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评书的名家(六)

连阔如,原名毕连寿,号连仲三,又号乐天居士,笔名云海客。满族。北京人。1903年闰五月,连阔如出生在北京安定门外一个穷旗人家中,是满洲镶黄旗人,祖姓毕鲁氏。满族人指名为姓,故取汉名为毕连寿。父亲凌保,是个门甲,在其出生前一个月,即已经故去。连阔如之上了半年私学、两年小学,十二岁就当学徒,进过北京的首饰楼、照相馆;天津的杂货铺、中药店;到烟台、大连做过小买卖;摆过挂摊,饱尝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其经历是民国后旗人乱世飘零的一个浓重缩影。

1927年开始学说评书,先拜李傑恩为师,学说《西汉》和《封神榜》;又向张诚斌学说《东汉》。台风潇洒,神完气足,语重声宏,娓娓动听。书情结构严谨,人物性格鲜明。听者赞誉其评书“见识实在,胜人一筹”。20世纪30年代末,曾在电台连续播讲《东汉》,听众争相收听,有“千家万户听评书,净街净巷连阔如”之誉。此外,还在电台连播《三国》、《水浒》、《西汉》、《隋唐》、《明英烈》等。尤其是《东汉》的打功、《三国》的评讲和《水浒》的民俗,被公认为连派评书的经典标志。

1938年,以云游客为笔名撰写出版的《江湖丛谈》一书,至今仍为曲艺研究者珍视。启功先生曾为以连阔如、连丽如父女为代表的连派评书题词:“辞气力与宋元角,史通学补谈迁疏。” 新中国成立后,精心研究《三国》、《水浒》,演出获得成功。另编写《飞夺沪定桥》等反映红军长征题材的作品。1951年3月12日,连阔如组织第一届赴朝慰问团曲艺服务大队,,以廖承志为总团长,陈沂、田汉为副总团长,连阔如任大队长,赴朝慰问。

据其女连丽如回忆:我的父亲是慈父也是严师,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受父亲的影响,他给我的最大影响就是教会我平易近人、理解对方。记忆中,父亲非常勤快,每天早上全家他第一个起床,倒便盆,蹲在地上劈劈柴,生火点炉子。他不抽烟不喝酒。父亲生活朴素,一辈子正式的衣服只有两身中山装,他挣的钱除了自己生活,接济亲戚朋友外,全部都买书了,父亲喜欢藏书,我们家的一些藏书比图书馆都全,光是《三国演义》就有四十多种版本。

连阔如的口头禅是:“评书要评”,他认为,评书难在一个“评”字,贵在一个“评”字,书不易说,“评”字是金。连阔如先生还主张“懂多大的人情说多大的书”,先有情意真,后有说书人。父亲评得成功是因为他有丰富的知识,有关心社会的心肠。只有这样,点评才能到位,才能点到听众的心里。

电视评书是时代的产物,它的出现不可避免。但它缺少与人面对面的交流,失去了和观众互动的现场趣味。把评书的语言艺术变成电视信号的同时,评书的艺术元素、美学元素都随着电视信号流失了。我认为,电视台要录评书,应该去书场茶馆,这样才能保存原生态的东西,这是艺术的态度,而不是商人的态度。

1957年,连阔如先生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曾经谈到过保护曲艺遗产的看法,他说:近几年来,在全国各地有不少的文艺工作者,不断地整理曲艺遗产的东西。这些东西就是我们艺人“口传心授”记在脑子里的曲词和评书。这样的整理曲艺遗产是好的,可是,这只能把曲艺艺人的东西变成书面的东西,只是继承了曲艺遗产的一部分,或者说三分之一。目前,包括评书在内的曲艺遗产继承依然存在着这样的问题。父亲那时说的话,到现在都有用。曲艺的音乐不是完全能用谱子记录的,绝对应该口传心授,老师带徒弟很重要。现在抢救那些大师就等于抢救了那门艺术。

