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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样年华》的灵感之源-刘以鬯与他的对倒时空丨连载(第六章)

作者:时间的河啊
《花样年华》的灵感之源-刘以鬯与他的对倒时空丨连载(第六章)

《花样年华》剧照

对倒的时空

——刘以鬯与他的文学世界

作者 唐冬眉

第六章 结束语:遥望星空的智者

想着过去的种种,淳于白再也不能安睡。翻身下床,走去窗边。太阳已升起,窗外有晾衫架,一只小鸟从远处飞来,站在晾衣架上。

稍过片刻,另一只小鸟也飞来了,站在晾衫架上。然后两只鸟一同飞起,一只向东,一只向西。一一刘以鬯《对倒》

刘以鬯是个现代小说家,更是一个现代型的人物,他立志于文学的创新,像沉缅游戏于沙滩的孩子,用海水与砂子,堆砌着、摆设着,建筑一个又推翻一个,然后再去建设另一个更新鲜、奇特的“城堡”。

如果把他创作的那些小说比喻为“城堡”的话,他沉缅其中,却又能抽身,反过身来去描写这沉迷。

小说中的结构、文字,甚至标点符号,在刘以鬯手里都是“城堡”建设所需的各色各款形状不一的元素:他从不重复自己,也绝不沿袭别人的作品;他不陶醉也不轻狂,不自恃清高,专注却不痴迷。

同时,他又是一个邮票和陶瓷的收藏专家。除此之外,他还喜欢逛街,散散淡淡一路走来,却记住了市井中不同的方言和俚语,看见了裙裾冉冉的缤纷衣着;时而有透视现实的睿智,时而有悲悯的人性见证。

从创作第一篇小说《流亡的安娜·芙洛斯基》,到今日《酒徒》、《对倒》等小说蜚声海内外:从1948年告别上海来到香港,在漫长的人生历程中,刘以鬯以他的热忱、辛勤和严谨,无论是在他报刊编辑生涯里,还是在他不断探索和创新的文学创作中,都在海内外享有极高的声誉。

如今,曾受过刘以鬯扶掖的作家,正活跃在香港文坛和海外华文文坛,并成为当地主力。二三十年来一直活跃在香港文坛的如西西、李英豪、也斯、汉闻、杨明显、李远荣等作家,都曾受到刘以鬯的帮助。

倪匡的第一本小说《呼伦池的微波》就曾得到刘以鬯的支持和帮助。他说:“我自觉运气相当好。《呼伦池的微波》还未完稿时,刘以鬯先生主编的《香港时报》副刊,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之下,我提及有这样一篇小说,然后送给他指正。当时写稿,写完了又改,改完了又再誊清一遍,字字求清楚,刘以鬯先生看下来,点了点头,就这样。小说就上报上了。”(倪匡:《(呼伦池的微波)自序》,香港博益出版公司,1984年出版)

西西在她的散文和小说合集《交河》的《后记》中写道:“感谢剀以鬯先生,因为他一直鼓励我写作,现在又为我出一本书。”

“没有刘以鬯先生的关怀指导,在香港文坛就没有李远荣。”(见汉闻《名家笔耕度春秋·刘以鬯:默默笔耕六十春》),这是李远荣的心声,也是众多香港作家的共同心声。

加拿大华裔作家卢昭灵(笔名卢因),在谈到刘以鬯先生对他的关心、培育时,感激之情无法抑制,有十多分钟泣不成声。(见汉闻《名家笔耕度春秋·刘以鬯:默默笔耕六十舂》)

也斯在《现代小说家刘以鬯》一文中这样写道:“许多年来,刘以鬯先生一直是我心目中的现代小说家。这‘现代性’不仅来自作品,也来自他生活的态度。我七0年开始在《快报》写专栏,跟编者并不认识,第一次去领稿费还要被会计部的人认为年纪太小,不相信我写的而不愿发稿费,这样写了几个月,然后有一次去领稿费的时候才碰上了起先我还不知同电梯的这位穿夏装白皮鞋的就是我心仪的小说家。他坐下来说话,一边用浆糊粘起稿纸发稿,拆阅来稿和来信,校阅排字房拿过来的大样,勾出错误,一面就天南地北地谈文坛掌故。即使日常琐事,比方来时路上遇见的车祸,他可以三言两语生动地把它说出来。他对生活有很强烈的好奇心,反应敏捷,而且有难得的幽默感。有时他压低声音,说一两句挖苦报馆的笑话。”

