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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欲驸馬追妻火葬場

作者:魔法星辰的城堡

禁欲驸馬追妻火葬場(五)

姜瑾聽了公子的話,眼眶通紅,看着眼前追随了十餘年,過了今晚便二十五歲,有着大好前景的男人,他的笑似真又似假,似喜又似悲,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沒有真正認識過公子。

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誰能讓長公主把這碗藥喝下去?”

梅長生早已想好,“等一個人來。”他輕輕閉上眼,“他來,便可幫我。”

八月初一,汝州牧在署衙遇刺。

八月初二,這個消息不胫傳回洛陽,才被清洗一番的朝堂,剩下的老臣勞工人自危,生怕被借此攻讦,落得個和江閣老一般的下場。

中書侍郎狄元英在家裡琢磨了一宿沒睡,次日,便上書天子主張徹查刺殺案的幕後主使,并聯名中書省官員,伏請陛下嘉封昭樂長公主為大長公主。

他算看明白了,陛下為何昭告天下他與長公主的真實關系,大力贊揚長公主的功勞,卻遲遲不為長公主晉封——陛下等的,就是老臣的态度。

尤其是當初彈劾過長公主蔑視皇室,不敬天子的,如今陛下要替長公主正名,自然先拿這些人紮筏子,等着他們承認之前錯怪了長公主,為長公主把裡子面子都找回來。

他狄元英是首當其沖啊。

這麼誅人心的招數,他至今不敢相信是他那位好師弟的主意,可再一想,連楚光王幾世的家業都能在一昔抄淨,連江閣老都能被拉下馬,這環環相扣的計謀,除梅長生不作第二人想。

江琮的前車之鑒猶在眼前,狄元英在書房的地心兒轉磨了一夜,明晨到底捏着鼻子遞上了折疏。

折子到禦前,聖上卻留中不發。次日,崇文閣與昭賢館十數位大學士,再度聯名為昭樂長公主正名請命。

皇帝始下敕書,晉昭樂長公主為鎮國大長公主,食祿加于親王一等,命禮部鴻胪寺準備晉封之典。

八月初四,一匹快馬自洛陽下汝州。

馬上少年青衣玉冠,背上牢牢系着一個黃絹囊筒,如背鐵令軍旗,那蜂腰勁背的身姿端的振振風采。

少年的馬術絕倫,将宮中傳信郎遠遠甩在後頭,當先一步到達汝州行宮——他要第一個将這好消息告知阿姐,第一個看見她現出欣喜的笑容!旁人怎配。

一徑來到漢白玉牌樓下,馬不歇人不喘,言淮甩缰躍下馬背,揪了根狗尾草叼在齒間,興然上山。

外圍值守的北衙衛自是認得這位上京九門提督,忙見禮讓道。到了上殿外,卻碰上中侍衛崔問,偏是未見過他,出聲攔阻道:

“外職通名,來此何事?”

自從上回在公主府敢對梅驸馬亮刀,崔問的名聲就傳出去了,長公主聽聞此事後,贊許他赤勇,是以這回出門欽點了他随扈。

十七歲的崔問從一個小小不言的小侍衛一躍升為中侍衛,讓留守府中的侍衛長百思不得其解,思來想去,最終在這小子臨行前惆怅地拍拍他的肩,“年輕人難涼熱血,原來也并非全惹禍事啊,小子,保持吧。”

崔問自己覺得,他能得到長公主殿下的青眼,皆有賴于他聽從家中耶兄的教誨:無論到何處,唯聽令辦差而已。自此後做事越發謹勉,立志保護殿下周全。

邁階而上的言淮納悶地瞟了眼這愣頭青,近鄉情愈切,腳步哪會停。

崔問一見,長公主鳳跸處由外男随意闖進,這還了得?雖想到此人身份應不尋常,可他有出身是他的倚仗,自己不按規矩攔問便是自身的過失,握刀比在肋前高聲道,“請止步,貴客通名!”

“喲,沖我比劃呢?”

言淮吐了草稞,目不斜視探掌一撥一抖,一簇精亮的雪花刀芒在金烏下一綻而收。

崔問腰間的文繡刀出鋒再入鞘,僅是一瞬間,俊拔的青影已步入大殿中。

言淮回顧,意态張揚地踞檻笑道:“你不錯。”

收回視線往殿内張望一圈,看見了崔嬷嬷,他立刻收斂痞氣,眼神清亮地問:“嬷嬷,我家阿姐呢?”

“言小世子您如何到了?”

崔嬷嬷看見言淮喜出望外,這時迎宵也聞聲趕來,在殿外安撫住呆怔的崔侍衛,告訴他這位是京城的九門提督,英國公府的小世子,與殿下交情非凡,下回再見可随他行事。

入殿後迎宵抱手見禮,言淮點頭,又問一次,“我阿姐呢?”

宣明珠此時正在清涼台納涼。

清涼台是木蘭館外的一方圓形青玉廣台,台基占圍極廣,遠視如一塊渾潤無瑕的青珪整玉,又沿台陛周遭環鑿寬渠,引入活泉水。

玉蘭皚皚,青台珞珞,龍吟細細,夏可乘涼冬可賞雪,怪不得會被梅豫一雙刁鑽眼盯上,磨破嘴皮子也要得來。

汝州司馬新進貢了幾匹良駒,其中一匹棗紅小馬駒,分外的清駿玲珑,寶鴉一見便鐘心,鬧着要學騎馬。這會子,她正在那青玉台上,身穿朱紅色潞綢騎裝,威風凜凜地踞于小坐騎之上。

倒是梅豫和梅珩像兩個蹒跚學步的小兒,一個在左一個在右,亦趨亦随,生怕小丫頭摔着。

宣明珠悠容地欹在榕樹密葉下,雙足濯在環台的泉池中,笑容煦煦,望着孩子們玩耍。

她打從來到行宮,不覺便添了愛打赤足的習性,實在是天熱,這麼着清涼。

那曲池裡本是養魚的,乍見兩段白藕入水,紛紛上前嘗鮮,拱在宣明珠腳心,癢得她直笑,鈴鈴的清音向廣場那邊道:

“松苔雪堂你們靠那麼近,倒像要把馬駒抱起來擡着她走呢,這多早晚能學會。且放松些,我家寶鴉不怕的,是不是?”

“是哩,我一點都不怕!”

兩邊離着數丈遠,馬上的小巾帼扯開嗓門,興奮地揮起一隻手回應,“娘你看,我會騎馬哩!”

“小祖宗還敢松手。”梅豫連忙将缰繩塞到她手裡,人家學的沒怎麼着,他這個教的手心先見汗了,嘴下卻照舊不留情面,“你這叫會騎馬,螞蚱都能上樹了。”

“誰是螞蚱,你說誰是螞蚱?”

“唔,我們當中自然是兄長最會騎馬。”

“——嘿書呆子,我說你哪頭的,皮癢了是不?”

鬥嘴聲一浪高過一浪,中氣十足的回音在清涼台悠蕩一圈,傳入宣明珠耳中,女子的目光越發明媚溫柔。

一瞬間便覺得,這三個孩子真好,怎麼看也看不夠的好。

隻望今後,三子互相扶持長大,一如今日這般,那麼她即便看不到,也會十分欣慰了。

看着想着,宣明珠熏然夏困,便拎出腳崴枕在那美人闌上,也不去擦拭,任微風穿過濕漉的趾縫,帶來絲絲難以言愈的清爽。

眼皮子才将阖上,忽覺腳上茸癢。

宣明珠懶吟一聲,翻身撐開眼皮,竟見一少年半屈在闌邊,用名貴的錦袍底裾輕輕裹住她的濕足。

少年擡頭,望着朝思暮想的女子,漆黑發辮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舊日閣閨少女的裝扮,讓他一眼想起,記憶中那架夏日秋千上的明媚韶顔。

那秋千繩是他親手為她擰的,少女玉手慵攀,顧盼而笑,流紗似水的裙裾高高躍過他頭頂。

他一世的目光,便自那一刻起仰慕定格,再也無法低就半分。

此時四目相對,言淮的眸色聲音都溫柔,“阿姐貪涼也不可如此,拭幹了再憩才好。”

“小淮兒?”

宣明珠反應了兩息,清醒過來,先向清涼台上望去一眼,孩子們還在。

她問了他一聲何時到的,感覺别扭,忙的将腳縮回。

“阿姐别動。”隔着一層綢布,少年有少年的力道,握着那隻纖白的足踝不放,低垂眉睫,細心地為她擦拭。

“阿姐若一向當我是小孩子,是弟弟,又何必講男女授受不親。若将言淮當作男兒……”

他驕然挑眉,露出兩排璨白的齒,“那麼言淮對阿姐的心意,阿姐便不能以視若親人的借口,回避糊弄過去了。”

那雙一向馴擾的點漆眸,倏而露出了點霸道的苗頭,宣明珠對上他的目光,心尖一撞。

“公子,言小世子果然來了!”

姜瑾收到消息後第一時間回禀梅長生,心下佩服公子的料事如神。等踏進屋門後,看見那一桌子的物什,他的心又猛地沉墜。

一根五寸長筷子粗的空心鋼針、一隻兔毫鬥笠盞,蠟燭台,白紗布,是預備取血的工具。

金瘡藥、濃參湯、銀針灸,是防着取血過程中發生意外的準備。

梅長生身披一件深衣,裎出左胸,聲音平靜地叮囑:“倘我稍後昏了過去,取血不可停,參湯若灌不下,便以銀針紮我虎口人中。”

說罷又笑笑,“我大約還不至如此不濟事。”

姜瑾哪怕這幾日給自己做了十足的心理鼓動,事到臨頭,那雙眼還是紅了,手還是發顫。

他知道自己勸不住公子,也知道公子将身家性命都交到他手中,是對他極大的信任。

可他害怕接手這份信任。

“要麼,要麼再等等。萬一小世子不肯……”

梅長生淡然搖頭,手指在桌上輕敲兩下,“别的事他都可能刁難我,隻有這件事,他的心,絲毫不亞于我的心啊。”

刺史府的下人皆被屏退,五間三進的府邸被一種浩大無垠的空靜籠罩。梅長生側耳,聽見庭院裡一樹的蟬鳴。

一聲聲不絕如縷,朝生暮死的蜉蝣小物,竟也熱鬧得緊。

梅長生點燃了白芯蠟,将那根空心鋼針在火焰上撚轉烤熱,神色穩,手更穩,喃喃着:

“你說他們見了面,會聊些什麼,做些什麼呢。”

姜瑾屏息不敢答。

所謂的明察秋毫,是不在當場亦可将那廂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推演而出。越是看不着摸不着,越要去琢磨,越是細細琢磨,越無異給自己心上淩遲。

公子這自讨苦頭的話,仿佛是給他的心髒撒上一層麻沸散,預先疼一遍,等疼過了勁兒,待會兒鋼針透骨,也許便不疼了。

可又豈知,不是雙倍的疼。

“我、我去将外頭的知了粘了再來。”姜瑾惶然轉頭,“太吵了,屬下手不穩。”

“莫拖了,怕什麼的。”梅長生蕭蕭笑了一下,遞出針刀,輕聲說了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你想啊,左右言恣白說什麼做什麼,都能讨她的歡心。”

宣明珠被自己一手帶大的少年撩撥了,當下又是羞惱又是莫名,不待想好怎麼應對,言淮已經擦淨她的腳,撒開袍擺退後。

好似方才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般,言淮坦然帶着袍錦上那一團水漬起身,将背後的黃絹筒解下,笑容燦爛地向宣明珠晃了一晃。

宣明珠若有所感,唇角微勾,也便大大方方向前伸手。

言淮卻未直接遞去,而是恭敬地取出筒内聖旨,以慣行的軍禮屈左膝重新拜在宣明珠身前,雙手呈上帛軸,聲音朗朗道:

“小淮兒拜見大長公主殿下!”

盡管心裡有此準備,可聽着少年人赤誠而清朗的嗓音,宣明珠心坎上還是有一股熱流湧過。

如她這般穿着随便地受封聖銜,大抵也算前無古人了。隻見得小頭鞵履,窄緻衣裳,連發都未盤起,便那般以發帶松散系在身前,更别說那白生生的腳丫踩着鞋跟,還露了半爿出來。

然那一脈不顯自彰的雍雅氣度,是雕琢在血胤裡的華貴,不必衣金來襯。宣明珠眼波清漾,道了聲“好”,扶起言淮,接過那冊封的聖谕閱看。

待聖旨末端的“鎮國大長公主”六字入眼,宣明珠眉心輕躍,繼而,露出由衷的笑意。

在大晉,鎮國之号,曆來非立過大功的封疆将帥或上柱國公不能得封,更無宗女加封此号的先例。

宣明珠卻偏偏喜歡這二字的威煌。

“這是哪位大學士為我選的?”她握發莞爾,笑得十分稱心,“本宮當謝他,甚合吾意。”

“鎮國大長公主。”

當冰冷的鋼刃刺入梅長生胸口,他唇齒輕念,仿佛以此便能減輕痛楚,無聲低呓,“她應當會喜歡的……”

才是剛剛開始,姜瑾已經汗流浃背了,自己的心抖得比公子還厲害,隻有兩隻手穩如磐石。

他不能不穩,在心頭取血,是比利斧削灰還要謹慎萬倍的精細活。心尖偏上半寸,這分寸如何掌握?誰能確定萬無一失?稍微偏轉刺破心房,便是萬事休矣。

他一手緊貼在公子心髒上感受心跳,另一手緩推長針,沒進二指長,傷口猶太淺,血流連針的内肚都沒盈滿,更别說接在碗中了。

“往深一些。”梅長生眉頭蹙動,綿吐氣息,薄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

姜瑾咬牙又紮進幾分,忽聽公子喉喉嚨悶溢出一聲低呻,單手死死扳住了圈椅扶手,他立刻停手問,“公子你如何?”

梅長生的五爪深深摳住硬木,那疼,不是利刃割在肉上快來快去的疼,是真正的心如刀絞,是一點尖細而綿長的冰,一絲一縷向外牽扯着你周身百骸最精華處的那抔血,是在魂魄上刻傷。

他卻道:“再,深一些……”

一張原本冷隽的臉慘白得失了顔色,他孱孱擡頭,猶不忘笑一笑,溫潤嗓音似感到有些抱歉,“阿瑾,别怕。”

銀針這頭的血珠已經可見了,卻就是在針口墜墜的不落下來。再深——銀針已沒入了半根之多,再深很難保證不會傷到心肺,即使僥幸取得了心尖血,也恐傷及脈絡,自此折損了一身元氣。

姜瑾雙目猩紅,是誰說的十指連心,那針戳指頭的疼在真正的剜心之痛面前,根本屁都不是。

公子有多能忍痛,他五年前便領教過。

那道月牙疤是怎麼來的,旁人不知,他卻一清二楚。

這件事,公子讓他瞞到死都不許說。

當年傷與今日傷,皆是為了長公主,長公主皆不知情。

一縷額角滑下的汗水蟄進姜瑾眼裡,他憶起五年前那個雨夜,陡然決定不能繼續進行下去了。

——他當然無比希望長公主的病能治好,可是人心都是肉做的,在這一刻,他面對一個獨自承受着錐心之痛卻不喊一聲疼的人,發現自己下不去手。

他不能害了公子。

就在姜瑾萌生退意的一瞬間,梅長生輕歎一聲,擡手捏着他的腕子送進心口。

“公子你瘋了!”

滾燙的血線筆直呲出,驚心動魄地濺上姜瑾衣襟。

姜瑾回過驚魂,抖着手拿碗盞來接,嘀嗒嘀嗒的血腥氣,在屋中彌漫開來。

梅長生在那一瞬刹的潰決中,雙眸反而妖冶明亮,隻是在錐疼下難以抑制地咬唇急喘,垂落在面門的一縷鬓絲随着鼻噏不停地拂動。

他疼得幾乎要撐不住,卻清晰地感覺到,那枚被血浸淫的針尖,正緊緊挨着他的心膜,像一個無情的兇徒持刀威脅着他,讓他一動不敢動。

一動,極可能死。

這世上還有他的牽念,他萬不能死。

梅長生狠狠地哼出一聲,雙手打着擺子,将整個後背貼合在圈椅中撐住自己。

“公子你怎樣,可碰到了心脈?你千萬别動,更不能昏去!”

姜瑾端着那兔毫盞接在針口處,一點一滴的血都不敢浪費,口中緊張地叮咛确認着。

梅長生耳中惺惺嗡響,窗外的萬千鳴蟬仿佛都在此刻鑽進了耳窩,吵得他什麼也聽不清。

“公子?公子!”

虎口一陣刺痛,梅長生睜開濡黑的鴉睫,勉強辨出姜瑾的話音,點點頭,皺目緩了良久,終于擠出一點嘶啞的聲音,“無礙。”

接着他聽到一聲帶着哭腔的詢問,“公子,你疼不疼?”

他水濕的睫毛顫了顫。

何為疼。

明珠為他生女時,是如何一種疼?

她一口血吐出來昏倒時,又是如何一種疼?

他今日的所作所為,并非在抵償她曾經受到的痛苦,更不是以此自虐,以贖清自己的過錯,若有這種想法,便是玷污了明珠,也貶低了自己。

他已清楚,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停在過去的傷痕,是他無法用承受同等傷害的方式便可彌補的,宣明珠不需要他這種自以為是的深情。

不是彌補,不是愧疚,他隻不過在做一件天經地義的事。

她雖棄他如敝履,他卻依舊覺得保護妻子是他的所應為,不能舍她于毫厘。

梅長生在滴血聲中閉上眼。

一滴血珠是一錢,八八六十四錢,是一段漫長的時間。

待一盌心頭血終于積滿,姜瑾連忙将銀針小心翼翼地抽出,看到浸血的針身,他再次意識到方才公子有多狠,有多瘋,才敢下那樣的狠手。

讓他更絕望的是,這樣的酷刑,公子還要遭受兩次。

“去煎藥吧……”梅鶴庭眉間的痛色漸漸平複下來,用手緊摁着塗了金瘡藥的紗布在左胸傷口處,徐徐喝下一碗參湯。

“按周太醫的方子,你親自守着。”

“待藥煎好,去行宮請言世子來。”

“亦不必避人,便說有些上京事宜我需問他詳談。”

聲調微弱卻有條不紊地吩咐之後,他晃身而起,向榻邊去,“我,去歇會,人來了叫我。”

他身上的深衣瑟瑟抖了一下,如一片将要離枝的枯葉。

姜瑾忙要攙扶,被梅鶴庭趕去熬藥。

之是以棄刀取針,看中的便是針砭的創口小,不會失血過多。他的傷在外看不是大事,可以自己行走。

傷不在腠理,在膏肓。

男人捂着胸口慢慢躺上床,感覺心髒每跳一下,都似在針尖上盤旋,那種感覺詭異得令人平靜,仿佛此時此地除了此顆心,再也無它物。

阖上沉重的眼皮,梅長生以為,會一直捱着這份疼,恍惚間鼻尖卻嗅見了一縷香,那香好熟悉,甘甜到想讓他擁抱進骨頭裡——那是宣明珠身上的香氣。

他霍然睜開眼!

眼前出現一片重重堆落的帷帳,輕薄而迷幻的霧紫色,是長公主儀制的用色。梅長生走在其中,連呼吸都忘了,捂着胸口,如同一個掉入寶山的人,一層一層掀開眼前的簾帷。

他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過宣明珠。

自從那日她吐血昏迷,在夢中穿着一身猩紅鬥篷消失在茫茫雪地中,他便再也見不到她的夢,自己也無法再夢到她。

他曾認為是她的七魂六魄都厭極了他,是以連夢中,都抗拒他的靠近。

梅長生腳步極輕地邁出最後一步,怕驚失珍寶般挑開最後一層紫紗,紗簾後,原是一張象牙白玉雕成的繡榻。

榻上,嬌卧着一個熟睡的女子,濃睫細密,紅唇微翕,宛如一個不設防備的孩子。

梅長生渾身顫抖地跪倒在床邊。

他伸手隔空描摹着她眉間的朱砂,遲遲不敢觸碰。他極力地想要俯身,擁她在懷,契合自身,又用盡全力攥緊雙掌,阻止自己靠近。

她沒有說要他,哪怕在夢裡,他也不可輕侵她一分。

“呃……”他跌退一步,無力地嘶吐氣息。

針不是已被取走了嗎,眼前不僅僅為一個夢嗎,為何心中卻比方才更疼。

最終,梅長生小心翼翼地邁上腳踏,輕手輕腳在熟睡的姑娘身邊躺下,将臉挨在她的素頸間,克制地留出一分空隙。

渾身唯一與她接觸之處,是手裡輕牽着她的一片衣角。

隻有在夢裡,她才是他一個人的。

臉色雪白的男子低低喃道:“我不碰你,當真的,你不喜歡的事長生都不會做了……隻求你陪我一會兒,就像現在這樣,好不好。”

“醋醋,我心疼。”

熏風吹動榻邊的紗帳,行宮中,午睡的宣明珠倏然轉醒。

她饧開眼,先莫名向榻側看了一眼。

方才同言淮與孩子們進過午膳後她回殿中小歇,靠着引枕不覺便迷了過去,忘了發得何夢,隻覺身邊似有他人的氣息,還有一股淡淡的苦藥氣。

她在夢中想睜眼看看那人是誰,一雙眼卻無論如何都撐不開。

難不成白日也會夢魇嗎?

