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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季谦先生与文礼书院学子一席谈

“悟”——季谦先生与文礼书院学子一席谈

编者按

在文礼书院,学子学习行事,倘有疑惑,若思而不解,会请益于院长季谦先生,先生则随机指点。以下为书院某学子壬寅春某次晨话后两日与先生小参实录。

学子:先生,我前两天听了晨话,很有所感,写了一篇心得,想请您看一下。

先生:好。有好的心得?

学子:先生您自己看吧!

先生:你念吧!

学子:感觉有点奇怪。

(先生笑)(先生看心得)

先生:你昨天就想找我了。

学子:是的。

(先生读完后)

先生:太好了,很好,可以看到生命的触动。很好!悟道之言啊!有这篇文章,此生足矣!是啊,这辈子就这样,这就是道。

学子:是。真的,从那天写完之后,我就一直对孔子讲“朝闻道,夕死可矣”有很深切而真实的感受,觉得此生没有遗憾了。

先生:是的。这个要痛哭一场。“未见道时,如丧考妣;既见道之后,如丧考妣。”乍开天光,而且知道这是一辈子的事,这一见就是一辈子,读书务必要有这种感觉。如果一个人一辈子不曾有一次这种感觉,算是枉费了。大部分人是不行的,普天之下,熙熙而来,攘攘而去,皆为利来,皆为名往。好呀!要真的,而且要永远维持着,那就可以昂然,“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先生笑)这是好事,难得,但要真。不过,你这次应该是真的。以前你的学长呀,有些时候也会有所悟入,但还没有到这个地步,偶尔也会振拔一下,但是还没有很清静,我也都期待他们能够一念到底,能够笃实沉厚。像你这次的振拔,如果能一贯到底,你就完全通透了,那将是“不怨天,不尤人,知我其天”,但你这篇还有一点尤人的意思(先生笑)

学子:是。

先生:虽然还没有怨天,但是有尤人之意,那现在要进一步不怨天,也不尤人。不尤人,看起来是下学,其实也是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为什么?因为天理流行,就在当下。本来道就这样呀!天人不二,超越与现实不二,我天天讲,牟先生天天讲,王阳明天天讲,都是真的。如果只是若有若无的,一时好像有所感受,有所领悟,但是不真的入心——入了心也不深透,就不真实,只是浮浮泛泛的抹一层,那反而是具有危险性的。《菜根谭》有一句话说:“心是一颗明珠。以物欲障蔽之,犹明珠而混以泥沙,其洗涤犹易;以情识衬贴之,犹明珠而饰以银黄,其洗涤最难。”——银黄就是白银和黄金,在你的明珠上用黄金白银装点一番,表面上好像更亮丽光彩了,其实那明珠就被糟蹋了。所以宁可愚笨一点,好像明珠上沾满灰尘,那灰尘要去除是很容易的。如果用金银装饰起来,外表亮丽了,而光彩尽失,那叫“相似法流”,最可怕,因为最障碍人,所以最没前途。一般人都知道沾了灰尘,很无奈,很可怜,但是很少人知道用银黄装饰,那不仅一时之间,明珠之光发不出来,可能永远被假的景象牢牢裹住,总是认假做真,还自鸣得意哩。很多读书读得成绩好,有点才华的人,做了精英,还有一些做了一点“修行工夫”的人,以他的实践所得自认清高,浅尝而止,不都落入这窼臼中吗?所以陆象山曾感慨说“此道与溺于利欲之人言犹易,与溺于意见之人言却难”,千万不要以“意见”当做“悟道”而自满自误。所以人生之路艰难,石头路滑,一下就滑倒(先生笑),能够走正路的人不多,可笑世间之人,坦然大道偏不走,真没办法。我在书院里天天讲,就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件事啊。

