了就不對。
當年我跟徐曉峰确實有過一段,對我來講無異于人生噩夢。
他爸徐甯跟我爸是多年工友,同年下崗。我爸下海,常跑南方,有陣子生意做得有聲有色。徐甯的情況就困難一些,始終隻能在外打點零工。一方面他腿上有傷,屬于半個瘸子,再一方面他有前科,盜竊,蹲了三年。
出來後我爸時常幫襯他。自打我有記憶開始,徐甯隻要出現在我家,好像總會瘸得更厲害一些,他帶着徐曉峰來吃飯,時常來家裡借錢,我爸我媽從沒一次回絕過,我曾經天真地以為他們是一輩子交情。
高中時候徐曉峰追我,一開始我沒同意。有天課間他找我,把我壓在學校公廁的後牆上,在我耳邊說:“你家欠我家的。”
我被他壓得動彈不得,掙紮着偏過臉,看他嘴角堆積着白白的唾沫,他語速急促:“我算過了,一共兩筆。”
我說:”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他說:”都是普通勞工出身,你爸哪來那些本錢做生意?其實一開始你家比我家困難,住平房的時候你爸是跟我爸混的,下崗時候也是我爸說要去南方做生意的,都是你爸出主意要偷廠裡的器材去賣。偷的時候來人了,他兩個爬鐵絲網要跑,我爸摔下來了,被抓了,你爸跑了!“
我心跳有如大鼓咚咚,嘴上硬說:”那是你爸倒黴。“
徐曉峰扳過我的臉狠狠掐住,嘴角浮現陰沉笑意,“一,我爸頂了兩個人的罪坐了牢,二,我爸摔下來,是你爸推的,兩筆債,全是有數的,我算得一點兒不錯,這些年來你爸借給我爸的錢,我爸從來不用還,你說這是為什麼?”
當時廣播裡還在放輕音樂,但對我而言卻像是人生終曲。我眼睛盯着湛藍天空,好像身體已被推入井底。徐曉峰這一番話把當下和過去勾連在一起,讓我重新看見那些布滿生活的裂痕,原來一直暗流湧動,一路彙聚到上一輩怨怼跟糾纏的源頭。
這些年被我忽略的細節、疑問,此刻随着徐曉峰的話語逐漸清晰:難怪我爸似乎永遠不快樂。生意賺了,不見他放心享受,生意賠了,那就堆成一筆筆心煩意亂的爛賬。徐甯來了,他帶着笑臉陪着喝酒,徐甯不來,他一個人陰沉着臉喝得爛醉。在跟我媽争執的話語裡也時常影影綽綽浮現徐甯的陰影:那是債主,是無底洞,是井口時不時飛過的烏鴉。
我跟徐曉峰同時考上高中那年,同時在酒樓擺下升學宴,是我爸付錢。那場宴會後,杯盤狼藉間,我親眼看見徐甯對我爸耳語幾句,随後徐曉峰過來,父子二人搖搖晃晃地走了。
那對背影融入夜色霓虹,我爸猛然間揮起酒瓶砸向桌角,玻璃碴子橫飛,劃破他的右手,鮮血直流。
我驚呼着奔向他,聽見他發酒瘋一般地反複說着一句話:“一輩子就砸這一件事兒上了,什麼時候能還完?”
