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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鼓应|尧舜禹在先秦诸子中的意义与问题

一、尧舜的人物意义

(一)先秦各家改造尧舜的思想背景

先秦诸子,环绕着当时的社会制度及其所产生的各种社会问题,展开热烈的论战。对于尧舜的解说,是诸子争辩的中心论题之一,墨、孟两家,各用尧舜为自己的意识形态作辩护,而庄、荀及韩非诸子,则从不同的角度进行批判。从拥尧与批尧的思想论战中,鲜明地表现了各家的言论态度。

如果尧舜真有其人,历史上的尧舜,当在原始氏族社会的末期。而先秦诸子则因身处宗法封建社会或处法制统治时期,故各以自己所处的时代背景及其思想立场,对于上古特出人物加以改造。从这些改造的历史人物中,充分地反映出各家的思想特色。

在论述各家的托古寄意之前,让我们简述一下诸子的时代背景。

孔子处身于宗法封建制度摇坠之际,他亟欲挽回这种急速崩溃中的制度。孔子企图以礼制作为治国的原则(《论语·先进》:“为国以礼”),因而努力从事于“复礼”(《颜渊》)的工作,“复礼”即是恢复宗法封建社会的典章制度与道德规范。在恢复周礼的前提下,孔子主张把已经灭亡的封建邦国复兴起来,将已经断绝的贵族权益延续下去,同时提拔那些没落的贵族子弟(《尧曰》:“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这是维护分封世袭制度的一种措施。在礼制中,等级制度的维持尤为重要。因而孔子憎恶在下位的人非议上位的人(《阳货》:“恶居下而讪上者”),痛恨僭越的举止(如《八佾》篇愤恨季氏、管仲等人的越礼);他严禁“犯上作乱”的行为,坚持维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颜渊》)的等级秩序。

礼制或宗法封建制度,具体而言,包括分封制、世袭制及等级制。孟子以继承孔子为职志,基本上是维护旧制,他和孔子主张“故旧不遗”(《泰伯》)一样,认为“所谓故国,并不是指它有古木大树,而是指它有世袭的旧臣”(见《孟子·梁惠王下》)。孟子也维护分封世袭制,因而主张保存“世臣”(贵族世世代代做官)、“世禄”(贵族世世代代享俸禄)。孟子说:“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梁惠王下》)慎防“卑逾尊”、“疏逾亲”,也就是慎防等级秩序的遭受破坏。孟子还进一步从经济方面维护各级生活的权益,他说“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即在井田制下贵族所占田地的界限,“正经界”也就是要恢复原来宗法等级制度,使各级贵族从井田制中得到“谷禄”。“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滕文公上》)这样,实行井田制的结果,贵族就可坐而享禄了。

与孔子生年相接的墨子,代表着宗法封建社会动摇时下层民众上升的一股力量。他的思想表现了“国中之众,四鄙之萌人”、“农与工肆之人”的利益与愿望。

约与孟子同时的庄子,“剽剥儒墨”,“诋訾孔子之徒”(《史记·老庄列传》),对于儒家的企求挽回宗法封建伦范,常予嘲讽。他由天地的自然性与自发性,引申到人间社会,主张各物自遂,反对从上治下的观念,对于一切政教礼法的约束,都加以扬弃。

韩非处于社会急剧变革的时代,法治思想在各国抬头,与宣扬人治及维护宗法贵族政治的儒家,起了尖锐的对立。韩非主张“废先王之教”(《韩非子·问田篇》),采用“以法为教”(《五蠹篇》)。商鞅主张“刑无等级”(《商君书·赏刑篇》),韩非继之,主张“法不阿贵,刑过不避大臣”(《有度篇》),由于法治的推行,沉重地打击了贵族的特权,促使宗法封建制度的加速崩溃而促现中央集权的统一局面。

在各家不同的思想背景下,表现在尧舜的论题上,就有了基本的差异。

(二)《论语》、《孟子》中的尧舜——人治的神圣化

在《论语》中,孔子对于尧舜极尽溢美之词,连声呼颂尧:“大哉!”“巍巍乎!”“荡荡乎!”(《泰伯》)说他伟大得人民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又说他崇高得像天一般的高大(“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

对于舜,孔子也同样地歌颂,说他“巍巍乎”!说他“无为而治”(《卫灵公》),赞美他“有天下而不与”(《泰伯》)。

孔子谈尧舜,仅此而已。对尧舜没有作任何事实的陈述,只是使用了语言学上所谓的“一堆称颂之词”。

孔子谈尧舜,虽然谈得空泛,但却激起了后儒的无限仰慕之情。孟子是其中最突出明显的一个。

孟子擅于口辩,往往词胜于理,他的幻想力丰富,编造的能力很强。尧舜在他手上,穿了“儒服”,抹上了“儒粉”,成为他的学说的代言人。他说:“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孟子·告子下》)“尧舜之道”成为“孟子之道”的翻版,孟子乃借“尧舜之道”为名而将君臣的政治关系归结为父子的人伦关系。

孟子“言必称尧舜”(《滕文公上》),他谈尧舜重点只在宣扬“孝悌”的宗法封建道德,在表彰人治,而且将尧舜的人治予以神圣化。他说:“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离娄上》)圣人尧舜的“尽君道”、“尽臣道”是“人伦之至”,这样,君臣的关系不仅人伦化,而且推展到了极点,成为“人伦之至”。我们再拿“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的话来对应,把“舜之道”说成是孝,这乃是推行君臣关系的父子化。