这是也斯眼里的编辑小说家刘以鬯先生,也是最具文人风采又绝无旧式文人的迂腐的现代主义作家,洒脱幽默,洞悉世相,却又对生活有着强烈的参与意识。

他创作的小说,一直秉承着关怀社会人生、采求物象内在真实,注重民族化和现代化的结合。刘以鬯将自己生命的精华,奉献给了文学事业。

半个多世纪的艺术实践,刘以鬯以他的人品以及他的创作理念和创作成果,超越了时代,穿透了时空,滋养了华文文学世界。

可以说香港文学因为拥有刘以鬯这个人而熠熠生辉,是刘以鬯的实验性小说光大了香港文学并与世界文学接轨,使其一点也不逊色和落后于世界前卫文学。

刘以鬯的存在,为文学领域重新界定了小说家的内涵。在半个世纪的香港文坛大量生产流行小说,奇侠言情泛滥于市场的时期,刘以鬯仍高举严肃文学的旗帜,左冲右突为严肃文学争取一席之地。

同时,在生存危机当头,在他迫不得已也加入制造“通俗小说”的缝隙中,仍顽强不懈地探索着小说创新的可能,创作了大量的“实验性”作品,这在香港这个商业之都尤其难能可贵,即使在世界文坛上也是寥若晨星的。

这种坚持并不是盲目的固执,在其坚持的背后有一种非同一般的见识和智能,而这见识和智能,来自于刘以鬯对世界文学的把握和对人性的洞悉。

因此,刘以鬯所具有的,是即使全世界都如此也绝不附和盲从的自信。

古希腊大哲学家德谟克利有一段著名的哲言:人有两只眼睛。一只可以看脚下的陷阱,一只可以遥看天上的星星。

这是对智者的赞美和定义。刘以鬯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曾经因病失业过,他曾经为了生计一天写十三个专栏,但他并不抱怨生活,也不曾后悔过写了七八千万字的通俗小说。生活该给予他的,他都微笑着一并接受着,而生活中他曾经祈求的,他一直都在默默地争取着。

于是,在一天要写七、八千字,最多写一万多字的为生活“卖文”的间歇,在疲劳极度之后,刘以鬯仍笔耕不辍于实验性小说并不断创新。

以“内在真实”的方式,既描述了中国文学的过去,更预言般地展示了中国文学界令人尴尬的今天,1962年,刘以鬯写出后来震动海内外文坛的独特叙述方式的——意识流小说《酒徒》。

1964年,创作以小说形式写诗体小说《寺内》。

《花样年华》的灵感之源-刘以鬯与他的对倒时空丨连载(第六章)

《寺内》出版时刘以鬯与夫人

1965年10月1日,为《新生晚报》写《有趣的故事》,至1966年5月20日写完,共二十三万字。将写作人的愿望、回忆、情绪、生活细节、内心活动与虚构的情节结合在一起,展示一些“快乐的或不快乐的”事件。

十年后,将其中有关蟑螂的一段抽出,改为四万字的中篇。1990年再一次删削《蟑螂》为两万字的短篇。

从1967年到1969年,他曾经应杂志之约写过六个短篇小说,其中颇有独创性的:《链》是没有故事的小说,用链的结构将几个人物连接在一起,反映香港社会生活的复杂。

《动乱》以物为主,用物的独白纪录1967年香港“五月风暴”的动乱。

《春雨》用雨比喻思想的活动,是一篇政论体的小说。

《吵架》是没有人物的小说,从另一视角写家庭纠纷。

《除夕》用幻想与现实构成凄惘气氛。

1970年至1971年,香港治安混乱,到处有人持刀抢劫。鉴于此,刘以鬯创作了以抢劫为题材的小说《刀与手袋》(出单行本时改为《他有一把锋利的小刀》,)写一个无业青年走上歧途的经过。

小说采用混合描写的方法,一方面用传统现实主义手法叙述事件:一方面用直接内心独白写小说人物与自己的“对白”,将人物的思考与事情发展交替进行,藉此开拓传统现实主义写法的涵盖面,加强虚构情节的真实度。

1972年,刘以鬯由一张双连“慈寿九分银对倒旧票”产生了用“对倒”方式写小说的概念。于是《对倒》采用双线并行发展的格式,叙述两个陌路人(一男一女)在同一个生活场景中的行动和思想。

