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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帆先生的两封书信

千帆先生的两封书信

程千帆教授(1913-2000)生前给学生上课的场景。

因为我毕业后远离师门,去北京工作,先师有些购书和送书的事常嘱我办理;又因我年轻时很喜欢写信,工作和研究中有什么想法勤于向老师报告,所以我和先师通信独多。《闲堂书简》中收先师赐函69通。后来我从寄存于父母家中的书籍物品中又找出几封先师手札,在《千帆先生书札往来二三事》(《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3年12月15日)一文中刊布,并回忆了其中涉及的一些故人往事。最近我整理东西,又找出两封未收入《闲堂书简》的书札,根据信封上的邮戳,可知分别写于1986年12月30日和1995年8月19日。前一封写道:

蒋寅老弟:

来信收到。《遗产》专刊你文章的附表,如无底稿,可向其索还以备他日如收入论文集时,可补足。

你所选新诗,我未寓目。赵瑞蕻教授及其夫人杨苡都是诗人,不知你选了他们的诗没有?能否考虑先请他们看看。我明年回来后再看,不然恐说空话,也不算负责。

论文要抓紧进行,综谱等可少缓。刘再复没有回信,文研所不一定有希望。(我当然还要问一问。)你还有其他什么打算,望告知。祝

千帆

12/30

又在信笺天头补书:“我不在南京这段时间里学习和工作多向周先生请教请示。”当时程先生正在武汉,应湖北大学之邀在中文系讲学。信中涉及的几件事,一是我的习作《关于中国古代文章学理论体系》刚在《文学遗产》1986年第6期发表,这是我《文心雕龙》课的作业,经周勋初老师批改,修订后呈先生,他认为已够发表水平,正值《文学遗产》开辟“古典文学的宏观研究”栏目征文,就推荐给了编辑部。拙文附有一个二十种文章选本的分类对照表,因排版困难没有编入。先生嘱可索还以备日后编集时使用。结果这张附表没有找到,论文收入《金陵生文学史论集》(辽海出版社,2013)时,只能据底稿排版,缺了朱荃载《文通》的分类,有点可惜。此书在当时难得看到,也没见学界提到过。

二是我告诉老师,将自己喜欢读的新诗编了一个选本,问有无可能找个出版社印行。我从本科起就喜欢读新诗,自己也学着写。读博士期间曾将中文系资料室收藏的新诗集全部借来读过,数量相当丰富。看到喜欢的作品就用稿笺抄下来,不觉就积累了一百多首,始于沈尹默《月夜》,止于余光中《寻李白》,都是篇幅不大又比较优美的作品。程先生年轻时也喜欢写新诗,曾与孙望、常书鸿等友人结社,出版《诗帆》。他对新诗的历史自然很熟悉,故问我是否收入赵瑞蕻教授夫妇的诗,建议请他们看一看。我很惭愧,两位先生的诗都没读过,当然诗选也没请他们看。程先生年后回宁,我也没提此事,诗抄就一直放着。但没想到这个诗抄后来竟也派了一回用场。2002年我受韩国庆北大学之聘,担任人文学院客座教授,需要讲授一门本科课程,先秦诸子选讲或中国现代文学选读。我心想给韩国学生讲先秦诸子,那怎么讲啊,便选了现代文学选读。讲什么作品呢,我便想起了这个“箧中集”,用它做“中国现代诗歌选读”的教材。中文系三年级的学生,汉语能力还有限,诗选课一半等于现代汉语课,一字一句疏通大义,再讲内容和修辞。粗浅得不能再粗浅的讲解,倒让我对新诗中蕴含的古典诗歌因素有了很深的印象。一次在釜山和金泰万等学者喝酒,都是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的教授,席间聊到新诗和传统的关系,我说新诗中古典诗歌的影响似乎被忽略了,他们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希望我在釜山大学举办的中国文学研究会上讲一讲,为此我不得不撰写了平生第一篇关于中国现代诗歌的论文《中国现代诗歌中的传统因子》,这是后话。

三是关于我博士论文的写作,程先生叮嘱我要抓紧时间写完论文。程先生培养学生,都要求在读期间能尝试不同类型的研究,经受较全面的学术训练,博士论文也要形成系列成果。研究一个作家群体,除了对创作进行全面的论述外,还要编纂一部作家群体的合谱,再整理其作品,编纂其研究资料。程先生曾希望我以后撰写一部大历诗人合谱,编一部大历诗人研究资料集。后来我觉得大历诗人的生平事迹主要是傅璇琮先生等前辈学者考证清楚的,我自己并没有多少发明,编一部合谱主要是综合前贤的成果,有点取巧,就没有做,只继续撰写了《大历诗人研究》。

最后是我的工作问题。程先生征询我就职意向时,我觉得自己拙于言辞,不胜教学之任,表示希望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那样的研究机构去工作。程先生在学科规划小组开会时,见到文学所的负责人,就向他推荐了我,到年底尚未收到回信,感觉希望不大。其实这位负责人对此事是相当重视的,回去就向古代室沈玉成、陆永品两位主任转达,春节过后即有回音。1987年夏沈先生来南师答辩,专门约我见面谈工作的事。沈先生亲切和蔼的音容至今还历历在目。

