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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的韵事

作者:就爱看连环画

第一章木兰打围(1)

康熙四十九年五月初一。

大驾循例离京城往北,经密云出古北口到热河,驻矣“避暑山庄”。千乘万骑,扈从如云。随行的百官以外,自然还有太子及皇子——嫡出的太子名胤,行二。皇后生胤时难产而崩,所以胤从落地就没有母亲。因为如此,特蒙皇帝宠爱,在两岁时就被立为太子。

可惜太子资质虽好,不喜读书,自幼为一班佞臣所谄媚,养成娇纵狂妄的性格,而且天性凉薄,竟有弑父的企图,因而在前年九月,皇帝在自塞外的归途中将其废除,并命皇长子监视。

皇长子名叫胤,长太子两岁。清朝的家法,皇子的身份视他母亲的身份而定,胤为庶妃所生,所以居长而不能成为太子,只封为直郡王。他跟太子不和,皇帝只有命他监视才可以放心。

回到京城,皇帝命内务府在住处文渊阁西北的上驷院,设一座毡帐,监禁胤。奉派看守的,除了胤以外,还有皇四子多罗贝勒胤。因为他跟太子亦不甚和睦,而跟胤比较接近,所以命他与胤看守胤。

弟兄中与胤较好的,是大胤一岁的皇三子诚郡王胤祉。不久,胤祉发觉了一项阴谋——直郡王胤与多罗贝勒胤,指使一个蒙古喇嘛巴汉格隆,用妖法魔咒胤。一经检举,皇帝派人彻查,果有其事。但胤不肯承认,说服一向跟他很亲近的、犹未受封的皇十三子胤祥出来顶罪。结果胤被监禁于家,胤祥圈禁高墙,而胤不但无罪,且在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复立太子的同时,晋封为雍亲王。当然,胤祉亦由郡王晋为亲王了。

盛夏已过,序入凉秋,皇帝如果这年在热河,要举行一次大规模的狩猎,名为“打围”,文雅的说法,叫做“木兰秋”。

木兰是个县名,土名“围场”,在避暑山庄所在地承德以北四百里的地方,这里有座山,名为锥子山,林深菁密,水草茂盛,有各式各样的野兽,是极好的狩猎之地。二十多年前,由蒙古翁牛特这个部落的藩王,拿它献于朝廷,因而制定了“秋之典”。皇帝的意思,八旗劲旅,长于骑射,怕承平日久,荒废了武艺,懈怠了身手,藉此作为一种习武于事的锻炼。

每到木兰打围,蒙古数十部的王公、台吉——王公之子,“台吉”是汉语“太子”的谐音,相卒架鹰牵狗,策骑赴会。另外,由各部落合派精壮之士一千二百五十人,称为“虞卒”,以兵法部勒,专服行围之役。

每到行围之时,特设黄龙大阵,即为御营所在的中军;左右两翼用红白旗作标志,末端则用蓝旗,皆由管围大臣会同蒙古王公管理。先期派出人去,搜索山林,惊扰野兽,由远而近,渐渐赶入围场。

到了皇帝亲自打围的那一天,五鼓时分,就有蒙古虞卒,虎枪营的士兵,以及由八旗特别挑选出来的射手,分道远出,在三十里,甚至八十里外,向大纛所在的围场集中。

及至渐渐合围之时,虞卒皆卸下硬盔,用马鞭子使劲敲得“卜、卜”作响,同时用蒙古话高喊:“吗鸣尔噶,吗尔噶!”

“吗尔噶”就是蒙古话的帽子。这样个个脱帽,递次相传,直到中军。知道快要合围了,于是职位最高的管围大臣,一面飞报驻跸的行营,一面拥着黄龙大纛,由中道徐徐向前行去。边行边指挥,行围的虞卒,赴会的蒙古王公,扈从的皇子亲贵、文武大臣,各自往预先指定的位置集中,静待大驾入围。

等皇帝一入围,包围圈就会以特定的一处高冈为中心,很快地收紧。这处高冈,视界特佳,名为“看城”。皇帝先在看城的黄幄中,听取报告,了解情势。及至两翼末端的蓝旗一到,便是方圆两三里的合围之势已成,皇帝出看城上马,下令逐猎。一时狼奔兔逸,马嘶犬吠,杂以阵阵欲呼啸号之声,真个岳动山摇,天地变色,哪怕是恶劳好逸,胆子极小的懦夫,都忍不住有追奔逐北,跃跃欲试之心。

围场中百兽皆具,独少糜鹿。因为鹿性易惊,与虎豹豺狼,难以合众。因为此行围猎鹿,另有一套制度。

这套制度名为哨鹿制。大致在五更放围之前,皇帝只率少数亲卫出营,往预先勘定的鹿聚之处,悄悄行去。队伍分做三队,出营十余里。先命第三队留驻;再行四五里,又命第二队留驻;更行二三里,将及目的地时,把第一队亦留下,此时的扈从,不过十几个人,方始下令哨鹿。

于是有一名侍卫,身披鹿皮,头顶一具制得极其逼真的假鹿头,呦呦作鹿鸣——须是公鹿之声。不久,听得远林低昂,渐有和鸣,母鹿都找公鹿来了!

据说鹿性最淫,一头公鹿可御数十头母鹿;而母鹿来就公鹿时,每每口衔灵芝,为公鹿的滋补之剂。

但因哨鹿而来的母鹿,或许由于事猝先未备,应合的缘故,来不及觅仙草作进身之阶,所以谁也不曾捡到灵芝。只听枪声一响,知道皇帝已开始下手,于是后驻的第三队飞骑向前,追逐四散的群鹿,打倒一头,随即下马,用随身携带的解手刀,割开喉管,吮吸鹿血,是其效如神的壮阳剂。

第一章木兰打围(2)

围场是总名,在这植柳为界的数百里大围场中,共有四十七个小围场。这天——八月底最后一次行围,是在离承德不远的阿格鸠围扬。

这个围场多鹿,由哨鹿之声一起,低昂远近,应和之声,连绵不绝。不久林间出现了鹿影,徘徊瞻顾,在找公鹿。皇帝停序端枪,静静等着,直待母鹿追巡四集,方始开火:清脆的枪声,划破了静寂的晓空,接着便听见一片欢呼声,一头极大的梅花鹿,已为皇帝一枪打中要害,倒在血泊中了。

后驻的各队,以枪声为信号,一齐策马飞奔,发现鹿影,紧追不舍。第一队的领队是皇四子胤,挑中了脚有三尺的一只大鹿,全力追赶。鹿快,他的马也快,一前一后,追逐了有一顿饭的工夫,方得下手。第一枪打中鹿头,第二枪打中鹿胸,看它的脚步慢了下来,不多几步,侧身一倒。胤亦就勒住了马,回身看时,只有一个名叫恩普的“哈哈珠子”,正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

“爷的马快!”恩普滚鞍下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家都跟丢了。”

胤得意地笑着,取下系在马鞍上的皮水壶,拔开塞子喝了几口,方指着鹿问:“怎么办?”

“砍下鹿角回去登账。”恩普一面取木碗,一面说道,“奴才取鹿血来给爷喝。”

很快地,恩普汲来一碗鹿血,将温热的木碗接了过来,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嫌血腥气不想再喝了。

“快去砍鹿角,完事了好走。”

恩普已缓过气来了,动作十分利落;砍下鹿角,先将尖端上两小截新生的鹿茸折了下来,掖在腰里,方始扛了两架鹿角来复命。

“那么多狼!只要一截就够了。”

恩普答应着,将两架鹿角各取一截,插在腰带上,然后服侍主人上马,缓缓向南行去。

行不多时,胤突然觉得冲动得厉害,心里知道,这碗鹿血的劲道发作了。此时此地,惟有澄心息虑,尽力自制。可是怎么样也压不住那一团火,而且跨在马鞍上的两股,有东西梗得难受,非即时松一口气不可。

“恩普!”

恩普策马在前,听得喊声,圈马回来,将上半身斜俯着,听候发话。

“这儿附近有人家吗?”

恩普摇摇头说:“不会的。”

胤不知道怎么说了,脸胀得通红,连一双眼睛都是红的。

恩普大为诧异,凝神细想了一会,方始问道:“爷可是涨得难受?”

“对了!”胤如释重负似的答说,“涨得一刻忍不得。”

“那,那可怎么办呢?”

胤亦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得躁急难耐,不由得恨恨地骂道:“混帐东西,平时白疼了你。这么一点小事,都不肯用心去办!”

恩普不敢回嘴,苦苦思索了一会,突有所悟,眉目轩扬地说:“有法子了,翻过山,就是园子,我去找个妞儿来替爷出火。”

“园子”就是避暑山庄;则“妞儿”自然是宫女。清朝的家法极严,皇子勾搭宫女,亦算秽乱宫闱,会获严谴。所以胤直觉地认为恩普荒谬绝伦,越发生气。

“你简直是畜生!说出这样的话来,可知你心目中无父无君,就该捆到内务府,一顿板子打死!”

恩普吓得脸色都变了,自然不敢再做声,而胤却大有悔意:因为细想一想,此事也没有什么做不得。不过话是如此之硬,自己要想转圆,已经万万不能。因而脸上现出一副沮丧的神色。

这副神色落在恩普眼中,未免困惑。他想像中所见的应该是怒容,不道是这样可怜兮兮的神情。其故安在?

细想一想恍然大悟。主人的性情,向来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为今之计,不管他说什么,只要能找来“妞儿”就决不会错。

想停当了,便说一句:“爷请上马吧!”

一面说,一面认蹬扳鞍,跃上马背,狠狠加上一鞭,往南直上坡道。

胤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去找宫女?反正其势不能不跟着走。策马上岭,山庄在望。顺着坡道疾驰,很快地到了平地,只见草地尽处,是一片菜畦,然后是一片树林,宫殿还远得很呢!

再定睛细看时,恩普已越过菜畦,在林边一座小屋中停了下来,下马注目,似有所待。胤便用双腿一夹马腹,直到恩普面前才停住。

“爷,”恩普指着小木屋说,“请里面等等,我尽快回来。”说完,匆匆走了。

这下,胤心里明白了。走进小屋一看,里面有张土炕,炕上铺着一领旧草席。此外什么都没有了,不过倒还干净,便在炕沿上坐了下来。

这一坐下来,想到恩普不知道会找来怎么样一个人,顿时心猿意马,自己都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而屁股上像长了刺,再也坐不住,三脚两步走到门口去望,人影杳然,不免怏怏,转念自思,没有那么快,且耐一耐。

想是这样想,却做不到。望了四五次,仍无消息,心里发恨,这恩普麻木不仁,莫非不知道这是一刻都忍不得的事?还是这么慢吞吞地,非抽他一顿鞭子不可。

正在这样生闷气时,听得屋外有个很清脆的声音在说:“亏你怎么找得这个地方?其实要的话,哪儿都可以说,何必大老远的上这儿来?”

“这儿才好!”是恩普的声音,“这儿是福地,准遇贵人。”

“你在说什么呀!我一点儿都不懂。”

“你一进去就懂了。”

接着只见踉踉跄跄冲进一条影子来,辫梢飞得老高。想必这宫女是让恩普推了进来的。

胤的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只听那宫女惊呼道:“四阿哥!”

“别嚷嚷!”是恩普在吆喝,胤随即眼前一黑,听得外面高声在说:“她长得不怎么体面,所以我把门关上。爷将就着用吧,倘或有人来,别出声,我自会打发人家走。”

雨散云收,胤身心俱泰,在黑暗里草草扎束停当,心里在想,应该有所赏赐,想起荷包里有数十粒金豆子——那是学的皇帝所宠信的文学侍从之臣高士奇的法子,凡向御前当差的太监有所打听,抓几粒金豆子作为酬谢,但手一摸到腰上,立刻有所警觉,她的女伴会问她:金豆子从何而来?这不就牵出了这一段没来由的露水姻缘。

第一章木兰打围(3)

算了,他将这个念头,立即抛开,摸索着向门口走出。

“四阿哥要走了?”

“嗯!”胤答应着,将脚步停了下来,他在考虑,要怎么叮嘱她两句,不可将此片刻的邂逅泄露。

这宫女不知道他的心事,只以为是要她去开门,所以加快脚步,到得门口,将板门拉开一条缝,探头往外看了一下,回脸说道:“没有人。”

没有人不走何待?胤大步摆身而过,不经意回头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直到此刻,他才看到她的险,长得奇丑无比。胤想到刚才紧紧搂住她的光景,胸中像误吞了一粒老鼠屎似的,一阵一阵地想呕。

等他脚步踉跄地往前直奔时,恩普从横刺里截了过来,他本来挂着一脸笑容,看到胤的脸,不由得愣住了——气色好坏,怎么回事?

“马呢?”胤问。

“喏,在那边,奴才去牵过来。”

上了马,胤一言不发,打马往北,恩普知道他的意思,仍旧翻岭回去归队,便紧跟着不舍。

胤在马上思量,这件事要传出去,自己就失却竞争皇位的资格了。即使能够如愿以偿,也留下一个为臣下所讪笑的话柄,岂不有伤“圣德”?

这非当机立断不可,念头转定,随即勒住了马,细细瞻望,云雾凄迷,正临峡谷,到了一处需要留神的地方了。

“奴才在。”

“这儿的地名叫什么?”

“奴才不知道。”恩普答说,“走倒走过两回,路很狭,一面是峭壁,一面是悬崖,掉下去——”他猛然省悟,说话太不知忌讳了,吐一吐舌头,加了一句:“爷千万当心!”

“倒是你该当心!走,带路。”

于是恩普一拎缰绳,策马而前;胤紧跟着,占了靠峭壁的一面,几乎是并辔而行。

恩普紧靠悬崖,用脚碰碰马腹想赶在前面,占住路心,不道胤已一鞭子挥了过来。

这一鞭子不打人,只打马。打马又不打马股,只打马眼。那一下,恩普的马像发了癫症似的,横蹦乱跳了两三下就将恩普掀得往上一抛,再往下一落,七颠八倒地,好久才落入谷底。

于是胤头也不回地,循山路一直往前。转过一座崖壁,豁然开朗,遥望坡路,有七八骑疾驰而来,从服饰上辨出,都是侍卫。胤心里明白,必是不见他回队,分途来寻找了。

他猜得不错。那七八个人望见人影,远远就喊:“四阿哥、四阿哥!”

胤勒住了马等。等到人到,看清楚为头的是一名御前侍卫赛音乌,心里又安慰又不安——安慰的是父皇特遣近侍来找,足见关爱;而不安亦正为此,一回去少不得要受几句责备。

“四阿哥!”赛音乌滚鞍下马,跑下来抱住他的腿说,“可算让奴才找着了。”

“一时不服气,非追上那头鹿不可。”

“到底让我追上了。”胤突然叹口气,“唉!”

“怎么?”赛音乌站起来问。

“你们去看!”胤往回一指,“恩普不知怎么不小心,摔到山涧里,连个影儿都不见!我在那儿站了半天,傻子!一个鲜蹦活跳的孩子,好没缘由地就这么没了,想想!唉,真是!”他默然地,摇头不绝。

“一个孩子罢了!爷不必伤心。”赛音乌说,“万岁爷不见四阿哥,挺不放心的!请快上马吧!”

胤点点头,上了马。赛音乌派出两名蓝翎侍卫,去查看恩普的下落。自己陪着胤,赶回围场。

见了皇帝,倒没有受多大责备,只说:“你也三十出头了,不能像年纪轻的时候,做事只顾自己的高兴。行围也就跟打仗一样,穷寇莫追。为了追一头鹿,把好些好机会丢掉了,不可惜吗?而况,你这又是无谓的涉险。”

胤自然诚惶诚恐地受教。等皇帝撤围,陪侍者回到避暑山庄,派人检点行囊,准备扈跸回銮。

恩普这件事,似乎该有个交代。推度常情,第一步自应该是确确实实弄清楚恩普的生死下落;因而派个人到赛音乌那里去查问究竟。

此人到时,恰好两名蓝翎侍卫在向赛音乌复命,道是:“脑袋都摔破了,浑身都是伤,好惨的样儿。”

“那得通知内务府的人料理啊!”

“已经通知了。”

“马呢?也摔死了吗?”

“马可是找到了!”那蓝翎侍卫走近了,低声说道,“有件事可透着有点玄,恩普的那匹马,左眼全是血,挺长的一道伤痕,仿佛是让人拿马鞭子狠狠抽了一下。”

赛音乌一愣,随即在脸上出现了戒备的神色,而且是很严重的样子。

“这话可不能瞎说!这年头,多吃饭,少说话;事不干己,最好别管。听别人说去,咱们听都不听。”

“这——这是什么讲究?”

“别问!”赛音乌沉下脸来呵斥,“告诉你的是好话!”

两名蓝翎侍卫不敢多说,悄然退下。赛音乌将胤派来的人唤了进来,说是恩普的尸首已经找到,摔得很惨,已通知内务府的随扈人员料理身后。又找到一匹马,不知可是恩普所骑,不妨领了回去。

这件事,就在赛音乌的遮掩之下过去了。满洲话“哈哈”是男,“珠子”是小孩,合起来就是男孩子。一个把小厮摔死了,不算回事,谁也没有理会。

第二年,康熙五十年,皇帝照例又是五月初避暑热河。大驾未到之前,总管太监就在发愁了,有件事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而要一闹开来,说不定就有好几颗人头落地。

这个总管太监叫康敬福,行年七十,从避暑山庄落成之时,就在这里当差,为人谨慎细密,曾经处理许多疑难棘手的纠纷,惟独对摆在眼前的这个难题,却是一愁莫展。

起先还存着希冀之望,等随扈的四阿哥到了,找个机会,在私底下向他探询其事。只要他承认了,天塌下来有长人顶,自己至多落个监察不严的处分。哪知扈从的名单,偏偏就没有胤的名字。

“怎么办呢?”

“二大叔,你老就愁死了也没用!”康敬福手下最得力的太监何林劝他,“当初你老要肯听我一句话,不早就没事了?即便是此刻,也还不晚,你老就狠狠心,下个决断吧!”

“唉!”康敬福慨然而叹,“我就是狠不下这个心!”

第一章木兰打围(4)

于是相对无言,都落入回忆之中。康敬福记得这个名叫金桂的宫女,前年就该放出去了,只为她长得太丑,连多瞧她一眼的人都没有;兼以家世孤寒,没有亲人来领回去。好在天家富贵,哪里不养一个闲人。而且料她丫角终老,决不会有“女大不中留”的麻烦,所以康敬福就让她留了下来。

谁知怎么样说也不会有的麻烦,偏偏就有了!约莫是“龙抬头”的那时候,行宫里流传着一件新闻,说是金桂的肚子大了!

有那老成些的,便加叱斥:“这是什么话?决不会有的事,也好瞎说,你长了几个脑袋?”

被叱斥的自然不敢做声,心里也着实有些疑惑。如果说金桂有孕了,怀着的自然是龙种。可是皇帝能看中金桂吗?

“说出个大天来,我也不能相信,恐怕是鼓胀病!”老成的太监这么说。

可是金桂自己不承认有鼓胀病,更不承认有孕。无奈喜酸喜作呕:有喜的小媳妇的毛病,掩饰都掩饰不了。这就不能不让老成的太监,都有些着慌了。

就这样,消息才传到康敬福耳朵里。骤闻之下,他诧为胡说;细一打听,方知所言不虚,一下子竟急得几乎昏厥。

“坏了!坏了!”他气急败坏地说,“出这么一件事,不送命也得充军!怎么办呢?”

渐渐地,连金桂自己都觉得瞒不住了,断断续续地透露出她的一段奇遇,但破皮得珠,对方是谁,她始终不肯明说。

话传到康敬福耳朵里,岂能不问?将金桂找了来,用他难得一见的疾言历色喝问,终于逼得她说了四个字。

“是四阿哥!”

“四阿哥?”康敬福大吃一惊,皇子没有一个敢惹的,尤其是四阿哥,喜怒无常,脾气极大,这件事,就更难处置了。

“容易得很!”何林向他悄悄进言,“干脆弄包药让她服,一了百了!”

“你是说,”康敬福迟疑地,“送她回姥姥家?”

“对了!”

“那不行,一死两命,我不能造这个孽子。再说,也许真是四阿哥的种,金枝玉叶,可马虎不得。”

“你听金桂瞎说。我可劝你老人家,当机立断,大受其害,趁金桂的肚子还不怎么显眼下手还来得及!”

“看看,看看,”康敬福无可奈何地,“看看再说。”

眼看金桂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康敬福只有下令,不准她在人前走动。可是流言却是不胫而走,都道金桂怀的是四阿哥的种。而深感兴趣的是,四阿哥会不会承认这回事?

如今四阿哥不在随扈的名单之列,他会不会承认这回事,谁也无法保证。可是瓜熟蒂落,等金桂生下孩子来,又将作何处置?这个疑问,仍然能令人发生兴趣。惟一的例外是康敬福,还有何林。

“何林,”康敬福忽然想起,“你倒算算日子看。”

“什么日子?”

“金桂怀孕的日子啊!”

“喔!”何林扳着手指计算,“说是去年九月初的事。十,十一,十二,一,二——啊,八个月了。”

“那不快生了吗?”康敬福又着急了,“行宫里的宫女,不明不白养下一个孩子来,这件事教我怎么跟万岁爷回奏?何林,你无论如何得替我想个法子!不然,我会连觉都睡不着。”

何林出一个主意,倒是正办,等总管内务府大臣随驾一到,将此事和盘托出,该怎么办,悉听指示。这样就没有什么责任了。

“没有责任?”康敬福不解,“怎么会没有责任?”

“果真是四阿哥的种,谁也没有责任。你老想,行宫这么大的地方,阿哥们到哪里逛逛,咱们还能防贼似的紧掇着不放吗?当然是听阿哥们自便,这要一时来了兴致,‘端’个宫女,有谁会知道?”

“喔,啊,‘一言惊醒梦中人’!”康敬福愁怀一解,顿时面有笑容了。

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发愁的原因是一开始就认定金桂怀的是野种。行宫重地,有野男子闯入,且有此丑闻,当然是件脑袋不免搬家的祸事,倘非如此,何必发愁?

话虽如此,要找个当家的总管内务大臣,细细告密,却苦无机会。

内务府专管皇室庶务,特简亲信充任总管大臣,少则三四,多则七八,并无定额。居首的称为“佩印钥”,意思就是“掌印”。此时佩印钥的总管内务府大臣,是皇帝面前的第一红人,除了内务府归他一把抓以外,还兼任着步军统领。这个职名,俗称“九门提督”,手下有两万精兵,负有保护京城及近畿的重任。

此人名叫隆科多。顾名便知是族人,其实却是汉人,本姓为佟。

隆科多的祖父叫佟养正,明末万历年间,官拜辽东总兵。由于他的堂弟佟养性投降了清太祖,而且做了爱新觉罗氏的女婿,因而佟养正受了扶持,终于叛明投清。随清太祖征辽阳,为毛文龙的部将陈良策设计围捕。佟养正与他的长子佟丰年,一起被杀。次子佟盛年却是逃出了。

佟盛年改了满洲名字,叫做佟图赖。他的女儿,就是当今康熙皇帝的生母孝康章皇后。皇帝又娶了他的表妹,也就是佟图赖的孙女儿为皇后。佟家姑侄两代为皇后,而佟图赖与他的儿子佟国维,亦两代为“国丈”,贵盛无比。佟家子孙做官的不计其数,号称“佟半朝”。

不过佟家门第虽盛,富贵有余。论到权势,却只集中于一个人,就是隆科多。

隆科多是佟图赖次子佟国维的儿子,孝懿皇后的胞弟。他的儿子舜安颜又娶四阿哥的同母妹,在皇女中排行第九的温宪公主,因此,他跟皇帝是姑表、郎舅,而又为儿女亲家的亲无可亲的至亲。但是,这不是隆科多获蒙宠信的主要原因。

原来佟氏一门,因为太子不附外家,且受小人包围,渐失父皇眷爱,所以都拥护八阿哥胤。太子是佟家的外孙,连他的外祖、舅舅、表兄都不以为他可承大位。在外人看来,自然更要拥护“出身微贱”的八阿哥了。因此,废太子的风潮闹得很厉害,皇帝认为佟家这样做法,简直是有意挑拨起皇家的骨肉之祸,所以对佟氏一门,大为恼火,包含“国丈”佟国维在内,都受到了严厉的谴责。

惟有隆科多是例外,他始终保持不偏不倚的态度,置身于风潮之外。而皇帝本来是极看顾舅家的,这样隆科多之被重用,亦就是理所必然,势所必然的事了。

其实隆科多亦非真正的不偏不倚,只是表面上不露声色,暗地里却另有所中意的人。这个人就是四阿哥。

第一章抽丝剥茧(1)

听到康敬福的报告,隆科多大吃一惊,沉着脸说:“这事瞎说不得!你可曾细细查过?”

