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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评论丨“非洲写作”的光谱,折射着这片大陆斑斓的文化性格

文艺评论丨“非洲写作”的光谱,折射着这片大陆斑斓的文化性格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传出时,他的作品能找到的中译版只有《非洲短篇小说选集》里的两个短篇,《博西》和《囚笼》。非洲文学进入大众视野,《非洲短篇小说选集》中译本再版,这部由“非洲现代文学之父”、尼日利亚作家钦努阿·阿契贝编辑的短篇选集,为读者了解非洲文化性格打开了一扇友善的大门。

阿契贝在选择作家和作品篇目时,追求“非洲自身千差万别的体现”,他概括道:“北部的小说如伊斯兰书法一样清癯,南部作品更为浓郁,在西部海岸,种族题材处于边缘地位,而在南部,创作不可避免地与种族主义发生痛苦的关系。”这是仍然显得笼统的概括,事实上,这个覆盖了非洲不同地区、年代和作家风格的选本,指向非洲小说创作风格流变与现代性发展,斑斓地呈现了“非洲写作”多样化的光谱。

文学成为记录、回应和评价当代事件的重要手段

阿契贝在散文《小说的真实性》中,提到他本人遭遇的一段荒诞经历。他在1966年写了一部社会讽刺小说《人民公仆》,以一场虚构的军阀政变结束。小说出版时恰逢尼日利亚独立后的首次变局,激起千层浪,在之后的内战期间,谣言甚嚣尘上,甚至十年后作家仍因此遭到责难。阿契贝不无恼火地自嘲:“一群军官谋划时,会邀请一位小说家旁听他们的密谋,然后等待长达两年,由小说家完成作品并出版。直到这时,军官们采取行动,目的是赶上小说的出版时间。人们真的相信这套?”作家遭遇的这段冤屈,其实证明了他敏锐的观察力和判断力,也从中见得非洲虚构写作和现实的高度捆绑,许多作品或是对“进行时”的速写,或是敏锐地预见到即将降临的“将来时”,文学成为记录、回应和评价当代社会变迁的重要手段。

阿契贝的《国内和平》是一则微言大义的小品。一个小人物从战争中幸存,“活下来真好!战争培育了乔纳森,赐予他五件至宝——他的,老婆的,和三个孩子的脑袋。外加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那是个奇迹。”头脑活络又吃苦耐劳的乔纳森,用自行车当出租车,靠着载送军官家属赚了第一桶金,随后兢兢业业地做卖水果、卖早饭的小生意,渴望劳动致富,哪想到战火放过了他的性命和房产,和平年代一贫如洗的“同胞”却把他洗劫一空。国家独立没有带来应许的新世界,没完没了的动乱和贫穷,让普通人的生活如同上天随心所欲的投骰子。

肯尼亚作家恩古吉·瓦·提安戈参加1962年的“非洲作家大会”时,发现斯瓦西里语、约鲁巴语、阿姆哈拉语等大量非洲当地语言的作品被排除在外,出于抗争意识,他决定转向用肯尼亚老家方言基库尤语写作。而在那之前,提安戈的大学专业是英语文学,他以英语写作进入文学界,可以说,18世纪以后的欧洲古典文学塑造了他早期的文学品格。在《片刻荣耀》这个短篇里,能看到他直接地受惠于狄更斯和左拉。罪恶的资本对人性的绞杀是一视同仁的,并不区别伦敦、巴黎和内罗毕周边的新兴城镇。年轻的姑娘殊途同归于金钱的祭台:“她赚不到钱买金光闪闪的袍子。没有租房津贴,没有玉米粉,也没有拿薪水的男朋友,一个月75先令能做什么?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沦落风尘还不到一年,已经这么老了。”到处是钱,到处在生钱,被席卷在“发展”的大潮里,女孩既无法坦然地出卖自己,也没有一个宁静甜美的故乡能回去了。“她,她这代人,再也不会与土地、庄稼、清风和明月同乐。这一代人对生命的奥秘感到麻木。”一个“堕落”女孩的私人化的倾诉,就此转向对群体命运的隐喻。

用外来者的语言捕捉到非洲口头文学的灵魂

提安戈放弃英语,改以家乡方言写作后,他的信念是“用非洲的民族语言写出能和托尔斯泰、巴尔扎克比肩的作品”。而这种追求实质仍以欧洲文学为度量衡,变化的只是语言载体,而不是表述的方式。反而是塞内加尔作家乌斯曼·塞姆班,他以法语写作,却用外来者的语言捕捉到西非口头文学的灵魂,开拓了独一无二的文风和文体。塞姆班是渔民的孩子,没有受过法国占领者的精英教育,他在二战期间作为法国海外属地的雇佣兵入伍,战后在法南缺乏保障地打短工讨生活,先是雷诺汽车厂的装配工人,后来到马赛港做码头装卸工,直到因为腰伤失业,回老家开始小说创作。长久地生活在底层,塞姆班创造了一种质朴、生动、类似摆龙门阵的文风,《假先知》这样的小说,更像是一部“被法语记录下来的西非口头传说”。作家受过穷,吃过苦,对那个阶层的无奈和无赖有深切的了解,却不怒不怨,以无法无天的小人物睥睨一切的幽默娓娓道来“一无所有者的”冒险:“马哈默德恪守祖先遗训,我的东西是我的,你的东西我也要分享。他赶着场子,从这里到哪里,一边走一边不停乐,谢谢撒旦,我相当懂得占用别人财产的艺术。”两手空空的马哈默德靠假扮先知诈骗发迹,却最终被另一个两手空空的窃贼偷走一切。从《假先知》这则微小但充满能量的寓言里,或多或少能感受到这位后来更以电影创作而为外界熟知的“非洲电影之父”,找到了让非洲发声的途径。