我說:“爸,你是不是欠債了?等我掙錢了我替你還。”
我爸帶着酒氣瞪着我:“你還什麼?你個賠錢貨。”
等徐曉峰再來找我,眼神已變得不同。突然把我按到桌上,一整個頭狠壓下來親我。我發出驚叫,手裡的筆紙散落一地。書房門是半開的,我爸身影閃過,隻發出兩聲咳嗽。
徐曉峰就從我身上彈開了,但面露得意之色——“你已經是我的人了,”他這麼說,“你爸都同意了,隻要你跟了我,過去的事一筆勾銷。”
此後我爸對我的态度當真發生變化,甚至旁敲側擊地告訴我,他完全不反對我跟徐曉峰談戀愛,如果我能好好跟徐曉峰在一起,那可以說是他最樂于看到的事。而我媽則反複說:“曉峰這孩子能真心實意對你,況且兩家知根知底,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多好。”
在父母授意下,我跟徐曉峰報考了同一所大學。錄取結果出來後,我爸比我高興,徐甯也常來常往,腿似乎不那麼瘸了,常說讓我們大學畢業就結婚。那陣子家裡确實充滿歡聲笑語,但我心中卻有如身處萬丈深淵。後來,徐曉峰死了,我跟我爸之間的關系也徹底崩塌。
在徐曉峰的葬禮上,徐甯大罵我是害死他兒子的罪魁禍首。
他說他兒子很單純,除了學習就隻知道跟我在一起,就因為被我玩弄了感情,是以才會一時想不開跑到大橋上尋了短見,而我如果能夠盡到一個女友的責任,我就應該避免這場悲劇。我就應該一直陪着他、抱着他、拖着他,反正就是不能讓他跳下去,不能讓他死——
“哪怕你自己死了你都不應該讓他死,你知道他有多優秀嗎?你算什麼?你一介女流,你除了生孩子之外,你還能幹什麼?”這是徐甯當時的原話。
他聲淚俱下,控訴我仿佛字字泣血。而我爸就站在旁邊,攙扶着他,擔任他的拐杖,同時默許他當着所有人的面劈頭蓋臉地辱罵我,仿佛因為他是受害者,他就獲得了惡意傷害别人的權力。
葬禮結束後,我爸把我叫到一邊,我以為他要安慰他,沒想到他隻是問我:“到底是不是你刺激了曉峰他才自殺的?現在這樣你讓我怎麼跟你徐叔交代?”
此時我餘光看見人群在一側散開,陳爾身處其中,不确定他是否在看我。
眼前我爸不依不饒,“曉峰死前給家裡來過電話你知道嗎?他說你是破鞋!今天你就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
我忍無可忍,說:“是,我是喜歡上了别人,可徐曉峰他……”
我爸揚手就給我一個巴掌,打得不狠,可我卻看清楚他眼神裡所流露出的那種針紮似的得意——好像他果然猜對了,他預判他的女兒是這樣一個惡毒的、不忠的角色,并且在殘暴的逼問中驗證了自己的智慧。
從此以後,這個女兒就可以頂替他背上沉重的道德十字架,而他可以翻身下馬,跟大多數人并肩走回正義大道,對我發起唾棄。他輕松了嗎?他滿意了嗎?
我轉身對着陳爾揮了一下手,陳爾立刻向我跑來,幾乎是沖到我旁邊。我永遠記得他那一刻的姿态,從灰蒙蒙的人影裡轉身向我跑來的姿态,是他讓凝固的一切重新開始流動,讓我重新開始呼吸。我爸暴怒,他指着門讓我們滾。
4
回到出租屋我便收到李凡的微信。他似乎還沒意識到電腦被我帶走了,隻問我在做什麼?
我就說:“我看見你那篇采訪了,故事挺精彩。”
李凡說:“連你這個記者都這麼說了,看來總不至于無趣。”
我就繼續問:“那是真的嗎?”
李凡發來一個問号。
我說:“我問你那是不是真的?你拍照的那天晚上,是不是真的看見橋上有人影?”
李凡說:“我不是說了嗎,看得很恍惚,根本記不清。”
我說:“你看見幾個人影?”
李凡說:“啊?”
我說:“你在采訪裡回答的原話是,你看見‘一些人影’,‘一些’,這個量詞不夠準确,是一個——也就是跳下去的那個,還是有好幾個?你想一想。”
李凡似乎被我問懵了,隔半天回複:“網上顯示就死了一個人啊,那就應該是一個吧,何必糾結這些細節?況且過去的事我早忘了。”
我看着手機螢幕,感到自己如同一柄蠟燭徐徐燃燒。或許别人看不到,那火苗燒在裡頭,幾乎把我烤焦。
李凡說:“這些事我之前沒告訴過你,現在又告訴了别的記者,你不會怪我吧?”
我說:“你不告訴我,自然有苦衷。”
他很高興,連發兩個笑臉:“還是你懂我,其實我挺害怕,你接近我就是為了從我身上挖熱點,好像我女朋友,這些年來我跟她已經變成了合作關系,明天她會陪我再去接受一場采訪。”
我心下一凜,王小姐又聯系了别的記者?
李凡繼續說:“你也知道祿門大橋就要拆了,其實當年我去拍的時候,還是她陪我去的。”
“她陪你去的?”王小姐從來沒告訴過我這一點,而這微妙的一點足以打亂全局。
我馬上問:“是以那個晚上,是你們兩個人在橋上?”
