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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欲驸马追妻火葬场

作者:魔法星辰的城堡

禁欲驸马追妻火葬场(五)

姜瑾听了公子的话,眼眶通红,看着眼前追随了十余年,过了今晚便二十五岁,有着大好前景的男人,他的笑似真又似假,似喜又似悲,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真正认识过公子。

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谁能让长公主把这碗药喝下去?”

梅长生早已想好,“等一个人来。”他轻轻闭上眼,“他来,便可帮我。”

八月初一,汝州牧在署衙遇刺。

八月初二,这个消息不胫传回洛阳,才被清洗一番的朝堂,剩下的老臣工人人自危,生怕被借此攻讦,落得个和江阁老一般的下场。

中书侍郎狄元英在家里琢磨了一宿没睡,次日,便上书天子主张彻查刺杀案的幕后主使,并联名中书省官员,伏请陛下嘉封昭乐长公主为大长公主。

他算看明白了,陛下为何昭告天下他与长公主的真实关系,大力赞扬长公主的功劳,却迟迟不为长公主晋封——陛下等的,就是老臣的态度。

尤其是当初弹劾过长公主蔑视皇室,不敬天子的,如今陛下要替长公主正名,自然先拿这些人扎筏子,等着他们承认之前错怪了长公主,为长公主把里子面子都找回来。

他狄元英是首当其冲啊。

这么诛人心的招数,他至今不敢相信是他那位好师弟的主意,可再一想,连楚光王几世的家业都能在一昔抄净,连江阁老都能被拉下马,这环环相扣的计谋,除梅长生不作第二人想。

江琮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狄元英在书房的地心儿转磨了一夜,明晨到底捏着鼻子递上了折疏。

折子到御前,圣上却留中不发。次日,崇文阁与昭贤馆十数位大学士,再度联名为昭乐长公主正名请命。

皇帝始下敕书,晋昭乐长公主为镇国大长公主,食禄加于亲王一等,命礼部鸿胪寺准备晋封之典。

八月初四,一匹快马自洛阳下汝州。

马上少年青衣玉冠,背上牢牢系着一个黄绢囊筒,如背铁令军旗,那蜂腰劲背的身姿端的振振风采。

少年的马术绝伦,将宫中传信郎远远甩在后头,当先一步到达汝州行宫——他要第一个将这好消息告知阿姐,第一个看见她现出欣喜的笑容!旁人怎配。

一径来到汉白玉牌楼下,马不歇人不喘,言淮甩缰跃下马背,揪了根狗尾草叼在齿间,兴然上山。

外围值守的北衙卫自是认得这位上京九门提督,忙见礼让道。到了上殿外,却碰上中侍卫崔问,偏是未见过他,出声拦阻道:

“外职通名,来此何事?”

自从上回在公主府敢对梅驸马亮刀,崔问的名声就传出去了,长公主听闻此事后,赞许他赤勇,是以这回出门钦点了他随扈。

十七岁的崔问从一个小小不言的小侍卫一跃升为中侍卫,让留守府中的侍卫长百思不得其解,思来想去,最终在这小子临行前惆怅地拍拍他的肩,“年轻人难凉热血,原来也并非全惹祸事啊,小子,保持吧。”

崔问自己觉得,他能得到长公主殿下的青眼,皆有赖于他听从家中耶兄的教诲:无论到何处,唯听令办差而已。自此后做事越发谨勉,立志保护殿下周全。

迈阶而上的言淮纳闷地瞟了眼这愣头青,近乡情愈切,脚步哪会停。

崔问一见,长公主凤跸处由外男随意闯进,这还了得?虽想到此人身份应不寻常,可他有出身是他的倚仗,自己不按规矩拦问便是自身的过失,握刀比在肋前高声道,“请止步,贵客通名!”

“哟,冲我比划呢?”

言淮吐了草稞,目不斜视探掌一拨一抖,一簇精亮的雪花刀芒在金乌下一绽而收。

崔问腰间的文绣刀出锋再入鞘,仅是一瞬间,俊拔的青影已步入大殿中。

言淮回顾,意态张扬地踞槛笑道:“你不错。”

收回视线往殿内张望一圈,看见了崔嬷嬷,他立刻收敛痞气,眼神清亮地问:“嬷嬷,我家阿姐呢?”

“言小世子您如何到了?”

崔嬷嬷看见言淮喜出望外,这时迎宵也闻声赶来,在殿外安抚住呆怔的崔侍卫,告诉他这位是京城的九门提督,英国公府的小世子,与殿下交情非凡,下回再见可随他行事。

入殿后迎宵抱手见礼,言淮点头,又问一次,“我阿姐呢?”

宣明珠此时正在清凉台纳凉。

清凉台是木兰馆外的一方圆形青玉广台,台基占围极广,远视如一块浑润无瑕的青珪整玉,又沿台陛周遭环凿宽渠,引入活泉水。

玉兰皑皑,青台珞珞,龙吟细细,夏可乘凉冬可赏雪,怪不得会被梅豫一双刁钻眼盯上,磨破嘴皮子也要得来。

汝州司马新进贡了几匹良驹,其中一匹枣红小马驹,分外的清骏玲珑,宝鸦一见便钟心,闹着要学骑马。这会子,她正在那青玉台上,身穿朱红色潞绸骑装,威风凛凛地踞于小坐骑之上。

倒是梅豫和梅珩像两个蹒跚学步的小儿,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亦趋亦随,生怕小丫头摔着。

宣明珠悠容地欹在榕树密叶下,双足濯在环台的泉池中,笑容煦煦,望着孩子们玩耍。

她打从来到行宫,不觉便添了爱打赤足的习性,实在是天热,这么着清凉。

那曲池里本是养鱼的,乍见两段白藕入水,纷纷上前尝鲜,拱在宣明珠脚心,痒得她直笑,铃铃的清音向广场那边道:

“松苔雪堂你们靠那么近,倒像要把马驹抱起来抬着她走呢,这多早晚能学会。且放松些,我家宝鸦不怕的,是不是?”

“是哩,我一点都不怕!”

两边离着数丈远,马上的小巾帼扯开嗓门,兴奋地挥起一只手回应,“娘你看,我会骑马哩!”

“小祖宗还敢松手。”梅豫连忙将缰绳塞到她手里,人家学的没怎么着,他这个教的手心先见汗了,嘴下却照旧不留情面,“你这叫会骑马,蚂蚱都能上树了。”

“谁是蚂蚱,你说谁是蚂蚱?”

“唔,我们当中自然是兄长最会骑马。”

“——嘿书呆子,我说你哪头的,皮痒了是不?”

斗嘴声一浪高过一浪,中气十足的回音在清凉台悠荡一圈,传入宣明珠耳中,女子的目光越发明媚温柔。

一瞬间便觉得,这三个孩子真好,怎么看也看不够的好。

只望今后,三子相互扶持长大,一如今日这般,那么她即便看不到,也会十分欣慰了。

看着想着,宣明珠熏然夏困,便拎出脚崴枕在那美人阑上,也不去擦拭,任微风穿过湿漉的趾缝,带来丝丝难以言愈的清爽。

眼皮子才将阖上,忽觉脚上茸痒。

宣明珠懒吟一声,翻身撑开眼皮,竟见一少年半屈在阑边,用名贵的锦袍底裾轻轻裹住她的湿足。

少年抬头,望着朝思暮想的女子,漆黑发辫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旧日阁闺少女的装扮,让他一眼想起,记忆中那架夏日秋千上的明媚韶颜。

那秋千绳是他亲手为她拧的,少女玉手慵攀,顾盼而笑,流纱似水的裙裾高高跃过他头顶。

他一世的目光,便自那一刻起仰慕定格,再也无法低就半分。

此时四目相对,言淮的眸色声音都温柔,“阿姐贪凉也不可如此,拭干了再憩才好。”

“小淮儿?”

宣明珠反应了两息,清醒过来,先向清凉台上望去一眼,孩子们还在。

她问了他一声何时到的,感觉别扭,忙的将脚缩回。

“阿姐别动。”隔着一层绸布,少年有少年的力道,握着那只纤白的足踝不放,低垂眉睫,细心地为她擦拭。

“阿姐若一向当我是小孩子,是弟弟,又何必讲男女授受不亲。若将言淮当作男儿……”

他骄然挑眉,露出两排璨白的齿,“那么言淮对阿姐的心意,阿姐便不能以视若亲人的借口,回避糊弄过去了。”

那双一向驯扰的点漆眸,倏而露出了点霸道的苗头,宣明珠对上他的目光,心尖一撞。

“公子,言小世子果然来了!”

姜瑾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回禀梅长生,心下佩服公子的料事如神。等踏进屋门后,看见那一桌子的物什,他的心又猛地沉坠。

一根五寸长筷子粗的空心钢针、一只兔毫斗笠盏,蜡烛台,白纱布,是预备取血的工具。

金疮药、浓参汤、银针灸,是防着取血过程中发生意外的准备。

梅长生身披一件深衣,裎出左胸,声音平静地叮嘱:“倘我稍后昏了过去,取血不可停,参汤若灌不下,便以银针扎我虎口人中。”

说罢又笑笑,“我大约还不至如此不济事。”

姜瑾哪怕这几日给自己做了十足的心理鼓动,事到临头,那双眼还是红了,手还是发颤。

他知道自己劝不住公子,也知道公子将身家性命都交到他手中,是对他极大的信任。

可他害怕接手这份信任。

“要么,要么再等等。万一小世子不肯……”

梅长生淡然摇头,手指在桌上轻敲两下,“别的事他都可能刁难我,只有这件事,他的心,丝毫不亚于我的心啊。”

刺史府的下人皆被屏退,五间三进的府邸被一种浩大无垠的空静笼罩。梅长生侧耳,听见庭院里一树的蝉鸣。

一声声不绝如缕,朝生暮死的蜉蝣小物,竟也热闹得紧。

梅长生点燃了白芯蜡,将那根空心钢针在火焰上捻转烤热,神色稳,手更稳,喃喃着:

“你说他们见了面,会聊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姜瑾屏息不敢答。

所谓的明察秋毫,是不在当场亦可将那厢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推演而出。越是看不着摸不着,越要去琢磨,越是细细琢磨,越无异给自己心上凌迟。

公子这自讨苦头的话,仿佛是给他的心脏撒上一层麻沸散,预先疼一遍,等疼过了劲儿,待会儿钢针透骨,也许便不疼了。

可又岂知,不是双倍的疼。

“我、我去将外头的知了粘了再来。”姜瑾惶然转头,“太吵了,属下手不稳。”

“莫拖了,怕什么的。”梅长生萧萧笑了一下,递出针刀,轻声说了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你想啊,左右言恣白说什么做什么,都能讨她的欢心。”

宣明珠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撩拨了,当下又是羞恼又是莫名,不待想好怎么应对,言淮已经擦净她的脚,撒开袍摆退后。

好似方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言淮坦然带着袍锦上那一团水渍起身,将背后的黄绢筒解下,笑容灿烂地向宣明珠晃了一晃。

宣明珠若有所感,唇角微勾,也便大大方方向前伸手。

言淮却未直接递去,而是恭敬地取出筒内圣旨,以惯行的军礼屈左膝重新拜在宣明珠身前,双手呈上帛轴,声音朗朗道:

“小淮儿拜见大长公主殿下!”

尽管心里有此准备,可听着少年人赤诚而清朗的嗓音,宣明珠心坎上还是有一股热流涌过。

如她这般穿着随便地受封圣衔,大抵也算前无古人了。只见得小头鞵履,窄致衣裳,连发都未盘起,便那般以发带松散系在身前,更别说那白生生的脚丫踩着鞋跟,还露了半爿出来。

然那一脉不显自彰的雍雅气度,是雕琢在血胤里的华贵,不必衣金来衬。宣明珠眼波清漾,道了声“好”,扶起言淮,接过那册封的圣谕阅看。

待圣旨末端的“镇国大长公主”六字入眼,宣明珠眉心轻跃,继而,露出由衷的笑意。

在大晋,镇国之号,历来非立过大功的封疆将帅或上柱国公不能得封,更无宗女加封此号的先例。

宣明珠却偏偏喜欢这二字的威煌。

“这是哪位大学士为我选的?”她握发莞尔,笑得十分称心,“本宫当谢他,甚合吾意。”

“镇国大长公主。”

当冰冷的钢刃刺入梅长生胸口,他唇齿轻念,仿佛以此便能减轻痛楚,无声低呓,“她应当会喜欢的……”

才是刚刚开始,姜瑾已经汗流浃背了,自己的心抖得比公子还厉害,只有两只手稳如磐石。

他不能不稳,在心头取血,是比利斧削灰还要谨慎万倍的精细活。心尖偏上半寸,这分寸如何掌握?谁能确保万无一失?稍微偏转刺破心房,便是万事休矣。

他一手紧贴在公子心脏上感受心跳,另一手缓推长针,没进二指长,伤口犹太浅,血流连针的内肚都没盈满,更别说接在碗中了。

“往深一些。”梅长生眉头蹙动,绵吐气息,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姜瑾咬牙又扎进几分,忽听公子喉喉咙闷溢出一声低呻,单手死死扳住了圈椅扶手,他立刻停手问,“公子你如何?”

梅长生的五爪深深抠住硬木,那疼,不是利刃割在肉上快来快去的疼,是真正的心如刀绞,是一点尖细而绵长的冰,一丝一缕向外牵扯着你周身百骸最精华处的那抔血,是在魂魄上刻伤。

他却道:“再,深一些……”

一张原本冷隽的脸惨白得失了颜色,他孱孱抬头,犹不忘笑一笑,温润嗓音似感到有些抱歉,“阿瑾,别怕。”

银针这头的血珠已经可见了,却就是在针口坠坠的不落下来。再深——银针已没入了半根之多,再深很难保证不会伤到心肺,即使侥幸取得了心尖血,也恐伤及脉络,自此折损了一身元气。

姜瑾双目猩红,是谁说的十指连心,那针戳指头的疼在真正的剜心之痛面前,根本屁都不是。

公子有多能忍痛,他五年前便领教过。

那道月牙疤是怎么来的,旁人不知,他却一清二楚。

这件事,公子让他瞒到死都不许说。

当年伤与今日伤,皆是为了长公主,长公主皆不知情。

一缕额角滑下的汗水蛰进姜瑾眼里,他忆起五年前那个雨夜,陡然决定不能继续进行下去了。

——他当然无比希望长公主的病能治好,可是人心都是肉做的,在这一刻,他面对一个独自承受着锥心之痛却不喊一声疼的人,发现自己下不去手。

他不能害了公子。

就在姜瑾萌生退意的一瞬间,梅长生轻叹一声,抬手捏着他的腕子送进心口。

“公子你疯了!”

滚烫的血线笔直呲出,惊心动魄地溅上姜瑾衣襟。

姜瑾回过惊魂,抖着手拿碗盏来接,嘀嗒嘀嗒的血腥气,在屋中弥漫开来。

梅长生在那一瞬刹的溃决中,双眸反而妖冶明亮,只是在锥疼下难以抑制地咬唇急喘,垂落在面门的一缕鬓丝随着鼻噏不停地拂动。

他疼得几乎要撑不住,却清晰地感觉到,那枚被血浸淫的针尖,正紧紧挨着他的心膜,像一个无情的凶徒持刀威胁着他,让他一动不敢动。

一动,极可能死。

这世上还有他的牵念,他万不能死。

梅长生狠狠地哼出一声,双手打着摆子,将整个后背贴合在圈椅中撑住自己。

“公子你怎样,可碰到了心脉?你千万别动,更不能昏去!”

姜瑾端着那兔毫盏接在针口处,一点一滴的血都不敢浪费,口中紧张地叮咛确认着。

梅长生耳中惺惺嗡响,窗外的万千鸣蝉仿佛都在此刻钻进了耳窝,吵得他什么也听不清。

“公子?公子!”

虎口一阵刺痛,梅长生睁开濡黑的鸦睫,勉强辨出姜瑾的话音,点点头,皱目缓了良久,终于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无碍。”

接着他听到一声带着哭腔的询问,“公子,你疼不疼?”

他水湿的睫毛颤了颤。

何为疼。

明珠为他生女时,是如何一种疼?

她一口血吐出来昏倒时,又是如何一种疼?

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并非在抵偿她曾经受到的痛苦,更不是以此自虐,以赎清自己的过错,若有这种想法,便是玷污了明珠,也贬低了自己。

他已清楚,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停在过去的伤痕,是他无法用承受同等伤害的方式便可弥补的,宣明珠不需要他这种自以为是的深情。

不是弥补,不是愧疚,他只不过在做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她虽弃他如敝履,他却依旧觉得保护妻子是他的所应为,不能舍她于毫厘。

梅长生在滴血声中闭上眼。

一滴血珠是一钱,八八六十四钱,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待一盌心头血终于积满,姜瑾连忙将银针小心翼翼地抽出,看到浸血的针身,他再次意识到方才公子有多狠,有多疯,才敢下那样的狠手。

让他更绝望的是,这样的酷刑,公子还要遭受两次。

“去煎药吧……”梅鹤庭眉间的痛色渐渐平复下来,用手紧摁着涂了金疮药的纱布在左胸伤口处,徐徐喝下一碗参汤。

“按周太医的方子,你亲自守着。”

“待药煎好,去行宫请言世子来。”

“亦不必避人,便说有些上京事宜我需问他详谈。”

声调微弱却有条不紊地吩咐之后,他晃身而起,向榻边去,“我,去歇会,人来了叫我。”

他身上的深衣瑟瑟抖了一下,如一片将要离枝的枯叶。

姜瑾忙要搀扶,被梅鹤庭赶去熬药。

之所以弃刀取针,看中的便是针砭的创口小,不会失血过多。他的伤在外看不是大事,可以自己行走。

伤不在腠理,在膏肓。

男人捂着胸口慢慢躺上床,感觉心脏每跳一下,都似在针尖上盘旋,那种感觉诡异得令人平静,仿佛此时此地除了此颗心,再也无它物。

阖上沉重的眼皮,梅长生以为,会一直捱着这份疼,恍惚间鼻尖却嗅见了一缕香,那香好熟悉,甘甜到想让他拥抱进骨头里——那是宣明珠身上的香气。

他霍然睁开眼!

眼前出现一片重重堆落的帷帐,轻薄而迷幻的雾紫色,是长公主仪制的用色。梅长生走在其中,连呼吸都忘了,捂着胸口,如同一个掉入宝山的人,一层一层掀开眼前的帘帷。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宣明珠。

自从那日她吐血昏迷,在梦中穿着一身猩红斗篷消失在茫茫雪地中,他便再也见不到她的梦,自己也无法再梦到她。

他曾认为是她的七魂六魄都厌极了他,所以连梦中,都抗拒他的靠近。

梅长生脚步极轻地迈出最后一步,怕惊失珍宝般挑开最后一层紫纱,纱帘后,原是一张象牙白玉雕成的绣榻。

榻上,娇卧着一个熟睡的女子,浓睫细密,红唇微翕,宛如一个不设防备的孩子。

梅长生浑身颤抖地跪倒在床边。

他伸手隔空描摹着她眉间的朱砂,迟迟不敢触碰。他极力地想要俯身,拥她在怀,契合自身,又用尽全力攥紧双掌,阻止自己靠近。

她没有说要他,哪怕在梦里,他也不可轻侵她一分。

“呃……”他跌退一步,无力地嘶吐气息。

针不是已被取走了吗,眼前不仅仅为一个梦吗,为何心中却比方才更疼。

最终,梅长生小心翼翼地迈上脚踏,轻手轻脚在熟睡的姑娘身边躺下,将脸挨在她的素颈间,克制地留出一分空隙。

浑身唯一与她接触之处,是手里轻牵着她的一片衣角。

只有在梦里,她才是他一个人的。

脸色雪白的男子低低喃道:“我不碰你,当真的,你不喜欢的事长生都不会做了……只求你陪我一会儿,就像现在这样,好不好。”

“醋醋,我心疼。”

熏风吹动榻边的纱帐,行宫中,午睡的宣明珠倏然转醒。

她饧开眼,先莫名向榻侧看了一眼。

方才同言淮与孩子们进过午膳后她回殿中小歇,靠着引枕不觉便迷了过去,忘了发得何梦,只觉身边似有他人的气息,还有一股淡淡的苦药气。

她在梦中想睁眼看看那人是谁,一双眼却无论如何都撑不开。

难不成白日也会梦魇吗?