墨子只说“舜耕历山”(《墨子·尚贤中》),孟子则编撰了一则耕田的舜一朝被尧赏识而荣登高位的寓言故事。他说:“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美食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孟子·万章上》)在墨子笔下,舜是个流汗水而服务心很强的劳动人,孟子则写舜在“畎亩之中”,帝尧叫了九个儿子去服侍他,送了二个女儿去侍候他,还派百官送美食供应他。舜这位农夫,一旦既蒙垂青,便泳浴在美女美食之中。这时,“天下之士多就之者”,遂成为人治的象征。孟子说:“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邪说暴行又作。”(《滕文公下》)孟子认为没有了尧舜,天下就大乱,这是强调人治的重要性,自然无关于史实的。

孟子重人治,并把人治圣化、神化。他的学生万章问说:“尧把天下让舜,有这种事吗?”孟子说:“没有,天子不能把天下让给人。”万章又问:“那么舜有天下是谁给的呢?”孟子说:“天给他的。”(《万章上》)孟子以为一国领导人的继承是“天给他的”(“天与之”),这或许是为了巩固圣王君位之不可摇动性,孟子乃采君权神授之说。

在尧舜的传说中,孟子对于舜的人物故事特别有兴趣,也描述得特别生动。在《万章篇》上描述舜在田里耕作时,“号泣于旻天”,孟子说是“怨慕父母”的缘故。舜的父瞽瞍对舜表现出极端的不慈不爱,以至于要时时计谋杀害儿子的地步。舜的父母叫舜去修理仓库,等舜爬上仓顶就把梯子抽掉,瞽瞍还放火烧仓。又有一次,叫舜去把井水挖深,舜下了井,他们就从上面投下土石把井填塞起来。这两段故事,《史记》也有记述,还补上了他死里逃生的情形。从舜的承受他的父亲瞽瞍所施加的各种横逆事件中,孟子塑造了宗法封建社会孝子的典范。

在《尽心篇》上,孟子有过一段奇特的对话!学生桃应问说:“舜做天子,皋陶做法官,如果瞽瞍杀人,那要怎么办?”孟子说:“把他抓起来罢了!”桃应问:“那么舜不阻止吗?”孟子说:“舜怎么可以阻止呢?这是依法捕人啊!”桃应问:“那么舜怎样办?”孟子说:“舜把遗弃天下,就看作像遗弃破草鞋一样。他会偷偷地私下背了父亲逃走,逃到海边住下,终身高兴而忘掉天下。”

在这次的对话中,桃应提出了这样一个棘手的问题:统治者的父亲成了杀人犯,如何处置?孟子对这个问题的处理态度和方法是:表面上要做到和法律不牴触,而于暗中运用个人的方便去解决。这里,显示出孝道与治道的矛盾,孟子的选择是孝道高于治道,君主要为他的孝道而抛弃他治国的政治责任。这里,也为后儒以孝治国出了一个大难题。

《孟子·万章篇》中,叙述了舜不仅要忍受父亲的压迫,还要忍受弟弟的构陷。据说他的弟弟每天都存着要杀害舜的念头,象和他的父母多次合谋杀害舜,最后一次,舜走入井里而被填塞石子,这回,象以为舜是死定了,立即要夺他的财产,还要接收二位嫂嫂。不料舜竟死里逃生,见了象不但不生气,还表现了一段“超人性”的情绪反应,说是“看到象忧愁他也忧愁,象高兴他也高兴”,不过等到舜做了天子以后,便对象另作处置。万章表示不解,向孟子追问:“舜立天子以后,就放逐象,这是为什么呢?”孟子对于这个问题,只好回说:“原来是封他,有人却以为是放逐他。”万章对于孟子的回答似乎并不满意,他进一步质问他的老师:“舜流徙共工到幽州,放逐兜到山宗山,杀害三苗在三危,殛诛鲧在羽山,处理这四个罪犯,天下人都顺服了,这是诛罚不仁的人。象是最不仁的人,反而把他封到有庳,有庳地方的人民有什么罪过呢?仁人就是这样的吗?对别人就诛杀,对自己的弟弟就封他!”

万章的质问,提出了两个要点。一为“象是最不仁的人,却把他封到有庳,有庳地方的人民有什么罪过呢?”有庳地方的老百姓要承受象这样一个暴吏的鱼肉,他们是多么不幸!因此万章为有庳地方的人民之无辜受害提出抗议。二是“仁人难道就是这样的吗?对别人就诛杀,对自己弟弟就封他!”面对万章的逼问,孟子颇难置答,于是他避开“对别人就诛杀”的问题,只回说:“仁人对于弟弟,亲近他,就要使他尊贵,爱他,就要使他富有。”这是宗法门第的观念。

孟子标榜人治,推崇德化,在尧舜德治化的形象中,浓缩到“孝”这一德行上,有将孝道宗教化的倾向。

在讨论尧舜的事迹上,孟子充分发挥了宗法门第“亲亲”的观念。

(三)《墨子》中的尧舜——维护万民之利

孟子对当时国君说,不是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孟子·公孙丑下》)。孟子好以先王的孝悌之道来劝当世的君臣。早于孟子的墨子,也喜谈尧舜,他却是站在平民的立场,提出先王之道,来压服统治者。墨家将尧舜穿上“墨服”。让我们来看墨子笔下的尧舜形象:

舜在历山下耕田,在河滨做陶器,在雷泽捕鱼,尧在服泽的北面得到他,推举他做天子。(《墨子·尚贤中》)