李凡說:“當時雨太大,她在橋下的車裡等我。”
“那她看見什麼了嗎?”問出這個問題的一刻,我冷汗迸出,後背已經濕了。
不料李凡并沒正面回複,他根本沒意識到這個問題對我而言的緊迫性,反倒輕描淡寫地說:“咱們别說這個了,好沒意思。遲媛,等這次采訪結束,我就跟她提分手,我隻想跟你在一起。”
那一夜輾轉反側,諸多細碎的噩夢将我圍獵。我一下身處醫院,看見陳爾被蒙上白布又被劉芳推走,我追着哭喊卻無人理會,再一轉身又發現自己在李凡家裡,就站在咖啡機旁,李凡催我趕快藏起來避開他的前女友。
我慌不擇路,向陽台飛奔,推開門的刹那,看見鋪天蓋地的雨幕兜頭罩下,我渾身冰冷如墜冰窟,還來不及反應,隻感到有人在我身後伸手一推,我便向前撲去,眼前的迷霧驟然變得清晰,竟是夜色裡的祿江。
身旁似有銀針貼着我的身體随我一同墜落,于是我意識到那是雨。
雨夜,祿江,墜橋,巨大的恐懼扼住我的喉嚨——這不該是我的命運!這明明是——然後我看見他了,他的臉從江面上清晰地浮現出來,那是一張在渾濁的泥濘裡逐漸清晰的悲戚的笑臉——徐曉峰,他盯着我,嘴唇蠕動,發出令人作嘔的,含混不清的聲音。
他說:“你不能背叛我,你得跟我一起死。”
第二天清早不到8點我就去醫院找陳爾,他不在病房,床是空的。我坐在上面,他殘留的體溫讓我感到安全。
回想徐曉峰死後那幾年,嚴重的抑郁症擊垮了我,我整日幻聽幻視,也曾想過死。陳爾帶我去看過心理醫生、也去過佛堂聽經。我在洪大的誦經聲中淚如雨下,問:“佛祖是否能寬恕人的一切罪過?”
陳爾說:“我奶奶信佛,她說我們的債會用幾生幾世來償還,是以不用佛祖寬恕,佛祖自有安排。”
我說:“那我們會有報應?”陳爾說:“你不會有,我跟佛祖說過了,你的算在我頭上。”
身後響起腳步聲,陳爾回來了,他站在距離我一步遠的位置停下來。“你怎麼又來了?”我轉過臉,他靠過來,我把臉貼在他的肚子上,感到一陣溫熱,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是一種兄長式的,甚至是父親式的安撫。
他說:“我沒事的,就是需要去大醫院再查查。”我擡頭看他,淚眼婆娑。
我說:“我陪你去。”他說:“胡說,你的新男朋友呢?他還在等你。”我飛快地說:“他可能就是當年那個人。”陳爾短暫怔住,眼神掠過片刻遲疑。
我繼續說:“當年徐曉峰從橋上掉下去之後,你記不記得我們聽見有人喊了一句‘當心啊’,是以我們懷疑過有人看到過我們,他可能就是當年那個人。”
此時陳爾已經徹底明白過來,他一把捧起我的臉,聲音微微發抖:“你确定?”
我說:“我第一回看見他拍的照片好像就有感應,時間已經核對過,就是那一天。”
陳爾深吸一口氣:“那他看見了多少?”
我說:“他很含混,好像看見了人影,但不确定是幾個。”
陳爾說:“你怎麼知道?你問他了?”