宣明珠心緒無狀地揉着太陽穴,在旁伺候的澄兒見她神色低靡,忙問殿下何處不适。

“沒有不适。”宣明珠搖了搖頭,掩唇打個呵兒問:“世子這會在哪兒做什麼呢?”

難為他讨來這個美差想着讨她歡心,來回百裡的路,明日又要快馬趕回去。她吩咐道:“你讓崔嬷嬷多備些小食與清菊茶,給他帶着路上吃。”

澄兒應下後說,“方才殿下小憩的時候,刺史府來人,請言小世子過府去商議事情,這會子人還沒回呢。”

宣明珠聞言,略一思索便想明,二人皆是皇帝的心腹,應是有事商談。正說着話,恰巧外頭通禀言小世子回來了,宣明珠便用汲來的井水清醒了一把臉,绾了發出去。

到了外殿,正瞧見言淮站在那夔龍案前,将一隻竹筒中的東西倒入跟婢女要來的白瓷碗裡。

宣明珠有些莫名其妙。

見阿姐出來,少年臉上慣有的嬉笑不見了,換成罕常的嚴肅,道:

“阿姐,我為你找了一份偏方,這藥有望能治你的病症,你快趁熱服下。”

宣明珠乍聞言淮的話,愣了一下子。

她先命迎宵留意着三個孩子莫進大殿,以防他們聽見,轉而問言淮:“是什麼方子?”

少年矜起眉,半晌沒答言。

他在去往刺史府之前,也沒成想姓梅的會給自己來這一手。

言淮這趟來汝州,除了給宣明珠送聖旨賀喜之外,身上還揣着陛下的一封密谕,要交予梅鶴庭。

這遭兒是公事公辦,刺史府的管事也很客氣,他上門後便被迎請至客廳,又是上座又是上茶。不一時,這座府邸的主人便自屏風後轉了出來。

言淮第一眼看見那襲黑衫時,幾乎不敢認。

并非梅鶴庭的相貌有何變化,隻是上一回在洛陽護國寺見面時,這人還是那副讓他看不上的斯文藏隽樣子,又帶有幾分困頓落錯。

然如今眼前之人,身着深玄錦衣,束同色寬鞶帶,眉上勒有一條嵌西域墨玉的暗金紋絲額帶,面白如霜,長身玉立,仿佛舊世家養出的孤僻乖張子弟,通身沉肅,傾壓而來。

言淮是死人堆裡扒出來的百戰将神,未被那氣魄壓制,卻也不免暗暗納罕,面上仍舊渾不吝:

“喲,有日子沒見,這是掉墨缸裡了?”

他有意往那張白如生宣的臉上多掃了幾眼,狐疑勾唇:“也學何郎敷粉?怎麼還嫌自己不夠白淨麼,看來從大理寺調任做這地方牧令,閣下很惬意呐。”

梅鶴庭片刻前被姜瑾從夢中喚醒,說是言小世子到了。他恍然從夢境回歸現世,一路上都怅然若失,直至此時被言淮的語鋒刺了一下,才清醒過來。

看向那不羁的少年,他聲音微啞:“八百裡加急都跑不過世子的馬,閣下倒很辛苦。”

相看兩厭,言淮輕哼一聲,交出皇帝的秘信,懶得與他周旋,“大人可有沒有需言某傳達上聽之事,有事說事,無事我可回了。”

畢竟他不像某些孤家寡人,可還有人等着他回去陪的。

梅鶴庭留客,“不如坐下喝杯茶。”

言淮擺手說沒興趣,梅鶴庭的姿态不激不随:“我尋着一張治血枯症的方子,不知世子對此可感興趣?”

這句單刀直入的話讓言淮腳步戛然而止,心跳砰若擂鼓。

他沒有想到,會有和梅鶴庭心平氣和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的一天。

二人相對落座後,适時一碗藥熬好端了上來,梅鶴庭亦不啰嗦,向前比了比手:

“這方子某請周太醫在内的數位名醫過了目,别無不妥,世子可放心。有勞世子帶給大長公主殿下,請她服用。另外,莫提梅某,隻言是世子尋的方子便是。”

“為何?”

散發熱氣的藥湯隔在兩人中間,将雙方的眉目都氤氲得模糊。

言淮不解梅鶴庭繞這麼大圈子有何目的,連帶也懷疑此藥的真實性,鎖眉審視對面,“按說這是好事,這麼好的表現機會,何不自己送去?”

梅長生頓了頓,“以我與她而今的關系,她不會接受。”

“不對。”言淮凝眸直視他,“若真能治病,以阿姐的性情自然分得出輕重。梅大人,你沒說實話。”

自南疆歸來的平南小将軍,無疑是位難纏的對手,若你被他嬉笑無度的外表迷惑,那便大錯特錯。

南诏國中至今流傳着一個說法——大晉的平南将軍,他領兵作戰的恐怖之處在于,知己知敵,算計敵方糧草常常可精細到以斤計。

與這等天生的将種為敵,錯漏一子,便是滿盤皆輸,更恐怖的是,哪怕步步為營不出錯,十有八.九依舊逃不開引頸受屠的下場。

他道:“這方從何處得來,方子在哪兒,配藥為何?梅大人,事關阿姐生死,我不知你怎麼樣,我是半點都不敢含糊的。你隻給我一碗不明不白的藥,易地而處,換你,你敢送到阿姐口中嗎?除非給我個确切道理,否則這麼遮遮掩掩,言淮隻得告辭了。”

說罷他長身而起,眼裡透出炯炯的戾氣。

那殺機不針對任何人,而是霍然将他至珍之人的生死存亡擺在青天白。日之下,勾動了他心底最深處的恐懼。

梅長生目光如水靜,扣指敲了兩下桌面,示意對方稍安勿躁。

探手,從襟懷摸出一張紙,推過去。

“小淮兒?問你呢,這是什麼藥?”

耳畔清柔的聲音令言淮回神。

宣明珠未等走近檀木案,卻先聞到一股子說不好的腥味,再看那瓷碗中的藥色,比尋常的湯要都濃稠。

她下意識便用帕子掖在鼻端,“這藥性好生霸道。”

言淮揉搓了一下鼻尖,“阿姐,良藥苦口,這是我……我千辛萬苦得的良方,交給太醫驗證過,真的有望治好你,阿姐服下靜待效果,好嗎?”

宣明珠聽到那四個字,微微恍惚。

“有望治好“——”這句話的份量有多沉,隻有經曆過十四年前那場絕望的人才知道。

當年她一直在等這句話,可無論宮中的太醫還是民間的方士,都不敢為她的母後做保。十四年後,她也早早為自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她知曉,小淮兒一直不肯放棄地替她尋找奇方良藥,似上回從南疆淘弄來的祓蠱丸,還有他不辭勞苦得來的海上方,宣明珠在得到太醫首肯後,都一樣樣嘗試了。

都無效果。

宣明珠不願傷他的心,含笑“唔”了一聲,“也行,不過你先把方子給我看看罷。”

她還記得當日九皇叔再三叮囑,不許她亂用别的藥。想着先得了方兒,回頭問過九叔再決定要不要喝。

對于九叔的話,宣明珠從小便認聽。這一宗連晉明帝也有些吃味,說哪有自家的寶貝閨女,反而更向着叔叔的道理?

事實上,卻不單因為宣靈鹔身為長輩,更因宣明珠自小被他拐帶出宮耳濡目染的長大,脾性相投,對這位倜傥恣意得不像皇家人的皇叔父,天然信賴罷了。

言淮卻道他得的是成藥,直接熬煮出來的,并無方子。

又信誓旦旦拍胸作保,“方子絕沒問題!”

因那藥方,是他親眼見着了的。

比起心頭血,那張古方上更刺激他的三個字是:交合侶。

——唯有與患病者有過肌膚之親的人,才有資格交出這份藥引子。

他由此明白了,為何梅鶴庭的臉色那般寡白,也懂了他為何要請自己從中插上一杠子。

能熬出這碗藥的隻有梅鶴庭,可生啖人血,莫說是阿姐,換成誰也難下去這個口。梅鶴庭與這張藥方,就像暗處的影子一樣不能露面。

而能勸說宣明珠喝下藥的,隻有言恣白。

可笑兩個水火不容的男人,在這件事上達成了共識。

他帶藥離開刺史府前,帶着幾分惡劣問了一句,“為他人作嫁衣,梅大人心情如何?”

他自認性劣,可不會做那成人之美的君子。

梅鶴庭沉默無語。言淮回顧,隻見那人安靜地坐在那裡,濃郁黑衣壓得他周身無一絲活氣,唇角卻似揚起一抹甘之如饴的淺笑。

看見他那副狗樣子,言淮對他便一點同情都沒了。

眼下的要務,自然是請阿姐服藥,有無效果,總要試試。

少年殷切地望着宣明珠,琥珀般剔透懇求的眼神,隻差粘在她身上了。

宣明珠沉吟一聲,“成,聽你的便是了。澄兒,且拿去熱一熱。”

言淮道,“藥不涼,溫度正好。”

宣明珠被他噎了一下,探手摸碗,果然溫熱,左顧右盼道,“蜜餞準備了沒有,隻怕這藥要苦。”

“阿姐,”言淮懷疑地瞧着她,聲音委屈,“你不會信不過小淮兒吧?”

“豈會。”宣明珠從容地端起碗,“小淮兒的一片心意,阿姐知道好歹。”

正說到這裡,殿外下人來禀,“啟禀殿下,世子,二公子想請言世子過‘不覺春深閣’一趟,說讀到一本兵略不解,欲向世子請教。”

宣明珠聞言目光一亮,随即道,“嗯,兵道是你的老本行,你便去指點珩兒一二吧。”說着似模似樣吹了兩下藥湯,碰到唇邊。

言淮對宣明珠素無猜疑,見狀便放下心來。又暗自忖度,欲與阿姐更進一步,與她家公子打好關系正是需要攻克的重要一環,梅小姑娘不好哄,至今叫他小哥哥叫得起勁,聽說這位二公子性子最和順,可作為兵薄之處突破。

便辭阿姐,往行宮東面的書閣去了。

宣明珠的目光從碗沿上方,瞄着那道背影。

見人影走下陛階,下一刻她眼梢都沒偏,反手便将那碗藥倒入了手邊的羅漢松。

動作叫一個輕車熟路,半滴不浪費,通通滋潤了盆栽。

“殿下,您又偷偷倒藥!”澄兒驚呼。

“噓。”宣明珠用帕子拭去唇角的藥漬,松了口氣自語,“好珩兒,可真是阿娘的及時雨。”

說罷輕吸鼻翼,收斂笑色問澄兒,“你聞見沒有?”

那藥倒下去,除了水浸泥土的土腥氣,還泛出一股子難以消散的苦腥氣。

她當年為了母後,也是實打實學過一陣醫理的,方才一近藥碗,邪氣沖鼻,她便直覺不大對頭。

她在書中曾見過有些治血痨的奇邪偏方,須以牲畜之血入藥,說甚麼以形補形,其實無稽。

小淮兒病笃亂投醫她了解且感激,不好當面糟蹋他的心腸,可這種連方子都沒有,無來由的東西,她能不入口還是不入口了。

“可萬一有用呢?”澄兒猶如錯過了一樁大機緣,愁苦地望松興歎。

“萬一……”宣明珠手撫腕上的菩提珠串,透過廣闊的殿門望向天外流雲,“從前我信,現在不信了。”

另一廂,言淮在不覺春深閣三樓找到了梅珩。

這幢書樓中的藏書着實汗牛充棟,堆積的墨香靜沉沉涼津津禦住窗外光陰,一不留神,仿佛錯覺自己會被埋在無涯的書海裡。

梅珩無疑與此地十分契合,小小的身闆一派書卷氣。見言淮,他葉揖一禮,請教道:“後生對《孫子兵略》存疑,不敢紙上談兵,請世子爺不吝指教。”

言淮原本對小屁孩沒什麼耐性的,但愛屋及烏之下自然熱絡,笑道“好說好說”,問他哪裡不解。

梅珩文質彬彬地颔首:“始計篇,作戰篇,謀攻篇,軍形篇,兵勢篇,虛實篇,軍争篇,九變篇,行軍地形……”

“等等——”言淮深吸一口氣擡手,挑眉道,“小公子直接說你整本書都不懂呗。”

梅珩一本正經點頭,“請賜教。”

“那這可費功夫啊。”

“後生有耐心。”

言淮就笑了。

他注視這小子一眼,這會才琢磨過味兒,竟是被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耍弄了,冷下神情,負手便撤。

梅珩的睫毛眨了眨,不急不徐問:“世子爺去哪兒?”

言淮頭也不回地懶聲道:“小公子問的東西基本粗淺,多讀幾遍原典便通透了,殺雞用不了牛刀,恕不奉陪。”

“哦。”梅珩将手中的書卷輕放回木閣,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微笑,“娘親疼我,我說的話雖不如小妹管用,但可以為世子試一試。”

言淮人快都下了木梯,一個大刹足,牙疼地扭臉:“嘶,小公子人小心不小,這是瞧言某礙眼了,想在公主殿下跟前搬弄搬弄口舌,給令尊一個破鏡重圓的機會?”

是以才費心機把他從阿姐身邊調開,絆着他不讓走。

梅鶴庭教子,好手段啊。

梅珩淡笑道,“娘親要什麼,是娘親自己的選擇。”

他隻是想讓母親在做選擇時,不受太多龐雜幹擾罷了。

兵法中豈非也說,能勝則戰,不能勝則守,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他沒本事,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他至多可為父親掙一分人和,便是做孩兒的孝心了。

次日天不待明,言淮回馬趕歸洛陽。

出東城門,卻見梅長生等在長亭送他一程。

言淮見了這厮便氣不打一處來,坐在玄革鞍子上當頭道:“梅珩其實是你親兒子吧!”

“珩兒,他怎麼了?”這個季節的清早露不算重,梅長生颀削的身上卻罩着件薄呢子靛青地披風,晨風吹動暗繡五蝠紋的衣擺,露出一雙素緞皂靴。

他擡首細看言淮幾眼,“昨夜沒睡好?”

言淮頂着兩個烏青的眼圈瞪他,心說被你兒子纏着問了一宿兵法,小爺我他娘的能睡個好?

偏偏那小子一副好學上進的姿态,先求了阿姐首肯,他是揍不得也推脫不得,生生錯過了與阿姐賞月叙舊的好機會。

梅長生得知梅珩無事,問出了最為關心的問題,“那藥,她喝下了嗎?可有不适的反應?”

言淮不耐煩搭理他,“喝了吧。”

“吧?”梅長生愣了一下,目光驟然犀沉,“你沒親眼看着她服下?”

言淮腹诽,還不是你那好兒子鬧的?

不過他都看見阿姐把藥送到嘴邊了,還能有假?睥睨揚鞭道:“我親自奉的藥,阿姐自然領情,親眼不親眼有什麼差别,她難道還能倒了不成。你最好保證此藥有用!”

他和梅鶴庭是話不投機,多看他一眼都嫌難受,言罷不待回應,策馬便去。

餘光中卻突有一道黑影闖入,不由分說回扯缰繩。

軍伍之人控馬的力道何等大,言淮沒防備,馬首當下帶得梅長生向前一趔趄,險些倒下。

“籲!你不要命了!”言淮連忙收缰,不能了解地看着這個命門處還帶着傷的瘋徒,“做什麼!”

梅長生一霎間整個左邊身子都疼麻了。

卻仍是直挺腰背鶴立馬下,森黑的眼緊盯言淮,追問:

“你将藥交給她時,她有何反應,給我一一仔細地說。”

言淮光是聽他的聲兒,都替他覺出一股子抽涼氣的疼,莫名其妙皺眉:

“發的哪門子瘋?這會兒後悔沒能親自給阿姐送藥賣好,到我這兒找補來了?什麼反應,阿姐掩着鼻子說你那藥邪性霸道呢。血随其主,我看說得一點不差!走了!”

玄甲骊馬揚蹄而去,梅長生在激起的微塵中,生是倒退了一步。

臉色無比蒼白。

公子!”

姜瑾眼見公子站不住,連忙攙他。方才的對話他盡數聽去,心裡頭同樣一松一緊沒個着落,隻能安慰公子,“不會的,公主殿下定是服下了……”

那可是公子的心頭血,是公子拿一條命賭來的救命藥!怎麼可能出現這樣的岔頭,果真如此,公子的罪豈非白遭了,不,老天爺不會這樣戲弄人的。

梅長生木着身子搖頭。

他千算萬算,竟忽略了,她曾在太醫署翻過許久的醫籍。

她嗅出了藥中氣味不對。

僅憑言淮的三言兩語,梅長生胸壑中的萬轉思緒一層層推溯回去,慮到深處,他連聲音都弱了,慘白的指甲握緊披風鑲邊,“言恣白不知,她們娘倆都有偷偷倒藥的習慣……”

“都是公子的推測罷了!”姜瑾加重聲調,不知是想說服誰,咬死不松口,“那也不能明證公主殿下一定沒喝那藥,公子且寬心,您現在的身子萬不可過于激動。”

梅長生阖上眼皮點點頭,沒有實證,确實隻能止于推測。

攸關乎她的性命,他必得親眼一見,才能決定下一步當如何。

汝州的邑主被聖人敕晉為大長公主,按規制,當地長官要來觐見禮賀。

不過梅長生素來不邀虛名,宣明珠接到州牧令的拜帖時,不由有些意外。

她心想着,自己能這麼快晉升名頭,還有賴梅鶴庭在背後出了一份力,此事不論驚詫了誰,都驚不到他,早該是他意料中的章程才對。

怎麼反倒弄出這虛應故事來?他手臂的傷養好了?公務也不忙?

可話又說回來,正因人家出了力,她不好硬梆梆地回拒。

晌午在小花榭用飯時,她便告訴幾個孩子明兒他們父親過來,話音才落,寶鴉第一個尖叫起來,樂呵得什麼似的,宣明珠見狀,也便允準了梅鶴庭的拜見。

往常愛賴床的小小姐,次日早早便起床梳洗,用過朝食後,換上了自己最得意的粉綠八團燈籠紋錦繡小裙裝,踩着嵌珍珠軟緞鞋,眼巴巴站在陛階頂,手搭涼棚向蜿蜒的白玉階下顧盼。

梅豫和梅珩同在殿外立等,待卯正的梆子敲響,梅長生的身影出現在三子眼前。

寶鴉徑先跳着叫了聲“阿爹”,等不及地跑下台階去。

“小心,慢一些。”梅長生提襕袍快走幾步,寶鴉張開兩臂便撲到爹爹懷裡,被梅長生接個滿懷。

“小小姐……”随行的姜瑾變色,仿佛是自己的胸口被撞得悶窒了一下。

梅長生笑着将姑娘抱起,宛若無意地側身一步,擋住那不合時宜的擔心。

看着女兒粉雕玉琢的臉蛋,溫情渡上他眉梢,醇聲問些家常:“昨晚睡得好不好,早起吃的什麼?”

寶鴉摟着他的脖子吱吱喳喳回答,梅長生一面聽一面抱着她上了殿階。兩少年上前見禮,瞧着妹妹高興的樣子都笑,時不時插幾句話拆穿她吹的牛皮。

“哎呀,你們可真煩,我就是會騎馬了!”

