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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速递|谢络绎:《生与死间的花序》(选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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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与死间的花序

谢络绎

2-1-3

要不是陈长生打赤膊从河边担水回来,要不是他太老了,老得就算不担水,门口的八级石阶都是一道比一道艰难的障碍,他便不会放下水桶站在石阶前喘气,也便不会看到身披荷叶的张银妮修炼成精一般,大白天一团鬼气地缓缓向这边移动。

陈长生的第一反应是跳起来,一口气爬到石阶最高处,借着觉知书院大门的门板掩护自己。那个奇怪的人迟疑了一下,选择径直跑上山。陈长生横穿书院,来到后门,隐在那里等荷叶人。

眼前的孔子山并不高,峰峦生得端正,覆盖着马尾松和罗汉柏,紫荆花已经开败了。荷叶人出现在陈长生的视线中。她尝试着抓住一棵野花椒纤细的树枝,借力往山上爬。陈长生看清她有着干瘦苍白的小腿,断定是个弱小的人,大喝一声。张银妮吓得滚下来,落进陈长生开辟的菜园里,身上的荷叶完全奓开了。陈长生赶紧转移目光。

“你是哪个?”他问。同时转到菜园右侧挂满了豌豆花的竹架子边上,取了一件正在晾晒的满是补丁的男式短褂,扔向张银妮。

张银妮用脚把短褂够过来,捂在身上,痛苦地把头伏上去。

“莫哭,”陈长生还是不看张银妮,“兵荒马乱,死容易,活着也没那么难。”

整整十三幢瓦房空空荡荡,只有陈长生一个人。也不是再没有别人,不过是些泥塑的人。正中间最后,靠近孔子山的正殿里供着一尊孔子像,东西两庑,由南向北两两对称,分别供着仲子、朱子、长沮和桀溺。他们眉目相像,只能从大小和服饰的勾画上,还有头顶上悬挂的匾额看出分别。走到这里之前,陈长生抱着一卷席子,领着张银妮,已经穿过仪门,走过摆着十多张长凳的讲堂。他们从正殿后门出去,继续向东北方向走,走到文昌阁。这是这里唯一落锁的屋子。打开门,光线射进去,迎面可见一块木牌匾,上书“文章司命”。张银妮不识字,注意力全在几乎要将她扑倒的阴霉味上,忍不住连打几个喷嚏。等她揉着鼻头站定,陈长生已经掀开了离得最近的一扇窗子上遮尘的蓝粗布,借着有限的光线,张银妮这才看清,屋子里立着一座座高高的书架,架子上摆满了书。书架把屋子隔成了几个部分,在最里面,陈长生从邻近的书架上卸下书,码成一张床大小,铺上席子。

张银妮趴上去就睡着了。

半夜醒来,张银妮鼻头翕动,恍惚以为自己躺在河岸上。借着月光细细看,张银妮发现,书床四周竟然立满了新鲜的艾草。这是在帮她驱蚊虫呢。张银妮深深吸一口艾叶浓烈的药香气,吐出来,再吸,几次三番后还是感到坐立不安。她被刺激着,像一只虫子,在黑暗中急急忙忙寻找出口。

她从文昌阁出来,经过正殿,孔子塑像前的红色烛火让整间屋子明明灭灭好似在跳跃。仲子祠和文公祠的烛火也在跳跃。它们投射出的光影一会儿照在张银妮的左侧,一会儿来到右侧,使她的影子看上去比先贤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跳得欢脱。她迅速跑过讲堂,跑出仪门,大门吱扭一声,惊醒了一向警觉的陈长生。天太热,他只穿了一条裤衩,躺在左边辕门内的门房里。他大声问,谁?张银妮顺着声音跑过去,推开门的同时陈长生正要往外走,张银妮一把抱住他,叫,我怕。

她一面叫一面用力推他,使他根本站不住脚,向后错了几步,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她干脆坐到他汗津津满是褶皱的肚子上,双手摸到裤衩,扒下来。他衰老的身体巨烈地抖动起来。他感到兴奋,但更多的是羞愧。

“我救你不是要这样。”

“你哪儿找的那些艾草,早下地了啊。”

她并不理他。

而他也不理会她的问题,只是想着,我这么老了,这么老了,还行不行啊?

真的不行了。张银妮握住他比毛虫大不了多少的软家伙,左右甩着玩。他出了一身虚汗,下体冰凉,而她热得痱子都出来了,前胸密密麻麻生了一层。她让他的双腿压在自己身上,右手勾住他的大毛虫。他宽容地由着她。天色慢慢亮了。