我點頭,又補充:“但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撒謊。”
陳爾又問:“你是為了這個才跟他在一起的?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說:“我需要你給我一點藥,那種能讓人快速睡着的,你一直在吃的。”此時走廊傳來清晰的高跟鞋聲,劉芳來了,我們兩個就飛快地分開了。
劉芳手裡拿着豆漿和包子,招呼我:“媛兒又來了?”說完就往陳爾旁邊靠,我看她拉了一下陳爾的袖子,“那事兒你考慮得咋樣了?跟媛兒說了沒呢?”陳爾說:“差不多了。”劉芳很高興,說:“行,那你吃飯吧。”陳爾笑笑,我看出那笑容也有幾分真心。
我就狠下心來問:“你跟劉芳到底有什麼事?”陳爾咬牙說:“她要陪我去外地看病了。”我覺得自己仿佛要生生裂開,猶如冰塊一樣從内向外散射裂痕。
我說:“好,怪我剛才多嘴了,你已經不需要我。”
陳爾貼着我坐下,“她說她爸認識那家醫院裡的主任醫師,有熟人好辦事,這段時間她對我挺照顧,你也知道,她過去就對我有點意思,我想過了,倒也不是不能考慮。這兩天就準備看機票。”
我低着頭說:“芳芳不錯的,跟她在一起,治好病過好日子,你的生活正軌就該是這樣,之前一直被我耽誤了。”
陳爾把手放在我的膝蓋上,他說:“小遲,你記得我們當初約好的是什麼?”
我說:“記得,誰要是變成了對方的負擔,就必須馬上走開。”
他說:“是了,就是這個道理,永遠别忘。”
我說:“可你不是我的負擔。”說到這裡我眼淚馬上又下來了。
陳爾拍着我的肩膀說:“小遲,你信命不信?”
我說:“有時候信,但不全信。”
陳爾說:“我也是,但我信人和人之間有緣。你,我,徐曉峰,劉芳,還有你現在那個對象,叫什麼?”
我說:“李凡。”
他點頭,“還有李凡,都是緣分,牽一發動全身。”
我聽出弦外之音,問:“劉芳也知道徐曉峰的事兒?”
陳爾望着虛空,嘴唇快速蠕動:“這些年我一直沒告訴你,當年我們給徐曉峰喂的藥,那麼大劑量的藥,就是劉芳通過她爸的關系幫我拿的,說起來我确實欠她。
最近大橋要拆,媒體都開始翻舊賬,她不是笨人,已經有所聯想,前些天她拿話點我,問我當年你跟徐曉峰有什麼關系?你也知道人言可畏,我得想辦法堵住她的嘴。這幾年你好不容易從當年的噩夢裡恢複過來,開始過正常人的生活,我不能讓任何别的事情影響到你。”
我幾乎絕望地笑了:“是以你打算跟她在一起?你用自己作為給她的封口費?”
陳爾說:“我跟她在一起,她不會忍心出賣我,我們就都安全。”
我說:“可是你不愛她,你這是強迫自己。”
陳爾一笑:“你跟我那些年不也是這個意思嗎?你不愛我,你就是覺得你欠我才跟我在一起。”
我說:“我确實欠你,要不是因為我你也不能病這麼重。”說到這裡我幾乎克制不住地哭出聲來。
陳爾摸着我的頭發:“說什麼呢你?我的病是我自己不争氣,跟你有什麼關系?”我靠着他淚如泉湧,我說:“佛祖聽見了,是以我的報應應在了你身上。”
5
19年,徐甯找到了陳爾。
那時候我跟陳爾的感情已經變得拖沓。陳爾身體不好,總覺得無法給我幸福的生活,而我剛剛走出抑郁症的陰影,剛剛找到這份網站記者的工作。
生活似乎剛剛對我拉開嶄新帷幕,我不敢想象如果再被徐曉峰的陰影打斷,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他們跟陳爾談了什麼,我無從得知。
那天晚上陳爾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說:“小遲,事情很麻煩,他們也許會找警察,我打算去外地避避風頭,無論如何,不能牽連到你。”我在惶恐中幾乎說不出話來,隻能在鼻腔裡發出一系列如同動物般的嗚咽。
陳爾說:“我們先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吧,你别為我提心吊膽。”我說:“那如果他們找到你怎麼辦?如果他們查清楚當年在那座橋上……”陳爾打斷我的話,他說:“咱們定下一個約定,無論是誰,隻要成為了對方的負擔,就必須馬上走開,現在他們懷疑的是我,是以該走開的也是我。記住,不管他們問你什麼,忘記那個晚上的祿門大橋。”
我是什麼都無法忘記的。我爸用身體力行的方式讓我明白,人生最不能做的事就是欠債,人情債,否則一輩子心不安。是以我發誓不能讓陳爾為我犧牲更多。
危機随着20年新年鐘聲的敲響悄然滑過。警方确實找了陳爾了解情況,但沒有任何指向性證據,最終也隻能讓一切歸于寂靜。
陳爾重新回到我的生活裡,但棋盤上的位置已經變了。他開始整日奔波于醫院,而我專心于我的采訪工作,再見面時,看着彼此,看到的都是不願提及的過去,于是我們就那樣順流而下,徹底分手了。
眼下陳爾已經開始準備去外地治療,但樹欲靜而風不止,多家媒體開始競相炒作當年徐曉峰的自殺案,暗示即将有關鍵性的新證據浮出水面,輿論熱搜榜連續數日都在讨論,李凡曾經的攝影作品也被各路紅人轉發、評論,人們看圖說話,編造出各種各樣離奇的故事,胃口已被吊得很高。
我清楚這就是王小姐的手筆。她利用自己跟媒體打交道的經驗,精心烘托氣氛,不日再宣布新展覽,那必将一炮而紅。但一切并不會如她所願。因為從李凡的電腦裡拷貝出的照片,我已經請人破解。那幾張照片,根本什麼都沒拍到。
我把圖檔給了編輯,讓他找準時間發出去。一開始的熱點沒跟上,但現在把料放出去,告訴饑渴的公衆,他們所渴望看到的奇情懸案,不過是一場空,豈不更有意思?
