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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神奇的左手》:大文豪歌德和雨果,竟然也是画家?

作者:冯骥才

神奇的左手

——关于画家歌德与画家雨果

文 / 冯骥才

有多种才能的人,由于种种缘故,其中一种才能得以施展,其他才能闲置不用,渐渐萎缩;即使偶有显露,往往也不被关注。就像右手压制了左手的发展。这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种遮挡,一种偏废和扼杀。如果那种“左手的才能”也施展出来昵?是不是会更神奇?

法国南部卢瓦河边有一座小小的古堡,意大利画家达·芬奇生命的最后三年是在这里度过的。古堡里最奇特的展品是达·芬奇一些科学发明。如飞行器、云梯、机锤、钢索吊桥、各种小工具和新式的大炮等等。这些发明在今天看来既古老,又天真,又浪漫。可是对于在十五世纪的科学技术的水平来说,达·芬奇这些发明所表现出的想象力与创造性却非常的惊人。他在科学上的灵感丝毫不亚于在绘画方面!甚至叫我懂得,科学比艺术更需要灵感。然而,这个古堡的展览安排得十分有趣。地面之上的几层楼所展览的全是达·芬奇的生活与绘画。而他的这些科学发明却全部放在地下室里。难道这是有意象征着——他大放异彩的绘画天才把他科学的潜质埋没在地下了?

我有幸认识达·芬奇的科学才能是在他的故居。我说过,在“名人故居”总会有新的发现。我说得没错!这次我从歌德与雨果的故居,竟然分别得知他俩都是相当不错的画家!

冯骥才《神奇的左手》:大文豪歌德和雨果,竟然也是画家?

卢瓦河边的一座古堡,意大利画家达·芬奇曾住在这里

歌德的故居在德国那个小而精的古城魏玛。它给我强烈的印象是这位德国文化巨人对意大利的狂热。凡是心灵中有“美术基因”的人,只要一踏入意大利,即刻会被煽动起来。歌德从1786年9月开始去意大利旅行,他的踪迹从北部的威尼斯一直到南端西西里岛,于是他被这个伟大的“美术的国度”彻底征服了,以致他大有“乐不思蜀”之意。他的旅行期限一拖再拖,竟然长达 一年零九个月。直到1788年5月才返回魏玛。

歌德回到家之后,马上干起一件十分狂热的事情,就是用他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大量的雕塑、绘画、家具和工艺器物,把他的家装饰得和意大利一模一样!他的房间的结构原本就很有趣,一间间串连一起,所有房门都在一条直线上,很像美术馆。他呢,就按照美术馆的样子,把每间房子刷成一个颜色,所有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画,柜子上摆着雕塑与工艺品。从提香到贝尼尼无所不有。尽管这些雕塑和绘画大多是复制品,但从中穿过时,那感觉极像漫步走在意大利的梵蒂冈或乌菲齐那种艺术博物馆里。

冯骥才《神奇的左手》:大文豪歌德和雨果,竟然也是画家?

魏玛歌德故居里的黄色沙龙

过去,我只是从《歌德谈话录》中知道他热爱绘画,而且谈画谈得十分内行。这次在魏玛才更具体地知道,收藏和欣赏绘画是他重要的生活内容;亲自动笔画画是他写作之外经常性的艺术活动。他还兴致勃勃地把他自己的绘画作品也挂在墙上,放在他喜爱的这些意大利绘画中间。他当真把自己当做一位画家吗?如果他是这样,他就对了!

在我看来,他的画,尤其是风景小品,水准非常高。这是一种钢笔速写或素描,加上一些水彩颜色,恬淡优雅,宁静安详,富于空气感。风景画最难画的是空气感。空气感远比空间感难于表现得多。而比空气感更高一层的是意境和品格。这完全要看画家的内心修养了。歌德的风景画的意境是一流的。还有,便是他的手法很多,有水彩,有油画,有版画,还有装饰画,技术的表现力很强。如果不是民族的苦难过于沉重压在他的心上,我相信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大画家。即使是现在的一些风景素描,也不比巴提尔和丢勒逊色。不要以为我夸大其辞,不信拿来比一比。

冯骥才《神奇的左手》:大文豪歌德和雨果,竟然也是画家?