《醒木惊天连阔如》的作者蓑笠翁曾评价道:“像连阔如这样的文化人,我以前很少见过。他从一个贫儿到艺术大师,从一个失学者到一个饱学之士,其间的过程有多难。他自己说书,改编了那么多评书,还自己写书,但他只上过两三年小学。连阔如每天必说书,每天必写几百字、上千字的文章,把每天听到的新词、了解的新故事,无论是风俗掌故人情还是故事都整理记录下来,他的这种学习习惯使他终身受益。”

关于其著作《江湖丛谈》有一点疑问,里面多次提到作者云游客与连阔如对话,还有一段专门记录连阔如的文字,在书中提到“有一次我问说评书的艺人连阔如,玉广昆是不是他的祖师,据连说他是李傑恩的弟子。”据此可能作者另有其人。但是在2009年2月重印版中,连阔如先生的女儿连丽如先生为此书作序,讲述历史,还有苏叔阳先生作序,故而此书应为连阔如先生大作。其在书中是这样记录连阔如的:

连阔如说的《东汉》,纯粹是道活(辈辈相传的),不是墨刻。阅者若问什么是道活?什么叫墨刻?关于这两个意思我得向阅者述明。说评书的人们所说的书,虽有《施公案》、《济公传》、《彭公案》、《精忠传》、《包公案》、《明英烈》、《隋唐》、《东汉》,可是大有分别。

就以《三国志》说吧,从前,评书界很有几个人说的,可是所说的书中人物、段子,都与各书局所售的书本中一样,不过加上身段表情和刀枪架儿,用白话评讲而已。评书界的人管他们说的书与书局所售的本儿一样叫做“使墨刻儿”(书局里的书,都是笔墨写出原稿刻版印行的,故叫那些书为墨刻儿),可是评书界的人都不愿意使墨刻儿。话又说回来了,他们说的书和本儿上要是一样,听书的主儿如若心急,就不用天天到书馆去听,花几角钱在书局里买一本书,几天能够看完,又解气又不用着急,谁还去天天听书,听两个月呀?

评书界的演员所说的评书,最贵重的书叫做道活。据我所调查的,评书界纯粹道活的书,有《施公案》、《大宋八义》、《济公传》、《永庆升平》、《彭公案》、《包公案》。这原是评书界的道活秘本,已在早年有人售与书局,书局得了版权,印行售卖,已非道活,由道活又变为黑刻儿了,故不算道活。《精忠传》、《隋唐》、《东汉》、《明英烈》、《盗马金枪传》、《五代残唐》、《善恶图》、《于公案》等等的说部,这些个道活书都是古今名人与评书界老前辈攥弄的(江湖人管编书编戏编曲调[diào]侃儿叫攥弄[zuàn nong]活儿)。

先以《东汉》说吧,各书局售卖的《东汉》,都是东、西汉两部书合在一处卖,《西汉》如何,不必论它,只说《东汉》吧。共是两本,由王莽篡位,立孺子婴为帝,王莽摄政,至永平皇帝逢云台止,书中的穿插不严,段段的岔头儿都接不上,也不紧凑,看着当然无味,不能引起兴趣,那墨刻的《东汉》是不能看的。道活《东汉》是由王莽篡位,刘秀走国、马武大闹武考场说起,直到上天台,马武打金砖,二十八宿归位止。其中的节目有刘秀赶考,箭射王莽,窦融救驾,岑彭出世,马武大闹武考场,会英楼题反诗,刘秀遁潼关,路遇姚期,凡百余段。与书铺的黑刻儿不惟不同,并且穿插紧凑,枝叶搭得最严,毫不懈松;使人听了能够“入扣儿”(江湖人管好听书的人听得上了瘾,非接连不断往下听,说行话叫入扣儿)。

江湖艺人常说:“唱戏的要想叫座儿,得有好轴儿;说书的要想叫座儿,得有好扣儿。”什么叫好轴儿哪?比如某戏园子要唱一台,贴出海报儿,头出《大赐福》,二出《善宝庄》,三出《四杰村》,四出《朱砂痣》,五出《坐宫盗令》,六出大轴儿是杨小楼、梅兰芳唱《霸王别姬》,这几出戏合在一处,能卖一元多钱一个座儿,能共卖一千多元,上的这些个座儿能卖这些钱,力量都在那出《霸王别姬》哪!