隻是沒想到,王小姐居然主動約我見面了。
那天下小雨,濕度極大,衣服都濕淋淋地膩在身上。王小姐穿了那件眼熟的風衣,我曾經也在家裡披在身上,不知道那上面是不是還留有我的味道?總之她穿着挺好看——坐在咖啡館裡,背挺得筆直,從側面看,簡直像一尊小小的天使雕像。
我走進去,對她微笑、點頭,伸出手來。她很熱情地回應,請我坐下,向我道歉——畢竟她打破了與我之間的約定,先跟其他媒體達成了合作。
她向我解釋,因為有一家媒體釋出了祿門大橋上不久前出現的自殺未遂事件,在回溯此前類似的自殺案例時,恰好梳理到徐曉峰之死。聰明的王小姐立刻注意到,徐曉峰死亡那天,恰恰就是李凡的拍攝時間。
“前些天那家媒體還帶我們見到了當年那個自殺者的父親,老人家姓徐,對我們很客氣,他說十年來他始終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會自殺,他甚至懷疑他兒子其實是被害死的!”王小姐的語氣有些異樣的亢奮,她的手掌拍着木質桌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遲記者?當年的雨幕和夜色或許成為了幫兇,掩蓋了兇手的蹤迹!也許我們當時拍下的不僅僅是雨夜祿門大橋,還拍下了雨夜殺人狂魔的身影!”
我心跳猶如雷鳴,他們居然都已經跟徐甯見過面了。原來上次我爸陪徐甯去見的記者就是他們。陳爾說得果然不錯,牽一發而動全身,所有人都被綁縛在這個圍繞着祿門大橋的局裡,無人能輕易脫身。但我竭力保持鎮定。我說:“是以你找人去修複圖檔,現在進度如何?”
王小姐眼角流露出微妙笑意:“确實有進展,是以我才讓李凡預先接受了幾場采訪。”
我沒有說話,揣度她話裡的溫度。低頭看自己的手機,李凡正在發資訊給我:“你是不是帶走了我的舊電腦?我今晚找你拿。”
王小姐輕輕攪動着咖啡杯,“當年拍下的一些廢片都存在他的舊電腦裡,我這次回來,想拿了照片就跟他分手的,可他又說電腦找不見了,我看他就是刻意拖延時間,也許他還想挽留我。遲記者,你說男人是不是都這麼麻煩的?”
我幹巴巴地說:“不知道,我對男人不太了解。”
李凡的資訊還在持續發來:“我們哪裡見?晚飯我要跟她一起吃,不如等她睡了,她總是十點半左右上床,等她睡熟了,我再來找你。”
王小姐輕咳兩聲:“其實做你們記者這行的,最應該明白怎麼從細枝末節裡找線索,再把那些像碎布頭一樣的東西拼起來。有時候拼着拼着就會拼出一個出人意料的大故事來。這一點其實跟男女關系很類似。我不相信你對男人不了解,事實上我認為你對男人很有一套,比如你那個生病的前男友,他叫什麼名字來着?陳爾是不是?”
我擡起頭看着王小姐:“你調查我?”