歌德亲手画的风景画,1807年,现藏于魏玛古典基金会-歌德和席勒档案馆

谈到雨果,我想起当年读雨果的《悲惨世界》第二卷“滑铁卢”时,有几句写景的文字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门前草地上,倒着三把钉把,五月的野花在把齿间随意地开着。”我当时就想,这不是作家而是一种画家的思维。这种例子在雨果的作品还有一些。雨果哪来的这种绘画思维?这次我明白了,因为他本人也是个画家,一个真正的画家。

在巴黎沃日广场的雨果故居的二层,几乎是雨果个人的绘画展。此前,我不曾知道雨果善画,所以起初我以为这是雨果同时代的一位画家的作品,大概由于内容上与雨果有什么特殊关系而;挂在这里。当陪同的法国朋友说这是雨果本人的画作,我感到非常的震惊。震惊的原故是因为这些作品看上去非常强烈,有个注,技术上也完全称得上是出自一个职业画家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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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的画《1835年的图尔格塔》,1876年,现藏于巴黎雨果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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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的画《风浪,或我的命运》,1857年,现藏于巴黎雨果故居

雨果的画篇幅不大,大多为十六开到八开纸。他用铅笔、钢笔和水彩画笔(毛笔)和一种墨水似的黑颜色作画。此外他不再用其他颜色。这大概像中国文人画家那样——作画的颜色顺便取自桌案上砚台里的墨汁。雨果用的则是写作的墨水。这便使他的画看上去有点像中国的水墨画。他喜欢在棕色的纸上作画,这一来还有点像中国的古画呢。

他喜欢画古堡废墟,樯倾楫摧,荒村野岭,狂风恶浪,以及妖怪与神灵。还有一些主题,比如爱清、命运、生命、死亡以及地域文化等等。这些画大都是他文学想象的延续。他的漫画人物几乎全像是小说的插图。他的技术非常纯熟,好像他天天都在作画,运笔的速度很快,水墨挥洒得自由又放纵,画面上有很强烈的氛围。他的画阴郁,浓重,迷悄,荒凉,古怪,而且有一种神秘感。神秘感是更难画出来的。像八大、徐渭、米罗、蒙克、马蒂斯的画都有一种神秘感。雨果的神秘感大概来自一个作家的心灵。因为作家所关注的事物总是具有神秘感的——无论是一种生活还是一个人的个注。如果没有神秘感,作家就失去了写作的欲望。这也是许多作家人老之后,大彻大悟,而写不出东西来的真正原故。

故此,就本质而言,文学的魅力便是一种神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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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的画《有十字架的古堡》,1850年,现藏于巴黎雨果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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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的画《三棵树的风景》,1850年,现藏于巴黎雨果故居

由于作家这种天性,雨果对遥远的东方兴趣极浓。他的三楼有一间茶室。他自称为“中国茶室”。这间用来款待朋友的小客厅,完全是他自己设计的。他用很多从中国舶来的物品来装饰这间茶室,有家具、壁毯、神像、瓷器、琉璃、木雕、竹帘画和卷轴画。 我识认出,轴画为《三星高照图》;竹帘画上画的是《白蛇传》 的故事片断,神像为浙江东阳一带的朱金木雕,瓶子应是乾隆民窑,素白釉的观音是定窑。房子中间摆着一座朱砂大漆瓶式古玩架,一看便知乃是清代早期物品。

整个茶室为了强化东方情调,除去使用古老中国喜爱的颜色,如石青石绿,朱砂赤金,显得庄重又沉静外;他还请人制造一些中国式图案的浮雕,挂在四壁。如神怪奇兽,珍禽异卉,杂技人物,博古器物,其形象都是神奇飘逸,雍容典雅,这便是那个时代(1840年以前)西方人对中国人的“社会集体想象”了。 这种温文尔雅的想象与遥远的马可·波罗对东方的描述一脉相承,或者说是来自马可·波罗。但是到了1840年以后,西方人对中国的“集体想象”就变了。变成了亚瑟·史密斯《中国人之气质》那个样子了。

话说回来,雨果的“中国茶室”,同样体现了他绘画中那种对神秘事物的兴趣与关注。他的绘画的意义在于,他不是表现表面的视觉兴趣,而是叫我们逼真地看到他心灵里边的内容。只有好的画家才这样做。因为,真正的画家都是为了呈现自己的内心才画画。

一个有多种才能的人,如果他动用他所具备的第二种才能时, 一定源自于内心的渴望。因为,文字只能描述心灵,却不能可视地呈现心灵。唯此,雨果才用左手拿起画笔。

任何一种艺术都只能表现某一部分内容。文字写不出钢琴发出瞬间万变的声音,也描绘不出调色板上那些成百上千种色彩。所以,只有当我们看到了雨果、歌德、普希金、萨克雷、布洛克等人的绘画时,我们才更整体和深刻地了解他们。我所说的了解,不是指他们的才能,而是他们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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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故居里的“中国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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