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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真的不像鲁迅那样敢于面对虚无吗?

张爱玲真的不像鲁迅那样敢于面对虚无吗?

很难斩钉截铁地说一个作家属于哪种类型,就像,把自己限定为一个理性主义者或者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都有其局限性。张爱玲的笔下,有毫不留情的摧毁,也有废墟上的重建,有世故老辣,也有看透世故之后,对于天真的执迷。将张爱玲和鲁迅分个高下,似乎不是太明智的事。

——闫红

张爱玲真的不像鲁迅那样

敢于面对虚无吗?

文 | 闫红

来源 | 闫红和她的朋友们

假期翻书,看到王安忆说张爱玲:

略一眺望到人生的虚无,便回缩到俗世之中,而终于放过了人生的更宽阔和深厚的蕴含。从俗世的细致描绘,直接跳入一个苍茫的结论,到底是简单了。于是,很容易地,又回落到了低俗无聊之中。

她说她更加尊敬现实主义的鲁迅:

因他是从现实的步骤上,结结实实地走来,所以,他就有了走向虚无的立足点,也有了勇敢。就如那个“过客”,一直向前走,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并不知道前边是什么。

于是想讲点什么。王安忆这个话,也对也不对,把《色戒》拿出来说,好像是对的。

张爱玲真的不像鲁迅那样敢于面对虚无吗?

■ 《色戒》剧照

王佳芝为什么临阵倒戈,电影里拍得像是被那颗鸽子蛋晃了眼,加上原本就有一丢丢感情基础,忽然就把谍战片弄成了偶像剧,让人感到爱情的神秘莫测。

但是你要是看小说,会觉得一点不神秘。那些革命者前期工作就做得不踏实,王佳芝对革命一无所知,参与进来更像是玩票。她一向爱演女主角,下台之后也舍不得观众,她热爱那种戏剧化人生。

中间一度踏空,她感觉自己被欺骗了。没有人安抚她,相反,她的伙伴用市井小人的眼光看她笑话,笑她失了身,什么都没捞到,白白搭进去自己。她看得懂他们似笑非笑的表情,对自己说,我傻,反正就是我傻。

这些人,哪像个革命者的样子。革命需要忘我的热情,他们更多的是私念,所以革命信念之于王佳芝,本身就是个随时可以幻灭的东西,只要她找到替代品。

在珠宝店的灯光下,她看到老易那其实是自我陶醉的笑容,理解成对自己的爱,心下轰然一声“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原本的方案没法继续下去了,她低声对他说:“快走。”

这爱情也是幻觉,老易“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

这个统统当然包括王佳芝。而且老易也不怎么伤感,倒有点“喜气洋洋”,一个女人为他而死,真是他的知己啊,他的脸上都有了“三分春色。”

王佳芝这一路,步步虚无,理想是虚无的,爱情是虚无的,以虚无为真实,当然是死路一条。

但张爱玲不算是退回去,她站在虚无的临界点,像个固执的孩子,一定要指给人看,还带着要吓唬人的天真。

张爱玲真的不像鲁迅那样敢于面对虚无吗?

鲁迅确实更进一步,一脚踏进虚无里,但也不能说这是勇敢,勇敢这个词太道德化,鲁迅敢于大踏步地走来,是因为他感受到了某种召唤。

起初也是幻灭。鲁迅在《呐喊自序》里说,他年轻时也曾做过许多梦,后来都忘却了。真的忘却了吗?当然不,“忘却”二字,不过是表达幻灭带来的怅惘。

就像我们都知道的那样,他最初想要学医报国,发现医治国人的精神比医治肉体更重要后弃医从文。他和同道筹办杂志《新生》,想要唤醒民智——看到这里,似乎可以衔接上《色戒》中那些热情高涨的年轻人了。

接下来的情节也很像,鲁迅说,“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

原本的热血激情并不牢靠,后来又各有各的打算,虚假的理想被真实的私念冲击,瞬间一溃千里。

一次次幻灭之后,他对自己的能力也有了确认,知道自己并不是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人,想要改变世界?好像想得太多了。

张爱玲真的不像鲁迅那样敢于面对虚无吗?

■ 1936年10月8日,鲁迅带病参加“中华全国木刻第二回流动展览会”与4位青年木刻家交谈,这也是鲁迅生前最后一张照片

这是张爱玲的结尾,却是鲁迅的开始,他起初也颓丧,“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想要沉入于国民和古代去,他在会所里抄古碑,以这无益之事,打发掉有涯之秋。

但是一个有激情的人出现了,文中唤做“金心异”,我们知道是钱玄同。金心异的出场有点滑稽,“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

可这个人精神特别强健,坚决不同意鲁迅自暴自弃,劝他写点文章。鲁迅觉得写了也没用,但是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他也不能将希望一概抹杀,“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

他答应了钱玄同的约稿,像孔子说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嘴里说得勉强,但看《呐喊》里那些金钩铁画般的文字,知道他的热情还是被点燃了。

这热情与年轻爱做梦时的热情不同,彼时有个期待在那里,指望成功,指望开花结果,所以是被那指望牵着鼻子走的,不免被动。

此时则是明白更有可能成空,但那又怎么样,他是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虽然石头一次次地滚落下来,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命运。加缪说:“那岩石的每个微粒,那黑暗笼罩的大山每道矿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组成部分。”他认为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专注于可以做的事,感受那些微粒与光芒,岂不比愁眉苦脸地等死要好?所以荷马说,西西弗斯是最终要死的人中最聪明最谨慎的人。

不是钱玄同说动了鲁迅,他只是某种神秘召唤的化身,这召唤与鲁迅心中的信念内勾外联,让鲁迅决定“纵身一跃”。刘擎在《西方现代思想》里说,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发现,无法完全依靠逻辑和推理来求证信仰为真、来确证它的可靠性,只能是勇敢地“纵身一跃”。

张爱玲真的不像鲁迅那样敢于面对虚无吗?

■ 1946年鲁迅先生去世10周年时,人们在万国公墓举行悼念活动

那么,王佳芝开始选择革命后来选择爱情,不也算纵身一跃吗?她和鲁迅所差的,也许是那点理性主义,鲁迅是知道虚无然后超越虚无,王佳芝假装虚无不存在,失脚也就在所难免。

张爱玲笔下有没有“纵身一跃”呢?我觉得也有。

《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和范柳原,就是看透虚无的两个人。傅雷把他们的故事形容为“一个‘破落户’家的离婚女儿,被穷酸兄嫂的冷潮热讽撵出母家,跟一个饱经世故,狡猾精刮的老留学生谈恋爱。正要陷在泥淖里时,一件突然震动世界的变故把她救了出来,得到一个平凡的归宿。”也就是王安忆说的,逃到低俗与无聊中去。

张爱玲真的不像鲁迅那样敢于面对虚无吗?

■ 《倾城之恋》剧照

事实是这样吗?我想说,每个人的英雄主义都是不同的,杜拉斯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对于白流苏和范柳原,能够豁出去爱一场,就已经很英雄了。

战争中白流苏感到“一个人仿佛有了两个身体,也就蒙了双重危险。”她既害怕子弹打中范柳原,更害怕打中自己:“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横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没有孤身一个人死得干净爽利。她料着柳原也是这般想。别的她不知道,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害怕拖累对方更甚于害怕死亡,这种忘我,何尝不是一种纵身一跃?

战争摧枯拉朽。“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对于这两个人来说,战争却是一种召唤,召唤出他们“天性里最崇高的品质”,就是眷恋与牺牲。对于算盘一向打得很精的两个人,这已经很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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