寶鴉在梅長生的懷裡伸手夠着去抓梅大,梅長生眉頭蹙動,手臂卻将女兒托得極穩。

正說笑着,宣明珠扶着澄兒手背盈然走出殿門,見狀立刻道:“寶鴉,見了你父親便鬧,還不下來。”

清音如柔美的絲綸,有着滋養心傷之效。梅長生喉嚨微動,黑鴉鴉的眸子擡起,不動聲色地定望她一眼。

随即收斂視線:“臣見過大長公主殿下,此日特來拜賀。”

似這樣懷裡抱個娃兒見禮的還是頭一回見,他沒法行禮,便不倫不類地颔首緻意。眉目低斂的風情,勾勒出一道清嘉緊實的下颔輪廓。

梅長生說話間不忘将寶鴉抱得緊實些,露出一點得體的淡笑,“不妨的,臣抱得動。”

宣明珠不贊同地皺起眉。

她知道梅長生手臂上有傷,哪怕将養了幾日,也經不起這小沉坨子的重量。

男人寵閨女,她見得多了,隻是手上都傷了,還逞強做什麼。大晉還從沒出過寫字手打飐兒的當朝座師呢,到時候真落下毛病,看他妨事不妨事。

梅鶴庭曜黑的眸光輕熠,唇角湊到寶鴉耳邊,“阿娘生氣了,怎麼辦?”

寶鴉笑嘻嘻爬下來,走去牽住母親的手輕輕晃啊晃,她有經驗,這麼着一晃呀,準保就把阿娘的脾氣晃沒啦。

宣明珠失笑點她的小鼻頭,轉身入殿,梅長生順勢負袖跟上,半扈半随地跟在她身後。

阖家齊整的親昵之态,仿佛一如從前。

然而誰都知道,終究是不同了的,宣明珠目前走着,偶爾問幾句話,皆是關于鄉試開科的事宜,梅長生一一應答。

寶鴉左手被母親牽着,右手向後勾着父親,忽然吸着小鼻子道,“阿爹身上好香啊。”

兩人的對話被打斷,梅長生腳步微頓,随即解下玉帶上的七寶香囊,彎身系在寶鴉襟前的紐扣上,“給寶鴉戴。”

梅寶鴉不是饞這個香囊,得了之後依舊矜着眉毛。

她隻以為這香是荷包自帶的,可阿爹沒了香囊,身上依舊有一片沈郁不散的香料味道。

從前阿耶身上那片熟悉的松雪味,她聞不到了。

“從前不見你佩香。”宣明珠側身等着他們的功夫,随口道出一句。

梅長生默了默,有些赧顔地抿了下唇,“某不精通香道,随意用之,不曉得好不好。”

“十裡香,配龍涎金,”宣明珠輕吸一鼻子,辨識了出來,“很别緻啊。”

她目光坦然地打量向梅鶴庭,從前除玉之外不佩裝飾的腰帶上,如今佩齊了蹀躞七事與顯赫的紫金魚帶,從前不喜熏香,如今也生出自己配香的閑情雅思。

麒麟之趾,振振公子,這樣的世家風範,其實很般配他。

嗯,也比從前愛笑了。

他們分開真是一件再正确不過的決定,不再束縛彼此,各自活出新的自己。

宣明珠心境開闊起來,過去的心結也能放在眼下打趣了:“你今年入主秋闱座師,翻過年,上京春闱的主考官陛下也有意為你留一席之地。到時梅卿便是我朝最年輕的座主了,如何,還是不願入内閣?”

梅長生目光微動。

入内閣意味着失去什麼,他再清楚不過。

上一回來,也是在這朱紅抱柱處,也是同樣的明烈陽光,将他的喉嗓炙啞。

“若,此為殿下之願,長生自當遵從。”

宣明珠卻搖搖頭,“自然看你自己。”

她見識過宗室裡和離的王公與妃禦,明明兩個人情意斬斷,卻仍有男的對女的再嫁橫加幹涉,或女子小性兒上來對前夫指手畫腳,積黏牽扯不清不楚的,弄得不好看相,徒惹笑柄。

前人經驗後人收,可都是千金難買的醒世良言啊。

說話間入了殿室,孩子們都自覺避了出去,殿内供冰,一瞬清涼下來。

宣明珠按招待貴客的規格命人上香茶,自己款曳鳳羅裙,去主位落了座。

梅鶴庭的腳步刹那止住。

他目光深沉地定在夔案那盆用以裝飾的羅漢松上。

——人血遇松木則呈褐,潮濕的土壤甚至尚未幹,細聞有腥氣。

那看似的不缺水松葉尖梢,枯成灰敗的黃。

審慣了案子的人,見微則知著。

親眼所見與憑空推測帶來的沖擊不同,梅長生心口一刺,連呼吸都跟着疼。

不是心疼自己的心血被浪費,是為宣明珠惋惜,又延誤了她幾日病愈的希望。

沒關系,他可以再……

那廂宣明珠正說到“鎮國”的封号上頭,好奇不知是哪位大學士别出心裁,回身見梅鶴庭還站在那裡,有些怔愣模樣,奇怪道:“梅卿?”

他反常的沉默給了她另一種誤解,恍然大悟,歪打正着:“莫不是你為本宮選的封号吧?”

“是……”梅鶴庭此時滿腦子還是她倒藥之事,城府沉深如他,竟也在刹那失口。

承認後他立刻反應過來,火氣攻心嗽出一聲,穩住孱弱将倒的腳跟,沉靜道:“是下臣多事了,若不合殿下心意,但請殿下降罰。”

“咦,本宮的心眼在你眼裡便隻有那麼一點?”

宣明珠并未如梅長生擔心的那樣,懷疑他的動機。大長公主顯然頗喜此号,她是想不到,這位端持君子也有這麼體人意兒的時候。

以局外身觀舊相識,沒了那些癡情怨意,倒更順眼了幾分。她大度地撚了下小指頭上的素金圈兒,“本宮該賞你。”

姜瑾入不得正殿,在外頭等得焦急。

畢長史與他是老熟人,請他去抱廈喝盞茶解解暑,姜瑾婉謝。他心頭合計,公子入殿是為了确認公主是否喝下那藥,察蛛絲觀馬迹,再與殿下略套幾句話,不管能不能确認,也該快出來了。

他緊張公子的身體,隻有立在門口等着才安心。

不想過了幾盞茶的功夫,卻等來裡頭人遞話,說大長公主正與梅大人下棋子兒呢,還請再等等。

姜瑾聞言迷茫,不是查事來的麼,怎麼忽然下起棋了?

殿内。

宣明珠方才半開玩笑地說要賞他。

明知自己得到答案後便該離去,梅長生卻鬼使神差當真讨了個賞,請與殿下對弈一盤。

下棋花費的時間可以很長久。

他像一個偷竊上瘾的賊,想着,面對面瞧她,總比夢裡清楚些。

宣明珠聞言起先愣了一下。

她自己的金口玉言不好反口,應下後,提出一個要求,“既要對弈,梅卿不許讓子,也不許故意錯棋,叫本宮看看,你我的棋技究竟相差多少。”

這句話源之有據,她的棋技,是成親後梅鶴庭教的。

每次讓五子,中盤又許她悔棋五子,再磨着他放些水,便可滿打滿算将三百六十子通通落滿棋枰,揮霍掉一整個時辰的光陰。

那是她在郎君最忙碌的時候,依舊能找到的能瓜分他大段時間的理由。

大約覺得弈棋是件正經事吧,是以梅鶴庭從未推脫過此事,有時還甯願延宕些處理公務的功夫,尋出空來,耐心地教她棋理棋路。

她本不愛下棋,如是再三,習慣亦成了自然。因為覺得縱橫交錯的棋子上仿佛有他留下的溫度。

往事如水過境,思之無痕。

水漆沉香木的棋枰擺了上來。

梅長生虛挨在宣明珠對面的椅沿上,涼沁的玉棋子在指間,像握着一滴不知該如何留住的淚。他看着那張明媚而鮮活的面容對他輕輕一笑,比出一根手指再次強調:

“說好了,不許讓棋。”

她的笑,動靜無邪思,眼中不含從前的溫柔,也無剛休離時的冷漠。

當真隻是将他當做了棋友。

她的執着與放下,一向比男兒爽利。

梅長生感到心口的刺痛,笑着說好。

在公主府的時節,每次宣明珠抱着棋盒子來找自己,他便知這位嬌嬌殿下是想和他呆在一起了,便盡量空出時間教她下棋。

多讓一子,便能多與她厮磨一時,下棋為四藝之一,便也不算他縱溺溫柔鄉裡。

這樣的隐密心思是說不出口的,隻能借由她指尖玉軟的溫度,一聲聲敲在枰間。

今日她不許讓了。

那會很快結束。

蓮花香插中燃了盤沉水,除了清脆落子聲,靜谧的大殿一時不聞其餘。

二人開官各落小飛星,宣明珠忽道,“長生,其實你不必内疚。”

梅長生落子的手一顫。

他擡起頭,宣明珠如翦秋水的雙眸正懇切地瞧着他,“我知曉,你心思太重,至今也許仍覺對我負有一種責任。其實大可不必,有件事我也是近來才想明白的,當年榜下選婿,我對你執着,隻是為了同父皇較真賭氣罷,說到底,也并非非你不可。”

在梅長生沉默時,宣明珠又突地變顔勾唇,狡黠地晃晃手中棋子,“攻心為上,兵不厭詐!接下來梅卿可得小心了。”

梅長生掌不住向左欹了下身子,生生笑出一聲。

妙,當年他教的棋道,如今她都用還在他身上。青出于藍。

一枰棋連中盤都沒撐到,便分出了結果。

雕玉似的秀長手指将黑龍合圍中的白子一粒粒剔出,聲音也似玉沁般涼潤,道聲承讓。

宣明珠往那潰不成軍的棋盤上盯了一陣,才明白原來從前都是他哄着自己玩的,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棋藝。

也并未見多沮喪,托腮漫淡點頭,“梅卿高着。”

素玉般不施粉黛的臉龐,有種自然慵懶味道,像這近午的夏日,引人向下挪動視線,将那兩瓣朱唇當作沙瓤的西瓜,軟,甜,解渴,又怕越解越渴。

梅長生投下交織的睫毛。棋下完了,話也說畢,他将黑白二色分别攏進棋盒裡,阖上蓋子,起身。

“臣告退。”

殿外的姜瑾見公子出來,連忙上前,試圖從公子的神情中看出個什麼來,一無所獲。

梅長生令他少待,去旁館與子女道别。

寶鴉知道阿爹要走了,眼中雖然滿是不舍,但乖巧地沒有纏人,認真和阿爹拉勾勾約定,中秋節一起到城中看花燈。

梅珩則捧着一本早已備好的讀書存疑筆記,按上面所列的疑惑一條條請教父親,有些短義經條梅長生當場便解答了,另有三兩句說不清的長篇大論,他便說回府後整理成信劄給他送來。

梅豫便直白得多了,看着梅長生清瘦的臉頰道,“父親多注意三餐準時,公務雖繁,也要保重身體才是啊。”

梅長生一一答應。

之後他和姜瑾一道出行宮,姜瑾忙不疊追問如何,梅長生始終沉默。一直到走下山道,離開了北衙軍駐守的範圍,他方淡淡道:

“将人手安排回去吧。”

姜瑾一聽就明白了。

之前公子将行宮中安排的耳目盡數撤出時,他還心存疑問,多确認了一句,全部都要撤走嗎?公子當時點了頭,說:

“她不會願意被人暗中監視着,即使是一種出于好意的保護。她不喜的事,我不逆她意。”

是以公子之前才拿不準公主究竟有沒有喝藥,需要親自來走一趟,因為行宮内外,屬實沒有他的耳目了。

現如今,公子又說要重新安排上,也就是說,他信不過言淮轉手送藥了,這便意味着,先前的藥湯——大長公主并沒有服下。

公子這是要再挖一回心。

姜瑾停了腳步,眼神有點發木。

“怎麼?”梅長生察覺到他的異樣,回頭一顧。

“公子恕罪。”姜瑾生平頭一次在梅長生面前生出包天的膽子,直視他道:“屬下要将五年前的事告知公主。”

他這兩日做噩夢,盡是替公子挖心的場景,那血淋淋的腥臊讓他每每一身冷汗地驚醒。姜瑾就一個念頭,他攔不住公子不拿命當命的瘋子行徑,至少可以讓公主殿下知道,公子為她做過什麼。

他隻是一個小小從吏,卻也想替公子正回名,告訴公主殿下,公子爺是有将她放在心上的。

“五年前殿下的生産日,公子并非不想回去陪殿下,是被一幫子苗疆殺手暗伏了。”

姜瑾至今說起還帶着點哽聲,“公子你為何一直不說,當年有人欲暗中對公主不利,你是為了調查才……”

“你再說一遍。”梅長生冷聲打斷,黑沉的眼珠盯在他臉上,“你要做什麼?”

“我……”姜瑾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

那雙森黑銳利的眼珠仁像獵豹一樣鎖在他身上,讓他錯覺隻要敢多說一句,公子能用目光活撕了他。

就在這時,梅長生慢慢伸出一隻手,探向他的脖頸。姜瑾心裡狠打了個寒顫,雙腿定在那裡動不得。

那隻冷白玉似的手卻隻是為他正了正襟領,陰冷褪散的眸色,蘊着幾分淡,“有什麼話,回家裡說。”

姜瑾實在是不明白,公子到底矜持個什麼勁兒?他看着那雙平靜到不争的眼睛,心裡更難受了。

五年前那起案子,是梅鶴庭經手過最棘手的一件案子。

開始隻是一件簡單的皇商買兇殺人案,結果快要結案時,梅鶴庭順着那殺手的藤蔓往深處查,意外發現這群來自苗疆的亡命徒還受雇于他人,刺殺的對象竟是宣明珠。

有人要買長公主的命。

當時正值先帝剛剛坐穩龍椅,榮親王叛亂的後患尚未完全平息,東南藩鎮不穩。

而宣明珠與先帝一母同胞,手中掌有财權,是天子的一大助力。若有藩王賊心不死,最簡單的方法,無過于斷去皇帝一臂。

那時節,宣明珠已有八個月的身孕,梅鶴庭未驚動她,将此事秘報先帝。先帝聽後無比重視,給了他人手特權,允他放手去辦此案。

饒是那般精密布置,在那個收網的雨夜,他還是失算,被對方反剿在一片山林中。

當那把盛着涼月寒光的彎刀搠進他胸口時,梅鶴庭隻有一個念頭,他不能死。

還有一盞燈在等着他。

家中還有人在盼他回去。

那夜的雨大得像一場地獄,他帶去的人一個個倒下,周圍盡是雨水沖不淨的血腥。他命大,刀鋒偏了半寸,就憑着心裡的那份牽念,硬是撐到了援兵來到。

可他不知宣明珠會早産。

梅鶴庭胸口大片失血,是被幾人擡着回去的。一路上他還迷迷蒙蒙的想,回去如何能瞞住受傷的事,莫驚了公主殿下的胎。

一入長公主府,他卻得知,宣明珠已經為他生下女兒,臨盆時大出血,剛剛才脫離危險。

梅鶴庭那一刻頭腦空白。

他在她最痛最難的時候,沒能陪在她身邊。

換衣,掩傷,一聲抱歉,是他當時唯一能粉飾的太平。

他母親便因為在生他時受驚,落下了終生的心疾。宣明珠才剛經曆過一場死劫,他不敢再讓她受到丁點的驚吓。

那疤後來結了痂,他騙她,是裁紙刀劃傷留下的痕。

倘若說出真相,會博取她的一份心疼,得到一分理所當然,抵消一份内疚,好像那個在妻子難産之夜沒有陪在她左右的夫君變成了沒有錯的人。

他性格中的求全責備不允許自己這樣做。

而今,往事已是比過往雲煙更久遠的埋在黃沙下的舊事了。

他憑什麼再捏着這份自憐,去擾亂她心?

方才下棋時宣明珠說的雖是玩話,亦為實情,若非她覺得時過境遷,認為他們兩個人目前的距離君臣分明,輕松自在,是斷斷不會說出口的。

這意味着,但凡他表露出半點留戀過去之心、對她肖想之意,她對自己僅剩的這一點信任也會收回。

他用僞裝換取宣明珠放下防備,宣明珠以這份坦誠,一步步堵死他陰暗的心竅。

如飲鸩,可他知道自己,停不了了。

梅長生低頭笑了一下。

她不是非他不可,無妨,他非她不可。

得不到也無妨,他隻要留住這個活生生的人。

言恣白不中用,他便自己來。

姜瑾卻不能了解公子的九曲回腸,嘴長在他臉上,腿長在他身上,他在猶豫。

梅長生不覺擡手捂了下胸口,輕歎,“我的話不管用了是麼?”

姜瑾撥了撥了腦袋,依舊不挪步。

正僵持間,二人身後的墁青磚路突然傳來一陣馬蹄急響。

一道清脆的女聲喝了聲“籲”,梅長生聞聲回頭,見一匹青棕馬上并坐着兩個姑娘。

坐在鞍前的那個嚴格來說還隻是個孩子,十歲左右模樣,身穿紅衣紅裙,臉上卻委頓蒼白,身子軟得像隻破面口袋,好似随時會栽下馬來。

紅衣少女身後那控辔的,卻是個爽利英姿的女郎,她停馬下鞍後将紅衣少女扶下來,有些謹慎地向來路回望一眼,對懷中女孩道:

“咱們到行宮了,你别怕,橫豎有長公主替你做主。”

說話的這個姑娘,梅長生認得,是與宣明珠交好的李氏娘子。

他警告般看了姜瑾一眼,平複思緒率步上前,“出何事了?”

李夢鲸先前隻顧趕路,卻是沒注意到牌樓下還有人,聽見清沉的聲音先是一愣,待發現梅鶴庭在這裡,十分意外。

不等她開口,那個紅衣女孩怔怔擡頭看了梅長生幾眼,忽然抓住他的衣袖,放聲大哭:

“姨父!求您替紅纓主持公道!”

梅長生聽見這聲稱呼,眉鋒緩動。

姜瑾本來還沉浸在為公子心疼的情緒中,被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吓到,看着紅衣女孩子眼熟,想了想記起,這位不是三公主宣明月膝下的獨女陸小娘子嗎?怎麼弄成這副形容?

“咳,”李夢鲸幹咳一聲,老大都把這個人休了,哪裡還論得上一聲“姨父”,“紅纓,你認清些。”

她仿佛對梅鶴庭很有意見,不願過多與之交談。那三公主之女陸紅纓方才在驚惶之下見到梅驸馬,隻覺是見了親人,又想起他大理少卿這層身份,更覺有了倚靠,才一時失了态。

經李夢鲸一提醒,她想起來大姨母與梅大人早已休離,梅大人甚至也不在大理寺管刑獄了,一瞬沒了主心骨,又哀哀哭起來。

梅長生見狀便知有事,伸指點了姜瑾一下,令他留在這兒,穩重的嗓音有安撫人心的力量:“我送你們上去。”

對于梅鶴庭的去而複返,宣明珠很有些意外。等看見風塵仆仆的李夢鲸和外甥女,她皺眉問道,“出了什麼事?”

陸紅纓此時再也忍不住,撲倒在宣明珠面前痛哭,“求姨母做主,我娘,我娘她沒了!”

宣明珠乍聽之下甚至有些沒明白,宣明月沒了?她比自己還小一歲,素來沒病沒災的,怎麼會沒了?

她自小獨得父皇寵愛,後宮中的那些妹妹自然面酸眼熱,是以宣明珠命中姐妹緣淺薄。惠妃膝下的三公主,從小就是個老實頭,宣明珠不去欺負人就不錯了,論交情,一向平平而已。

不過再疏遠,身體裡也流有一半相同的骨血,更何況是一條人命。宣明珠喚澄兒打水,端來安神的茶飲,詢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梅長生合乎禮數的卻行回避,被宣明珠餘光瞥見,對他道:“你先别走,一道聽着。”

殿窗四方敞開,有山頂清風穿拂徐來。清涼的宮室中,李夢鲸看一看老大,再轉眼瞟一瞟梅鶴庭,心裡納悶至極。

上回在上林苑中,見他們還水火不容的,怎麼分開後反倒和平共處,有說有應起來了?

不過這卻先放置一旁不提,她攏着陸紅纓的肩膀道:

“老大,是這麼回事,這幾日我随祖母在城郊的清心庵吃齋,今日天剛明時,聽見官道上有動靜。我出去一看,一輛馬車駕駛在前,馬車後頭卻有一行壯碩漢子趕馬來追,将那馬車團團圍住,打開簾,車裡是個小姑娘。

“我當時不識得紅纓,,眼看着那群人就要把姑娘搶去,以為光天化日之下竟出了強搶良女的勾當,立即帶領随行的家仆下去阻攔。一番交涉才知,那些人自稱是上京長壽坊陸家的家仆,這位是三公主與陸衙司的千金。

“紅纓見了我,隻喊救命,說那些人要害她,她有人命關天的事要去汝州找長公主。我見那些人糾纏不休,實在兇悍,心中有疑,便搶出匹馬帶了她來。”

宣明珠光是聽着便覺有些驚心,轉向陸紅纓,緩和聲音輕問:“姑娘且莫傷心,你母親,樊城……是何時的事?”

