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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深处是老家

芦花深处是老家

走过那弯弯的河堤,在芦花村六组的路口下坡,是一条两边长满白杨树的小路。小路的尽头,有一条静静流淌的松滋河,因为它是北边那条大江的支流,所以老人们也叫它“小河”。

芦花深处是老家

小河这边,是湖北省枝江市的芦花村,小河那边,是荆州市的松滋市。

白杨树林尽头,小河边上,有一间破旧的瓦房。这瓦房,据说是当年在这块种地的老李头留下的,老李头无儿无女,他过世后,这房子就一直废弃着。现在这瓦房里住着我的婆婆——杨玉兰。

婆婆原先不是这边的人,是河那边杨家垴的姑娘。年轻时在河边洗衣服,识得芦花村的打渔郎曾哲友,眉目传情,芳心暗许。

因为河两岸长久以来的土地之争,遗留下来的一些历史问题,有一个大家默许的“潜规则”——不可通婚。那曾哲友,也是血气方刚少年郎,拒了家里安排好的亲事,撑着一只小渔舟,随波而去,彻底与家里断了联络。

后来有人说,他的渔船翻了,五大三粗的个头被大鱼给吞了。还有人说,他撑着小渔船,搭上了人家的大船,到了上海,做起了买卖,成了有钱的大老板。

且不说他,这人再也没出现过了。

芦花深处是老家

河那边的杨玉兰,家境不错,读过几年私塾,不说是大家闺秀,也算得上是小家碧玉,偏偏心随那打渔郎去了。杨玉兰有点小性子,过了适婚年龄,不想给家里添堵,卷了几件衣裳几本诗书,在冬季河水枯竭的时候,半摸半趟地过了那条河,到了河这边,过了大半辈子。

这些故事,也是我零零星星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婆婆从未对我提过。

芦花深处是老家

婆婆其实也不是我的婆婆,我是婆婆捡来的孩子。不知是生来瘦弱难养,还是女孩遭嫌弃。婆婆把我捡来的时候,是深秋,河边芦花开得最盛的时候。

当时婆婆正在砍芦苇杆子,准备回家扎晒花帘子。听见我嘤嘤的哭声,先是一惊,随后慢慢扒开深深的芦苇丛,在芦花深处发现了我。我躺在一只旧的竹编篮子里,身下垫着一件红被褥,小脸已经皴得很难看。

芦花深处是老家

婆婆丢下镰刀,在裤子上拍拍双手,小心翼翼地把我搂起来,亲我,抚摸我,像是在芦花地里捡起了一颗珍珠,我笑了。

婆婆养了两头羊,我是喝羊奶长大的,婆婆还有一亩七分地,种点杂粮和棉花。

我们住在村子的最远处,好像与世隔绝,好像世外桃源,无非是日子艰苦一些。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也是上不起学的,婆婆便教我读诗写字。

竟然不是从一二三写起,而是先学写名字“玲珑”,太难了,学了很久很久。

春天的时候,我与婆婆一起种棉籽。三月底的时候便开始培土,小河边有很多好的土,用小板车拉到我们的田当头,堆好。

婆婆便用一种叫“栽钵器”的东西,插到土堆里,再提起来,用脚一蹬,一个圆圆的实心土筒子就掉了出来,顶上还有一个窝窝,那儿专门用来放棉籽,这个圆土筒子叫“营养钵”。

婆婆年纪大了,一天蹬不了多少个,好在我们的田也不多。婆婆蹬,我就摆,把营养钵们摆成小方阵,然后将买来的棉籽一粒粒放进窝窝里。

直到每一个窝窝里有了一颗棉籽,婆婆就用一些碎土,在小方阵上铺上薄薄的一层,为了保暖,最后还要给它们架起塑料薄膜,夜晚的时候密封起来,边上用土或者砖压住,早上气温升了后,掀开塑料薄膜,让它们呼吸。

我每天蹲在田边等那些棉籽发芽,它们发芽了,就可以移栽到大田里,再慢慢长高,再开花,结棉桃。等棉桃相继炸开成雪白的棉花,便已经是金秋十月了。

婆婆说,攒够了钱就送我去学校,而那时候我已经快十岁了。但上不上学的,对我来说真没多要紧。

那些在土地里学到的东西,夯实了我一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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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时候,婆婆总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比如她说大青虫和蛾子是庄稼的攻击者,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守护春天,守护好了春天,米缸才能满满的。她说棉花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我们采集星星去卖钱是很有趣的事。

寒风刺骨的时候,她推开我们那吱吱呀呀的木门出去搬柴火进来,还要说一句:好尖好尖的风啊,辣得脸疼!我就不明白了:风是看得见的吗?是有形状有味道的吗?为何不仅是尖的,还是辣的?

长大后,我发现,她真是天生的诗人啊。她的诗意,她不切实际的浪漫,在悲苦的一生里竟然越活越浓烈,继而影响了我。

深秋的时候,地里没什么活了,婆婆便在河边静坐,抽叶子烟,时不时敲一下烟锅。望着小河流去的方向,河对岸是她的老家,她却一生没有再跨过去。那岸边的芦花都开了,轻轻盈盈的,随风摇摆,沙沙沙。

芦花深处是老家

我越来越大,她越来越老。我用采集星星挣的钱去上了学,由于她教我的很多字,还有许多的生活基础,追到同龄人竟也没有那么难。

等我念到大学,不用她种地供我了,我做家教,勤工俭学,寒暑假打工,我可以养活婆婆了。但彼时的她也是八十有余,已到暮年。开始耳背,与她说话要用吼的才能勉强听得见。

“婆婆,你说我是你捡来的,真的假的哦?”

“你是芦花变的,小妖怪来的。”

又开始胡说八道。

“婆婆,他们都说你在等一个人,他是谁呀?”

我不止一次打探她年轻时候的秘密。

婆婆好像没听见,呆呆地望着小河流去的方向,吧嗒了一口叶子烟。她的脸已经皱得像当年被遗弃在芦花地里的我了,但眼里还有光,大概便是那一丝光,支撑着她这一生的浪漫,这一生的诗意,这一生的等待吧!不然她为何为我取名“玲珑”呢?玲珑骰子安红豆,是入骨的相思啊!

我们都没有说话,风吹芦苇,沙……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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