如若将《霸王别姬》去掉,就那几出戏,卖三毛钱一个座也许没人听,那《霸王别姬》就算好轴,能叫座就能挣大钱。说评书的演员要想叫座挣大钱,都得有好扣儿。这书扣儿又与戏的大轴不同,有小扣儿,有碎扣儿,有连环扣儿,有大扣儿,最大的扣儿叫大柁子。他们说评书的,每天到了书场或是书馆,等着书座儿来了,到了开书时间张嘴说书,先用小扣儿,次用碎扣儿,再用大扣儿,才能吸得住座儿,挣大钱。

比如说《东汉》吧!开书先说刘秀拜马援为帅,姚期不服,与马援赌头争帅印,如若姚期用三千兵打破潼关,马援将帅印输给姚期;如若姚期打不开潼关败了仗,姚期将人头输给马援。听书的人最喜爱忠臣,都替姚期担心,怕他打不破潼关,将人头输了,都坐在凳上不动,要听姚期胜负。这样便算书座儿入了扣儿,这就是说书的演员使小扣儿。听书的人不动了,说书的人往下说,姚期还没到潼关,离城三十里就被王莽的兵将打败了,岑彭给姚期打接应,掉到陷马坑里,岑彭被王莽兵将生擒活捉入潼关。听书的座儿听到这里,又替姚期骇怕,怕回去脑袋没了,又怕岑彭死在潼关,这样就不走了,非听个水落石出不止,这就叫碎扣儿,将座儿扣住了。

这样说,就是说书的演员用步步连环紧的法子,将书座儿吸住了,直听到临散场的时候,听出两个岑彭来,书座儿更纳闷了,怎么会多出一个岑彭呢?真叫人纳闷。

离了书馆,回到家中,吃饭、睡觉还是纳闷,无法解决,只好明天早早去书场,接着再听下去。这样便是评书演员使用大扣儿。使用大扣儿为的是吸住听书的座儿明天再来听书。听到明天散书时,又听到马援巧使连环计,书座儿又纳闷了,不知马援使的是什么计能得潼关,明天再接着去往下听。即使四五天才说完潼关,那潼关这段书就是四五天的大柁子(最大的扣儿)。说评书的没有小扣儿,吸不住座儿;没有碎扣儿,拉不住座儿;没有大扣儿,不能吸住回头再听的座儿;没有大柁子,就不能吸住听五六天的座儿。看起来,说书的扣儿、柁子,较比戏场的大轴儿还有吸引力。

这评书的道活儿(辈辈相传的)是艺人艺术化说,如若艺人学会了就能叫座儿,评书界人常说“书说险地才能挣钱”。我问过他们,什么叫书说险地?据他们解释说,不论是袍带书,公案书,凡是听书的人,都是一样的心理喜爱忠臣孝子、义夫节妇、侠义英雄,都恨奸臣佞党、贪官污吏、土豪恶霸、绿林的采花淫贼。就以《施公案》说吧,施清官往苏州上任,就有一枝兰万永拦轿行刺、府衙行刺、错杀舅老爷这三段书,叫听主儿听着净替清官施大人担惊受怕,坐着不走,要听到清官没有危险了才肯走,这样的事便算书说险地;如果叫听书的主儿知道施大人没了危险,那就不听了。评书里的情书,段段书都是这样的。