樊城為三公主宣明月的封号,陸紅纓啜泣道:“禀姨母,前日午時,我娘親去府裡的蓮池邊散步,也不知怎的……竟,竟落了水,當時她身邊女使皆不在,等發現時人已經……”

她一行哭一行說,“那方蓮池,原是我父親給趙姨娘特地建的,我想不通,娘親從來不喜,她那日為何要到那裡去?我知道,就在上月底的時候,娘親受不了父親擡舉妾室,說要與他和離,這才沒幾日,就出事了。我心裡存疑問父親,他卻打了我一巴掌,呈報宗人府後當日小殓,我堅持說娘親之死不是意外,可太祖母又要禁足我……”

到底是個才滿九歲的孩子,說話不及李夢鲸有條理,宣明珠卻也聽明白個七七八八,臉色當場沉凝下來。

大晉朝竟也出了這樣的新聞,一位金枝玉葉的公主莫名落水身亡,陸家不聲不響就想草草了事,還堵住家中小姐的嘴不讓聲張,若說其中無内情,誰信?

陸家這樣大膽張狂,所倚仗的,想必是那位陸太夫人的膽子了。

說來宣明珠與陸家還有些淵源,那位陸太夫人娘家姓林,原本是她母後的傅姆。

想當初,後宮嫔禦作妖,有妃子将主意打到了懷孕的柔嘉太皇太後頭上,設計柔嘉娘娘失足自亭階上摔倒,幸而傅姆林氏以身為藉墊在主子身底下,保住娘娘胎象無恙,自己卻折了股胫,險些殘廢。

是以功,林氏受賜一方丹書鐵券,一等诰命加身,有了陸家滿門榮華。

這樣論起來,她的一條命,還是林傅姆間接保住的。宣明珠模糊地記得,她兒時有一年過生辰,母後還命她給林氏磕過一個頭。

如此,便不是一件可置身事外的事了。

耳邊小女君仍在失聲痛哭,宣明珠亦身為人女身為人母,物傷其類,不覺也紅了眼,将紅纓輕輕摟在懷裡安慰,“好孩子,難為你了。”

她轉向梅鶴庭,“依你看如何?”

梅長生先前一直靜靜傾聽,聞言颔首,“疑點頗多。可否先問陸姑娘一個問題?”

見陸紅纓點頭後,他問道,“姑娘是親耳聽見三公主提出與陸驸馬和離嗎?”

陸紅纓腫着桃核似的眼皮肯定點頭,“那日他們争吵,我在門外,确切聽到了。我娘親說……”

說到這兒,陸紅纓看了眼矜眉肅目的梅大人,有些不好說。可是一想到數日前母親音容尚在,轉眼天人永隔,又恸然哭出來:

“她說長公主都可以和離,她為什麼不可以,她受夠了,這回便要學一學大姐姐,說到做到。”

殿内有一瞬安靜。

梅長生神色如常,斟酌着道:“宗室出喪不走外司,全由宗人府經辦,按律例,大理寺在内的三司皆無權幹涉,除非有明确的懷疑舉證。目下單憑陸女君的說辭,隻怕不夠。”

宣明珠慢慢盤弄垂在手背上的黃纓佛頭塔,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隻問:“可查嗎?”

“可查。”他道,“但要看想不想查,以及能不能查。”

這話便很有些值得琢磨了。宣明珠知道梅鶴庭一向慮事深遠,他知道自己與陸太夫人的這層聯系。想不想查,在她,那句能不能查,難道意指陸太夫人的免死鐵券?

眼下,她隻是聽了夢鲸和紅纓二人的口述,對上京陸家那邊的細節全然不知,想了想便未追問,轉頭吩咐澄兒道:“收拾行李,咱們明日啟程回京。”

她自問是個俗的,時日無幾,一心隻秉承快活一日是一日的宗旨,沒有許多慈悲心左包右攬。可若陸太夫人當真憑着往日的功勞目無天家害了老三,這事便與她脫不開幹系了。

陸紅纓聽見姨母的話,忙要跪下叩頭,被宣明珠拉起摟在懷内,“好孩子,你有這份兒心氣,路遠迢迢來投我,我自要給你個交代。莫哭,迎宵,去将寶鴉叫來,讓她陪陪表姐。”

殿内女使出出入入忙了起來,梅長生像一樽汝窯落地瓷瓶在原地,淺霜色的唇瓣嚅了嚅。

“殿下不在城裡過中秋了。”

他淡呓的聲音被失怙少女的哭聲遮了過去,駐了幾息,告辭而去。

次日,大長公主的儀仗人馬出城。

翠葆羽旌自行宮逶迤而下,七寶辇車之後簇随着數百名甲胄兵衛,步履整齊劃一。梅長生身着公服,眉上勒了一條指寬的懸珠錦地束額,鞶帶皂靴,緩馳在紫紗車窗之畔。

說好了的,她回上京,他騎馬送她一程。

——可能也不算說好,因為一開始的時候宣明珠沒同意,說有北衙軍跟着,這頭她料理得清,不必梅大人費功夫。梅長生卻執意要送。

半卷的柔軟窗紗無骨般随風輕飄,不時飏出窗外,拂在汝州刺史挺括的海涯水紋衣袖上。

他微微偏頭,便可見宣明珠坐在車中,手邊是兩個小姑娘,寶鴉正捏着一條帕子輕輕給表姐拭淚,小大人似的絮絮安慰着陸紅纓。

梅長生沉穩無聲,跟在公子身後的姜瑾望着那背影,舌根子發苦。

昨日回到刺史府,他自知忤逆了公子,一進門就給公子跪下了。

公子卻崴在椅子裡說了句,“起來,我扶不動你,别讓我着急。”

就這麼一句輕聲弱氣的話,讓姜瑾心疼得沒了邊,不敢再逆着他行事,也咬咬牙向公子保證,不會再提及五年前的事。

可他一想起公主殿下将回京,公子若不死心取血入藥,必然要兩地奔波,想想公子的身子骨,不禁憂從中來。

一路無言,到了城門處,宣明珠發話:“梅大人便回吧。”

車裡的寶鴉聽見,轉頭望了出來。梅長生下馬,将一個錦囊隔着視窗遞給她,輕撫她柔軟的鴉鬓,“你喜歡這香,阿耶多做了一個給你。寶鴉記得聽娘親話,阿耶休沐便回去看你們。”

轉而看向紅纓,溫醇的嗓音微微低沉,“姑娘節哀。”

而後,始看向她,謙卑揖手:“臣恭送殿下。”

車馬從城門阙出去了,漸漸望不見。梅長生駐在城門邊,回想起方才寶鴉安慰陸紅纓的一幕,目色晦暗不明。

他不敢想象若她有一日失去母親,會是如何。

他不會讓那一天到來。

男人收斂視線,撣動袖上的浮塵轉身:“回。”

與來時的且遊且逛不同,大長公主的車駕回程頗快。

中道于驿館逗留休整一夜,翌日将及晌午時,入了洛陽城南的上京安化門。

一去一回,昭樂長公主搖身一變成了鎮國大長公主。宣明珠回來得快,行程的消息傳得更快,許多知機的官員上趕着來城門口迎接鳳駕。

其中以九門提督與京兆府尹當先,各帶軍衛接迎,陣仗弄得頗大,幾乎将城門口堵個水洩不通。

紅纓經曆過被人追圍,甫見這般場面,下意識縮起身子。宣明珠察覺了出來,将小姑娘半摟在懷,掀帷吩咐:

“澄兒,代本宮謝過諸位大人心意,請他們且回。林将軍去開道,别吓着我家姑娘了。”

再微微高聲道,“言督司近前。”

言淮聽言上去,在衆臣僚面前做樣子行了一禮,而後靠近窗邊,自有一派旁人羨慕不來的親近,對宣明珠低聲道:

“收到阿姐的快馬傳信,我便派人盯着陸家了。”他向車内看了一眼,緩聲續道,“昨兒清早,陸家将樊城公主起靈送往了公主陵,人家手握宗人府的令,理由正當,說天氣大熱不欲貴胤天靈受苦,便提前封棺,小淮兒無權攔阻。”

宣明珠怔住,紅纓周身一震,那對摳摟的眼窩連淚也擠不出了,哀聲道:“什麼,我娘她……入園寝了?”

宣明珠咬了下銀牙,紅纓前腳逃出來求助,陸家後腳便急忙發喪,不打自招?毀屍滅迹?

按例公主之喪,是不憑夫家插手操辦的,應由宗人府算時辰送靈寝,而今,宗人府令處處與陸家合轍,想是暗中有了勾連。

最棘手之處在于,事關天家體面,蓋棺入陵便再無重新啟棺的道理,見不着屍身,即使有紅纓一面之辭,也無法确認樊城之死不是出于意外。

“大長公主千歲千千歲!”

正在宣明珠心頭盤算時,迎接鳳駕的臣工外圍突傳來一聲尖銳的唱拜聲,膩得人胳膊上直起凜子。

衆臣心說這是誰呀,比他們還會逢迎拍馬?轉頭一看,隻見兩班穿着利整的仆婢分左右行,手奉香鼎寶麝,盤擔紅綢而來。

留出當中的過道,一位由人攙扶的錦服老婦徐徐走近,手裡拄着一枝先帝禦賜的鳳尾拐仗。

老人的右腿走路時微微瘸拐,顯然有舊殘在身。

一見是陸家人,衆人便不奇怪了。

别看人家三世滿門沒出過一個上三品的官,宅子裡卻坐鎮着正經親王都無有的丹書鐵券,憑這一面東西,足以在上京橫着走了。

可說起來陸家又向來低調,陸老夫人深居簡出,子孫輩也從沒鬧出過欺弱貪吝之事。倒不失為家風嚴謹。

衆衆紛紛為老夫人讓道,陸老夫人一面颔首緻意,來到七寶車前,擺開扶她的人,豎着鳳拐顫巍巍的跪下去。

“老婦陸林氏叩見大長公主殿下。大長公主為國蟄伏受屈,今襄助吾皇法裁反叛,終昭明懿德,想柔嘉娘娘聖靈有知,必感安慰,老婦人亦忱忱在懷,與有榮焉。”

宣明珠靜了一霎,冷笑,命紅纓别下車,自己振衣下得車辇。

“這位便是表姐的祖母嗎?”車裡,寶鴉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大對勁,糾結起潔白的眉心。

漢禮儀志上說,年六十者逢貴不跪,七十授玉杖,八十九十禮有加。這位老夫人看着年歲很大了,聽說還是皇外祖母的傅師,跪她娘親,不是折娘親的壽嗎。

再說,雖然她言語間恭謹有禮,可做什麼要将皇外祖母的名号随意提在嘴裡,娘親最想娘親了,這麼一來非惹阿娘傷心不可。

梅寶鴉遇到想不明白的事,便要鑽牛角尖使勁琢磨。手下一個不留神,将阿爹送她的錦囊揉開了一道隙口。

小姑娘詫然“咦”了一聲,忽眼神一亮,從裡面摳搜出一條卷起的紙箋。

步下鳳辇的宣明珠瞥下眼眸,淡淡望着人跪拐不跪的老妪。

白姑姑,還不快将陸太夫人扶起來。”

宣明珠面上噙着無瑕的笑容,吩咐一聲,俯望老婦人那頭霜白的髻發。

這些年逢年過節,她都會派長史向母後當年宮裡剩下的老人賜一份節儀,以示不忘老輩的禮。

卻是有許久沒見過這位傅姆嬷嬷的面了。

白琳從命,伸手将老夫人攙起,若有所指地笑道:“老夫人有了春秋,腿腳不靈便,這樣十裡相迎的,倒叫咱們殿下心下不安。”

宣明珠輕輕勾唇,在行宮時,她便見白琳行事治下無一處妥貼,有心請她給寶鴉做傅姆,問過這位姑姑的意思,白琳自無不應,便一道帶回了上京。

方才那番明褒暗敲打的話一出口,宣明珠就知道自己的目光不差,白姑姑果然是位機宜應變的好手。

陸太夫人在後宮經曆幾十年的沉浮,自不會因一句話失去方寸,起身後,拄着鳳尾拐杖,恭然馨然,微笑道:

“老身是看着公主長大的,聽說殿下晉為大長公主,一時高興得不知怎樣好了。”

說到此處,林氏褐紋堆積的眼尾輕瞟,從那輛紫帷寶辇上掠過,“老身此來一為迎接殿下回京,二來,也是為了接紅纓這不省心的孫女回家。這孩子可憐啊,驟然失母後心神大傷,言行颠倒,不知怎麼便出城奔殿下去了。唯恐這幾日驚擾了殿下,若有失禮處,全是陸家管教之失,請殿下莫怪纓兒。”

示人以弱,倚老賣老,再來一招以退為進,好話都讓她說盡了。

若不是宣明珠事先聽過紅纓之言,隻怕也要以為她是位再慈祥不過的祖母。

她淡淡道:“纓兒很好,本宮打算帶她回府上小住幾日,不知老夫人可否割愛?”

林氏沉吟的功夫,宣明珠擡步踱到金盤盛裝的堆綢花樣前頭,喜慶是真喜慶,然而那片鮮紅的顔色,刺疼了她的眼。

宣明珠聲音有幾分發沉:“聽說貴府正在辦喪。”

林氏哀聲接話:“樊城殿下天不假年,都是我們陸家沒有将殿下照顧好的緣故,才緻發生此等意外。老身日夜惴惴,命不肖孫兒上疏向陛下請罪,幸得陛下寬宥。”

話風一轉,“老身曉得殿下素來手足情深,是否移駕至敝府一奠?”

宣明珠眉間小痣輕儇。

老太太比她想象的更為難纏,原本她确實打算一入城便去陸府,将樊城的死因追究到底。

可他們家先是将遺體送往公主陵,這會又主動邀她入府,那麼她的興師問罪,就變成了祭奠手足,污名也就落不到陸府頭上了。

“貴府本宮是早晚要去的,不過今日回京,自以入宮面聖為先。”

宣明珠不輕不重地撂下一句,回頭道,“紅纓,你先到姨母家住幾日可好?”

陸紅纓下了馬車,卻是紅着眼向宣明珠行禮,“姨母,我想回家,給母親添柱香。”

她為了給母親伸疑,沒有帶孝守靈便跑了出去,如今母親又不經她知道送到了靈寝,陸紅纓此時的心情,便像刀割一樣自責痛苦。

姨母雖能給她庇護,可她還是想回到母親生前的地方,守着她魂兮歸來。

宣明珠體諒這份心情,想了想應允,把澄兒和白琳派給陸紅纓一道回陸府。

将人交給陸太夫人時,宣明珠盯着妪人那雙精明内斂的眼睛道,“這孩子與我投緣。”

都是聰明人,敲打點到為止,陸太夫人笑得很和善,“那是纓兒的福氣。”

宣明珠諒她也不敢在眼皮子底下對紅纓做何手腳,轉身,睥了那些麝香紅綢一眼,“都撤了,晃得本宮眼煩。”

城門處諸臣散去,重又恢複了平靜。

宣明珠命北衙軍歸營複值,三個孩子且回府裡。都安排停妥,言淮扶着她坐上宮裡派出的黃頂畫壁香車,自己翻身上馬。在往朱雀大街去的路上,他低聲問:

“阿姐先前喝了那藥,身體可有好轉?”

宣明珠在車内想事,聞言反應了一下,心道這話你該去問羅漢松,隔着簾含糊應了一聲。

言淮等不到下文,手欠地挑起帷簾一角,在馬上歪頭瞧阿姐的臉。

“阿姐不開心了?因為陸老太太弄出這麼大陣仗來迎你嗎,阿姐是覺得樊城公主薨逝存疑,可有什麼需我做的,但聽阿姐吩咐。”

少年噪音如澗下金石,聒而不煩,宣明珠聽着聽着,心裡的郁氣消散大半。

不覺緩頰:“好生騎你的馬,我便開心了。”

車馬入宮阙,皇帝親自下階迎皇姑姑入殿。

經曆楚王謀逆一事,宣長賜眉宇顧盼間,多了一分神怡穩重。

宣明珠贊皇帝臨事不亂,皇帝得了誇獎,開心地彎起嘴角。

“自然有賴皇姑姑做侄兒内應,才可揭出那隻老狐狸的真面目,姑母居功至偉!姑姑的晉封典禮侄兒都安排好了,包您喜歡……”

宣長賜滔滔不覺地彙報起來,頗有些眉飛色舞的模樣,仿佛見到宣明珠,他才從那一襲繁重壓人的黃袍中掙脫出來,才不用終日刻闆一張臉,可以做一回彩衣娛親的小兒。

說着說着,皇帝想起一事,快活的語調戛然止住。

“之前恣白帶回話,說您中秋前不回上京。如今姑姑趕路回城,是為樊城公主之事麼?之前宗人府呈報時我聽了一耳朵,當時未覺有異……”

宣明珠見皇帝面有愧意,仿佛是他的疏忽害得姑母勞頓,忙笑道:“陛下日理萬機,憂于國政,後阃事宜本是中宮的職責。此事我管了,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皇帝長長哦了一聲。

提起婚事,入冬才滿十七歲的少年罕見的有些别扭,過了會兒,小聲道:“姑姑,那個,朕一定要娶墨太傅的孫女嗎?”

宣明珠眉心一跳,眯眸打量明服璨然的少年,“陛下何出此言,是不喜墨氏女,還是看中了旁的哪家姑娘?”

“不是不是,都不是。”皇帝連忙擺手,“隻是我從沒聽聞墨氏出席過任何春宴花會,她在閨閣好似也不交友,常年深居簡出的。是以說不準她、她……”

皇帝聲音越來越小,宣明珠好笑地瞧着他,“這是偷摸打聽過未來的媳婦了?”

她回想一番,對墨家姑娘的印象,确實隻停留在她六七歲時入宮參加除夕宴,那時節,小女孩一張圓嘟嘟的銀玉臉盤很是可愛。再後來便沒怎麼見過,隻知她被墨太傅戒在深閨,親自教導。

“既這麼着,陛下若有意,待樊城的事有了結果,我開一場賞菊宴,親自下個帖兒請墨娘子來。”宣明珠道。

“不必不必。”皇帝的臉更紅了,“我、我就是随口一說,不敢勞煩姑姑。這宗婚姻是先帝定下的,墨太傅文學博然配享太廟,之前還上谏立功,墨氏女家學淵源,侄兒不是以相貌取人的膚淺之人。”

宣明珠盯着皇帝的臉看了幾許,的确不像不滿,倒似成親之前的緊張焦慮。

她隻以為尋常的毛頭小子會如此,原來身經萬瀾的少帝也不能免俗。

心中忽覺此間少年有一絲可愛,可不能表現在臉上,忍俊又與他聊幾句閑話,宣明珠退出了殿。

她出門看見侍立在抱柱下的黃福全,停步多問了一句:

“皇帝最近可召了誰司寝,亦或近來有哪家千金入宮?”

黃福全聞言賠笑一聲,呵腰回道:“殿下還不知道麼,陛下在此事上最是清心,不要教引宮人,連同祖例設下的司帳司寝八宮人一并蠲免了。老奴冷眼瞧着,說句大不敬的話,陛下倒有那麼幾分給未來皇後守身的意思呢。”

宣明珠笑着點他指頭,“老尖奴,什麼話從你嘴裡說出就變了味兒。”

心情到底是寬慰的,手扶婢娥,曳裙下階而去。

她一走,黃公公立刻打起精神,踅身進殿禀道:“陛下真神了!殿下果然按陛下料想的一般,問了老奴。”

宣長賜眉眼柔和,瞧着禦案上姑姑帶給他的汝州土儀。“什麼神不神的,姑姑關心朕,朕能不知麼。”

“黃福全,你說朕多給姑姑心裡絆些牽挂,讓姑姑覺着朕需要她,她是不是便能撐住身子,不舍得去了……”

“陛下。”黃福全聞言鼻腔發酸。

為長公主晉封原是件大大好事,可又焉知,無一層沖喜的意思在其中?

他見不得主子難過,有意岔開話:

“奴才明白了,陛下故意那樣說,是做戲給大長公主看的。陛下真是不易呀,為了逼真,還命奴才悄悄打聽墨娘子的閨閣事,連墨娘子流出的幾幅丹青手稿,也命奴才務必尋來呢。”

皇帝耳根子一燙,當場把臉背了過去,“唔,給朕閉嘴。”

入夜,天邊月魄漸圓。

寶鴉從回府後便有些心不在焉,連宮裡送來禦筆親題的“鎮國”金匾,也提不起興趣跑去看一看。

晚膳後的小食是棗泥小月餅,她往常最愛吃這個,今日卻意興闌珊,在窗邊手捧雙頰,望月喃喃:“不知紅纓表姐這會兒還哭不哭?”