宣明珠心绪无状地揉着太阳穴,在旁伺候的澄儿见她神色低靡,忙问殿下何处不适。

“没有不适。”宣明珠摇了摇头,掩唇打个呵儿问:“世子这会在哪儿做什么呢?”

难为他讨来这个美差想着讨她欢心,来回百里的路,明日又要快马赶回去。她吩咐道:“你让崔嬷嬷多备些小食与清菊茶,给他带着路上吃。”

澄儿应下后说,“方才殿下小憩的时候,刺史府来人,请言小世子过府去商议事情,这会子人还没回呢。”

宣明珠闻言,略一思索便想明,二人皆是皇帝的心腹,应是有事商谈。正说着话,恰巧外头通禀言小世子回来了,宣明珠便用汲来的井水清醒了一把脸,绾了发出去。

到了外殿,正瞧见言淮站在那夔龙案前,将一只竹筒中的东西倒入跟婢女要来的白瓷碗里。

宣明珠有些莫名其妙。

见阿姐出来,少年脸上惯有的嬉笑不见了,换成罕常的严肃,道:

“阿姐,我为你找了一份偏方,这药有望能治你的病症,你快趁热服下。”

宣明珠乍闻言淮的话,愣了一下子。

她先命迎宵留意着三个孩子莫进大殿,以防他们听见,转而问言淮:“是什么方子?”

少年矜起眉,半晌没答言。

他在去往刺史府之前,也没成想姓梅的会给自己来这一手。

言淮这趟来汝州,除了给宣明珠送圣旨贺喜之外,身上还揣着陛下的一封密谕,要交予梅鹤庭。

这遭儿是公事公办,刺史府的管事也很客气,他上门后便被迎请至客厅,又是上座又是上茶。不一时,这座府邸的主人便自屏风后转了出来。

言淮第一眼看见那袭黑衫时,几乎不敢认。

并非梅鹤庭的相貌有何变化,只是上一回在洛阳护国寺见面时,这人还是那副让他看不上的斯文藏隽样子,又带有几分困顿落错。

然如今眼前之人,身着深玄锦衣,束同色宽鞶带,眉上勒有一条嵌西域墨玉的暗金纹丝额带,面白如霜,长身玉立,仿佛旧世家养出的孤僻乖张子弟,通身沉肃,倾压而来。

言淮是死人堆里扒出来的百战将神,未被那气魄压制,却也不免暗暗纳罕,面上仍旧浑不吝:

“哟,有日子没见,这是掉墨缸里了?”

他有意往那张白如生宣的脸上多扫了几眼,狐疑勾唇:“也学何郎敷粉?怎么还嫌自己不够白净么,看来从大理寺调任做这地方牧令,阁下很惬意呐。”

梅鹤庭片刻前被姜瑾从梦中唤醒,说是言小世子到了。他恍然从梦境回归现世,一路上都怅然若失,直至此时被言淮的语锋刺了一下,才清醒过来。

看向那不羁的少年,他声音微哑:“八百里加急都跑不过世子的马,阁下倒很辛苦。”

相看两厌,言淮轻哼一声,交出皇帝的秘信,懒得与他周旋,“大人可有没有需言某传达上听之事,有事说事,无事我可回了。”

毕竟他不像某些孤家寡人,可还有人等着他回去陪的。

梅鹤庭留客,“不如坐下喝杯茶。”

言淮摆手说没兴趣,梅鹤庭的姿态不激不随:“我寻着一张治血枯症的方子,不知世子对此可感兴趣?”

这句单刀直入的话让言淮脚步戛然而止,心跳砰若擂鼓。

他没有想到,会有和梅鹤庭心平气和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一天。

二人相对落座后,适时一碗药熬好端了上来,梅鹤庭亦不啰嗦,向前比了比手:

“这方子某请周太医在内的数位名医过了目,别无不妥,世子可放心。有劳世子带给大长公主殿下,请她服用。另外,莫提梅某,只言是世子寻的方子便是。”

“为何?”

散发热气的药汤隔在两人中间,将双方的眉目都氤氲得模糊。

言淮不解梅鹤庭绕这么大圈子有何目的,连带也怀疑此药的真实性,锁眉审视对面,“按说这是好事,这么好的表现机会,何不自己送去?”

梅长生顿了顿,“以我与她而今的关系,她不会接受。”

“不对。”言淮凝眸直视他,“若真能治病,以阿姐的性情自然分得出轻重。梅大人,你没说实话。”

自南疆归来的平南小将军,无疑是位难缠的对手,若你被他嬉笑无度的外表迷惑,那便大错特错。

南诏国中至今流传着一个说法——大晋的平南将军,他领兵作战的恐怖之处在于,知己知敌,算计敌方粮草常常可精细到以斤计。

与这等天生的将种为敌,错漏一子,便是满盘皆输,更恐怖的是,哪怕步步为营不出错,十有八.九依旧逃不开引颈受屠的下场。

他道:“这方从何处得来,方子在哪儿,配药为何?梅大人,事关阿姐生死,我不知你怎么样,我是半点都不敢含糊的。你只给我一碗不明不白的药,易地而处,换你,你敢送到阿姐口中吗?除非给我个确切道理,否则这么遮遮掩掩,言淮只得告辞了。”

说罢他长身而起,眼里透出炯炯的戾气。

那杀机不针对任何人,而是霍然将他至珍之人的生死存亡摆在青天白。日之下,勾动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梅长生目光如水静,扣指敲了两下桌面,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探手,从襟怀摸出一张纸,推过去。

“小淮儿?问你呢,这是什么药?”

耳畔清柔的声音令言淮回神。

宣明珠未等走近檀木案,却先闻到一股子说不好的腥味,再看那瓷碗中的药色,比寻常的汤要都浓稠。

她下意识便用帕子掖在鼻端,“这药性好生霸道。”

言淮揉搓了一下鼻尖,“阿姐,良药苦口,这是我……我千辛万苦得的良方,交给太医验证过,真的有望治好你,阿姐服下静待效果,好吗?”

宣明珠听到那四个字,微微恍惚。

“有望治好“——”这句话的份量有多沉,只有经历过十四年前那场绝望的人才知道。

当年她一直在等这句话,可无论宫中的太医还是民间的方士,都不敢为她的母后做保。十四年后,她也早早为自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知晓,小淮儿一直不肯放弃地替她寻找奇方良药,似上回从南疆淘弄来的祓蛊丸,还有他不辞劳苦得来的海上方,宣明珠在得到太医首肯后,都一样样尝试了。

都无效果。

宣明珠不愿伤他的心,含笑“唔”了一声,“也行,不过你先把方子给我看看罢。”

她还记得当日九皇叔再三叮嘱,不许她乱用别的药。想着先得了方儿,回头问过九叔再决定要不要喝。

对于九叔的话,宣明珠从小便认听。这一宗连晋明帝也有些吃味,说哪有自家的宝贝闺女,反而更向着叔叔的道理?

事实上,却不单因为宣灵鹔身为长辈,更因宣明珠自小被他拐带出宫耳濡目染的长大,脾性相投,对这位倜傥恣意得不像皇家人的皇叔父,天然信赖罢了。

言淮却道他得的是成药,直接熬煮出来的,并无方子。

又信誓旦旦拍胸作保,“方子绝没问题!”

因那药方,是他亲眼见着了的。

比起心头血,那张古方上更刺激他的三个字是:交合侣。

——唯有与患病者有过肌肤之亲的人,才有资格交出这份药引子。

他由此明白了,为何梅鹤庭的脸色那般寡白,也懂了他为何要请自己从中插上一杠子。

能熬出这碗药的只有梅鹤庭,可生啖人血,莫说是阿姐,换成谁也难下去这个口。梅鹤庭与这张药方,就像暗处的影子一样不能露面。

而能劝说宣明珠喝下药的,只有言恣白。

可笑两个水火不容的男人,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他带药离开刺史府前,带着几分恶劣问了一句,“为他人作嫁衣,梅大人心情如何?”

他自认性劣,可不会做那成人之美的君子。

梅鹤庭沉默无语。言淮回顾,只见那人安静地坐在那里,浓郁黑衣压得他周身无一丝活气,唇角却似扬起一抹甘之如饴的浅笑。

看见他那副狗样子,言淮对他便一点同情都没了。

眼下的要务,自然是请阿姐服药,有无效果,总要试试。

少年殷切地望着宣明珠,琥珀般剔透恳求的眼神,只差粘在她身上了。

宣明珠沉吟一声,“成,听你的便是了。澄儿,且拿去热一热。”

言淮道,“药不凉,温度正好。”

宣明珠被他噎了一下,探手摸碗,果然温热,左顾右盼道,“蜜饯准备了没有,只怕这药要苦。”

“阿姐,”言淮怀疑地瞧着她,声音委屈,“你不会信不过小淮儿吧?”

“岂会。”宣明珠从容地端起碗,“小淮儿的一片心意,阿姐知道好歹。”

正说到这里,殿外下人来禀,“启禀殿下,世子,二公子想请言世子过‘不觉春深阁’一趟,说读到一本兵略不解,欲向世子请教。”

宣明珠闻言目光一亮,随即道,“嗯,兵道是你的老本行,你便去指点珩儿一二吧。”说着似模似样吹了两下药汤,碰到唇边。

言淮对宣明珠素无猜疑,见状便放下心来。又暗自忖度,欲与阿姐更进一步,与她家公子打好关系正是需要攻克的重要一环,梅小姑娘不好哄,至今叫他小哥哥叫得起劲,听说这位二公子性子最和顺,可作为兵薄之处突破。

便辞阿姐,往行宫东面的书阁去了。

宣明珠的目光从碗沿上方,瞄着那道背影。

见人影走下陛阶,下一刻她眼梢都没偏,反手便将那碗药倒入了手边的罗汉松。

动作叫一个轻车熟路,半滴不浪费,通通滋润了盆栽。

“殿下,您又偷偷倒药!”澄儿惊呼。

“嘘。”宣明珠用帕子拭去唇角的药渍,松了口气自语,“好珩儿,可真是阿娘的及时雨。”

说罢轻吸鼻翼,收敛笑色问澄儿,“你闻见没有?”

那药倒下去,除了水浸泥土的土腥气,还泛出一股子难以消散的苦腥气。

她当年为了母后,也是实打实学过一阵医理的,方才一近药碗,邪气冲鼻,她便直觉不大对头。

她在书中曾见过有些治血痨的奇邪偏方,须以牲畜之血入药,说甚么以形补形,其实无稽。

小淮儿病笃乱投医她理解且感激,不好当面糟蹋他的心肠,可这种连方子都没有,无来由的东西,她能不入口还是不入口了。

“可万一有用呢?”澄儿犹如错过了一桩大机缘,愁苦地望松兴叹。

“万一……”宣明珠手抚腕上的菩提珠串,透过广阔的殿门望向天外流云,“从前我信,现在不信了。”

另一厢,言淮在不觉春深阁三楼找到了梅珩。

这幢书楼中的藏书着实汗牛充栋,堆积的墨香静沉沉凉津津御住窗外光阴,一不留神,仿佛错觉自己会被埋在无涯的书海里。

梅珩无疑与此地十分契合,小小的身板一派书卷气。见言淮,他叶揖一礼,请教道:“后生对《孙子兵略》存疑,不敢纸上谈兵,请世子爷不吝指教。”

言淮原本对小屁孩没什么耐性的,但爱屋及乌之下自然热络,笑道“好说好说”,问他哪里不解。

梅珩文质彬彬地颔首:“始计篇,作战篇,谋攻篇,军形篇,兵势篇,虚实篇,军争篇,九变篇,行军地形……”

“等等——”言淮深吸一口气抬手,挑眉道,“小公子直接说你整本书都不懂呗。”

梅珩一本正经点头,“请赐教。”

“那这可费功夫啊。”

“后生有耐心。”

言淮就笑了。

他注视这小子一眼,这会才琢磨过味儿,竟是被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耍弄了,冷下神情,负手便撤。

梅珩的睫毛眨了眨,不急不徐问:“世子爷去哪儿?”

言淮头也不回地懒声道:“小公子问的东西基本粗浅,多读几遍原典便通透了,杀鸡用不了牛刀,恕不奉陪。”

“哦。”梅珩将手中的书卷轻放回木阁,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娘亲疼我,我说的话虽不如小妹管用,但可以为世子试一试。”

言淮人快都下了木梯,一个大刹足,牙疼地扭脸:“嘶,小公子人小心不小,这是瞧言某碍眼了,想在公主殿下跟前搬弄搬弄口舌,给令尊一个破镜重圆的机会?”

所以才费心机把他从阿姐身边调开,绊着他不让走。

梅鹤庭教子,好手段啊。

梅珩淡笑道,“娘亲要什么,是娘亲自己的选择。”

他只是想让母亲在做选择时,不受太多庞杂干扰罢了。

兵法中岂非也说,能胜则战,不能胜则守,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他没本事,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他至多可为父亲挣一分人和,便是做孩儿的孝心了。

次日天不待明,言淮回马赶归洛阳。

出东城门,却见梅长生等在长亭送他一程。

言淮见了这厮便气不打一处来,坐在玄革鞍子上当头道:“梅珩其实是你亲儿子吧!”

“珩儿,他怎么了?”这个季节的清早露不算重,梅长生颀削的身上却罩着件薄呢子靛青地披风,晨风吹动暗绣五蝠纹的衣摆,露出一双素缎皂靴。

他抬首细看言淮几眼,“昨夜没睡好?”

言淮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瞪他,心说被你儿子缠着问了一宿兵法,小爷我他娘的能睡个好?

偏偏那小子一副好学上进的姿态,先求了阿姐首肯,他是揍不得也推脱不得,生生错过了与阿姐赏月叙旧的好机会。

梅长生得知梅珩无事,问出了最为关心的问题,“那药,她喝下了吗?可有不适的反应?”

言淮不耐烦搭理他,“喝了吧。”

“吧?”梅长生愣了一下,目光骤然犀沉,“你没亲眼看着她服下?”

言淮腹诽,还不是你那好儿子闹的?

不过他都看见阿姐把药送到嘴边了,还能有假?睥睨扬鞭道:“我亲自奉的药,阿姐自然领情,亲眼不亲眼有什么差别,她难道还能倒了不成。你最好保证此药有用!”

他和梅鹤庭是话不投机,多看他一眼都嫌难受,言罢不待回应,策马便去。

余光中却突有一道黑影闯入,不由分说回扯缰绳。

军伍之人控马的力道何等大,言淮没防备,马首当下带得梅长生向前一趔趄,险些倒下。

“吁!你不要命了!”言淮连忙收缰,不能理解地看着这个命门处还带着伤的疯徒,“做什么!”

梅长生一霎间整个左边身子都疼麻了。

却仍是直挺腰背鹤立马下,森黑的眼紧盯言淮,追问:

“你将药交给她时,她有何反应,给我一一仔细地说。”

言淮光是听他的声儿,都替他觉出一股子抽凉气的疼,莫名其妙皱眉:

“发的哪门子疯?这会儿后悔没能亲自给阿姐送药卖好,到我这儿找补来了?什么反应,阿姐掩着鼻子说你那药邪性霸道呢。血随其主,我看说得一点不差!走了!”

玄甲骊马扬蹄而去,梅长生在激起的微尘中,生是倒退了一步。

脸色无比苍白。

公子!”

姜瑾眼见公子站不住,连忙搀他。方才的对话他尽数听去,心里头同样一松一紧没个着落,只能安慰公子,“不会的,公主殿下定是服下了……”

那可是公子的心头血,是公子拿一条命赌来的救命药!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岔头,果真如此,公子的罪岂非白遭了,不,老天爷不会这样戏弄人的。

梅长生木着身子摇头。

他千算万算,竟忽略了,她曾在太医署翻过许久的医籍。

她嗅出了药中气味不对。

仅凭言淮的三言两语,梅长生胸壑中的万转思绪一层层推溯回去,虑到深处,他连声音都弱了,惨白的指甲握紧披风镶边,“言恣白不知,她们娘俩都有偷偷倒药的习惯……”

“都是公子的推测罢了!”姜瑾加重声调,不知是想说服谁,咬死不松口,“那也不能明证公主殿下一定没喝那药,公子且宽心,您现在的身子万不可过于激动。”

梅长生阖上眼皮点点头,没有实证,确实只能止于推测。

攸关乎她的性命,他必得亲眼一见,才能决定下一步当如何。

汝州的邑主被圣人敕晋为大长公主,按规制,当地长官要来觐见礼贺。

不过梅长生素来不邀虚名,宣明珠接到州牧令的拜帖时,不由有些意外。

她心想着,自己能这么快晋升名头,还有赖梅鹤庭在背后出了一份力,此事不论惊诧了谁,都惊不到他,早该是他意料中的章程才对。

怎么反倒弄出这虚应故事来?他手臂的伤养好了?公务也不忙?

可话又说回来,正因人家出了力,她不好硬梆梆地回拒。

晌午在小花榭用饭时,她便告诉几个孩子明儿他们父亲过来,话音才落,宝鸦第一个尖叫起来,乐呵得什么似的,宣明珠见状,也便允准了梅鹤庭的拜见。

往常爱赖床的小小姐,次日早早便起床梳洗,用过朝食后,换上了自己最得意的粉绿八团灯笼纹锦绣小裙装,踩着嵌珍珠软缎鞋,眼巴巴站在陛阶顶,手搭凉棚向蜿蜒的白玉阶下顾盼。

梅豫和梅珩同在殿外立等,待卯正的梆子敲响,梅长生的身影出现在三子眼前。

宝鸦径先跳着叫了声“阿爹”,等不及地跑下台阶去。

“小心,慢一些。”梅长生提襕袍快走几步,宝鸦张开两臂便扑到爹爹怀里,被梅长生接个满怀。

“小小姐……”随行的姜瑾变色,仿佛是自己的胸口被撞得闷窒了一下。

梅长生笑着将姑娘抱起,宛若无意地侧身一步,挡住那不合时宜的担心。

看着女儿粉雕玉琢的脸蛋,温情渡上他眉梢,醇声问些家常:“昨晚睡得好不好,早起吃的什么?”

宝鸦搂着他的脖子吱吱喳喳回答,梅长生一面听一面抱着她上了殿阶。两少年上前见礼,瞧着妹妹高兴的样子都笑,时不时插几句话拆穿她吹的牛皮。

“哎呀,你们可真烦,我就是会骑马了!”

