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制造大屠杀的刽子手,会真心忏悔和内疚吗?

制造大屠杀的刽子手,会真心忏悔和内疚吗?

微信公众号推送规则变更

请将“探照灯好书”设为星标

不错过每一期好书推送

制造大屠杀的刽子手,会真心忏悔和内疚吗?

发生在卢旺达小镇尼亚马塔的大屠杀开始于1994年4 月11日上午11点,一直持续到5月14日下午2点。这期间的每一天,从上午9点30分到下午4点,胡图族民兵和平民在尼亚马塔的山岗上屠杀图西人。当地约六万名图西人,有近五万死于屠刀之下。

在这场屠杀中,杀人者与被杀者彼此并不陌生。他们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是邻居、同事、朋友、爱侣甚至家人。有的胡图人前一天还曾和图西朋友一起喝酒聊天,可一夜之间,他们就拿起了屠刀,有组织地对所有图西人展开屠杀。一部分图西人钻进沼泽、树林和山上,每天像猎物躲避猎人似的逃命,白天吃生食、喝露水,晚上睡在泥浆里,好不容易才活到了屠杀结束。然而,当他们回到镇上,却发现刽子手并未得到应有的惩罚,他们得像从前一样,和这些胡图人继续生活在一起……

大屠杀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胡图人为什么要这样屠杀图西人?屠杀过后,他们该如何继续生活?带着这些问题,哈茨菲尔德来到卢旺达,住在当地人身边,经过长达十四年的走访调查,采访了众多幸存者和屠杀者,力图从多个角度还原大屠杀的真相,理解这场发生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类浩劫。

下文为屠杀者自述:

文 / 让·哈茨菲尔德

菲尔让斯:

“我们没有忘记屠杀期间发生的任何事情。当我们想回忆的时候,细节都还在。不过有的人试图记住的是不幸和严峻的时刻,有的人则相反,他们记住的是美好的时光,比如生活的充实和舒适。我并不想摆脱对那些沉重时刻的记忆,我后悔曾错误地评判那些事情和那些被杀掉的人。我的想法是错的,我的选择是错的,我的行为也是错的。邪恶破坏了我的生活,并让它陷入痛苦之中。

“但是,这些死者和这些杀戮并没有进入我的梦中,反正我醒来的时候并不记得这些可怕的画面。夜晚从没有显得怨气森森,除非是我在黑暗中惊醒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瑟瑟发抖。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睡得不好,或许是因为我将要坐牢。”

伊尼亚斯:

“我想,当我离开监狱的时候,时间能让我把那些痛苦的记忆都留在这里。我会把糟糕的想法都叠在囚服里。我觉得我会带着美好的记忆回家,重新开始生机勃勃的生活。

“然而,把矿道里的图西人活活熏死的那段记忆从来没有放过我。我感觉它就藏在记忆深处。我回到山上之后,它也会继续折磨我。这很严重。我就住在矿山附近,它会突然来袭击我的。

“我没有预想到这个记忆如此凶残地缠着我。我想,这是因为焚烧的气味吧。而且,一些人用火杀死另一些人,这种事情太超自然了。”

制造大屠杀的刽子手,会真心忏悔和内疚吗?

阿方斯:

“在梦中,我会再次看到血腥的追捕和抢掠的场景。有时反而梦到我自己被砍刀打了,然后就会颤抖着惊醒。那个人想打我、想杀我。我努力去看是谁打我,但恐惧遮挡了那个想对我作恶的面孔。我不知道他是胡图人还是图西人,是邻居还是爱国阵线的人。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受害者,我想求得他家人的宽恕,希望获得安宁。但这个熟睡的人拒绝了。

“我的妻子说,我的悔恨是酒鬼的悔恨,因为我杀了那么多人、喝了那么多酒,都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杀的是谁。而我呢,我首先想知道梦里要杀我的那个人是谁,我必须要向他提出一份和解协议。