陸府。

許是大長公主派人跟随的緣故,陸紅纓回府後,沒受到任何刁難。

她那個賞了她一巴掌的父親陸學菡,聽說女兒回來,走出門,臉色窘迫地看着女兒,說回來就好。

“纓兒,那日怪爹心急了,爹對不住你。然天地可鑒,爹絕未做過對不起你娘之事,你别胡思亂想,啊?”

陸紅纓木木地看他一眼,偏院那姓趙的女人,分明已有了幾個月的身孕,她不明白這個男人怎麼能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這樣的話。

回到自己的院子,她關起門來誰也不見。

晚飯過後,陸太夫人卻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踏足孫女的小院。

是日天剛放亮,長壽坊陸府門前戒嚴五裡。

一百名暗赤繡甲衛,人手一杆長戟,自那漆黑的府門始,排出一條筆直長龍,駐設于道路兩旁,等閑不許人過。

曬死秋老虎的天氣,硬是被那片冰冷的兜鍪铠甲撕出一道森寒的口子。

有明眼人認出——這像是大長公主府的親衛呐,尚公主的陸家正辦喪,大長公主卻發号這麼大動靜,似乎不止是單單來上一柱香那樣簡單喲。

直等到日上三竿,等陸府戒嚴的事态賺足了坊間議論,宣明珠方遲遲擺駕去陸府。

她回京之日,陸太夫人又是紅綢又是鼓吹的,很得了一番好名聲,她怎麼着也該禮尚往來才是啊。非但如此,這一趟大長公主還帶上了大理寺的盧少卿和幾名衙吏。

梅鶴庭外調之後,大理寺主簿盧淳風酌情擢升,頂了空出來的缺兒。有這麼個公家人在場,等同昭示外頭,大長公主可不僅僅是去吊唁的。

人是在他們府上沒的,陸太夫人還一心想保住臉面上那層金紙兒,避開興師問罪的名目,可能嗎?

鳳駕至陸府,林氏拄杖攜家眷出影壁相迎,面色果然不大好看。

宣明珠唇畔噙着一層涼薄笑意,從陸家人身上一一掃視過去,望見名義上的那位三妹夫,目光一頓。

陸學菡登時面色煞白,慌忙避開視線,被祖母陸太夫人側身擋住半個身子。

這樣沒骨頭的東西!宣明珠冷笑拂袖,暫壓怒氣,擡履去靈堂為樊城上了三柱香。

而後,移駕正堂中,在一幅登泰山觀日圖的水墨幕帳下坐定,向一地黑壓壓的人輕乜,朝其中一個素白的身影招手,“紅纓過來,坐到姨母身邊。”

換了一身孝服的陸紅纓沉默地來到宣明珠身邊,她看着姨母,欲言又止,最終隻是紅着眼,坐在了宣明珠身側的檀石杌上。

堂底下,陸氏三房的人都在了,垂肩拱手的一屋地男女,面面相觑,誰也不敢率先開口。

與三公主那麼個心思淺耳根軟的面人兒相交,他們是摸熟了套路的,可眼前這位可大不一樣,從出生便是說一不二的長公主,如今又晉為大長公主,連陛下亦要禮敬她三分。

一個鬧不好,真會出人命的。

陸太夫人輕咳一聲,長房媳婦張氏巍巍地近前奉上香茶,勉強笑道:“殿下大駕光臨……”

“盧大人。”宣明珠看看日影,撚了撚小指節上的金約指,淡然開口,“審吧。”

“是。”

一直侍立在公主身後的盧淳風應諾,面朝堂下道:

“據悉,樊城公主溺水前幾日,曾與驸馬提出和離,并發生激烈争吵。我司現懷疑公主身亡并非意外——貴府何人主事?将樊城公主身邊的女使嬷嬷叫來,将樊城公主落水之日,池塘園林的管事與附近大小奴婢喚來,将妾室趙氏帶來,陸驸馬請上前來!”

這一連串吩咐出口有條不亂,堂下衆人卻亂了。大長公主難道懷疑三公主是被人推下水的?這怎麼可能!

雖說陸三爺娶了公主後,兩人的感情便似那溫水煮青蛙,不好也不壞,三爺偶爾悶了,還背着公主在外搞花頭,可話說回來,哪個男人不偷腥,同樣的道理,又有哪個不要命的敢謀害皇家血脈,嫌自己命太長了不成?

陸太夫人臉上的和氣崩不住了,沉聲道:“殿下這是要在陸府設公堂嗎,試問我家犯了哪條罪,殿下又有何憑證,有何文書,便要私審提人?”

白琳橫眉高聲道:“現是殿下問你們話!”

宣明珠鳳眸輕挑,“林嬷嬷,勸你老煞煞性罷,本宮從小哪句話不比聖旨好用,别人不知,你總該知道。”

陸太夫人面皮上最後一層強撐的血色褪去。

旁人稱她一聲陸太夫人,是尊她身為赫赫門庭裡的老太君,而“嬷嬷”二字,卻昭示着她曾為奴仆。

一日為奴,哪怕曾教導的是太上皇後,哪怕已經古稀之年兒孫滿堂,依舊擺脫不去這恥辱的印記。

這一壁盧淳風行進有序地查問,因為此前走了宗人府的過場,未将樊城公主溺亡當成案件來查,陸府的仆人之前也并未受過審訊。

盧淳風将疑點着重落在樊城公主落水當日,府内可有何異常,當時可有人目睹事情經過,亦或聽見呼救聲——奇的是,無論他翻來覆去怎麼詢問,都沒有一人點頭。

他起初懷疑,這些人事先被家主堵住了嘴,再三強調知情不報與做僞證的後果。

宣明珠也發話,她以身份做保,誰能說出真相,非但性命無虞,且有重賞,然而家仆們面色茫茫,依舊無人能提供出有用的情況。

好像就是這麼巧合,無人見到宣明月落水,更沒人聽到呼救聲。

宣明珠見盧大人沉吟半晌,似乎陷入了僵局,心頭浮出一點躁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要是梅鶴庭在這兒就好了,他定能找出疑點。

随即,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搖頭将雜念揮去,整合方才這些人的證言,自去思量。

堂下人見大長公主面沉似水,生怕陸家變成第二個觀星樓,一個個鴉雀無聲。便在滿堂寂靜時,忽聽“哎喲”一聲輕呻。

陸家人心裡不約而同一哆嗦,那道聲音,出自陸學菡屋裡的趙姨娘。

隻見這女人穿一身翠綠挑花的紗裙衫,面上敷着厚厚的水粉,捂着顯懷的肚子晃悠了一下,仿佛站不住了。

“秋雁,你怎樣?”陸學菡連忙扶住她。

陸太夫人變色重咳一聲,沒等陸學菡反應過來撒開手,宣明珠凝眉拍案:

“好啊,這是在本宮面前點本宮的眼呢。陸驸馬這副情态,本能發乎内心呐,想必郎情妾意不是一日兩日了,這胎,四個月,五個月?

“呵,驸馬尚主,卻還敢納妾,還敢這麼明晃晃放在廂房養着!林嬷嬷,都說貴府家風嚴謹,本宮今日算開了眼界。”

林氏這會兒心裡已經被宣明珠叫麻了,對方是天家的姑奶奶,愛叫什麼就叫什麼吧。可本朝卻并無律法要求驸馬不能納妾呀,樊城公主嫁進陸家九載,隻下了個丫頭,難道她不生,還要叫夫婿斷後不成?

就是宣明珠,不也給梅家領養了兩個兒子麼?都是女人,這件事上大姐别笑話小妹,她有什麼資格說嘴?

林氏心裡有了數,款款下拜道:“殿下息怒,納妾之事,本是樊城殿下點了頭的,此事樊城殿下的教養嬷嬷與貼身女使都可證明。

“至于殿下懷疑樊城公主落水不是意外,老身也可了解,畢竟事出突然,殿下又是重情之人。可是請殿下細想,傷害公主是滿門抄斬的罪孽,陸家圖什麼呢?”

圖什麼?宣明珠點了點指,據紅纓的說法,樊城此前有意和離,陸家很可能是不想失去尚主的榮耀。

她派人查過,陸氏家宅的翻建與陸驸馬名下的田莊地産,都是用樊城的嫁妝置辦的,若和離,這些通通要物歸原主。

且陸氏一族雖然沒出過一個三品大員,這些年借着尚公主的東風經營名聲,成功打入了世家圈子,混得頗是風生水起。

這時林氏又問:“大理寺的大人查了這一通,老身敢問,可查出了什麼證據,能證明陸府有人謀害殿下?”

盧淳風暗歎這個老太太不簡單,一問就問到了哏節兒上,他目前還真找不出什麼切實的證據,嘬着牙花子犯難。

宣明珠若成心真想發落人,有沒有證據,原不耽誤她下手。

可這件事的不同尋常之處便在于,樊城若真含冤,她得查出真相替她昭雪,林氏嘴臉可惡,她也得讓她認罪得心服口服。

說白了,她與樊城感情并不深厚,自她出嫁後見面的次數,屈指便可數。

可她既然知道了,就得管。

宣明珠捏住手心,目若寒星:“你府上池塘連着廂房,若樊城當真是意外落水,怎麼阖府無一人聽見她的呼叫聲?”

林氏眼光熠熠相對:“殿下,您一心認定樊城殿下是被人所害,為何沒有想過,老身的這位孫媳婦,也許那日是自……”

“姨母!”一聲尖銳的叫聲霍然打斷林氏的話。

宣明珠詫異地轉頭,“紅纓?”

“姨母,到此為止吧。”陸紅纓的眼淚撲簌簌掉下來,顫抖地指着堂下的趙秋雁,“祖母答應我了,這個女人不會留,等她生産後便把人發賣了,孩子放在莊上養,永不入陸氏戶籍——是不是,你是不是答應我了?”

這個九歲女孩子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種與她年齡不相符的癫狂,林氏在這一刻,與紅纓的祖孫輩分仿佛掉了個個,連忙點頭道:“對,祖母答應你了,絕不反悔。”

“為何?不要!陸郎不要!”被蒙在鼓裡的趙姨娘突聞此事,驚恐地抓緊陸學菡的衣袖,“我肚子裡有陸家的骨肉,你們不能這樣對我……”

廳中轉眼亂得一天星鬥,宣明珠拉住紅纓的手,沉靜地盯着她的眼睛:“姑娘,你冷靜些,你不想查明你母親的死因真相了嗎?還是你知道了些什麼?”

紅纓一改在汝州時的态度,隻是不斷地搖頭。

就在亂無可亂之際,人群邊上,樊城公主的女使蟬兒,忽然咬破嘴唇撲跪在大長公主面前,茹血哭道:

“大長公主,奴婢有一事要禀!奴婢懷疑,我們殿下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廳堂驟然死寂。

哭的不哭了,鬧的也不鬧了,像滿河塘亂晃的蘆葦被快刀齊刷刷攔腰斬斷,紛紛駭望着語出驚人的小小女婢。

陸紅纓驚詫地跌坐在地,連陸太夫人與陸學菡也一臉茫然地看過去,仿佛不能了解蟬兒話裡的意思。

宣明珠下意識站起身,尾音微抖,問她,“你能确定嗎?”

蟬兒哭着搖頭,說殿下去世前兩個月未曾來月事,可是也未曾召醫診過脈。

陸學菡聞聽,如墜夢裡向後跌退一步,臉色慘白地喃道,“怎麼會,她當真的有了麼……”

陸太夫人眨眼間便鎮定下來,細看,眼底甚至藏了些陰恻的笑意,悠悠接口,“竟有此事?可惜不能驗證了,大長公主若執意查下去,隻能開棺驗屍,那樣的話,隻怕要剖開腹部……”

“不能開棺!”

不等林氏說完,陸紅纓一把扯住宣明珠的衣袖跪下,淚如斷線的珠子灑落,“姨母,求求您,給母親身後一份安甯吧!她金尊玉貴,身軀怎能曝露斫傷,姨母,這樣就可以了,到此為止吧!”

那哭聲落進耳中,如稚莺泣血,利刃錐心,令人多一聲都不忍猝聞。

宣明珠拉都拉不起她,鋒利的眉梢刺向林氏,朱唇間吐出的一字一句都蘸了冰茬兒:

“是本宮小觑了你。”

皆因方才林氏步步緊逼的話,才給了紅纓這麼大的刺激。

今日鬧到這地步,隻能暫且收場,但這件事沒完。

她長身而起,将帶來的親兵盡數留在陸府,盯住這一家老小,一個也不許放出去,再命盧淳風詳加篩查伺候樊城的娥婢仆役,然後低頭,輕問:

“跟姨母回去嗎?”

陸紅纓惶然搖頭,仿佛她點了頭,便是同意為母親開棺驗屍一樣。

宣明珠不強求她,仍将白琳留在她身邊照應,自己帶着煌煌一行人,踏出陸府大門。

一走出去,宣明珠立即從袖中抽出一張紙條,因着腔中的怒氣未平,連指尖還微微發抖。

這紙箋,是今早出門前寶鴉交給她的。

上面有一行風骨遒逸的小字:晉律,十三卷,條八。

大晉律第十三卷 第八條,明确記載了:殓體封棺者,非生身父母與配偶子女,無權啟棺,違,罪同發冢。

宣明珠直到此時才想明白,那日梅鶴庭為何會說,要看想不想查,以及能不能查。

想不想查,不在于她,在于紅纓。

能不能查,要看證據,卻無實證。

他竟早已料準了這些後事。

他的意思,是勸阻自己不要輕易開棺驗屍嗎?

可原本是樊城一命,現在又多牽扯出一條可能存在的生命,除了驗屍,還有什麼其他方法能得知宣明月是否有孕呢?

若宣明月有靈,會否願意她毀壞她的遺軀?

宣明珠擰緊眉頭,思索着問澄兒,“紅纓回府後見過什麼人,可有人對她說過什麼話?”

澄兒馬上想了起來,道:“昨日晚間,那林氏來到陸娘子院裡,我和白姑姑攔着,她卻道隻是想與孫女說幾句話,讓咱們讨陸娘子的主意。陸小娘子聽到傳報,預設了,人也就進去了。”

宣明珠咬着銀牙,“聽到她們說什麼沒有?”

澄兒這會兒知道自己辦錯了事,慚愧搖頭。默了片刻,她忽想起:“對了,記得林氏拄杖出門的時候,回頭說了句:後個兒初九,給你母親在靈前供一盞海燈吧。”

現在回想起來,說這話時,林老妪雖在暗夜下,那嘴角卻像彎着的。

八月初九,是晴日。

秋闱開科的頭一日,金烏熾盛,汝州貢院的朱漆镂雕蝙蝠紋長案上,燃起一柱粗香,赴考生員經過檢身後陸續入了場。

第一科,考四經策論,考生們在悶熱的考舍揮灑筆墨,梅長生作為本州縣主考官,領二名副考正在場監科。

兩個時辰後,起卷時間到,衣襟漉漉的考生們一個個出場,有的輕松有的沮喪,各人神色不一。

他們知道今年的主考便是昔年晉明皇帝欽點探花,江左高才梅長生。此人比在場大多數的考生還要年輕,然而人的名樹的影,讀書輩向來不論先學後進,而以有才學者為師,是以考生們大多以投在梅長生門下為榮。

經過朱案時,都免不了慕望那位年輕的考官大人。

朱案錦衣,玉面墨發,兩相印襯,令人心折。

其中有個左手纏着厚紗布的年輕秀才,臉色憔悴地經過卷案,下意識觑向那位主考。

這一眼恰好瞧見,那人正漫不經心拿着一塊墨海,要往那試卷上落,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脫口道:“大人……”

梅長生的動作一頓,修長的手臂懸停在卷紙之上。

他撩起薄長的眼皮,瞧見是他,那張玉雕似沒有情緒的臉上,慢慢露出一個笑容。

拖着懶散的聲腔道:“此屆采用糊名制,你怕什麼的?”

說着,男人随手将硯台撂下去,硯底卻是幹淨的,一絲墨漬也沒染到卷上。

秀才見狀,長出一口大氣——判卷是要查卷面整潔的,管你骈文策論做得再好,若卷子上污了墨點,就隻剩廢紙簍等着你了。

寒窗苦讀不易,處處都要小心,就比如他,三個月前進城趕考,在一家酒鋪外醉後吐真言,和同鄉編派了長公主,被一行路過的貴人撞見,把他二人丢入了大牢。

他在牢中狠扇了自己幾個嘴巴子,以為這回要生門無望腦袋搬家了,可是沒過幾日,獄卒又将他倆放了出來。

秀才重見天日,以為大人有大量,這件事兒算是雨過天晴了。結果就在一個夜晚,有強梁潛入客棧,一節一節敲碎了他二人左手的骨頭。

若真是強梁就倒好了。

因為秀才絕望地發現,汝州城沒有一家醫館藥鋪,肯給他們治傷,諱莫如深地躲着他們,就好像事先收到了統一的禁令。

同年們都在幸慶秋闱的主考是江左梅長生,隻有他惴惴地想到,梅長生前身是長公主的驸馬。

凡事就怕合計,他把這事兒和手骨同樣被廢的難兄難弟說了,對方當場吓軟了卵。

“咱倆說過的話肯定傳到梅大人耳朵裡了,這是一場報複,是貓逗老鼠的折磨!不然誰會不偷錢不害命,隻打碎咱們的骨頭取樂?”同伴說什麼也不敢再參加會試,連夜逃回了老家。

這秀才卻沒逃,逃回去,要繼續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他想搏一搏。

“陸漸離。”

聽見一丈外的梅大人叫出自己的名字,秀才怔住。繼而,似有一條冰冷粘膩的蛇爬纏上他的胃,那些無根的猜測,仿佛在這一刻都有了實證。

看着書生落荒而去的背影,梅長生愉快地笑出一聲。

端起手邊參湯,他悠悠呷進半盞,又取出雪蠶絲帕擦弄着手指,垂睫自語:

“巧了,你也姓陸……怕什麼的,本官再公平不過了。”

回署,一隻黑隼恰越過檐頂飛下,梅長生擎起一臂,那小而桀骜的信使便馴順地落停,爪尖勾住海涯紋石青素緞子的一片錦袖。

梅長生取下黑隼爪上綁的信筒,展開信箋,落款之人:盧淳風。

宣明珠給了盧淳風三日時間。

三日過去,盧淳風依舊沒能查到陸家傷害樊城公主的實證。

陸紅纓依舊堅持不能開棺。

她是宣明月在世唯一的血親,陸紅纓不點頭,饒是宣明珠,也無法強硬行事。

試想,若無這條律例保障亡者的尊嚴,那麼難道任憑一個人跳出來說,我懷疑蓋棺下葬的人死因存疑,就不需經過死者親人的同意便可開棺驗屍,豈非天下大亂了?

大理寺有權開棺嗎?

有,但需要拿出至少一條推演鍊據。盧淳風找不出來,就是崔錦衣來了也不敢點這個頭。

大長公主能以一己之身挑戰律法嗎?

能,用強權壓人。

可若如此,便犯天下口舌。

宣明珠心想,想必林氏正看透了這一點,那天夜裡,恐是以“開棺剖屍”與陸紅纓做了交涉,吓唬住了小姑娘,才讓她抵死不敢點頭。

當世之人的想法,死者為大,入土為安。而死後剖屍,在生人看來,無異于受一回地獄之刑,令魂魄在九泉之下亦不安甯。

一個九歲的孩子,對于生死都還懵懵懂懂,怎麼敢想象因為她的緣故,而令自己的母親遭受這樣的酷刑?

宣明珠問盧淳風,“若她是被人堆下池去的,檢屍可否看到後背肌膚上留下的痕迹?”

盧淳風按他的經驗回答,“有一定可能,但……希望不大。”

查到一無所獲處,連盧淳風都有些退卻猶疑了,“殿下,會不會、樊城公主确實是意外失足?”

宣明珠反問:“意外失足,為何不敢停滿靈堂七日?意外失足,為何趕在紅纓出城之後本宮回京之前,便抓緊送棺椁進園寝?”

這麼些刻意的舉動放在一起,還不夠明顯嗎?