“细细查过!”康敬福答说,“不过,大人,像这样的事,是查不出究竟来的!”

“混账东西!”隆科多骂道,“既查不出究竟,怎么随便就赖到四阿哥身上?”

“敬福有几个脑袋敢诬赖四阿哥?是金桂自己说的。”

“你敢包她不是瞎说?”

“这,最好请大人当面问她!”

这是最彻底的办法,隆科多同意了。于是康敬福先派何林去安排。直到入夜人静,方陪着隆科多来到行宫北面菜圃边缘的一座小木屋,传询金桂。

小木屋中只有一座土炕,一张杂木桌,桌上的烛台却很精致,是临时从他处挪来的,点着粗如儿臂的一支红烛,霞光潋滟,照得小木屋中,似有一团喜气。

等隆科多在土炕上落坐,何林拍了两下手掌,随即听得细碎的脚步声,门外出现了两条人影,一名太监将金桂带来了。

“进来!”隆科多说。

金桂出现在木屋中了。隆科多一看,打个哆嗦,世间真有这么丑的女人!他实在不想看,然而不看不行。视线由上而下,发觉这金桂除了脸以外,实在很够女人的味道,长身玉立,肌肤丰腴,腰当然很粗,那是因为怀孕的关系,若从比例上去测度,未孕以前应该是很好的身段。

“你叫什么名字?”

“金桂。”

“姓呢?”

“姓李。”

“哪儿人啊?”

“直隶。”金桂答说,“记不得是哪一县。”

“自己的家乡都记不得吗?”隆科多看一看康敬福,意思是她的脑筋恐怕不好,说话就不见得靠得住。

“她从小就跟着她一个叔叔在外面混,叔叔死的时候她才八九岁,所以记不得家乡。”

“喔,”隆科多问,“你今年几岁?”

“二十七。”

“二十七?”隆科多又转脸问,“不早该放出去了吗?”

“娘家没有人,也找不到婆家,只好留了下来。这是大人衙门里有案的。”

“喔!”隆科多问,“她现在干什么?”

“就在这一带照看打杂、打扫、施肥、种菜,什么粗活都干。人倒是很勤快的。”

“嗯!你看看去!”隆科多用嘴向外一呶。

意思是不许闲杂人等接近,康敬福便出了小木屋亲自巡查了一遍,并命何林负责戒备。然后回到隆科多面前复命:“闲人都撵走了。”

隆科多点点头问金桂:“你说,你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

“四阿哥的。”

听她答得这样子斩钉截铁,隆科多倒困惑了,原来就这片刻工夫,他的心思已有几度翻覆。起先是将信将疑,因为男女情欲是件无理可喻的事。四阿哥虽然平时很讲究边幅,甚至有点惺惺作态的假道学味道,但一时动情,大了色胆,亦无足为奇。

及至一看金桂“惨不忍睹”的那副仪容,断然不信四阿哥会“饥不择食”到这样的地步。而金桂居然毫不含糊地指明,岂不可怪?

想一想不能没有疑问。这得抽丝剥茧,平心静气地问:“你见过四阿哥没有?”

“没有。”

“没有?”隆科多问,“四阿哥差不多每隔一年就侍奉皇上到这里来避暑,你有没有见过?”

“回大人的话,”康敬福作了解释,“她是干粗活儿的,怎么样也到不了皇上、阿哥跟前,所以没有见过。”

“既然如此,你怎么知道是四阿哥,不是别人冒充的呢?”

“谁敢冒充四阿哥?”

这愣头愣脑的一句话,将隆科多问住了,康敬福便加以叱斥:“不许你这么说话,好没规矩!”

隆科多此时有点好奇心发,怕一发脾气,吓了金桂,会问不出真相,所以此时反倒摇摇手,示意康敬福不必计较,然后才耐着性子往下问。

“你只说,你怎么知道是四阿哥?是四阿哥自己跟你说的吗?”

“四阿哥始终没有开口。是恩普跟我说的。”

“谁是恩普?”隆科多问康敬福。

“是四阿哥贴身的哈哈珠子。”康敬福答说,“去年摔死了。”

“摔死了?”隆科多失声而言,“那不是死无对证的事吗?”

康敬福默然,而金桂却大不服气。转念想想,可不是死无对证的事?这份冤枉,至死都不能洗刷了,自己倒不妨认命,只委屈了腹中的“皇孙”。这样一想,不由得簌簌地掉下眼泪。

“不许哭!”康敬福大喝一声。

隆科多吓一跳,未免不悦,因而对金桂流泪,更觉可怜。同时也更觉得里面有蹊跷,得要详细问问。

第一章抽丝剥茧(2)

“我问你,你不认识四阿哥,怎么倒认识四阿哥贴身的哈哈珠子?”

“他们都喜欢闹着玩,常常翻过山来掏蛐蛐什么的,就这么认识了。”

“那么,那天是恩普来找你的?”

“是。”

“他怎么说?”

“他说:金桂你陪我去逛逛。我——”金桂突然顿住以手掩口,很明显地,是自悔失言。

到了紧要的所在,隆科多不肯放松,“你怎么样?”他的声音提高了。

“我,”金桂停了一下,将头抬了起来,是无所畏惮的神态,“我就陪着他走,这也不是第一回。常时逛一逛,他就走了,再也没有什么的。”

当然是“再也没有什么的”!隆科多一想,他是皇子跟前的哈哈珠子,八成为贴身的小跟班,无不面目清秀,聪明伶俐,多少俊俏宫女偷不到手,会看上金桂?

所以,她之作此表白,全属多余。

不过,隆科多并没有笑她,只问:“那天你陪他到了什么地方?”

“喏,”金桂回身往外一指,“就这屋子外面。”

隆科多心想,照此说来,自己所坐的土炕,便是当时的阳台,不由得左右看了一下,怎么样也不能想像,四阿哥会在这里结下这样一头露水姻缘。

望着金桂低垂的头,知道她还在含羞之意,便即问道:“那时候,四阿哥叫你了没有。?”

“没有,你是怎么进来的呢?”

“是恩普把我骗到这里,用手一推,随即好快地把门关上了。”

由门及窗,隆科多蓦然意会,立即问说:“窗子呢?”

“窗子自然是关紧的。”

“是你进来以后关的吗?”

“不是,原就关着的。”

这就是了!隆科多有些相信了,不过还得求证,细想了一下问道:“那时四阿哥在屋里干什么?”

“坐在炕上,就是大人坐的那个位置。”

隆科多抬头看了一下,正对着门,便又问道:“那时门是开着的?”

“不!”金桂答说,“虚掩着。”

“这样说,你在门外的时候,四阿哥看不见你?”

金桂略一回想,很坚定地说:“看不见。”

“你怎么知道?”

“我看不见四阿哥,四阿哥自然也看不见我。”

言之有理!隆科多暗暗点头,“那么你是始终没有看清四阿哥?”他问。

“不!”金桂答说,“刚进门的那一刻,外面还有光,我看清了的。”

隆科多心想,这很合情理,而且求证也容易了,“你刚才说,以前没有见过四阿哥?”他问。

“那天是第一次见?”

“是!”

“第一次见,怎么就能认定是四阿哥呢?”

“是卷发。”金桂答说,“我早听人说道,四阿哥是卷发。”

“还有呢?”

“还有——”金桂被问住了。

还有,就是她出娘胎廿六年以来,初次也是惟一的一次体验到男女间事的奥秘。这份体验,至今仍然是那么强烈,但并不清晰,模模糊糊,浓得化不开的一团特异的记忆。所以她不但羞于出口,就不害臊也说不明白。

“说啊!”康敬福催促着。

“教我说什么呀?”金桂脱口答说,“到现在我都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别的弄不清不要紧!”隆科多说,“人可不能弄错。你得知道,你有一言半语不实在,可是自己找死!那时谁都救不了你。”

“没有一句话不是实在的。”

“好!我替你作主。不过,金桂,你可得自己心里有数儿,事情真假还不知道,别跟人多说什么!”

“是!”金桂委委屈屈地答应着。

于是在隆科多眼色示意之下,康敬福关照何林,仍旧将金桂送回原处,同时叮嘱老成谨慎的宫女陪着她。因为他有一个印象,金桂说的话不假,她怀着的真是四阿哥的种。看这份上,应该善待。

第一章抽丝剥茧(3)

隆科多也认为金桂的话不假,因为查究恩普坠马丧生的经过,找到了御前侍卫赛音乌。他将当时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恩普的死因十分可疑,合理的解释是,四阿哥干了这件丑事,怕恩普会当作笑话谈论,有意杀他灭口。

既能如此,能不能也杀金桂灭口呢?隆科多考虑又考虑,决定看一看再说。因为人死不能复生,万一不是四阿哥的事,一灭了口,他连洗刷的机会都没有,变成终身蒙谤,那不是爱之适足以害之?

他这种莫测高深的态度,自然是容易引起议论的。只是康敬福严厉的告诫管束之下,只能窃窃私议。好事的,每天在为金桂计算孩子下地的日期。十月怀胎,应该几月了——上年九月初一受的孕,该在这年七月初一分娩。哪知七月初一没有动静,到恰巧那天还是音信全无;日复一日,到了八月初一,就是十一个月了!

“从没有听说怀孩子怀了十一个月的!”隆科多将大腹膨亨的金桂找了来,严厉地问,“你到底怀的是谁的种?”

“四阿哥的!”

“还提四阿哥!”隆科多大怒,“不看你大肚子,我真要拿大板子打你!”

金桂指天矢日,除却四阿哥,不会接触过任何男子。一面陈诉,一面哭,益增其丑,也益增隆科多的厌恶之心。

“我不问你别的,只问你世上有怀了十一个月孕的妇人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哼!总有一天会教你知道。来,你们把她带下去好好盘问。倘或问不出真相,我奏报皇上,一概处死!”

这是动了真气,康敬福都吓得瑟瑟发抖,用带哭的声音“求”金桂说实话。

“康大爷,我哪里有一言半语的虚假。反正说了也是死,我何必不说真话害大家。若非肚子里怀着四阿哥的这块肉,我早就一索子吊死了。如今什么话也不必说,只请隆大人问一问四阿哥,只要他说一声没有这回事,我死而无怨。不问本人,愣说我诬赖,我死不瞑目。”

说到这样的话,情见乎词,确无虚假。康敬福考虑了半天,横一横心,“孤注一掷”把自己的一条命也“押”在金桂的这一“宝”上。

“怎么问?”当他提出请求以后,隆科多瞪着眼说,“四阿哥奉旨留京办事,谁去问他?”

“这,大人,那可是没法子了!只好等皇上降旨下来处死。”

是这样豁出去的态度,倒使得隆科多伤脑筋了。

“好吧!”他说,“且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话是这么说,隆科多仍然不断地在考虑,或者该派个人进京去见四阿哥,真个问问清楚。但又怕措词不善,四阿哥会闹脾气,惹出意外风波来,因而迟迟未作决定。

其时这件丑闻也可说是奇闻,已经传入深宫,怕惹是非,妃嫔们只是私下闲谈,无人敢公然非议,或者特为去打听。可是传到德妃耳中,情形就不同了。

这德妃姓乌雅氏,比皇帝小六岁,今年也五十二了。她是妃嫔中子女最多的一位,共生三子三女!长子就是四阿哥胤。得知这样一个“笑话”,气得肝气大发。皇帝因为德妃忠厚识大体,一向颇为敬重,听说她病了,自然要亲自临视。问起得病的原因,德妃忍不住流泪了。

“怎么回事?”皇帝诧异地,“好端端地为什么伤心?”

德妃经此一问,伏枕磕首,“奴才是替四阿哥着急!”她哀声乞情,“诏皇上看奴才的薄面,别拿四阿哥治得太狠了!”

皇帝越发诧异,“我不明白你的话,”他说,“我为什么要治四阿哥?”

“请皇上问‘舅舅’就知道了。”

——“舅舅”就是隆科多,妃嫔都依着皇子的称呼。皇帝处事明快,立即派侍卫召隆科多来问话。

“四阿哥做错了什么事?德妃让我问你。”

听说是德妃,母不为子隐,亦就等于自首,事情就比较好办了。隆科多不慌不忙地答说:“出了个笑话,真相还不明,奴才正在查。”

接着隆科多将金桂怀孕十一个月的这桩奇闻,作了一番简单扼要的陈奏。当然,他不会节外生枝去谈哈哈珠子恩普,死因可疑这件事。

“真是四阿哥干的吗?”

“难说得很。这件事关乎皇子的名声,奴才不能不谨慎。”

“那宫女怎么说?是情急乱咬呢?还是始终认定是四阿哥?”

隆科多想了一下答说:“始终认定是四阿哥。”

“那容易,你马上派人进京传旨,让四阿哥立刻就来,等我来问他。”

于是隆科多指派亲信,连夜进京去宣召四阿哥,特别叮嘱,四阿哥动身之后先派快马来报知行程。因为照规矩,皇子与王公大臣,一到大驾所在之处,穿着行装径赴宫门请安,并无私下先行接触的机会。所以隆科多需要知道四阿哥的行程,以便迎上前去,在未到热河之前,就能了解真相。

“四阿哥,你别瞒我,跟我说了实话,我替你出主意,想办法。”

“我怎么敢瞒舅舅?”胤是一脸的诚意,“凡事都只有舅舅照应我。”

“那么,可有那回事吗?”

“有的!”胤诉苦,“舅舅你想,从五月初到九月初,憋了四个月,怎么受得了?加以那天喝了鹿血,格外涨得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瞧见金桂了没有?”

“金桂?谁是金桂?”

“唉!”隆科多不由得叹口气,“你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人家可是怀了你的孩子在肚子里!”

“原来她就叫金桂!”胤答说,“我可没法儿去打听她的名字,也没有人告诉我。”

“谁敢告诉你?”隆科多再一次问,“你瞧清了金桂的样儿没有?”

“!”胤皱着眉说,“别提了,窝囊透顶!”

第一章抽丝剥茧(4)

见此光景,隆科多不忍再笑他饥不择食,只说,皇帝很生气,德妃为他急得旧疾复发,问他该怎么办?

“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胤忧心忡忡地,“必是很有些人在等着看笑话。三阿哥,还有老九。”

三阿哥叫胤祉,十阿哥叫胤,平时都跟胤不睦,当然乐见他闹笑话。隆科多心想,看样子他打算赖掉不认账,这却是很不妥的一件事。

“他们要笑,就让他们笑去。你可得按规矩办,跟皇上认错。一时之窘,挺一挺就过去了;倘或不认,事情不了,往下追下去,扯出恩普送命的那一节,可就不妙了!”

胤一惊,心知隆科多已经了解真相,识趣为妙。

“是!我听舅舅的话。可是,可是,何以善其后呢?”

“善后”事宜就是如何处置金桂母子?生男生女还不知道,此时无从谈起。隆科多想了一下说:“这要看皇上的意思。反正金桂会赐给四阿哥,是一定的。”

“唉!”胤又叹口气,“我实在不愿意要那个丑婆娘。”

“这还不好办吗?给她搁在一边就是。”

说完,隆科多起身告辞。胤送到门口,突然想起一件事,大惑不解,不由得站住脚,将隆科多一把拉住。

“舅舅,算日子不对啊!”

“是的!”隆科多用手指敲着太阳穴说,“大家都在奇怪。”

“那,”胤神色严重了,“如果另有隐情,舅舅,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

“当然,不过,”隆科多用很负责的神态答说,“决无隐情!”

所谓“隐情”,意思是指另有种玉之人,既然隆科多这样说法,胤便正面提出疑问了。

“怀孕十一个月而没有生产的,未之前闻。舅舅,这又怎么说?”

隆科多有点光火,因为四阿哥的语气,倒像是必须他提出解释似的,这也太不明事理了!

因此,他淡淡地答说:“这得请教大夫,我哪知道。”

胤心知自己措词不妥,已引起误会,急忙歉意地说:“舅舅,我是担心,十一个月不生,生下来倘是个怪胎,怎么得了?”

此言一出,隆科多大吃一惊,心想,这话不错啊!说不定就是个怪胎。行宫中出此妖异,传出去必生种种荒诞不经的流言,而皇帝亦必定厌恶异常。这可不能不早为之计。

“不会的!”隆科多先要把胤安抚下来,“四阿哥,打你这儿为始,先就不能说这话。不然,是非可就大了。”

“我知道。不过,舅舅,倘或不幸而言中,又怎么办?”

隆科多想了一会儿说:“我有办法,我得马上赶回去布置。”

金桂怀孕早过了月份,认不定就在此刻已有阵痛。真个生了怪胎,宫中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一想到此,隆科多忧心如焚,策马狂奔。到了山庄,由西北的一道宫门入宫,立即找了康敬福来商议。

“有人说,金桂怀的是个怪胎,所以十一个月不生,这话很有点道理——”

“怪胎?”康敬福惊惶失措地,“是谁说的?”

“你不管是谁说的!这个猜测,也在情理之中。莫非就没有人说过?”

“没有!”康敬福嘴唇翕动着,欲语又止,眼中亦真有恐惧之色。

“怎么回事?有话不痛痛快快说?”

“回大人的话,有个说法,正好相反。”康敬福将声音压得极低,“老古话说,大舜爷爷在娘胎里怀了十四个月。如今金桂所怀的,说不定也是个龙种!”

说还未毕,隆科多大喝一声:“闭嘴!”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将康敬福的脸都吓白了,用抖颤的声音说:“这可不是我瞎编的话!”

“这是什么话,可以瞎说!必是不要命了!”隆科多提出极严厉的警告:“我可告诉你,如果我再听说,有人这样子在胡言乱语,我可不管是谁说的,只奏报皇上,先割你的脑袋。”

这一下,康敬福越发面如死灰。隆科多心想,可不能把他吓得心智昏瞀,不能办事,因而神色便缓和了。

“你把何林找来!我跟他说。”

等何林一来,隆科多平心静气地晓以利害。废太子的轩然大波,不过暂时平息,纠纷仍在。大阿哥被幽居,八阿哥削爵囚于畅春园,十三阿哥圈禁高墙,骨肉之祸,都起于想夺嫡而登大位。如今若说金桂怀的是龙种,不就表示四阿哥会当皇帝?这话传入皇帝耳中,必定会穷究此说的来源。那时牵连在内的,没有一个可以活命。

“我再跟你们说一句,你们可听仔细了,如果再有太监、宫女说这话,不问情由,活活打死。凡事由我负责。”

“是!”康敬福与何林同声答应,神色懔然。

“如今再说金桂。她如果好好养下孩子来,该怎么处置,到时候再说。咱们要防她的怪胎!只有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是隆科多在路上想好的。找个偏僻无人到之处,让金桂去待产。要派人戒备,将她隔离开来。倘或生下怪胎,连金桂一起弄死,在深山中埋掉,报个“病毙”备案就是。

“这件事不难办。最要紧的是,必得派谨慎的人,不能泄漏一言半语的真情。办完了,我重重有赏;倘或嘴不紧,我想,”隆科多微露狞笑,“他那张嘴,从此就不必吃饭了!”

第一章抽丝剥茧(5)

安排好了最坏情况的应付之道,隆科多才有心思去对付皇帝。他很了解,像这样的事,其实算不了什么,大家子弟偷个把丫头或者年轻老妈子,无非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姨太太、少奶奶添些闲谈的材料而已!何况皇子?

所严重的,就在四阿哥是个极讲究边幅、开不起玩笑的人。好比纳妾,上自读书人,一且两榜及第,“题个号、娶个小”,视为理所当然;下至庄稼汗“多收五斗米,便欲易妻”,亦是习俗所许的、情有可原之事。但如平时标榜理学,不但“不二色”,甚至要练到“不动心”,美色当前,视若无观,而居然娶了姨太太,这所引起的反应,就决非开玩笑,而是有形的贬斥,无形的菲薄。四阿哥的个性,仿佛如此。

因此,隆科多认为要卫护四阿哥,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如何保全他的面子?最好让皇帝不生气,不生气就不会责备,如果要责备,最好私底下数落,不要当着皇子,尤其是在太子面前责备。

想是想到了,要做却很难。因为皇帝料事极明,察理极透,决非用个障眼法之类的花样所能马虎过去的。

惟一的办法,是讲情理,主意打定了,便在皇帝晚膳过后,闲行消食之际,闲闲提了起来。

“四阿哥明天到。请皇上的旨,在哪儿传见,奴才好预备。”

“预备?”皇帝问道,“预备什么?”

“奴才在想,四阿哥心里一定很难过,得预备一个让他能够给皇上悔罪的地方。”

话好像不通,但皇帝听得懂他的意思。如果是在大庭广众之间加以责备,他当然不敢顶嘴。但为着面子,也不会肯认错,只是默然而受。这样,除了自己发一顿脾气以外,一无益处。

“这本不算大错,不过,我觉得他太下流了!”

隆科多不明白皇帝的意思,直觉地认为“下流”二字,如果加诸任何一个男子身上,便注定了不会获得重视,这跟四阿哥的前程有关,不能不为他争一争。

于是,他的神态转为严肃了,“奴才有个想法,”他说,“不知道能不能上奏?”

“你说嘛!”皇帝随口答说,“你倒想,我几时因为你说错了话,处罚过你?”

“是,奴才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全仗皇上包涵。”隆科多略停一下说,“皇子扈从,没有一个自己的府第,好些不便。奴才在想,行宫空地很多,木材现成,是不是可以盖几座园子,赐给阿哥?”

就这时候,御前侍卫来报,四阿哥已驰抵宫门请安,听候召见。皇帝吩咐即时宣召,就在这“万壑松风”见面。

“万壑松风”是避暑山庄三十六景之一,一片茂密松林之中,有一座极大的石亭,皇帝就坐在亭子里,一面等候,一面在想。

他所想的,就是特地由京中召来,马上就可以看到的四阿哥胤。对于这个儿子,皇帝颇感困惑,从小就喜怒无常,到长大成人,性情依旧难以捉摸。平时不苟言笑,讲究边幅,仿佛是个很刚正的人。哪知克制的功夫甚浅,看起来近乎伪君子了。

因此,皇帝反感大起,隆科多旁敲侧击地为胤所下的解释的工夫,完全白费!

“给阿玛请安!”踉跄而至的胤,一进亭子便扑侧在地,低着头说。

满洲人称父亲为“阿玛”,自皇子至庶民,都是如此。但父唤子为“阿哥”,却只限于皇子。“四阿哥,”皇帝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我把你从京里叫来,是有话要问你?”

“有个宫女怀孕,说是你干的好事?”

“儿子,”胤吃力地说,“知罪了!”

“你知道你犯下什么罪?”

问到这话,情势就严重了,胤不敢回答,惟有磕头。

“平时看你很讲究小节,你的弟弟们走错一步路,说话音大一点儿,都要受你的呵斥,哪知你自己是这样下流!”

胤低头不语,隆科多要为他解围,便跪下来劝道:“天气热,请皇上别动气。”

“我不生气,我只不过不懂,”皇帝看着他说,“不懂四阿哥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四阿哥已认错了,请皇上饶了四阿哥吧!”

“当然,这么大的儿子了,我还能拿他怎么样?不过,真相不能不查,是非不能不明。”皇帝又问胤,“那个宫女,你是怎么处置呢?”

“后宫的宫女,儿子何能擅作处置?”

“这也罢了!你把那宫女带回去吧!”

这是赏赐,胤心颇不愿,但还不能不磕头谢恩,一场风波总算过去了,如今要担心的是,金桂会不会生下怪胎?

第一章诞育皇孙(1)

阵痛从黎明时分就开始了。如果是名正言顺的王府“格格”,诞育皇孙,当然由内务府传来有经验的“妇差”,预备下一切坐褥所需的用品,静候瓜熟蒂落。但金桂的情形大不相同。

自避暑山庄落成,八年以来,从未有妃嫔在这里“做月子”——倘或妃嫔梦熊有兆,自然是静居深宫,不会随扈出关,免得动了胎气。所以行宫中有各色各样的人当差,就是没有会接生的。

因此,康敬福早在金桂怀孕将足月时,便不得不到民间去觅稳婆。本以为哪家不生男育女?稳婆决无需觅之理,谁知十个倒有九个一口拒绝,为的是胆怯不敢进宫。余下的一个意思是活动了,但听说一传进行宫,行动种种不自由,譬如日落之前,宫门即需下钥,晚一步便回不得家,亦就改口推辞了。

因此,直到金桂阵痛时,稳婆还不知在哪里?康敬福急得不可开交。幸好有个叫月凤的宫女,本来在庶妃高氏那里当差,犯了过错,发到热河行宫来安置。高庶妃生皇十九女与皇二十子胤禅时,她都亲眼得见,所以虽是处子,亦略知生育的奥秘。此时为了同情金桂,自告奋勇,愿代产婆之职。

“月凤,”康敬福悄悄跟她说道,“我有句话,可得先关照你,金桂肚子里,或许是个怪胎。”

一听这话,月凤吓得脸色大变,扭身就跑。康敬福也顾不得鲁莽了,追出来一把将她拉住。

“康大叔,你饶了我,我的胆子小。倘或是个怪胎,我会吓死过去;那时候产妇没有人照应,弄成个血崩,就是两条人命。”

康敬福颇为懊悔,不该言之在先。便骗她说:“月凤,我是试试你的胆子,跟你开玩笑的!怎么会是怪胎?四阿哥的种,怎么怪得起来?”