“这个梦很折磨我,但并不常出现。反而主要是悲惨的监狱生活常来扰乱我的睡眠。

“我相信,所有人的情况都是一样的。我们自己的不幸比别人的不幸更容易出现在我们的噩梦中。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我们在狱中的痛苦让我们看不见他人的痛苦,我觉得这没什么神秘的。我想,等我重获自由并继续从前的生活时,我的睡眠就会恢复正常。”

让—巴蒂斯特:

“我常常梦到自己在恩塔拉马的路上自由地行走。我在熟悉的树丛间穿行。我感觉神清气爽,心情舒畅。在监狱的床铺上醒来时,我满怀思乡念旧之情。

“还有一些夜里,我会梦到那些不幸。我在梦里又看到了被我亲手杀死的人。每当这时,所有血腥和恐惧的可怕细节就都呈现出来,泥泞、炎热、同事们......只有哭喊声消失了。于是那成了无声的杀戮,看起来像慢动作一样,但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恐怖。我在监狱里做的梦各种各样,有时沉郁,有时平静,可能来源于我在这里生活的境况吧,看我是生病难受还是身体健康。谁能告诉我,当我出狱之后,他们会不会有所改变?我希望他们能忘记我。

“所有的囚犯自大屠杀以来都过着悲惨的生活。很多人抱怨自己的命运,但还没有到需要自绝的程度。我没听说过有因为内疚或噩梦折磨而走向极端的案例。我在这里七年了,从没听说狱中发生自杀事件。只是有十来个人,他们捡垃圾吃,撕扯自己的衣服,在地上蠕动,喊叫呓语,但都没有疯狂到结束自己的生命,从来没有。”

皮奥:

“夜晚有时会将我的思绪带回到无比怀念的足球场。在梦中,我与队伍中已经死去或散落各处的球员重逢。我踢的是9号位,进攻迅猛。当我醒来之后,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觉得比赛还在继续。等出狱之后,我希望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能再在一起踢球,以彼此亲近。至于做的其他梦,很容易就遗忘了,它也不会再困扰我。

“记忆比梦更折磨人。在里利马监狱中,有的人装作什么都不记得,因为他们害怕在这里或在山上受到惩罚。他们讲述屠杀之后的生活细节,甚至是屠杀之前的,但从不讲述屠杀期间的事情,或者只是堆砌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

“他们欺骗,欺骗自己以赢得这个比赛。他们用疯狂上演一出滑稽剧。他们忘记自己的不幸,这让他们满意于用这种方式自我欺骗。但我不相信有谁是真心发疯以至于真的忘记自己曾杀过人。

“对图西人来说,情况应该大不相同。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的境况如何,但我想,这种疯狂一定存在于那些逃过一劫的人中。对于和很多死者共享生命的人来说——我的意思是,那些曾目睹过很多次致命袭击并等待袭击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人,那些预想自己会满身鲜血落入死前最后黑暗的人——他们的理智可能会崩溃。忍受不幸和随之而来的痛苦,比制造不幸更容易让人发狂。

“我没有忘记自己做过的可怕的事情。我确实忘记了一些名字、一些日子、一些情形,我努力忘记痛苦的时刻,而回想平静的时刻。但是对于沼泽地中的狩猎,是不可能忘记的。我感觉,是内疚让我的记忆无法消散。”

约瑟夫—德西雷:

“我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梦,既没有关于大屠杀的,也没有关于刚果营地的。我的意思是,我做的梦从来都不重复。睡梦中完全没有过去生活的影子。

“至于我的死刑,我当然每天都会想这件事。而且所有死刑犯都关在同一个监区,所以我们每天都会谈论。无论如何,这个刑罚从未进入我的梦中,恐惧也是如此。只有醒来后,我才会感到恐惧。

“在狱中,我的睡眠和梦中出现的人一点都没有变。我还是会跟从前一样梦到一些陌生的事情,一些我只能想但无法靠近的事情,一些梦寐以求的事情。比如说,在认识您之后,我可能就会梦到我在从未去过的法国巴黎游玩。”