可就是差那麼一點,抓不到狐狸的尾巴。

“不等了。”

人等得,三伏天裡的遺體等不得。第四日,宣明珠帶人去了陸府。

她要押上這些覆着虛假面具的人,親自走趟帝姬陵。

宣明珠知道,強行開棺必然惹人非議,但她經過了反複的考慮,既然宣明月離世前,表達過與陸學菡和離的心願,以女子的立場,以為人的立場,她将心比心,這個自小沉默老實的妹妹,應不願意在死後仍舊寶珠塞口,鳴不出不平。

至少玉牒上,不該連晉明帝三公主入棺時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都說不清楚。

就算以權相壓,又如何。

陸太夫人這三日亦沒閑着,早有準備地等候着大長公主的大駕。

宣明珠一來,她便全套诰命服制上身,手持先帝禦賜鳳尾仗,從祠堂中請出了祖皇帝禦賜的丹書鐵券。

“關公門前耍威風啊。”

宣明珠此日卻未穿金蟒袍,沒的擡舉了這起子天雷劈腦子沒良心的東西,就連大長公主的服制她也懶得換,仍着一身家常方容重紗衣。

她一腳邁過影壁,眉痣熒熒,鳳眸森森:“林氏,你拿這些玩意兒吓唬本宮?本宮父兄赉賞下臣之物,你以為,本宮會忌憚?”

林氏看出大長公主是不到黃河不死心,決意要啟三公主的棺椁了。

她是看着宣明珠長大的,其實何嘗不知她的性格,隻不過她一直僥幸期待,大長公主能看在過往柔嘉娘娘的面上,擡擡腳,讓個兩相便宜。

如今既然無法,她林文君也隻得豁出這一世的經營,來護住陸家門楣了。

陸太夫人雙眉一橫,右手持杖,左手握緊那枚券書,擡起手臂示予在場的每個人,攢足一身的中氣,震聲道:

“衆人看清了,此一面,乃是當年老身為保護有孕摔倒的柔嘉娘娘,以身為墊,以斷折腿骨為代價,換來晉明皇帝的恩賜。

“當時大長公主殿下您尚在娘娘的肚子裡,可能不知,當日先祖爺親口許諾,老身以身護主,于國有功,憑此丹券,可蔭三代。”

宣明珠諷刺地勾動唇角,對左右道:“聽出來了嗎,這是說本宮忘恩負義呢。”

“老身不敢。”林氏振振有詞地說:“老身隻想請問大長公主,您執意要開樊城公主的棺,可經過亡人親女同意?可合乎大晉律例?

“您是否有十足的把握,驗過屍體後便能将莫須有的罪名安在陸家頭上?

“您是将我陸府當成了第二個司天台,就不怕天下悠悠衆口?

“您執意毀壞幼妹屍身,打擾亡靈,當真是為她考慮,還是隻為自己行事恣意?”

老婦手持丹書,氣焰仿佛也因聖恩加身而暴長。

人被逼急了,便也顧不了得罪不得罪了,此時她讓一步,等待陸家滿門的,便是萬劫不複。

宣明珠更是以确認了對方心虛,平靜地聽完,擡眼問:“說完了嗎。”

“幼女無辜,這樣大事,本宮不為難孩子,我自有決擇。”

“驗屍後,查出來,你滿門死,查不出,本宮擔。”

“陸府一如芥子齑粉,比司天台?想多了。惹天下非議?你不配。”

“最後,本宮行事,論心不論迹。容你放這麼多,不過是相中了你這條老奸舌,迎宵,待會到了陵前,記得給本宮剪下來喂狗。”

宣明珠一雙黛長的蛾眉如兩道清冷的新月彎鈎,玉頰上漠然無怒,一字字說罷,又問了一遍:“還有話說嗎。”

林氏對上那雙年輕卻鎮古的鳳眸,突然遍體竄起一股寒意。

她刮着嗓子顫聲道:“這丹券、這是柔嘉娘娘的鈞旨!殿下體性最孝,難道也不顧全柔嘉娘娘的心意了嗎?”

宣明珠先前聽這老太婆怎麼說都未動色,聽到這句話,霍然沉目,如觸逆鱗,伸手拔出身旁親衛的腰刀!

“殿下!”

迎宵的佩刀離鞘,驚呼一聲,生怕殿下割傷手,又怕殿下氣性上來,當着衆目睽睽沾了人命在手上,正要攔。

“嗖”一聲。

丹券裂。

生鐵坯鑄造的丹書鐵券在一瞬間四分五裂,片片墜地,林氏空舉着一隻手,渾濁的瞳孔瑟瑟張大。

方從她耳畔鑽過的快箭射入她身後的堂門匾聯,翎尾顫動,入木三分。

“小淮兒!”宣明珠目色大亮,轉回頭,“你……”

她的尾音戛然而止。

門邊的人,聽見她這聲呼喚後,目光沉翳。

随即,他展唇向宣明珠露出一個溫緻的笑容,宛如滌蕩污濁的清泉湧至她身邊,那樣輕柔,又那樣迅疾。

他長鬓盡濕,仿佛累極,沉甸甸的鼻息帶着百裡風塵與暑秋燥熱,落在她鬓額之上。

深不見底的目光始終不離她,凝望着她,安撫着她,輕輕伸手,取下宣明珠手中硌紅了掌心的長刀,“咣啷”一下丢在地上。

像丢掉她心裡的一份憤怒與委屈。

一聲低呢,輕若翻山越嶺的風絮:“臣來遲了。”

宣明珠怔怔的眨動翦水明眸。

梅長生執弓擋在他的殿下身前,轉頭目視林氏。

“方才之言我沒聽清,你可再說一遍。”

陸家大院裡所有人,都被這突來的變化驚了個措手不及。

他說他來遲了,可今天才是八月十二。

該是秋闱第三場的會試日,而梅長生此時,應當在汝州監考。

宣明珠手裡失了分量,人也輕飄飄的懵懂起來,“你怎的來了?”

她卻不知,他的箭術與臂力何時這樣好了?

話雖這樣問,她刹那間松下的心弦,卻是騙不過人。他來了,她便知,此間再大波瀾,也将塵埃落定。

這種無關風月的信任,無道理可講。

梅長生籠着層潮熱的目光落在宣明珠臉上,低低道:“殿下放心,臣未誤公,考場結卷之後便快馬趕了回來。此後三日中秋休沐,臣的功夫很足裕,足夠為殿下分憂。”

說話時他的喘息還未勻淨,鼻尖凝着一粒汗珠,似墜不墜,與他含住女子的目光一樣晶瑩。

像跑死兩匹快馬來不及喝一口水、入京後先去皇宮内庫尋了弓、再向陛下求得特許令這些事,自然不必一一對她說明了。他不需邀功,隻要她在這裡讓他好生地端望一眼,便是全部的恩賜。

“啊呀!!”

一聲大煞風景的凄厲叫喊猛然刺破長空,林氏像被人掐住了喉嚨,那呼聲慘恻又絕望。

她顫巍巍地彎腰,想将那些當成了一世命根子的鐵胎碎片重新拼湊起來,可惜是徒勞。

被她當成陸府保命符、傳家寶的丹書鐵券,就在她面前眼睜睜地被毀去。

她處心積慮幾十年的經營,彈指間,灰飛煙滅。

“你、你敢毀壞祖皇帝頒賜的丹書鐵券!這是夷滅九族之罪!”

林氏頭腦近乎癫狂,渾身篩糠地指住這天降的殺才,嗓子喊劈了音,将木仗在地面上撞擊得铿铿作響,聲嘶力竭:“豎子當死!豎子當死!”

“别急,今日夷滅九族者必有一家。”

梅長生側眸輕掃,眼中前一刻的脈脈溫情須臾凝成霜,“本官奉命調查樊城公主溺斃一案,陸氏聽解!即刻押往博萬壇帝姬陵,本官,要開棺驗屍。”

宣明珠聞言睫眸微顫,林氏破罐子破摔叫喊起來:“憑何押解我陸家?你無證據,無死者配偶與子女首肯,你敢開棺,便是對天家大不敬!”

陸學菡從方才一見梅長生開始,就兩眼泛黑,自覺萬事休矣。此人破案如神的名聲如雷貫耳,又是楚王叛反案中的最大功臣,先前一個大長公主,他已經招架不住,再來一個姓梅的,等着他的隻有地府幽冥了。

待聽見祖母那聲吼,他的靈台又倏爾清明子幾分,到了生死存亡之際,慫人也壯出三分膽色,弱聲接口:

“梅大人,你、你奉誰的令?莫以為我不知,你如今不在大理寺了,外州官如何管得京城事,你這是越職、越權。再說你毀去禦賜丹券,罪不容赦……”

“哦,陸驸馬是與我論刑法麼?”梅長生一振手中雕弓,曲指摩挲,漫淡地撩起眼皮,“此為七寶龍象弓,陪伴晉明帝征匈奴十載之久,射穿敵顱無數。天下大定後,晉明帝賜丹書鐵券賞五上将,謂有免死之效。後嫖姚将軍烏骨麟自恃有功,為亂朝綱,晉明帝以此弓射穿其丹書鐵券,絞殺烏骨麟,以正明堂社稷,道:‘成之有功,敗之有弓,後世子孫皆可效法,鋤奸務盡。’

“今本官遵先祖皇帝之令,效仿先祖皇帝之行,何罪之有?

“爾道本官越權,本官今日查調,不以汝州牧身份。明法說得清楚:宗人遇喪經宗人府,存疑,則宗人府報大理寺,大理寺隐難無法,則報鑒察院,鑒察院無法,則直達天聽,由天子欽派禦使查辦。現梅某身負陛下谕旨,何人敢抗旨不遵?”

他劍眉利目,铮铮的言辭,将陸學菡诘得愣頭愣尾,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

那隻文人的手掌,執起弓來亦不見遜色。

宣明珠低眸,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張鑲嵌七星珠子的錯金大鐵弓。

她記得這張父皇用得最趁手的弓,在一次秋獵中被拿來賞給了武勇冠軍的四哥,後在她與梅鶴庭成親幾年後,四哥又轉手送給了梅鶴庭。

四哥自來看不上梅鶴庭,送給文臣一把重弓,還能藏什麼好心思,無非是影射梅鶴庭不是男人。

宣明珠當場翻了臉,與四哥大吵一架,連帶這把弓也看不順眼,扔在庫房裡不見天日。

原來這些年,他一直有好好的保養——否則弓弦早已糟了,方才斷發不出那樣力道的一箭。

她目視着梅鶴庭将他的目光再轉向林氏,側臉繃出一條男人才有的磳棱颌線,冷聲道:

“罪婦林氏,既然張口閉口都是先朝故事,對這段往事不陌生吧。方才某若未看錯,爾是手憑丹書,欲要挾大長公主嗎?”

他的聲音冷沉,墜在發間的墨色抹額帶随風獵動:

“傅姆者,保育貴女之婦人。而爾卻不是柔嘉娘娘自幼的女師,不過是半路調入翠微宮,憑什麼攀扯太上娘娘旗号,以資曆壓人,以舊恩挾主?”

“恩?天上下紅雨,做奴的也與主子談起了恩情。當年爾保護太上娘娘,焉知不是身為宮人的本份?倘若娘娘出現半點閃失,想想,以晉明帝宸心,翠微宮上下宮人會不會與那個滿門抄斬的廢嫔一個下場!你救的是誰的命,不過是你自己的命罷了!

“便是有功,爾受傷之時,帝後賜藥賜金賜宅,更賜這一塊丹書鐵券,保了陸家三代榮華富貴,縱着爾等尚主斂财,虛僞蹈世,也盡夠了!”

“你、你……”林氏每多聽一句,臉色便青白一分,如同被個紫茄子塞住了嘴,聽到這時忽眼白向上一翻,瞿然佝偻身子哕嘔污濁的穢物,吐了滿地。

身邊的媳婦子一個沒扶住,林氏那條傷腿發顫,就跌進了嘔吐物裡,渾濁的瞳孔散發着死一樣的絕望。

梅長生厭惡地動了下眉心,側身為背後女子禦住沖鼻的氣味,咄咄更逼:

“大長公主從來憐弱恤老,每逢年節賜禮不斷,此是不忘舊情,皆因昔年太上娘娘柔惠寬和,悉心教導子女,以彰昭修才正德的緣故。娘娘身後聲名,豈容老而不死之人玷污。”

由始至終,他始終半遮着宣明珠的蘭裙輕裾,護在她身前。

金聲玉振似那判官揭開生死簿落了朱筆,陸家人有一個算一個,捱到這會子都明白過來,那棺還沒開,業已是回天乏術了。

因為他們發現,阖府上下視若神明的太夫人,在此人面前卻和面泥捏的無異。

聽見梅長生最後那句話的宣明珠,輕輕紅了眼圈,轉睫别開頭去。

有許多話,她自己無法說出。她想将這隻吸血的老虔婆從母後清清白白的華袍上扯落下來,卻又怕她那雙髒爪子,勾破了華袍上的錦繡絲線。

旁人隻見她仿佛有無上之權,殊不知,她雖然可以随心所欲,可若給母後的名聲造成半分污染,她都會心酸自責。

是以她想着,毋甯自己霸道些,将這一切都攬在自己頭上,是好是歹,到底與人無尤。

現下有人将她肩頭的擔子接了過去。

且體諒她的所思所想,盡以她母後的名聲考慮為先。

總聽說梅長生朝堂晤對了得,場中親聞他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卻也算頭一遭了。

這可不是樁奇異的事麼,在一起時,沒見他這般護主過,一朝分開了,他的君臣責任便蘇醒過來。

宣明珠兀自感慨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好意思,自己老大不小的,哪能像個沒嘗過甜頭的孩子似的,這麼情緒翻騰呢。

于是她抓緊清了聲喉嗓,正色轉回頭來,撐着大長公主該有的體面。

不期然對上一雙湛深的眸海。

梅長生退回到她身邊,直直凝視,嗓音因方才那番激辭透出一分輕啞,更似得清泉卷細沙般柔靡:

“殿下且寬懷,殿下的意思臣都知道,餘下的,盡在我身上了。”

這些髒心髒手的事,豈能讓她沾染半分。

開棺驗屍的非議決定,自然要他來做。

這是他一早就定好的章程。

唯一的變數,是他需要先監完三科會考,隻恐上京這邊等不到八月十二。

梅長生如今對于公與私的标準,因宣明珠一言而變,他隻有公私兼顧,二者都做到萬無一失,才能資格出現在她身邊。

君子本不器。

如今,他對自己最高的要求隻有一宗:他得有用。

哪怕她方才下意識将他當作了别人……

梅長生心裡芥蒂着苦澀,卻不妨他另外一半心房熬稠着甘醴。

那是他為她溫在血液裡的藥。

隻要她還給他靠近的機會。

宣明珠靜了一瞬,不動聲色道:“我的心思梅大人明白,梅大人的京隼伺得好,我倒不知情了。”

言罷,睇目瞥了身後盧淳風一眼。

盧淳風才因梅大人趕回來長出一口大氣,這會兒被大長公主發覺了馬腳,仿佛自己真成了十惡不赦的細作,滿臉窘迫地讪讪拱手。

梅長生佯裝沒聽真,瞥開臉兒,若不抿那一下子唇,便算很有欽差的威儀:“出發,為亡者昭雪。”

有梅長生主事,後頭的程序順理成章。

去往帝姬陵的路上,宣明珠乘坐畫壁車,親衛開路,梅長生與大理寺虞侯則騎官馬。

而炎炎烈日之下,陸太夫人、陸氏長房夫婦、陸學菡、姨娘趙氏與其餘相幹人等被麻繩縛着雙手,系在開道騎衛的馬尾巴上,像一根繩上的螞蚱,踉踉跄跄前行。

這光景對于簪纓門庭來說,是極大的侮辱,也算叫他們提前領略一番流放的滋味。

畢竟到時坐實罪名,可就不止是流徒嶺南可以抵償的了。

陸老太太年老體衰,方又将腹中食兒盡吐了出來,豆大的汗珠從她額頭滑落,面目土白,搖搖欲倒。

“殿下!梅大人!各位大人……”陸老爺拱手哀求官爺行個友善,“家母年事已高,天又暑熱,求大人們開恩準家母坐小闆車——就是用匹驢子駝着她老人家走也好啊,陸某這廂懇求各位了!”

無人理睬他。

白琳陪坐在車廂下首,聞聲鄙夷道:“待會兒活不活得成還兩說呢,可笑這會子還貪圖生前受用,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為人傅姆,本是主子給的體面,硬生生被這一家子作個一敗塗地,真真是啖狗腸貪不足的賊齄奴!”

她這話一語雙關,自知大長公主看重她給小小姐做傅姆,義憤填膺的同時也表忠,自己絕不會如林氏一般背主妄行。

宣明珠自然不擔心白姑姑的人品,退一萬步說,寶鴉的諸事有她父親照料把關,不會不妥當的。

素白的指頭挑開車簾,她望了一眼西郊的碧藍長空,輕聲感慨:“是以說人在做,天在看啊。”

前頭的盧淳風騎馬随在梅大人身邊,扡身問道:“大人有信心開棺驗屍,可是看出疑點了?”

梅長生回眸瞥了眼渾身汗塵如行屍走肉一般的陸驸馬,道:

“樊城公主當日去蓮池邊,總得有個緣故,據女使蟬兒說,那日是陸驸馬請了她過去的。而陸學菡一口咬定,他隻是想為前幾日與公主吵架之事賠禮,指了那池塘保證,會填土平塘,以後再不惹她生氣。說完話就走了,對之後樊城公主留在那裡做了什麼,一概不知。”

他徐徐推衍案情的嗓音如沙中金石,隽淡清沉,“落水者死因有三,或被人謀害推落,或不小心失足,或自盡。

“根據你飛隼傳信上的資訊,若樊城公主為自戕,自盡之人不會呼救,但入水後口鼻被嗆堵的感覺無比難受,則人會将雙手向下抓勾,三公主屍身的雙手,卻潔淨無泥污;

“若為意外失足,她的雙手該是向上掙紮,更應呼救,陸府家仆卻偏偏無一個聽見。你的調查便陷在這個沖突點上。”

盧淳風聽得連連點頭,梅長生轉頭看向他,“你卻忘了一點,陸學菡一面之詞說他們在池邊隻是說話,便果真如此麼,如果三公主落水前進過吃食或茶飲,那裡頭又‘剛好’多出些什麼……”

盧淳風“啊呀”一聲拍上腦門:“我明白了,是以大人才會讓我去查當日陸府的廚房裡做過什麼,分别送去了哪一房!”

這世間有許多藥物未必有毒,卻可令人在服下一段時間後呼吸急促意識不清,便是想喊也喊不出聲。

盧淳風想通這一切後自惱不已,他怎麼早前便沒想到?跌掌的同時,又心服口服地自我安慰,人腦子和人腦子之間也有天差地别,誰讓人家才是梅鶴庭呢。

如此一來,他對開棺後能查出真相的信心更增了幾分。

當陸老太太快被這近十裡路折磨掉半條命時,一行車駕終于到了博萬壇。

就在這時,側路的園陵道上突然響起一陣滾滾車輪聲。

“姨母!”

卻是陸紅纓乘青缯小車追趕了來。

宣明珠聽見聲音要下車,梅長生當先下馬,來到車邊安撫住她:“眼下日光正烈,殿下莫動,臣去支應,無事的。”

宣明珠頓了一下,道也好,畢竟他最擅長的就是講道理。

而梅鶴庭給總角小姑娘說文解事的口才,早早就被古靈精怪的梅寶鴉鍛煉了出來。

梅長生迎向小車走去,陸紅纓适時也急急下了車,瘦瘦一個女孩子,一看見梅長生,沒斷過淚水的眼眶又紅了。

她絞着帕子埋低頭:“是我不好,我對不起母親……”

梅長生靜靜地待她哭完,而後彎身,平視她的眼睛,聲音和緩道:

“姑娘何錯之有?換作任何一人,恐怕都無法對查驗親人屍體之事做到無動于衷。在姑娘這個年紀,想要尋出一點對抗長輩的勇氣,是莫大的不易,姑娘敢于隻身趕往汝州,已經很是了不起了。”

他眼裡蘊着溫煦的光芒:“姑娘隻需記着,今日樊城殿下的玉棺,是梅某強行決定開的,為的是還冤者一個公道,而不是姑娘的決定。姑娘年小,左右不得,記住了嗎?”