“不!不!康大叔,你另外找人吧!”

“我哪里去找?能找得着人,何致于要麻烦你?月凤,没有别的说的,你如果不帮我这个忙,我可要下跪了!”说着,真的作势弯膝。

“得,得!康大叔,我,我就勉强试一试,不过,有句话,我得说在头里,倘是个怪胎,我会吓得扭头就跑,那时候你可不能像此刻这么拦我。”

“行,行,不会是怪胎。你进去吧!”

产房是个马栅,为了遮蔽,四周拿些草席挂上,所以光线不足,月凤刚进去时,伸手不见五指,合上眼静等了一会,再睁眼想看时,才影绰绰地发现有人倚墙而坐,在低声呻吟。

“金桂!”她喊。

“喔,”金桂有气无力地,“是哪一位?”

“我是月凤,来替你‘抱腰’的!”月凤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问道,“痛得怎么样?”

“从没有这么痛过!”金桂吸着气说,“我说不上来。”

月凤在草堆上坐了下来,伸手去摸了摸金桂的肚子,“好像还早!不过,”她复又起身,“该用的东西,要早点预备。”

于是月凤掀着草席,走到外面,康敬福正在等消息,一见她便迎上来问:“怎么样?”

“还早,”月凤皱着眉说,“什么东西都没有,可教我怎么下手啊?”

“是!是!姑娘,你别抱怨,请你吩咐,要什么东西,我立刻派人去办。”

“唷!”月凤笑道,“康大叔,你干吗这么客气?吩咐可不敢当。只请康大叔关照他们,别跟我稀里糊涂地敷衍了事,我就承情不尽了!”

这原是宫里的积习,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如是要什么东西,得看什么人要。有头有脸的,要什么有什么。否则,当面答应得好好的,到手的东西,可就不一样了。康敬福理会得她话中的意思,怕她发脾气打退堂鼓,所以拍着胸说:“姑娘你尽管放心!你要什么东西,我一定替你办妥。要大的,不能给小的。要新的不能给旧的!”

“好!我要一把新剪刀,剪脐带用——”

一半是要派头,一半是同情金桂,要这样,要那样地,报了一大篇,康敬福都有些记不得了。

交代完了,月凤仍旧回马棚;等到了金桂身边,只听微有啜泣之声,不由得一惊。

“你怎么啦?”

“我,月凤姊姊,”金桂哽咽着说,“我心里难过。”

“是怎么难过?你告诉我,我替你想法子。”

“我说不上来,我只觉得有姊姊你这么待我好,非淌一滴眼泪,心里才好过些!”

“你!”月凤笑了,“真傻!”

于是月凤问起金桂的身世,以及去年与四阿哥相会的经过,恍然大悟,哈哈珠子恩普之死,必是四阿哥下的毒手,为的是得以灭口。

不过,这话她不敢说出口,因为行将临盆的孕妇,不宜刺激。如果自己说了心里的想法,金桂必定大感惊恐,而想到四阿哥如此阴险无情,所受刺激之深,更非言可喻。也许因此就会血崩难产,岂不是平白害了她的性命。

转念到此,想起有句话不能不问,问出来却又怕她惊惧。正在踌躇不定时,金桂开口了。

“月凤姊姊,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有句话要问你——”

“尽管问嘛!”金桂抢着说,“月凤姊姊,如今你是我惟一的亲人,我什么话都告诉你了。”

“倒不是我想打听什么,我要知道你的意思。金桂!”月凤先作宽慰之语,“我不过备而不防。并不是真的会有那样的情形。”

“什么情形?”

“也许生的时候不顺利,万一难产,是保你自己,还是保孩子?”

“自然是保孩子!”金桂毫不思虑地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再想想。”

“不必想了!我想过多少遍了!”金桂伤感而又高兴地说,“我的孩子是金枝玉叶,将来要享福的。至于我,我想我这么丑,四阿哥亦决不会再要我,还是死掉了干净。”

想到这样的话,月凤陡起兔死狐悲之感,两行热泪滚滚而出,流到了金桂的手上。

第一章诞育皇孙(2)

“月凤姊姊,你干什么?”金桂的声音中,充满了惊骇。

“没有什么。”月凤的感伤来得快,去得也快。怕她再提,索性先作警告,“你别再问了,多问我会心烦。”

“是!”金桂怯怯地说,“我不敢!”

就这时候,外面有人在喊:“大姑!大姑!”

月凤起身走了出去,只见三个小太监,捧着她所要的东西,站在门外。她认得为头的那个叫栓子,便即问道:“栓子,你在叫谁啊?”

“叫你啊!”

“唷!”月凤笑道,“怎么把你自己算矮了一辈?”

“康大爷关照的!不能叫你姊姊,得叫你大姑。”栓子顽皮地笑道,“大姑!姑夫呢?”

“姑夫?”月凤沉下脸来呵责,“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栓子脸上依旧挂着撒赖的笑容,“敢情没有姑夫啊!”他退后两步,作好避免挨揍的准备,“怎么大姑对这档子事儿,倒是挺内行的呢?”

这一下将月凤惹恼了,大步撵了上去,栓子吃亏在手里捧着东西逃不脱,让她抓住了膀子,伸手狠狠地在他头上打了两巴掌。

里面的金桂听得很清楚,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对月凤自不免亦有歉疚之感,因而等她进来点亮了蜡烛以后,陪着笑说:“那班小猴子真淘气!月凤姊姊,你可别介意!”

“我介意什么?”月凤问道,“这会儿怎么样?”

“一阵一阵地疼。”

“受得了,受不了?”

实在已疼得不能忍受了,而金桂还是咬紧了牙说:“受得了。”

“那好!你也干点活儿。没有小衣服,只能拿布包一包。”月凤说道,“怪我不好,只说全要新的,实在,毛孩子的农服,要旧的才软熟。这块上了浆的新布,会把孩子的皮肤都擦破,你把它揉一揉!”

“好,我揉。”

金桂将一方五尺来长的新布接到手里,很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揉,腹疼手酸而乐此不疲。她一面揉,一面想像着这条揉软了的新布,裹在婴儿身上是怎么个样子。

月凤的手也不闲,一样一样地检点用品。到底不是熟手,一面检点,一面得回想,这样就越发慢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听栓子在外面叫:“大姑!”

“干什么?”

“替你送饭来。”

“好吧,你送进来。”

草席掀处,月凤才发现暮色满天,快要入夜了。不由得有些发愁——如果金桂是在半夜里分娩,那时大家都在梦乡,万一是个难产,求援不易。

“大姑,饭可是摆在这儿了!”栓子交代,“一共两份,连产妇的都有了。”

“好了,多谢你。”月凤突然想起,“栓子,你跟康大爷去说,还得派两个人给我。”

“男的,还是女的。”

“自然是女的,你这不是多问?”

“不是我多嘴,我是好意。”栓子说道,“女的可要现找。若说男的,要多少有多少,就不必麻烦康大爷了。”

“这是怎么说?”

栓子看一看金桂,欲语不语地终于只报以莫名其妙的一笑。月凤有些猜到了,也不便多说,只挥一挥手,让栓子退了出去。

草席掀处,月凤又望了一下,她的眼力很好,发现远处聚着好些人,心知猜对了!不知有多少人在等消息:要看金桂生下来的是怎么样的一个怪胎?

尽管隆科多下令戒备,康敬福全力管束,无奈地区辽阔,若要将这座马棚包围得严密,至少也得三五百人,康敬福只调了十来个人来,如何看守得住?尤其是入夜之后,三三两两,悄声地从叶底林间溜了过来,方便得很。

八月十二日的天气,照说应该月华如水,这夜却怪,天色阴异,难得有云破月来的时间。到得夜深露重,看看还没有消息,有的人意兴阑珊地走了,而留下来的,仍还不少。

三更过后,马棚外面的炉火,忽然旺了,显然地,是在烧热水——产妇分娩的时候近了。

于是,看热闹的人的倦眼大张——看是看不见什么,只有侧着耳朵听消息,听更锣一遍一遍地敲过。交进午夜子时,隐隐听得马棚中有洪亮的啼声。这天刮的是西风,大家都拥向东面,啼声越听越清楚。但见栓子奔来报信:“一个大白胖小子,一个大白胖小子!”

不是怪胎,看热闹的人未免失望,但多想一想,又感兴趣了。因为有个有趣的疑问:金桂的“大白胖小子”到底算不算四阿哥的儿子?如果算,又如何处置这个皇孙?不算可又怎么办?总不能扔在水里淹死吧?

“四阿哥,你可要说实话,到底是不是你的骨血?”德妃提醒他说,“这可不是能随便的事,假的不能当真,真的也不能作假。”

“教儿子怎么说呢?有是有那么回事,可挡不住别人也跟她有来往啊!”

德妃沉吟了好一会儿说:“只要有那回事,就是真的了。她那模样儿未见得有人要她,她自己也决不敢胡说!”

胤低着头不做声,心里只在想,自己该不该要这个儿子?如果不要又怎么办!

“这是喜事!”德妃说道,“你到现在只有一个儿子,多一个不挺好的?而况听说是个大白胖小子,哭声真不像刚下地的毛孩子。说不定将来倒有点福分。”

“娘!”胤终于说了他的心事,“孩子我不是不想要,就怕说出去难听,再说,那个金桂——”

德妃懂他的意思,不想要那个金桂,但这是没法子的事,金桂只能养在他府里。所要顾虑的是子不离母,胤如果厌恶金桂,连带疏远了他们父子之情,却非所宜。

“好了,我们有个主意。不过先得奏问皇上,才能作数。你下去听信儿吧!”

第一章诞育皇孙(3)

原来德妃所想到的是移花接木的办法。说起来一半也是疼孙子——清朝的家法,皇子皇孙特重母亲的出身,金桂身份不高,所生之子将来在封爵时就会吃亏。如果将那个“大白胖小子另外找个身份高的母亲岂不甚妙?

等胤一走,德妃随即找她的心腹宫女来商量。这个宫女名叫福子,忠心耿耿,足智多谋而且烧得一手好菜——原来宫中的规矩,位至妃嫔,便可自设小厨房,由内务府按月按日致送食料,各为分例。如果有太后在,自皇后至各宫妃嫔,经常要孝敬自制的佳肴。妃嫔之间亦常互为宾主,今天你邀,明天她邀,轮流做主人。若得一个好手艺的宫女掌厨,不仅易为“主子”增光荣,而且也为“主子”争得了友谊。

德妃在宫中颇得人缘,皇帝亦常眷顾,一半归因于她为人厚道,一半亦正由于福子的那一手好菜。

“今晚上我要请个客,这跟平时不同。”德妃很郑重地说,“要让她们吃好了,她们才会替我说好话。”

“倒是让哪几位主儿,说些什么好话呀?”

“嗄!”德妃很伤脑筋似的,“还不是为了四阿哥!”

“那可真得让人家吃好了才行。”福子问道,“打算邀哪几位?”

“不多,贵妃之外,就是惠、宜、荣三位。”

原来皇帝前后三后,皆已崩逝,如今统摄六宫的是孝懿仁皇后的胞妹,也是隆科多的胞妹,三十九年十二月才册为贵妃。“惠、宜、荣”指的是三位妃子;康熙二十年十二月,与德妃同时由嫔晋妃。以年龄来说,应该是荣妃居首。

荣妃是汉军出身,姓马,照例加个佳氏,称为马佳氏,她比皇帝还大两岁。在十六岁那年,她为皇帝生下一个儿子,名叫承瑞,其时皇帝只有十四岁,在皇长子胤出生以前,皇帝已经有过四个儿子,只是生来即夭,未曾以字辈排行而已。她生过五个儿子,但养大了的只有一个,即皇三子胤祉。

其次便是皇长子胤的生母惠妃,姓那拉氏;再次是宜妃郭罗氏。她有三个儿子,老大皇五子胤祺;老二皇九子胤;老三皇十一子胤禧。这宜妃是个很厉害的角色,跟别的妃嫔都不甚合得来,惟独对德妃是例外。

宫中位分最高的,就是这五个妃子。德妃的想法是,只要取得贵妃与惠、宜、荣三妃的支持,皇帝即不能不格外宽容。福子了解这一顿饭,关系重大,自然放出手段来,整治得既精且洁,客人无不大快朵颐。

“吃是吃了!”宜妃笑着对福子说,“只怕你主子的这顿饭是鸿门宴!”

“宜主子说笑了,奴才主子从不摆鸿门宴的;果真是鸿门宴,各位主子看哪里肯赏光?”

“强将手下无弱兵!”宜妃对贵妃说,“这福子好会说话。”

“那!”佟妃也是忠厚人,对德妃说道,“我也猜想,你有话就说吧!”

“还不是为了四阿哥闹的那个笑话。”德妃皱着眉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有请示贵妃,也要请各位姊姊帮着包涵。”

“包涵可是太严重了。”宜妃接口,“倒是得想个法子,请皇上包涵。”

这正是说中了德妃的本意,连连点着头说:“只求皇上不生气就好办了。”

“我想皇上不会怎么生气。孙子越多越好,而况听说小孙子长得挺体面的,”荣妃说道,“请贵妃求一求,包管没事。”

“只怕我一个求不下来。我倒有个主意,不过,”佟贵妃笑道,“我得借福子用一用。”

借福子自然是借她的易牙手段,德妃即答说,“贵妃差遣福子,是她的造化到了,说什么借不借的。”当时便喊一声,“福子!”

等将福子唤来,佟贵妃说:“明儿晚上,皇上在为嘉州赏月,我想找你办一顿消夜请皇上。你可得好好放点儿手段出来。”

听这一说,福子既兴奋又惶恐,“不知道该预备些什么?”她说,“奴才怕一个人照顾不了。”

“我派人帮着你,只要你出主意掌握就是。皇上向来饮食都少,而况是消夜,只要精致,不必太多。”

“是!”福子觉得有点把握了,“奴才的手艺,瞒不过贵妃,可得求包涵。”

“你别客气了,”佟贵妃环视着说,“明儿等皇上兴致好了,我提个头,大家帮着替四阿哥求个情,不就结了!”

三妃皆诺,德妃称谢,她恭谨地说:“我得寸进尺,还有求情,不知道贵妃能不能格外成全?”

“你说,只要办得到,我无有不依的。”

“我还想抬举抬举那个孩子!”

“怎么抬举法?”

“我想给他另外找个娘。”

“喔!”宜妃脱口说道,“是这么回事!那一来不就成了四阿哥的嫡子了吗?”

原来宜妃以为德妃想将金桂所生之子,作为胤嫡妃马纳那拉氏所出。胤原有四子,长子弘晖,即为马纳那拉氏所出,八岁而殇。次子弘盼,三子弘昀,四子弘时,皆为侧妃所生,弘盼、弘昀,皆未养大,如今只剩下一个弘时,倘或金桂之子作为嫡出,则后来居上,委屈了弘时,自然是很不妥的一件事。

这一层,德妃早就顾虑到了,“当然不能那么办!”她说,“我想让钮祜禄氏去养。”

这钮祜禄氏在胤府中的位号称为格格。她的出身很好,是开国元勋弘毅公额亦都的曾孙女。今年二十岁,很得德妃的宠爱。如果金桂之子作为她之所出,在身份上就比弘时还高些了。

“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佟贵妃笑道,“不过我不明白,你这是疼孙子,还是疼钮祜禄格格?”

“两样都有,”宜妃看着德妃问道,“我猜对了没有?”

德妃报以微笑。佟贵妃却又有话要问:“疼钮祜禄格格,还有可说,那孩子我见了也疼。可是,你那个孙子,连什么模样儿都还没有见过,何以这么疼他?”

“这是因为——”宜妃话到口边,突然咽住。她原本想说佟贵妃没有儿女,不知道父母之心,更不了解祖母对孙儿女的感情,但这话会引起佟贵妃不快,所以机警地缩了回去。

“说实话,”德妃很快地接口,“我老觉得那孩子可怜,他娘也是一样!唉!”她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第一章亲侍天颜

中秋赏月,就皇帝来说,是对文学侍从之臣慰抚亲近的一个好机会。也是文学侍从之臣惟一在日没以后犹能“亲侍天颜”的一天。因为珍惜此日难得,皇帝在“烟波致爽”这一处近水得月的楼台,召宴文学侍从之臣,直到三更过后,方始传论散去。

而月到中天,正是一年月亮最好的时候,因此听得近侍奏报:“贵妃在如意洲等着万岁爷赏月”时,皇帝欣然应诺,由“烟波致爽”迤逦而来。

在皇帝,这是很新鲜的经验。七八年来,年年在避暑山庄度中秋,年年亦都是以召宴文学侍从之臣,作为度中秋的惟一点缀,实在也有些倦了。如今听说以佟贵妃为首,召集各宫妃嫔,奉请皇帝开筵赏月,自是欣然嘉许。

就在这时候三阿哥胤祉,与四阿哥胤、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带着成年的弟弟、妹妹,来陪侍皇帝赏月。一等太监传报,许多年轻的妃嫔慌忙走避——清朝的家法,妃嫔需年过五十,始得与成年的皇子相见。所以只有德、宜、惠、荣四妃仍然留在如意洲。但佟贵妃虽只四十四岁,因暂摄六宫,身份同于母后,是惟一例外,跟年过五十的妃嫔一样,不须回避。

这所谓陪伴赏月,其实只是尽一种礼节。妃嫔与皇子难得见面,彼此拘束;皇帝要摆出做父亲的款派,亦觉很不自在。因此,一番周旋之后,诚亲王胤祉领头,跪安退出。这一下,反倒造成了佟贵妃与四妃便于进言的机会。

“皇子皇孙不厌多,圣祚绵绵,万世无疆。今天花好月圆,更有添孙之喜,奴才略略备了皇上喜爱的膳食,请皇上开怀畅饮。”

佟贵妃说完,随即有太监抬上食桌来。这是私下小酌,不比正式的御膳,所以样数不多。但也有十六品,分摆了两桌。明黄五彩龙凤的细瓷碗,一律加上银盖子,在清辉流映的皓月之下,显得格外华丽。

“打盖子吧!”

佟贵妃一声吩咐,套着白布袖头在侍膳的太监,立即以极迅速的手法,将银盖子揭了开来。皇帝闻到一种香味,不由得便有了食欲。

这味有意摆得最近的佳肴,原料是穷家小户用以佐膳的豆腐,但配料极其讲究。全用香蕈、口磨、松子、瓜子、鸡肉、火腿,细切成丁,入极嫩的豆腐片中,用浓鸡汤制成,起锅上桌,名为“八宝豆腐”。

提起“八宝豆腐”,大有来历。皇帝第一次南巡时,驻跸苏州织造衙门。织造是内务府出身,名叫曹寅,极意办差,以重金觅得苏州最好的名厨,名叫张东官,供应御膳。上方玉食,自然珍贵非凡,但驼峰、熊掌之类的八珍,亦仅是肥厚而已;若论精致,输于民间富家,皇帝极其赏识张东官的手艺。

一味“八宝豆腐”,更是食之不厌,每饭不忘,还京之时,甚至将张东官带回京中,赏他五品顶戴,在御膳房供职。每有大臣告老回乡,皇帝常以“八宝豆腐”的制法相赐,但到御膳房取这张法子时,已定出例规,须赏银一千两。

自张东官病殁,他人照方所制的“八宝豆腐”,始终不合皇帝的口味,或者过老,或者太腻,或者香味不足。慢慢地皇帝就不大点这样菜了!不想十年未尝的美味,忽又出现在面前,闻香味便觉是那回事,再用汤匙舀起来一尝,与张东官所制,不相伯仲。如何不喜?

“难得之至!”皇帝问道,“这是谁做的?”

“德妃宫里的福子。”

“朕有赏赐。”

“有皇上夸奖的话,比什么赏赐都贵重。”

“话虽如此,到底也让她得点儿实惠。”皇帝向随侍在侧的总管太监说,“赏德妃宫里的福子,多一份月例银子,你传话给她,不必来谢恩,好好当差。”

“是!”总管太监答应着,自去传旨。

“奴才替福子谢恩!”德妃蹲身下来,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

“你们也都来尝尝,不必拘礼。”

于是太监另行安置食桌矮凳,众星拱月似的围绕着皇帝坐下,然后由佟贵妃开始,以次捧酒饰菜,各致敬礼。

“你刚才说,我添了个孙子,我没有答你的话。”皇帝向佟贵妃说,“想来你指的是四阿哥得的那个男孩?”

听得这话,德妃立刻紧张了,抬眼看时,月色正映在皇帝脸上,平静如常,她才略略放心,侧身听佟贵妃如何回答。

“是!”佟贵妃答说,“四阿哥只有一个男孩,如今再添一个实在是喜事,听说是个大白胖小子,皇上更该高兴。”

“如果是他身边的人生的,我当然高兴。可惜偷偷摸摸,不成事体,”皇帝感叹地,“平时四阿哥很讲边幅,哪知道——唉!”皇帝摇摇头,“他也三十多岁的人了,教我说什么好?”

语声甫落,只见德妃站起身来,随即又往下直落,双膝已经着地,“请皇上千万不必生气!”她说,“宽免了四阿哥这一回。”

“跟你不相干,起来,起来。”

“是!”德妃答应着,却未起身。

皇帝知道德妃另有要求,便即说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起来说。”

“是,”德妃这才起身,“奴才叩求天恩,准新生的皇孙,交给四阿哥府里钮祜禄格格抚养。”

“呃,这是什么道理呢?”

“钮祜禄格格,八旗世家出身,知书识礼。奴才心想,孩子交给她带,将来才会有出息。”

这个理由很正大。皇帝向来最讲情理,立刻点头答应:“这话有理!就这么办。”

德妃大喜,随又谢恩。接着又传胤来向父皇磕头。

“我倒要问你,”皇帝提出一个令胤想不到的疑问,“你那个孩子,在娘胎中怀了十一个月才生,你可知道,这有先例没有?”

胤被问住了,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关于老子的传说,“儿子读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的考证中说:老子李耳,其母怀胎八十一载,逍遥李树下,割左腋而生。这是荒诞不经之谈,此外,儿子浅陋,想不起还有什么先例。”

“先例甚多,不过未经记载而已。十月怀胎是指其成数而言,或者提前,或者落后,皆是常事。提前便是先天不足,反之便是先天就有过人之处,你这个儿子,倒不可等闲视之。”

“是,”胤很兴奋地答道,“仰赖皇上的荫庇,天语褒许,儿子将来一定要切切实实教导孙儿做一个不负皇祖期许的有用之人。”

“对了!哪怕是生来就有爵禄的皇族,也别忘了做个有用之人。像三阿哥招纳贤才,纂修古书,这是于世道人心大有益处的事业,你们都该学他才好。”

听说夸奖诚亲王胤祉,是雍亲王胤心里最不舒服的事。但父皇教诲,惟有用极诚恳的态度,表示接受。

“那个宫女叫什么名字来着的?”

“叫李金桂。”胤低着头回答。

“你可得好好儿待她。”

“是!”