现在你这一悟呀,已非常深,从这时起,要念兹在兹,永不停息,那就叫“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你说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感受,很好,这个关要都体会出来啦!不错,不错,那可是“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啊(先生笑)。而且是真体会,不是假的,不是口头禅,不是掉书袋讲好听的话。很好,我就等有学生有这一悟,而且希望每一个学生都要有这一悟,有的人是很难,有的人可以期待,但最后能成就的,能够真有一悟的,是不多的,即使在书院都不多,何况在别的地方?其实也不是真难,只是他不愿意冲出来,也可以说他不愿意放下,他要扛着,表面上好像还听话受教,但是他不知道这个教理之深呀,是深到心灵当中,深到天地之外,哎呀!没办法。但是还是要教呀!试看看吧,等等看。不教,不等,怎么知道有没有?

学子:之所以能有这个体悟,我觉得这段时间读唐先生的书对我影响很大,像是最后推了我一把。

先生:这样,好呀,那我以后就多鼓励大家读唐先生的书。

学子:因为我从唐先生的书里看到一种“遗世而独立”的人格。

先生:当然是。

学子:可能因为牟先生讲客观的学问比较多,所以有时候自己没有能感受到。唐先生就完全从他自己心里面讲出来,亲切,动人。

先生:对,不错,牟先生是客观地讲,唐先生是主观地讲,都对,而主观地讲有时候比较动人。你们读书,要把客观的讲得主观化,主观的讲得客观化,到最后主客都是一样的。我一直告诉你们:“所有的学问都从主观而发,但主观不一定只是主观,主观是可以有客观性的。”牟先生的哲学,是尽量客观地讲,但我年青时听牟先生讲课,读牟先生的文章,很快就能从他客观的表达中,看到他主观的感受,牟先生曾说他讲课写书,句句都从丹田而发,牟先生的学问“客观而有主观性”,所以我一直宣扬牟先生的学问。但反过来说,“主观而有客观性”,这句话用在唐先生那里最贴切,唐先生的学问当然也是客观的,但它是比较直接地从自我心灵里涌现出来,所谓句句从肺腑中流出。最后这两位老师的学问是相通的,很好呀,你既读牟先生的书,又从唐先生这条路入悟,这也是开了眼了,开了天眼,看到了真假。

学子:从昨天到今天早上,我再读论语、老庄、佛经,就真的有那种“他们句句都讲中了我之所想”的感觉,可以体会到当时阳明悟道之后,是如何质诸于五经无不吻合。(先生笑),不过读佛老的时候,感觉还是有不同,还是觉得其中有小疵。

先生:不错,太好了,很好。如果有了这种感受,你要立志将来要把这种感受用学问来示现,要能辩,辩才无碍。辩,不是为了维护自己,而是要让这个“道”客观化,这是另外一种“道德的理想主义”,不仅在内心中客观化,还要在学术上客观化,如果将来有机会,更要在社会的实践中客观化。所谓“得志,泽加于民”,就是道德的客观化。所以,学术的客观化是道德的,政治的客观化也是道德的,是道德的外在化,事实化。所谓“从最清净法界等流而出”,不只等流而出成学术界的文化系统,也等流而出成政治界的外王事业。道之流布,成就无穷,在这一界流成这个样子,在那一界流成那个样子,但是它们都根源于“一”,一即是多。在这个地方,也可以看到“一即一切,一切即一”这些话头都不是假的,都是真的。(先生笑)

学子:而且这几天重读佛经的时候,有句话感受很深,就是“权非本意,意亦不在权外”。因为讲“无明即法性,法性即无明”,我体会到不管是任何的圣贤言语,他们所指点的东西,或者他们所希望指点的东西,无论大小远近,其内涵都是一样的。而天台家这个指点,只能是“指点”,他不能真的指出来给你看,因为这个道是不可指的,是要人人自己悟的。所以我在心得的后面才写到“这是无论儒释道西任何一种教导所不能言诠的。”

先生:所不能视,所不能思,所不能道。

学子:是。他们只能用一种尽可能真实的方式指点,在唐先生就说那是形而上的真实自我,牟先生说那个是道德主体。但这个东西,他们也只能这样讲,当我们还在一种形而上形而下的对立之中来看待它的时候,实际上还不是。