潘克拉斯:

“在狱中,很多杀人犯死于疟疾和霍乱,有的死于对遭到报复的恐惧,还有的死于悲惨的生活和争斗,但从没有人死于悔恨。面对悔恨这类事情,生命显示出了无比顽强的力量。

“有些人在沼泽地中杀了太多人,他们会试图忘掉对那些尸体的血淋淋的记忆。他们只愿意回想起自己在沼泽地中做过的被所有人都看到的事情,和那些他无法否认否则就会被视为骗子的事情。其余的都被他们藏了起来。他们丢掉了特别折磨人的悔恨。他们的记忆捍卫自己的利益,所以记忆弯弯绕绕,让利益避开惩罚的危险。”

克莱芒蒂娜:

“我认为,幸存者和杀手们的记忆完全是不同的方式。

“只要杀手们愿意,他们可以讲出自己所作所为所有细节的实情。他们对于山上发生的事情保有比较自然的记忆。他们的记忆与他们的经历没有任何冲突,也不会感觉被可怕的事情所控制。他们的记忆也从不会陷入混乱和困惑,如清水般透彻。但是这些记忆,他们只能在杀手之间分享,因为它们太危险了。

“而幸存者呢,他们就无法和自己的记忆如此融洽相处了。由于恐惧或者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感到屈辱,他们的记忆不断地绕开事实。他们感觉自己应当受到另一种指责。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感觉应当为一个始终超越他们的错误而受到指责。对于他们来说,那些死者近在咫尺,甚至触手可及。幸存者们必须要组建小集体,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增补和比较他们的记忆,生怕弄错。但之后,他们就可以回想一些恐怖的事情而不用害怕掉入记忆的陷阱。

制造大屠杀的刽子手,会真心忏悔和内疚吗?

“幸存者在一部分记忆中寻求宁静,杀手们则在另一部分记忆中寻求宁静。他们无法互通悲伤和恐惧,他们向谎言寻求不同的帮助。我想,他们将永远无法分享真相中的重要部分。”

埃利:

“当我梦到那段时光,我的妻子会出现在我的梦中,还有土地和房子,但我几乎从没梦到过被杀死的人。当然除了那个社会工作者,毕竟她是我杀的第一个人。基本上,我做的梦都尽量避开那些屠杀的时刻。

“但记忆恰恰相反,这些时刻变得很重要,它们如影随形,还常常抓住我。

“我知道有一些同事希望通过遗忘自己的罪过而逃过制裁。狱中也有人声称,只要努力不去回想,就可以忘记。我不相信,反正我自己不是如此。关于屠杀的记忆,它可能会适应情况,可能会随着谎言而改变,可能远去又回来,但它不会被抹去。

“没有任何一个囚犯因悔恨而付出生命的代价。甚至没有人试图获得同情和怜悯,连做做样子都没有。在狱中,死亡大多数是疾病导致的,或是由于地狱般的悲惨生活,但从没有人死于羞耻感或类似的情绪。”

伊尼亚斯:

“将事实讲给法庭、民众和自己,都是一样有害的。

“即使是在内心深处,铭记也比遗忘更冒险。因此,我试着对自己也保持沉默。迟早会有听到这些超越普通罪行的事实的一天。

“在狱中,很多人等待情况发生变化以重新开始。他们现在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了,无法表示悔恨。他们说,失去一切之后,就不值得这么做了,他们已经手握砍刀在一个方向上走了太久,无法回头了,而且回头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他们说回忆只会带来麻烦。他们只想着下一次一定要获胜。”

阿达尔贝尔:

“我知道,从刚果回来,我的恶行就会被发现。但我宁愿将自己的错误带回到故乡的监狱,而不是让它消散在刚果的树林中,无人分享。我不知道我的忏悔是否会被接受,不知道我是否会被宽恕。但忏悔和死亡一样,我们得把它带回自家山上来。”