第一章废立纠纷

“胤”字辈之下是“弘”字辈,第二个字用“日”字偏旁。胤现存的一子名为弘时,金桂所生之子,由宋人府起名弘历。玉牒上的记载是:“雍亲王胤第四子弘历,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子时诞于王府,母格格钮祜禄氏。”

不说生于热河行宫,而说诞于雍亲王府,是不得不然。因为钮祜禄氏并未随扈,如说生在热河,谎就要拆穿了。

不过,从第二年起,雍亲王妃乌纳那拉氏,以及钮祜禄氏,便年年能够随着胤避暑热河。因为皇帝接纳了隆科多的建议,为年长而封了王的几个皇子,都造了住所,胤的“赐园”,御笔题名“狮子园”,因为就在狮子山北,碧水回环,苍松夹护,中有“芳兰砌”、“乐山书星”、“水情月意”、“待月亭”、“松柏室”、“忌言馆”、“秋水涧”、“妙高堂”诸胜景。

在这些胜景,夹杂着一处绝不相移的原有建筑,并无专名,只称“草房”,这里就是弘历降生之地。

这座“狮子园”,仅仅稍逊于诚亲王胤祉的赐园。至于大阿哥允,二阿哥胤,根本就不会被赐——胤,连太子都不是了。

原来太子胤,废而复立,立而又废,其事就发生在弘历出生两个月的时候。起初是查得一件贪污案,有个户部的书办,勾结本部的一名司官,完揽税收,额外需索,这本是常有的事,哪知往深处追究,才知道牵连到好些旗下大员,而这些旗下大员,一大半是太子的私人。

这一来皇帝大为怀疑,严旨彻查,查出来的内幕骇人听闻。据说,太子因为弟弟们都能随扈皇帝巡幸,游山玩水,自由自在,惟有他被留在京城,而且皇帝特派亲信监视他的行动,因而内心不快,常有怨言。

仅止于怨言,不算太大的罪过,还有极其荒谬的举动——沉湎酒色,营私舞弊,派私人到各省去物色美女,搜求珍宝,小小不如意,以“监围”的身份,加以责罚,以致各省督抚敢怒而不敢言。

最不可恕的一件事是,一次喝醉了酒擅自闯入大内,调戏同父异母的胞妹。

这件案子从康熙五十年查到第二年五月才结案。皇帝听说太子如此不成器,心凉透了。到了十月初一应该颁发下一年皇历的那一天,朱笔废立。这是件大事,却未诏告天下。皇帝的朱谕中说:“前次废置,情实愤懑,此次毫不介意,谈笑处之而已!”这是想通了,只当根本没有生过这么一个儿子。

然而二阿哥胤虽被禁锢在咸安宫,还是有人替他说话。奏请复立为太子。皇帝说道:“建储大事,未可轻言。胤为太子时服御俱用黄色,仪注上几于朕,实开骄纵之门。宋仁宗三十年未立太子,我太祖太宗亦未豫立。太子幼冲,尚保无事,若太子年长,左右群小,结党营私,鲜有能无过者。”

朱谕中又说:“太子为国本,朕岂不知?立非其人,关系不轻。胤仪表、学问、才技,俱有可观,而行事乖谬,不仁不孝,非狂易而何?凡人幼时,犹可教训,及长而诱于党类,便各有所为,不复能拘制矣!立皇太子事未可轻定。”

从此,皇帝绝口不提立太子的事。但是世无不死之人,贵为天子,亦不例外,而大位到头来必有归属。皇帝究竟看中了谁呢?

这是无大不大的一个疑问,也是多少人——包括皇子以及许多想攀龙附凤以求富贵的满汉大臣,不断在反复觊觎观察思考的一个疑问。

有个看法是很合理的,皇帝心目中尚无中意的人,他只是在默默物色之中。这就是说,每一个皇子,都有继承大位的可能。只看自己的条件如何?或者说,自己的表现,如何才能为皇帝欣赏。

不管自己的表现如何,有件事是很清楚的——决不可露出觊觎帝位之心。倘或如此,不但会被排除在皇帝考虑继承人选的名单之外。甚至会像大阿哥胤、十三阿哥胤祥那样拘系高墙;或者如二阿哥胤禁锢咸安宫,或者类似八阿哥胤软禁于畅春园侧。

因此,尽管自问有资格逐鹿的皇子,如三阿哥诚亲王胤祉,四阿哥雍亲王胤,九阿哥贝子胤等等,以招纳贤才为名,暗蓄奇材异能之士,将来只愿为贤王,不敢妄希大位,这一来,皇帝倒真减了好些烦恼。

到得康熙五十七年十月,皇帝颁了一道上论,令人大出意外。十四阿哥胤祯,本封贝子,晋封为郡王,并授为“抚远大将军”,受命出征青海。

十四阿哥是雍亲王胤的同母弟,比他一母所生的哥哥,整整小十岁,这年正好三十。胤祯向来得皇帝的钟爱,是宫中人人皆知之事,当第一次废太子以后,八阿哥胤活动得很厉害,皇帝勃然震怒,降旨将胤锁交议政处审理,九阿哥胤跟胤最好,但自知并不见重于皇帝,惟有怂恿胤去讨情,事虽不成,但胤在皇帝面前能说得上话,是得到一个明证了。

可是,钟爱是一回事,赋以重任又是一回事,胤祯能获此新命,自然是皇帝的一种暗示。

暗示便在“大将军”这个职位上。清朝以武功得天下,当初宗室从龙,以战功定爵位高下。所以“大将军”这个职衔,不轻易授人。除非像皇帝的胞兄裕亲王福全那样,爵位至高,才蒙特授。如今拿十四阿哥胤祯看得跟裕亲王的身份一样重,而且越过八、九、十一、十二、十三诸兄而封郡王,显而易见的,天心默运,大位已有所归了。

于是,宫中闲谈,都在议论此事。甚至有人公然向德妃贺喜,说她子以母贵,将来必成太后。德妃是极谨厚的人,一听这话,不是掩耳疾走,便是恳切劝告——千万不要这么说,倘或传入皇帝耳中,会起绝大的风波。

有一次宜妃也半开玩笑地说:“德姊,你将来可得多照应照应我。九阿哥跟十四阿哥感情是不错的,不过九阿哥性子直,到了君臣之分已定的时候,还只当弟兄和好,自以为他是哥哥,那可得请德姊跟十四阿哥说一说,千万要宽恕他!”

“宜姊,”德妃将她拉到一边,悄悄说道,“别人面前我不敢胡说,你是最识大体,知道利害轻重的,我不妨跟你实说了吧!不过,你可——”

“德姊,”宜妃不等她说完,便把话抢了过来,“你这是多叮嘱的,我岂能不知道轻重?你要不要我跟你罚咒?”

“不,不!”德妃抚着她的背说,“你别多心。我要拿你当外人,我也不跟你说这些话了!”

“是啊!德姊,你知道的,我也没有拿你当外人。”

德妃点点头,站起身来,四面看清楚了没有人,才挨着宜妃坐下,轻声说道:“皇上对我说,今年六十五了,大概总还有十年的寿数,那时几个年老的阿哥,都过了五十。国赖长君,固然不错,五十岁的人,总是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治理天下这副担子,恐怕挑不起来。因此,想来想去,决定选十四阿哥!”

“原来如此!皇上的打算一点不错,那时候十四阿哥四十岁,正是壮年。”

“就四十岁也嫌年纪大了,不过,”德妃忽然缩住了口,“唉,不说吧!”

宜妃知道她的意思,必是皇帝跟她说过,年纪轻于十四阿哥的,才具不足,难当大任。她不肯随便批评其他皇子,正是她忠厚之处,使得宜妃更为佩服。

“德姊,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

“怕什么?你尽管说。”

“从十四阿哥这件事揭开了以后,照我想,心里最难过的,只怕是四阿哥。”

“不,”德妃答说,“我先也跟你这么想。暗地里留神,他竟一点都不生芥蒂。反倒常说,皇帝的打算,大公无私,真是顾到了天下治世。”

“这敢情好!”宜妃亦觉欣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和和睦睦过日子多好!唉!”她忽然叹口气,没有再往下说——显然的,她是感叹这十年来废立的纠纷。

第一章年羹尧的机会(1)

宜妃的眼光很锐利,只有她一个人看出来,十四阿哥胤祯膺此新命,心里最不舒服的,便是雍亲王胤。

“我就不懂,我哪一点不如第十四的?”他这样对年侧妃说,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王爷,”年侧妃悄悄地劝他,“何必这么说!万一传到皇上耳朵里,又是件不得了的事!”

“我也只是对你说。只要你不说出去,有谁会知道我说过这话?”

“我当然不会,就怕隔墙有耳。”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胤有些不耐烦,“你明天回家去一趟,问你父亲,亮工怎么好久不给我来信?”

“亮工”是年侧妃的二哥年羹尧的号——年这个姓是独一无二的。他家祖先本姓严,明朝出了个进士叫严富,发榜时不知怎么错严为年,因而严富将错就错,改名为年富。

这年富后来做到辽东的巡按御史,在关外落了籍。子孙是明朝的武官,万历崇祯年间,明军一再败于清兵,到崇祯末年,一败涂地,大都投降了清兵,被改编入旗,称为汉军,年家属于汉军镶黄旗。虽然年羹尧的父亲遐龄,已经官居湖广巡抚,但对亲藩来说,仍是下人。年遐龄父子在胤分府时,为皇帝拨过去服役。所以称为“雍亲王门下”,因而胤才用那样的口气对年侧妃说话。

“是!”她恭顺地答说,“明天我就告诉我爹。”

于是年遐龄片刻写信给他次子,转告胤的意思。年羹尧接到父亲的信,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年羹尧是康熙三十九年的翰林,放过四川、广东的主考,不过六七年的工夫,便已升到二品的内阁学士,其时年羹尧刚过三十,真可说是少年得志!

当然,一半是他的才具为皇帝所赏识,一半也由于胤的援引。到了康熙四十八年,亦由于胤的进言,年羹尧才放了四川巡抚。这几年川藏边境,变乱迭起,年羹尧亲自领兵征剿,很出了些力,益得皇帝的信任。

及至康熙五十七年策妄阿喇布坦作乱,年羹尧可就无能为力了,因为蒙古西藏的绥服,是皇帝在康熙六十五年亲征的结果,如今西藏复起变乱,当然亦须奏请皇帝亲裁。

这策妄阿喇布坦,是元顺帝之后——明太祖灭元,只能将蒙古人逐至大漠以北。哪知元顺帝有个好子孙,在漠北中兴,蒙古人称统治者为“汗”,此人的称号,叫做达延车臣汗。由于这个部落跟明朝的关系很微妙,忽友忽敌,变动不居——大致驯顺则朝贡,不驯则劫掠。而明朝自英宗“土木之变”后,对此部落以安抚为主,因而达延车臣汗的十个儿子中,有四个侵入漠南,繁衍到清朝开国,这四个子孙占内蒙四十九旗的大半。

留守漠北的是达延车臣汗的第八子名叫格埒森札,部下有精兵一万多人,分为七旗由他七个儿子分掌。其中老大、老四、老五最能干,所部最强。他们的称号是札萨克图汗、土谢图汗、车臣汗,统称“漠北三汗”,亦可以叫做“喀尔喀三汗”。喀尔喀是达延车臣汗为他的部落所定的名称。

“喀尔喀”在瀚海以北,它的西邻,叫做厄鲁特蒙古,明朝称为瓦喇,共分四部,其中有个部落叫准噶尔,地在西藏伊犁。康熙二十几年,准噶尔有个酋长噶尔丹,自立为准噶尔汗,一意扩张,先向西攻入青海,再向南摧毁回部诸国,而其时正好漠北三汗发生内讧,给了噶尔丹一个很好的趁火打劫的机会。

喀尔喀的内讧是,土谢图汗攻札萨克图汗,杀汗夺妄纠纷闹得很大。皇帝特为遣派使者,陪着西藏黄教的达剌喇嘛到喀尔喀去调解,就在这时候噶尔丹亦派人到了喀尔喀。

此人是受命来制造纠纷的,手段很绝,抱着牺牲的决心,激怒了土谢图汗,结果被杀。噶尔丹便以问罪为名,大举入侵。

这是一个外国人的“一言兴邦”。此人是个天主教士,叫汤若望,是德国人。早在前明万历末年,即已来华传教。清兵入关,孝庄太后不知以何因缘,信了天主教,她的“教父”就是汤若望。孝庄太后对他言听计从,他对孝庄太后亦是忠心耿耿,知无不言。此时提醒孝庄太后说:“三阿哥出过天花,二阿哥还没有出过。”

出过天花,不会再出,像大行皇帝那样的悲剧,不致重演,所以孝庄太后毫不考虑地选中了皇三子玄烨。皇二子福全,则在康熙六年后被封为裕亲王。皇帝天性笃厚,对这位胞兄是很敬爱的。

一弟是行五的恭亲王常宁,被授为安北大将军。又以皇长子胤为抚远大将军裕亲王的副手;简亲王雅布、信郡王鄂礼为安北大将军恭亲王的副手。这番声势,已足以远震塞外了。

其时噶尔丹已侵入察哈尔东南,与热河接壤的乌珠穆沁部,下一目标自然是科尔沁各旗,所以皇帝命左翼裕亲王出古北口,右翼恭亲王出喜峰口,另调盛京、吉林驻军及科尔沁的蒙古兵助战。出师之日,皇帝御太和殿亲赐裕亲王抚远大将军敕印,遥至东直门,仪节异常隆重。

谁知出师不利,前锋遇挫。噶尔丹领兵渡过辽河支流的西喇木伦河,直逼热河赤峰县境内的乌兰布通地方,距京师不过七百里而已。

福全此时驻军乌兰布通三十里外,两军隔河对阵。噶尔丹的布阵,空前绝后,他用上万的骆驼,缚住四足,卧在地上,驼峰上加木箱,蒙上浇湿了的毡毯,名为“驼城”。他的士兵就在木箱之间的空隙中,向隔河的清军开火。

无奈噶尔丹的火铳,不及清军的大炮。从中午轰起,声震天地,日月无光,直到黄昏,噶尔丹的驼城,断成两截。于是福全下令渡河攻击,骑兵步兵,踊跃争先;噶尔丹大败,幸得时已入夜,八月初一没有月亮,才能遁走。

到得第二天,噶尔丹一面请一个西藏喇嘛到军前请和;一面拔营向北,到得西喇木伦河,无船可渡,砍下大树,浮于水面,载浮载沉地到得北岸,连夜狂奔,所过之处尽皆“烧荒”。连天黄草,化为灰烬,一场火烧了几百里!

这时,出塞的皇帝,已因病回銮,军前大计,决于福全。他因为他的副手,也是他的胞侄胤,在军中作威作福,胡作主张,处处掣肘。

这个仗打下去是很危险的,所以接纳了噶尔丹求和的请求,命由归绥出兵,负有阻断噶尔丹归路重任的康亲王杰京,不必拦截,以致噶尔丹竟得逃回科布多,但数万精兵已剩下十分之一了。

其时福全已飞奏到京,解释他未能追击噶尔丹的原因,说盛京及科尔沁的援兵来到,噶尔丹则据险以守,所以利用喇嘛济隆,罗縻噶尔丹,等诸军会师,合力再击。

于是皇帝在乾清门召集王公大臣会议,这有个专名叫做“御门”,凡有大政事必定举行。太御前会议中,皇帝将福全的奏折发交公议。众口一词地说,裕亲王明知济隆是为噶尔丹来施缓兵之计,居然会听他的,是坐失军机。因此,皇帝降严旨责备。不过,他也知道皇长子胤犯了许多过失,留在军前,以防偾事,所以同时将胤召回。

福全当然要找济隆说话。结果特遣侍卫,由济隆带着去问罪。噶尔丹在佛前设誓悔罪,另外备了奏章与誓书到军前正式乞降。

奏报到京,皇帝准如所请。不过,降旨告诫:噶尔丹狡诈百出,我一撤兵,他一定会背盟,所以仍应戒备。而福全却以军粮将尽,意料噶尔丹已经出边远遁,不妨撤兵回京。

这一下又大失皇帝的本意,虽准他撤兵,却以“擅率大军内徙”的罪名,等他回京之后,还要议罪。及至福全到京,皇帝不准他进城,留在朝阳门外听勘。上谕申引以前的故事,有好些近交亲贵,曾因“不遵旨行事,皆取口供,今应用其例”。

这时的皇帝实在很为难,自三藩之乱平服,十年来,当初出力的功臣,如今都已爬到极高的位置,只要有一个心里不服,发几句牢骚,都会引起很大的影响。福全虽为皇兄,而此番所犯的过失,却必须在军言军,以军法从事;倘或置而不问,无以服从,就会严重地打击士气。

更有一件为难之事是,如果追究福全的责任,必然要拖出胤来。事实上福全所以不敢深入穷追,就为的有胤在,怕他乱发命令,擅作威福,万一极塞穷追之地,激出兵变,那就是死不足赎的大罪。所以论起来,胤要负的责任,重于福全。而况他的人缘不好,如果听取将领的证言,对胤必然不利。然则到了那时候,怎么处置皇长子?

皇帝自然有舐犊之情,但保全儿子,还得令人心服。想来想去,想得一条苦肉计,在御门时,疾言厉色地告诫胤:“裕亲王是你的伯父,如果你的口供跟裕亲王有异同,我一定先拿你正法!”

这话的意思谁都听得出来,是不准胤在口供中攻击裕亲王福全,抑子尊兄,情意挚厚。福全本想将胤在军中的种种过失,尽量抖露,听得皇帝这么说法,感动得痛哭流涕。

“皇上这么维护我,我还有什么话说?”福全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不提胤一个字。

于是王公大臣会议,奏请削裕亲王的爵,皇帝以击败噶尔丹立功,降旨从轻处分,罢议后,罚俸三年,撤减护卫。

第一章年羹尧的机会(2)

噶尔丹在乌兰布通一役中,倒霉是倒霉!损兵折将以外,还落得个妻离子散的结果。

当然,这是他自取之咎,噶尔丹之能成为准噶尔汗,是兄终弟及,继承了胞兄僧格的大位。僧格有两个儿子,一个叫策妄阿喇布坦,一个叫索诺木喇布坦。策妄阿喇布坦所聘的妻子,与噶尔丹的妻子阿努是姐妹,这就是说,侄媳是小姨,而叔侄做了连襟。噶尔丹就像当年多尔衮纳肃亲王豪格的福晋那样,竟夺侄媳为妾,而且还杀了另一个胞侄索诺木喇布坦。

于是,策妄阿喇布坦领兵二千,趁夜逃走。既有夺妻杀弟之恨,自然要得之而甘心,及见噶尔丹来侵,抓住绝好的机会,当他兵止乌兰布通,在布设“驼城”时,策妄阿喇布坦攻入库伦,掳掠了噶尔丹的子女玉帛牛羊,回到他原来所定居的吐鲁番,于是以婶母而兼大姐的阿努,成了策妄阿喇布坦的新宠。

叔侄的仇怨愈结愈深,恰好给了皇帝一个机会——皇帝英明过人,料定噶尔丹决不会就此洗心革面,安居在喀尔喀这片广大但寒苦的地区,所以在康熙三十年一面亲自出塞,调解土谢图汗与札萨克图汗的纠纷,并安抚内蒙四十九旗。一面派傅读学生达虎出嘉峪关到吐鲁番,颁赏策妄阿喇布坦。收服了他,即可以侦察到喀尔喀那面的情况,又可以牵制噶尔丹,给他留下一个后顾之忧,使他不敢蠢动。

但噶尔丹急于想打破困境,而手段不高。在康熙三十一年,竟在哈密杀了朝廷第二次派往吐鲁番的专使马迪。同时一再上书,要求将喀尔喀的七旗,遣回故土。皇帝当然不会准许,只是敷衍着。

噶尔丹忍不住了。勾结了第五世达赖喇嘛的一个行政官桑结,在内蒙四十九旗中,策动叛变。皇帝得到内蒙的密报,将计就计,命四十九旗伪意允许噶尔丹,当他内犯时作内应。噶尔丹信以为真,到了康熙三十四年,居然又兴兵了。

于是第二年正月,皇帝第二次下诏亲征。这次没有派大将军,亲率八旗劲旅出独石口,居中路;以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率东三省兵出东路,阻他的攻势;以归化城将军费扬古,甘肃提督张思克率陕甘两省兵由宁夏出西路,截他的归途。

这时朝廷的武力又非昔比,因为乌兰布通一役,证明大炮确为制胜的利器,所以在四年前便专立一个火器营,拥有好几尊大炮。噶尔丹最畏忌的便是这个营。得到亲征的警报,惟有向“罗刹”乞援,而俄国刚与中国订立尼布楚条约,定界保和,自然不便援助中国要讨伐的叛逆。这一来噶尔丹便只有硬拼了。

三月间出了独石口,由于沙碛松软,无法用大车拉炮,只好留在后方,只好用马与骆驼载着小型的子母炮随行。四月间,快逼近敌境了;可是东路军未到,西路军由于噶尔丹当地烧荒的彻底,水草不长,大军迂道而行,偏又连朝遇雨,人困马乏,未曾交锋,便已成了强弩之末。

勉强走到一条土拉河边,距离库伦还有五六百里的途程,费扬古迫不得已,上奏请求暂缓进军。东师未至,西师疲惫,而中路孤军深入,却如自投罗网;因此随扈的老臣,文华殿大学士伊桑河进大帐力谏,请皇帝回銮。

皇帝疾言厉色地拒绝,他说:“我祭告天地宗庙出征,不见敌而回师,何颜以对天下?而且大军一退,噶尔丹就可以尽全力对付西路;西路军怎么挡得住?”

不但口头拒绝,而且有果敢的行军。皇帝下令直指克鲁伦河。这条河自东向西,极其宽阔,是蒙古境内第一条大河。噶尔丹就扎营在北岸,所以御驾一到,便是正面相敌决生死的时候了。

在视察过前线之后,皇帝召集御前会议,商量进取方略。文臣武将,各抒所见,归纳起来共有三个办法:一个是等西路师到,并力进攻;一个出其不意,派精锐突袭;一个是遣使告诉噶尔丹,御驾亲征,敌人为先声所夺,必致惊疑动摇,然后挥大军进击,则事半而功倍。

皇帝深知噶尔丹一听说亲征,便有畏惧之心;如果让他亲眼看到御驾,必然更为恐慌。而且出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亦更威风,所以决定接纳最后一策。

于是遣派使者,由一名俘虏带着渡过克鲁伦河去通知。噶尔丹不信,亲自登上一座高山,遥望南岸,但见黄龙火纛,迎风飘拂,御营之外战车环列;再外面又有一道防飞篁的网域。旌旗耀目,刀甲鲜明,军容极壮!噶尔丹大惊失色,下得山来,时已入暮,下令连夜拔营悄悄遁走。

第二天一早,斥堠来报,北岸空空,半个营帐都找不到了。这倒使得皇帝深感意外,本以为他会拒河而守,谁知望风披靡,是这等无用。

因此,皇帝留一部分兵军搜索断河,自己亲率前锋渡河追击大军,千乘万骑,自然不及噶尔丹的轻骑来得快。追了三天,看看追不上了,皇帝方始回军。其时为五月十二日。

第二天,费扬古的西路军,到了库伦以东的昭木多。原来西路士兵听说皇帝已冒险进军,大为感奋,重贾余勇,行道疾进。得以及时赶到昭木多。

其地又名东库伦,昭木多是蒙古话,意思是多树林的所在。有树林就有水草,自是一片乐土。但有水草,不一定有粮食,这是西路军最大的危机。

早在刚过翁金河时,西路军便有粮食不足的情况。从来“人马未动,粮草先行”,尤其是出塞远征,屯粮更为首要之图。这一次亲征,准备了有两三年,皇帝早派大员,陆续出塞,办理粮台;无奈西路情况特殊,自噶尔丹烧荒以后,往往数百里不见寸草,有粮亦无从屯起,只能随军携带;现在遇到这样的窘况,惟有采取减粮兼程之计,吃得少,走得多,体力加倍消耗。所以虽到了昭木多这一片乐土,士气依旧昂扬,但战力则已大大地低落,如果遇到强敌,心有余而力不足,仍旧会落得全军尽没的悲惨结果。

“怎么办?”费扬古不断地自问。

当然是求援。费扬古从到了昭木多,便分途派出得力人马,想与中路的皇帝取得联络。而沙漠无际,渺无人烟,虽不是大海捞针,但行踪只要一错过,就无从补救,所以派出去联络的人马,固然着急,而守在昭木多的费扬古,更是忧心忡忡,度日如年。

幸好皇帝已经想到,西路必然缺粮。断然降旨,尽量缩减口粮,并只留最低的存粮,其余全数供给西路。

因此,费扬古在侦察联络人员全无消息报来,而突然发现大批骆驼载粮而来,真有喜从天降之感。士兵们自是欢声雷动,平白地长了几倍的精神。

第一章年羹尧的机会(3)

其时噶尔丹在昭木多西北二十里的特勒克济地方——他为皇帝的威风所慑,率部下自克鲁伦河北岸拔营而逃,马不停蹄五昼夜之久,到了东库伦以北的拖诺山,本想重新布署迎战,无奈部下在流离亡命之中,命令不能贯彻。一路上遗弃老弱辎重,哭声前后相接,几百里不止,到了特勒克济,只剩下一万人左右。但这一万人能经过重重严酷的考验,当然是一个人可以当几个人用的精锐。

于是费扬古与奉旨运粮前来的、皇帝面前第一号宠臣的明珠商议,认为官兵久饥,体力未充,而且战马损失了一半,士兵大多徒步,在行动上不能快速,就无法展开突袭。因此,决定采用反客为主,以逸待劳的方略。

于是选中昭木多以南三十里的地方扎营。这里有座小山,三面皆河——土拉河过库伦向东,折而往北,分歧为二,一在东,一在西,中间就是西路军扎营之处。

照兵法看,这是个绝地,因为出路只有北面一处。如果对方以重兵扼守封锁北面,官军就会被活活困死。但费扬古另有打算——他知道噶尔丹的处境,必须速战速决,所以本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故意自踏险地,诱引噶尔丹进入这个像袋子形的阵地,以便一举而收歼灭的全功。

及至部署停当,派出四百名前锋去诱敌,且战且退,将噶尔丹的部队引入袋形阵地。在东面设阵的八旗兵都已下马等待,而孙思克则率领绿营兵,直上小山,居高临下,用火枪劲弩往下轰出。噶尔丹的部队,拼死要争这一处高地,不断地一波又一波,往上冲锋,硝烟弥漫之中,只见红妆白马,往来驰骋。原来噶尔丹的妻子已经逃回丈夫身边,此时亦在阵中。

那孙思克是前明王化贞部下叛将孙得功的儿子,骁勇善战,亲冒矢石督阵,绿营只要一前进,后面立刻布设拒马,表示有进无退,有死无生。而就在这鏖战的当儿,费扬古有了发现。

他发现敌后的人马不动,前锋打得如此激烈,仰攻何等吃力,而后援不至,当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想而知的,妇孺牲畜是在那人马静止不动之处。因而指挥西面沿土拉河布阵的伏军,疾趋往北,一半截噶尔丹的后路,一半去夺他的辎重。

据高向北的绿营兵,一看伏兵发动,阻截敌人的退路,知道收功在即,更为奋发,欢呼猛冲,前后夹击,噶尔丹部下的百战精锐,终于无法支持了。狼奔豕突般夺围而逃,官军连夜乘胜追击,追出三十多里地去。

天明收兵,清查战场,斩首三千,生擒数百人,投降的亦有两千多;骆驼、马、牛、羊、帐篷、军械俘获的,不计其数。还获得了一具艳尸,披铜甲、佩弓矢、长得白皙的阿努阵亡了。

于是皇帝命费扬古清理战场,亲自撰文记载这一次战役,立碑铭功,然后回驾至归化城,慰劳西路凯旋之师,杀羊宰牛,加上关内运来的大批美酒,大享士兵。俘虏中有个噶尔丹帐下的老乐工,能通汉语,当筵奏技,吹笳献歌,唱的是:“雪花如血扑战袍,夺取黄河为马槽,灭我各王兮虏我使歌,我欲生兮无骆驼。呜呼!黄河以北奈若何;呜呼!北斗以南奈若何?”