尧的推举舜,难道是因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貌美好的吗?(《尚贤下》)

舜是个农夫、陶工、渔民,是当时一般儒士所卑视的劳力者,由于他的贤能而被推举出来,这含有打破周代身份制度的意义。墨子指出当时贵族政治的条件,仅凭“骨肉之亲”就可以“无故而富贵”。这批判了当时仅凭血缘关系而制造小圈子的政治集团,也批判了传统宗法制度的“亲亲”观念。“面目佼好者则使之”,当政者仅凭私人的喜好而用人;“亲戚则使之”(《尚贤中》),当政者只凭血缘关系使亲戚“无故富贵”,对于这种贵族特权政治的不公平、不合理,墨子提出严厉的指责。

由于当时的政治,乃由一般“骨肉之亲”、“面目佼好者”所专揽,墨子于是提出尚贤的主张,来打破贵族的独擅局面。他说:

尧舜之道是可以达到的,怎么一回事?重用贤人就可以达到。作为贤人的道理是怎么样呢?就是:有能力的尽量去帮助别人,有钱财的尽量来分给别人。这样子,那么饥饿的可以得到饮食,受寒者可以得到衣穿。(《尚贤下》)

尊尚贤者,任用才能来处理政事,人民就不会有饥饿而得不到饮食,受寒而得不到衣穿,劳动而得不到休息了。”(《尚贤中》)

墨子所谓的“尚贤”,是主张任用能干的人来主持政务。落实地说,就是任用能够为民服务的人,来替百姓解决困难。这种政治推行的结果,一方面要有财有力的人拿出财力来救助贫民,以减少贫富不均的差距,另方面提高饥寒劳苦人民的生活条件,使他们免于被特权剥削而获得生活的保障。墨子说“尧舜之道是可以达到的”,他不把尧舜神圣化而弄得高不可攀。相反的,他把这些被神圣化了的偶像拉下来——拉到平地上,使他们凡人化、平民化,和大众同甘共苦,成为贫苦人民奋斗的先锋。

这样,“尧舜禹汤文武之道”,塑成了两个对立的系统。一是帝王之统,治者、劳心者之统。另一是万民之统,被治者、劳力者之统。这也可以说是当时社会发展的客观现象。“劳心者治人”的情势已形成,在那社会大变革的时期,“治于人”的劳力者也开始突破藩篱,登上社会的舞台。

(四)《庄子》中的尧舜——掊击“圣王”

对于宗法封建统治所塑造的尧舜道统,庄子则站在被治者和自然人的立场,屡予掊击。

《庄子·逍遥游》上说:“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如此贬抑当时儒生心中神圣化的人物,含有打破偶像崇拜的意义。《则阳篇》上说:“尧舜是人所称誉的;在戴晋人面前称赞尧舜,就好比一丝音响罢了。”(“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譬犹一吷也。”)《天运篇》上说:“蔑视尧舜不足以为德。”(“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这些言词都表现了庄派对于尧舜的菲薄之意。

儒生假借尧舜而谈仁说义,结果被一些贪婪者窃用而为利己贼人的工具。对于这种情形,庄子学派一连串提出了尖锐的批判:

尧用仁义给你行墨刑,用是非给你行劓刑。(《庄子·大宗师》)

虞舜标举仁义来挠扰天下,于是天下没有不奔于仁义的,这不是用仁义来错乱人的本性吗?(《骈拇》)

从前黄帝用仁义来扰乱人心,尧舜愁劳心思去施行仁义,苦费心血去规定法度。天下纷纷大乱,罪过在于扰乱人心。当世处死的人满坑满谷,镣铐的人连续不断,刑杀的人满眼都是,而儒者徒然奔走呼嚷于枷锁之间,我不知圣智不就是镣铐的楔木,仁义不就是枷锁的孔柄么!(《在宥》)

田成子一旦杀了齐君,而盗取了齐国。所盗的岂止是那个国家吗?连齐国的圣智法制也一起被盗取了去。所以田成子虽然有盗贼的名称,却身处尧舜一般的安稳。这岂不是窃取了齐国,并且把圣智的法制也窃取了去保护他那盗贼之身吗?……企图用仁义来矫正别人,想不到连仁义也被人盗窃去了。那些偷窃带钩的人便遭到刑杀,而盗窃国家的反倒成为诸侯,诸侯的门里就存有仁义了。(《胠箧》)

尧孜孜为仁……无视于仁义的少,取利于仁义的多。仁义的行为,只有造成虚伪,而且还成为贪求的工具。尧只知道贤人有利于天下,而不知他的贼害天下。(《徐无鬼》)

针对尧舜德治化的现象,庄子学派树立了对立面。他们指出:

尧舜出来,设立群臣,汤流放他的君主,武王杀害纣,从此以后强的欺侮弱的,众的压迫少的。

尧杀害长子,舜流放母弟,疏戚有伦常吗?汤放逐桀,武王杀害纣,贵贱有仪则吗?王季僭越嫡位,周公杀害兄长,长幼有顺序吗?(《盗跖》)

庄派愤言:“尧不慈,舜不孝。”(《盗跖》)将儒生心中道德化身的圣王说成是个不慈不孝的人物,其目的在于打击儒家的偶像主义。然而庄派的论点却过于偏颇,“汤放桀,武王伐纣”是有它一定历史意义的,桀、纣虐民自恣,汤、武的放伐含有为民解困的作用。庄子把尧、桀各打五十板的态度也是欠妥的。他说:“与其言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大宗师》)一个统治者对于社会人群做了多少好与坏的事,是可以用客观的事实做为凭借的,怎可以用一个混沌的“道”就把一切客观的是非加以抹除?庄子的目的固然在于抨击封建统治的一切毁誉是非之价值判断,遣词实乃过激。至于庄派菲薄圣王人治的观念,则另当别论。