女性在自己身上发掘神奇的力量

同样是用法语写作,同样以作家和导演的双重身份活跃于欧洲文艺界,阿尔及利亚作家阿西娅·贾巴尔在非洲文学的表述中创造了另一种不可替代的声音。她在2006年成为法兰西学院院士,这是法兰西学院建院370年接纳的第一位北非作家。但她认为自己终生是个流离失所的人——她生活的马格里布地区既是非洲大陆的边缘,又是阿拉伯文化的延伸处;她来自穆斯林家庭,却被送入基督教会学校;她的母语应该是北非闪族人的柏柏尔语,但她受法语教育。“一个阿拉伯小女孩被父亲牵着送入法语学校”,这是让她回望时深感痛苦的童年意象,她学习写作的语言,是属于侵略者的语言,是充满男性暴戾气质的父权的语言。“说法语时,我无法隐藏自己的口音,我的童年口语即使被置于边缘地位,它们的韵律、节奏和潜藏的生机总会浮现在我的书面法语里,像暗流一般。”“童年口语”隐喻着不被官方历史承认的民间的声音,女性的声音。

文艺评论丨“非洲写作”的光谱,折射着这片大陆斑斓的文化性格

贾巴尔在小说《广阔之囚》中创造了一个抒情的意象:在梦中邂逅消失于历史长河中的撒哈拉壁画,在鸵鸟和牛群间,女猎手留下她们昙花一现的背影。她在《写作语言中的追忆》一文中感叹:“所有在我故土上生活的女性,都要被困在封闭的花园或庭院,只剩下空无一人的街道,或是只有男性身影,这顽固的性别隔离一直占据着社会生活、城市和历史叙事的中心。”所以,她的短篇小说《这个外国人,这个外国女人的姐姐》恰是这样一个舞台,专门为女性而设,透视她们空洞眼神背后的神秘和未知。数不清的沉默的妇女在自己身上发掘出神奇力量——“向着更远方旅行,永远流亡,成为女佣、女奴、无依无靠女人们的保护神。”

文学是对边界的瓦解

许多年前,津巴布韦作家丹布佐·马雷切拉凭处女作短篇小说集《饥饿屋》惊动欧洲时,他被认为是最有可能成就比肩尼日利亚剧作家沃莱·索因卡的非洲新生代作者,谁能想到,就在索因卡成为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非洲作家的第二年,马雷切拉悄无声息地死在津巴布韦首都哈拉雷街头。从26岁出版第一本小说集,到35岁早逝,马雷切拉既被英语文学界视为“可怕的非洲孩子”,又被非洲的一部分前辈们非议“叛逃欧洲的年轻人”。马雷切拉被欧美文学的评论者和研究者类比索因卡,是因为他们都抗拒“对非洲灿烂过去的迷恋”,也奋力在写作中摘除“非洲属性”的标签。从他自哈拉雷到牛津求学受挫的具体情境中,马雷切拉体会凌驾于种族之上的、某种更普遍也更顽固的,人对人的压迫。他在1970年代失业率居高不下的牛津发现自己是被白人蓝领羡慕的“学院青年”,牛津校园的围墙隔开了两个壁垒分明的阶层;而从家乡传来的消息,国家独立了,黑皮肤的权贵取代了白人总督??家乡和他乡的现实却让马雷切拉陷入很深的孤独。

在这本追求多样化的非洲短篇小说拼盘合集里,马雷切拉很短的一篇《原生生物》仍然闪耀着他不愿归属于任何“文化”、“国族”或“群体”的独立锋芒。小说里的“我”在垂死的谵妄中,浮沉在记忆的湍流里,童年的童话和现实苦难隐约的影子错乱地混杂成凄艳的忏悔:“我这一生是只人鱼怪。空气里都是怪兽,所有成年人都是人鱼怪。也许孩子还有机会。”马雷切拉的修辞是璀璨的,但支配着他的语言是一个愤怒呐喊的灵魂,即,文学从来不是高级或高雅的民俗,它可以超越具体的情境进入纵横于时间和空间的人类精神世界,不停地破坏和瓦解着各种边界。

作者:柳青

策划:邢晓芳

编辑:徐璐明

责任编辑: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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