大驾在六月间奏凯还京,九月间复又出塞。其时青海回部纷纷输诚,表示愿意与策妄阿喇布坦合力擒获噶尔丹献于朝廷。而噶尔丹走投无路,亦只好派遣使者关适年二度出塞向驻跸归化城的皇帝投降。

这个使者名叫格垒沽英,皇帝告诉他说:“你回去告诉噶尔丹,叫他亲身来投降。否则,我一定要亲自去问他的罪!我在这里行围等你,限你七十天内来回报,过此限期,我就要进兵了。”

格垒沽英自然奉命惟谨。不道有个内务府管御用米粮的包衣,名叫达都虎,贸贸然面奏:“御用米粮快将吃完。”意思是不如早日回驾为宜。

皇帝大怒,因为格垒沽英尚未遣回,听得这话,回报噶尔丹,就可能不把七十天的限期当回事。所以当众宣谕:达都虎摇惑军心,依法处斩。同时表示:“如果粮米将尽,随处可取,何虑之有?真个缺粮,哪怕嚼雪,也要穷追,断断不会回师!”接着又命修筑一条通往迈达的跸路,因为那里有座很灵异的庙,皇帝要亲自去拈香。

事实上,达都虎的话也没有错,缺粮的情况,确已相当严重。时已十一月,天寒地冻,从关内赶运接济,亦很困难。所以全军将士,对皇帝的意向,都有莫测高深之感。

其实皇帝这番做作,完全是表现给格垒沽英看的。等将他遣走之后,复命人跟踪,等确定格垒沽英不会再潜回窥探动静时,随即下令班师。

尽管这样费尽心机,而噶尔丹倔强到底,始终并无投降的诚意。七十天限期一过,皇帝在康熙三十六年二月,复又下诏亲征。

这一次不出独石口,而是渡黄河到宁夏,循河西向北走。这时噶尔丹的部下,已派了他的儿子,献于行帐。从俘虏口中得知,噶尔丹处于掘草为食的困境。想西归伊犁,为胞侄所不容。惟一的出路是,南窜西藏,投奔达赖喇嘛,可是官军扼守甚严,这也成了妄想。

皇帝已经胜算在握,而噶尔丹宁死不降。四月间到了绥远五原县西北的狼居胥山,费扬古奏报:“准噶尔族人来告,闰三月十九,噶尔丹在阿密阿穆塔台地方,饮毒药自尽。他的尸首、他的女儿钟齐海,尚有三百户人口,已经运到。”

于是漠北三汗复回故土,而准噶尔则归策妄阿喇布坦掌握。皇帝也知道他野心未驯,这几年重用他父亲与旧臣七人,招纳流亡,辟疆开土,志不在小,如今乘胜进兵,解散他的部下,改设郡县,并非难事,只是伊犁一带,数千里地广人稀,为收一个小部落,要动用多少人马运粮运械,太不上算。所以划定阿尔泰山以西至伊犁这片土地,为策妄阿喇布坦的游牧之地。

第一章年羹尧的机会(4)

二十年的工夫,策妄阿喇布坦走了他叔噶尔丹的老路,休养生息,日渐强盛,于是先则骚扰近地,终于犯境,有公然反对朝廷的鲜明迹象了。

策妄阿喇布坦垂涎西藏已久,尤其是拉萨——西藏共分四部:康、前藏、后藏、阿里。康是早就改土归流,称为西藏;前藏在西藏的东部,后藏居中央,西面就是阿里。拉萨不但是前藏的首邑,也是整个西藏最好的一处地方。

拉萨号称“极乐世界”。没有到过世界最高的这块土地上的人,谁也不能相信,有这样一处不亚江南的胜地——四山环措,一水中流,藏风骤气,温暖宜人。放眼望去,满目青葱,一片良田。到得春夏之交,桃靥吐蕊,柳眼舒青,令人恍然有悟,何以称为极乐世界?

拉萨是达赖喇嘛坐床之地。但此时握统治前藏实权的,本是准噶尔的一个酋长,称号叫拉萨汗,住在拉萨城西北约两里许的布达拉。平地突起的一座山,山上建寺,以山为基,砌石成楼,共有十三层之多;名为布达拉宫,有金殿、金塔,夕阳斜照时,整个布达拉宫看去便似黄金铸成。

在这座金碧辉煌、富丽非凡的布达拉宫,住着两万喇嘛,但都隐隐听命于拉萨汗。他在年轻时是个英雄,无奈岁月不饶人,如今老了,雄心壮志都消磨在酒杯中,已去死不远,因而才启发了策妄阿喇布坦的觊觎之心。

他手下有个得力的族人名为大策零敦多布,在康熙五十五年受命领精兵六千,徒部经天山之南,绕过大戈壁,经出美玉的和阗,迤逦往东,昼伏夜行地走了一年多的工夫,才到达西藏边界。

接着翻过昆仑山,往东南方向走。以腾格里海为目标——西藏群山错综,湖泊星罗棋布,不可胜数,最有名的,便是腾格里海。

这座大湖长达百里有余,宽只有四十里,水色清黑,与苍穹相似,因而名为腾格里,亦名纳木错。前者是蒙古话,后者方是地道的藏语,但意思一样,都是指天,腾格里海用汉语译意,便是“天池”。

这天池为西藏人视作灵异之地。地在拉萨西北不远,朝拜过布达拉宫以后,往往顺道来到天池,望水膜拜,祈求冥福。

大策零敦多布,与他的部下,即是由天池突入拉萨,杀掉拉萨汗,俘虏他的家族,搜刮各大寺庙的镇山之宝,送到伊犁。达赖与班禅亦都被拘禁了。

警报到京,召集廷议。群臣多主张明年进兵。但谈到进兵的方略,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以致久久不能定议。

其时皇帝已成竹在胸,要让皇十四子胤祯成此一场他三番亲征、未尽全功的大勋业,所以召集文武大臣作了一番宣谕。

他说:“我亲自综理军务多年,经历甚多,而且也亲领大军出塞定边。如今大家说,明年应当进兵,但又怕路远,粮米难运,这个见解不能算错。但大兵进剿,策妄阿拉布坦势不能挡,必定逃避。那时驻兵围剿,势必牵延日久。粮秣供应,不能不预为筹划。所以明年不必进兵。”

然则明年做什么呢?皇帝指示,仅明年这一年加意耕种,储备粮食。同时准备器械马匹,务求整齐。等一切停当后,后年再行进京。至于调盛京、宁古塔的兵丁,不妨照旧调发,只是在京城里的劲旅,不妨到后年出动。

不过西藏乞援,不能不理,大规模的讨伐虽尚有待,必要的支援仍旧照行。皇帝命湖广总督额伦特,署理西安将军;再调四川、陕西的一部分部队,由额伦特带领相机进援。但额伦特只是驻兵青海的西宁,防敌南下,因而策妄阿喇布坦仍旧得以骚扰西藏,日甚一日。

于是康熙七十七年二月,皇帝决定出兵,但并非出尽了全力,只派出两路人马,一路由吏部尚书富宁安率领;一路由领侍卫内大臣博尔丹率领;同时命额伦特自西宁出青海支援西藏。

这三路兵自蒙古、甘肃、青海分道西征,到得金沙江上游的木鲁乌苏河,已经接近敌人了。渡河之后,且战且进,对方却且战且退,而实为诱兵之计,策妄阿喇布坦已裹协了好几万的人,分一半埋伏在哈拉乌苏河,那是官兵的粮道,相持月余,终于全军堵塞,额伦特阵亡。

消息传到京师,所有大臣无不吃惊,召集廷议时,一反以前的论调,不主进兵。皇帝却大不以为然。

他说:“西藏是青海、云南、四川的屏障,准噶尔部雄视西北,世世成为边患,如果再据有西藏,如虎添翼,不但西面永无宁日,且必有内犯而大动干戈之峙!”

于是皇十四子胤祯被封为抚远大将军,视师青海,克日出兵。四川巡抚年羹尧升格为四川总督,仍兼管巡抚事务,作为大将军的主要助手。

发兵之前,皇帝又宣谕:“往年用兵三藩,用兵外蒙,都有不主进兵的亲贵大臣,说得有道理,我无不嘉纳。这一次,我认定非出兵不可,喀尔喀及青海,都已归服。如今策妄阿喇布坦霸占西藏,毁他们的寺庙,欺侮番僧,青海为宗喀巴降生之地,理应奋起讨伐,哪知竟无实心效力的人,实在可叹!我想,人家能够绕过沙漠,受尽千辛万苦,步行一年,到了西藏,难道我们的兵就不能到?如今满汉大臣都说不必进兵,贼无忌惮,煽动沿边部落作乱。那时作何处置?安藏大兵,必宜前进。”

于是分三起发兵,胤祯是第三起,驻扎青海西宁,传谕各部的“台吉”,会议进兵西藏,并送第六世喇嘛入藏,皆无异议。

第六世喇嘛有真伪两位。原来第五世达赖时,大权旁落,以致圆寂之后,朝廷竟不知道,由奸人假达赖名号执掌政权。十五年之后,朝廷诘问,才随便找了个人充数。

这个伪达赖在康熙四十五年,由拉萨汗献送京师,死在途中。于是拉萨汗又立了一个名叫阿旺伊什嘉穆错的人为达赖,仍称第六世,这假中之假的达赖,在策零敦多布奇袭拉萨时,被幽禁于札克布里庙。

其时在西康里塘地方,有个人叫诺木达尔札,生个儿子叫罗卜藏噶勒藏嘉穆错,灵慧非凡,康藏青海各部落都相信他是真的达赖转世,敬礼不绝。拉萨汗自然容不下这个“神童”,决定杀掉他,亏得有人报信,诺木达尔札背负襁褓中的儿子,星夜逃走。于是青海各部落,上奏朝廷,争论其事。拉萨汗则拉出在后藏的班禅为他作证,说他所立的是真达赖,而且清朝廷颁给全册金印。皇帝为了安抚起见,准如所请。

青海各部落,当然不服,纷纷攻击拉萨汗。皇帝已知真相,特命将此“神童”移居西宁宗喀巴出世的黄教祖寺,由他的父亲养护,如今顺应民意,送罗卜藏喀噶藏嘉穆错回西藏,正式“坐床”成为真正的第六世达赖,青海蒙古各部落,当然要派兵护送。

第二章进兵西藏(1)

经过整军的部署,皇帝在康熙五十九年正月,下令分三路进兵西藏。

第一路是由都统延信率领。此人是肃亲王豪格的孙子,算起来是抚远大将军胤祯的堂兄。皇帝并特授予平逆将军的称号,他所带的是青海、蒙古各部落所派来的兵,主要任务是护送第六世达赖到拉萨。

第二路是四川兵,由已授予平西将军年羹尧所保荐的护军统领噶尔弼,从康定出发。

第三路由振武将军博尔丹率领,自蒙古西行出镇西,至阿尔泰山之南,牵制策妄阿喇布坦的北路。

至于抚远大将军胤祯,则奉旨率领前锋统领皇七子淳亲王的长子弘曙,由西宁移驻穆鲁斯乌苏,坐镇后方,管理进藏的军务粮饷,如当年皇帝亲征,大致只主持大计一样。

出兵时已在夏天,不过高原气候,比较凉爽,只是道路艰难,行军极苦,尤其是四川队伍,自西康往西,万山丛中,羊肠鸟道,崎岖艰险,得未曾有。但前驱的队伍,始终保持着昂扬的士气,这得归功于噶尔弼部下的一员大将岳钟琪。

岳钟琪字东美,原籍四川临洮,入籍四川成都。按说他是岳飞的后裔,父名鼎龙,以平三藩之乱的功劳,当到四川提督。岳钟琪本是捐班的同知,自请改为武职官,一直在四川效力,如今是永宁协的副将。噶尔弼受命援藏,特派岳钟琪为先锋,领兵四千,打前战。

西康中部有个要隘叫做昌都,土名察木多。岳钟琪领兵到此,暂且驻扎。因为由理化到此,全是大路。再往后走,一条是大路先往南,再往西,路程甚遥;一条是小路,也是捷径,即由昌都一直往西,路要省出来一半。不过大路虽远,沿途补给方便;小路则所经之处,绝少人烟,必须自带粮食,岳钟琪早就决定取捷径,预料六十天内可到西藏,所以在昌都备办两个月的军粮。

就在这时候,抓到一名准噶尔派来的间谍。仔细一盘问,才知道策零敦多布已分兵迎战,并且煽动康藏边境的番酋,守住一道三巴桥,阻遏清军前进。

岳钟琪大吃一惊。因为这道三巴桥又名嘉裕桥,架在怒江之上。如果断桥而守,无法渡怒江而西,那就只有沿大路入藏,不但费时,而且整个作战计划都推翻重定了。

经过一番苦思,岳钟琪决定来一次奇袭。选派了三十名敢死之士,都是壮健机警,并通番语的好汉。换上番服,悄然渡江,打听到准噶尔派来煽动番酋的密谍,一共十一个人,住在怒江西岸名为洛隆宗的地方。于是黑夜偷袭,十一个准噶尔人,六个被杀,五个活捉,一网打尽。

到得天明,为首的露出本来面目,用番语宣示:天朝大兵经此入藏,顺者生,逆者亡。番酋大为惊惧,亦无不慑服。岳钟琪很顺利地带着全军进驻洛隆宗,等候噶尔弼到来,再作计较。

噶尔弼已接得军报,是夜行军,赶到洛隆宗会合岳钟琪,向西推进,到康藏边境的嘉黎,又名拉里这个地方,必须等待了。

要等的是蒙古兵,照敕令应该会师以后,再入藏境。可是岳钟琪另有意见。

“从昌都到此,走了四十几天,所带的粮食只够十几天了。万一蒙古兵不到,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噶尔弼反问一句。

“我想该用以番攻番之计。”

“何谓以番攻番?”

原来拉萨汗的旧臣多人,自拉萨为策零敦多布所破,纷纷逃散,潜隐在康藏边界。岳钟琪的以番攻番之计,即是招抚拉萨汗的旧臣,里应外合,攻入西藏。

噶尔弼大以为然。派遣能言善道的使者,秘密跟拉萨汗旧臣中为首的康济鼐与颇罗鼐取得联络。康、颇二人看朝廷为他们复旧主之仇,如何不喜?当即取得协议,召集两千番众,悄然报到,相助进攻。

这时已接到谍报,据守拉萨的策零敦多布,已亲领精锐,迎击自青海入藏的延信一路;另遣部下的大头目春丕,领兵两千六百,守住了拉萨北面、拉里正西的各个山口。因为由西康入藏的大路,在拉里南面,而以太昭为康藏明显的分界。由此往西,径顺达、鹿马岭入西藏的仁进里、墨竹二卡,便到了拉萨江边,沿江下行经郎渡,东德庆,对岸便是拉萨,春丕心想清军若由大路进攻,一到拉萨江,就过不去,天然设险,无须多防;要防的是北面各个山口。自黑河以南,顺着数下来是:卡尔庆山口、上顺山口、拉庆山口、拉吉山口。山口虽多,但一夫当关,万人莫敌,两千六百人绰绰有余了。

这遇到了很棘手的情况。噶尔弼跟岳钟琪商量,还是要等援军到了方能进攻。

“不!”岳钟琪说,“由此到拉萨,不过十天的路程,一鼓作气,乘胜而下,最好!否则师老无功,便成坐困之局。”

“不,不!从长计议。”

所谓从长计议,就是搁置不议了。岳钟琪大为着急,因为这样蹉跎,即成自误,粮食不足,士气受伤害,不必敌人来攻,自己就垮了。

因此,他在营中公然表示:“事在必行,我以一腔热血,上报朝廷,非出兵不可!”

噶尔弼听得这话,将岳钟琪找了去,责备他说:“你怎么自作主张?你要知道,你这一去,是送死!”

岳钟琪微笑问道:“倘或不死而生,并且大胜,可又怎么说?”

“你说个能生、能胜的道理我听!说得不错,我放你走。”

结果不但放岳钟琪走,噶尔弼自己都领兵跟着他一起走了。不过,还留下若干比较老弱的队伍,驻守拉里,旌旗依然,笳鼓如常,设的是疑兵;大批精锐则自拉里往西南,在从无人迹的万山丛中辟路推进。

走到第八天上午,翻上一座高峰,往下望去,只见拉萨河就在脚下,黄流滚滚,隐约可闻水流湍急之声。再放眼眺望,远处云山缭绕之中,透出一片金光,正是拉萨的布达拉宫。

其时已近黄昏,岳钟琪下令扎营;三更天起身集合,饱餐干粮,吩咐所有的营帐锅碗,尽皆抛弃,随身只带武器,还有一项最重要的装备:羊皮筏子。

于是只凭微茫星月,冒险下山。岳钟琪亲自当先,辨路而行。山径陡仄,怪石嶙峋,倾跌撞伤的不计其数,但没有一个人敢作呻吟。有些失足堕落山涧的,不但没有人管,甚至丧命的是谁都不知道。

于是越走越顺利了。因为近山脚的坡度较缓,而且曙色已露,辨路亦较容易。但越顺利越危险,因为行藏已现,敌人如果有备,紧急集合,拒河而守,便非受困不可!

因此,岳钟琪愈益奋勇,由上往下直冲,如飞而下,几乎收不住脚。他亲自选练的五百亲兵,至少有一半紧跟他身边,所以等他到了平地,那两三百亦就接踵而至。

第二章进兵西藏(2)

喘息未定,士兵已在岳钟琪的指挥下,往两边拉开,背水面山,望着同伴。岳钟琪便从衣襟中扯出一面绿旗,连连挥了几下——这是一个约定的信号,山路上背负羊皮筏子的士兵,便站住脚,看准方向,将羊皮筏子往下一抛。霎时间,满空飞舞着灰白臃肿的怪物。当然有为树枝杈丫以及崖石夹住,或者已破漏气不能用的,不过抛到平地,完整堪用的,仍有数百具之多。

羊皮筏子是统称,其实有大有小,有牛皮,有羊皮。最大的牛皮船,需用四头牛,断头,截蹄,破腹,挖肉,然后用麻线密密缝好,在烈日下晒干,仍是庞然大物,不过重量是轻得太多太多了。

到临时要用时,就在江边取两根碗口粗的木头,分缚两边,连缀而成长形;再横铺木板,扎缚牢固,就是一条可以乘坐十来人的筏子;推入水中,不用舵,不用桨,但凭一根竹篙,顺流而下,随意所适。当然整体的干牛皮用得愈多,愈能载重,不过通常四牛的皮船已很够用了。

羊皮船的制法,与牛皮船相同。所不同的是羊身小,羊皮薄,载重轻,所以该用四牛的,至少需用六羊。

另外一种比较简便的制法,名为皮胡卢。最小的用羊皮鼓气,缚在背上,横流而过;但急流之中,羊皮太轻,难以控制,要用比较厚重的牛皮,名为“大胡卢”。甚至以两枚大胡卢联在一起,方足以在湍急的乱流中资以济渡。

清军所携带的,大多数是羊皮胡卢。因为墨竹工卡的江面不算太阔,水流亦不太急,取其轻便,所以使用羊皮胡卢。岳钟琪等噶尔弼一到,随即点了数百人,每人一个羊皮胡卢,你替我缚,我替你缚,很快地准备妥当,可以渡江了。

“将军!我带人过江去了!一定可以得手。只看布达拉宫南北两面有火光,便是大事已定,请将军带兵渡江。”

“好!但愿你马到成功。”噶尔弼在岳钟琪的羊皮胡卢上,拍得篷篷作响,“秋深了,水怕很冷。一得了手,赶紧换衣服,免得受寒致病!”

生死俄顷之际,絮絮作此叮嘱,仿佛多余。但岳钟琪却是暖在心头,感于至深的信任爱护,更激发了无比的勇气与信心。

“多谢将军,钟琪自知当心,请静候好音。”

说完,往河边疾行,头也不回地跳下水去。霎时间只听“扑通、扑通”乱响,数百健儿一齐跳入拉萨河中,在昂扬的士气之下,没有人想到河水温凉。只是时序入秋,风从雨至,这顶头的逆风,使得渡河不甚顺利。

岳钟琪心里有些着急,因为奇袭成败的关键,就在抢得快,出其不意,乘其不备,方能手到擒来。倘或渡河的时间一长,对方得以集兵,等在河边,岸都上不去,还说什么夺取布达拉宫?

这非改变方法不可,心里正在这样想,发现有些识水性的兵,顺着河水,往下游淌得极快,但顺势而划,渐渐地靠近西岸。这一下恍然大悟,原来不能横渡,要斜着游过去,就力半而功倍了。

于是,他在水中旋过身子来,高举右手挥了几下,然后又转身顺流而下,乘势往西,很快地河岸已近。探头望去,岸上拖曳着黄色长袍的喇嘛,四散奔跑,不由得心头一喜,因为这乱糟糟的情形,充分显示,对方并无防备,可以兵不血刃而定。

想到这里,勇气大增,游到岸边,攀缘而上,反身拉起在后的士兵。这样彼此支援,很迅速地集中了全队,拉开一条阵线,各人亮出白刃,待命厮杀。

预先选定的一名懂得藏语的亲兵,此时以宏亮的嗓子,使劲喊道:“大小第巴听着,朝廷特遣大军来援西藏!西藏是西藏人的西藏,一齐起来,打倒准噶尔的人!”

此言一出,拉萨汗的旧臣,特别是经康济鼐、颇罗鼐预先秘密通知的人,在辨明了岳钟琪与他部下的身份以后,群起响应。一片鼓噪之声:“打倒准噶尔,打倒准噶尔!”

接着,便见喇嘛们四处寻觅,但也有人张皇奔走。显然的,是准噶尔人逃命要紧。岳钟琪更不怠慢,命那亲兵又喊:“顺朝廷的人,赶快上来接话,立下功劳,重重有赏!”

“我不要赏,只要策零敦多布的命!”有个身材魁梧的喇嘛,一面说,一面跑,乱舞着双手,直到岳钟琪面前站定。

通过亲兵的翻译,岳钟琪问道:“布达拉宫,可有敌人在内?”

“有!不多。”

岳钟琪心想,布达拉宫内的准噶尔人虽不多,但所据之地,坚固过于寻常的城堡,倘或负固守,哪怕有上万人进攻,亦未见得能打进去。为今之计,惟有智取,不能力敌。因为一吃了败仗,此番如从天而降的慑人气势,就会一扫无余。本地的喇嘛及土著,信心一失,大事就不可为了。

于是,他说:“你看这布达拉宫,金碧辉煌,如果攻成断垣残壁,岂不可惜?”