先生:对。

学子:所以那时候我看到“权非本意,意亦不在权外”,这个“权”可以说就是所谓的“分别法”,虽然它不是本意,但是它也不在本意之外。

先生:嗯,当然是,说得好。刚才说道德的理想主义,用古人的话叫做“天理流行”,只要是天理,那必定流行。元,必定亨,亨才能够利,利则成就贞。如果元不亨不利不贞,元是什么呢?所以亨利贞不在元之外,同样是这个意思。同理,道必大,大必逝,逝必远,而远本来必反,但是人生却常常在那个“远”的地方迷失,不能反。唯有有道者,才能目击、道存,目之所击皆是道,哪有万象呢?万象就是道,哪有道呢?道就是万象。万象就是权法,道就是本意,而“权非本意,意亦不在权外”,这种体会是很深的,唐先生善于讲这种道理(先生笑),很好!

学子:我在这篇心得里还没有写到这一层,当时听先生晨训时是哪个地方最让我触动呢?就是您讲到对事物要有陌生感,然后您说进一步就是虚无感、苍茫感。其实我在年纪还小的时候,我就对于“物”——对于万物——对于天地,有一种苍茫感。这一两年来,尤其是自从去了意大利维真学院之后,我发现我开始对“人”也起了一种苍茫感,整个生命的苍茫感比以前更强烈。而从这种苍茫感中——这种苍茫感是面对现实的——他迫使你启动了“反”——就是先生刚才说的“远必反”的那个反的过程。

先生:嗯,不错,但要注意,那虚无感、苍茫感或苍凉感,固是原始的愤悱之情的发现,但那也是一层“险地”,有些人在那苍茫感中盘旋,到最后没找到出路。没出路则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得忧郁症,一种是成浪荡子。所以为什么“德之不修,学之不讲,是吾忧也”,有的人就是虽然稍有原始聪明,但原始智慧不够深厚,又没有人跟他讲学,来启发他,他的愤悱没有导入“德门”,只有浮薄之聪明而德不足,不能用德来化解那空虚苍茫,来提升生命的层次,他那愤悱的生命便受了挫折了。如果原始智慧强、生命本质厚实的,虽然没有得到出路,到最后还能弄一个自以为是,类似安稳的地盘;但原始智慧薄,又得不到教导,找不到出路,苍茫久了,很容易转成伤感,伤感久了,到最后会觉得天地无情,人生无趣,只好忧郁度日,甚至有受不了而自杀的,因为天地虚幻呀,有什么可留恋的?

另外一种情况,就是因为“看透了”,觉得人生无聊,觉得规矩僵化,于是他就故作潇洒,以反社会反传统来保护自己的尊严,于是展露一种艺术家气质——艺术家也都是聪明人呀!但是他不想,也不能体贴天地生生之德,他觉得那样的人生太沉重,他想直接契会于自然境界,于是他抽身而出,想置身度外。置身度外,在现实的景象上就是“静好”“隐居”,在生活的表现上就是潇洒、脱略,这种洒脱不是真逍遥,只是做得个玩世不恭,以此来自我陶醉,其实是自我麻醉。这种人在某方面看,也可供欣赏,因为他有一些光彩,有如牟先生所说“美,是天地造化剩余的光彩”的那种光彩(先生笑),他雅有审美的品味,表现出清飘风雅的气度,但他那光彩也只是“剩余的光彩”。其实按照孟子的见解,“美”应该是很充实饱满的,所谓“充实之谓美”,而充实发出来的光辉,是生命自带的真实的光彩,不是“造化剩余的光彩”。当然,如果充实饱满光辉而又放下了充实饱满光辉的样子,才是最后的真实,那就是牟先生所说的“真善美合一”之美了。如果没有德化了的美,那种故做洒脱之美,是假的,虚脱的,所以许多文学家只表现其审美的才华,没有性情的充实感,那终究是虚欠的,不行的。