宝鸦在梅长生的怀里伸手够着去抓梅大,梅长生眉头蹙动,手臂却将女儿托得极稳。

正说笑着,宣明珠扶着澄儿手背盈然走出殿门,见状立刻道:“宝鸦,见了你父亲便闹,还不下来。”

清音如柔美的丝纶,有着滋养心伤之效。梅长生喉咙微动,黑鸦鸦的眸子抬起,不动声色地定望她一眼。

随即收敛视线:“臣见过大长公主殿下,此日特来拜贺。”

似这样怀里抱个娃儿见礼的还是头一回见,他没法行礼,便不伦不类地颔首致意。眉目低敛的风情,勾勒出一道清嘉紧实的下颔轮廓。

梅长生说话间不忘将宝鸦抱得紧实些,露出一点得体的淡笑,“不妨的,臣抱得动。”

宣明珠不赞同地皱起眉。

她知道梅长生手臂上有伤,哪怕将养了几日,也经不起这小沉坨子的重量。

男人宠闺女,她见得多了,只是手上都伤了,还逞强做什么。大晋还从没出过写字手打飐儿的当朝座师呢,到时候真落下毛病,看他妨事不妨事。

梅鹤庭曜黑的眸光轻熠,唇角凑到宝鸦耳边,“阿娘生气了,怎么办?”

宝鸦笑嘻嘻爬下来,走去牵住母亲的手轻轻晃啊晃,她有经验,这么着一晃呀,准保就把阿娘的脾气晃没啦。

宣明珠失笑点她的小鼻头,转身入殿,梅长生顺势负袖跟上,半扈半随地跟在她身后。

阖家齐整的亲昵之态,仿佛一如从前。

然而谁都知道,终究是不同了的,宣明珠当前走着,偶尔问几句话,皆是关于乡试开科的事宜,梅长生一一应答。

宝鸦左手被母亲牵着,右手向后勾着父亲,忽然吸着小鼻子道,“阿爹身上好香啊。”

两人的对话被打断,梅长生脚步微顿,随即解下玉带上的七宝香囊,弯身系在宝鸦襟前的纽扣上,“给宝鸦戴。”

梅宝鸦不是馋这个香囊,得了之后依旧矜着眉毛。

她只以为这香是荷包自带的,可阿爹没了香囊,身上依旧有一片沈郁不散的香料味道。

从前阿耶身上那片熟悉的松雪味,她闻不到了。

“从前不见你佩香。”宣明珠侧身等着他们的功夫,随口道出一句。

梅长生默了默,有些赧颜地抿了下唇,“某不精通香道,随意用之,不晓得好不好。”

“十里香,配龙涎金,”宣明珠轻吸一鼻子,辨别了出来,“很别致啊。”

她目光坦然地打量向梅鹤庭,从前除玉之外不佩装饰的腰带上,如今佩齐了蹀躞七事与显赫的紫金鱼带,从前不喜熏香,如今也生出自己配香的闲情雅思。

麒麟之趾,振振公子,这样的世家风范,其实很般配他。

嗯,也比从前爱笑了。

他们分开真是一件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不再束缚彼此,各自活出新的自己。

宣明珠心境开阔起来,过去的心结也能放在眼下打趣了:“你今年入主秋闱座师,翻过年,上京春闱的主考官陛下也有意为你留一席之地。到时梅卿便是我朝最年轻的座主了,如何,还是不愿入内阁?”

梅长生目光微动。

入内阁意味着失去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上一回来,也是在这朱红抱柱处,也是同样的明烈阳光,将他的喉嗓炙哑。

“若,此为殿下之愿,长生自当遵从。”

宣明珠却摇摇头,“自然看你自己。”

她见识过宗室里和离的王公与妃御,明明两个人情意斩断,却仍有男的对女的再嫁横加干涉,或女子小性儿上来对前夫指手画脚,积黏牵扯不清不楚的,弄得不好看相,徒惹笑柄。

前人经验后人收,可都是千金难买的醒世良言啊。

说话间入了殿室,孩子们都自觉避了出去,殿内供冰,一瞬清凉下来。

宣明珠按招待贵客的规格命人上香茶,自己款曳凤罗裙,去主位落了座。

梅鹤庭的脚步刹那止住。

他目光深沉地定在夔案那盆用以装饰的罗汉松上。

——人血遇松木则呈褐,潮湿的土壤甚至尚未干,细闻有腥气。

那看似的不缺水松叶尖梢,枯成灰败的黄。

审惯了案子的人,见微则知著。

亲眼所见与凭空推测带来的冲击不同,梅长生心口一刺,连呼吸都跟着疼。

不是心疼自己的心血被浪费,是为宣明珠惋惜,又延误了她几日病愈的希望。

没关系,他可以再……

那厢宣明珠正说到“镇国”的封号上头,好奇不知是哪位大学士别出心裁,回身见梅鹤庭还站在那里,有些怔愣模样,奇怪道:“梅卿?”

他反常的沉默给了她另一种误解,恍然大悟,歪打正着:“莫不是你为本宫选的封号吧?”

“是……”梅鹤庭此时满脑子还是她倒药之事,城府沉深如他,竟也在刹那失口。

承认后他立刻反应过来,火气攻心嗽出一声,稳住孱弱将倒的脚跟,沉静道:“是下臣多事了,若不合殿下心意,但请殿下降罚。”

“咦,本宫的心眼在你眼里便只有那么一点?”

宣明珠并未如梅长生担心的那样,怀疑他的动机。大长公主显然颇喜此号,她是想不到,这位端持君子也有这么体人意儿的时候。

以局外身观旧相识,没了那些痴情怨意,倒更顺眼了几分。她大度地捻了下小指头上的素金圈儿,“本宫该赏你。”

姜瑾入不得正殿,在外头等得焦急。

毕长史与他是老熟人,请他去抱厦喝盏茶解解暑,姜瑾婉谢。他心头合计,公子入殿是为了确认公主是否喝下那药,察蛛丝观马迹,再与殿下略套几句话,不管能不能确认,也该快出来了。

他紧张公子的身体,只有立在门口等着才安心。

不想过了几盏茶的功夫,却等来里头人递话,说大长公主正与梅大人下棋子儿呢,还请再等等。

姜瑾闻言迷茫,不是查事来的么,怎么忽然下起棋了?

殿内。

宣明珠方才半开玩笑地说要赏他。

明知自己得到答案后便该离去,梅长生却鬼使神差当真讨了个赏,请与殿下对弈一盘。

下棋花费的时间可以很长久。

他像一个偷窃上瘾的贼,想着,面对面瞧她,总比梦里清楚些。

宣明珠闻言起先愣了一下。

她自己的金口玉言不好反口,应下后,提出一个要求,“既要对弈,梅卿不许让子,也不许故意错棋,叫本宫看看,你我的棋技究竟相差多少。”

这句话源之有据,她的棋技,是成亲后梅鹤庭教的。

每次让五子,中盘又许她悔棋五子,再磨着他放些水,便可满打满算将三百六十子通通落满棋枰,挥霍掉一整个时辰的光阴。

那是她在郎君最忙碌的时候,依旧能找到的能瓜分他大段时间的理由。

大约觉得弈棋是件正经事吧,所以梅鹤庭从未推脱过此事,有时还宁愿延宕些处理公务的功夫,寻出空来,耐心地教她棋理棋路。

她本不爱下棋,如是再三,习惯亦成了自然。因为觉得纵横交错的棋子上仿佛有他留下的温度。

往事如水过境,思之无痕。

水漆沉香木的棋枰摆了上来。

梅长生虚挨在宣明珠对面的椅沿上,凉沁的玉棋子在指间,像握着一滴不知该如何留住的泪。他看着那张明媚而鲜活的面容对他轻轻一笑,比出一根手指再次强调:

“说好了,不许让棋。”

她的笑,动静无邪思,眼中不含从前的温柔,也无刚休离时的冷漠。

当真只是将他当做了棋友。

她的执着与放下,一向比男儿爽利。

梅长生感到心口的刺痛,笑着说好。

在公主府的时节,每次宣明珠抱着棋盒子来找自己,他便知这位娇娇殿下是想和他呆在一起了,便尽量空出时间教她下棋。

多让一子,便能多与她厮磨一时,下棋为四艺之一,便也不算他纵溺温柔乡里。

这样的隐密心思是说不出口的,只能借由她指尖玉软的温度,一声声敲在枰间。

今日她不许让了。

那会很快结束。

莲花香插中燃了盘沉水,除了清脆落子声,静谧的大殿一时不闻其余。

二人开官各落小飞星,宣明珠忽道,“长生,其实你不必内疚。”

梅长生落子的手一颤。

他抬起头,宣明珠如翦秋水的双眸正恳切地瞧着他,“我知晓,你心思太重,至今也许仍觉对我负有一种责任。其实大可不必,有件事我也是近来才想明白的,当年榜下选婿,我对你执着,只是为了同父皇较真赌气罢,说到底,也并非非你不可。”

在梅长生沉默时,宣明珠又突地变颜勾唇,狡黠地晃晃手中棋子,“攻心为上,兵不厌诈!接下来梅卿可得小心了。”

梅长生掌不住向左欹了下身子,生生笑出一声。

妙,当年他教的棋道,如今她都用还在他身上。青出于蓝。

一枰棋连中盘都没撑到,便分出了结果。

雕玉似的秀长手指将黑龙合围中的白子一粒粒剔出,声音也似玉沁般凉润,道声承让。

宣明珠往那溃不成军的棋盘上盯了一阵,才明白原来从前都是他哄着自己玩的,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棋艺。

也并未见多沮丧,托腮漫淡点头,“梅卿高着。”

素玉般不施粉黛的脸庞,有种自然慵懒味道,像这近午的夏日,引人向下挪动视线,将那两瓣朱唇当作沙瓤的西瓜,软,甜,解渴,又怕越解越渴。

梅长生投下交织的睫毛。棋下完了,话也说毕,他将黑白二色分别拢进棋盒里,阖上盖子,起身。

“臣告退。”

殿外的姜瑾见公子出来,连忙上前,试图从公子的神情中看出个什么来,一无所获。

梅长生令他少待,去旁馆与子女道别。

宝鸦知道阿爹要走了,眼中虽然满是不舍,但乖巧地没有缠人,认真和阿爹拉勾勾约定,中秋节一起到城中看花灯。

梅珩则捧着一本早已备好的读书存疑笔记,按上面所列的疑惑一条条请教父亲,有些短义经条梅长生当场便解答了,另有三两句说不清的长篇大论,他便说回府后整理成信札给他送来。

梅豫便直白得多了,看着梅长生清瘦的脸颊道,“父亲多注意三餐准时,公务虽繁,也要保重身体才是啊。”

梅长生一一答应。

之后他和姜瑾一道出行宫,姜瑾忙不迭追问如何,梅长生始终沉默。一直到走下山道,离开了北衙军驻守的范围,他方淡淡道:

“将人手安排回去吧。”

姜瑾一听就明白了。

之前公子将行宫中安排的耳目尽数撤出时,他还心存疑问,多确认了一句,全部都要撤走吗?公子当时点了头,说:

“她不会愿意被人暗中监视着,即使是一种出于好意的保护。她不喜的事,我不逆她意。”

所以公子之前才拿不准公主究竟有没有喝药,需要亲自来走一趟,因为行宫内外,属实没有他的耳目了。

现如今,公子又说要重新安排上,也就是说,他信不过言淮转手送药了,这便意味着,先前的药汤——大长公主并没有服下。

公子这是要再挖一回心。

姜瑾停了脚步,眼神有点发木。

“怎么?”梅长生察觉到他的异样,回头一顾。

“公子恕罪。”姜瑾生平头一次在梅长生面前生出包天的胆子,直视他道:“属下要将五年前的事告知公主。”

他这两日做噩梦,尽是替公子挖心的场景,那血淋淋的腥臊让他每每一身冷汗地惊醒。姜瑾就一个念头,他拦不住公子不拿命当命的疯子行径,至少可以让公主殿下知道,公子为她做过什么。

他只是一个小小从吏,却也想替公子正回名,告诉公主殿下,公子爷是有将她放在心上的。

“五年前殿下的生产日,公子并非不想回去陪殿下,是被一帮子苗疆杀手暗伏了。”

姜瑾至今说起还带着点哽声,“公子你为何一直不说,当年有人欲暗中对公主不利,你是为了调查才……”

“你再说一遍。”梅长生冷声打断,黑沉的眼珠盯在他脸上,“你要做什么?”

“我……”姜瑾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那双森黑锐利的眼珠仁像猎豹一样锁在他身上,让他错觉只要敢多说一句,公子能用目光活撕了他。

就在这时,梅长生慢慢伸出一只手,探向他的脖颈。姜瑾心里狠打了个寒颤,双腿定在那里动不得。

那只冷白玉似的手却只是为他正了正襟领,阴冷褪散的眸色,蕴着几分淡,“有什么话,回家里说。”

姜瑾实在是不明白,公子到底矜持个什么劲儿?他看着那双平静到不争的眼睛,心里更难受了。

五年前那起案子,是梅鹤庭经手过最棘手的一件案子。

开始只是一件简单的皇商买凶杀人案,结果快要结案时,梅鹤庭顺着那杀手的藤蔓往深处查,意外发现这群来自苗疆的亡命徒还受雇于他人,刺杀的对象竟是宣明珠。

有人要买长公主的命。

当时正值先帝刚刚坐稳龙椅,荣亲王叛乱的后患尚未完全平息,东南藩镇不稳。

而宣明珠与先帝一母同胞,手中掌有财权,是天子的一大助力。若有藩王贼心不死,最简单的方法,无过于断去皇帝一臂。

那时节,宣明珠已有八个月的身孕,梅鹤庭未惊动她,将此事秘报先帝。先帝听后无比重视,给了他人手特权,允他放手去办此案。

饶是那般精密布置,在那个收网的雨夜,他还是失算,被对方反剿在一片山林中。

当那把盛着凉月寒光的弯刀搠进他胸口时,梅鹤庭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

还有一盏灯在等着他。

家中还有人在盼他回去。

那夜的雨大得像一场地狱,他带去的人一个个倒下,周围尽是雨水冲不净的血腥。他命大,刀锋偏了半寸,就凭着心里的那份牵念,硬是撑到了援兵来到。

可他不知宣明珠会早产。

梅鹤庭胸口大片失血,是被几人抬着回去的。一路上他还迷迷蒙蒙的想,回去如何能瞒住受伤的事,莫惊了公主殿下的胎。

一入长公主府,他却得知,宣明珠已经为他生下女儿,临盆时大出血,刚刚才脱离危险。

梅鹤庭那一刻头脑空白。

他在她最痛最难的时候,没能陪在她身边。

换衣,掩伤,一声抱歉,是他当时唯一能粉饰的太平。

他母亲便因为在生他时受惊,落下了终生的心疾。宣明珠才刚经历过一场死劫,他不敢再让她受到丁点的惊吓。

那疤后来结了痂,他骗她,是裁纸刀划伤留下的痕。

倘若说出真相,会博取她的一份心疼,得到一分理所当然,抵消一份内疚,好像那个在妻子难产之夜没有陪在她左右的夫君变成了没有错的人。

他性格中的求全责备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而今,往事已是比过往云烟更久远的埋在黄沙下的旧事了。

他凭什么再捏着这份自怜,去扰乱她心?

方才下棋时宣明珠说的虽是玩话,亦为实情,若非她觉得时过境迁,认为他们两个人目前的距离君臣分明,轻松自在,是断断不会说出口的。

这意味着,但凡他表露出半点留恋过去之心、对她肖想之意,她对自己仅剩的这一点信任也会收回。

他用伪装换取宣明珠放下防备,宣明珠以这份坦诚,一步步堵死他阴暗的心窍。

如饮鸩,可他知道自己,停不了了。

梅长生低头笑了一下。

她不是非他不可,无妨,他非她不可。

得不到也无妨,他只要留住这个活生生的人。

言恣白不中用,他便自己来。

姜瑾却不能理解公子的九曲回肠,嘴长在他脸上,腿长在他身上,他在犹豫。

梅长生不觉抬手捂了下胸口,轻叹,“我的话不管用了是么?”

姜瑾拨了拨了脑袋,依旧不挪步。

正僵持间,二人身后的墁青砖路突然传来一阵马蹄急响。

一道清脆的女声喝了声“吁”,梅长生闻声回头,见一匹青棕马上并坐着两个姑娘。

坐在鞍前的那个严格来说还只是个孩子,十岁左右模样,身穿红衣红裙,脸上却委顿苍白,身子软得像只破面口袋,好似随时会栽下马来。

红衣少女身后那控辔的,却是个爽利英姿的女郎,她停马下鞍后将红衣少女扶下来,有些谨慎地向来路回望一眼,对怀中女孩道:

“咱们到行宫了,你别怕,横竖有长公主替你做主。”

说话的这个姑娘,梅长生认得,是与宣明珠交好的李氏娘子。

他警告般看了姜瑾一眼,平复思绪率步上前,“出何事了?”

李梦鲸先前只顾赶路,却是没注意到牌楼下还有人,听见清沉的声音先是一愣,待发现梅鹤庭在这里,十分意外。

不等她开口,那个红衣女孩怔怔抬头看了梅长生几眼,忽然抓住他的衣袖,放声大哭:

“姨父!求您替红缨主持公道!”

梅长生听见这声称呼,眉锋缓动。

姜瑾本来还沉浸在为公子心疼的情绪中,被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到,看着红衣女孩子眼熟,想了想记起,这位不是三公主宣明月膝下的独女陆小娘子吗?怎么弄成这副形容?

“咳,”李梦鲸干咳一声,老大都把这个人休了,哪里还论得上一声“姨父”,“红缨,你认清些。”

她仿佛对梅鹤庭很有意见,不愿过多与之交谈。那三公主之女陆红缨方才在惊惶之下见到梅驸马,只觉是见了亲人,又想起他大理少卿这层身份,更觉有了倚靠,才一时失了态。

经李梦鲸一提醒,她想起来大姨母与梅大人早已休离,梅大人甚至也不在大理寺管刑狱了,一瞬没了主心骨,又哀哀哭起来。

梅长生见状便知有事,伸指点了姜瑾一下,令他留在这儿,稳重的嗓音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我送你们上去。”

对于梅鹤庭的去而复返,宣明珠很有些意外。等看见风尘仆仆的李梦鲸和外甥女,她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陆红缨此时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宣明珠面前痛哭,“求姨母做主,我娘,我娘她没了!”

宣明珠乍听之下甚至有些没明白,宣明月没了?她比自己还小一岁,素来没病没灾的,怎么会没了?

她自小独得父皇宠爱,后宫中的那些妹妹自然面酸眼热,所以宣明珠命中姐妹缘浅薄。惠妃膝下的三公主,从小就是个老实头,宣明珠不去欺负人就不错了,论交情,一向平平而已。

不过再疏远,身体里也流有一半相同的骨血,更何况是一条人命。宣明珠唤澄儿打水,端来安神的茶饮,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长生合乎礼数的却行回避,被宣明珠余光瞥见,对他道:“你先别走,一道听着。”

殿窗四方敞开,有山顶清风穿拂徐来。清凉的宫室中,李梦鲸看一看老大,再转眼瞟一瞟梅鹤庭,心里纳闷至极。

上回在上林苑中,见他们还水火不容的,怎么分开后反倒和平共处,有说有应起来了?

不过这却先放置一旁不提,她拢着陆红缨的肩膀道:

“老大,是这么回事,这几日我随祖母在城郊的清心庵吃斋,今日天刚明时,听见官道上有动静。我出去一看,一辆马车驾驶在前,马车后头却有一行壮硕汉子赶马来追,将那马车团团围住,打开帘,车里是个小姑娘。

“我当时不识得红缨,,眼看着那群人就要把姑娘抢去,以为光天化日之下竟出了强抢良女的勾当,立即带领随行的家仆下去阻拦。一番交涉才知,那些人自称是上京长寿坊陆家的家仆,这位是三公主与陆衙司的千金。

“红缨见了我,只喊救命,说那些人要害她,她有人命关天的事要去汝州找长公主。我见那些人纠缠不休,实在凶悍,心中有疑,便抢出匹马带了她来。”

宣明珠光是听着便觉有些惊心,转向陆红缨,缓和声音轻问:“姑娘且莫伤心,你母亲,樊城……是何时的事?”