紅纓明白他說這樣的話,是為将自己的愧疚減到最低,含淚道謝,斷斷續續地說事關母親身後大事,她想要在場。

梅長生同意了,将她送到宣明珠的車上。

“纓兒!纓兒!”二人路過馬尾巴後拴着的陸學菡時,後者眼裡迸出一點絕處逢生的光亮。

他心想,女兒到底是與大長公主連着血脈的,希冀她能幫自己這當爹的求幾句情。

紅纓聽見這道呼喊,眼淚掉得更兇了,卻咬牙目不旁視登上壁車。

梅長生側眸盯了他一眼,陸學菡立刻噤若寒蟬。

宣明珠見了外甥女自然憐惜,尤其當小姑娘怯怯紅着眼問她,姨母是否生我的氣了,宣明珠的一顆心宛似浸在了梅汁子裡,輕撫紅纓的後背。

“傻姑娘,我的好孩子,我疼惜你還來不及,怎麼會生氣呢?為你母親查明遺願的事,是姨母定下的,與你的心不相幹,你不許将愧疚長長久久地存在心裡,聽見沒有?”

陸紅纓使勁點頭。她知道好歹,姨母的話,與方才梅大人說的大同小異,他們雖然和離了,卻都是這樣好的人啊。

霎時間,陸紅纓忽然對表妹寶鴉生出一種說不出的羨慕,她閉着眼靠在溫香的懷抱裡,感受這一刻的倚靠,默默飲泣。

車外頭,梅長生正要回鞍上馬,陸學菡忽嘶啞道地了一句:“你我本是一路人,都知道做驸馬的難處,為何不能高擡貴手放我一馬?”

梅長生陰恻地轉頭,像是看着一隻鬼在開口。

陸學菡被這個眼神刺激了,握緊雙手道:“說句戳心的話,梅大人是被公主休離的,暗裡定有許多難言的苦楚。公主是金枝玉葉,規矩嚴明,連幸一個女子也要看她的臉色,你我都是男人,這樣的艱辛你一定能明白吧!”

“我不大明白。”梅長生冷漠地打斷他,頓了一頓道,“還是要感謝你自己啊,生了個好女兒。”

陸學菡愣愣地看着男人冷白玉似的側臉,不能了解這句話的含義。

梅長生歪歪頭,望着他,輕笑了一下,“本官之是以插手此事,一來為我家殿下,二來,她喚了我一聲姨父。”

為這聲千金不換的稱呼,小姑娘做不了的抉擇,他幫她承擔也就是了。

守陵吏早已接到令,引着這一行貴人到園陵的下榻處。

自然,誰也不是來這兒賞景喝茶的,梅長生淨手後,戴上魚膘做的薄手套,便帶着盧淳風與仵作去往樊城公主的停靈殿。

紅纓含淚要跟着,被宣明珠阻了,宣明珠自己要跟過去,又被梅長生給阻止了。

“雖知殿下手足情切,然此間陰氣重,未免沖撞,殿下姑且稍安在此,靜候臣等佳音便是了。”

宣明珠先派女使将紅纓安頓在隔壁,怕她無意聽見大人的什麼話,存在心裡,而後闆眉瞧着他道:

“樊城是皇家的人,是我妹妹,你們一群男子,畢竟要剖開……有我在場守着,總能為她身後留一份體面尊嚴。”

他這些年做慣了仵作的活兒,她可曾嫌過他?這會子倒拿陰煞來蒙人。

梅長生仍舊搖頭,柔和的語氣中透着不容反駁的堅拒,“不行。”

那是什麼樣的場面,豈能讓她近前的。

宣明珠眯縫起眸子,“梅大人說什麼?”

梅長生頓了一下,目光從她的臉上收回,斂睫颔首:“方才是臣沖撞了。臣啟殿下,臣說,不行。”

“……”宣明珠睜大眼睛瞪住他。

梅長生且那麼禮儀周正地立着,決定的事卻巋然不動。

最終,還是宣明珠沒犟過他,大事目前,不好在此事上争執不休,撇頭擺了擺手。

梅長生卻行而出,來到樊城公主停棺的地宮。

守陵官吏與工匠合力,将椁與棺層層開啟。當最後一蓋黑檀木闆打開,即使棺記憶體放着許多避腐丸,依舊有一股惡逆之氣襲鼻而出。

平冤錄集中關于檢屍的緒論,第一條便是:驗者不可掩鼻。

——對于熏香用毒或屍腐時間的判斷,大多便在這片無形的氣味之中。

四周的人都下意識皺眉屏息,品級不夠的小秩更是推開棺後就連忙低頭退出,不敢冒犯公主的鳳軀。隻有梅長生面不改色,仿佛嗅不見那氣味,又似司空見慣。

他從仵作手裡接過了薄刃刀。

長睫下斂着望向棺中,男人仍按在大理寺時的習慣,在心中默道:某非得已,亡靈昭冤。

盧淳風無論目睹梅大人驗屍多少次,每一次依舊像第一次見到時那般感慨,平素愛潔成癖的一個人,面對屍體卻無絲毫回避,心無旁骛,甚至神情間帶有幾分敬畏與虔誠。

梅長生雙眉微凝,過了大約兩柱香的功夫,方起身,将外頭的人叫進來,說可以重新封棺了。

盧淳風連忙端着浸泡了白術與艾葉的水盆子過去,梅長生道,“豈敢勞盧兄如此。”

“嗐,大人這會兒就别客氣了,大理寺底下那幫子吏秩,哪個不想跟着梅大人偷師學本事,不以能伺候大人洗回手為榮?”他轉而輕問,“可查明了?”

梅長生将雙手浸入水中,目光暗熠,點了點頭。

出地宮至旁館換了身衣袍,再出來時,宣明珠已在外等着,也如盧淳風一般問道,“可查出來了?”

梅長生肅容道:“查明了,樊城殿下腹内含有草烏頭,此為令人心跳加快,意識模糊之藥,也有……近兩月的身孕。”

宣明珠聽了,靜默良久,一忽兒森然轉頭,看着殿庑外赤日下那排跪地待罪的陸家人,沉聲問:“按罪,當如何?”

“殘害皇室血裔,犯了十惡之中謀叛、大不敬、不睦三罪,按罪,”梅長生道,“絞。”

案情查明了,可人的心緒,不能如同落定的塵埃般平複如初。

陸氏之人自差役口中聽到結果,一個個像面口袋軟在地上,那模樣不見可憐,隻覺可惡可恨。

宣明珠安排人先将紅纓送回,自己沿着園寝中路,漫漫踱到西山腳下的水湖邊,撚着菩提珠消化沉悶的心情。

微風習來,白雲倒映在碧波,女子的衣帶随清漪飄動,背影似一聲默歎,盈盈獨立。

梅長生在水邊找到她時,入眼的正是這樣一幅畫面。

此般令人不忍打擾的景色,卻不知觸了他哪根心弦,緊張脫口道:“殿下離水邊遠些!”

宣明珠尚未轉過頭,右手的腕便被人向後輕帶,等她詫然地扭頭,那隻手又已然松開她了。

隻是手主人臉上還挂着謹慎的神情,挨近了,那雙臨川湛湛黑亮的瞳孔落在她眼裡,又低低重複一遍:“殿下往後莫要離水這麼近。”

宣明珠眉頭微挑,随即失笑,他莫非覺得她會重蹈樊城的複轍麼?

掩飾般勾過鬓間一縷碎發,掖在耳後,随口問:“大人事畢怎麼不回城,走到這裡來了?”

她方才一個人在想,她在不久的将來,也會來到這裡,躺在冰冷的木石中,枕着這片山水長眠。

是以今日來此是事出有因,也算冥冥注定吧,活時來踩個點兒,挑剔挑剔風水,熟悉熟悉環境,墓外人是墓中人,也算做了回荒誕放曠的名士。

隐約的恐慌當然有,隻是這些生死煩憂,是自說自話的心事,僅适合一個人沉思,不好在人前露了矯情。

她耳邊是汩汩若縷的水聲,天地走到這分割生死的地界,仿佛也隻剩下清風流水可以回響。

惟因大寂靜,反而成了充斥耳中的大喧嚣,連梅長生回答了什麼,她也未留神聽清,隻聽到他後頭輕輕的帶着些小心問:“殿下方才在想什麼?”

宣明珠看他一眼,知道這人善察人心,唔了一聲避開眼風,敷衍着:“本宮想着大人之前那一箭,準頭極好。”

提起這茬兒,梅長生頓時想起那聲“小淮兒”,眼前一川煙草盡數塞住心竅,點一把火,就能燒卷起黑焰通天的嫉妒。

可他隻能将幾乎硌穿喉嚨的暗瘡往更深處埋葬,再開口,又是那個儒雅端方的梅鶴庭:

“臣準頭不好,是特意照着那老婦的腦袋射的。”

聲文雅,話卻狠。

宣明珠意外了一下,這不大似梅鶴庭口吻的一句話,瞬間将她的傷情愁緒攪散,不笑也笑出來了,“那大人的膽子可真不小。”

梅長生見她展顔笑了,暗松一口氣,心緒稍定,貪念便起。兩人沿着水岸慢然向前閑步,他站在靠水的那一側,觑着她的臉龐含糊道:

“臣箭準差,因為沒有明師教我。”

“嗯……”宣明珠沒聽出他九曲十八彎的言下之意,低着額面,隻是臨水漫行。

她的钿珠與耳珰,明閃地墜墜悠悠懸晃着,珠光引來湖水的澄光,交織映回那張暖脂玉般的臉上。

是一張此時明顯不大想費力說話的冷美人面。

鑲珠的繡舄卻執着将腳下的蔓草趺踩成一條筆直的線,不自覺透出幾分孩子氣。

梅長生知她隐憂。

他不再似從前了,隻顧自己向前,将背景留給她追逐。而今他,目光所及無論看不看得見宣明珠,一扇心窗都時時為她敞開。

他看得到她内心的驚慌與恐懼——從紅纓去找到她的那一刻起,她便被一種物傷其類的念頭壓住了心。

她看見失去母親的紅纓,便想到了寶鴉,每見紅纓哭一回,她都會聯想到,将來寶鴉失去她會如何傷心。

而面對樊城公主的死,宣明珠代入了自己。

沒有人面對将死能夠心如止水,這一點梅長生最清楚。

除非将這種心情隐藏起來,不讓人知,這一點,他也很清楚。

他更清楚,宣明珠此時需要的不是任何言語開解,是一個倚靠的肩膀,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想給,卻給不了她。

因為她不稀罕了。

一旦越過雷池,與她此刻相處的這份難能可貴的平靜,便會蕩然無存。

梅長生忽的一勾手将宣明珠扯進懷裡。

帶汗的掌心實實扣住她纖細後頸,壓在自己胸口。

身體一向更快更誠實。

宣明珠前一刻還在往前漫步,身體忽然後仰,眉心的朱砂驚得一跳,未等呼出聲來,便落進一爿緊實的胸懷中,貼耳心跳,咚咚作響。

混着冷松氣的瑞腦香一霎籠罩住她,讓人頭腦遲鈍,因這過于陌生的香氣。

“梅長生?”

她反應過來,臉盤被男人身上的體溫熏熱,摁在她腕子上的力道卻不松。她糊塗地氣惱,氣惱着糊塗:“你做甚!”

久違的溫軟肌膚膩在手心裡,梅長生貪,不願再放開。感覺到她在掙,他屏息用了點力控住女子,一手攬頸,一手扣腕,就似想那般姿勢将她嵌進身體。

鼻尖飄溢着足以酥骨的馨香,他心跳如兔如鹿,認了命,蹦跶不出她給的這彈指須臾。

腦中卻在飛快草拟借口,出來的聲音讓他自己都贊歎真是道貌岸然:

“臣看得出,殿下在傷心。臣上回說過,臣的理智已将殿下與過往盡數放下了,卻尚有些私心。即便不能與你結兩姓姻好,但我,依舊見不得殿下傷心。”

癢麻顫栗的心腔,粉飾出故作鎮定的低語:“肩膀算臣借給殿下的,殿下且靠一靠。”

宣明珠聞言,安靜下來。

她覺得這是異樣的,可一時沒法子擡頭确認他的異樣從何而來。耳邊的低語,仿佛有種蠱惑人心的魔力,讓她那顆疲憊的心當真想停憩片刻,就歇在額頭抵住的這片肩頭。

她當然知道,這片布料下的肩頭有多隽雅,就有多穩重。

人本能是對舊窩有一種眷戀的。

但那陣溫暖斑斓的迷惘甚至沒過一息,宣明珠便清醒過來,向後仰身,與他間隔開一分縫隙。

雖掙脫不開他,她亦不觸碰他,輕擦在錦服上的睫毛下,眸色幹淨無塵。

她平靜地說:“你先放開。”

故淵舊林雖好,然她不是羁鳥,亦不是池魚。

宣明珠從小到大,從來沒向人“借”過東西。

富有四城的鎮國大長公主,想得到手什麼物件,需要用借的麼?

借來的東西,她會稀圖麼?

梅長生聽見那道冷靜的嗓音,心裡猛地一沉。

就在方才,他懷抱着她,時光靜好,感覺到體内某種朽寂的,被他親手掐滅的生機又在複蘇,他甚至不禁開始暢想這可能是他們之間一個神迹般的轉機。

可此時此刻,那粒複燃的火種再度因她的一句話而熄滅。

風是熱的,湖是熱的,她的身子是熱的,她的心卻如此冰冷。

梅長生眸色蒼涼,傀儡一樣松了松手指。

就在他将放未放之際,倏爾一陣富有韻律的木魚聲傳入耳中,莫名惹得人心躁。

宣明珠的鳳钗髻抵在他下巴邊動了一下,梅長生撩眸,見對面十丈開外的蓮花墁石路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身穿海青佛袍的和尚,合掌含笑而來。

宸甯無塵之相,頭頂無戒點香疤。

那身純黑的佛袍莊穆而不染。

襟無領,腰無帶,缥缥然随僧履而動,與梅長生身上那一襲緊谡修身的玄青地公服是截然不同的況味。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那雙眼瞳就着光,呈現出與湖水相同的湛藍,曼聲問:“你們在做什麼呢?”

“九叔?”

宣明珠的臉頰還被迫埋在錦衣上,單聽聲音認出來人,梅長生目光如晦。

他木然撒開手,宣明珠便從這莫名的懷抱裡退了出來,清淡的眼波在梅長生面上駐落一瞬,轉身,看見九皇叔立在不遠不近的磚路上。

更遠處,有一十二名小侍者各捧一隻木魚,規矩地颔頭靜立着。

宣明珠下意識擡手抹了下簪環,迎上前道:“方才我崴了腳,梅大人扶了我一把。九叔怎麼在這兒?”

她不願叫九叔看了笑話,把她當成和前塵勾纏割舍不清的人,随口一句遮掩過去。

梅長生聞此言,腮骨棱了一下,旋即斂去臉上的形色,不動聲色地随上。

适時法染不疾不徐到了宣明珠面前,和寂的目光落下來,“樊城的事,我聽說了。陛下降谕護國寺,為樊城公主做水陸道場,我虛領頭銜,帶弟子們過來設醮。”

頓了頓,神冶的藍色眸影距宣明珠更近一分。

“昭樂念舊,也當量力。今日之事若非梅檀越,于你聲名又是一層損害。”

“哦,如今當稱‘鎮國了’。”他擡起眼來微笑,“二事并一,皆應向檀越道聲謝。”

他的話比前兩回見時多了,對紅塵世界的關注,也不像一個斬斷塵緣的高僧。

梅長生挑動眉梢,反成了寡言的那一個,繃着面皮回了聲,法師客氣。

心裡卻想,這是自己與她之間的事,業已剃度的人,又是誰家長輩,須得他道這聲謝?

梅長生此時唯一關心的,隻是宣明珠對他方才舉動的看法——會不會發現了他隐匿的心思?

某些瘾是不能放縱的,某些僥幸不能輕懷,可人的感情有時一如風寒咳嗽,哪怕揉心揉肺地忍,也總有忍不住的時候。

方才在盈盈水邊,西山腳下,隻他二人,宛如一個好夢。他原還有許多話想對宣明珠說,想請她不要害怕,他會用盡辦法令她的身體無礙,做一位長命百歲的公主殿下。

法染将這個夢驚碎了。

此時三人站立的位置卻也頗為微妙,像是鼎的三足,互成犄角。

法染神姿高華,靜默無憂,而宣明珠看着她的皇叔,眼神是乳燕投林般的天然親昵。梅長生蜷着掌心轉向宣明珠,她不看他,他便主動開口,恭謹無破綻道:

“殿下恕罪,方才臣一時失儀……”

“此間事了,”宣明珠打斷他,轉投而來的目光靜靜的,“節後大人便回汝州吧。陛下大婚在冬月,在此之間除述值要務,大人便莫兩地奔波了,着實也是辛苦。”

梅長生聽言,薄唇的邊緣泛起一層霜色,顫顫颦眉,凝着她。

千回百轉的兩字低低流連出唇齒:“殿下。”

是要放逐我麼。

宣明珠自己也覺得過橋抽闆不大道地,又想起自己與林虔婆對峙時,他提弓奔來,當時隻圖有了幫手,卻沒來的及深想,他如此急匆匆從汝州奔上京,究竟是為事還是為人。

當時并非不感到一陣安心,可倘若君臣相宜裡摻雜進别的什麼,豈不又兜回最開始的圈子裡去了?那可就不是個方兒了。

總是自己不留心,近來與他相處得太平易,以為心裡坦蕩便不必避嫌,竟助長了他上手的膽子。

她知道,梅長生是想安慰她,可這種不清不楚的暧昧讓人無所适從。

一别兩寬,到底重在那個寬字,距離寬遠了,心才能敞亮。

法染一直沒有打擾二人說話,轉頭望向缥缈湖波。

過耳不過心地聽了一晌,忽然伸手拉過宣明珠的手腕,動作自然無比。

女子皓腕上的菩提金纓,便茸意癢癢地挨上了和尚冷潔的手背。

宣明珠愣了一下,從梅長生身上收回心思,想到了皇叔是在給她把脈,嬌暖馨笑:“藥我都有按時服的。”

梅長生一刹心血狂湧。

卻不能再漏破綻了,他明白越描越黑的道理,穩穩地颔首,目光落在兩人牽手的合縫處,兩颌繃出利落的線條,金石相撞的泠音平靜至極:

“殿下的意思臣明白了。臣,遵命,這便告退。”

“嗯,辛苦大人。”宣明珠沒有分出眼色來給他。

梅長生返身而去。

迎面的青山排闼壓來,側畔的水草搖頸刺來,射眸的酸風也欺他無力,洞開心口便往裡狠鑽。

梅長生蓦然又轉身回返,他在宣明珠驚訝的目光中一口氣說:“臣以為,雖言刑不過大辟,然陸學菡的罪過非一死能了之。依臣的意思,當令其刑罰從輕到重皆經曆一遍,從苔到杖再到流放,最終處以極刑。殿下以為如何?”

從分崩離析到冷靜如常,他隻用了頃刻而已。

宣明珠先是微怔,竟覺得這個提議頗妙,公法私怨的賬,一并都讨算了。

略微沉吟的功夫,梅長生轉頭緊盯法染,“國師慈悲為懷,可覺得太過殘忍了?”

宣明珠也瞧向九叔,想聽聽他的見解。

“阿彌陀佛。”那隻讓他礙眼的手終于收回了,法染雙掌合十,桃瓣唇不彎,自有拈花微笑的恬澹,“惡人自有惡人磨,報應自是不爽。”

梅長生心念一動,餘光望着那張粉膩雪腴的臉,口中道:“惡人磨麼……聞大師言語,不似釋家人。”

法染眨眼,和善地看向他,異瞳中兩個霜藍色金圈熠熠妖冶:“我無慧根,修不成真佛,本是個半腳淨土,半腳紅塵的門外漢罷了。——聽檀越言語,聞之也不似儒家人。”

梅長生目光與他針鋒相接,孤肅在眉:“某師從法家。”

這回轉身,是真離去了。宣明珠望着他的背景奇怪,“九叔,你們方才打什麼機鋒?”