所以李白到最后捞月而死,虽然或许不是真的,但那传说也点出了一种艺术家的特质和由那特质所带来的命运。至于杜甫,其生命就比较踏实了,所以李白称“诗仙”,杜甫称“诗圣”,诗仙强化了那艺术感,诗圣就有君子之风。其实,圣必涵仙,德必涵美。生命充实到极点,便亦不失洒脱。有德者,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很悲苦,实则是光辉自在的。如果杜甫心中还有怨怼悲苦,那是他境界不够,不过诗人能达到像杜甫这样,已经了不起了,所以后人认为他有圣人的模样。如果真是圣人,像孔子,你说孔子是悲苦之人吗?我们常说儒门之教是悦乐的,但一般人总认为儒门之教是悲苦的——如果真还有悲苦的话,那悲是悲悯众生之悲,那苦是担负千秋万世之苦呀,这担负太重了!但是孔子似乎悲而没有悲的样子,苦而没有苦的样子,担负而没有担负的样子,这就是圣人的风范。所以我们说儒家之教是悦乐的,这个时候是苦乐同在,所谓“忧以终身,乐以终身”。你要好好体会这层工夫,这样才能做大事,要不然,事情一来,你就或者手忙脚乱,硬撑苦守,或者置身度外,闲云野鹤,都不能成大事。

学子:先生您刚才说我写的内容还有些尤人的意味,是指哪里?

先生:哦,是第一段里,你说感觉没有朋友了!(先生笑)

学子:其实写到后面,写完之后,再反过来看,自己就知道不必这样写了。但是我也不愿意再改,我觉得那是当时最直接的感受。

先生:对呀,不用改,不用改。谈境界,谈何容易呀!不需要随时表现境界,有苦就有苦,有怨就有怨,只是不要太过分,不要往那里面扎进去脱不出来,人总是人嘛,千万不要把自己当成圣人,不要把自己变成“非人”啊。情感是自然有的,只是要节制,所以朱子注《论语》说“礼者,天理之节文”,行礼就是表现一种“节制”,只是节制不是用一个死板的规则、条框来限制,它随时也有弹性,如果礼没有弹性,那就是僵化的,但是弹性太多,就又溃堤、泛滥,也不对。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这次的领悟,是以前就有小领悟,现在才得大领悟?也就是以前稍稍有,没这么透,这次比较透?还是以前都不曾有这样的经历?

学子:我觉得不太一样,我觉得以前是“气”上的。

先生:哦,在气上,只是气魄承担(先生笑)

学子:对,我觉得毕竟在书院,一个向学的人,多少都会有过这样的感受吧!但是我自己清楚地感觉到这次跟以前很不一样,以前比较是……嗯,怎么形容?

先生:以前还有所受,是受教的味道多一些。

学子:嗯,是的,以前虽然有些时候也有自己内在的感受,但那种感受可能是从现实反映出来的,就是受到了现实的冲击,对现实的自己有所不满,以至于有那种想要让自己生命改变的那种心态,我以前的进步常常是从这个路数来的,但是我觉得……

先生:犹有“为人”之意。

学子:是的。

先生:那现在是纯粹“为己”了?现在就是推开一切,照体独立(先生笑),天地就在这里。以前是你在向往于天地,是去“行仁义”,现在是颇有“由仁义行”的味道了。由仁义行,不是行仁义,以前是我想做好,这个道理是对的,还有受教做个好学生的意思,现在就有从自觉而来的意思了,自觉的意思比较浓了。当自觉与受教合一的时候,那是很幸福的,以前的种种,都全部承受了,而且全部都活起来了。以前为人处世还有勉强,或者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差呀,还要别人指导;或者会说,先生的指导是对的呀,我读的书是对的呀,我“应该去做对的事”啊。“应该去做对的事”,这句话是没错,但这句话的意思是去行仁义,在实践的“真实度”上还隔一层。