樊城为三公主宣明月的封号,陆红缨啜泣道:“禀姨母,前日午时,我娘亲去府里的莲池边散步,也不知怎的……竟,竟落了水,当时她身边女使皆不在,等发现时人已经……”

她一行哭一行说,“那方莲池,原是我父亲给赵姨娘特地建的,我想不通,娘亲从来不喜,她那日为何要到那里去?我知道,就在上月底的时候,娘亲受不了父亲抬举妾室,说要与他和离,这才没几日,就出事了。我心里存疑问父亲,他却打了我一巴掌,呈报宗人府后当日小殓,我坚持说娘亲之死不是意外,可太祖母又要禁足我……”

到底是个才满九岁的孩子,说话不及李梦鲸有条理,宣明珠却也听明白个七七八八,脸色当场沉凝下来。

大晋朝竟也出了这样的新闻,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莫名落水身亡,陆家不声不响就想草草了事,还堵住家中小姐的嘴不让声张,若说其中无内情,谁信?

陆家这样大胆张狂,所倚仗的,想必是那位陆太夫人的胆子了。

说来宣明珠与陆家还有些渊源,那位陆太夫人娘家姓林,原本是她母后的傅姆。

想当初,后宫嫔御作妖,有妃子将主意打到了怀孕的柔嘉太皇太后头上,设计柔嘉娘娘失足自亭阶上摔倒,幸而傅姆林氏以身为藉垫在主子身底下,保住娘娘胎象无恙,自己却折了股胫,险些残废。

因此功,林氏受赐一方丹书铁券,一等诰命加身,有了陆家满门荣华。

这样论起来,她的一条命,还是林傅姆间接保住的。宣明珠模糊地记得,她儿时有一年过生辰,母后还命她给林氏磕过一个头。

如此,便不是一件可置身事外的事了。

耳边小女君仍在失声痛哭,宣明珠亦身为人女身为人母,物伤其类,不觉也红了眼,将红缨轻轻搂在怀里安慰,“好孩子,难为你了。”

她转向梅鹤庭,“依你看如何?”

梅长生先前一直静静倾听,闻言颔首,“疑点颇多。可否先问陆姑娘一个问题?”

见陆红缨点头后,他问道,“姑娘是亲耳听见三公主提出与陆驸马和离吗?”

陆红缨肿着桃核似的眼皮肯定点头,“那日他们争吵,我在门外,确切听到了。我娘亲说……”

说到这儿,陆红缨看了眼矜眉肃目的梅大人,有些不好说。可是一想到数日前母亲音容尚在,转眼天人永隔,又恸然哭出来:

“她说长公主都可以和离,她为什么不可以,她受够了,这回便要学一学大姐姐,说到做到。”

殿内有一瞬安静。

梅长生神色如常,斟酌着道:“宗室出丧不走外司,全由宗人府经办,按律例,大理寺在内的三司皆无权干涉,除非有明确的怀疑举证。目下单凭陆女君的说辞,只怕不够。”

宣明珠慢慢盘弄垂在手背上的黄缨佛头塔,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只问:“可查吗?”

“可查。”他道,“但要看想不想查,以及能不能查。”

这话便很有些值得琢磨了。宣明珠知道梅鹤庭一向虑事深远,他知道自己与陆太夫人的这层联系。想不想查,在她,那句能不能查,难道意指陆太夫人的免死铁券?

眼下,她只是听了梦鲸和红缨二人的口述,对上京陆家那边的细节全然不知,想了想便未追问,转头吩咐澄儿道:“收拾行李,咱们明日启程回京。”

她自问是个俗的,时日无几,一心只秉承快活一日是一日的宗旨,没有许多慈悲心左包右揽。可若陆太夫人当真凭着往日的功劳目无天家害了老三,这事便与她脱不开干系了。

陆红缨听见姨母的话,忙要跪下叩头,被宣明珠拉起搂在怀内,“好孩子,你有这份儿心气,路远迢迢来投我,我自要给你个交代。莫哭,迎宵,去将宝鸦叫来,让她陪陪表姐。”

殿内女使出出入入忙了起来,梅长生像一樽汝窑落地瓷瓶在原地,浅霜色的唇瓣嚅了嚅。

“殿下不在城里过中秋了。”

他淡呓的声音被失怙少女的哭声遮了过去,驻了几息,告辞而去。

次日,大长公主的仪仗人马出城。

翠葆羽旌自行宫逶迤而下,七宝辇车之后簇随着数百名甲胄兵卫,步履整齐划一。梅长生身着公服,眉上勒了一条指宽的悬珠锦地束额,鞶带皂靴,缓驰在紫纱车窗之畔。

说好了的,她回上京,他骑马送她一程。

——可能也不算说好,因为一开始的时候宣明珠没同意,说有北衙军跟着,这头她料理得清,不必梅大人费功夫。梅长生却执意要送。

半卷的柔软窗纱无骨般随风轻飘,不时飏出窗外,拂在汝州刺史挺括的海涯水纹衣袖上。

他微微偏头,便可见宣明珠坐在车中,手边是两个小姑娘,宝鸦正捏着一条帕子轻轻给表姐拭泪,小大人似的絮絮安慰着陆红缨。

梅长生沉稳无声,跟在公子身后的姜瑾望着那背影,舌根子发苦。

昨日回到刺史府,他自知忤逆了公子,一进门就给公子跪下了。

公子却崴在椅子里说了句,“起来,我扶不动你,别让我着急。”

就这么一句轻声弱气的话,让姜瑾心疼得没了边,不敢再逆着他行事,也咬咬牙向公子保证,不会再提及五年前的事。

可他一想起公主殿下将回京,公子若不死心取血入药,必然要两地奔波,想想公子的身子骨,不禁忧从中来。

一路无言,到了城门处,宣明珠发话:“梅大人便回吧。”

车里的宝鸦听见,转头望了出来。梅长生下马,将一个锦囊隔着窗口递给她,轻抚她柔软的鸦鬓,“你喜欢这香,阿耶多做了一个给你。宝鸦记得听娘亲话,阿耶休沐便回去看你们。”

转而看向红缨,温醇的嗓音微微低沉,“姑娘节哀。”

而后,始看向她,谦卑揖手:“臣恭送殿下。”

车马从城门阙出去了,渐渐望不见。梅长生驻在城门边,回想起方才宝鸦安慰陆红缨的一幕,目色晦暗不明。

他不敢想象若她有一日失去母亲,会是如何。

他不会让那一天到来。

男人收敛视线,掸动袖上的浮尘转身:“回。”

与来时的且游且逛不同,大长公主的车驾回程颇快。

中道于驿馆逗留休整一夜,翌日将及晌午时,入了洛阳城南的上京安化门。

一去一回,昭乐长公主摇身一变成了镇国大长公主。宣明珠回来得快,行程的消息传得更快,许多知机的官员上赶着来城门口迎接凤驾。

其中以九门提督与京兆府尹当先,各带军卫接迎,阵仗弄得颇大,几乎将城门口堵个水泄不通。

红缨经历过被人追围,甫见这般场面,下意识缩起身子。宣明珠察觉了出来,将小姑娘半搂在怀,掀帷吩咐:

“澄儿,代本宫谢过诸位大人心意,请他们且回。林将军去开道,别吓着我家姑娘了。”

再微微高声道,“言督司近前。”

言淮听言上去,在众臣僚面前做样子行了一礼,而后靠近窗边,自有一派旁人羡慕不来的亲近,对宣明珠低声道:

“收到阿姐的快马传信,我便派人盯着陆家了。”他向车内看了一眼,缓声续道,“昨儿清早,陆家将樊城公主起灵送往了公主陵,人家手握宗人府的令,理由正当,说天气大热不欲贵胤天灵受苦,便提前封棺,小淮儿无权拦阻。”

宣明珠怔住,红缨周身一震,那对抠搂的眼窝连泪也挤不出了,哀声道:“什么,我娘她……入园寝了?”

宣明珠咬了下银牙,红缨前脚逃出来求助,陆家后脚便急忙发丧,不打自招?毁尸灭迹?

按例公主之丧,是不凭夫家插手操办的,应由宗人府算时辰送灵寝,而今,宗人府令处处与陆家合辙,想是暗中有了勾连。

最棘手之处在于,事关天家体面,盖棺入陵便再无重新启棺的道理,见不着尸身,即使有红缨一面之辞,也无法确认樊城之死不是出于意外。

“大长公主千岁千千岁!”

正在宣明珠心头盘算时,迎接凤驾的臣工外围突传来一声尖锐的唱拜声,腻得人胳膊上直起凛子。

众臣心说这是谁呀,比他们还会逢迎拍马?转头一看,只见两班穿着利整的仆婢分左右行,手奉香鼎宝麝,盘担红绸而来。

留出当中的过道,一位由人搀扶的锦服老妇徐徐走近,手里拄着一枝先帝御赐的凤尾拐仗。

老人的右腿走路时微微瘸拐,显然有旧残在身。

一见是陆家人,众人便不奇怪了。

别看人家三世满门没出过一个上三品的官,宅子里却坐镇着正经亲王都无有的丹书铁券,凭这一面东西,足以在上京横着走了。

可说起来陆家又向来低调,陆老夫人深居简出,子孙辈也从没闹出过欺弱贪吝之事。倒不失为家风严谨。

众众纷纷为老夫人让道,陆老夫人一面颔首致意,来到七宝车前,摆开扶她的人,竖着凤拐颤巍巍的跪下去。

“老妇陆林氏叩见大长公主殿下。大长公主为国蛰伏受屈,今襄助吾皇法裁反叛,终昭明懿德,想柔嘉娘娘圣灵有知,必感安慰,老妇人亦忱忱在怀,与有荣焉。”

宣明珠静了一霎,冷笑,命红缨别下车,自己振衣下得车辇。

“这位便是表姐的祖母吗?”车里,宝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纠结起洁白的眉心。

汉礼仪志上说,年六十者逢贵不跪,七十授玉杖,八十九十礼有加。这位老夫人看着年岁很大了,听说还是皇外祖母的傅师,跪她娘亲,不是折娘亲的寿吗。

再说,虽然她言语间恭谨有礼,可做什么要将皇外祖母的名号随意提在嘴里,娘亲最想娘亲了,这么一来非惹阿娘伤心不可。

梅宝鸦遇到想不明白的事,便要钻牛角尖使劲琢磨。手下一个不留神,将阿爹送她的锦囊揉开了一道隙口。

小姑娘诧然“咦”了一声,忽眼神一亮,从里面抠搜出一条卷起的纸笺。

步下凤辇的宣明珠瞥下眼眸,淡淡望着人跪拐不跪的老妪。

白姑姑,还不快将陆太夫人扶起来。”

宣明珠面上噙着无瑕的笑容,吩咐一声,俯望老妇人那头霜白的髻发。

这些年逢年过节,她都会派长史向母后当年宫里剩下的老人赐一份节仪,以示不忘老辈的礼。

却是有许久没见过这位傅姆嬷嬷的面了。

白琳从命,伸手将老夫人搀起,若有所指地笑道:“老夫人有了春秋,腿脚不灵便,这样十里相迎的,倒叫咱们殿下心下不安。”

宣明珠轻轻勾唇,在行宫时,她便见白琳行事治下无一处妥贴,有心请她给宝鸦做傅姆,问过这位姑姑的意思,白琳自无不应,便一道带回了上京。

方才那番明褒暗敲打的话一出口,宣明珠就知道自己的目光不差,白姑姑果然是位机宜应变的好手。

陆太夫人在后宫经历几十年的沉浮,自不会因一句话失去方寸,起身后,拄着凤尾拐杖,恭然馨然,微笑道:

“老身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听说殿下晋为大长公主,一时高兴得不知怎样好了。”

说到此处,林氏褐纹堆积的眼尾轻瞟,从那辆紫帷宝辇上掠过,“老身此来一为迎接殿下回京,二来,也是为了接红缨这不省心的孙女回家。这孩子可怜啊,骤然失母后心神大伤,言行颠倒,不知怎么便出城奔殿下去了。唯恐这几日惊扰了殿下,若有失礼处,全是陆家管教之失,请殿下莫怪缨儿。”

示人以弱,倚老卖老,再来一招以退为进,好话都让她说尽了。

若不是宣明珠事先听过红缨之言,只怕也要以为她是位再慈祥不过的祖母。

她淡淡道:“缨儿很好,本宫打算带她回府上小住几日,不知老夫人可否割爱?”

林氏沉吟的功夫,宣明珠抬步踱到金盘盛装的堆绸花样前头,喜庆是真喜庆,然而那片鲜红的颜色,刺疼了她的眼。

宣明珠声音有几分发沉:“听说贵府正在办丧。”

林氏哀声接话:“樊城殿下天不假年,都是我们陆家没有将殿下照顾好的缘故,才致发生此等意外。老身日夜惴惴,命不肖孙儿上疏向陛下请罪,幸得陛下宽宥。”

话风一转,“老身晓得殿下素来手足情深,是否移驾至敝府一奠?”

宣明珠眉间小痣轻儇。

老太太比她想象的更为难缠,原本她确实打算一入城便去陆府,将樊城的死因追究到底。

可他们家先是将遗体送往公主陵,这会又主动邀她入府,那么她的兴师问罪,就变成了祭奠手足,污名也就落不到陆府头上了。

“贵府本宫是早晚要去的,不过今日回京,自以入宫面圣为先。”

宣明珠不轻不重地撂下一句,回头道,“红缨,你先到姨母家住几日可好?”

陆红缨下了马车,却是红着眼向宣明珠行礼,“姨母,我想回家,给母亲添柱香。”

她为了给母亲伸疑,没有带孝守灵便跑了出去,如今母亲又不经她知道送到了灵寝,陆红缨此时的心情,便像刀割一样自责痛苦。

姨母虽能给她庇护,可她还是想回到母亲生前的地方,守着她魂兮归来。

宣明珠体谅这份心情,想了想应允,把澄儿和白琳派给陆红缨一道回陆府。

将人交给陆太夫人时,宣明珠盯着妪人那双精明内敛的眼睛道,“这孩子与我投缘。”

都是聪明人,敲打点到为止,陆太夫人笑得很和善,“那是缨儿的福气。”

宣明珠谅她也不敢在眼皮子底下对红缨做何手脚,转身,睥了那些麝香红绸一眼,“都撤了,晃得本宫眼烦。”

城门处诸臣散去,重又恢复了平静。

宣明珠命北衙军归营复值,三个孩子且回府里。都安排停妥,言淮扶着她坐上宫里派出的黄顶画壁香车,自己翻身上马。在往朱雀大街去的路上,他低声问:

“阿姐先前喝了那药,身体可有好转?”

宣明珠在车内想事,闻言反应了一下,心道这话你该去问罗汉松,隔着帘含糊应了一声。

言淮等不到下文,手欠地挑起帷帘一角,在马上歪头瞧阿姐的脸。

“阿姐不开心了?因为陆老太太弄出这么大阵仗来迎你吗,阿姐是觉得樊城公主薨逝存疑,可有什么需我做的,但听阿姐吩咐。”

少年噪音如涧下金石,聒而不烦,宣明珠听着听着,心里的郁气消散大半。

不觉缓颊:“好生骑你的马,我便开心了。”

车马入宫阙,皇帝亲自下阶迎皇姑姑入殿。

经历楚王谋逆一事,宣长赐眉宇顾盼间,多了一分神怡稳重。

宣明珠赞皇帝临事不乱,皇帝得了夸奖,开心地弯起嘴角。

“自然有赖皇姑姑做侄儿内应,才可揭出那只老狐狸的真面目,姑母居功至伟!姑姑的晋封典礼侄儿都安排好了,包您喜欢……”

宣长赐滔滔不觉地汇报起来,颇有些眉飞色舞的模样,仿佛见到宣明珠,他才从那一袭繁重压人的黄袍中挣脱出来,才不用终日刻板一张脸,可以做一回彩衣娱亲的小儿。

说着说着,皇帝想起一事,快活的语调戛然止住。

“之前恣白带回话,说您中秋前不回上京。如今姑姑赶路回城,是为樊城公主之事么?之前宗人府呈报时我听了一耳朵,当时未觉有异……”

宣明珠见皇帝面有愧意,仿佛是他的疏忽害得姑母劳顿,忙笑道:“陛下日理万机,忧于国政,后阃事宜本是中宫的职责。此事我管了,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皇帝长长哦了一声。

提起婚事,入冬才满十七岁的少年罕见的有些别扭,过了会儿,小声道:“姑姑,那个,朕一定要娶墨太傅的孙女吗?”

宣明珠眉心一跳,眯眸打量明服璨然的少年,“陛下何出此言,是不喜墨氏女,还是看中了旁的哪家姑娘?”

“不是不是,都不是。”皇帝连忙摆手,“只是我从没听闻墨氏出席过任何春宴花会,她在闺阁好似也不交友,常年深居简出的。所以说不准她、她……”

皇帝声音越来越小,宣明珠好笑地瞧着他,“这是偷摸打听过未来的媳妇了?”

她回想一番,对墨家姑娘的印象,确实只停留在她六七岁时入宫参加除夕宴,那时节,小女孩一张圆嘟嘟的银玉脸盘很是可爱。再后来便没怎么见过,只知她被墨太傅戒在深闺,亲自教导。

“既这么着,陛下若有意,待樊城的事有了结果,我开一场赏菊宴,亲自下个帖儿请墨娘子来。”宣明珠道。

“不必不必。”皇帝的脸更红了,“我、我就是随口一说,不敢劳烦姑姑。这宗婚姻是先帝定下的,墨太傅文学博然配享太庙,之前还上谏立功,墨氏女家学渊源,侄儿不是以相貌取人的肤浅之人。”

宣明珠盯着皇帝的脸看了几许,的确不像不满,倒似成亲之前的紧张焦虑。

她只以为寻常的毛头小子会如此,原来身经万澜的少帝也不能免俗。

心中忽觉此间少年有一丝可爱,可不能表现在脸上,忍俊又与他聊几句闲话,宣明珠退出了殿。

她出门看见侍立在抱柱下的黄福全,停步多问了一句:

“皇帝最近可召了谁司寝,亦或近来有哪家千金入宫?”

黄福全闻言赔笑一声,呵腰回道:“殿下还不知道么,陛下在此事上最是清心,不要教引宫人,连同祖例设下的司帐司寝八宫人一并蠲免了。老奴冷眼瞧着,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倒有那么几分给未来皇后守身的意思呢。”

宣明珠笑着点他指头,“老尖奴,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就变了味儿。”

心情到底是宽慰的,手扶婢娥,曳裙下阶而去。

她一走,黄公公立刻打起精神,踅身进殿禀道:“陛下真神了!殿下果然按陛下料想的一般,问了老奴。”

宣长赐眉眼柔和,瞧着御案上姑姑带给他的汝州土仪。“什么神不神的,姑姑关心朕,朕能不知么。”

“黄福全,你说朕多给姑姑心里绊些牵挂,让姑姑觉着朕需要她,她是不是便能撑住身子,不舍得去了……”

“陛下。”黄福全闻言鼻腔发酸。

为长公主晋封原是件大大好事,可又焉知,无一层冲喜的意思在其中?