她幾乎懶得否認:“同為女人,我直覺很準。一開始我隻是好奇,你來找我有什麼目的?這些年來為了李凡而來的女人我見多了,你不太一樣。有一段時間我以為你是想挖出李凡的黑料,直到我找到越來越多的消息,我把拼圖一塊塊拼起來,我才意識到,你有其他目的。”
手機振動,我低頭掃一眼,還是李凡的資訊:“怎麼還不回我?你在幹什麼?選一個地方我們去那裡見面!”
我扣下手機,問王小姐:“那你說說我有什麼目的?”
王小姐的臉貼過來,其實她長得很漂亮,可現在那張粉白的小三角臉卻讓我齒寒,她笑眯眯地說:“我知道你就是當年那個死者徐曉峰的女朋友,徐曉峰的父親說,他兒子就是被你殺死的,但是一直沒有證據,直到回看了當年的照片我才意識到。”
說到這裡她突然壓低嗓音,兩片薄薄的嘴唇帶着氣音蠕動,“也許那天我們拍到的照片裡,就是你這個兇手!甚至不止你一個,還有陳爾,是不是?”
我的腦子幾乎馬上就要炸開,李凡電腦裡的照片根本沒拍到什麼,除非她手上還有别的照片!窗外雨聲漸強,我渾身冰冷,幾乎要生生堕入有關祿門大橋的噩夢。
就在此刻,手機鈴聲驟然響起,把我從恍惚中挽救出來,是陳爾。我抓着手機,看了王小姐一眼。她善解人意地起身:“我去一下洗手間,等下我們再談談吧。”
我說:“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手裡還有其他照片嗎?”
王小姐笑了,彎下腰拍拍我的臉:“傻瓜,其實那個晚上我也去了祿門大橋,我在橋下也拍了照片。”
我注視着她的背影,接起電話,陳爾的聲音傳來:“小遲,我已經訂好機票了,你那邊,怎麼樣?”
我說:“你不用管,這次我會處理好一切。”“你要怎麼處理?”陳爾問,“用我給你的藥去處理嗎?答應我,别做傻事。”我喉頭哽咽,一時間太多内情難以說清,此時他那邊又傳來劉芳的說話聲,我就沒再說,直接挂斷了電話。
我把藥粉灑進王小姐的咖啡杯裡。這種藥最大的優點就是容易溶解,隻是劑量很大,我需要多攪拌一會兒。
我一面攪拌,一面給李凡發去資訊:“今晚十一點,祿門大橋見。”
6
十一點三刻,李凡開車到了。冬夜涼風,直撞人心。一盞昏黃路燈已近損壞,在角落閃爍不定。前方已有禁止通行的訓示牌。
我站在橋頭,面朝橋西。放眼左數第八根柱子,就是當年徐曉峰墜橋的位置。茫茫江水在橋下翻湧而過。它們還不知道什麼東西将被吞噬,盡管它們可以吞噬一切。
“電腦帶了嗎?”李凡走到我身後,嗓音在夜色裡顯得冰冷,“你把東西給我,我得趕快走,我女朋友今天一整天都在外面忙活,現在還沒回家,我想去找找她。”
王小姐當然不會回家,她永遠也不會再回家了。
我上前一步抱住了李凡,下巴浮在他的肩胛骨上。我好像看見虛空中的另一個自己,如同鏡中人一樣,操縱我發出聲音:“你不會再見到她了。”
“你是不是瘋了?”李凡他推開我,我看着他,不知道為什麼我開始笑,我确定自己是笑的。我說:“其實在那天,她拍到了我。”
10年12月6号晚,台風登陸,雨忽大忽小。徐曉峰又來找我。那個月他騷擾了我三次,兩次在他宿舍,一次在我宿舍樓下。第三次的時候我告訴他,我要殺了他。
他嗤之以鼻:“你拿什麼殺?”他說:“我都算過了,殺了我你也完了,鬧出去也是你沒臉做人,回到家你父母還是會讓你跟了我,橫豎都是你吃虧。”
他說:“你最好是懷上我的種,讓全校人看看,是哪個清純女大學生剛進校門就被搞大了肚子?别以為我不知道,最近你跟别的男生走得很近,我已經告訴我爸了,你是破鞋,你就是欠管教。”
我承認那一刻自己确實起了殺心。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若打從一開始我就把話挑明,或是跟他拼命,萬不可能走到這一地步。可事到如今,我跟他之間的恩怨早已超出我爸跟他爸之間的陳年舊賬,變成了我對他的嶄新仇恨。