(五)《荀子》中的尧舜——否定禅让说

孟子的圣王尧舜之统,经庄子学派的掊击之后,复遭荀子的驳斥。

荀子是儒家阵容中的分歧分子。他在认识论与自然观上受道家和墨家的影响很大。在人性论上,和孟子针锋相对。关于尧舜的问题,荀子的发言几乎处处都是针对孟子而发的。孟子鼓吹禅让,荀子则否定他的说法:

“世俗论说的人说:‘尧舜禅让君位。’这是不对的。天子的势力至尊,无敌于天下,有谁肯让他呢?说尧舜是禅让的,这是虚言,是浅陋的人的传说。”(《荀子·正论》)

禅让之说是儒家最先喧嚷的,而荀子却根本否定有这种事,认为这是浅陋之徒的传说,这很明显是指孟子。荀子批评“呼先王以欺愚者”(《儒效》),这也是指责孟子的话。荀子还说:“尧禹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于变故,成乎修为。”(《荣辱》)尧禹不是生而知之者,乃是在经历与奋斗过程中成长起来的,这论点也是针对孟子而发的。

墨子和孟子都依各人的观点编造尧舜,荀子也巧妙地加以改造。最有趣的是,他将尧舜改造成为一个性恶论者:

“尧问舜说:‘人情怎样?’舜回答说:‘人情很不美,何必问呢!有了妻子,对父母的孝敬就减退了;得到嗜欲,对朋友的信实就减退了;爵禄满盈,对君主的忠诚就减退了。’”(《性恶》)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然而到了荀子笔下,舜却成为一个性恶论者。

(六)《韩非子》中的尧舜——反古和批判德治

韩非和庄子学派近似,借着批判尧舜的事迹而批判儒家。韩非的批判则表现在两个要点上,一是反复古思想,一是反德治观念。站在反复古主义和反德治主义的立场上,韩非对于古代的传统,提出了许多特别的见解,尤其对于禅让说及德治化的批判。

在古代的传说中,韩非对于禅让说提出了几个前所未有的说法。

首先,韩非指出让天下是一种姿态。

“人们所以说尧是位贤者,因为他要让位给许由,而许一定不会接受,那么尧有让位给许由的美名,而实际上又没有失去天下。”(《韩非子·外储说右下》)

自从尧让天下的传说之后,每代都有让天下不受的故事。韩非子认为这都是掌权者的权谋。《说林》上说:“汤讨伐了桀,而怕天下的人说他好贪,因此想让位给务光,而又怕务光会接受,于是使人对务光说:‘汤杀了君主,想把杀君的名加给你,所以才把位子让你。’务光因为这样就跳河自杀了。”

韩非子说,让天下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他说:尧统治天下的时候,他住的茅草屋顶都没有修剪整齐,椽柱都没有加工斫削,吃的是粗粮,喝的是野菜汤。古时候把天子的位置让给别人,就好比抛弃看门人的生活,摆脱奴隶的劳苦,所以古时把天下传给别人并不值得赞美。轻易地辞掉天子,不是什么品德高尚,而是因为权势微薄(见《五蠹》)。

韩非甚至在《说疑篇上》,一反众说,认为尧舜根本没有禅让这回事:“舜逼伐尧,禹逼伐舜,汤放桀,武王伐纣,这四个君王,都是臣子杀君主的人,而天下的人还称赞他们!”

认为舜禹的接位由逼伐而取得的,这是个新颖的说法。这说法反映了儒法思想冲突的剧烈性。

进一步,韩非对于那借尧舜宣扬人治的观点,进行批驳,韩非说:

即使有尧舜的智慧,而没有众人的帮助,伟大的功业就不能完成。(《观行》)

尧做老百姓的时候,他连三户人都无法管治,并不是他无能,而是他的地位太卑微了。(《功名》)

现在废势违法去等待尧舜。尧舜到了才能治理,这就是说乱上一千世才能得到一回治。……尧舜挨家挨户去劝说,还会引起一个个人和他争辩,他连三户人都管不好。……现在有人想等待尧舜那样的贤人才能治当代的人民,这就好像等待粱肉来解救饥饿的说法。(《难势》)

韩非对于人治思想的批评,首先指出众助的重要性;他认为如果没有大众的帮助,再聪明的人也不能有所成就。社会的进步,乃是全体大众在长期的岁月中付出无尽的辛劳所获得的综合成果。所谓英雄的事业,无一不是他社群中的人民点点滴滴的血汗代价汇聚而成的。

其次,人治主义者夸大了治者个人的能力,韩非指出如果一个统治者不站在那个位子上的话,他连三家都治理不了;他说:“尧为匹夫,不能正三家。”(《功名》)“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难势》)而人治最大的弊害在于人存政举,人亡政息。儒生们翘望尧舜来到天下能得治,而尧舜这种人才千百年难得出现一次,这样的人治,岂不是要使人民长期地困守等待在天昏地黑的生活中吗?