要无所谓应该不应该,无所谓对与不对——本自如此——这才是真心真意,才是真有所得,真有所悟。所以你这次所悟质量不一样,但是做起来好像差不多,都是自己反省一下,都是“要这么做”。但那“要这么做”,已经不是因为它是对的所以才要这么做呢?而是本来如此,也无所谓对与不对。当这个时候,你就有那种“因是因非,何思何虑”的气象了。“何思何虑”,你为什么还有思虑呢?“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同归——殊途,一致——百虑,这是何等境界啊!“因是因非”,固然是道家的话,好像是耍滑头,其实不然。对于是是非非,本来就不必做主观的判断,尤其不是依照自己的习性坚持个什么,就恍然觉察到本来天地就是这样,圣贤之言就是如如流出的。你有了这点感受,看事情就都不一样了,这样解经,领会也不一样了。不是他们讲得对,他们讲得好,所以我应该照着他们所说的这样做,而是“原来我心本自如此,圣人只是先得我心”,所以古人有“我注六经”与“六经注我”之辩。你要从我注六经到六经注我,感到古人每一句话就是在讲你的心,心与经的贴合度是很密切的,甚至于与之为一。这样你的所思所想所说,也渐渐可以“从最清净法界如如流出”,那流出的质量是不一样的——表面上一样,但是那内在的“本质”不一样。能够有这种体会是不得了的,难得的,似乎是可遇不可求的。

你不要说我遵循某一条路,我去听某一个演讲,我去看哪一本书就会有,其实并不保证,只是“颇有帮助”(先生笑)。如果叫你再重来听一次晨话,看一次唐先生的书,不一定有如今的感触的(先生笑)。这种智慧之事不能重来,这不是科学的实验,这是生命的真实,是很奥秘的,但也是很简易的。所以,我们就要“等”,像我开书院,就是要等这样的人,等这样的一刻。这种人多了,书院的意义就越彰显了。如果要我等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一千年,我也会等下去的!即使“万世之后”,书院出几个好学生,“得其解者”,就很值得,“犹旦暮遇之也”,我也会很高兴。书院出几个好学生,书院的理想就可以有所传授了(先生言至此,潸然泪下)。你们一定要好自珍惜,要珍惜,不容易呀!不容易,一辈子不可以忘记!多几个这样的人,道就不会亡了。(先生默然良久,同学亦泣下。)

学子:先生,是真的领悟的话,就是“一念万年”。

先生:是,如果真领悟,当然就一念万年。因为心灵无限,领悟到心里去,则不是在气上承当,而是在理上融会。理是通于天地的,你就可以知道万教的教主他们所讲的主旨之所在了。当然,有的讲得比较圆满,比较充盈,牟先生叫做“盈圆之教”;有的稍微有偏,唐先生称为“偏至的圣人”,像孟子所举的伯夷、叔齐、柳下惠、伊尹等,那就是偏至的圣贤,世界上有些教的教主,也是偏至的,但是,能够达到圣贤地位,虽然偏至,都已经了不起了。但你们最后还要能够分辨圆盈还是偏至,才可以传圣人之道。

学子:我觉得一个人如果真的以圣贤为自己生命的向往的话,迟早会有这一悟的。

先生:呵呵,迟早,说迟早,或许是。但是如果以前的工夫还没有做得很多,生命不清净,他悟不进去,总是有东西挡着,像个拦路虎,好像路上有只老虎拦着一样,到了重要关头,他畏缩了,不敢前去,他不敢突破最后那个关口,因为那个关口一突破,需要整个放下——放下所有习气,也就是放下所有私心私意,甚至放下生死,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庄子说“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那都还没悟进去。一定要你整个放下,心灵才完全自由,可以任意翱翔,所谓“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当然,这不容易,我只能先期待人人受教,只要一个学生受教、受教,或许有朝一日,他悟入了。但那悟入是有深有浅,有真有假的。刚才说有人是在表面拿些“光景”来装饰,也已经算是好人了,或许他不是为了以装饰来骗人,他只以此光鲜亮丽来自满。要把这些光鲜亮丽都打破,才能真悟进去,才真能“一念万年”,要不然,都还有一种倾慕、歆羡、攀援、炫耀的杂染,这都还不够,这都还会随着事态的变化而动其心,如果他终于克制得住,已经不错了,但要到达洒然、脱化,还有长远工夫要做,所以,圣人之教是不容易的。