于是我去找了陳爾,我們在公選課上認識,他很喜歡我,但因為自己有病是以不敢對我表白。那天我去找他,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
我對他說:“隻要你幫我擺脫徐曉峰,我就跟你永遠在一起。”
陳爾說:“先别說這些,我們先給那個混蛋一點顔色看看,今天雨大,我們把他藥倒,在給他渾身扒幹淨,丢到校外。”
我說:“隻怕不夠。”陳爾說:“我有病,我吃的那種安眠藥,國外進口,劑量很大,你給他吃進去,肯定夠。”
我說:“不是這意思。”陳爾略有遲疑,問我:“那你是怎麼想的?”我沒回答。一些答案實在難以啟齒,但我的确想着:徐曉峰不死,隻怕我以後難活。
那晚我讓徐曉峰喝了藥睡去,然後叫來陳爾。此時外面已經下起大雨,我渾身直打哆嗦,一直感覺喘不過氣來。
陳爾匆忙找了一件碩大的雨衣給我披上,我們兩人,架着徐曉峰向外走。雨水跟我的淚水混在一處,陳爾呼吸沉重,徐曉峰腳步漂移,仿佛已提前成為飄浮于我倆肩頭之上的惡鬼。一開始是沒有目的的,不知道是我還是陳爾,默默将腳步指向了祿門大橋。
那晚因為台風,橋上已經禁止車輛通行,黑燈瞎火,也不見人影。就是那樣,我們上橋了,雨特别大。我們沿着石柱向前走。當時的橋上還沒有加高護欄,石柱之間隻有齊腰的鎖鍊簡單攔住。
一根,兩根,三根,我們走到第八根石柱。我走不動了,于是停下來。那一刻,我清楚聽見徐曉峰喉嚨裡發出一聲輕微的響動,雨水淋透了他,他的頭發像一塊濕抹布,又像一隻垂死的章魚。但或許他馬上就要醒過來了。那一刻我幾乎是出于本能的恐懼,松開了架着他的胳膊。
之後在一片雨幕裡,我看見徐曉峰身體一晃,向前栽倒。閉上眼睛再睜開,他的軀體已經猶如鉛塊,向着橋下墜落,倏地一下沖入江水之中,瞬間遁于無形。幾乎都來不及叫喊,一個人就這麼沒了!
我雙手顫抖,牙齒打顫,整個人幾乎也要縱身一躍。是陳爾一把摟住我,他已渾身濕透。“我害死了人!”我的喉嚨裡蠕動着這句話,“因為我松了手,他才摔下去的!”是陳爾在我耳邊說,“不管有什麼事,我會跟你一起擔。”
就在那一刻,我們聽見有人在橋頭喊了一聲:“當心啊!”李凡的照片拼上了那塊拼圖,讓我明白是李凡的聲音成為我和陳爾之間永遠的噩夢。當時我們縮在黑影裡,讓橋柱的影子成為我們的遮蔽。
有那麼好幾分鐘,任憑風吹雨打,我們動也不敢動。好在那個聲音沒再響起,而我倆在倉皇之中下橋逃竄。路上我擡起頭,我發誓我要永遠忘記那晚的祿門大橋,永遠忘記徐曉峰、徐甯他們父子帶來的噩夢,永遠忘記我爸的債。直到我與李凡相遇。
看見那張照片,我就有感應。聽見他的嗓音,我幾乎汗毛倒豎。我不知道是對于謊言将被戳穿的恐懼,還是内心深處對于真相的某種執迷迫使我不受控地向他靠近。我害怕他發現我,卻又渴望他發現我?或許唯有這樣才能讓我卸下心頭魔咒。
這些年來,唯有陳爾是被我拉下水的同謀。
他跟我講過很多次:“雨那麼大,不可能有人看見是我們二人跟徐曉峰一起站在橋上,就算有,我們的口徑也隻能是:徐曉峰自己跳了下去,跟我們兩個無關,跟我突然松開的那隻手無關。”
可是我明白,在王小姐的照片面前,一切謊言化為烏有。
她拍到了我們下橋的身影,拍到了我和陳爾跑下橋的樣子,照片裡的我穿着碩大的黑色雨衣,如同恐怖傳說中的死神背影。陳爾則暴露出來,他瘦高的身材,跑動時揮起來的細長的手臂。王小姐說得沒錯,這的确是證據,是必須要被毀掉的證據。
此時開始下雨,時空仿佛同時舊事重提。我向大橋轉角的欄杆處走去,那裡放置着我的行李箱,就是我從李凡家裡帶出來的那個。我看着李凡:“還給你吧。”
什麼東西?李凡目光驚疑,他似乎已經提早預知了某種恐怖,聲音打顫:“這箱子裡是什麼?”