他见不得主子难过,有意岔开话:

“奴才明白了,陛下故意那样说,是做戏给大长公主看的。陛下真是不易呀,为了逼真,还命奴才悄悄打听墨娘子的闺阁事,连墨娘子流出的几幅丹青手稿,也命奴才务必寻来呢。”

皇帝耳根子一烫,当场把脸背了过去,“唔,给朕闭嘴。”

入夜,天边月魄渐圆。

宝鸦从回府后便有些心不在焉,连宫里送来御笔亲题的“镇国”金匾,也提不起兴趣跑去看一看。

晚膳后的小食是枣泥小月饼,她往常最爱吃这个,今日却意兴阑珊,在窗边手捧双颊,望月喃喃:“不知红缨表姐这会儿还哭不哭?”

陆府。

许是大长公主派人跟随的缘故,陆红缨回府后,没受到任何刁难。

她那个赏了她一巴掌的父亲陆学菡,听说女儿回来,走出门,脸色窘迫地看着女儿,说回来就好。

“缨儿,那日怪爹心急了,爹对不住你。然天地可鉴,爹绝未做过对不起你娘之事,你别胡思乱想,啊?”

陆红缨木木地看他一眼,偏院那姓赵的女人,分明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她不明白这个男人怎么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样的话。

回到自己的院子,她关起门来谁也不见。

晚饭过后,陆太夫人却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踏足孙女的小院。

是日天刚放亮,长寿坊陆府门前戒严五里。

一百名暗赤绣甲卫,人手一杆长戟,自那漆黑的府门始,排出一条笔直长龙,驻设于道路两旁,等闲不许人过。

晒死秋老虎的天气,硬是被那片冰冷的兜鍪铠甲撕出一道森寒的口子。

有明眼人认出——这像是大长公主府的亲卫呐,尚公主的陆家正办丧,大长公主却发号这么大动静,似乎不止是单单来上一柱香那样简单哟。

直等到日上三竿,等陆府戒严的事态赚足了坊间议论,宣明珠方迟迟摆驾去陆府。

她回京之日,陆太夫人又是红绸又是鼓吹的,很得了一番好名声,她怎么着也该礼尚往来才是啊。非但如此,这一趟大长公主还带上了大理寺的卢少卿和几名衙吏。

梅鹤庭外调之后,大理寺主簿卢淳风酌情擢升,顶了空出来的缺儿。有这么个公家人在场,等同昭示外头,大长公主可不仅仅是去吊唁的。

人是在他们府上没的,陆太夫人还一心想保住脸面上那层金纸儿,避开兴师问罪的名目,可能吗?

凤驾至陆府,林氏拄杖携家眷出影壁相迎,面色果然不大好看。

宣明珠唇畔噙着一层凉薄笑意,从陆家人身上一一扫视过去,望见名义上的那位三妹夫,目光一顿。

陆学菡登时面色煞白,慌忙避开视线,被祖母陆太夫人侧身挡住半个身子。

这样没骨头的东西!宣明珠冷笑拂袖,暂压怒气,抬履去灵堂为樊城上了三柱香。

而后,移驾正堂中,在一幅登泰山观日图的水墨幕帐下坐定,向一地黑压压的人轻乜,朝其中一个素白的身影招手,“红缨过来,坐到姨母身边。”

换了一身孝服的陆红缨沉默地来到宣明珠身边,她看着姨母,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红着眼,坐在了宣明珠身侧的檀石杌上。

堂底下,陆氏三房的人都在了,垂肩拱手的一屋地男女,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率先开口。

与三公主那么个心思浅耳根软的面人儿相交,他们是摸熟了套路的,可眼前这位可大不一样,从出生便是说一不二的长公主,如今又晋为大长公主,连陛下亦要礼敬她三分。

一个闹不好,真会出人命的。

陆太夫人轻咳一声,长房媳妇张氏巍巍地近前奉上香茶,勉强笑道:“殿下大驾光临……”

“卢大人。”宣明珠看看日影,捻了捻小指节上的金约指,淡然开口,“审吧。”

“是。”

一直侍立在公主身后的卢淳风应诺,面朝堂下道:

“据悉,樊城公主溺水前几日,曾与驸马提出和离,并发生激烈争吵。我司现怀疑公主身亡并非意外——贵府何人主事?将樊城公主身边的女使嬷嬷叫来,将樊城公主落水之日,池塘园林的管事与附近大小奴婢唤来,将妾室赵氏带来,陆驸马请上前来!”

这一连串吩咐出口有条不乱,堂下众人却乱了。大长公主难道怀疑三公主是被人推下水的?这怎么可能!

虽说陆三爷娶了公主后,两人的感情便似那温水煮青蛙,不好也不坏,三爷偶尔闷了,还背着公主在外搞花头,可话说回来,哪个男人不偷腥,同样的道理,又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谋害皇家血脉,嫌自己命太长了不成?

陆太夫人脸上的和气崩不住了,沉声道:“殿下这是要在陆府设公堂吗,试问我家犯了哪条罪,殿下又有何凭证,有何文书,便要私审提人?”

白琳横眉高声道:“现是殿下问你们话!”

宣明珠凤眸轻挑,“林嬷嬷,劝你老煞煞性罢,本宫从小哪句话不比圣旨好用,别人不知,你总该知道。”

陆太夫人面皮上最后一层强撑的血色褪去。

旁人称她一声陆太夫人,是尊她身为赫赫门庭里的老太君,而“嬷嬷”二字,却昭示着她曾为奴仆。

一日为奴,哪怕曾教导的是太上皇后,哪怕已经古稀之年儿孙满堂,依旧摆脱不去这耻辱的印记。

这一壁卢淳风行进有序地查问,因为此前走了宗人府的过场,未将樊城公主溺亡当成案件来查,陆府的仆人之前也并未受过审讯。

卢淳风将疑点着重落在樊城公主落水当日,府内可有何异常,当时可有人目睹事情经过,亦或听见呼救声——奇的是,无论他翻来覆去怎么询问,都没有一人点头。

他起初怀疑,这些人事先被家主堵住了嘴,再三强调知情不报与做伪证的后果。

宣明珠也发话,她以身份做保,谁能说出真相,非但性命无虞,且有重赏,然而家仆们面色茫茫,依旧无人能提供出有用的情况。

好像就是这么巧合,无人见到宣明月落水,更没人听到呼救声。

宣明珠见卢大人沉吟半晌,似乎陷入了僵局,心头浮出一点躁意,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要是梅鹤庭在这儿就好了,他定能找出疑点。

随即,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摇头将杂念挥去,整合方才这些人的证言,自去思量。

堂下人见大长公主面沉似水,生怕陆家变成第二个观星楼,一个个鸦雀无声。便在满堂寂静时,忽听“哎哟”一声轻呻。

陆家人心里不约而同一哆嗦,那道声音,出自陆学菡屋里的赵姨娘。

只见这女人穿一身翠绿挑花的纱裙衫,面上敷着厚厚的水粉,捂着显怀的肚子晃悠了一下,仿佛站不住了。

“秋雁,你怎样?”陆学菡连忙扶住她。

陆太夫人变色重咳一声,没等陆学菡反应过来撒开手,宣明珠凝眉拍案:

“好啊,这是在本宫面前点本宫的眼呢。陆驸马这副情态,本能发乎内心呐,想必郎情妾意不是一日两日了,这胎,四个月,五个月?

“呵,驸马尚主,却还敢纳妾,还敢这么明晃晃放在厢房养着!林嬷嬷,都说贵府家风严谨,本宫今日算开了眼界。”

林氏这会儿心里已经被宣明珠叫麻了,对方是天家的姑奶奶,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可本朝却并无律法要求驸马不能纳妾呀,樊城公主嫁进陆家九载,只下了个丫头,难道她不生,还要叫夫婿断后不成?

就是宣明珠,不也给梅家领养了两个儿子么?都是女人,这件事上大姐别笑话小妹,她有什么资格说嘴?

林氏心里有了数,款款下拜道:“殿下息怒,纳妾之事,本是樊城殿下点了头的,此事樊城殿下的教养嬷嬷与贴身女使都可证明。

“至于殿下怀疑樊城公主落水不是意外,老身也可理解,毕竟事出突然,殿下又是重情之人。可是请殿下细想,伤害公主是满门抄斩的罪孽,陆家图什么呢?”

图什么?宣明珠点了点指,据红缨的说法,樊城此前有意和离,陆家很可能是不想失去尚主的荣耀。

她派人查过,陆氏家宅的翻建与陆驸马名下的田庄地产,都是用樊城的嫁妆置办的,若和离,这些通通要物归原主。

且陆氏一族虽然没出过一个三品大员,这些年借着尚公主的东风经营名声,成功打入了世家圈子,混得颇是风生水起。

这时林氏又问:“大理寺的大人查了这一通,老身敢问,可查出了什么证据,能证明陆府有人谋害殿下?”

卢淳风暗叹这个老太太不简单,一问就问到了哏节儿上,他目前还真找不出什么切实的证据,嘬着牙花子犯难。

宣明珠若成心真想发落人,有没有证据,原不耽误她下手。

可这件事的不同寻常之处便在于,樊城若真含冤,她得查出真相替她昭雪,林氏嘴脸可恶,她也得让她认罪得心服口服。

说白了,她与樊城感情并不深厚,自她出嫁后见面的次数,屈指便可数。

可她既然知道了,就得管。

宣明珠捏住手心,目若寒星:“你府上池塘连着厢房,若樊城当真是意外落水,怎么阖府无一人听见她的呼叫声?”

林氏眼光熠熠相对:“殿下,您一心认定樊城殿下是被人所害,为何没有想过,老身的这位孙媳妇,也许那日是自……”

“姨母!”一声尖锐的叫声霍然打断林氏的话。

宣明珠诧异地转头,“红缨?”

“姨母,到此为止吧。”陆红缨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颤抖地指着堂下的赵秋雁,“祖母答应我了,这个女人不会留,等她生产后便把人发卖了,孩子放在庄上养,永不入陆氏户籍——是不是,你是不是答应我了?”

这个九岁女孩子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与她年龄不相符的癫狂,林氏在这一刻,与红缨的祖孙辈分仿佛掉了个个,连忙点头道:“对,祖母答应你了,绝不反悔。”

“为何?不要!陆郎不要!”被蒙在鼓里的赵姨娘突闻此事,惊恐地抓紧陆学菡的衣袖,“我肚子里有陆家的骨肉,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厅中转眼乱得一天星斗,宣明珠拉住红缨的手,沉静地盯着她的眼睛:“姑娘,你冷静些,你不想查明你母亲的死因真相了吗?还是你知道了些什么?”

红缨一改在汝州时的态度,只是不断地摇头。

就在乱无可乱之际,人群边上,樊城公主的女使蝉儿,忽然咬破嘴唇扑跪在大长公主面前,茹血哭道:

“大长公主,奴婢有一事要禀!奴婢怀疑,我们殿下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厅堂骤然死寂。

哭的不哭了,闹的也不闹了,像满河塘乱晃的芦苇被快刀齐刷刷拦腰斩断,纷纷骇望着语出惊人的小小女婢。

陆红缨惊诧地跌坐在地,连陆太夫人与陆学菡也一脸茫然地看过去,仿佛不能理解蝉儿话里的意思。

宣明珠下意识站起身,尾音微抖,问她,“你能确定吗?”

蝉儿哭着摇头,说殿下去世前两个月未曾来月事,可是也未曾召医诊过脉。

陆学菡闻听,如坠梦里向后跌退一步,脸色惨白地喃道,“怎么会,她当真的有了么……”

陆太夫人眨眼间便镇定下来,细看,眼底甚至藏了些阴恻的笑意,悠悠接口,“竟有此事?可惜不能验证了,大长公主若执意查下去,只能开棺验尸,那样的话,只怕要剖开腹部……”

“不能开棺!”

不等林氏说完,陆红缨一把扯住宣明珠的衣袖跪下,泪如断线的珠子洒落,“姨母,求求您,给母亲身后一份安宁吧!她金尊玉贵,身躯怎能曝露斫伤,姨母,这样就可以了,到此为止吧!”

那哭声落进耳中,如稚莺泣血,利刃锥心,令人多一声都不忍猝闻。

宣明珠拉都拉不起她,锋利的眉梢刺向林氏,朱唇间吐出的一字一句都蘸了冰茬儿:

“是本宫小觑了你。”

皆因方才林氏步步紧逼的话,才给了红缨这么大的刺激。

今日闹到这地步,只能暂且收场,但这件事没完。

她长身而起,将带来的亲兵尽数留在陆府,盯住这一家老小,一个也不许放出去,再命卢淳风详加筛查伺候樊城的娥婢仆役,然后低头,轻问:

“跟姨母回去吗?”

陆红缨惶然摇头,仿佛她点了头,便是同意为母亲开棺验尸一样。

宣明珠不强求她,仍将白琳留在她身边照应,自己带着煌煌一行人,踏出陆府大门。

一走出去,宣明珠立即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因着腔中的怒气未平,连指尖还微微发抖。

这纸笺,是今早出门前宝鸦交给她的。

上面有一行风骨遒逸的小字:晋律,十三卷,条八。

大晋律第十三卷 第八条,明确记载了:殓体封棺者,非生身父母与配偶子女,无权启棺,违,罪同发冢。

宣明珠直到此时才想明白,那日梅鹤庭为何会说,要看想不想查,以及能不能查。

想不想查,不在于她,在于红缨。

能不能查,要看证据,却无实证。

他竟早已料准了这些后事。

他的意思,是劝阻自己不要轻易开棺验尸吗?

可原本是樊城一命,现在又多牵扯出一条可能存在的生命,除了验尸,还有什么其他方法能得知宣明月是否有孕呢?

若宣明月有灵,会否愿意她毁坏她的遗躯?

宣明珠拧紧眉头,思索着问澄儿,“红缨回府后见过什么人,可有人对她说过什么话?”

澄儿马上想了起来,道:“昨日晚间,那林氏来到陆娘子院里,我和白姑姑拦着,她却道只是想与孙女说几句话,让咱们讨陆娘子的主意。陆小娘子听到传报,默认了,人也就进去了。”

宣明珠咬着银牙,“听到她们说什么没有?”

澄儿这会儿知道自己办错了事,惭愧摇头。默了片刻,她忽想起:“对了,记得林氏拄杖出门的时候,回头说了句:后个儿初九,给你母亲在灵前供一盏海灯吧。”

现在回想起来,说这话时,林老妪虽在暗夜下,那嘴角却像弯着的。

八月初九,是晴日。

秋闱开科的头一日,金乌炽盛,汝州贡院的朱漆镂雕蝙蝠纹长案上,燃起一柱粗香,赴考生员经过检身后陆续入了场。

第一科,考四经策论,考生们在闷热的考舍挥洒笔墨,梅长生作为本州县主考官,领二名副考正在场监科。

两个时辰后,起卷时间到,衣襟漉漉的考生们一个个出场,有的轻松有的沮丧,各人神色不一。

他们知道今年的主考便是昔年晋明皇帝钦点探花,江左高才梅长生。此人比在场大多数的考生还要年轻,然而人的名树的影,读书辈向来不论先学后进,而以有才学者为师,所以考生们大多以投在梅长生门下为荣。

经过朱案时,都免不了慕望那位年轻的考官大人。

朱案锦衣,玉面墨发,两相印衬,令人心折。

其中有个左手缠着厚纱布的年轻秀才,脸色憔悴地经过卷案,下意识觑向那位主考。

这一眼恰好瞧见,那人正漫不经心拿着一块墨海,要往那试卷上落,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脱口道:“大人……”

梅长生的动作一顿,修长的手臂悬停在卷纸之上。

他撩起薄长的眼皮,瞧见是他,那张玉雕似没有情绪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拖着懒散的声腔道:“此届采用糊名制,你怕什么的?”

说着,男人随手将砚台撂下去,砚底却是干净的,一丝墨渍也没染到卷上。

秀才见状,长出一口大气——判卷是要查卷面整洁的,管你骈文策论做得再好,若卷子上污了墨点,就只剩废纸篓等着你了。

寒窗苦读不易,处处都要小心,就比如他,三个月前进城赶考,在一家酒铺外醉后吐真言,和同乡编派了长公主,被一行路过的贵人撞见,把他二人丢入了大牢。

他在牢中狠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以为这回要生门无望脑袋搬家了,可是没过几日,狱卒又将他俩放了出来。

秀才重见天日,以为大人有大量,这件事儿算是雨过天晴了。结果就在一个夜晚,有强梁潜入客栈,一节一节敲碎了他二人左手的骨头。

若真是强梁就倒好了。

因为秀才绝望地发现,汝州城没有一家医馆药铺,肯给他们治伤,讳莫如深地躲着他们,就好像事先收到了统一的禁令。

同年们都在幸庆秋闱的主考是江左梅长生,只有他惴惴地想到,梅长生前身是长公主的驸马。

凡事就怕合计,他把这事儿和手骨同样被废的难兄难弟说了,对方当场吓软了卵。

“咱俩说过的话肯定传到梅大人耳朵里了,这是一场报复,是猫逗老鼠的折磨!不然谁会不偷钱不害命,只打碎咱们的骨头取乐?”同伴说什么也不敢再参加会试,连夜逃回了老家。

这秀才却没逃,逃回去,要继续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他想搏一搏。

“陆渐离。”

听见一丈外的梅大人叫出自己的名字,秀才怔住。继而,似有一条冰冷粘腻的蛇爬缠上他的胃,那些无根的猜测,仿佛在这一刻都有了实证。

看着书生落荒而去的背影,梅长生愉快地笑出一声。

端起手边参汤,他悠悠呷进半盏,又取出雪蚕丝帕擦弄着手指,垂睫自语:

“巧了,你也姓陆……怕什么的,本官再公平不过了。”

回署,一只黑隼恰越过檐顶飞下,梅长生擎起一臂,那小而桀骜的信使便驯顺地落停,爪尖勾住海涯纹石青素缎子的一片锦袖。

梅长生取下黑隼爪上绑的信筒,展开信笺,落款之人:卢淳风。

宣明珠给了卢淳风三日时间。

三日过去,卢淳风依旧没能查到陆家伤害樊城公主的实证。

陆红缨依旧坚持不能开棺。

她是宣明月在世唯一的血亲,陆红缨不点头,饶是宣明珠,也无法强硬行事。

试想,若无这条律例保障亡者的尊严,那么难道任凭一个人跳出来说,我怀疑盖棺下葬的人死因存疑,就不需经过死者亲人的同意便可开棺验尸,岂非天下大乱了?

大理寺有权开棺吗?

有,但需要拿出至少一条推演链据。卢淳风找不出来,就是崔锦衣来了也不敢点这个头。

大长公主能以一己之身挑战律法吗?

能,用强权压人。

可若如此,便犯天下口舌。

宣明珠心想,想必林氏正看透了这一点,那天夜里,恐是以“开棺剖尸”与陆红缨做了交涉,吓唬住了小姑娘,才让她抵死不敢点头。

当世之人的想法,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而死后剖尸,在生人看来,无异于受一回地狱之刑,令魂魄在九泉之下亦不安宁。

一个九岁的孩子,对于生死都还懵懵懂懂,怎么敢想象因为她的缘故,而令自己的母亲遭受这样的酷刑?

宣明珠问卢淳风,“若她是被人堆下池去的,检尸可否看到后背肌肤上留下的痕迹?”

卢淳风按他的经验回答,“有一定可能,但……希望不大。”

查到一无所获处,连卢淳风都有些退却犹疑了,“殿下,会不会、樊城公主确实是意外失足?”

宣明珠反问:“意外失足,为何不敢停满灵堂七日?意外失足,为何赶在红缨出城之后本宫回京之前,便抓紧送棺椁进园寝?”

这么些刻意的举动放在一起,还不够明显吗?