韩非批评人治,最著名的莫过于《难势》一篇上的一段论点:

历山的农夫互相侵过田界,舜到那里去耕种,过了一年,经界都正了。河边的渔夫争夺码头,舜到那里去捕鱼,过了一年,渔人都让年长的。东夷的陶工做出来的器具品质粗劣,舜到那里去制陶器,过了一年,出的陶器都坚实了。孔子感叹地说:“这是圣人的德化吗?”有人问儒者说:“这个时候,尧在那里?”那人说:“尧做天子。”“那为什么要称尧是圣人,圣人明察在上位,可使得天下没有奸邪。现在农夫渔夫都不争,陶器不粗劣,那么又何必要舜去用德感化?舜的改善缺点,就是尧有过失;如果称赞舜的贤能那就贬抑尧的明察,如果称赞尧的圣明,那就消去舜的德化;这是不可两得的。……而且改善缺点,一年只能去掉一个过错,三年才去掉三个过错,像舜这样的人是有限的,寿命也是有限。天下的过错却没有穷尽,以有穷尽的追逐没有穷尽的,能够去除的过错就少了。假如赏罚能使天下贯彻实行,下令说:合法的受赏,不合法的受罚。那么早上下令,晚上情况就改变;晚上下令,早上情况就改变。十天之内,海内的事就办完了,何必等待一年呢?”

韩非运用两难式,诘难尧在位而舜德化的矛盾性。韩非并指出德治绩效的微薄性与短暂性。就德治所能维持的时间而言,治者的年寿十分有限;就它所施及的空间而言,范围非常狭小。以身作则的德治,只能施及于少数的点上,而不能施展到全部的面上。韩非认为唯有实行法治,才能普遍有效地发挥它的积极性的功能。

在尧舜的传说事迹上,韩非以法治的立场批评人治、德治的观点。

从上面的论述中,可以了解先秦诸子在尧舜的论题上所各自表现的思想内容。

二、禹的人物意义

在尧舜的传说上,诸子给予不同的意义内容,各家的见解分歧的对垒着。在禹的传说上,诸子各家的描述并没有分歧对垒的现象。在先秦,尧舜禹三人是常被连在一起而提出的,大家在尧舜的身上各尽其改头换面的能事,各以所欲地进行着编造的工作。然而在禹的身上则趋向于一致的观点,这是个有趣的问题,古典中最早的《尚书》、《诗经》就提到过禹,后来的诸子书上也常有尧舜之名出现。现在让我们看看各家是怎样的提到禹:

(一)《论语》:

孔子说:“禹,我找不出缺点可以批评的了,他饮食菲薄,衣服粗劣,住屋简陋,而尽力修理沟渠水道。”(《泰伯》)

(二)《墨子》:

从前的圣王禹,兼爱天下的百姓……爱人利人而得福的,禹这个人就是。(《法仪》)

《夏书》说:“禹的时候有七年水患。”他们所遭遇的凶荒太严重了。”(《七患》)

《尚书·吕刑》说:“禹平定了水土,主管为山川命名的工作。”使万民受到益处。(《尚贤中》)

为了天下而厚爱禹,这是为禹自己吗?为了天下而厚爱禹,乃是因为禹能爱人。厚爱禹的所作所为能加利于天下。(《大取》)

(三)《孟子》:

禹疏导九河,疏通了济水、漯水而注入大海;挖掘了汝水、汉水的壅塞,排除了淮水、泗水的淤积,而注入江中,这样中国的土地才能耕种获食。在那时候,禹有八年在外面,三次走过自己的家门都没有工夫进去。(《滕文公》)

(四)《庄子》:

墨子称说:“从前禹的堵塞洪水,疏导江河而沟通四夷九州,大川三百,支流三千,小溪无数。禹亲自拿着盛土器和锄头而汇合天下大川;累得腿肚子没有肉,小腿磨得不长毛,急雨淋身,强风梳发,设置了万国。禹是大圣人,为了天下这般劳苦。”(《天下》)

(五)《荀子》:

禹劳累心力……禹有功,平抑下洪。……禹治水土,平定天下,亲自为人民操劳苦。(《成相》)

(六)《韩非子》:

天下发大水,鲧和禹挖掘河渠。……禹治理天下时,亲自拿着锄头和铲子在人民前头工作,累得大腿没有了肉,小腿磨得不长毛,即使是奴隶的劳累也不比这个更苦。(《五蠹》)

禹疏通江河……禹使天下人受到好处。(《显学》)

关于禹的传说,显然是反映了一些历史事实的影象。各家一致地说到禹的辛劳治水,总括各书所述,我们可以约略勾画出禹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一)洪水的泛滥:“洪水芒芒”(《诗经》);“洪水滔天”(《尚书》);“洪水横流”(《孟子》),各书都记载了洪水的泛滥。《尚书·皋陶谟》更具体地描写着“浩浩怀山襄陵”的情况,可见当时水势的凶猛。“下民其咨”,“下民昏垫”,《尧典》写出了人民焦虑忧愁中熬日子的惨状。“黎民阻饥”,“罹凶饿甚矣”。灾情的严重给人民带来致命的威胁,洪浪涛涛,卷走了多少生命财产,侥幸逃脱的人也困于饥饿,人民的忧患疲敝是可想而知的。

(二)禹的治水方法:在洪水高涨的时候,人民自平地避居山坡,禹遂“随山伐木”,真是筚路蓝缕,在茂密的山林中,开辟生路,等到水势稍缓之后,便开始着手整理水患。当时的治水方法,大体也不外是筑堤防和排水泽两种。早先,禹的父亲鲧使用了“陻”、“障”的方法(《尚书·洪范》:“鲧陻洪水。”《国语·鲁语》上:“鲧障洪水。”)可能是洪水太猛的缘故,这种用泥填塞洪水的方法未能奏效。禹鉴于父亲治水的失败,乃总结经验,改用了疏导的方法。《尚书》:“决九川,距四海。”《孟子》:“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庄子》:“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韩非子》:“决江濬河。”这都说明了采用疏导方法来治水灾。