其时他们的位置,是在布达拉宫之东,身后山上,朝阳甫升,照得布达拉宫一片金光,耀眼生花。那喇嘛回头看了一下,不由得便脱口而答:“是的,太可惜!”

“大皇帝有命,三路入藏的王师,无论哪一路,先到拉萨,务必以保全布达拉宫为必不可违的军令。你再看!”岳钟琪回身向山上一指。

山上只有东升之日,那喇嘛只觉阳光刺限,茫然莫辨景物,便即问道:“看什么?”

“山上有一尊红衣大炮,对准了布达拉宫,只待我的通知,便即发射,炮子居高临下,威力特强,不难将布达拉宫轰坍!宫内的宫喇嘛,都是善良之人。只为有少数准噶尔人在,以致玉石俱焚,更为不忍。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将军的意思是要我们设法自己擒获准噶尔人来归顺,就不必再开炮了?”

“一点不错!”

“这容易,我去跟他们商量。”

岳钟琪看他的脸色,淳朴憨厚,是可以信任的人,便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丹布吉。”

岳钟琪转脸对亲兵说:“罗丹布吉,你把这个名字记住!”

那亲兵很机警,随即对罗丹布吉说道:“将军命我把你的名字紧紧记住。将来要叙你功劳,奏请皇上重重赏赐。”

“我不要别的赏赐,只求将军在擒获的准噶尔人之中,让我挑一挑,其中有四人,卖给我,随我处置。”

“这是为什么?”

“是我的杀父仇人。”

“好!”岳钟琪很郑重地允许,“我一定让你如愿。”

罗丹布吉即时浮现了憨笑,“请将军等一等。”他说,“我去找一个人来跟将军见面。”

其时,喇嘛们都在远处观望,一看罗丹布吉走了回去,纷纷迎上来探询究竟。罗丹布吉匆匆说了经过,喇嘛们便都抬头探望,显然的,都是在看山上的红衣大炮。

第二章进兵西藏(3)

岳钟琪心里有些嘀咕,因为这是适逢日出所使用的一个障眼法;如果迷目的朝阳再往上升,看清楚山顶上的情形,大话一挑穿,形势又会起变化。不过此时不宜有何行动,也不能作任何行动,惟有盼望罗丹布吉赶快回来复命。

幸好,罗丹布吉很顺利地找来一个高年的喇嘛,岳钟琪看他经行之处,喇嘛们让路躬身,神态恭敬,知道这是个有地位的大喇嘛,心便放下了一半。

果然,那高年喇嘛的职称名为“仓储巴”,是管刑名钱粮的行政官,名叫札隆布,对布达拉宫内的喇嘛颇有号召力。

“请问将军,”扎隆布一开口就问:“宏法觉众第六世达赖喇嘛何在?”

“宏法觉众”是皇帝对新达赖的封号,岳钟琪听他这样称呼,便知他忠于朝廷及新达赖,当即答说:“正由平逆将军延信,率领青海、蒙古各公吉,护送入藏,已经在路上了。”

“抚远大将军呢?”

“驻扎在穆鲁乌苏河口。”

穆鲁乌苏河仍在青海境内,不过已在西宁以西,昆仑山与巴颜喀喇山之南,为长江的上游;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胤祯是奉旨移驻,以便居中指挥,但札隆布却有怀疑。

“何以不是大将军亲自护送入藏?”

这仿佛有着怀疑胤祯轻视新达赖之意,岳钟琪便即解释:“朝廷为顺应民意,特遣三路大军入藏。粮秣供输,兵略指挥,皆非大将军总其成不可,因而奉旨移驻水陆要冲,能兼顾北、中、南三路的穆鲁乌苏河口。”

“喔,”札隆布又问,“北路是哪位将军率领?”

“是两位将军,一位额驸。”

北路的两位将军,一个是振武将军傅尔丹,一个是平逆将军富宁安。额驸叫策棱,是元太祖的嫡系子孙,姓博尔济吉特氏,世居蒙古喀尔喀。

喀尔喀本只有三个部落,即是“漠北三汗”。但策棱的曾祖图蒙肯,由于遵奉西藏黄教为达赖所欣赏,因而扶植他另成一个部落,号为赛音诺颜。在札萨克图汗之东,土谢图汗之西——图蒙肯本是土谢图汗诺诺和的第四子。

及至噶尔丹进犯喀尔喀,策棱与他的弟弟恭格都还是十八岁的幼子童,由他们的祖母携带着,吃尽辛苦,辗转逃到归化城,觐见皇帝。

蒙古的博尔济吉特氏,是清朝的国戚,太宗、世祖两朝的后妃,出自这一族的很多。虽然那都是科尔沁部的女子,但总是出于博尔济吉特氏。为此皇帝对这两个劫后孤儿,另眼相看,派人送到京师,在后宫教养。康熙四十五年,并且娶了皇十女和硕纯懿公主。

尚主的策棱,照例援为和硕额驸,并赐贝子品级——比公爵更高一等了。

皇帝对这个爱婿的期许远大,所以在康熙五十四年,就派他回蒙古,出北路防御策妄阿喇布坦。他到底是土著,对蒙古的山川险易,了解极深。又善于练兵,亲自训练了一千健壮,作为亲兵,每次出猎,亦以兵法部勒,所以从军虽不久,威名已经大震。由蒙古到青海,无不知赛音诺颜部,出了这样一位少年英雄。

札隆布听说策棱亦在北路,更为欣慰。原来,他早有光复布达拉宫之志,平时密密布置,安排下好些人,分布重要所在,只待他一声号令,随时可以起事。可是他有顾虑。

他的顾虑是,朝廷的力量不够,不能一举肃清准噶尔,则不论策妄阿喇布坦,或者策零敦多布卷土重来,那么所受的荼毒,将不知过于往昔几倍多。

再一个顾虑是怕朝廷为德不卒,名为安藏,只是将达赖送到,便即撒手不管。或者皇帝的本意可感,而奉命安藏的大员,畏难怕事,敷衍塞责,亦不能不想到发现这样的情形以后,所产生的严重的后果。

如今听得朝廷三路大兵的部署,以及岳钟琪那种坚毅诚恳的态度,所有的顾虑,自都消失。当即换了一副脸色,殷殷致谢之外,很认真地说:“将军,你能领兵渡过拉萨河,就算已经成功了。不过成功以前,亦可能马上遭遇失败。”

“这是怎么说?”岳钟琪很率直地笑道,“此刻时机紧迫,工夫不容丝毫浪费,请你实言相告。”

“是!说得是!”札隆布说,“将军,布达拉宫归我,拦截策零敦多布的人,归你。”

这话简洁清楚,责任分明。岳钟琪颇为欣赏,但更重视。因为就在与札隆布这短短的片刻接触之中,他已了解了整个情势,札隆布并不是不能收复拉萨与布达拉宫,只是有难乎为继之苦。倘无后顾之忧,必收先驱之效,此刻所问的一句话,如果有满意的答复,那就真的如他所言,一渡过拉萨河,就算是成功了。

岳钟琪知道,策零敦多布派为留守拉萨的首脑,名叫春丕,但有多少实力,驻扎何处,并不清楚,何能贸然应诺?

同时又想,看罗丹布吉与札隆布都不是奸诈之人,可以相信他们决非藉故拖延,为春丕行使缓兵之计。但这两个人不一定通晓戎机,不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以为春丕不在本地,不妨从容谈论。殊不知用兵之要,即在争时。也许就在这谈话之间,春丕已经得到消息,发兵来攻。总而言之,事情必须立刻有所决定。当然,最好是札隆布即时就能把布达拉宫控制住。只要拿下布达拉宫,他自信已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话虽如此,他也不能不明情况,就一口应诺。然而也不能开口探问春丕的情况,怕札隆布心里会想,原来你对敌人的情形,根本不明,何能克敌致果。那一来信心减低,更会踌躇。

略想一想,他这样答说:“好!一言为定。不过,春丕的情况,我知道的一定不如你多,你看,我应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你应该怎么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春丕没有想到你会从这条不能行军的小路来,他只守住了北面的各个出口。”

一听这话,岳钟琪又惊又喜。到这时候,不必有顾忌了,坦率问道:“他有多少人?”

“二千多,三千不到。”

“少数都派出去守山口了?”

“还剩下些。”

“有多少?”岳钟琪问,“剩下来做什么?”

“剩下来大概两百人,都不是好兵,让他们留守而已。”

“原来如此!”岳钟琪有了把握,又一反自己的想法,认为不必过于仓促,还是了解情势最要紧,所以又问,“他倒不怕你们在这里会起事,敢只留下两百老弱残兵守拉萨?”

“这——”札隆布看着他喊一声,“将军!”

看他脸色有异,岳钟琪答说:“有话尽请直言。”

“我不知道你问这话的意思。我觉得此刻不是细谈春丕的时候。”

“喔,”岳钟琪歉然笑道,“是我的不是!不过两三千人,足足应付得了,你请放心。我了解得愈多,愈有把握。”

“这话也是!”札隆布的态度显得更合作了,“准噶尔人最奸诈,也怪我们自己不争气,有人甘心通敌。春丕就利用这些奸细,做他的耳目,以为拉萨一发生变乱,通个信给他,回师镇压还来得及。”

第二章进兵西藏(4)

情况都很清楚了。岳钟琪认为无须再问,惟一要做的事,便是即速部署向北进击的行动。他要求札隆布派一名向导,而且希望就由罗丹布吉担任。

“我不但派他做向导,而且派他做我们之间的联络者。”札隆布说,“将军,我们各遵约定。请你带队往北去对付春丕,拦住了他,这里你就不用管了。等你打败了春丕,回到拉萨,我在布达拉宫为你庆功。”

这是表示,不让岳钟琪在这里插手,只要他作前驱去拦截春丕。倘或凯旋,札隆布踞布达拉宫相拒不纳,进而相攻,岂不是先受他的利用,后中他的计。

这是很难决定的一刻,但看到罗丹布吉脸上憨厚的笑容,再回想与札隆布的对话,怎么样也找不出他有奸诈,一味地片言支语,因而毅然决然地说:“我一定会到布达拉宫来赴你的庆功宴。不过,要请你替我准备干粮,愈多愈快愈好!”

“当然,理当供应。”

于是,札隆布指定布达拉宫东北的色拉寺,为大军驻扎之地。岳钟琪依照约定,燃火通知噶尔弼率众渡河,在色拉寺整顿队伍,筹尽粮秣,罗丹布吉非常卖力。这样到得第三天,拔队向北,在一个名叫羊八井的地方布了防线,反客为主地扼守要隘以逸待势,准备拦截春丕的部队。

他的想法是,春丕的阵线拉得很长,而散布在山区之中,补给不便;在得到大军已到拉萨的消息以后,必定回师猛扑,至少要打开一条出路,才不致因粮尽被困。所以守住羊八井,截断春丕的粮道,便足以致他的死命。

中路,延信护送新达赖入藏的行程,异常艰苦。

由西宁往西,便是青海。所谓青海是一个方圆两万里的咸水湖,亦就是一个绝大无伦的盐池。一行由青海北面,绕湖而西,到得青海尽头,有一条大河,名为布喀河,接到谍报,策零敦多布已在河西布下阵势了。

“来得好!”延信大笑,“就怕他不来!”

原来这一路往西是烟瘴恶水,从古少行旅的绝域。尤其气候之坏,无以复加,像这样的初秋,中午穿薄棉,早晚必着老羊皮袄,七月见霜,大如鸡蛋的冰雹,说来就来,从西宁到此,已遇到过两次,打伤了好多人马。至于风沙不断,烟瘴弥漫,更不在话下。

延信早就在盘算,天时、地利,如此恶劣,几千里跋涉已不知如何艰辛,还要不断防备准噶尔侵袭,这样天天提心吊胆,用不到多少日子,士气就要崩溃。所以最好的策略,是找到敌人,将他们引来,速战速决,一举聚歼,安心上路,才能集中全力,应付道路的艰难。

是这样的想法,当然欢迎策零敦多布来挑战。当即派人召请随同护送新达赖入藏的青海、蒙古各部酋长,集会商量破敌之计。

延信的部下,是以青海的部众为主力——青海与蒙古、准噶尔一样,各部落的酋长,都是元朝皇室的后裔,一向分左右两翼。

清朝开国,青海两翼最为恭顺。因此两翼的“汗”都被封为亲王,所辖各小部落的“台吉”,封为贝勒、贝子。这一次最忠于朝廷的达什巴图尔亲王,遵从皇十四子抚远大将军的约定,亲自率领部下五台吉,集兵三万五千,听从延信的指挥。

此外蒙古及绿营共一万五千。延信有五万人不用,自然不把策零敦多布放在眼里。不过,他亦不敢轻敌,集议之时,先虚心向达什巴图尔请教。

“不必客气!延将军,”达什巴图尔答说,“行军作战,号令必须齐一。我听延将军的调遣就是。”

“既承亲王谦辞,我就僭越了。”延信随即将他希望速战速决的想法,很透彻地作了一番讲解。

这当然是一个能够获得一致支持的策划。不过,作战不能有后顾之忧,如今达赖在军中,必得分兵保护。行动亦受拘束,达什巴图尔认为这一局必须筹妥善之策。

“亲王的见解高明之至。”延信衷心同意,“请大家出主意,只要妥当,我无不听从。”

“将军!”默尔根台吉问道,“卑禾羌海偏西有个海心山,你可知道?”

“卑禾羌海”就是青海,蒙古人则称之为科科诺兰。延信点点头答说:“我知道青海之中好几个小岛,以海心山为最大。”

“不但最大,也最好。是蛮之幛中的乐土,树木青苍,风景绝佳。海心山上有好几个庙寺,不如送达赖暂且在那里安床。等打退了策零敦多布,再去奉迎。”

“这个主意好!”延信问道,“各位以为如何?”

“确是个好主意。”达什巴图尔说。

延信心想,新达赖的安全固不能不重视。达什巴图尔也是个紧要人物,万一有何差池,责任甚重,因而顺理成章地说:“我想就烦亲王陪达赖到海心山暂住,静候捷报,请勿推辞。”

达什巴图尔看一看他的脸色笑道:“莫非将军以为我老了,上不得战场?”

“哪里,哪里!亲王老当益壮,我是最佩服的。不过,尊敬达赖,我想该由新王相陪。”

听他言词恳挚,解释的理由也很站得住,达什巴图尔领受了好意,深为感动,当即表示接受。

“那么,我就将达赖郑重托付给亲王了!”说罢,延信起座长揖。

这一下,更是面子十足。达什巴图尔还礼以后,对五台吉有番话说。

“罗卜藏,你们听好了!”

达什巴图尔的长子叫罗卜藏丹津,他这样指名称“你们”,自然是包括青海五台吉在内,所以都跟着罗卜藏站了起来听训。

“天朝大皇帝,恩泽如天之高,如地之厚,如今派延将军护送达赖安藏,顺应青海蒙古子民的意愿,我们当然要效前驱。延将军亦是金枝玉叶,肃亲王的孙子,当今皇帝的胞侄。你们都看到的,体恤我上了年纪,不让我亲当前敌。这样殷厚的情意,我实在感动。为人当知恩图报,你们应该感激延将军,格外奋勇!这亦是替我、替青海争气。”

“不敢,不敢!”延信逊谢,“亲王说得太好了!”

“你们还不替延将军道谢!”达什巴图尔叱斥着。

于是由罗卜藏领头,向延信行礼。但延信却忽然觉得不乐,因为他在无意中发现罗卜藏眼神闪烁,带着点悻悻然的表情,心里在想,这个人,可得好好防他。

第二章进兵西藏(5)

将达赖与达什巴图尔送到海心山以后,延信决定立即动手。但由东往西,一直到柴达木盆地所设的“军台”,不断派人来报,策零敦多布在构筑防御工事,似乎有挡路坚守的模样。倒使得延信有些着急了。

细细研究下来,共有三策破敌,一是硬攻,二是奇袭,三是诱敌。他无法确定哪一策最好,便又召集部将共议军情。

“自然是硬攻!”罗卜藏说,“天朝大军,兵精将猛,怕什么?”

语气与神态,都带着讥刺的意味。

延信声色不动地在心里盘算,世人虽意存轻视,但也不能说他的话错,声势夺人,亦是用兵的一法。

尽管也有人赞成诱敌之计,而延信毕竟作了硬攻的决定。这等于是接受了罗卜藏的挑战,有些看出了其中曲折的,都默默地在注意,要看延信是如何硬攻?

很快地看出来了,延信是以军威慑敌之胆,先派出先锋两队为斥堠,相距约三五十里,大军接续前行。

首先是平逆将军的大印与王命旗牌,由亲军校捧着,在两行执旗的马队护送之下,作为前驱。

接着是大纛旗高举,护纛的精锐,刀出鞘,弓上弦,目不斜视。

跟在后面的是将军的属官,文武皆有。

间隔一大队人马以后,是将军的辎重,有马有骆驼。

然后是旗步相间的各种作战队伍。

延信亲自督队,左右亲军夹护。

但是遍野刀光旗影,绵亘数里;军容真个如火如荼,壮观之极。

果然,军台报来,策零敦多布的阵地,乱纷纷地已露怯意。

延信由于先声夺人,更增信心。下一天便命罗卜藏率队出击。

“台吉,”延信在颁令之前,先有一番话说,“我久闻你智勇双全,这破敌的第一功让给你。不过,凡事不可强求,胜败亦兵家常事。倘或出师不利,你须记着,我领大军为你全力后援。你不要做出了让我对不起亲王的事来!”

意思是罗卜藏如果兵败不退,以致阵亡,便是他对不起达什巴图尔。

这些话看似体恤,其实却在激将。罗卜藏心里很不舒服,立意要争一口气,所以冷冷地答说:

“请将军放心,我还不至于败给策零敦多布!”

“切切不可轻敌!”延信仍然诚恳地叮嘱,“胜了不可穷追!孤军深入,兵家大忌。”

这一次不言败而言胜,罗卜藏心里比较好过些了,答一声:

“理会得!请将军看我明天一早破敌。”

第二天黎明时分,罗卜藏带着他所属的三千人,归数出动。排面拉得极宽,所以在后面的大军,只在漫天烟尘中,听得万蹄奔腾,如夏日荷塘急雨,那喧哗之声,令人兴奋不已。

等尘沙稍定,延信随即下令,派黑龙江马队埋伏接应,如果罗卜藏败回,先不必拦截敌人,等全队皆过,断他们的归路,逆向进击。

黑龙江的马队都属于满洲索伦族,世居黑龙江两岸,以渔猎为生,还是半开化的野人,但强弓善射,勇猛绝伦,而且说一不二,最忠实不过。

领队也是索伦人,官拜副都统,名叫虎尔木,领了将令,随即出动,照计行事。

接着延信又下令警戒,调集所有的火枪管,置于前列,压住阵脚。

部署已定,传令召骁骑校椎椎进见。

这椎椎是蒙古人,名字念做“吹吹”。其名甚怪,其人更异,身不满五尺,长了一对碧绿的眼睛,与一身又长又黑的汗毛,像一头猩猩。此人被延信视如至宝,因为他有三项人所难及的长处,对于行军作战,帮助极大。

第一项长处是目力特佳,登高望远,三千里外像羊这么大的东西,就能辨识无误。不过,这项长处在西洋的望远镜传入中土以后,比较不太重要了。

第二项长处是记性过人,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地方,只要见过到过,就再也不会忘记。哪怕是变了形,也逃不过他那一双碧绿的眼睛;因此每逢抓到谍探奸细,都要请他来看一看,他一眼就能断定,此人在何处见过,当时是何神态,着何服饰,甚至能指出此人是否经过化妆。

这虽难能可贵,但用处不大。在塞外行军或者风沙骤起,平空添了许多沙堆,或者大雪纷飞,弥望皆白,没有山川树木,更无人家楼阁,可藉以辨识方向,非迷路失道不可。但有椎椎在就不必担心了。

第三项长处,在紧急时,可保一军之命。

原来椎椎不但目明,而且耳聪。沙漠中皆是伏泉,遇到缺水,全军皆渴,几乎要疯狂时,只要椎椎骑着马在周围找一找——以耳贴地,细听片刻,总能找出泉水来。

如今延信要借重他的是第一项长处,登上高处,看一看罗卜藏的动静。

椎椎欣然领命,并且作了约定——身藏三面旗子,胜为红旗,败为白旗,不见踪影则为黑旗。

等他策马出阵,延信又派出骑哨——两人一队,一里一站,一共派出去六十个人,回来了十个,知道椎椎已在廿五里以外了。

到得日中时分,只见两匹黄马绝尘而驰——是最后一队骑哨传信来了。

延信得报,出帐立等。骑哨一到,滚鞍下马,气急败坏地大叫:

“白旗!白旗!”

罗卜藏出师不利,却不知他是力拼还是败回,这只要看椎椎是不是马上回来,便可以知道。

当然,延信是要作罗卜藏败回的准备的,因为这一下等于实现了诱敌之计,反败为胜的大好良机,岂容错过?

当即下令,前队仍以火枪保护大营,压住阵脚;中队、后队迅即向两翼疏散,等索伦人绝了敌人的归路,估计罗卜藏会回师反扑时,两翼即向中间收束,完成包围,聚而歼之。

不过,右翼的兵力较为单薄,延信准备敌人可由此突围。

围城必留缺口,是稍知兵法的人都了解的,否则就逼得对方拼命到底,固守不下;相反地有个缺口留在那里,恰好助长了他的贪生之念,便无恋战之心,更易得手。

延信对诱敌之计,考虑过很久了,认为围城如此,围人亦复如此,所以调兵遣将时特意在右翼示弱。

但在示弱的同时,亦打了个如意算盘。想法是从三国演义上来的:从延信的曾祖父——太宗皇太极在位的年代起始,便拿这部小说视作兵法,特别译成满文,分发到八旗去研读。延信亦曾熟读满文三国演义。想到赤壁鏖兵,诸葛孔明遣关云长华容挡曹的故事,认为不妨师其意而略加变通,事半而功倍,很值得一试。

第二章进兵西藏(6)

他的想法是,敌人被诱入伏,在四面合围之下,必定向阻力较少的右翼突围。官军自东往西进击,右翼是在北面,敌人由这方面夺路而走,回老巢也近些,所以论势论理,乃至于论情,都以冲破右翼为上策。

既然如此,何不在他们必经之路上设伏?

打定了主意,延信找向导来细问了山川、道路的艰险难易,决定派亲兵等候在一处必经的山口,待敌人夺围成功,喘息未定之际,迎头痛击。

部署甫定,椎椎疾驰而来,身后跟着二十多人马,所有的骑哨都自动撤回来了。

“怎么样?”延信直迎到马头前,“敌人有多少?”

“一万有余。”椎椎气喘得很厉害,所以答语简单,无法多说。

“罗卜藏呢?损失重不重?”

“不重。几乎是全师而退。”

“喔!”延信不解,“既然没有什么伤亡,何以撤退?”

延信心想,这话问得确似多余,便问敌人的距离。

“很近了。”

“有二十里路没有?”

“那差不多。”椎椎喘息已定,接着往下说。

“青海公告打得很好,忽然就往后退了。看来罗卜藏是有意取败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椎椎忽然凝视着延信,仿佛有难言之隐似的。

“说嘛!尽管实说。”

“我不敢说。”椎椎使劲摇着头,“那是决不会有的事!”

“什么事决不会有?”

“将军,”椎椎翻着他那双碧绿的眼睛,“你请试想,罗卜藏还能引着敌人来冲阵吗?”

一听这话,延信大惊,不过脸色却还平静:“妤吧!”他说,“你又立了一功。请先回帐休息。”

“是!”椎椎行了礼告退。

延信却认为椎椎的忠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凝神细想一会儿,认为罗卜藏有趁火打劫的企图。

原来罗卜藏本就对延信不满,及至领兵出发,在马上思量,败既不愿,胜了不能穷追,就无法大获全胜,也没有什么意思。这个仗打得窝囊,越想越气,便起了个不顾大局的开搅捣乱的心思。

他的做法是,与敌甫一接战,便全师而退,引敌来冲阵,如果廷信抵挡不住,是自取之尤。反正他是奉了将令的,情形不妙,不妨撤回,并无战败之罪。如果到时候看情势于己有利,更不妨挥师回攻,由败而胜,也是一场功劳。

但是策零敦多布,亦很机警,怕中了埋伏,追了一阵,下令收兵;罗卜藏便又转回去攻击,杀声震天,夹领着各种刻薄的辱骂。等对方回身一挡,他却又赶紧撤退。如是三次撩拨得策零敦多布怒不可遏,便将计就计,选派精锐,绕道到罗卜藏的后方,去截他的归路。这一着很厉害,却不知延信军中有个异人在。

延信接得椎椎的报告,本以为罗卜藏很快地就会赶回来。谁知左等右等等不到,心知情势有异,罗卜藏不是已经反扑,便是被围,因而又命椎椎照老法子去侦察。

这一次椎椎是特派第一队的骑哨,直接来向延信报告,只有八个字:屡进屡退,实力无损。延信细细研究,大致了解了罗卜藏的用意。越发加强戒备,以便等罗卜藏引得敌到时,可以聚歼。

转眼间,太阳已经偏西;但见夕阳里一骑飞驰,起先只是一个小黑点,眨眨眼之间,已能辨形,小矮如猴,必是椎椎。他亲自来报军情,可知情势严重,延信便亲自策骑迎了上去。

两马相遇,各自勒住,椎椎跳下马来,廷信亦即下马,走到一处,椎椎说道:“敌人另外派了一支兵,绕道而来,怕是来截罗卜藏台吉的归路!”