法染笑了:“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驗屍的結果很快送往三司與禦前,陸氏祖孫罪證确切,一個死字必逃脫不開。隻不過在此之前,遵從樊城公主的遺志,與陸學菡斷絕夫婦關系,廢其驸馬都尉銜。

紅纓是公主的千金,歸于宗室,亦與陸家再無幹系。陸府全族黜為庶人,世代不可從仕。

至于陸家其餘三房是否要連坐處斬,便看他們各人這十年間有無對公主不敬,以及陛下的禦斷了。

這些是後話了,眼下時節,宣明珠金口玉言,林氏那條如簧巧舌被剪下來時,梅長生這廂,也回到了洛陽城東的梅宅。

一簇園中花開正鬧。冷冷清清。

姜瑾是随同公子從那頭貢院直接趕回來的,公子回京後徑去了皇宮請旨,他便回宅中落腳。

對于公子斷案的能力,他是一百二十個放心,原想着為公主出了這份力,沒功勞也有苦勞,公子必能得到殿下一份青睐,也不枉他歸心似箭地兩邊跑,可當看見公子的臉色,滿不是這麼回事。

他不敢問,梅長生進門便扯開緊束的頭冠與鞶帶,墨發與長襟一同散洩。

他孤寞的眼神盯着虛空一點,自己道:“我今日險些露出馬腳、不……是已經露了馬腳。”

是以她才會将他流放,讓他離得遠遠的。

兜兜轉轉又絆回了原路。從前與她在一起時,他執着于君臣禮,是為了守着自己的那份兒禮,也壓着内心的欲,如今,他不想再稱君臣,卻不成了。

法染隻有一句話說對了,報應不爽。

他笑聲有點啞,看向姜瑾的眼眶通紅,“梅長生還是不夠狠。”

對别人,對自己,都不夠狠。

要忍就該咬死忍住,為何又伸手,又沉溺在那片溫暖中,又僥幸地替她大度心軟,盼望她會原諒前塵?

明明他自己已給自己判下十惡不赦的死刑。

“公子,你别吓我啊……”姜瑾看着公子長發披肩又哭又笑的模樣,心裡發寒。

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自打離了公主,變得越來越瘋魔了呢。他回憶公子從前清谡端雅的形象,竟然一點也想不起那番樣子了。

滿眼看去,隻有這一無常喜怒的陰恻男子。

轉瞬之間,梅長生又淡然含斂神色,面上不見半點寒涼失态的表情,好像前後之間是兩人。

他淡道:“她不許我多留,出京之前,便把正事辦了吧。救命的藥,趁早服下才好。”

姜瑾一聽就急了,公子這是又打算取心血啊,緊着眉趕兩步上前:“公子不是答應了屬下,再多将養一段時日嗎。再說公子這時候動針,回汝州路遠,如何經得起車馬颠簸?回去還有批卷放榜那一堆事等着,都是一等一大費心神的要事,公子有幾顆心,心有幾竅,怎麼經受得住?”

梅長生撚了撚指,隻有在京,他方有法子親眼确認她服下。

他答非所問地輕呓:“周太醫不是給了去血腥氣的辦法麼,這一回不會讓她察覺出來,照做就是了。”

天爺!那是什麼辦法啊,姜瑾心有戚戚:先喝下朱砂根熬的水将一身的血活開,再棄鐵針,改用竹器刺入心尖——那竹針就算削作得再窄,卻也比鐵針粗上幾倍!這麼樣兒是不愁血出不來了,也不愁有腥氣了,人隻怕也廢了。

一樣取血,比先前受幾倍的疼,還得來上三遭……

“公子你還要命不要!”

“要啊。”梅長生輕淡地接口,墨黑的眸子裡沒有活人氣,“我還得留着命去查宣靈鹔。”

從第一面訪見法染,未見其人先見那張佛偈開始,梅長生對他就有一股莫名的敵意。

當時以為是自己的敏感。

可今日,他真以為,自己看不出他當面去牽宣明珠的手是故意為之?

“将留在洛陽的人通散出去,從胡貴妃的過往開始,到她這個兒子的點點滴滴,掘地三尺給我往深裡挖。”

梅長生字字森寒:“我不信,他是果真的無色無垢,六蘊皆空。”

陸家的罪是鐵闆釘釘了,留下一個孤女紅纓。

宣明珠有意将她留在身邊看拂,公主府裡孩子又多,紅纓同寶鴉又談得來,在她的羽翼下長大,宣明珠有信心可将姑娘照顧得開開朗朗的。

不料陸紅纓再三的婉謝了,紅腫雙目道:“纓兒知姨母疼我,然而上京是個傷心地,我在這裡一日,總會想起母親與……那個家的種種,心如火燒。請姨母恕纓兒人小不知好歹,纓兒想去嘉興投六姨母,待母親周年,再回京祭奠。”

宣明珠起初聽見這話,頗為意外,那嘉興是老六成玉的封邑,聽聞她之前接到遣回封地的聖旨時,還在府裡踞檻沖着汝州方向罵了整一日。

不過轉念一想便明白了,自己少時和姐妹們玩不到一處,這些姐妹卻頗有聯合起來同仇敵忾的覺悟。

老三和老六有走動,不奇怪,成玉打小是爆炭脾氣,喜則笑怒則罵,紅纓是個心有成算的孩子,她既然開這個口,說明她們之前相處得應還算投緣。

經過一番忖慮,宣明珠同意下來,為紅纓挑選了兩名得力的女使,兩個嬷嬷,及十數名護衛,命他們妥帖地護送姑娘一路南下。

離京那日,陸紅纓身着素缟,小臉雖蠟黃消瘦,一對眼眸卻熠着光彩,小小的身闆如同澗邊一杆蘆草,柔弱而堅韌。

上車前她向出府送行的宣明珠鄭重福身:“姨母對家母與纓兒的大恩,纓兒心有百感,不能盡道,唯銘記在心,日日祝禱姨母安泰。”

又道:“可惜不能拜謝梅大人,可否請姨母代我向梅大人也道聲謝。纓兒對他心中是一樣的感激之情。”

宣明珠聞言輕怔了一下,點頭稱好。

寶鴉依依不舍地拉着表姐袖子,喁喁說别忘了來信給她,紅纓連連點頭。

寶鴉目送着表姐登上油壁車,直到行塵望不見,依然駐在府外的台階下,揮了半晌小手帕。

緊跟着,鴻胪寺為鎮國大長公主舉辦晉封大典的日子定下了,正在中秋節當日。

此為皇帝的意思,他對這位嫡姑母的親敬與看重絲毫不加掩飾,非但加九翚五鳳冠,品級勝于國母,并将中秋宮宴直接改為替大長公主慶賀之宴,受百官朝拜。

之前出了樊城的事,宣明珠在行宮時得知受封的那份喜悅心情,漸也寡淡了,無意大操大辦,可是孩子的孝心攔不住,執意要給她熱鬧一回。

别的不說,就說皇帝親自畫圖為她定制的錾金流蘇鳳冠,的确是驚豔世俗,美輪美奂。寶鴉瞧見了,稀罕得什麼似的,隔幾時就找借口溜到娘親屋裡,小心翼翼地探爪摸上一摸。

宣明珠見女兒喜歡,突發奇想,“寶丫頭喜歡,娘為你也打一隻金冠戴着玩兒。”

說幹就幹,她立即派了長史尋金匠,給寶鴉打了一頂袖珍金縷冠。冠座上環雕飛翎,如鳥如翚,一排掐金絲兒的旒縧晃蕩在小姑娘素白的眉額間,既靈動又富貴。

宣明珠喜愛地親親嬌女的額頭,就讓寶鴉中秋那日戴着它進宮。

梅珩見狀,立即從自己的私庫裡淘弄出一隻素紋扁金簪——他本是一位郡王的獨子,被梅家抱繼過來時,生身父母的遺産都過到他名下,宣明珠除了指點他如何理财生财,從不過問其他,是以才有梅豫整日介打趣這個弟弟,說小書呆隻怕是梅家除父親之外最有錢的人了。

為的,自然是配上母親和妹妹的發飾,入宮赴宴時讓人一看,便知是整整齊齊的一家人。

人家娘仨兒是整整齊齊了,那梅老大卻不幹了,到底也問母親磨來一隻定制的獬豸金冠。宮宴上,大長公主帶着三個金姿玉質的子女一出場,便奪盡席間風光。

能鎮得住華而不俗的金飾的人,自有令人莫敢直視的雍貴大氣。皇帝延請再三,身着一襲鳳穿牡丹寬裾霞帔的宣明珠終于與皇帝并立丹墀之上。

二子在她身旁,梅寶鴉的小手被皇帝表兄親自牽在手裡。百官恭請陛下與大長公主殿下聖安,宣明珠颔睨鳳眸,向玉華殿中的百工群臣道:“免禮平身。”

随着音落,屏台編鐘奏響,殿外煙花齊放。一道道法膳瓊蘇流水般送上,金碧輝煌的殿廳中,一片繁笙絲竹,和樂景象。

月上中天,酒過半酣,薄醉的宣明珠悠然起駕,帶着子女往後宮的翠微殿去歇了。

皇帝見姑母離席,意興有些闌珊,撐着看了回胡旋舞,便也回駕兩儀殿,走之前讓諸卿自樂。

這一來,臣工們都自在了不少,席間的笑談聲漸大,其間有位閑賦好事的老國公,禦酒喝美了,撥攏腦袋大着舌頭道:

“梅刺史不是回上京了嘛,今日百官鹹集宴樂,他這位在叛王案中居功至高的功臣怎麼不見……”

兵部尚書的座次恰在老國公之後,庸子鄢搖着一柄檀香水墨扇,聽見此語,随和一笑,心道這位糊塗公爺真是醉了。

誰不知陛下器重梅長生,不然能将門下江閣老的位置都給騰出來?調梅大人至外省任座師,無非為了渡一層資曆,再回京,便是直入内閣的前程,人家都不急,你急個什麼?

不過一想起自己這個尚書位,是用一本墊桌腳的書向他手底下讨來的,庸子鄢笑嘲一聲,飲盡杯中酒。

宮宴一直持續到子時,上陽台那邊又放了一場盛大的煙火,漆黑夜空頓時斑斓如晝。

坊間,亦有三日馳禁,東西兩市的金燈銀火綿延看不見盡頭,仕女都人,摩肩擦踵,那種生鮮而蓬勃的熱鬧,别有一種節日氛圍在其中。

處處團圓,處處熱鬧,相形之下的永興坊梅宅,便顯得過于冷清了些。

門前不挂紅燈,黑洞洞一片,府内亦關門閉戶,森阒阒滿庭。

唯有正院一幢屋子,有燈火如豆,卻也不知其中何人做何事,因為那扇雕花柳木門亦是緊閉的。

一條瘸腿的小土狗孤零零地在門外,不停用爪尖勾刮着門闆,進不去,伶仃嗚咽。

間或,屋内傳出三兩縷男子痛苦的呻哼,因其竭力地壓抑着,又很快不見。

那殘弱的燭苗亮了一夜。

今年的中秋夜宣明珠照例守着圓月,在母後的翠微宮歇了一宿。

次日,她沒忘回京時皇帝對她提起墨家娘子的事,又在公主府設了一個小小的賞菊宴。

花宴不邀王妃夫人們,隻邀請了十幾家待字閨中的少女,說是大長公主想見見年輕新豔的小輩女孩兒們。

實則呢,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宣明珠單想瞧一瞧墨氏女的品格,替皇帝心裡有個數罷了。

文章是提前幾日便下發的,臨到花宴将開,泓兒卻來回報說:“殿下,墨府方才遣管事來告罪,說墨家娘子今早上吃壞了東西,發了痧,來不了了。”

宣明珠聞言,蹙眉微微沉吟。

墨氏娘子十餘年不出門,接到她的請柬,早無事晚無事,偏在宴會當日忽然發了痧,若說碰巧,卻也太巧了些。

墨氏不來,别家小娘子們都已盛裝登門,前庭偶爾傳來清靈的嬌音笑語,宣明珠隻得暫将此事寄在心裡,命人去開了花宴。

她自己過去照了個面,飲半盞菊酒,問兩句閑言,投幾支壺箭,又命廚房将新蒸的螃蟹一屜屜端上來,讓她們女孩兒家自在地聯詩賞景,自己過到另一壁的三敞花廳裡消暑。

她才坐定,又有人來禀說:梅大人到了,此時正在府門外候着。

宣明珠聽了放下茶碗,輕哦一聲。

梅鶴庭要過來的事她此前是知曉的。他早幾日便投了帖來,說想在離京前陪一陪寶鴉,還有些針對梅珩課業疑問的手劄,欲當面與他講解清楚。

宣明珠想起在帝姬陵那日她說出的話,他明日便要回任汝州,一去好幾個月,她沒理由阻攔他見孩子,慵撚着眉尖道:

“如此,請他直接過去雛鳳小院吧。”

管事領命去了,随侍着宣明珠的崔嬷嬷見殿下神情惘惘,似無精神,踅身為殿下投了條濕手巾,“今年的秋老虎兒利害,到這時節還動辄一身汗的,洛陽城也不比行宮清涼,殿下接連兩場宴,想必乏累了,待宴散後好生歇一歇吧。”

宣明珠接過手巾,拭了兩下薄汗微淋的頸,搖頭道:“往年多大的宴我沒經辦過,不是這麼個累法。”

她默了幾息,眼波如晦,遲聲用詢問的口氣問嬷嬷:“嬷嬷你說……睡夢裡總覺着有人在旁瞧着你,可你又看不見那人的臉,也動不了身,說不出話,這是魇住了還是有個什麼說頭?”

崔嬷嬷聽她說得吓人,立刻聯想到公主身上的病,怕有那不幹淨的牛頭馬面來勾人魂了,滿臉緊張地問:

“殿下夢見了什麼,具體是怎麼樣的?近來身上可覺着哪處不妥?”

宣明珠先是搖頭,讓嬷嬷不必緊張,她近日倒沒什麼不适的,想來還沒到那個時候。

隻不過昨夜在翠微宮做的那場夢……要她叙說,她又形容不大上來。

左不過是隐約在一頂重紗疊帳裡,她呆呆地坐在榻邊,眼睛被布條蒙着,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動彈不得,就連半個指頭尖,也是勾不起來。

說隐約,因夢中她眼前的白紗半透,可以窺見一點景象。隐約的紫薰幔帳,隐約的龍涎水香,隐約的一個高高的人影,向她走來。

近了,帶些哀切地跪在她身前,淺淺地捏住她一個指頭尖,跟着也不語,也不動,半晌,唯感覺到咻咻的氣息落在她的手背上。

那場景實有些詭異,宣明珠在夢裡卻并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此人相熟,極想透過紗布看清他的相貌。

可惜再怎麼樣也看不真切,她一急,急中生智,想到這樣的身量莫不是言淮吧,堵絮的喉嚨恍然叫出一聲“小淮兒”,就醒了過來。

……不會是那種夢吧?

宣明珠心中忽然蹦出此念,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又是跪又是摸手的,對方還是個弟弟,想想,也忒不正經了。

可她對言淮并無男女之意,如何會夢到他呢?

崔嬷嬷還在揪心地等着殿下回答,那嚴肅的神情,仿佛下一刻便要出去請靈燒紙做全套法事。

宣明珠說不出口了,“唔”地含糊一聲,低頭去喝消火的菊花茶。

雛鳳小院。

此日梅長生穿了件緩帶寬袖的織金深青文士袍,緩緩邁進屋子後,帶進一袅輕暖的龍涎香氣。

“爹爹!”

寶鴉甜笑着哒哒哒跑到門口,梅豫和梅珩也在妹妹這裡靜候父親到來。

梅長生入門點頭,見過三個孩子,便倚進方案邊的壺門椅子裡,側身,拿右肩頂着椅背。

平素正襟危坐的人,偶然沒正形,卻成了浪蕩風調,讓人疑心他慵懶得沒了骨頭。

一張圍桌,父子四人,他瞧着寶鴉折蓮花燈。

梅寶鴉的小腦袋瓜裡常常裝些稀奇古怪的念頭,這一回知道父親要來,她早早地尋出許多漂亮的琉璃軟彩紙,想和阿耶一起折些蓮花燈。

等阿耶去外省出任之後,她每次想爹爹,就可以去洛水河裡放一盞燈,等全部放完,便到了年關歲尾,爹爹也便該回來了。

寶鴉的小嘴叨咕不停,和爹爹分享中秋宮宴上的所見所聞。

梅長生靜靜聽着,那雙潺潺寂靜的雙眼,含蘊出幾分笑意。一氣兒折了兩隻燈,他的左手實在抖得不像話,輕歎一聲,緩着聲氣道:

“爹爹手拙,看着寶鴉折好不好?”

寶鴉盯着那兩隻形狀很“别緻”的琉璃紙燈,果斷點頭,“好好,爹爹你莫動手了,我怕咱家的紙簍要開口罵人哩。”

梅長生薄唇無聲莞爾。

他手拙,口齒卻無傷,答應了小兒子要為他講書的。那邊小女兒晃着腳丫折紙,這邊他便握起書卷與梅珩一篇篇地注講,隻是嗓音時而頓滞,須停下來,放下右手裡的書,端起茶盞抿口茶,然後繼續教授。

屋裡分明不熱,他這樣不愛出汗的人,額頭不一時竟沁出一層汗珠。

一場下來,梅珩聽得是津津有味,旁聽的梅豫哈欠連連,在父親面前又不敢表露,生生憋出了一雙紅潤兔子眼。

梅長生看看銀漏,是時候了,便撐着椅子的扶手起身。

梅豫見狀終于長出一口氣,可聽講枯燥歸枯燥,他一想到父親這就要走了,心底又油然不舍。随着小書呆起身,學他的樣式給父親長揖了一個學士禮。

“照顧好母親和弟弟妹妹。”梅長生溫聲囑咐長子。

梅豫認真點頭。梅長生轉頭,寶鴉還在若無其事地折着花紙,頭也不擡。

梅長生走過去摸摸她的頭,“寶鴉,爹爹得回汝州去啦。”

小姑娘“嗯”一聲,始終不擡頭。

梅長生心中歎息一聲,有些費力地彎下腰,眉頭雖輕皺,唇邊卻是笑着的,附在小姑娘耳邊哄她:

“等爹爹回來,便帶寶鴉騎大脖去逛夜市,買許多許多的志異話本,講許多許多故事給你聽,拉不拉勾?”

一滴眼淚終于砸在玻璃紙上,濺開細碎的水花,寶鴉随即兇狠地抹了把臉,摟住梅長生的脖子含含糊糊撒嬌,“那爹爹得快點回來,不許耍賴,賴皮的話我就不高興了!”

梅長生點頭說好,任姑娘摟了自己一會兒,出門離開雛鳳小院。

一走出月洞門,男人的廣袖頓時失了重量般抵在牆上,他用那面粉牆撐住自己,捂住左胸大口喘息。

前一刻溫潤有緻的臉孔刹那扭曲,失血成煞白的顔色。

“……可是梅大人麼?您,無事吧?”

背後突然響起一道猶疑的聲音。

梅長生聽了出來,是這院裡的女使雲荊,咬牙靜止一瞬。

人人皆以為錐心之痛是徹骨,那麼如果到了連痛都不許表露時,又是怎樣一種生受的滋味?

痛無可痛罷了。

等梅長生再度直起脊背,面色已恢複如常,他轉過身,露出一點孱白的微笑:

“許是方才走得急,被日影晃了下子,無妨。姑娘去照顧小姐吧。”

雲荊愣愣瞧着梅大人步履從容地走了出去。

畢竟在此生活過七年,公主慣常去哪裡消暑,梅長生很清楚,有哪條小徑可以避開人通往那個花廳,他也清楚。

至于廚房裡當差的有哪些人員,誰負責看火,誰負責熬藥,他更能查得一清二楚。

掌握了這些,人不知鬼不覺地安排一個自己的人進去,在煎好的藥湯中加一份藥引,便難不倒曾經的大理少卿。

尤其在這樣人來人往參赴宴會的時分。

“殿下,該用藥了。”

花廳中,泓兒将小廚房送進的紅木葵花捧盒接進來,打開蓋子,将一碗藥端到宣明珠跟前。

廳外一箭地遠,梅長生身姿隐在一棵枝條繁密的迎春花樹後。

這是個利于隐蔽的位置,可以觇見花廳中的景象,花廳裡卻輕易注意不到這頭,還是他與寶鴉捉迷藏時偶然間發現的藏身寶地。

一整道人影皆融入漆黑谧靜的樹影裡,人是弱隐的,連呼吸都比不過頭頂鳴聲旺盛的蟬,一下輕一下濁地喘。

目光隻是一瞬不瞬地凝視花廳裡的動靜。

他隻消親眼看見她喝下這碗藥,便可安心回汝州,待到十日後,再秘密折傳回京,為她奉上第二劑救命的藥。

昨夜姜瑾為他刺心取血時,失了态,雙眼猩紅說他瘋了,明知萬無一失的事,放着要命的傷口不養,非要來親自走這一遭。

——他沒瘋,且無比清醒。唯有眼見,才能為實,他容不得她的身體再出一絲一毫差錯。

透過掩映的花枝,梅長生望見宣明珠指尖碰到藥碗,不禁屏息——她的手擡起了——她的玉蟬髻低下了——那朱唇挨到碗沿邊了——

隻差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