你也要持续随时做工夫,看看你遇到什么状况,心还会动一下,要到达“不须防检,不须穷索”,才算笃实了。不过,没关系,你还早,只是这条路你已经见到了,知道了,你自然随时会有警惕,自己有一念走失,马上知道,“才动即觉,才觉即化”,至于“三月不违仁”。你回想一下,你有所悟入的那一刻,或你现在的心还保持着的,就是那“不违仁”的心,我可以想象当你忽然领悟的时候,你心中一定既是汹涌澎湃,又好像波平如镜,有这种感觉就对了。阳明说“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既扣时也只是寂天寞地”,你只要有这种感受就差不多了。它是平平淡淡的,好像没有什么,本来就这样,还有什么精彩呢?但是胸中又是无限的感动,翻江倒海。这就对了,这就是真的。

学子:就是无限的生机,但是那个生机不是从眼前看到的什么东西而来的。

先生:不是“化而欲作”(先生笑),而是“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所以说“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你的周围有万物并作啊,但“道”也就在那些地方如如地呈现。所以老子不简单呀!至少他懂这一套,他有没有真体证,我们不知道,但他至少懂这一套,他讲的就是孔子的心境,就是尧舜的心境,就是释迦的心境,他们的心境都是一样的。你用这种态度再去读书,你就知道境界是一层一层的,你所重读的书仿佛不是以前你所读过的。你如果要翻译解释,讲起来好像差不多,不过,那力道会不一样。所谓力道不一样,不是说明得精致不精致,也不是语气的坚定不坚定,而是有一种巧妙性,随时有灵感会迸发出来,语脉气脉会不一样。

这个不一样,有时候会离人间越来越远,众人听不懂,如果有人听得懂的时候,他也会受到很大的冲击,仿佛你的言语有万钧之力,可以冲击人心。这就是一切宗教家之所以动人的所在。宗教家的动人有两方面的因素:一方面,那宣讲者是有真本事的,但往往是由于另一方面,就是信众对这个教主预取了一种崇敬之心。如果没有那崇敬之意,有时候有分量的话反而被忽视,因为众人听不懂,如聋如哑啊。但真正的宗教家,认为没关系,只让懂得的人懂就可以了,于是,他可以不怕累,一直讲下去。但是,在现代化的社会,我们发扬圣贤之道,与宗教家的传教又有所不同,尤其在现代化的社会,已经不适合用“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方式讲学论道了,现代化的社会还要注重逻辑的、思辨的、系统的方式。当然,圣人之道,不只是纯逻辑纯技术的推演,最关键的还是在于满心的踊跃,有实感从内心里像海底涌红轮一样涌出来,但又表现为步步的推演,众人看你似乎是在讲知识,其实你是在讲智慧。就是将智慧用知识的方式表现,在你表现的过程中,环环相扣,清晰明确,不得反驳,但懂得的人会从知识中感受出智慧的闪光。

学子:先生,您那天晨话结尾的时候说了一句:一个年轻人的志气要先“截断众流,盖天盖地”,然后才能讲“随波逐流,和光同尘”,后来我回想这句话,就觉得一个盖天盖地的人,他必然能随波逐流。

先生:哦,你这是境界地说,圆教地说。(先生笑)

学子:因为我觉得所谓的随波逐流和光同尘,是指人跟现实的对待关系而言,如何去对待现实。因为一个没有悟道的凡人,他本来就在随波逐流,他也在和光同尘。但刚才先生您说,如果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即使是在现实的知识、人事之中,也还会透出智慧的闪光,这是第二层次的“随波逐流和光同尘”。