“喔!”延信问道:“有多少人?”

“约莫一千五百。”

“在哪个方向?”

“右面。”椎椎指着右前方说,“离罗卜藏台吉侧面,只有里把路。”

“你看到黑龙江的马队没有?”

“看到了。”

“他们在哪里?”

椎椎将身子转过来,往北面一指:“十里之外。”

“如果他们往南来遮挡,能拦住那一千五百人吗?”

椎椎想了一下说:“要快。”

“当然要快!”延信接口说道,“你的判断不错,他们是来截罗卜藏的归路,幸亏让你发现了,还来得及对付。”他又问说,“你的马快不快?”

“快虽快,不及将军的马快。”

“你骑我的马去。请你通知虎尔木,立即南下迎敌,我另外派人增援。”延信又说,“这本不该是你的差使,不过派别人去,一怕找不到虎尔木,二怕说不清楚,只好请你辛苦一趟。”

“这也无所谓!”椎椎从延信的护兵手中接过缰绳,不由得笑逐颜开。因为延信的坐骑是一匹异种名驹,雪白的毛片上,散布着好些制钱大小的红点子,大概是所谓“纯驷”的白马与胭脂马交配而生的名种。延信有个幕友,替它起的名字跟它的名字一样漂亮,叫做“桃花浪”。

桃花浪不但漂亮,而且跑得快,不但跑得快,而且通灵性。有主人在,它如何肯让人骑。尽管椎惟通骑术,也制服不住它,乱踢乱咬,像匹野马。

“乖!”延信走上去拍拍马股,“别撒野了!快送了椎椎去,也记你的大功,给你酒喝。”

原来桃花浪也会喝酒。每逢它奔驰格外出力,回到槽上,必得在水中加少许白干,气力才恢复得快。

第二章进兵西藏(7)

说也奇怪,经延信这样拍马屁抚慰之后,桃花浪帖然就范。不过仍然淘气,等椎椎一跃上马背,立即一冲而前,亮开四蹄,如飞而去。亏得椎椎机警,一把死抓住它的鬃毛,才没有被掀了下来。

马快路熟,骑术又精,真是眨眨眼的工夫,便发现了黑龙江马队派出来的警哨。椎椎生具异相,全军皆知,所以不须盘诘,很快地找到了虎尔木。

听得椎椎所传达的延信的命令,虎尔木大感兴奋,立即下令集合。

但沙漠辽阔,随处都是大路,要怎么样才不致错失,恰好截住,是个绝大难题。这就又要靠椎椎的奇能了。

行军原有伏地听声的法子,不过在沙漠中,只有像椎椎这样的异人,才能用这个法子。

他将身子伏了下去,右耳贴地,听了好一会儿,一跃而起,向虎尔木问道:“可有罗盘借来一用。”

“有,有!”虎尔木将随身携带的一个精巧小罗盘,递了过去。

椎椎面北而立,身子左右移动,看罗盘指针笔直下垂,指着正南方向,确定了自己面向正北的位置,方招招手将虎尔木唤过来,指点敌人的方位。

“你看,对方由西往东,是在西北西的位置,距离大概十五里。”

“只有十五里,那不很快就到了吗?”虎尔木说,“待我领着弟兄迎上前去,给他来个迎头痛击。”

“那是你的事!”椎椎笑道,“不过,对方要拦的不是你!”

虎尔木被提醒了,“你是说,对方发现我们,不会接战,会——”他问,“会转而向北,去拦截罗卜藏?”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虎尔木想了一下说:“你的顾虑不错!我大可以逸待劳。”

左前方大概三里以外,有个沙堆,虎尔木领着他的部下,就埋伏在沙堆后面。

椎椎认为他的部署很妥当,便跨上桃花浪,很快地又回到了延信身边。

天色快黑了,策零敦多布颇为困惑。照道理说,对方的归路已断,不是四下溃散,便是回师反扑。谁知追了几十里下来,遥遥望去,对方仍是保持着完整的队伍,怎么样也看不出有受惊的迹象。莫非没有拦住?

倘或未曾拦住,自己一味穷追,变成孤军深入,犯了兵家的大忌,也许伏兵已绕道到了敌后腹背,有夹击的机会,随时可以到来。如果自己撤兵而回,则派出去截敌的一支人马,即成对方夹击的目标。这一出一入,关系太大了。

策零敦多布始终踌躇不决,但马蹄甚疾,这样蹉跎着,不知不觉又追下十几里路去。转过一个沙堆,在身后都兰山巅余晖照映之下,隐隐发现五色旗影。蓦地醒悟,不由得大惊失色——怕已入伏了!

于是他立即勒住了马,从随从手里夺过一具笳角,面向着都兰山的残日,呜呜地吹了起来——这是后队改为前队,迅速撤退的号音。

五千人马,乱成一片,原地打了几个转,终于一起往西,在归途上疾驰而去。走出五六里外,只见南北两面,旌旗飘拂,万马奔腾,往后回顾,似乎罗卜藏又赶上来了。三面受敌,惟有全力而冲,希望在对方南北两面伏兵未会合以前,逃出“袋口”。否则就等于被封在口袋中,将有全军覆灭之厄。

就这时,只见迎面又有一路人马,滚滚而来,策零敦多布倒是一喜,只当去拦截罗卜藏归途的那一千多人,回师相救。心里这样想着,不由得勒一勒缰绳,为的是让马蹄稍缓一缓,好看个仔细。

急切间哪看得清楚?金红色的残晖,正面射来,耀眼生花,望出去是人是马,无非一片黑影。而就在这眨眨眼的工夫,情势已经大变。不但清兵的左右两翼,已将会师,而且发觉迎面冲来的竟是敌人——虎尔木的马队,退敌功成,收军回营,恰好填补了正面的缺口。

策零敦多布心知已经入伏,对光作战,视线不佳;入敌阵地,虚实不明;三面被围,寡不敌众,天时、地利、人和,都处劣势,看来只有突围逃命了。

念头在转,身子也转了。策零敦多布心想,清军都调遣在外,后路空虚;刚才诱敌的那支兵,追追打打逃逃,也是疲惫之师,不足为惧,倒不妨假夺围以冲阵,说不定活捉延信,或者俘获了新达赖,挟为人质,则反败为胜,指顾间事。

起了这个侥幸的念头,顿觉精神一振,一叩马腹,往前直冲,口中大喊“杀啊,杀啊”!

这股重来的余勇,一开头倒也气势惊人。无奈延信胜算在握,十分沉着——看敌人冲了过来,第一道命令,稳守阵脚,不准妄动;第二道命令,前列的弓箭手,单腿跪地,扣弦待命;第三道命令,火枪营与硬弩间隔排列;第四道命令,头通鼓开枪,二通鼓射弩,三通鼓放箭。

部署已定,将椎椎找到身边问道:“你知道不知道,火枪、硬弩、弓箭能打多远?”

“当然知道。”

“好极!请你司鼓发令!”

椎椎欣然应命。他那一双明察秋毫的碧眼,见光不畏,向前看得非常清楚。预先估计好三条界线,等策零敦多布冲到第一条界线,立即将高举着鼓槌的手往下一落,二十来面大鼓一齐惊天动地似的响了起来,洋枪开火乒乒乓乓地,只见对方人仰马翻,队伍大乱。

策零敦多布却不顾一切,依旧冒死前冲,到得第二条界线,硬弩又在椎椎的鼓声指挥之下,一排一排地射了出去。

这时三面合围的清军已经赶到,正好截住往回逃命的敌人;而回阵休息的罗卜藏,见此光景,岂肯不凑这个热闹,自失立功的机会?斜刺里领兵冲来,前后夹击,使得最后预备着的弓箭手,竟无用武之地了。

杀到天色已暗,告一段落,延信吩咐收兵,清点战果,敌人死伤两千有余,投降的亦有三千。自己这面的伤亡,只一百多人。可说大获全胜,美中不足的是,策零敦多布趁黑逃掉了。

第二章十三忠臣一孝子(1)

论功行赏,连罗卜藏也有份。在他自是却之不可,但未必觉得受之有愧。

部署稍定,并派向导随同先遣部队探明了路程,延信奉迎达赖六世,继续向西藏进发。一路行去,一路不断有谍报到来,策妄阿喇布坦在各路兵败的困境之下,犹不服输,调集所有的精锐,连同老母妻子,守住一个名叫卜里多的要隘,成为延信大军入藏,不易排除的一个障碍。

因此,行程就缓了。延信召集部下会议,都认为敌逸我劳,硬攻不是好办法。好在拉萨已经平定,尽归官军的掌握。如果岳钟琪能遣轻骑北上,抚敌之背,则策妄阿喇布坦怕受夹攻之危,必然自动让路。彼时再看情形,在他遁向老巢的归路上,设伏截击,岂非事半功倍。

舍此以外,别无善策。延信只得依从,选派悍机警熟悉路程的劲卒,带着书信,赶往拉萨去联络。可是路途遥远,难期速效。转眼秋深,道路艰难,又怕粮食不足,士气不振,那时敌人卷土重来,只怕难以抵挡。延信为此郁郁不乐。

“将军,”椎椎献计,“我听说策妄最听他老娘的话,如果能将这位老太太说通了,让策妄来投降,那有多好!”

“好是好,无奈,”延信苦笑,“怎么能将策妄的老娘说通?”

“现在当然想不起有什么好办法,不过只要用心去研究,总能找出办法来。”椎椎自告奋勇,“我想去探一探阵。”

“你是说,想探策妄的阵地?”

“是的。”椎椎答说,“看他的老娘住在哪里,有没有法子可以接近?”

“不好,不好!”延信大为摇头,“你是军中一宝,万一失陷在哪里,关系很大。”

“请将军放心,我的眼睛比别人看得远,我的两只脚比别人走得快,敌人抓我不到。不,”椎椎立刻又自动更正,“是根本不让敌人看到我。”

听他说得这样有自信,延信考虑下来,终于很勉强地答应了。

于是椎椎备了三天的干粮,悄悄地辞延信而去。走的时候是三更天,约定第三天的深夜,必定回来复命。

“好!到时候一定回来。”延信深深叮嘱,“千万不要勉强,看情形不好,速速回头。”

结果,到得第四天上午,尚未见椎椎的踪影。延信忧思难释,悔恨万状。因为椎椎一个人可以抵得上千人之用,实在不应该让他去冒险,一念之差,造成了无可弥补的严重损失,真是错尽错绝了!

谁知,梦想不到的是椎椎居然回来了。延信这一喜,非同小可。拉着他的手不放,只是不断地说:“再也不能让你做这样荒唐的事了!”

椎椎报以苦笑,有着说不出的苦。原来他此行很有成就——结识了策妄阿喇布坦的一名亲信,道出一个秘密——策妄的老母,很愿意归诚,但对官军不免猜忌。如果延信能示以诚信,她愿意说服策妄,化干戈为玉帛,至少可以逼着策妄收兵回到准噶尔,让出路来,容官军护送达赖六世入藏。

有这样的妤事,延信自不能不细问一问:“所谓示以诚信,要怎么做呢?”

“我也问了。对方说:要请将军盖用印信,正式承诺:只要策妄归顺,封为亲王,把吐鲁番以西的地区,都归他管辖,世世代代不变。”

“这哪里可以!皇上才有这样的权。”延信又说,“明明是我办不到的事,随便出口轻许,反倒显得既不诚,又不信。”

“是的!我也这样说;我说延将军作不了主,不过他可以奏请皇上准许。”椎椎又说,“如果再能送一份重礼,那就更容易打动那老女人的心了。”

“送一份重礼,倒无所谓。可是怎样联络呢?”

“我去了,找到他,他会带路。”

延信突然警觉,“不行,不行!”他乱摇着手,“这件事太危险!决不行。”

椎椎心知延信的意志很坚决,再说没用,只得怏怏地保持沉默。

延信倒颇感歉然,为了安慰他起见,细问他此行历险的经过,不住地慰劳夸奖,但就是决不答应让他再去冒险。

话虽如此,延信对这样好的机会,毕竟不甘心轻弃。不过他不能在椎椎面前谈这件事。一谈便形成对他的鼓励,又要纠缠不休,所以只能默默在心里盘算。

这天晚上,延信睡到三更天就醒了。平时他总要睡过四更,只为心事莫释,眠食不安,所以醒得早。

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亲自去喂马。起先只为桃花浪可爱,亲自去喂马,亦只为逗弄婴儿般,自觉是一种享受;谁知桃花浪通灵性,竟被惯坏了,每天非延信亲喂不食。当然,并不需他亲自去拌草料,只要他在场就可以了。

这天去得早了,马夫尚未起身,延信不能不亲自动手,哪知一入马厩,便发觉异样——拦马的木栅,开启了一半!

他提高警觉,依旧不动声色地先牵马饮水,暗中用视线搜索,果然发现草堆中蜷伏着一个人。

“谁?”他问。

余音犹在,黑头里已有条人影往外直窜,延信自然不容他脱逃,一伸手捞住那人的手臂,顺势一扭,反剪了过来,轻易地制服了。

定睛细着,延信不由得诧异——那人穿的是蒙古兵的服饰,便松开了手喝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守信。”

延信越诧异:此人竟用汉语回答。“你是汉人?”他问,“怎么穿这样服饰?”

“我原在蒙古台吉部下。”

“你是汉人,怎么又做了蒙兵?”

“这说来话长了!”赵守信毫无畏惧,“只怕将军没工夫听我细说。”

“你长话短说好了!”

长话短说是如此:他是江南人氏,因为犯案充军,发配到关外。中途与解差发生纠纷,怕受报复,乘隙私逃,辗转投向蒙古从军,随征到此。

“那么,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是受人指使来行刺?”

“决不是!没有人指使我。就指使我,我也不会听。”赵守信笑一笑说,“我是看到将军的马好!”

“马好怎么样?你是来盗马?”

“不敢说盗马,只是想把桃花浪牵出去,骑一阵子杀杀我的瘾!”

这个说法,未免离奇。延信想一想问说:“你会相马?”

“马是我的性命。”

第二章十三忠臣一孝子(2)

仿佛有事答非所问。不过延信想到,桃花浪见了他居然不是乱踢乱咬,足见他确有一套控马的本事。姑且丢下这一节不问,问他是怎么进来的?

“你是白天溜进来躲着的?”

“不!”赵守信答说,“二更多天跳栅栏进来的。”

延信转脸望那木栅,约有两人高,密密地由绳索缀连,若说攀附而上,都难着手,能跳进来似乎是件不可想像的事。

“你是怎样跳进来的呢?”

赵守信愣了一下答说:“就是这么一跳就跳进来了。”

“你跳一回我看看!”

赵守信又困惑了,“将军,”他问,“你老不怕,我一跳跳过去,就此跑走。”

“只要你跳得过去,你不跑,我也会放你走。”

赵守信心里明白,他的性命,要看他的本领。本领高强,性命可保,否则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

于是,他看了一下说:“由外面往里跳容易,由里往外跳,只怕势头不顺。等我试试看吧!”

说完,赵守信退了几步,双脚不断起落,身子一蹦一蹦地是在蓄势;然后见他拔步飞奔,蓦地往上一长身,蜷曲双腿,横滚着过了栅栏。接着他从已开的栅门中走了回来。

“你等着!”延信平静地说。

赵守信依言静静地等候,等延信喂完了马,招招手将他带回座帐。

“拿酒来!”延信关照马弁。

拿了酒来不是自己喝,是给赵守信。然而始终没有别的话,直到赵守信喝完酒请示行止时,他方开口。

“你在哪个台吉部下。”

“莫苏札台吉。”

“好!你回去吧!”延信叮嘱,“今天的事,不必跟任何人说起。”

到得第二天上午,延信派中军到莫苏札那里传令,调赵守信到帐下,也升了他的官,这明明是有用他之处,但连赵守信自己都不明白,会有什么任务落到他头上。

要派给赵守信的任务,只有延信自己跟椎椎知道。而迟迟没有交派,只因商量未定之故。原来延信是因为赵守信有那跃高的特长,触机想起,可代椎椎二次探敌的任务。

既是探敌,实是招降,初步要跟策妄的老母见面,延信从椎椎口中获悉,她深居简出,惟有入夜潜入她的营帐,才能一晤。而敌阵中,凡是紧要人物的营帐,外面都围一道网子,名为“网城”,网眼上系着铃铛。若有人接近,一碰网城,铃响示警,守卫众集,必难幸免。这个防刺客的设备,流行多年效用极佳,几乎是万无一失的。

因此,要越过网城,惟一的办法,便是不碰网城;赵守信恰好能做到这一点,所以在延信的心目中,是惟一的人选。

不过,椎椎却并不完全同意。“将军,”他说,“除此以外,还有好些难处,倘或克服不了,不等他看到网城,先已失手了。”

“我知道,第一、路途要熟;第二、要机警,能够躲开敌人的警卫;第三、要有智力,至少对付两三个人,不致落下风,这些……”

“还有第四,”椎椎抢着说道,“要能言善道,把那位老太太说服。这都不是容易办得到的事。”

“我想不妨找他来问问,也许他都办得到呢!”

“这当然可以。不过,将军,这一谈,机密可能会泄漏出去。”

“不要紧,”延信答说,“我会格外叮嘱。他不会不知军法森严。”

于是,一天深夜,延信将赵守信唤进帐来,在座的只有一个椎椎。由他作了任务说明。延信问道:“你自觉如何?这是绝不可勉强的事,你有一分把握,说一分话,倘或不愿,我决不怪你。”

“将军,这样说,”赵守信笑道,“我不愿也愿意了。”

“你是有把握?”

“还很难说。”赵守信想了一下问说,“我先要请将军示下,如果此去不成功,会有什么坏处?”

这会有什么坏处?谁都想不出。“只有一样坏处。”延信答说,“你的一条命会不保。”

“那,将军就不必问我有几分把握了!最坏也不过送一条命而已。”

延信与椎椎都不由得肃然起敬。赵守信不但为国勇于捐躯,忠勇可佩。最难得的是他那种平静无事的态度,真个勘透生死关头,有着从容就战的至高修养。

“他这话说得再透彻没有了。”延信向椎椎说,“就这么办吧!”

“你听见了?”延信抚着赵守信的背说,“我现在相信你有八成会成功。”

“将军,成功,是不是有赏?”

“那何消说得?”

“赏什么呢,将军?”赵守信微笑着说,“最好先告诉我。”

延信从他那略带诡秘的笑容中,恍然有悟,拍拍他的背说:“你是看上了我那匹桃花浪。只要你成功,我一定赏你,不过要等班师以后。”

“当然!当然!”赵守信跪侧拜谢,“将军厚赐,我一定能够领受。”

于是赵守信由椎椎带了去,将此行的道路险易、敌方布置,以及如何趋避等等必须了解的情况,悉心教导。同时延信备了招降的书信,与一袋价值不赀的五色宝石,郑重交付赵守信,再三叮嘱一路小心,并亲自送至二十里外,方始作别。

到得第五天,赵守信回来了。延信摒绝从人,只召椎椎在一起,听取赵守信此去的经过。

“我是大前天白天见到策妄的老娘的。不过,我不曾跳进去,因为网城太高——”

“那么,你是怎么进去的呢?”延信问说。

“我用了一计,我说我是蒙古召吉部下的逃兵,但求收安,愿意献出宝石作为酬谢。就有人去报告策妄的老娘——”

“慢慢!”延信又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知道此人不是去报告策妄而是去告诉他的母亲?”

“那人是个番妇,她的主人是谁,当然可想而知。”

“喔,你又怎么能跟那番妇打上交道?”

“说来很巧!”赵守信笑道,“有个番妇出来汲水,失足滑倒在河里,我拉了她一把,就这么便结识了。”

“喔,以后呢?”

“以后她就关照我在外面等候愿意为我去通报。我告诉她说:如果她愿意帮我的忙,只悄悄告诉她的主人,不能跟别的人说。如果她不愿意这么做,不妨很坦白地告诉我。那番妇很守信义,答应我一定只告诉大阿娘——她们这么叫策妄的母亲。大概有一顿饭的工夫,那番妇带来两个同伴告诉我说,大阿娘愿意接见我,不过先要搜一搜身。我就让她们浑身搜过。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的,一把短刀,已经丢掉了,所以搜查的结果,让她们很满意。”

第二章十三忠臣一孝子(3)

当然,延信的书信,是再也无法隐藏了。因为已到了可以说明真相的时候——既有五色宝石之献,又无乘隙行刺之虞,加以他言词谦抑,深得番妇的好感,所以顺顺利利地就见到了大阿娘。

“你说你是蛮子?”

满洲、蒙古等地,常称汉人为蛮子。赵守信早就自承不讳,而大阿娘却奇怪,这样的大事,何以独独派个汉人来办,所以首先要澄清这个疑问。

“是的。”赵守信答说,“不过我在塞外已有十来年了。”

“延将军相信你,比对他自己人还要相信?”

听这一问,赵守信恍然大悟,从容答说:“不是格外相信我,是因为我有一样本事,跳得高,能够跳过网城,这样便可不致于惊动大家。”

“那么你是跳网城进来的吗?”

“不是!”

“我想,我是来献珍宝的,又不是来行刺,何必那样偷偷摸摸地进来?”

大阿娘微笑说道:“你的口才很好!”

“大阿娘以为我撒谎?”

“不是说你撒谎,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相信你?”

“那容易,我拿证据给大阿娘看。”他望一望撑住牛皮的横梁,随随便便一长身,手就攀住了横梁,但稍一停止,随即飘然而下,怕横梁不结实,系得太久,吃不住分量会断。

“我相信你了!不过,”大阿娘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儿子不会投降的,我想法子劝他回去。你请延将军过几天再走,我们会让路。”

这好像是一个可以令人满意的答复,但何以不肯投降,却肯让路?似乎情理不通,也就无法信任她的话了。

赵守信深知率直相问,会引起怎样的反应?所以陪笑说道,“大阿娘,就让我这样去回复延将军?”

“对啊!就这样说。”

“我不敢,我怕延将军骂我撒谎。”

大阿娘勃然大怒,似乎满头纷披的白鬓都竖了起来,本来是一张肉红脸,此时更如旗人崇信的“关老爷”的塑像。赵守信知道失言了,但相当沉着,且看她如何发脾气再说。

“你这个狗蛮子,你是骂我撒谎?来,替我把他轰出去!”

骂,甚至于打都不要紧,这一逐出帐外,便成决裂,不但大阿娘再不会实践诺言,而且自己的性命都会不保,所以赵守信这一急,非同小可。

谁知真的逼急了,自会逼出意想不到的妙着——他突然伏身一窜,钻到一名番妇的脚下,“汪汪汪”地一面学狗叫,一面双手乱抓她的裤脚,就像恶犬咬人似的。

大阿娘吓一跳,那番妇则莫名其妙,只是往后闪避。而赵守信缠着不放,便听大阿娘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赵守信回身说道:“大阿娘不说我是狗吗?”说完,向旁边另一名番妇又是“汪”地一声,龇牙咧嘴地作势欲扑。

这一下把大阿娘逗得又好气,又好笑,盛怒尽解,笑着骂道:“你们南蛮子,真是奸诈不要脸!”

“大阿娘,”赵守信此时已相信她的话不是瞎说,但必须得一信物,才能向延信复命,所以又陪笑请求,“你老人家看我路远迢迢,到这儿来扮狗叫,光凭这一点,也得赏我一点儿什么,让我好回去跟同伴夸耀夸耀啊!”

大阿娘沉思了一会儿接纳了他的请求:“好吧,我把这支镯子给你。”

她从左腕上脱下一支镯子,是用深山中百年老藤所制,其色如栗,名为“风藤”,据说能平肝顺气,老年人戴了,能免风眩之症。通常,风藤镯接头之处,多以银镶绾合,而大阿娘的这一支,独用金镶,格外名贵。赵守信非常满意。

不独赵守信,延信亦很满意。认为大阿娘的这只风藤镯,确是信物。不过疑团仍在,何以不肯投降,却愿让路?