可就是差那么一点,抓不到狐狸的尾巴。

“不等了。”

人等得,三伏天里的遗体等不得。第四日,宣明珠带人去了陆府。

她要押上这些覆着虚假面具的人,亲自走趟帝姬陵。

宣明珠知道,强行开棺必然惹人非议,但她经过了反复的考虑,既然宣明月离世前,表达过与陆学菡和离的心愿,以女子的立场,以为人的立场,她将心比心,这个自小沉默老实的妹妹,应不愿意在死后仍旧宝珠塞口,鸣不出不平。

至少玉牒上,不该连晋明帝三公主入棺时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说不清楚。

就算以权相压,又如何。

陆太夫人这三日亦没闲着,早有准备地等候着大长公主的大驾。

宣明珠一来,她便全套诰命服制上身,手持先帝御赐凤尾仗,从祠堂中请出了祖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

“关公门前耍威风啊。”

宣明珠此日却未穿金蟒袍,没的抬举了这起子天雷劈脑子没良心的东西,就连大长公主的服制她也懒得换,仍着一身家常方容重纱衣。

她一脚迈过影壁,眉痣荧荧,凤眸森森:“林氏,你拿这些玩意儿吓唬本宫?本宫父兄赉赏下臣之物,你以为,本宫会忌惮?”

林氏看出大长公主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决意要启三公主的棺椁了。

她是看着宣明珠长大的,其实何尝不知她的性格,只不过她一直侥幸期待,大长公主能看在过往柔嘉娘娘的面上,抬抬脚,让个两相便宜。

如今既然无法,她林文君也只得豁出这一世的经营,来护住陆家门楣了。

陆太夫人双眉一横,右手持杖,左手握紧那枚券书,抬起手臂示予在场的每个人,攒足一身的中气,震声道:

“众人看清了,此一面,乃是当年老身为保护有孕摔倒的柔嘉娘娘,以身为垫,以断折腿骨为代价,换来晋明皇帝的恩赐。

“当时大长公主殿下您尚在娘娘的肚子里,可能不知,当日先祖爷亲口许诺,老身以身护主,于国有功,凭此丹券,可荫三代。”

宣明珠讽刺地勾动唇角,对左右道:“听出来了吗,这是说本宫忘恩负义呢。”

“老身不敢。”林氏振振有词地说:“老身只想请问大长公主,您执意要开樊城公主的棺,可经过亡人亲女同意?可合乎大晋律例?

“您是否有十足的把握,验过尸体后便能将莫须有的罪名安在陆家头上?

“您是将我陆府当成了第二个司天台,就不怕天下悠悠众口?

“您执意毁坏幼妹尸身,打扰亡灵,当真是为她考虑,还是只为自己行事恣意?”

老妇手持丹书,气焰仿佛也因圣恩加身而暴长。

人被逼急了,便也顾不了得罪不得罪了,此时她让一步,等待陆家满门的,便是万劫不复。

宣明珠更因此确认了对方心虚,平静地听完,抬眼问:“说完了吗。”

“幼女无辜,这样大事,本宫不为难孩子,我自有决择。”

“验尸后,查出来,你满门死,查不出,本宫担。”

“陆府一如芥子齑粉,比司天台?想多了。惹天下非议?你不配。”

“最后,本宫行事,论心不论迹。容你放这么多,不过是相中了你这条老奸舌,迎宵,待会到了陵前,记得给本宫剪下来喂狗。”

宣明珠一双黛长的蛾眉如两道清冷的新月弯钩,玉颊上漠然无怒,一字字说罢,又问了一遍:“还有话说吗。”

林氏对上那双年轻却镇古的凤眸,突然遍体窜起一股寒意。

她刮着嗓子颤声道:“这丹券、这是柔嘉娘娘的钧旨!殿下体性最孝,难道也不顾全柔嘉娘娘的心意了吗?”

宣明珠先前听这老太婆怎么说都未动色,听到这句话,霍然沉目,如触逆鳞,伸手拔出身旁亲卫的腰刀!

“殿下!”

迎宵的佩刀离鞘,惊呼一声,生怕殿下割伤手,又怕殿下气性上来,当着众目睽睽沾了人命在手上,正要拦。

“嗖”一声。

丹券裂。

生铁坯铸造的丹书铁券在一瞬间四分五裂,片片坠地,林氏空举着一只手,浑浊的瞳孔瑟瑟张大。

方从她耳畔钻过的快箭射入她身后的堂门匾联,翎尾颤动,入木三分。

“小淮儿!”宣明珠目色大亮,转回头,“你……”

她的尾音戛然而止。

门边的人,听见她这声呼唤后,目光沉翳。

随即,他展唇向宣明珠露出一个温致的笑容,宛如涤荡污浊的清泉涌至她身边,那样轻柔,又那样迅疾。

他长鬓尽湿,仿佛累极,沉甸甸的鼻息带着百里风尘与暑秋燥热,落在她鬓额之上。

深不见底的目光始终不离她,凝望着她,安抚着她,轻轻伸手,取下宣明珠手中硌红了掌心的长刀,“咣啷”一下丢在地上。

像丢掉她心里的一份愤怒与委屈。

一声低呢,轻若翻山越岭的风絮:“臣来迟了。”

宣明珠怔怔的眨动翦水明眸。

梅长生执弓挡在他的殿下身前,转头目视林氏。

“方才之言我没听清,你可再说一遍。”

陆家大院里所有人,都被这突来的变化惊了个措手不及。

他说他来迟了,可今天才是八月十二。

该是秋闱第三场的会试日,而梅长生此时,应当在汝州监考。

宣明珠手里失了分量,人也轻飘飘的懵懂起来,“你怎的来了?”

她却不知,他的箭术与臂力何时这样好了?

话虽这样问,她刹那间松下的心弦,却是骗不过人。他来了,她便知,此间再大波澜,也将尘埃落定。

这种无关风月的信任,无道理可讲。

梅长生笼着层潮热的目光落在宣明珠脸上,低低道:“殿下放心,臣未误公,考场结卷之后便快马赶了回来。此后三日中秋休沐,臣的功夫很足裕,足够为殿下分忧。”

说话时他的喘息还未匀净,鼻尖凝着一粒汗珠,似坠不坠,与他含住女子的目光一样晶莹。

像跑死两匹快马来不及喝一口水、入京后先去皇宫内库寻了弓、再向陛下求得特许令这些事,自然不必一一对她说明了。他不需邀功,只要她在这里让他好生地端望一眼,便是全部的恩赐。

“啊呀!!”

一声大煞风景的凄厉叫喊猛然刺破长空,林氏像被人掐住了喉咙,那呼声惨恻又绝望。

她颤巍巍地弯腰,想将那些当成了一世命根子的铁胎碎片重新拼凑起来,可惜是徒劳。

被她当成陆府保命符、传家宝的丹书铁券,就在她面前眼睁睁地被毁去。

她处心积虑几十年的经营,弹指间,灰飞烟灭。

“你、你敢毁坏祖皇帝颁赐的丹书铁券!这是夷灭九族之罪!”

林氏头脑近乎癫狂,浑身筛糠地指住这天降的杀才,嗓子喊劈了音,将木仗在地面上撞击得铿铿作响,声嘶力竭:“竖子当死!竖子当死!”

“别急,今日夷灭九族者必有一家。”

梅长生侧眸轻扫,眼中前一刻的脉脉温情须臾凝成霜,“本官奉命调查樊城公主溺毙一案,陆氏听解!即刻押往博万坛帝姬陵,本官,要开棺验尸。”

宣明珠闻言睫眸微颤,林氏破罐子破摔叫喊起来:“凭何押解我陆家?你无证据,无死者配偶与子女首肯,你敢开棺,便是对天家大不敬!”

陆学菡从方才一见梅长生开始,就两眼泛黑,自觉万事休矣。此人破案如神的名声如雷贯耳,又是楚王叛反案中的最大功臣,先前一个大长公主,他已经招架不住,再来一个姓梅的,等着他的只有地府幽冥了。

待听见祖母那声吼,他的灵台又倏尔清明子几分,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怂人也壮出三分胆色,弱声接口:

“梅大人,你、你奉谁的令?莫以为我不知,你如今不在大理寺了,外州官如何管得京城事,你这是越职、越权。再说你毁去御赐丹券,罪不容赦……”

“哦,陆驸马是与我论刑法么?”梅长生一振手中雕弓,曲指摩挲,漫淡地撩起眼皮,“此为七宝龙象弓,陪伴晋明帝征匈奴十载之久,射穿敌颅无数。天下大定后,晋明帝赐丹书铁券赏五上将,谓有免死之效。后嫖姚将军乌骨麟自恃有功,为乱朝纲,晋明帝以此弓射穿其丹书铁券,绞杀乌骨麟,以正明堂社稷,道:‘成之有功,败之有弓,后世子孙皆可效法,锄奸务尽。’

“今本官遵先祖皇帝之令,效仿先祖皇帝之行,何罪之有?

“尔道本官越权,本官今日查调,不以汝州牧身份。明法说得清楚:宗人遇丧经宗人府,存疑,则宗人府报大理寺,大理寺隐难无法,则报鉴察院,鉴察院无法,则直达天听,由天子钦派御使查办。现梅某身负陛下谕旨,何人敢抗旨不遵?”

他剑眉利目,铮铮的言辞,将陆学菡诘得愣头愣尾,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那只文人的手掌,执起弓来亦不见逊色。

宣明珠低眸,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张镶嵌七星珠子的错金大铁弓。

她记得这张父皇用得最趁手的弓,在一次秋猎中被拿来赏给了武勇冠军的四哥,后在她与梅鹤庭成亲几年后,四哥又转手送给了梅鹤庭。

四哥自来看不上梅鹤庭,送给文臣一把重弓,还能藏什么好心思,无非是影射梅鹤庭不是男人。

宣明珠当场翻了脸,与四哥大吵一架,连带这把弓也看不顺眼,扔在库房里不见天日。

原来这些年,他一直有好好的保养——否则弓弦早已糟了,方才断发不出那样力道的一箭。

她目视着梅鹤庭将他的目光再转向林氏,侧脸绷出一条男人才有的磳棱颌线,冷声道:

“罪妇林氏,既然张口闭口都是先朝故事,对这段往事不陌生吧。方才某若未看错,尔是手凭丹书,欲要挟大长公主吗?”

他的声音冷沉,坠在发间的墨色抹额带随风猎动:

“傅姆者,保育贵女之妇人。而尔却不是柔嘉娘娘自幼的女师,不过是半路调入翠微宫,凭什么攀扯太上娘娘旗号,以资历压人,以旧恩挟主?”

“恩?天上下红雨,做奴的也与主子谈起了恩情。当年尔保护太上娘娘,焉知不是身为宫人的本份?倘若娘娘出现半点闪失,想想,以晋明帝宸心,翠微宫上下宫人会不会与那个满门抄斩的废嫔一个下场!你救的是谁的命,不过是你自己的命罢了!

“便是有功,尔受伤之时,帝后赐药赐金赐宅,更赐这一块丹书铁券,保了陆家三代荣华富贵,纵着尔等尚主敛财,虚伪蹈世,也尽够了!”

“你、你……”林氏每多听一句,脸色便青白一分,如同被个紫茄子塞住了嘴,听到这时忽眼白向上一翻,瞿然佝偻身子哕呕污浊的秽物,吐了满地。

身边的媳妇子一个没扶住,林氏那条伤腿发颤,就跌进了呕吐物里,浑浊的瞳孔散发着死一样的绝望。

梅长生厌恶地动了下眉心,侧身为背后女子御住冲鼻的气味,咄咄更逼:

“大长公主从来怜弱恤老,每逢年节赐礼不断,此是不忘旧情,皆因昔年太上娘娘柔惠宽和,悉心教导子女,以彰昭修才正德的缘故。娘娘身后声名,岂容老而不死之人玷污。”

由始至终,他始终半遮着宣明珠的兰裙轻裾,护在她身前。

金声玉振似那判官揭开生死簿落了朱笔,陆家人有一个算一个,捱到这会子都明白过来,那棺还没开,业已是回天乏术了。

因为他们发现,阖府上下视若神明的太夫人,在此人面前却和面泥捏的无异。

听见梅长生最后那句话的宣明珠,轻轻红了眼圈,转睫别开头去。

有许多话,她自己无法说出。她想将这只吸血的老虔婆从母后清清白白的华袍上扯落下来,却又怕她那双脏爪子,勾破了华袍上的锦绣丝线。

旁人只见她仿佛有无上之权,殊不知,她虽然可以随心所欲,可若给母后的名声造成半分污染,她都会心酸自责。

所以她想着,毋宁自己霸道些,将这一切都揽在自己头上,是好是歹,到底与人无尤。

现下有人将她肩头的担子接了过去。

且体谅她的所思所想,尽以她母后的名声考虑为先。

总听说梅长生朝堂晤对了得,场中亲闻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却也算头一遭了。

这可不是桩奇异的事么,在一起时,没见他这般护主过,一朝分开了,他的君臣责任便苏醒过来。

宣明珠兀自感慨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好意思,自己老大不小的,哪能像个没尝过甜头的孩子似的,这么情绪翻腾呢。

于是她抓紧清了声喉嗓,正色转回头来,撑着大长公主该有的体面。

不期然对上一双湛深的眸海。

梅长生退回到她身边,直直凝视,嗓音因方才那番激辞透出一分轻哑,更似得清泉卷细沙般柔靡:

“殿下且宽怀,殿下的意思臣都知道,余下的,尽在我身上了。”

这些脏心脏手的事,岂能让她沾染半分。

开棺验尸的非议决定,自然要他来做。

这是他一早就定好的章程。

唯一的变数,是他需要先监完三科会考,只恐上京这边等不到八月十二。

梅长生如今对于公与私的标准,因宣明珠一言而变,他只有公私兼顾,二者都做到万无一失,才能资格出现在她身边。

君子本不器。

如今,他对自己最高的要求只有一宗:他得有用。

哪怕她方才下意识将他当作了别人……

梅长生心里芥蒂着苦涩,却不妨他另外一半心房熬稠着甘醴。

那是他为她温在血液里的药。

只要她还给他靠近的机会。

宣明珠静了一瞬,不动声色道:“我的心思梅大人明白,梅大人的京隼伺得好,我倒不知情了。”

言罢,睇目瞥了身后卢淳风一眼。

卢淳风才因梅大人赶回来长出一口大气,这会儿被大长公主发觉了马脚,仿佛自己真成了十恶不赦的细作,满脸窘迫地讪讪拱手。

梅长生佯装没听真,瞥开脸儿,若不抿那一下子唇,便算很有钦差的威仪:“出发,为亡者昭雪。”

有梅长生主事,后头的进程顺理成章。

去往帝姬陵的路上,宣明珠乘坐画壁车,亲卫开路,梅长生与大理寺虞侯则骑官马。

而炎炎烈日之下,陆太夫人、陆氏长房夫妇、陆学菡、姨娘赵氏与其余相干人等被麻绳缚着双手,系在开道骑卫的马尾巴上,像一根绳上的蚂蚱,踉踉跄跄前行。

这光景对于簪缨门庭来说,是极大的侮辱,也算叫他们提前领略一番流放的滋味。

毕竟到时坐实罪名,可就不止是流徒岭南可以抵偿的了。

陆老太太年老体衰,方又将腹中食儿尽吐了出来,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滑落,面目土白,摇摇欲倒。

“殿下!梅大人!各位大人……”陆老爷拱手哀求官爷行个方便,“家母年事已高,天又暑热,求大人们开恩准家母坐小板车——就是用匹驴子驼着她老人家走也好啊,陆某这厢恳求各位了!”

无人理睬他。

白琳陪坐在车厢下首,闻声鄙夷道:“待会儿活不活得成还两说呢,可笑这会子还贪图生前受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人傅姆,本是主子给的体面,硬生生被这一家子作个一败涂地,真真是啖狗肠贪不足的贼齄奴!”

她这话一语双关,自知大长公主看重她给小小姐做傅姆,义愤填膺的同时也表忠,自己绝不会如林氏一般背主妄行。

宣明珠自然不担心白姑姑的人品,退一万步说,宝鸦的诸事有她父亲照料把关,不会不妥当的。

素白的指头挑开车帘,她望了一眼西郊的碧蓝长空,轻声感慨:“所以说人在做,天在看啊。”

前头的卢淳风骑马随在梅大人身边,扦身问道:“大人有信心开棺验尸,可是看出疑点了?”

梅长生回眸瞥了眼浑身汗尘如行尸走肉一般的陆驸马,道:

“樊城公主当日去莲池边,总得有个缘故,据女使蝉儿说,那日是陆驸马请了她过去的。而陆学菡一口咬定,他只是想为前几日与公主吵架之事赔礼,指了那池塘保证,会填土平塘,以后再不惹她生气。说完话就走了,对之后樊城公主留在那里做了什么,一概不知。”

他徐徐推衍案情的嗓音如沙中金石,隽淡清沉,“落水者死因有三,或被人谋害推落,或不小心失足,或自尽。

“根据你飞隼传信上的信息,若樊城公主为自戕,自尽之人不会呼救,但入水后口鼻被呛堵的感觉无比难受,则人会将双手向下抓勾,三公主尸身的双手,却洁净无泥污;

“若为意外失足,她的双手该是向上挣扎,更应呼救,陆府家仆却偏偏无一个听见。你的调查便陷在这个矛盾点上。”

卢淳风听得连连点头,梅长生转头看向他,“你却忘了一点,陆学菡一面之词说他们在池边只是说话,便果真如此么,如果三公主落水前进过吃食或茶饮,那里头又‘刚好’多出些什么……”

卢淳风“啊呀”一声拍上脑门:“我明白了,所以大人才会让我去查当日陆府的厨房里做过什么,分别送去了哪一房!”

这世间有许多药物未必有毒,却可令人在服下一段时间后呼吸急促意识不清,便是想喊也喊不出声。

卢淳风想通这一切后自恼不已,他怎么早前便没想到?跌掌的同时,又心服口服地自我安慰,人脑子和人脑子之间也有天差地别,谁让人家才是梅鹤庭呢。

如此一来,他对开棺后能查出真相的信心更增了几分。

当陆老太太快被这近十里路折磨掉半条命时,一行车驾终于到了博万坛。

就在这时,侧路的园陵道上突然响起一阵滚滚车轮声。

“姨母!”

却是陆红缨乘青缯小车追赶了来。

宣明珠听见声音要下车,梅长生当先下马,来到车边安抚住她:“眼下日光正烈,殿下莫动,臣去支应,无事的。”

宣明珠顿了一下,道也好,毕竟他最擅长的就是讲道理。

而梅鹤庭给总角小姑娘说文解事的口才,早早就被古灵精怪的梅宝鸦锻炼了出来。

梅长生迎向小车走去,陆红缨适时也急急下了车,瘦瘦一个女孩子,一看见梅长生,没断过泪水的眼眶又红了。

她绞着帕子埋低头:“是我不好,我对不起母亲……”

梅长生静静地待她哭完,而后弯身,平视她的眼睛,声音和缓道:

“姑娘何错之有?换作任何一人,恐怕都无法对查验亲人尸体之事做到无动于衷。在姑娘这个年纪,想要寻出一点对抗长辈的勇气,是莫大的不易,姑娘敢于只身赶往汝州,已经很是了不起了。”

他眼里蕴着温煦的光芒:“姑娘只需记着,今日樊城殿下的玉棺,是梅某强行决定开的,为的是还冤者一个公道,而不是姑娘的决定。姑娘年小,左右不得,记住了吗?”