第二封信的内容主要有三点,一是肯定我写的《程千帆选集》书评,二是谈清代诗学研究,三是告知让程章灿根据往日的文学史讲义补写成书。全文如下:

8月2日手书收到。

评《选集》文,约而能要,以相处之日长,故能亲切言其所致力之所在也。

清诗乃至整个清代文学可致力者极多。梦苕先生博览,遂以此名家,然仍囿于字句笺释,文献纂辑。以现代史学、美学深入钻研,明其源流正变,则殆非所能任,此时代限之,非先生之咎也。弟能以数十年之力,锲而不舍,必能大放光明。然研清不能目光止于清,就清论清,恐亦不能通观历代,否则很难说明清为什么是清而且只能是清也。(此是一个方法论命题,展开可写成一文)

章灿已赴哈佛,访学一年。我有一本文学通史,他已携去,冀于客中加数章完成之。此书外无他矣。辽宁《选集》景祥云:九月中当可出,当即奉呈也。

早早在北京《光明日报》实习,不知已来奉看否?祝

全家好!

千帆 芸

8月19日

开头提到的评《选集》文指1995年6月为莫砺锋师兄编《程千帆诗论选集》写的评介文章,后来以《程千帆教授的学术品格》为题刊登在《中国典籍与文化》第3期上。全文五千多字,程先生肯定它约而能要,能亲切道出他毕生致力之所在,应该是比较满意的。

千帆先生的两封书信

程千帆致蒋寅信。

然后程先生就我信中所陈研究清诗的打算作了开示,指出清诗研究开拓余地很大,钱仲联先生治清诗主要致力于文献编纂和别集笺释,尚未能从当代史学、美学的层面对清诗的源流正变作深入的阐发。这当然不是对钱先生的批评,更非文人相轻。因为程先生马上补充说“此时代限之,非先生之咎也”。“时代之限”既指学术发展水平的制约,同时也包含着一代学人经历的遭遇,未尝没有感同身受的悲哀。程先生对钱仲联先生的尊敬和他俩的交谊,我从老师平时的言谈中早已熟知,由此深感前辈学人论学的耿直,不以交谊淆乱学术判断。随后程先生提出一个触及根本的告诫:研究清代决不能眼光只局限于清代,就清论清,不能通观历代,最终也很难说明“清为什么是清而且只能是清”的问题。他认为这是一个方法论命题,延伸开来可以写成一篇论文。我想这就是先生经常强调的“打通”的意思,是他一贯的学术思想。清代是古典学术的总结期,清人处理的问题就是整个古代学术的问题,所以研究清代诗学也就等于面对全部的古典诗学,不了解前代诗学的发展很难认识到清代诗学的独到贡献及成就所在。后来我虽没有写文章谈这个问题,但在课堂和学术演讲中经常提到这一点,自己研究清代诗学史的基本思路也将以往单一的观念史路径拓展为观念史·批评史·学术史三位一体的格局,在诗学观念之外更关注清人诗歌批评的实践和整理、研究前代诗学的业绩。

在信的最后,程先生提到程章灿去哈佛访学,带着老师旧日的文学通史讲义,准备在访学期间补写、充实,扩充为一部完整的中国文学通史。后来这部师生合作的文学史由辽海出版社在1999年出版,题作《程氏汉语文学通史》,书名很别致,也很有意味,后来还有人问我程章灿是不是程先生子侄。“汉语文学史”是一个很严谨的概念,坊间许多名为《中国文学史》的著作其实都未涉及汉语以外的中国文学。程先生的讲义多凝聚着长年教学研究的心得,晚年与门生、后辈学人合作成书,使他的学术思想得以部分保存。杜诗论稿与莫砺锋、张宏生合作完成《被开拓的诗世界》,校雠学讲义与徐有富合作完成《校雠广义》,宋元文学讲义与吴新雷教授合作完成《宋元文学史》。到《程氏汉语文学通史》完成,劫余幸存的文稿都有了着落,所以说“此书外无他矣”,欣慰之余恐怕也不无怅惘之情。正当有为之年,却被打成右派,放了十几年牛(是真的放牛)。蹉跎年光不说,著作手稿也损失不少,《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乃是沈祖棻先生偶然中捡回来的。当年读到这里,只是为老师的著作得到出版而欢欣,现在重读这些文字,想起那些陈年往事,不由得感到阵阵心酸。

程先生给我的信中,常有论学之语,言简意赅,每令人玩味不置。有些论说当时还不解其中的深意,多年后始能约略体会老师见地之深。《闲堂书简》出版多年,行将重版,近年陆续收得的信札也将续入。这些书信是程先生留给我们的学术财富的一部分,很希望箧中藏有先生手札的朋友能复制提供给程丽则女士,使《闲堂书简》的内容更为丰富。渐入老境,常不免忆旧,摩挲先师两通手札,感触不一,遂略述其间涉及的内容以寄永慕之情。

蒋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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