(三)禹的勤劳工作:当洪水汹涌时,禹是亲自拿着锄器,率先领工,参加挖掘挑荷的工作。庄子说:“禹亲自操稿耜。”韩非子说他“身执耒臿以为民先”。对他工作的劳苦,庄子也提到过:“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韩非子更说他“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禹发动了民众,长期勤奋的工作,终于把人民从苦海中拯救出来。无怪后人交口称誉说:“禹利天下”、“万民被其利”。还有人说,“要是没有禹,我们岂不变成鱼!”(《左传》昭公元年)

在人类历史的初期,世界上多数的民族都有一段关于洪水的传说。或许上古某一时期由于自然气候的突变,而遭致地球上普遍的灾害。中国历史的蒙昧时代,也有着和《旧约》所描述的希伯来民族为洪水沉溺的传说一样。关于禹的治水的故事,无疑是有真实意义的,不可以“神话”为说而轻易抹去它的。当洪水为患时,在那种低度的生产能力和物质条件下,人民为生存而与自然的搏斗是万分艰苦的。水患的烈害,使全民族沦于深刻的浩劫中,面对着这自然的大敌,全民族必须全力以赴,大家同心协力地展开了治水的工作,挖土、击石、荷锄、挑箕,长年累月地凝聚着群体的力量来改善着地形面貌。治水是件集体的工作,决不限于某一个时期某一个人,它乃是各个时代无数人群努力累积的成果。禹是个可敬的领头者,久而久之,成为整个民族长期努力的化身,后人便将历史进步的痕迹人身化起来,我们如果把人身化了的禹放在时代中的群体努力成果中来看,那就更有意义。

先民在长时期和自然的搏斗中,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促进了生产条件的改善,整修川渠,垦辟田园,对于农业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殷、周以后的高度文化,无疑是世世代代先民的辛劳所造成的。

从传说中所描写的禹的事迹上,表现了几个重要的意义:

1.实行为民服务的路线

在禹的时代,解决水患是全体社会共同迫切的需要,禹便将他宝贵的一生贡献出来。他冒着风雨(《庄子·天下篇》:“沐甚雨,栉疾风。”),展开了各种抢救的工作;他穿梭于水流湍急之中,替困患中的民众送鱼送粮(“奏庶艰食、鲜食”);他来回于高山深谷之间,寻辟安顿的园地(“随山刊木”)。接着,禹草拟了一项长远根治水患的计划(“惟荒度土功”)。于是他结合了社会全体的力量投入改造环境的工作中。他公而忘私,据说在外面八年,三过家门而不入。荀子说他“躬亲为民劳苦”。《淮南子》说他是“劳形尽虑,为民兴利除害而不懈”(《修务训》)。他真是名符其实的“公仆”了。

2.树立刻苦勤奋的生活风格

提到禹的为人,孔子说:“我找不出缺点可以批评了!”说他“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淮南子》也说“禹无废功,无废财,自视犹觖如也”(《缪称训》)。他确立了领导阶层朴质勤俭的生活样式,他的生活是这般的平民化,他始终和民众生活在一起。

3.发挥人定胜天的精神

中国的民族,几千年来便不断地受到自然灾害的袭击,据历史的记载,三千多年来黄河泛滥高达一千五百多次。每遇山洪暴发,泥沙淤积,便造成下游决口成灾。禹那时代的水患,由于科学技术的粗劣,物质条件的匮乏,因而人民为生存而艰苦奋斗的情形是可想而知的。禹集合了全体的人群,使用简陋的工具,面对这场大自然的搏斗,他整日勤勉不休地工作(《尚书·皋陶谟》引禹说:“予思孜孜。”),劳累到“腓无胈,胫无毛”的地步。如此坚毅不懈的发挥着人定胜天的精神,现在我们还可以想见到在那庞大的工作队伍里,锄头与汗水交挥的情景,是何等的雄伟动人!

4.创造劳动者的典范

“禹尽力乎沟洫”、“身执耒臿以为民先”。无疑的,禹是一位伟大的劳动者。他致力于原始灌溉工程的开发,使人民生活获得较高程度的提高。统治者的重视劳动活动且又从事于劳动活动,这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一个稀有的典范,这意义是重大而深远的。由于时代的局限,禹的治水工作虽然做得有限,而刻苦勤奋,改造自然,为民造福的“大禹精神”,却永远存留在历史的巨影中。

三、托古改制诸种问题的探究

先秦诸子,在尧舜禹人物的传说上,发挥了托古改制的作用。我们综合各家的观点,可以见出他们讨论了上面几个重要的问题。

(一)公天下与私天下的问题;(二)人治与法治的问题;(三)人身崇拜与反偶像的问题;(四)复古主义与变革思想的问题。

(一)公天下与私天下的问题

古来政权转移和王位继承,不外采用所谓“禅让”、“世袭”、“篡夺”、“放伐”或“征诛”几种方式。“革命”的观念是近代才有的。

自殷周以来实行已久的一姓世袭的制度,到了春秋战国,产生了许多的弊害,因而战国初期兴起了一股禅让之说,以为贤人政治说的张本。“禅让”说是有部分历史根据的,并不完全是凭空捏造的。在原始氏族社会里(以新石器时代为主),生产力极低,由协同劳作而实行生产资料公有化,在这种制度下,所谓“禅让”的政治继承是有它的历史痕迹的。尧舜时代,当是进入原始氏族社会的末期,以后由于生产的改善,财富有累积的趋向,权力扩张者遂占而有之,世袭制的政治继承,也当是这种情形发展的结果。因而所谓“禅让”或“世袭”制,所谓“公天下”,这和社会发展史上的所有制问题是相关的。

