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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的“身份”迷思:别让虚面子误了实在人生

“身份”,好像一直是一个令人人生纠结的问题。

本来,大家都是赤条条来、空荡荡去。谁来的时候也没穿着锦衣华服,谁走的时候也带不去金银财宝。世上几十年,不过是个穿越行程,承受的种种“身份”全都是暂时的,一瞬间就“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第五回)的。

可是有的人——为数还不少——就特别在乎这个暂时的东西,不仅要争,还要显示;不仅要显示自己,还要审视别人。由此就造就了三六九等、冷热高低,进而产生了一系列非常麻烦的事体。

曹公自己是经历过“身份”断崖式下跌的,加之那聪颖、通透的智慧,对此的领悟自是不同于旁人,对世人在此一端林林总总的表现洞若观火,一眼就看到底了。

于是在他笔下,就有了一系列例证,启发着我们明澈、清醒地看待一些事情。

越是出问题的地方越是能暴露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那么我们就说点反面例子。

反面例子也可以分几类。

红楼梦里的“身份”迷思:别让虚面子误了实在人生

一类是讲名分、重嫡庶。由此产生的后果,或是自卑导致变态的“进取”,或是无视实际、藐视别人。典型人物:赵姨娘、王善保家的。

两个人的事情,都与探春有关。

先看赵姨娘。

本来她的条件是不坏的。政老爷宠爱几乎到了“专房”的程度;女儿是无师自通的金凤凰,治家理事比王夫人生的那个“凤凰蛋”强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只要亲妈不跟着添乱就谢天谢地。

她只要小心守成,大约就没什么闪失。

偏偏是人生存在这么一个“身份”问题:“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第六十回)。芳官这话虽然刻薄些,却也基本是个实情。当时就是那么个礼法。

但赵姨娘耿耿于怀的,恰恰就是这个礼法及其带来的“身份”。心理学认为:有时候人越是心理自卑,越是要冒尖抢上。于是她总是想追求一种峰值,“踩坑”几率就嗖嗖地升。

等到探春管事——其实只是个代理的时候,她“身份”执念演变出的畸形“进取”就开始炸裂了。对于探春中规中矩地按照“旧账”给了赵国基二十两银子烧埋费用,这个“原有些颠倒,着三不着两”的她,大哭大闹,硬说“踹下我的头去”,一口一个“你多给二三十两银子”!“你该越发拉扯拉扯我们”!

其实,钱多少就是个表象,她真正想表达的是“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反反复复坚持的那句“如今你舅舅死了”,说到底就是对自己这个“身份”的极度纠结。(第五十五回)

红楼梦里的“身份”迷思:别让虚面子误了实在人生

再看王善保家的。

给王夫人出了馊主意,又极度活跃地冲在了执行的前列,结果在探春这里挨了胖揍。

连几乎目中无人的凤姐,都怒赞探春是“好个三姑娘”(第五十五回),在执行任务时都“陪笑道‘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我。何必生气’”。那么王善保家的为什么敢于“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呢?

恐怕不仅仅是“心内没成算”那么简单,其中包含着两个与“身份”相关的执念。

一个是探春的身份——“哪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她敢怎么”?

一个是她自己的身份——“自恃是邢夫人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况别个”。(第七十四回)

而且这里面还有一个因素。王善保家的在邢夫人那里,大约是看惯了迎春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做派,便以为天底下庶出的小姐都是“二木头”,结果被大观园里众人敬服的“玫瑰花”(第六十五回)给扎了——“一语未了,只听‘啪’的一声,王善保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你打量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她,你可就错了主意”!(第七十四回)

红楼梦里的“身份”迷思:别让虚面子误了实在人生

一类是显特权、树个别。典型人物:晴雯、秋纹。

晴雯是宝玉眼里“第一等的人”,但同时在袭人面前又“灭不过我的次序”(第七十七回),这两种“身份”的冲撞,激发了她异常猛烈的心火。

在晴雯的高光桥段——同时也是作死桥段,“越权开除坠儿”中,这心火燃烧得格外明显。

一方面,口口声声不离宝玉——“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宝二爷当面使他”“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当被点明“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时,晴雯虽说“一发急红了脸”,但心里恐怕不无“第一等的人”的得意之情。

另一方面,听到“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的话,立马回击道“什么花姑娘草姑娘”“你只依我的话”——就要看看我能否“战胜”那个“花姑娘”!看看能否“灭次序”!(第五十二回)

秋纹虽然在宝玉那里存在感差了点,但是毕竟也是“爷”身边四个“大丫鬟”之一。这也是个“身份”,也需要显耀一番,方不辜负了。

于是面对一壶“老太太沏茶的”滚水,就敢于放言曰“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的茶铞子倒了洗手”!

为什么敢这么说?无非是因为有“身份”的底气——“要不着的就敢要了?”

一直弄得给老太太打水的婆子都陪笑脸“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爷”身边“大丫鬟”的“身份”,是摆足了,至于“也趁热水洗了一回”倒是次要的了。(第五十四回)

探春代理管事的时节,她要“问一问宝玉的月钱、我们的月钱,多早晚才领”。当被告知“里头摆饭呢。等撤下桌子来,再回话去罢”,她第一时间怒怼“我比不得你们,我那里等得”——“我”是谁身边的人?敢让我“等”?(第五十五回)

恐怕她在看待探春的问题上,心理层面和王善保家的颇有点同频共振的意思——“哪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她敢怎么”!王善保家的“仗着是邢夫人的陪房”(第七十四回),秋纹仗着是宝玉的大丫鬟——都是“身份”支撑的一路货色。

红楼梦里的“身份”迷思:别让虚面子误了实在人生

一类是图表象、凑人设。典型人物:妙玉。

“槛外人”,要维系她闲云野鹤、超然物外,特别是“极洁极净”(第一百一十二回)的“身份”,其实应该做的是实践“世法平等”、“惜老怜贫”——“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

结果完全本末倒置、舍本逐末了。

“若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这番咬牙切齿的话也是够够的了——主要是嫌刘姥姥碰过的东西“脏”,有损于她“极洁极净”的“身份”。

好在有“槛内人”给打圆场,既周济了刘姥姥,又满足了“身份”——“你那里和他说话授受去,越发连你也脏了”。即使这样也没有让“身份”的主人放心,当提出“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时,主人依然还是强调“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四十一回)

从对刘姥姥的态度,以至最后对居住环境的态度,我们看到:主人极力要维护、显示自己以及自己这里地面的“洁净”,显示自己洁白无瑕的“身份”。

其实大家都看得透透的,这些打造出来的全是表面现象,内心骨子里满满的污泥浊水。

诸多人物,表现各异,但林林总总归结起来却是殊途同归——都是被各式各样的“身份”拖累,多多少少丧失了本真,被虚面子误了实在人生。

而实际上,我们应当做的,是在贵贱尊卑“身份”的迷雾中不落世俗的窠臼,真实地彰显自然的赋予、挥洒生命的活力。

当然,《红楼梦》的事情发生在封建社会,我们很难苛求这些书中人物的所作所为。但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们应该努力做到敞开心胸、去伪存真,抛却“身份”的桎梏枷锁,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平心对己、平等待人——这应该也是曹公对我们超越时空的期望。

作者:风雨秋窗,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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