加斯帕尔,一位幸存者:

“如果杀手们来到教堂跪下向上帝祈祷,以向我们表示忏悔,我既无法和他们一起祈祷,也无法反对他们。真正的忏悔是四目相对时通过目光表达的,而不是对着神像。他们是否适应不是我关心的事情。”

埃利:

“显然,监狱里和山上的所有人都很后悔。但大多数杀手后悔的是没有把工作好好完成。他们承认的是自己的疏忽而不是恶毒。有些人一直说,那些杀人的时刻自己并不在场,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自己已经丢掉砍刀,以及诸如此类的废话,他们卑躬屈膝,希望逃过惩罚。他们期待重新开始。忏悔的形式可能有很多种,但如果不是对的那种,它就毫无意义。”

利奥波尔:

“有的人试图表现出忏悔,但他们在真相面前瑟瑟发抖。由于利益冲突太多,他们选择绕过真相,然后发现自己远远落在后面。

“我在刚果营地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心里备受折磨。于是我开始祈祷,希望能得到缓解,然而没有成功。在祈祷或圣歌结束的地方,耻辱就在那里等我。于是我又开始大声忏悔,不去理睬来自同伴口中的嘲笑。在狱中,我讲述了所有我知道的实情。真相毫无障碍地涌了出来。此后,每当有人向我问起,它都是这样流淌出来的。

“自从开始讲述,除了监狱中的糟糕生活让人闹心之外,我感觉到宁静。我平静地等待着回到自家的土地上的一刻。只要能回到山上和邻居们一起生活、种地,我就不惧怕任何困难。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新的生活。”

制造大屠杀的刽子手,会真心忏悔和内疚吗?

玛丽—尚塔尔:

“犯罪者和受害者都想借助遗忘来获得一点保护,但二者的原因并不相同,他们也不会一起遗忘。但他们所需要的遗忘却是一样的。”

(本文节选自让·哈茨菲尔德 著《与屠刀为邻:幸存者、刽子手与卢旺达大屠杀的记忆》一书,由理想国·北京日报出版社授权发布。)

制造大屠杀的刽子手,会真心忏悔和内疚吗?

非虚构 | 翻译好书 | 历史

《与屠刀为邻:幸存者、刽子手与卢旺达大屠杀的记忆》

【法】让·哈茨菲尔德 著

龙云 、孙旋 译

理想国·北京日报出版社

2022年3月

让·哈茨菲尔德(Jean Hatzfeld)法国作家。曾作为《解放报》战地记者广泛活动于德国、波兰、罗马尼亚等欧洲国家;20世纪70年代以后前往黎巴嫩、以色列和伊拉克等国家报道当地战乱;1994年,他前往卢旺达,开始调查和报道大屠杀及其后果,经过十四年的时间完成了“卢旺达大屠杀三部曲”,陆续获得2001年法国文化奖、2003年法国费米娜文学奖,以及2007年法国美第奇奖和国际记者联合奖。

值班编辑 |小仙女

值班主编 |海 蓝

制造大屠杀的刽子手,会真心忏悔和内疚吗?

2022年好书评选征集中!

评选图书类型

图书主要以大众读者为对象,为中外类型小说、中外小说和中外人文社科三大类。

1、中外类型小说

长篇类型小说+中短篇类型小说集

2、中外小说

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

3、中外人文社科

思想、历史、科普、新知、艺术、文化、非虚构写作和特稿、人物传记、散文、随笔

出版社荐书标准

2022年1月至12月期间出版的图书(1月除外,补提上年12月、11月好书)

中国内地首次出版

再版、重印不在此列

Contact us

主编

张英

文化是国家的灯塔,阅读是文化的精神的象征。

我们仍然相信文化的力量,相信阅读的力量。

请您关注探照灯书评人好书榜,我们会为您推荐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书。

制造大屠杀的刽子手,会真心忏悔和内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