尧的时代,住的是茅草屋,吃的是粗粟粮,喝的是野菜汤(见《韩非子·五蠹》),生活环境是这样的简陋,在位的人实在说不上享有什么特殊的权利。《战国策·赵策》引苏秦说:“闻尧无三夫之分,舜无咫尺之地。”那时代的人,在贫匮的生活情况下,大家都“共寒其寒,共饥其饥”(《尉缭子·治本篇》)。这种原始的平等生活,乃是在穷困交迫以及为生存而合力奋斗的情况下促成的。所讲舜“耕稼陶渔以至为帝”,稷“躬耕百谷而山死”(《孟子》),这一方面可以看出农业在当时生产业中的重要性,另方面也说明了原始社会的经济关系是平等的。在氏族社会里,氏族长老和氏族成员之间,在平时并没有身份贵贱之分,大家一律平等地从事于生产。《尧典》上所描绘的继承人公举和国政大事共商的原始民主精神,也就是原始氏族的社会这种经济关系平等的折射。

《尚书·尧典》等篇有关尧舜传说记载是有几分史影的。如果我们拨开儒家所涂抹上去的颜色,我们可以窥见其中原始民主政治的端倪。例如尧提出继承人的问题,有人附势推举他的儿子丹朱,尧说丹朱“嚣讼”而立即加以否决。后来四岳推荐“微为庶人”的舜,尧竟接受了。舜即位以后,“询于四岳”,“咨十有二牧”,“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这是表示不仅四岳、十二牧可以参与政见,一般民众的意见也可得以上达。再看《皋陶谟》篇舜禹之间的对话,也颇饶意味。禹警惕舜在天子之位要谨慎(“帝!慎乃在位。”),舜便要臣下指点并辅正他的过失,叫大家不要当面表示听从,退回去又背后说闲话。(“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禹劝他要普遍采纳言论(“敷纳以言”),皋陶又劝他要多多检讨(“屡省”)。君臣之间的互相儆戒,和封建专制时代君主训勉臣下,而臣下疏然恭奉君上的情形迥异。

由尧舜的资料看来,继承人传贤不传子,凡遇国家大事,则采用集议的方式来决定。这种民主政治,就是后代所称颂的“公天下”。私有财产垄断下的世袭制盛行以后,统治继承转由父子相承,政权也就落入一姓之手,这就是后代所批评的“私天下”。

关于尧舜的传位,《史记》上有这样一段记载:“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以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舜子商均亦不肖,商乃豫荐禹……”(《五帝本纪》)为什么帝王之子多“不肖”呢?这或许由于长于深宫、习于安乐而昧于民间疾苦之故。世袭制确立后,不肖者继位多,私天下的弊害便层出不穷了。

(二)人治与法治的问题

人治观念的产生,自然有它的时代因素,在封建分封的领域内,亲贵们“以身作则”率民而治,然而时代的演进,政治社会环境起了重大的变化;人口渐多,交通频繁,战争动乱的扩大,大国兼并使统治领域扩展,这些因素都使得人治拙于应付。人治主义常以忠孝仁义为治具,像孟子说的:“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君正而国定矣。”(《离娄》上)这是把一国的治乱完全系于掌权者一人的人格上。如果为君者不仁、不义、不正,那么国家就要不安、不定。孟子又说五百年才有王者兴,这样看来,五百年才得一治,其余漫长的时间,待治的人民岂不要生活在天昏地黑的世界中。

孔孟以尧舜作为人治的典范。老庄固然反对法治(严格说来是反对刑治),但也反对人治。庄子说:“仁义之端,樊然殽乱。”“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又说:“尧不慈,舜不孝。”这些都含有批判德治思想的意义。庄子学派之所以反对人治,主要就是基因于治者以仁义作为统治工具来束缚人民。

庄派之后,儒家的人治主义遭受到最严厉的批判,那就是商韩法治主义的出现。法治思想在春秋末期已经抬头,商韩时代获得了广泛的支持,成为变革社会的庞大动力,而与守旧派人士所挟持的人治思想形成尖锐的对立。商鞅和韩非对于儒家人治观念作了许多有力的批判,主要有下列几个论点:1.“亲亲者,以私为道也。”(《商君书·开塞》)人治主义用亲亲贵贵来治国,形成了小圈圈政治,公私不分明,造成不合理的特权统治。2.尧舜千世而一世……尧舜至乃治,是千世乱而一治也。……百日不食以待粱肉,饿者不活;今待尧舜之贤乃治当世之民,是犹待粱肉而救饿之说也。”(《韩非子·难势》)依儒家的标准看来,圣贤难得一现,被治者小人多而仁人君子少,这样看来,仁义之治的绩效岂不太渺茫了。3.即使贤人当政,个人的精力智能有限,面对千千万万的人民及其层出不穷的事端,实在是“寡不胜众”。韩非说:“奸必待耳目之所及而后知之,则得奸者寡矣。……物众而智寡,寡不胜众。”(《难三》)也就是说,人治所能及的范围太狭太小,唯有实施法治才能达到普遍的有效性。