红缨明白他说这样的话,是为将自己的愧疚减到最低,含泪道谢,断断续续地说事关母亲身后大事,她想要在场。

梅长生同意了,将她送到宣明珠的车上。

“缨儿!缨儿!”二人路过马尾巴后拴着的陆学菡时,后者眼里迸出一点绝处逢生的光亮。

他心想,女儿到底是与大长公主连着血脉的,希冀她能帮自己这当爹的求几句情。

红缨听见这道呼喊,眼泪掉得更凶了,却咬牙目不旁视登上壁车。

梅长生侧眸盯了他一眼,陆学菡立刻噤若寒蝉。

宣明珠见了外甥女自然怜惜,尤其当小姑娘怯怯红着眼问她,姨母是否生我的气了,宣明珠的一颗心宛似浸在了梅汁子里,轻抚红缨的后背。

“傻姑娘,我的好孩子,我疼惜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呢?为你母亲查明遗愿的事,是姨母定下的,与你的心不相干,你不许将愧疚长长久久地存在心里,听见没有?”

陆红缨使劲点头。她知道好歹,姨母的话,与方才梅大人说的大同小异,他们虽然和离了,却都是这样好的人啊。

霎时间,陆红缨忽然对表妹宝鸦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羡慕,她闭着眼靠在温香的怀抱里,感受这一刻的倚靠,默默饮泣。

车外头,梅长生正要回鞍上马,陆学菡忽嘶哑地道了一句:“你我本是一路人,都知道做驸马的难处,为何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梅长生阴恻地转头,像是看着一只鬼在开口。

陆学菡被这个眼神刺激了,握紧双手道:“说句戳心的话,梅大人是被公主休离的,暗里定有许多难言的苦楚。公主是金枝玉叶,规矩严明,连幸一个女子也要看她的脸色,你我都是男人,这样的艰辛你一定能明白吧!”

“我不大明白。”梅长生冷漠地打断他,顿了一顿道,“还是要感谢你自己啊,生了个好女儿。”

陆学菡愣愣地看着男人冷白玉似的侧脸,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梅长生歪歪头,望着他,轻笑了一下,“本官之所以插手此事,一来为我家殿下,二来,她唤了我一声姨父。”

为这声千金不换的称呼,小姑娘做不了的抉择,他帮她承担也就是了。

守陵吏早已接到令,引着这一行贵人到园陵的下榻处。

自然,谁也不是来这儿赏景喝茶的,梅长生净手后,戴上鱼膘做的薄手套,便带着卢淳风与仵作去往樊城公主的停灵殿。

红缨含泪要跟着,被宣明珠阻了,宣明珠自己要跟过去,又被梅长生给阻止了。

“虽知殿下手足情切,然此间阴气重,未免冲撞,殿下姑且稍安在此,静候臣等佳音便是了。”

宣明珠先派女使将红缨安顿在隔壁,怕她无意听见大人的什么话,存在心里,而后板眉瞧着他道:

“樊城是皇家的人,是我妹妹,你们一群男子,毕竟要剖开……有我在场守着,总能为她身后留一份体面尊严。”

他这些年做惯了仵作的活儿,她可曾嫌过他?这会子倒拿阴煞来蒙人。

梅长生仍旧摇头,柔和的语气中透着不容反驳的坚拒,“不行。”

那是什么样的场面,岂能让她近前的。

宣明珠眯缝起眸子,“梅大人说什么?”

梅长生顿了一下,目光从她的脸上收回,敛睫颔首:“方才是臣冲撞了。臣启殿下,臣说,不行。”

“……”宣明珠睁大眼睛瞪住他。

梅长生且那么礼仪周正地立着,决定的事却岿然不动。

最终,还是宣明珠没犟过他,大事当前,不好在此事上争执不休,撇头摆了摆手。

梅长生却行而出,来到樊城公主停棺的地宫。

守陵官吏与工匠合力,将椁与棺层层开启。当最后一盖黑檀木板打开,即使棺内存放着许多避腐丸,依旧有一股恶逆之气袭鼻而出。

平冤录集中关于检尸的绪论,第一条便是:验者不可掩鼻。

——对于熏香用毒或尸腐时间的判断,大多便在这片无形的气味之中。

四周的人都下意识皱眉屏息,品级不够的小秩更是推开棺后就连忙低头退出,不敢冒犯公主的凤躯。只有梅长生面不改色,仿佛嗅不见那气味,又似司空见惯。

他从仵作手里接过了薄刃刀。

长睫下敛着望向棺中,男人仍按在大理寺时的习惯,在心中默道:某非得已,亡灵昭冤。

卢淳风无论目睹梅大人验尸多少次,每一次依旧像第一次见到时那般感慨,平素爱洁成癖的一个人,面对尸体却无丝毫回避,心无旁骛,甚至神情间带有几分敬畏与虔诚。

梅长生双眉微凝,过了大约两柱香的功夫,方起身,将外头的人叫进来,说可以重新封棺了。

卢淳风连忙端着浸泡了白术与艾叶的水盆子过去,梅长生道,“岂敢劳卢兄如此。”

“嗐,大人这会儿就别客气了,大理寺底下那帮子吏秩,哪个不想跟着梅大人偷师学本事,不以能伺候大人洗回手为荣?”他转而轻问,“可查明了?”

梅长生将双手浸入水中,目光暗熠,点了点头。

出地宫至旁馆换了身衣袍,再出来时,宣明珠已在外等着,也如卢淳风一般问道,“可查出来了?”

梅长生肃容道:“查明了,樊城殿下腹内含有草乌头,此为令人心跳加快,意识模糊之药,也有……近两月的身孕。”

宣明珠听了,静默良久,一忽儿森然转头,看着殿庑外赤日下那排跪地待罪的陆家人,沉声问:“按罪,当如何?”

“残害皇室血裔,犯了十恶之中谋叛、大不敬、不睦三罪,按罪,”梅长生道,“绞。”

案情查明了,可人的心绪,不能如同落定的尘埃般平复如初。

陆氏之人自差役口中听到结果,一个个像面口袋软在地上,那模样不见可怜,只觉可恶可恨。

宣明珠安排人先将红缨送回,自己沿着园寝中路,漫漫踱到西山脚下的水湖边,捻着菩提珠消化沉闷的心情。

微风习来,白云倒映在碧波,女子的衣带随清漪飘动,背影似一声默叹,盈盈独立。

梅长生在水边找到她时,入眼的正是这样一幅画面。

此般令人不忍打扰的景色,却不知触了他哪根心弦,紧张脱口道:“殿下离水边远些!”

宣明珠尚未转过头,右手的腕便被人向后轻带,等她诧然地扭头,那只手又已然松开她了。

只是手主人脸上还挂着谨慎的神情,挨近了,那双临川湛湛黑亮的瞳孔落在她眼里,又低低重复一遍:“殿下往后莫要离水这么近。”

宣明珠眉头微挑,随即失笑,他莫非觉得她会重蹈樊城的复辙么?

掩饰般勾过鬓间一缕碎发,掖在耳后,随口问:“大人事毕怎么不回城,走到这里来了?”

她方才一个人在想,她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来到这里,躺在冰冷的木石中,枕着这片山水长眠。

所以今日来此是事出有因,也算冥冥注定吧,活时来踩个点儿,挑剔挑剔风水,熟悉熟悉环境,墓外人是墓中人,也算做了回荒诞放旷的名士。

隐约的恐慌当然有,只是这些生死烦忧,是自说自话的心事,仅适合一个人沉思,不好在人前露了矫情。

她耳边是汩汩若缕的水声,天地走到这分割生死的地界,仿佛也只剩下清风流水可以回响。

惟因大寂静,反而成了充斥耳中的大喧嚣,连梅长生回答了什么,她也未留神听清,只听到他后头轻轻的带着些小心问:“殿下方才在想什么?”

宣明珠看他一眼,知道这人善察人心,唔了一声避开眼风,敷衍着:“本宫想着大人之前那一箭,准头极好。”

提起这茬儿,梅长生顿时想起那声“小淮儿”,眼前一川烟草尽数塞住心窍,点一把火,就能烧卷起黑焰通天的嫉妒。

可他只能将几乎硌穿喉咙的暗疮往更深处埋葬,再开口,又是那个儒雅端方的梅鹤庭:

“臣准头不好,是特意照着那老妇的脑袋射的。”

声文雅,话却狠。

宣明珠意外了一下,这不大似梅鹤庭口吻的一句话,瞬间将她的伤情愁绪搅散,不笑也笑出来了,“那大人的胆子可真不小。”

梅长生见她展颜笑了,暗松一口气,心绪稍定,贪念便起。两人沿着水岸慢然向前闲步,他站在靠水的那一侧,觑着她的脸庞含糊道:

“臣箭准差,因为没有明师教我。”

“嗯……”宣明珠没听出他九曲十八弯的言下之意,低着额面,只是临水漫行。

她的钿珠与耳珰,明闪地坠坠悠悠悬晃着,珠光引来湖水的澄光,交织映回那张暖脂玉般的脸上。

是一张此时明显不大想费力说话的冷美人面。

镶珠的绣舄却执着将脚下的蔓草趺踩成一条笔直的线,不自觉透出几分孩子气。

梅长生知她隐忧。

他不再似从前了,只顾自己向前,将背景留给她追逐。而今他,目光所及无论看不看得见宣明珠,一扇心窗都时时为她敞开。

他看得到她内心的惊慌与恐惧——从红缨去找到她的那一刻起,她便被一种物伤其类的念头压住了心。

她看见失去母亲的红缨,便想到了宝鸦,每见红缨哭一回,她都会联想到,将来宝鸦失去她会如何伤心。

而面对樊城公主的死,宣明珠代入了自己。

没有人面对将死能够心如止水,这一点梅长生最清楚。

除非将这种心情隐藏起来,不让人知,这一点,他也很清楚。

他更清楚,宣明珠此时需要的不是任何言语开解,是一个倚靠的肩膀,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想给,却给不了她。

因为她不稀罕了。

一旦越过雷池,与她此刻相处的这份难能可贵的平静,便会荡然无存。

梅长生忽的一勾手将宣明珠扯进怀里。

带汗的掌心实实扣住她纤细后颈,压在自己胸口。

身体一向更快更诚实。

宣明珠前一刻还在往前漫步,身体忽然后仰,眉心的朱砂惊得一跳,未等呼出声来,便落进一爿紧实的胸怀中,贴耳心跳,咚咚作响。

混着冷松气的瑞脑香一霎笼罩住她,让人头脑迟钝,因这过于陌生的香气。

“梅长生?”

她反应过来,脸盘被男人身上的体温熏热,摁在她腕子上的力道却不松。她糊涂地气恼,气恼着糊涂:“你做甚!”

久违的温软肌肤腻在手心里,梅长生贪,不愿再放开。感觉到她在挣,他屏息用了点力控住女子,一手揽颈,一手扣腕,就似想那般姿势将她嵌进身体。

鼻尖飘溢着足以酥骨的馨香,他心跳如兔如鹿,认了命,蹦跶不出她给的这弹指须臾。

脑中却在飞快草拟借口,出来的声音让他自己都赞叹真是道貌岸然:

“臣看得出,殿下在伤心。臣上回说过,臣的理智已将殿下与过往尽数放下了,却尚有些私心。即便不能与你结两姓姻好,但我,依旧见不得殿下伤心。”

痒麻颤栗的心腔,粉饰出故作镇定的低语:“肩膀算臣借给殿下的,殿下且靠一靠。”

宣明珠闻言,安静下来。

她觉得这是异样的,可一时没法子抬头确认他的异样从何而来。耳边的低语,仿佛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让她那颗疲惫的心当真想停憩片刻,就歇在额头抵住的这片肩头。

她当然知道,这片布料下的肩头有多隽雅,就有多稳重。

人本能是对旧窝有一种眷恋的。

但那阵温暖斑斓的迷惘甚至没过一息,宣明珠便清醒过来,向后仰身,与他间隔开一分缝隙。

虽挣脱不开他,她亦不触碰他,轻擦在锦服上的睫毛下,眸色干净无尘。

她平静地说:“你先放开。”

故渊旧林虽好,然她不是羁鸟,亦不是池鱼。

宣明珠从小到大,从来没向人“借”过东西。

富有四城的镇国大长公主,想得到手什么物件,需要用借的么?

借来的东西,她会稀图么?

梅长生听见那道冷静的嗓音,心里猛地一沉。

就在方才,他怀抱着她,时光静好,感觉到体内某种朽寂的,被他亲手掐灭的生机又在复苏,他甚至不禁开始畅想这可能是他们之间一个神迹般的转机。

可此时此刻,那粒复燃的火种再度因她的一句话而熄灭。

风是热的,湖是热的,她的身子是热的,她的心却如此冰冷。

梅长生眸色苍凉,傀儡一样松了松手指。

就在他将放未放之际,倏尔一阵富有韵律的木鱼声传入耳中,莫名惹得人心躁。

宣明珠的凤钗髻抵在他下巴边动了一下,梅长生撩眸,见对面十丈开外的莲花墁石路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穿海青佛袍的和尚,合掌含笑而来。

宸宁无尘之相,头顶无戒点香疤。

那身纯黑的佛袍庄穆而不染。

襟无领,腰无带,缥缥然随僧履而动,与梅长生身上那一袭紧谡修身的玄青地公服是截然不同的况味。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那双眼瞳就着光,呈现出与湖水相同的湛蓝,曼声问:“你们在做什么呢?”

“九叔?”

宣明珠的脸颊还被迫埋在锦衣上,单听声音认出来人,梅长生目光如晦。

他木然撒开手,宣明珠便从这莫名的怀抱里退了出来,清淡的眼波在梅长生面上驻落一瞬,转身,看见九皇叔立在不远不近的砖路上。

更远处,有一十二名小侍者各捧一只木鱼,规矩地颔头静立着。

宣明珠下意识抬手抹了下簪环,迎上前道:“方才我崴了脚,梅大人扶了我一把。九叔怎么在这儿?”

她不愿叫九叔看了笑话,把她当成和前尘勾缠割舍不清的人,随口一句遮掩过去。

梅长生闻此言,腮骨棱了一下,旋即敛去脸上的形色,不动声色地随上。

适时法染不疾不徐到了宣明珠面前,和寂的目光落下来,“樊城的事,我听说了。陛下降谕护国寺,为樊城公主做水陆道场,我虚领头衔,带弟子们过来设醮。”

顿了顿,神冶的蓝色眸影距宣明珠更近一分。

“昭乐念旧,也当量力。今日之事若非梅檀越,于你声名又是一层损害。”

“哦,如今当称‘镇国了’。”他抬起眼来微笑,“二事并一,皆应向檀越道声谢。”

他的话比前两回见时多了,对红尘世界的关注,也不像一个斩断尘缘的高僧。

梅长生挑动眉梢,反成了寡言的那一个,绷着面皮回了声,法师客气。

心里却想,这是自己与她之间的事,业已剃度的人,又是谁家长辈,须得他道这声谢?

梅长生此时唯一关心的,只是宣明珠对他方才举动的看法——会不会发现了他隐匿的心思?

某些瘾是不能放纵的,某些侥幸不能轻怀,可人的感情有时一如风寒咳嗽,哪怕揉心揉肺地忍,也总有忍不住的时候。

方才在盈盈水边,西山脚下,只他二人,宛如一个好梦。他原还有许多话想对宣明珠说,想请她不要害怕,他会用尽办法令她的身体无碍,做一位长命百岁的公主殿下。

法染将这个梦惊碎了。

此时三人站立的位置却也颇为微妙,像是鼎的三足,互成犄角。

法染神姿高华,静默无忧,而宣明珠看着她的皇叔,眼神是乳燕投林般的天然亲昵。梅长生蜷着掌心转向宣明珠,她不看他,他便主动开口,恭谨无破绽道:

“殿下恕罪,方才臣一时失仪……”

“此间事了,”宣明珠打断他,转投而来的目光静静的,“节后大人便回汝州吧。陛下大婚在冬月,在此之间除述值要务,大人便莫两地奔波了,着实也是辛苦。”

梅长生听言,薄唇的边缘泛起一层霜色,颤颤颦眉,凝着她。

千回百转的两字低低流连出唇齿:“殿下。”

是要放逐我么。

宣明珠自己也觉得过桥抽板不大地道,又想起自己与林虔婆对峙时,他提弓奔来,当时只图有了帮手,却没来的及深想,他如此急匆匆从汝州奔上京,究竟是为事还是为人。

当时并非不感到一阵安心,可倘若君臣相宜里掺杂进别的什么,岂不又兜回最开始的圈子里去了?那可就不是个方儿了。

总是自己不留心,近来与他相处得太平易,以为心里坦荡便不必避嫌,竟助长了他上手的胆子。

她知道,梅长生是想安慰她,可这种不清不楚的暧昧让人无所适从。

一别两宽,到底重在那个宽字,距离宽远了,心才能敞亮。

法染一直没有打扰二人说话,转头望向缥缈湖波。

过耳不过心地听了一晌,忽然伸手拉过宣明珠的手腕,动作自然无比。

女子皓腕上的菩提金缨,便茸意痒痒地挨上了和尚冷洁的手背。

宣明珠愣了一下,从梅长生身上收回心思,想到了皇叔是在给她把脉,娇暖馨笑:“药我都有按时服的。”

梅长生一刹心血狂涌。

却不能再漏破绽了,他明白越描越黑的道理,稳稳地颔首,目光落在两人牵手的合缝处,两颌绷出利落的线条,金石相撞的泠音平静至极:

“殿下的意思臣明白了。臣,遵命,这便告退。”

“嗯,辛苦大人。”宣明珠没有分出眼色来给他。

梅长生返身而去。

迎面的青山排闼压来,侧畔的水草摇颈刺来,射眸的酸风也欺他无力,洞开心口便往里狠钻。

梅长生蓦然又转身回返,他在宣明珠惊讶的目光中一口气说:“臣以为,虽言刑不过大辟,然陆学菡的罪过非一死能了之。依臣的意思,当令其刑罚从轻到重皆经历一遍,从苔到杖再到流放,最终处以极刑。殿下以为如何?”

从分崩离析到冷静如常,他只用了顷刻而已。

宣明珠先是微怔,竟觉得这个提议颇妙,公法私怨的账,一并都讨算了。

略微沉吟的功夫,梅长生转头紧盯法染,“国师慈悲为怀,可觉得太过残忍了?”

宣明珠也瞧向九叔,想听听他的见解。

“阿弥陀佛。”那只让他碍眼的手终于收回了,法染双掌合十,桃瓣唇不弯,自有拈花微笑的恬澹,“恶人自有恶人磨,报应自是不爽。”

梅长生心念一动,余光望着那张粉腻雪腴的脸,口中道:“恶人磨么……闻大师言语,不似释家人。”

法染眨眼,和善地看向他,异瞳中两个霜蓝色金圈熠熠妖冶:“我无慧根,修不成真佛,本是个半脚净土,半脚红尘的门外汉罢了。——听檀越言语,闻之也不似儒家人。”

梅长生目光与他针锋相接,孤肃在眉:“某师从法家。”

这回转身,是真离去了。宣明珠望着他的背景奇怪,“九叔,你们方才打什么机锋?”

