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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建安|曹丕《与吴质书》与疫情下士人的生命意识

宋建安|曹丕《与吴质书》与疫情下士人的生命意识

东汉末年至三国时期是中国古代疫情的一个高发时期,见载于文献的疫情就有十几次。一场又一场流行很广的疫情,就像连年的战争与动乱一样,使人们从心灵深处感到无奈、怅惘和悲哀,也迫使文人去思考生命的永恒与短暂,强化了文人的生命意识。

重大的疫情给人们造成的灾害,不仅把死亡的阴影投在每个人心上,也自然在文学作品中留下了哀伤的印痕。因此我们看到,在诉诸于笔端的诗文里,关于自然与人类、幸福与苦难等重大问题,都浓墨重彩地展现出来,以寄寓汉末三国士人们的悲凉心境。这时出现了专门以“疫”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其中以曹丕的《与吴质书》为代表。

宋建安|曹丕《与吴质书》与疫情下士人的生命意识

二月三日,丕白。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虽书疏往返,未足解其劳结。

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词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抆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昔伯牙绝弦于钟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儁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后生可畏,来者难诬,然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

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光武言:"年三十余,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吾德不及之,而年与之齐矣。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瞻观,何时易乎?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顷何以自娱?颇复有所述造不?东望於邑,裁书叙心。丕白。

曹丕给朋友吴质有三封书信,《三国志·王粲传》裴注引《魏略》称:“建安二十三年,太子又与吴质书”,知道这份书信是曹丕在建安二十三年给吴质的信。从史书中知悉,建安二十二年(217年),全国疫情流行,王粲、徐干、陈琳、应玚、刘桢都在这场浩劫中丧生。加上早先孔融、阮瑀以及去世,一个时代的文学代表人物“建安七子”都陨坠了。曹丕按捺不住自己的情感,给他的文友,更是政治上的得力帮手吴质,写下了这封“叙心”之信。

《与吴质书》开篇,曹丕就感叹人生易老,岁月难留,别时容易见时难。接着他沉痛悼念王粲、徐干、陈琳、应玚、刘桢等在疫疾中去世,回忆邺下宴饮时的欢畅,表达对生命无常的痛苦忧伤,字字句句都寄托了无限的哀思,一言一词都充满了极度的悲哀。信的中间,曹丕以理性、客观的态度,延续《典论·论文》中“文以气为主”的理论,对建安诸子的人格品节和文章才学进行了品评,扬长避短,体现了建安时代的精神,反映了文学的自觉。信的最后,曹丕发出了“少壮真当努力”的感慨,表现了一种进取的精神。同时,对吴质的问询,他不仅是对友人的鼓励,要发奋著述以垂久远,更是表达了因文友亡故而痛惜的心情。书信以写实的态度,反映了建安时代的社会现实,以疫情为中心,开启了疫情主题文学的先河。

《与吴质书》也印证了《文心雕龙》说述的“详总书体,本在尽言,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所谓“尽言”,即把自己要说的话尽情倾诉出来,以达到把“心声”酬达到友人。

不难发现,建安二十二年发生的大疫,却对中国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即强化了文人生命意识,促进人的觉醒和文学的自觉,增强了士人对文学功能的深刻认识。一般文学理论认为,文学自觉发展的过程也是人性发现和发展的过程,而生命意识成为最为核心的要素。

汉末以来,由于频繁自然灾异的刺激与威胁,对当时的文人心态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促使他们转而开始思考个体生命的价值和意义,随着个体意识的增强,东汉末年的士人们已经更清醒认识到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乡村野夫,在死亡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因而,如何“生”才有意义成为一种十分清醒的意识追问,并进而上升为有限人生不倦追求的动力。面对自然永恒、人生无常的人生苦闷,他们更唤起自己的历史使命感,引发出强烈的拯世弘道的积极人生态度,最终不得不将自己的不朽人生价值定位于“文学”,倚重于“立言”,让文章成为这个时代文士实现生命价值不朽的一条途径,使文学化为建功立业的理想抱负。

在曹丕《与吴质书》里,他也提到了收集故友的文章,“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这正是由疫情直接引发的人生价值的深刻思考,是先秦以来“三不朽”思想的进一步发展,具有重要的文学和历史意义。就此,我们清楚地认识到,疫情强化了文学的意识,表现了文学对死亡的关照和对死亡的超越,在文学表达与诉求中,强化了“立言”之不朽,体现了士人面对自然的永恒、人生的有限和死亡的不可抗拒,用“文章”实现了人生的价值。这对我们当代在抗疫斗争中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有积极的作用,这应该是我们读《与吴质书》的真正意义。

宋建安|曹丕《与吴质书》与疫情下士人的生命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