法的公布,无论上下贵贱一律遵守,“法不阿贵”、“刑过不避大臣”(《韩非子·有度》),法家的法治主要是用来对付那些弄权徇私的大臣贵戚的。而人治的实行,有利于氏族贵族的统治,而法家法治的推行,则不利于氏族贵族的统治,司马迁说“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望者”(《史记·商君列传》)。法治的实施,权贵便不能畅所欲为,他们自然“多怨望”,但是对于人民则有一定的好处。商鞅治秦十年,使得“秦民大悦”,便是个明证。

(三)人身崇拜与反偶像主义的问题

人治原本是想用统治者个人的品格修养来启发民众,为了发挥影响力,就要扩大统治者个人的声威,于是将他个人的德行、能力给予过实的雕琢,随着经历和年资的增长,声威的影响更愈来愈膨胀,这样发展下去,必然要造成人身偶像化、权威化。所以人治搞下去,就必然制造人身崇拜,在人身崇拜的空气下就没有是非可讲。没有独立判断,这样就要成为偶像主义、权威主义、独断主义。

儒生搞人治(这是历代封建帝王捧儒生的主要原因),抬出了尧舜,把尧舜抬得天般高(“唯天为大,为尧则之”),给后儒树立了人身崇拜的榜样。在诸子中,最着力反人身崇拜、反权威主义的莫过于庄子。庄子说:“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这对儒家的偶像崇拜给予沉重的打击。

在庄子看来,一切事物都是相对关系地存在着的,而这相对的关系又是不断地变动着的。《齐物论》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这不仅说明事物的相对性与变动性,也说明了价值判断的相对性与变动性。从这观点出发,自然会反对绝对主义,而权威、偶像思想也自然无从建立。庄子的掊击尧舜的用意,在于掊击儒家的伦理观及其统治人们心思的道德观;当然,也含有反对儒家的人身崇拜与偶像主义的意义。

(四)复古主义与变革思想的问题

孔子“信而好古”(《论语·述而》),祖述尧舜,造成了一股托古的狂风,儒生认为远古的时代才是黄金时代,影响所及,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保守与闭锁的心态,成为一股阻碍社会改革的顽强力量。复古主义和守旧思想是孪生的兄弟,它们构成了中国社会长期停滞的重要因素。

在先秦诸子中,墨家也谈“往古”,但却把它看成“来今”的同义语。墨家对于封建贵族政治具有重大的改革意义,墨派的学说在诸子中是最具平民性的。他们的谈古,是拿来压今王的;他们说古王都能为民兴利,以此而批判今王的淫佚害民,不为民造福。《韩非子·忠孝》篇作者就看出了这个用意,说:“为人臣常誉先生之德厚而愿之,是诽谤其君者也。”实在说来,墨派是最善于古为今用的。他们不仅不泥于古,在《非儒》篇中,严厉地批评了儒生的古言古服,反对儒生“循而不作”,他们的反“复古”的态度是很明显的。在《公孟》篇中,他们批评儒者的“不扣则不鸣”的保守态度,而主张“不扣必鸣”的开创作风。墨家后期,不仅不谈尧舜,还说:“自来在(察)之今,则尧不能治。”(《墨子·经说下》)从这点来看,他们反对复古的思想是很明确的。

在先秦各家中,庄子是最先掊击“先王”观念的。在《天运》篇中,庄派有力地批判了儒家的复古思想。它讥讽孔子“取先生已陈刍狗”;视“先王”之道,如弃置的刍狗。并指出古今的差异,就像水陆的不同,要把古代的东西硬推到现代,就好比“推舟于陆”,那是行不通的。庄派指出“古今之异”,认为礼仪法度是应时而变的(“礼义法度,应时而变者也”)这个观点和法家是相通的。

商鞅在一次变法问题的论战中,痛击复古守旧派,他说:“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汤武之王也,不循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未必可非,循礼者未足多也。”因而认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故而主张“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商君书·更法》篇)。韩非继承了商鞅的变革路线,他从历史进化的观点批评了儒家食古不化的心态,他指出从上古到现代,在生活和改善环境方法上的进步痕迹,上古时候的人,受禽兽蛇虫的侵害,于是发明构木为巢以避群害。人民食瓜果蚌蛤,腥臊恶臭,伤害胃肠,于是有人发明钻燧取火以去腥臊。时代的生活不断地进化,现代比古代进步。时势不同,处理事务的方法也应有所变化,所以韩非主张不遵行古法,不墨守成规,应该根据当时的情况来采取相应的措施(“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他说现在如果还有人“美尧、舜、禹、汤、文、武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五蠹》)他认为“言先王之政,无益于治”(《显学》)。在《五蠧》篇上,韩非讲了一个故事,有个宋国人在耕田,田里有根树杆,一只奔跑的兔子撞在树杆上碰断脖子死了,他便放下锄头守在树杆旁边,希望再捡到兔子。韩非讥讽那班守旧派说:现在如果还要再用先王的政策,来治理当代的人民,那都是守株待兔一类的人。(“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

韩非说:“称道往古,使良事沮。”(《说疑》)只能沉湎在过去的回忆中讨生活的人,都是鸵鸟式的逃避主义者。逃避现实,只会使许多美好的事物失去掌握创造的机会。商鞅提出“世事变而行道异”(《开塞》篇)的主张,韩非也说“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这也就是认为时代不同,制度就应该随之不同;事情的状况变了,对付的变法也应该随之而改变。

这种反“复古守旧”,以及从发展的眼光来看问题的态度,是一种进步的态度。

原载《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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