法染笑了:“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验尸的结果很快送往三司与御前,陆氏祖孙罪证确切,一个死字必逃脱不开。只不过在此之前,遵从樊城公主的遗志,与陆学菡断绝夫妇关系,废其驸马都尉衔。

红缨是公主的千金,归于宗室,亦与陆家再无干系。陆府全族黜为庶人,世代不可从仕。

至于陆家其余三房是否要连坐处斩,便看他们各人这十年间有无对公主不敬,以及陛下的御断了。

这些是后话了,眼下时节,宣明珠金口玉言,林氏那条如簧巧舌被剪下来时,梅长生这厢,也回到了洛阳城东的梅宅。

一簇园中花开正闹。冷冷清清。

姜瑾是随同公子从那头贡院直接赶回来的,公子回京后径去了皇宫请旨,他便回宅中落脚。

对于公子断案的能力,他是一百二十个放心,原想着为公主出了这份力,没功劳也有苦劳,公子必能得到殿下一份青睐,也不枉他归心似箭地两边跑,可当看见公子的脸色,满不是这么回事。

他不敢问,梅长生进门便扯开紧束的头冠与鞶带,墨发与长襟一同散泄。

他孤寞的眼神盯着虚空一点,自己道:“我今日险些露出马脚、不……是已经露了马脚。”

所以她才会将他流放,让他离得远远的。

兜兜转转又绊回了原路。从前与她在一起时,他执着于君臣礼,是为了守着自己的那份儿礼,也压着内心的欲,如今,他不想再称君臣,却不成了。

法染只有一句话说对了,报应不爽。

他笑声有点哑,看向姜瑾的眼眶通红,“梅长生还是不够狠。”

对别人,对自己,都不够狠。

要忍就该咬死忍住,为何又伸手,又沉溺在那片温暖中,又侥幸地替她大度心软,盼望她会原谅前尘?

明明他自己已给自己判下十恶不赦的死刑。

“公子,你别吓我啊……”姜瑾看着公子长发披肩又哭又笑的模样,心里发寒。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自打离了公主,变得越来越疯魔了呢。他回忆公子从前清谡端雅的形象,竟然一点也想不起那番样子了。

满眼看去,只有这一无常喜怒的阴恻男子。

转瞬之间,梅长生又淡然含敛神色,面上不见半点寒凉失态的表情,好像前后之间是两人。

他淡道:“她不许我多留,出京之前,便把正事办了吧。救命的药,趁早服下才好。”

姜瑾一听就急了,公子这是又打算取心血啊,紧着眉赶两步上前:“公子不是答应了属下,再多将养一段时日吗。再说公子这时候动针,回汝州路远,如何经得起车马颠簸?回去还有批卷放榜那一堆事等着,都是一等一大费心神的要事,公子有几颗心,心有几窍,怎么经受得住?”

梅长生捻了捻指,只有在京,他方有法子亲眼确认她服下。

他答非所问地轻呓:“周太医不是给了去血腥气的办法么,这一回不会让她察觉出来,照做就是了。”

天爷!那是什么办法啊,姜瑾心有戚戚:先喝下朱砂根熬的水将一身的血活开,再弃铁针,改用竹器刺入心尖——那竹针就算削作得再窄,却也比铁针粗上几倍!这么样儿是不愁血出不来了,也不愁有腥气了,人只怕也废了。

一样取血,比先前受几倍的疼,还得来上三遭……

“公子你还要命不要!”

“要啊。”梅长生轻淡地接口,墨黑的眸子里没有活人气,“我还得留着命去查宣灵鹔。”

从第一面访见法染,未见其人先见那张佛偈开始,梅长生对他就有一股莫名的敌意。

当时以为是自己的敏感。

可今日,他真以为,自己看不出他当面去牵宣明珠的手是故意为之?

“将留在洛阳的人通散出去,从胡贵妃的过往开始,到她这个儿子的点点滴滴,掘地三尺给我往深里挖。”

梅长生字字森寒:“我不信,他是果真的无色无垢,六蕴皆空。”

陆家的罪是铁板钉钉了,留下一个孤女红缨。

宣明珠有意将她留在身边看拂,公主府里孩子又多,红缨同宝鸦又谈得来,在她的羽翼下长大,宣明珠有信心可将姑娘照顾得开开朗朗的。

不料陆红缨再三的婉谢了,红肿双目道:“缨儿知姨母疼我,然而上京是个伤心地,我在这里一日,总会想起母亲与……那个家的种种,心如火烧。请姨母恕缨儿人小不知好歹,缨儿想去嘉兴投六姨母,待母亲周年,再回京祭奠。”

宣明珠起初听见这话,颇为意外,那嘉兴是老六成玉的封邑,听闻她之前接到遣回封地的圣旨时,还在府里踞槛冲着汝州方向骂了整一日。

不过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自己少时和姐妹们玩不到一处,这些姐妹却颇有联合起来同仇敌忾的觉悟。

老三和老六有走动,不奇怪,成玉打小是爆炭脾气,喜则笑怒则骂,红缨是个心有成算的孩子,她既然开这个口,说明她们之前相处得应还算投缘。

经过一番忖虑,宣明珠同意下来,为红缨挑选了两名得力的女使,两个嬷嬷,及十数名护卫,命他们妥帖地护送姑娘一路南下。

离京那日,陆红缨身着素缟,小脸虽蜡黄消瘦,一对眼眸却熠着光彩,小小的身板如同涧边一杆芦草,柔弱而坚韧。

上车前她向出府送行的宣明珠郑重福身:“姨母对家母与缨儿的大恩,缨儿心有百感,不能尽道,唯铭记在心,日日祝祷姨母安泰。”

又道:“可惜不能拜谢梅大人,可否请姨母代我向梅大人也道声谢。缨儿对他心中是一样的感激之情。”

宣明珠闻言轻怔了一下,点头称好。

宝鸦依依不舍地拉着表姐袖子,喁喁说别忘了来信给她,红缨连连点头。

宝鸦目送着表姐登上油壁车,直到行尘望不见,依然驻在府外的台阶下,挥了半晌小手帕。

紧跟着,鸿胪寺为镇国大长公主举办晋封大典的日子定下了,正在中秋节当日。

此为皇帝的意思,他对这位嫡姑母的亲敬与看重丝毫不加掩饰,非但加九翚五凤冠,品级胜于国母,并将中秋宫宴直接改为替大长公主庆贺之宴,受百官朝拜。

之前出了樊城的事,宣明珠在行宫时得知受封的那份喜悦心情,渐也寡淡了,无意大操大办,可是孩子的孝心拦不住,执意要给她热闹一回。

别的不说,就说皇帝亲自画图为她定制的錾金流苏凤冠,的确是惊艳世俗,美轮美奂。宝鸦瞧见了,稀罕得什么似的,隔几时就找借口溜到娘亲屋里,小心翼翼地探爪摸上一摸。

宣明珠见女儿喜欢,突发奇想,“宝丫头喜欢,娘为你也打一只金冠戴着玩儿。”

说干就干,她立即派了长史寻金匠,给宝鸦打了一顶袖珍金缕冠。冠座上环雕飞翎,如鸟如翚,一排掐金丝儿的旒绦晃荡在小姑娘素白的眉额间,既灵动又富贵。

宣明珠喜爱地亲亲娇女的额头,就让宝鸦中秋那日戴着它进宫。

梅珩见状,立即从自己的私库里淘弄出一只素纹扁金簪——他本是一位郡王的独子,被梅家抱继过来时,生身父母的遗产都过到他名下,宣明珠除了指点他如何理财生财,从不过问其他,所以才有梅豫整日介打趣这个弟弟,说小书呆只怕是梅家除父亲之外最有钱的人了。

为的,自然是配上母亲和妹妹的发饰,入宫赴宴时让人一看,便知是整整齐齐的一家人。

人家娘仨儿是整整齐齐了,那梅老大却不干了,到底也问母亲磨来一只定制的獬豸金冠。宫宴上,大长公主带着三个金姿玉质的子女一出场,便夺尽席间风光。

能镇得住华而不俗的金饰的人,自有令人莫敢直视的雍贵大气。皇帝延请再三,身着一袭凤穿牡丹宽裾霞帔的宣明珠终于与皇帝并立丹墀之上。

二子在她身旁,梅宝鸦的小手被皇帝表兄亲自牵在手里。百官恭请陛下与大长公主殿下圣安,宣明珠颔睨凤眸,向玉华殿中的百工群臣道:“免礼平身。”

随着音落,屏台编钟奏响,殿外烟花齐放。一道道法膳琼苏流水般送上,金碧辉煌的殿厅中,一片繁笙丝竹,和乐景象。

月上中天,酒过半酣,薄醉的宣明珠悠然起驾,带着子女往后宫的翠微殿去歇了。

皇帝见姑母离席,意兴有些阑珊,撑着看了回胡旋舞,便也回驾两仪殿,走之前让诸卿自乐。

这一来,臣工们都自在了不少,席间的笑谈声渐大,其间有位闲赋好事的老国公,御酒喝美了,拨拢脑袋大着舌头道:

“梅刺史不是回上京了嘛,今日百官咸集宴乐,他这位在叛王案中居功至高的功臣怎么不见……”

兵部尚书的座次恰在老国公之后,庸子鄢摇着一柄檀香水墨扇,听见此语,随和一笑,心道这位糊涂公爷真是醉了。

谁不知陛下器重梅长生,不然能将门下江阁老的位置都给腾出来?调梅大人至外省任座师,无非为了渡一层资历,再回京,便是直入内阁的前程,人家都不急,你急个什么?

不过一想起自己这个尚书位,是用一本垫桌脚的书向他手底下讨来的,庸子鄢笑嘲一声,饮尽杯中酒。

宫宴一直持续到子时,上阳台那边又放了一场盛大的烟火,漆黑夜空顿时斑斓如昼。

坊间,亦有三日驰禁,东西两市的金灯银火绵延看不见尽头,仕女都人,摩肩擦踵,那种生鲜而蓬勃的热闹,别有一种节日氛围在其中。

处处团圆,处处热闹,相形之下的永兴坊梅宅,便显得过于冷清了些。

门前不挂红灯,黑洞洞一片,府内亦关门闭户,森阒阒满庭。

唯有正院一幢屋子,有灯火如豆,却也不知其中何人做何事,因为那扇雕花柳木门亦是紧闭的。

一条瘸腿的小土狗孤零零地在门外,不停用爪尖勾刮着门板,进不去,伶仃呜咽。

间或,屋内传出三两缕男子痛苦的呻哼,因其竭力地压抑着,又很快不见。

那残弱的烛苗亮了一夜。

今年的中秋夜宣明珠照例守着圆月,在母后的翠微宫歇了一宿。

次日,她没忘回京时皇帝对她提起墨家娘子的事,又在公主府设了一个小小的赏菊宴。

花宴不邀王妃夫人们,只邀请了十几家待字闺中的少女,说是大长公主想见见年轻新艳的小辈女孩儿们。

实则呢,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宣明珠单想瞧一瞧墨氏女的品格,替皇帝心里有个数罢了。

帖子是提前几日便下发的,临到花宴将开,泓儿却来回报说:“殿下,墨府方才遣管事来告罪,说墨家娘子今早上吃坏了东西,发了痧,来不了了。”

宣明珠闻言,蹙眉微微沉吟。

墨氏娘子十余年不出门,接到她的请柬,早无事晚无事,偏在宴会当日忽然发了痧,若说碰巧,却也太巧了些。

墨氏不来,别家小娘子们都已盛装登门,前庭偶尔传来清灵的娇音笑语,宣明珠只得暂将此事寄在心里,命人去开了花宴。

她自己过去照了个面,饮半盏菊酒,问两句闲言,投几支壶箭,又命厨房将新蒸的螃蟹一屉屉端上来,让她们女孩儿家自在地联诗赏景,自己过到另一壁的三敞花厅里消暑。

她才坐定,又有人来禀说:梅大人到了,此时正在府门外候着。

宣明珠听了放下茶碗,轻哦一声。

梅鹤庭要过来的事她此前是知晓的。他早几日便投了帖来,说想在离京前陪一陪宝鸦,还有些针对梅珩课业疑问的手札,欲当面与他讲解清楚。

宣明珠想起在帝姬陵那日她说出的话,他明日便要回任汝州,一去好几个月,她没理由阻拦他见孩子,慵捻着眉尖道:

“如此,请他直接过去雏凤小院吧。”

管事领命去了,随侍着宣明珠的崔嬷嬷见殿下神情惘惘,似无精神,踅身为殿下投了条湿手巾,“今年的秋老虎儿利害,到这时节还动辄一身汗的,洛阳城也不比行宫清凉,殿下接连两场宴,想必乏累了,待宴散后好生歇一歇吧。”

宣明珠接过手巾,拭了两下薄汗微淋的颈,摇头道:“往年多大的宴我没经办过,不是这么个累法。”

她默了几息,眼波如晦,迟声用询问的口气问嬷嬷:“嬷嬷你说……睡梦里总觉着有人在旁瞧着你,可你又看不见那人的脸,也动不了身,说不出话,这是魇住了还是有个什么说头?”

崔嬷嬷听她说得吓人,立刻联想到公主身上的病,怕有那不干净的牛头马面来勾人魂了,满脸紧张地问:

“殿下梦见了什么,具体是怎么样的?近来身上可觉着哪处不妥?”

宣明珠先是摇头,让嬷嬷不必紧张,她近日倒没什么不适的,想来还没到那个时候。

只不过昨夜在翠微宫做的那场梦……要她叙说,她又形容不大上来。

左不过是隐约在一顶重纱叠帐里,她呆呆地坐在榻边,眼睛被布条蒙着,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动弹不得,就连半个指头尖,也是勾不起来。

说隐约,因梦中她眼前的白纱半透,可以窥见一点景象。隐约的紫薰幔帐,隐约的龙涎水香,隐约的一个高高的人影,向她走来。

近了,带些哀切地跪在她身前,浅浅地捏住她一个指头尖,跟着也不语,也不动,半晌,唯感觉到咻咻的气息落在她的手背上。

那场景实有些诡异,宣明珠在梦里却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此人相熟,极想透过纱布看清他的相貌。

可惜再怎么样也看不真切,她一急,急中生智,想到这样的身量莫不是言淮吧,堵絮的喉咙恍然叫出一声“小淮儿”,就醒了过来。

……不会是那种梦吧?

宣明珠心中忽然蹦出此念,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又是跪又是摸手的,对方还是个弟弟,想想,也忒不正经了。

可她对言淮并无男女之意,如何会梦到他呢?

崔嬷嬷还在揪心地等着殿下回答,那严肃的神情,仿佛下一刻便要出去请灵烧纸做全套法事。

宣明珠说不出口了,“唔”地含糊一声,低头去喝消火的菊花茶。

雏凤小院。

此日梅长生穿了件缓带宽袖的织金深青文士袍,缓缓迈进屋子后,带进一袅轻暖的龙涎香气。

“爹爹!”

宝鸦甜笑着哒哒哒跑到门口,梅豫和梅珩也在妹妹这里静候父亲到来。

梅长生入门点头,见过三个孩子,便倚进方案边的壶门椅子里,侧身,拿右肩顶着椅背。

平素正襟危坐的人,偶然没正形,却成了浪荡风调,让人疑心他慵懒得没了骨头。

一张围桌,父子四人,他瞧着宝鸦折莲花灯。

梅宝鸦的小脑袋瓜里常常装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这一回知道父亲要来,她早早地寻出许多漂亮的琉璃软彩纸,想和阿耶一起折些莲花灯。

等阿耶去外省出任之后,她每次想爹爹,就可以去洛水河里放一盏灯,等全部放完,便到了年关岁尾,爹爹也便该回来了。

宝鸦的小嘴叨咕不停,和爹爹分享中秋宫宴上的所见所闻。

梅长生静静听着,那双潺潺寂静的双眼,含蕴出几分笑意。一气儿折了两只灯,他的左手实在抖得不像话,轻叹一声,缓着声气道:

“爹爹手拙,看着宝鸦折好不好?”

宝鸦盯着那两只形状很“别致”的琉璃纸灯,果断点头,“好好,爹爹你莫动手了,我怕咱家的纸篓要开口骂人哩。”

梅长生薄唇无声莞尔。

他手拙,口齿却无伤,答应了小儿子要为他讲书的。那边小女儿晃着脚丫折纸,这边他便握起书卷与梅珩一篇篇地注讲,只是嗓音时而顿滞,须停下来,放下右手里的书,端起茶盏抿口茶,然后继续教授。

屋里分明不热,他这样不爱出汗的人,额头不一时竟沁出一层汗珠。

一场下来,梅珩听得是津津有味,旁听的梅豫哈欠连连,在父亲面前又不敢表露,生生憋出了一双红润兔子眼。

梅长生看看银漏,是时候了,便撑着椅子的扶手起身。

梅豫见状终于长出一口气,可听讲枯燥归枯燥,他一想到父亲这就要走了,心底又油然不舍。随着小书呆起身,学他的样式给父亲长揖了一个学士礼。

“照顾好母亲和弟弟妹妹。”梅长生温声嘱咐长子。

梅豫认真点头。梅长生转头,宝鸦还在若无其事地折着花纸,头也不抬。

梅长生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宝鸦,爹爹得回汝州去啦。”

小姑娘“嗯”一声,始终不抬头。

梅长生心中叹息一声,有些费力地弯下腰,眉头虽轻皱,唇边却是笑着的,附在小姑娘耳边哄她:

“等爹爹回来,便带宝鸦骑大脖去逛夜市,买许多许多的志异话本,讲许多许多故事给你听,拉不拉勾?”

一滴眼泪终于砸在玻璃纸上,溅开细碎的水花,宝鸦随即凶狠地抹了把脸,搂住梅长生的脖子含含糊糊撒娇,“那爹爹得快点回来,不许耍赖,赖皮的话我就不高兴了!”

梅长生点头说好,任姑娘搂了自己一会儿,出门离开雏凤小院。

一走出月洞门,男人的广袖顿时失了重量般抵在墙上,他用那面粉墙撑住自己,捂住左胸大口喘息。

前一刻温润有致的脸孔刹那扭曲,失血成煞白的颜色。

“……可是梅大人么?您,无事吧?”

背后突然响起一道犹疑的声音。

梅长生听了出来,是这院里的女使云荆,咬牙静止一瞬。

人人皆以为锥心之痛是彻骨,那么如果到了连痛都不许表露时,又是怎样一种生受的滋味?

痛无可痛罢了。

等梅长生再度直起脊背,面色已恢复如常,他转过身,露出一点孱白的微笑:

“许是方才走得急,被日影晃了下子,无妨。姑娘去照顾小姐吧。”

云荆愣愣瞧着梅大人步履从容地走了出去。

毕竟在此生活过七年,公主惯常去哪里消暑,梅长生很清楚,有哪条小径可以避开人通往那个花厅,他也清楚。

至于厨房里当差的有哪些人员,谁负责看火,谁负责熬药,他更能查得一清二楚。

掌握了这些,人不知鬼不觉地安排一个自己的人进去,在煎好的药汤中加一份药引,便难不倒曾经的大理少卿。

尤其在这样人来人往参赴宴会的时分。

“殿下,该用药了。”

花厅中,泓儿将小厨房送进的红木葵花捧盒接进来,打开盖子,将一碗药端到宣明珠跟前。

厅外一箭地远,梅长生身姿隐在一棵枝条繁密的迎春花树后。

这是个利于隐蔽的位置,可以觇见花厅中的景象,花厅里却轻易注意不到这头,还是他与宝鸦捉迷藏时偶然间发现的藏身宝地。

一整道人影皆融入漆黑谧静的树影里,人是弱隐的,连呼吸都比不过头顶鸣声旺盛的蝉,一下轻一下浊地喘。

目光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花厅里的动静。

他只消亲眼看见她喝下这碗药,便可安心回汝州,待到十日后,再秘密折返回京,为她奉上第二剂救命的药。

昨夜姜瑾为他刺心取血时,失了态,双眼猩红说他疯了,明知万无一失的事,放着要命的伤口不养,非要来亲自走这一遭。

——他没疯,且无比清醒。唯有眼见,才能为实,他容不得她的身体再出一丝一毫差错。

透过掩映的花枝,梅长生望见宣明珠指尖碰到药碗,不禁屏息——她的手抬起了——她的玉蝉髻低下了——那朱唇挨到碗沿边了——

只差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