1973年至1975年,刘以鬯写长篇小说《岛与半岛》,企图用小说艺术这种艺术形式为香港历史加一个注释。

1980年11月2日,为《明报晚报》写连载小说《踌躇》(1985年,华汉文化事业公司为刘以鬯出版小说集《春雨》,作者修改后的《踌躇》收在该集里,题目改为《犹豫》)。

该小说的创新在于为了表现“内在真实”,作者着重写小说人物的内心活动。他的写法与“状态小说”不同。“状态小说”排斥情节与事件,写《踌躇》不但不排除情节与事件,而且用小说人物的思想推动情节。

对作者来说,写这篇小说是一种尝试。

1983年,刘以鬯用复式叙述结构写微型小说《打错了》。

《打错了》发表后,因为叙述结构由两种假设组合而成,引起相当强烈的反应,被人认为是一篇极有创意的小说。

1991年,刘以鬯为了表现自己的创作个性,创作《黑色里的白色 白色里的黑色》,发表在《香港文学》第八十四期。作者构思这篇小说是利用黑白两种颜色突现社会的真实面,将黑与白作对比,清楚区分是与非、善与恶、正与邪。

另外,刘以鬯将新酒斟在旧瓶里,创作了《盘古与黑》、《寺内》、《除夕》、《借箭》、《孙悟空大闹尖沙嘴》、《蛇》、《蜘蛛精》,《追鱼》,属于故事新编这一类颇有新意的短篇小说。

2001年,八十三岁的刘以鬯创作《这是一幅用文字描绘的抽象画》。

这些是半个世纪以来,刘以鬯探索小说艺术如何表现人类内在真实的主要作品,它们代表了刘以鬯的创作理念和他对香港文学的贡献。

可以说在刘以鬯的实验性小说里,几乎篇篇不同,从内容到形式都在求新,他一直在寻找“别有风味的表达方法”,使小说具有创造力。

追求新异,在刘以鬯的创作中是半个多世纪以来他所深深痴迷的。刘以鬯并不拒绝传统小说的一切表达方式,在创新的前提下,他仍然坚持现实主义的基本原理。

但在写作技巧上,却大胆创新,绝不雷同别人也不雷同自己。刘以鬯以《酒徒》、《对倒》等一系列作品,向读者说明了小说是一个心灵的世界,是一种心灵景象。

这种心灵世界的艺术虽然有片面性,但他以作家自己深切的人生体验为基础,把自己的情感、思考、智能融入作品中,在自己的创作实践里,强调发挥想象力和潜意识,把笔端转向人物的内心世界,让千变万化而飘怱灵动的自我意识,从心灵深处传达而出,将生活中体验到的感受提到一种形而上的、人类感情体验的高度去品味,去进行灵魂的探险,因而形成了他的创作在内容、技巧与形式上的独创性。

《花样年华》的灵感之源-刘以鬯与他的对倒时空丨连载(第六章)

刘以鬯先生

刘以鬯对香港文学乃至世界华文文学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也斯对刘以鬯有过中肯而贴切的评价:“不光是我,我们整代人恐怕都受惠于刘先生的‘固执’与‘坚持’,他孤军一人从文学和政治媚俗控制的大局下救出了篇篇作品,令我们对于中国现代文学有新的认识。”(见也斯著《现代小说家刘以鬯》)。

刘以鬯所开拓出的独特的小说创作之路,引来香港文坛文学的百花齐放,他所蕴藉的文学艺术创新理念足够涵养几代文学人的成长。

刘以鬯的作品内涵浩大而宽泛,不仅仅是他的作品写作风格在现实与现代之间“对倒”,它们所容纳的一种精神底蕴,也即被人称为现代精神的,不是一代人,几个评论家所能完全明白和领悟的,那种穿透人们内心世界的光芒,早巳跨越了时代和地域,在时空对倒中,人们愈加青睐于刘以鬯的小说作品。

而他的那些呕心沥血之作--实验性小说,将在现在与未来的时空中一次又一次上演着“对倒”,因为刘以鬯对文学探索的成果,不仅仅属于现在的华文世界,更属于未来的人类文学世界。

(全文完)

(注:此文曾连载于香港文学评论杂志《香江文坛》2002年4至7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