先生:对啊,当然。看不懂的人以为有道者与一般人无异。如果还表现出异于常人,这就还不是最高。所以古人说什么叫“至人”?至人只是常;什么叫“至味”?至味只是淡。

(先生停顿良久)

这叫做“气象”,像你现在这样就颇有气象了,就是内在有一种与天地相往来的那种感受,这种心境自然会表现出来,“睟于面,盎于背”,这叫气象。你将来看人也会很敏感,有道无道很容易判断出来,和一个有道者很容易“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但也要体谅,要体谅众生,悲悯众生,因为大家都不容易啊(先生笑),不要责备太过,要期待,“恭自厚而薄责于人”,要知道人人也都或多或少有道心的。你现在经过这层翻转,你看人,就会知道他是真的到了,还是还没到,还在半途中。更知道他是真,是假——这个假也不是有意骗人,而是他还没到,就是还差一层薄膜,一间未达,而尚不自知,那很可惜的。要想办法,期待他自己领悟,或是有什么机会助力一下,让他一下拔上来,这就是禅宗所谓的“当头棒喝”,有时一两句话就可以“言下顿悟”,但这种事是有时机的,或者他已经到了那个时机,或者你能创造一个时机,催生一下。佛家所谓因缘,各有不同,但有些聪明的人,若有所悟,能言善道,反而养成一种掩饰的习惯,滑头,容易一滑滑过去,令人着急。对这样的人,我也只有等待,我当然也会找时机劝劝,但有时劝多了,他也不是排斥,他也会感动,但是这种表皮上的小感动多了,变成一种习惯,他没有了那种“陌生感”,好像路走熟了,就在那边打转,岂不很可惜吗?所以,教学不容易,也不能不讲,也不能常讲,这不容易,有时候只好叹气呀!叹气过了,还是不放弃,总是尽量、尽量找机会推他一把,推他一把也要他配合,他愿意,他愿意当场一念踊跃,全体放下,所以说“这里是刀锯鼎镬的学问”,因为他要大死一番,才能大生一番。大生大死,所以会有陌生感,乍见这个新世界,会有陌生感,对以前的世界也会有陌生感,对自己也有陌生感——我以前怎么是这样子的(先生笑),不认识自己啦,那这样就对了(先生笑)!

所以一方面说是不认识自己,一方面说是越来越认识自己,对自己“信得及”,自己与自己合一,我要做什么我是知道的,我为什么这么做我是知道的,我会遇到困难我是知道的,这困难怎么解决我也老早就知道了,当这样的时候,就是了无挂碍,这就是“自由”。自由就是我是知道的,我是愿意的,我本来就是要这样子的。这样与世界来往,必然是“所过者化,所存者神”,我是知道的;也必然会“与物相刃相靡”,没完没了,我也是知道的。

凡是悟道,所悟的不是什么特别的新鲜的东西,只是原来就有的东西,他心里面会警觉到:啊,原来是如此,我知道了。原来世界就是如此,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一念非常深刻,有活力,就像泉源混混,不舍昼夜,自己也会感动自己——以前的我似乎有一点预感,现在,是真的都知道了——常常有这种感觉,这就是陌生感。好像整个生命是重新来一遍,整个世界是重新来一遍。极陌生,又极熟悉,本来就在那里,千年如一日,未曾有得,也未曾有失,这就可以“无忧无惧”了——从“仁者不忧,知者不惑”,而生成“勇者不惧”,没有什么好陌生什么好恐惧的。

学子:那不惧,是因为他已经万缘放下了。

先生:嗯,他不忧不惑,一切名利,甚至生死都放下,他就可以不惧。但是不惧不是莽撞,“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要中庸,调配一切,这样出去就正好,中肯,我前几天不是讲“中肯”吗?中庸不可能也,但也可以一下子就到。

(先生又停顿良久)

学子:先生,我想向您行个礼。

先生:好。

(同学起身,向先生行三跪拜礼,长跪)