“你的所有東西,”我說,“你的電腦,還有你的她。”
李凡瞪大眼睛,他略有踟蹰,之後便沖上前去,他拉開了那個最大的拉鍊。他這個動作是明智的,因為僵硬的人體正在以某種離奇的姿态形成凸起。拉鍊僅拉開一半,一隻手就支了出來。手很白嫩,但是指甲壞了。當我試圖把她塞進行李箱裡時,因為她的胳膊太長總是放不下,是以我用一把鍬從上往下把她怼了進去。就在那時候,她的指甲碎了。
李凡短促地叫了一聲,他膝蓋下彎,幾乎跪在地上。箱子拉鍊被撐開了,更多東西裸露出來……李凡捂住眼睛開始嘔吐。
已經沒得商量了。其實他本可以不用死,但他對我的态度讓我沒法不恨他——那種一面表現出來愛我,一面卻又不把我放在眼裡的樣子。我走到他身後,把帶來的小刀從他後腰處直接送入,血很快湧出來,他也很快發出呻吟。
此時下手必須要快,就好像他說過的,處理照片需要等待那個神聖時刻的降臨,其實處理人也一樣。
在他來得及還擊之前,我一鼓作氣架起他的腿,李凡便從欄杆上翻了下去。下一步動作也并不困難,我把行李箱的拉鍊重新拉好,再把箱子拖過來、推下去。墜落的黑點與逐漸變大的雨幕,還有在橋上心如死灰的我,構成了一張全新的雨夜祿門大橋。
此時此刻,被巨大的倦意與恐懼包裹住的我,最想聽見的隻有陳爾的聲音。我好想馬上告訴他,問題我已經解決了!我們這些年來心頭的陰影,以後都不會再存在了!他可以放心大膽地去開始新生活,我也可以去開始我的!然而電話接通後,傳來的卻是劉芳的聲音。
“遲媛?”她不再熱情,好像整個人都凍在了雨中。
“芳芳,你跟陳爾,你們……”我語無倫次,“你們要離開了嗎?”
“陳爾他去自首了,”劉芳說,猛然間的,她的喉嚨裡爆發出悲恸,“他讓我告訴你,什麼都别管了。祿門大橋的事,徐曉峰的事,跟你無關了。他讓你遠走高飛,他說你可以讓生活走上正軌,這是他欠你的。”
不可能的,不會的,明明是我欠他,明明我已經安排好一切了,不會再有什麼新證據,不會再有提心吊膽的日子,我已經用盡全力了讓一切回到正軌了!
“陳爾說,他不知道你要做什麼,但他對你的要求就是什麼也别做,”劉芳哭着說,“因為他是兇手,他活該的。”
不對啊,明明我才是兇手!是因為我起了殺心,是因為我松了手,是因為我恨徐曉峰,是以我滿心歉疚,是以我不得安甯,是以我才會殺掉王小姐和李凡!
劉芳說:“陳爾讓我告訴你,當年在橋上,是他推了徐曉峰一把。”
我低頭看着自己手上的鮮血,在雨水沖刷下,它們的顔色逐漸變淡。搓一搓,卻還有更多的血水湧出來。
原來我也有傷口,它開始流血了。血往下滴落、奔流,跟橋面上的水混合至一處,我的視線追随着它們,它們向着欄杆沖去,緊接着又在縫隙中流走。我也跟随着走到了欄杆旁。就在那裡,我把手機放在了地上。
劉芳的聲音還在繼續:“陳爾說,你從來沒有殺過人,你的人生還有救。遲媛,你還可以走回正道上來。你在聽我說嗎?遲媛?喂?遲媛?”
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閉上了眼睛。(原标題:《雨夜祿門大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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