陈长生生在孔子河右岸一个陈姓人聚集的湾子里,家里六个孩子只有他跟大姐活过了十岁。大姐十六岁嫁人,二十岁时生第三个孩子难产,死了。他那时十五岁,已经在觉知书院混着学了十年。之所以说是混,是因为他家里没钱没粮,出不起学费,但因为离得近,时不时跑去玩,教书先生也不赶,只让他帮着做点打扫的事,祭祀的时候,也把他当作自家人,让他在洁粢斋烧火,在斋宿馆招呼来客。就是在大姐死去的这一年,陈长生在来客中认识了一位杨姓生意人。杨老板看中陈长生年纪轻轻读书多,头脑灵活,腿脚还勤快,跟他商量,要收他为徒。陈长生原先可以想得到的未来是成为一位教书先生,教像他这样的小伢读书。既然可以有另一种活法,到另一个天地去,又正值青春韶华,无所畏惧,他便兴奋地答应了。祭祀结束后,陈长生告别先生,跟着杨老板辗转到了四川。时局动荡,杨老板时赚时赔,始终是个小生意人。陈长生不离不弃,跑前跑后打点琐事。大革命失败后,陈长生偶然接触到同为湖北人的共产党人许子威,感叹自己蹉跎半生,总是想方设法避开是非,哪里在闹革命,就不往哪里去,担惊受怕,窝窝囊囊。而这些人,反倒是哪里要革命,就往哪里去,为人坦荡,轰轰烈烈。而此时他已经五十好几,芳华已逝,想蹦跶都蹦跶不起来了。许子威却说,也不尽然,你有文化,见过世面,有感悟,不如返乡教书育人,启蒙邻里后代。看来所谓另一种活法,都不过是为命中注定的一条路做些准备。陈长生辞别杨老板。原本他的儿子陈至骁秘密加入了什么组织,他一直激烈地反对,至此一通百通,也不管了,只带着体弱多病的老婆,回到孔子河畔陈家湾。彼时的觉知书院在陈家湾众乡亲的资助下,无论遭遇到什么,至少能保证烛火长明。陈长生主动要求看护书院。他花了一周时间把书院里里外外打扫一番。正是秋日落叶时,他在文昌阁看到朱子的自画像与题诗,不禁对天长吟:

苍颜已是十年前,把镜回看一怅然。

履薄临深谅无几,且将余日付残编。

他认为说的就是自己。

他心有不甘。在外闯荡多年,父母兄弟姐妹一个不剩,家里的田地也莫名其妙归了别人,说是抵债。虽为陈姓人,却仿若外乡人。陈长生越是知道余日无几,越是急切地想要把握光阴,证明点什么。他很快找到组织。明里他是觉知书院的护院,暗中却是组织农民运动的革命者,因为有头脑,很快成为要员。有段时间县里在觉知书院设立官办学院,学习国民政府编订的教材。到了晚上,陈长生把进步学生召集起来读《七七报》,唱《投靠新四军》。他默默地把自己想成许子威,觉得除了年龄,他们实在一模一样。他又隐隐不满足于这想象出的一模一样,一心构想着超越。他真正成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在他救下张银妮的前一个月,他把日本人来了之后彻底荒弃的觉知书院变成了一个秘密的钱粮征收处,他本人便是征收处的代表,跟同伙干的最大的一票是把正在看皮影戏的日伪会会长给劫了,赎金足足有十万银圆。这当中他的角色是军师,只负责出主意。他认为这是一个符合他的年龄、配得上他的智谋的身份。

新刊速递|谢络绎:《生与死间的花序》(选读4)

现在又来了张银妮。

老了老了,仍有大事和女人可干,人生足矣。

陈长生把张银妮藏在藏书的文昌阁,那里离大门最远,连着后门,出门见山,隐蔽又方便走动。张银妮只在天色深沉的黄昏出来收衣服,帮着拾掇菜园。夜晚陈长生把张银妮按在床上或是山中林间试过多次,从来没有硬起来过。张银妮慢慢地敢于嘲笑他了,就像他白天把门关起来教张银妮认字,笑她连个“人”字都写不好一样。

九月初的一天,孔子山上压着乌云,云团越来越大,蠕动着攀向觉知书院。张银妮站在书床边,担忧地看着窗外黑成一片,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把摊在菜园里的花生干秸抱进来。中午陈长生特别叮嘱,要张银妮不要走出文昌阁半步,下午农救会在讲堂开会,人多眼杂,免得被人看见。张银妮想,文昌阁离讲堂那么远,离菜园却是抬脚的工夫,走的又是后门,谁会看到呢?她打开门,顺着门前的石砖小道一路小跑。到了后门,正要抬脚,却听见有个声音讶异地喊她。

“银妮!”

张银妮吓了一跳,又立刻鼻头泛酸,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站在眼前的人是林二姐,那个从根本上鼓舞了她的人。

林二姐作为江黄地区的代表来开农救会,又作为代表中为数不多的妇女,被组织要求从书院后门进出。

张银妮左右看看,拉着林二姐跑回文昌阁。她隐瞒了自己与陈长生的关系,只说是他救了她。林二姐用手拍了拍书床,说,在这里未必就真的比嫁到那家好,总躲着,不是办法。张银妮马上说,我觉得好。林二姐摇摇头,说,这才多久……不过,到底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又问,想不想儿子?张银妮自然不想,那又不是她的伢。可她只能点头。

林二姐朝窗外望了望,说还要开会,改天想办法带伢来看她。张银妮不知说什么才好。林二姐往外走的某个瞬间,张银妮差点就要告诉她有关孩子的秘密,强迫着忍住后,她惊愕地想到,在她这里,竟然已经存了两个天大的见不得人的秘密。那孩子没了爹妈,她接下来,假说是自己的伢也算说得过去。陈长生却还有老婆,身体不好,长年窝在陈湾,就这样张银妮还有私心,一次都不想陈长生回去看看。事实上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坏到家的女人,如果把两个秘密全都讲出来,林二姐眼中的那个逆来顺受的小姑娘就彻底没了。

林二姐刚一出去,张银妮就把门关上,背过身,紧张地愤恨着自己。

原书责任编辑 江汀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2年1月

本刊责任编辑 李成强 宋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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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等文学期刊,出版长篇小说《外省女子》、中短篇小说集《到歇马河那边去》等。有作品被翻译成西班牙语、尼泊尔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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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制作:陈铭

二审:李成强

三审:宋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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