学子:谢谢先生。

先生:嗯,要记住,一念万年,终身以之。没有第二念,没有第二条路。这一路是随时坦然悦乐的,但随时要检查一下,因为你现在还不熟,可能还会有波折,还会有苦恼——最好不要有,就像大舜“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你如果能够以舜为师,一下就好啦;如果不行,就“才动即觉,才觉即化”,虽难免还会动一下,但是化得快;如果再不行,就“吾日三省吾身”,只有这三种模式,没有别的了。只有三法门,你要走哪个门路,自己决定!好,平身吧。(同学平身)

好好的,切莫辜负了,不要辜负了这一悟,不要辜负了这一辈子。很好,我很高兴,真令人喜极而泣啊(先生笑),以后有事有疑问还可以再来,希望……嗯——也不可以抱太大希望——王龙溪说“悟门不开,难以征学”,学而不悟,终究是一场空。而悟入的层次又有三阶,一是解悟,二是证悟,三是彻悟。你现在的心境或可算是从解悟上升到证悟了,但要进一步彻悟,还需要极大的工夫。今后,你或许还会翻转反复,还会游移摆动,这都是可能的,我们不敢比拟古人啊!“尧舜性者也”,从一开始就是沛然,此非凡人所能;“汤武反之也”,就是“才动及觉,才觉及化”,那也要有颜渊之才,方能一下反回来啊;再来就是曾子,曾子也是传道之器呀!只是曾子传的道有点可惜,造成中华民族的性格内敛太甚,还不够完美,所以需要再往上一提。现在整个中华民族想要在这一代复兴,先要中华文化的复兴,中华文化的复兴,一定要行颜渊之教。希望你的抉择以颜渊为典范,最好在颜渊以上,当然不可以在曾子以下(先生笑),好自为之吧!好!

学子:好,谢谢先生!(作礼,退)

(时间:2022年03月01日 修订:王财贵(2022年04月14日)

(附:学子心得原文)

第155期晨话心得

今日先生晨话之开场,感动很大。不只是感动,而是振动,是相应,是与圣贤相往来,是遇见先觉者的发自内心的那种喜悦,是知其解者犹旦暮遇之的畅怀之感。

一直以来在书院,甚至在我还在大谦的时候,自己就常有一种感受,一种想法,就是没有人真懂得我。懂得我那一直存在心里的深心大愿,除了我的老师。因为,要懂得只有一条路、一种办法,即他也同在这里,同在这条道上。自从从维真回来后,这种苍茫之感一直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有时会想:是不是我自己厌世了?是不是我又把工夫做到别人身上去了?然而,再细想,加上自己这几年的感受,我知道,不是的,是真的,这是现实世界,这是一个“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时代,讲难听一点,这是一个充满高级动物的世界。

人凭着什么而不凡?凭着人之才气吗?凭着人之社会、政治、经济,甚至学问吗?非矣!此皆非人之所以为人。那么是什么呢?为什么我们总是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呢?墨子言:既已非之,何以易之?声称自己如何不凡,如何高贵于他人,世界是如何浑浊,这不需要多高的智慧,只需要愿意睁开眼睛,任何人都可以了然于心。但是,要正面地、积极地将这一切看清楚并为人生指明方向,解倒悬于当世,先是解一己之倒悬,此非大智慧、大感通者不能得也。然而,这个大智慧、大感通是什么?从何而来?就没几个人真知道了。

所以,何以易之呢?我总不能将自己置于那我所嘲笑的境地之中吧!于是,我今当说,从我自身之最清净法界等流而出,何为此“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为人是那:

极主观而极客观,极真实而极虚幻,阴阳未能测,言象不足诠;于儒,则仁与义不能表;于道,则有、无未能尽;于佛,佛性、般若无足观;于耶,两约圣经不曾言。是是非非,尽可与辩;唯此真心,无在不在,非去来今。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孔历)2573.02.27记于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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