连阔如在民国十二、三年是个做八岔子的金点(江湖人管算卦的调[diào]侃儿叫八岔子,算卦的总称曰金点),自从民国十六七年时改入评书界,拜李傑恩为师,讲演《西汉》,在各书馆也颇有叫座的魔力,但未大转(zhuàn,发达)。未几,又学说《东汉》。我老云问过他,为什么改说《东汉》呢?据连阔如说:“《西汉》那部书是墨刻的,与各书局所售者相同,听这部书的座儿很少,不懂历史的人不能听,懂得历史的人花两角买部《西汉》,几天就能看完,较比听书又短少时间,又少花钱。好在他们说书的所说的段子,与买的书内一样,何必去听评书?

评书界的艺人说墨刻书的都不能挣大钱,就是那书拉不住座儿。”他有了这种觉悟,便弃了《西汉》不说,改学《东汉》,牺牲了半年的光阴,耗费了许多的金钱,才学会了一部地道的道活(辈辈相传的)。自从会说《东汉》,北平的大书馆儿才纷纷地约请。听书的座儿都知道评书界有个说《东汉》的连阔如。有年夏天,连阔如因书馆都不凉爽,在天桥赁了个场子,高高的天棚,宽宽的板凳,又凉爽,书又说得好,天天高朋满座。连阔如叫座儿的力量就仗着那道活的《东汉》。

连阔如不仅是一位说书人,自20世纪20年代末到50年代中后期,声震九州八方,听者无不着迷。同时,他是一位著书人,所撰《江湖丛谈》洋洋40余万字,为民间江湖行当及艺人写传写史,给社会学、民俗学、北京史学增添重要史料,乃一册奇书。他还是中国曲艺界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广告人,1938年在琉璃厂开办“连阔如广告社”,并在电台承包广告时段,业务范围为当时北京城首屈一指,任广告公会主席。他也曾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占卜先生,研究《易经》,以“乐天居士”的名号开算命馆批八字,排在京城八大同行之列。

他又是一位武林中人,曾拜京城有名的武侠“醉鬼张三”为师,长年闻鸡起舞,健体强身。他更是1949年后新中国文艺界的活动家、领导人之一,多次得到周恩来总理的勉励,曾担任全国政协委员、两届全国文代会代表、全国少数民族委员会委员、全国文联理事、中华全国曲艺改进会副主任、中国曲艺研究会副主席、北京市文联常务理事、组织部副部长、北京市(第二届)人大代表、北京大学名誉教授等等。

著名作家苏叔阳还记得1956年他第一次见连阔如的场景,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人民大学历史系一年级的学生,他代表学校要邀请一位艺术家来讲讲朗诵。当时国内广播业内最著名的两位艺术家一位是孙敬修,一位就是连阔如。同学们表决后一致同意请连阔如来学校里做讲座,苏叔阳就去找了连阔如。

那时候连阔如53岁,苏叔阳18岁,“连阔如先生特别朴实,一个人坐着公共汽车就来了。”连阔如一到先给学生们讲了他和孙敬修在技术上的差别,嗓子的立和横的区别。“我还记得连先生说,大家都讲手眼身法步,其实这个顺序错了,应该是眼手身法步。眼到手再到,就对了,要是手到眼后到,那是棒槌。”

人艺老艺术家蓝天野也提到,自己小时候很内向,是听着连阔如的评书学到、了解了社会,知道了帝王将相和平民百姓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也是连阔如的评书带着他最终走上了舞台。“我一直听他的评书听到他不能说了为止。”

不幸的是,连阔如晚景凄凉。自1957年被错划成右派直至“文革”后期病逝,他一直被冤屈,被零落,被迫害,被折磨,生前没受到公正对待,死后亦未有客观评价,甚至渐渐被人们忘记了。然而,时间是一位秉公无私的评判者,历史是性能良好的过滤器,不该埋没的不会埋没,人民没有忘记他。他活在人们的记忆中,活在人们的传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