“只有一个可能,”毕竟还是熟谙六韬三略的延信能作解释,“策妄的后路有变,不能不回师去救根本之地。”

“是的,”椎椎的心思也很机敏,立刻联想到了,“也许兵败回准噶尔的策零敦多布,背叛策妄,想取而代之。”

“果然如此,可真是一报还一报。”延信神色肃穆地说,“这件事我得好好想一想。”

“不妨先派人去打听,或者,”椎椎自告奋勇,“我去一趟。”

“不,不,”延信赶紧拦阻,“何须你出马,我另外派人去打探。”

言出即行,立刻下令多派哨探分两路侦察,一路查明策妄的动向;一路往西深入,打听准噶尔方面,可有什么叛乱的消息。

第二章十三忠臣一孝子(4)

非常意外地,罗卜藏居然亦会知道,策妄有撤退的意向。延信认为他的消息来源,应该问个清楚。

“你是从哪里来的谍报?”

“将军不必追问这一点。”罗卜藏说,“只请将军告诉我,有这回事没有?”

“我何能不追问?易地而处,你倒想想看,这样重大的情况,我何能不彻底查明。”延信提出交换条件,“你老实回答了我的话,我也老实告诉你想知道的事。”

罗卜藏想了一下答说:“将军一定要我说,我自然不敢违令。不过我请将军允许,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

“你这一说,我知道了,是什么人告诉你的,责任我可以不追究。不过,你得告诉我,赵守信跟你是何关系?”

“将军真是明察秋毫!”罗卜藏笑道,“赵守信是早就认识的,他善相马,我常请教他。前两天我要找他,说他奉命差遣,不知到哪里公干去了,今天看见他忍不住查问,他被我逼得没有办法才说了实话,我想,这虽是机密军情,但像我这样的地位,似乎也能参预。”

“不错,到时机成熟,自然非向各位公开不可。”

“将军所说的‘时机成熟’,不知是不是指等这个消息得到证实而言。”

“是的。”

“那可晚了!消息证实,策妄已经远走高飞了,”罗卜藏很认真地说,“将军,你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怎么?”延信想了想,懂了他的意思,很沉着地问,“请你告诉我,机会是什么?”

“是歼敌!”罗卜藏很起劲地说,“如今有两策,一策是设伏狙击策妄;一策是助策妄击平策零敦多布,藉以收服策妄。”

“你这两策都不错,无奈,扦格难行。先说第一策,我们奉到的旨意是‘安藏’,最主要的任务是将新达赖送到拉萨去坐床,策妄果然肯让路,我们不应节外生枝,自己多事,反生阻力。”

“那么第二策呢?”

“第二策更不可行,孤军深入,兵家所忌,而况粮食不足,不说打仗,困都困死了。”延信又说,“再者策妄与策零到底是一族,一看召来外患,反促成他们和解,前后夹击,岂不危乎殆哉?”

“将军的话不错,不过,我有一个想法,似乎也值得一试。”

罗卜藏的想法是,策妄既肯让路,拉萨又有岳钟琪接应,则延信护送达赖入藏,一路无阻根本不须多少兵力,既然如此,罗卜藏可以带回青海的队伍,往西追击,至于粮食,不妨就地征购,到底他是青海的台吉,在青海用兵,自会得青海土著之助。

这话也不能说他没有道理,可是,延信因罗卜藏心存叵测,很可能是想进占准噶尔,取策妄及策零而代之。旧患虽去,隐患又出,绝非朝廷国家之福。

不过,为了士气,他亦不便峻拒“台吉”。他和颜悦色地说,“兹事体大,我作不了主,必得奏请上裁。”

“将军这话我不敢苟同。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以时机急迫,如果凡事请旨而行,必致坐失戎机。”

“这不可一概而论,命将专征,非同儿戏,必有一个鹄的在。如今皇上付托我的是安藏的重任,为了这个任务,有时不妨从权。若说,不往南而往西,变成征准噶尔了,与安藏是两回事,我何能擅作主张?”

罗卜藏语塞,但还是不肯死心,仍欲有言,延信却不容他开口,还有驳他的理由。

“再说,兵凶战危,就算打胜仗,也得看看要怎么样才能胜。倘或得不偿失,还是不能去。至于落了败仗,损兵折将,有伤天威。这犹在其次,更有一层绝大的关系,台吉应该想到。”

“什么关系?”罗卜藏有些负气的意味了,“索性请将军说个明白。”

“你一定要我说,我就说。”延信的脸色也不好看了,“倘或你出师不利,策妄或者策零,会乘胜追击。岂不是自召其祸?本来策妄内外交迫,势穷力蹙,只有逃回老巢之一途。只为他人贪功反而给了他一个激励士气,卷土重来的机会,台吉,果然有此不幸的结果,只怕你会连累老父!”

这是极严重的警告,如果罗卜藏不服节制,擅自行动,导致了兵败为准噶尔回师反扑,以致入藏大军,竟有后顾之忧,那就连他的父亲札什巴图尔亲王都会获罪!

罗卜藏毕竟被慑服了。心里虽还不大服气,行动却很谨慎。不久,谍探报来,果如预料,准噶尔内部有不稳之势,策妄阿喇布坦,从老母之劝,悄然撤兵。于是延信安然无阻地护送达赖入藏,九月间坐床,正式成为第六世达赖,捷报回京,群臣以为会大奖有功将士。谁知竟无动静,自然要引起许多猜测。

有个说法,皇帝明年登极六十年,必有恩典,并在一起封赏,热闹得多,所以此时暂不作任何处置。

又有个说法,皇帝早有上论,不愿有什么繁文褥节来庆祝他登极六十年。为了示天下以清静简朴,所以有功不赏。但心中自有邱壑,谁好谁坏,施恩降罪,随时都可降旨,不必急在一时。

再有个说法,藏事妆平,抚远大将军胤祯并未身临前敌,亦未见有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表现。皇帝是要等胤祯有了出色的战功,一并奖赏。

此外还有个私下谈话的说法,皇帝对胤祯非常失望,因为他并没有杰出的表现,显示他并无足够的资格君临天下。对这次大征伐竟无封赏,正意味着皇帝对抚远大将军的不满。

这是个相当深入的看法,但如以为皇帝对胤祯的失望是绝望,却是大错特错。而有些人看不清这一点,觉得又到了不能不谈建储的时候了。

其中有个人叫王,江南太仓州人,康熙九年的进士,选入翰林院,一帆风顺,早在康熙五十年,便已入阁拜相,官居文渊阁大学士。

其时正当朝中为废太子,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王冷眼旁观,感触特深。原来他的祖父叫王锡爵,是前朝神宗年间的宰相,力争建储,而后果非常之坏。王对于他祖父在国史上留下这一段挨骂的记录,痛心疾首,耿耿于怀,总想替祖父争个面子回来。所以早在康熙五十六年,便上了个密折,建议建储。

自从太子废而复立,立而复废这两番大波折以后,皇帝已经想得非常透彻,身后之事,最明智的办法是暗中留意,择贤而立。所以很讨厌臣下谈建储,不过王年将七十,官已拜相,格外优容,只将他的奏折留中不发,以为置之不理,自然无事。

第二章十三忠臣一孝子(5)

不久,山西道监察御史陈嘉猷,邀集同官,一共是八个人,联名上奏,亦是请早日建储。皇帝疑心王建言没有下文,指使陈嘉猷等人为他接力,大为不悦,便将王的原奏,连同陈嘉猷等人的公折,一并发交内阁议处。

当时内阁的首辅是武英殿大学士马齐,举朝皆知,他是拥护皇八子胤的。如今王主张复立废太子,与他心里的想法,形成冲突,所以马齐想借刀杀人,提出好些不准轻言立储的口论作根据,将王定了死罪。

复奏送入乾清宫,王在乾清门外待罪,不敢进宫,皇帝却谅解了他,对另一个大学士李光地说:“王的话,原不能算错。不过,他不应该授意言官同奏,言官不能本诸良心、独立行事,成群结党、遇事要挟,是明朝最坏的习惯。你们把王的处分,拟得太重了,叫他进来,我有话开导他。”

于是王奉召入宫,皇帝招手命他跪在御榻前面,说了好久好久的话,声音极低,定罪一事,亦就宽免。连陈嘉猷等八人,亦无任何罪过——猜想皇帝已将继承大位的皇子,必须年纪较轻,体格壮健这两个条件,告知了王。

及至皇十四子胤祯封为郡王,受命为抚远大将军,特准使用正黄旗纛,等于代替御驾亲征。满朝文武,皆知大命有归。如今安藏一事,已经收功。恰又欣逢登极六十年,意料中将会诏告天下,立皇十四子为皇太子,谁知一无动静,而且众臣上表,三月十八日万寿,请准朝贺,皇帝亦复不评,心境这样之坏,是为了什么?王认为是皇帝对皇十四子深感失望,仍旧想立“二阿哥”,而苦于无法自我转困,因而再度上奏,请释放二阿哥,话说得相当激切。接着又有广西道御史陶彝,纠合同官十一人,包括陈嘉猷在内一起上奏,与王所作的请求,完全相同。

这一下,激起皇帝的震怒。前后两次,事出一辙!头一次可以原谅他本心无他;第二次明知故犯,绝非偶然。在皇帝看,是王有意不让他过几天舒服日子,存心捣乱。其情可恶,其心可诛。再也饶不得他了!

于是皇帝在乾清门召集王公大臣,痛责王,植党希荣,而且提到他祖父王锡爵的罪过,他说:“王锡爵在明神宗时,力奏建储。泰昌在位未及数月,天启庸儒,天下大乱,至崇祯而不能守。明朝之亡,锡爵不能辞其咎。”

对王锡爵的指责,大致是不错的。明末的史实,在当时信而有证,神宗万历十年八月皇长子生;十四年正月皇三子生,他的生母郑氏立刻进封为皇贵妃。皇长子之母恭妃王氏,诞育元子,而未进封,显然无宠。从来帝王之家,母以子贵,而子亦以母贵,皇之子之母既然得宠,便很可能以幼夺长,被立为太子,所以宰相申时行等,上疏请立元子为东宫。皇帝拒绝,他的理由是皇后年纪还轻,尚未有子,倘如现在立了东宫,将来皇后生了嫡子,又将如何?

以后数年,便常有请求建储的争议,到得万历二十一年,王锡爵从家乡省亲回朝,便全力推动此事。皇帝支吾其词,想出各种办法来拖延,最后计穷力竭,迫不得已在万历二十五年立皇长子为太子。此时共有五个皇子,除皇子封为福王以外,其余三子封为瑞王、惠王、桂王。

万历四十九年七月,皇帝宾天,即为神宗。皇长子于八月初一即位,改明年为泰昌元年。哪知这个皇帝资质下愚,在热孝之中,荒淫无度,以致即位十天,便得了病。有个鸿护寺丞李可灼,私下进了一服丸药,自称是“仙丹”,其实是由妇人经水中提炼出来的红铅,乃是一种壮阳的春药。皇帝服了一丸,觉得暖润滋畅,胃口大开,非常舒服。哪知再进一丸,到了五鼓天明,呜呼哀哉!这天是九月初一,在位刚好一个月。

这就是当初宫闱“三案”中的“红丸”一案。这个庙号光宗的皇帝既崩,皇长子即位,是为熹宗,宠信魏忠贤与乳媪客氏,搞得宫闱秽乱,丑不可闻,确是明朝亡天下的一个大关键。

康熙皇帝的意思是,倘非王锡爵极力主张立太子,则神宗虽然偏爱福王,但废长立幼,亦知臣下必然反对,不致贸然行事。这样到了临终之前,择贤而立,明朝的气运又当别论了。

“王莫非以为我是明神宗,没有主张,可以听任大臣摆布的昏君吗?”皇帝疾言厉色地,“我本来没有杀大臣的意思,哪知大臣自取其死,我也就无可如何了?你们传旨给王,叫他明白回奏!”

皇帝很少有这样震怒过,也很少以处死来威胁大臣,因而举朝失色,甚至没有人敢拿笔砚给王,仿佛这样一做,就会被误认为王的同党,牵连获罪。

王就在宫门待罪。听侍卫传旨,要他回奏,却连纸笔都没有。思量面奏,又惮于天威,怕言语失误,反为不妙,迫不得已只好老实说了。

“无纸无笔,无从回奏,可否赐我方便?”

那侍卫于心不忍,替他找来一张纸,一枝笔,一锭墨。王便伏在阶石上,用些唾沫将墨濡湿了,拿笔蘸了一蘸,写了一篇简单的奏疏。

他说:“臣伏见宋仁宗为一代贤君,而晚年立储犹豫。其时名臣为范镇、包拯等,皆交章切谏,须发为白。臣愚,信书太笃,妄思效法古人,实未尝妄嗾台臣,共为此奏。”

写完,由侍卫捧着呈上御前。皇帝看他自己承认是个书呆子,心里的气消了些,不过,最后一点,却还须细查——唐朝设御使台,所以御史称为台臣。王自辩,不曾嗾使陶彝等十二御史奏请建储,这话是真是假,当然要查。

查明王的话不假,同时建议同一事,只是巧合。其时王大臣议奏:王及陶彝等十二人,应革职,从重议罪。皇帝考虑下来,作了一个情理法兼顾的决定。

“王跟陶彝等人的奏折,都说是为国为君,如今青海、西藏一带,正在用兵,如果是忠君,就应该有灭此朝食的决心。这十三个人,可以暂缓议罚,照八旗满洲文官的例子,一律改委为额外章京,发往军前,交抚远大将军差遣,效力赎罪。”

在文官来说,这等于变相的充军。十二御史,尚在中年,王年将七旬,鬓眉苍苍,一旦到了大漠荒寒之地,必死无疑。因此,皇帝又作了一个权宜的处置,命王的长子,正在当翰林的王奕清,代父从军。王家兄弟很友爱,老二奕鸿正在澎南做粮道,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认为老父获罪,长兄出塞,自己何能恬然居官。所以变卖了自己的产业,与奕清同行,成了一段佳话,号称“十三忠臣一孝子。”

第二章人乐有贤父兄(1)

“安藏”的目标,可说已完全达成了。封号为“宏法觉众”的第六世达赖喇嘛,已在九月间坐床;拉藏汗的旧人康济鼐被封为贝子,掌理前藏后事;颇罗被视同蒙古、青海的台吉,掌理后藏后事。同时有上谕:留蒙古兵两年,戍守西藏,以防准噶尔再度入侵。

但是,皇帝既未大赏将士,又不令抚远大将军班师,确是对胤祯抱着极深的期望,有他的一番打算。

皇帝是想到孟子上的几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让胤祯在穷边极塞,苦寒荒凉之地,磨练个三年五载,不但“吃得苦中苦,可为人上人”,而且习于军旅,多经战阵,遇到外患内乱,才能从容应付。

当然,能够收服准噶尔,做到真正的统一,版图之内,尽皆臣服,是胤祯足以继位的一大资格。即使武功上差一点,可是领兵出塞有三五年之久,这番辛劳是其他皇子所不曾经过的,光凭这一点,选取他继承大统,亦可使他的同胞手足,无话可说。

因此,皇帝在三月间命平逆将军延信、副都统吴纳哈,领兵进驻西藏。五月间命胤祯驻兵甘州,渐次部署远征准噶尔。不幸地,就在这时候,先后发生了两处变乱。一处是在山东,有个盐枭叫王美公,聚众作乱,自封为“大将军”。这场变乱,形同儿戏,很快地为官兵扑灭了。

另一处比较严重,发生在台湾南部,有个原籍漳州府长来县,移居凤山的朱一贵,是洪门天地会的首脑之一。虽以养鸭为生,但任侠好客,很有些前明志士、山泽英豪、奇僧侠客,出入其门,酒酣谈兵,意兴极豪。

其时承平日久,吏治日坏。知府王珍是个贪官,苛征暴敛,民怨沸腾。康熙五十九年冬天,格外寒冷,兼以地震,失业人多,谣言四起,于是起事的机会成熟了。

领头起事的是两个客家人,但用朱一贵的名义号召,一时远近宣传,声势浩大。四月十九正式竖旗,先占冈山,后攻凤山,连破清兵,五月初一占领台南府城,知府以下的文武官员,纷纷上船逃回福建。总兵欧阳凯阵亡,更使得局势急转直下,诸罗县城亦为北路军所占领了。

到得五月初四,朱一贵称王建号,但民间却送了他一个“鸭母帝”的称号。下置国师、太师、将军、都督、尚书内阁科部、巡街御史等官职。“新贵”仍拿戏班子里的行头穿在身上,招摇过市,后面跟着一班顽童,拍手嘻笑,了无尊严可言。

反清复明的大业,一开始便成了笑柄,因而有一首民谣:“头戴明朝帽,身穿清朝衣;五月称‘永和’,六月还康熙。”永和即是朱一贵所定的年号。

当时福建的水师提督叫施世骠,是施琅最小的一个儿子,领兵驻扎在厦门,从难民口中得知朱一贵作乱,一面飞函省城告发,一面率师出海,直航澎湖。

等到在省城的闽浙总督满保,星夜赶到厦门,逃在澎湖的台湾府道等官,亦已有详细报告送来。满保檄调南澳镇总兵蓝廷珍,委以平乱的全责,会同施世骠共领兵八千、船四百艘,扬言分北港、鹿耳门、打狗三道攻台,其实专攻台南的鹿耳门。事先大发布告:“大兵登岸之日,一概不许妄杀。有能纠集乡壮,杀贼来归者,即为义民,将旌出功。”这一通露布,抵得上十万兵。一时盲从之徒,纷纷歇手了。

当然,起事之人中确有心存明室的忠义之士,但更多的是贪图非分的富贵。为了那些空中楼阁,自我陶醉的名号,“客庄”与漳泉两州的人,由口头龃龉,演变成自相残杀。而蓝廷珍会同施世骠,只七天工夫,便攻入安平。此时间闽粤两派,械门正酣。

朱一贵倒是条汉子,兵败被擒,昂然不屈。辗转解到京里,刑部官员问他,以一匹夫,敢谋大逆,所为何来?他平静地答说:“想复大明江山。”

这一场叛乱在六月间就平定了。但处置善后事宜,却颇费周折,直到年底,方始大定。于是康熙六十一年开始,皇帝又专注在征准噶尔一事上了。

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胤祯是前一年十月奉召入观的。在此以前,特命年羹尧陛见,让他兼理陕西的军务,官称由“四川总督”改为“四川陕西总督”。回任之时,特赐御用弓箭,慰勉备至。朝中每一个人都看得出,皇帝要重用年羹尧了。

但是重用年羹尧的用意,皇帝却绕了几个弯子,才让年羹尧知道。先是跟德妃说,由德妃去告诉皇四子胤,再由胤关照年羹尧。

“阿玛跟我说,年羹尧是四阿哥门下的人,他最听四阿哥的话。”德妃跟胤说,“十四阿哥跟四阿哥,情分不比别的阿哥。年羹尧如果尊敬四阿哥,对十四阿哥就得另眼相看,格外出力帮十四阿哥。这话,阿玛让我告诉你。”

胤听得这话,心里难过得很,但表面上声色不露,“阿玛的意思,儿子怎么不知道。”

他说:“不用阿玛跟娘叮嘱,我早就告诉过年羹尧了,无论如何要帮十四阿哥成此大功,不然就是对不起我!”

于是胤召宴年羹尧,而且邀了许多陪客,筵次谆谆叮嘱,务必善辅抚远大将军,平定西陲,上释君父之忧。那一片至诚,令人感动不已,都说十四阿哥何幸而得一如此友爱的同母胞兄。

但到了密室秘会,却又是一副嘴脸了。他问年羹尧:“第十四的,你看他怎么样?”

“王爷是问十四阿哥的武略,还是带兵御将?”

“都问。”

“是!”年羹尧想了一下说,“武略无所表见,带兵有恩,御将不严,一言以蔽之,不足为忧。”

“不能这么大意。他是大将军,用正黄旗纛,大家本来就对他另眼相看。再拿着国家的钱粮,收买人心,怎么说是不足为忧?”胤又加一句:“千万大意不得!”

“王爷的大事,奴才决不敢大意。不过——”年羹尧欲言又止地。

“说啊!”胤催促着,“此时此地,有什么好顾忌的?”

“奴才在想,谋大事总要里应外合才好!奴才不知道内里有什么人在替王爷出力的?”

胤为人极其深沉,听年羹尧问到这话,先就想到他为什么要问这话。“里应外合”四字虽不错,但操纵的关键,必须握在自己手里。年羹尧只要外合,实在不必问里应是什么人。

因此,他就不肯说实话。“现在还没有,”他说,“不过我在留意。”

“依奴才看,‘舅舅’倒是好帮手,王爷不可不假以词色。”

胤心里一跳。他说的“舅舅”隆科多,正是自己出全力在笼络的,不过自觉形迹异常隐秘。而如今年羹尧忽然提到此人,是不是行事不密,有什么迹象落到了外人眼中,不能不问一问。

第二章人乐有贤父兄(2)

于是,他声色不动地问:“何以见得‘舅舅’是个好帮手?”

“‘舅舅’在奴才面前提起王爷,他说,十几位阿哥,照他看,只有四爷顶了不起。”

“喔,我是怎么了不起呢?”

“奴才不敢问。”

“奴才在王爷门下,如果太关心了,岂不惹人疑心。”

“好!正该如此。”

“如果王爷觉得奴才的话有点用处,奴才倒还有些话想说。”

年羹尧的那些话有用处?胤在想,自然是劝他笼络隆科多,做个好帮手这句话。于是他点点头说:“你有话尽管说!说错了、说得文不对题都不要紧。只当闲聊。”

“是!奴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把话说错了,王爷一定矜怜奴才的一片诚心。”

作了这段表白,年羹尧提出他的建议:隆科多现任古称“九门提督”的步军统领,职掌保卫京师的全责。所管的事务很多,而最重要的是肃清奸宄。如果隆科多将这个差使干得有声有色,便能获得皇帝充分的信任,参与一切机密,这对胤是非常有利,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如今各王府多招纳奇材异能之士,王爷韬光隐晦,不肯随波逐流,自然是见识远大之处。不过奴才在想,舅舅手下倘也有几位杰出人才,一则可帮舅舅把差使当得更漂亮;再则缓急之际,亦可转为王爷所用,诚为一举两得之计。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胤听得句句入耳,怦然动心,而表面上却还不肯认真,只说:“你别问我!原说了的,只当闲聊,你说你的好了。”

“奴才先要说个前明的遗老之后,本朝的监生,在史局修过明史,如今归隐在家的黄百家。

“黄百家!”胤问道,“是黄宗义的儿子不是?”

“是的。黄百家多才多艺,大家知道他从梅文鼎学过天算,不知道他还是技击名家,写过一卷‘内家拳法’。”

“喔!”胤大感兴趣,“他怎么会懂技击呢?”

“不但懂,而且精通。渊源有自,说来话长。”

话要从内家拳的始祖、武当山的张三丰说起。自宋至元,由元及明,内家拳的大宗师,名叫王宗岳。他有个得意弟子叫陈州同,是浙江温州人;陈州同传张松溪;张松溪传叶继美,此人是宁波人,所以内家拳又由温州传到宁波。叶继美收了五个徒弟,最小的一个叫单思南,尽得真传。其时已在崇祯年间,去明亡不远了。

单思南早年从过军,晚年归隐家乡,摆了个场子收徒弟,一则糊口,二则遣闷,根本就不想找个传人。他的徒弟亦没有什么成材的——俗语说的“穷文富武”,无非纨子弟,只想学两招花拳绣腿,在人前炫耀而己。

独独有个叫王来咸的,是有心人。他们师兄弟住在楼上,到得夜深,他人鼾声如雷,王来咸却伏在楼板上,从缝隙中悄悄偷看师父练拳。这叫“偷拳”,是武林中犯大忌的。所以王来咸一声不敢响,遇到不解的地方,亦不敢去问师父。这样两年之久,单思南的本事,已让王来咸偷到十之六七。再要进步,就除非师父指点了!

于是,王来咸尽力讨师父的好。单思南有茶癖,王来咸关照家里办来天下名茶,又学会了烹茶的诀窍,然后打造一只极讲究的银杯,每天一早一晚,伺候师父品茗,日久天长,单思南终于以不传之秘,传授了王来咸。

所谓“不传之秘”,乃是点穴。一举手之际可以决人生死,所以王来咸出手极其慎重,非万不得已,决不轻发。一次有个恶少,逼他出手,王来咸始终容忍,及至辱及他的父母,非有表示不可了,但仍然手下留情,所点的一个穴道,与膀胱有关。因而此恶少几天不能小解,直到他磕头谢过,方始解去。

当然,行侠仗义,少不得替人报仇,有一双弟兄不和,哥哥用重金聘请王来咸去整他弟弟,王来咸断然拒绝,说“这是以禽兽待我”。因为深明伦理,所以明朝既亡,钱肃乐在浙东起义,王来咸毅然投效。事败归隐,颇有人卑词厚币,登门求教。而他不屑一顾,自己担粪锄地,种菜为生。惟独与黄百家交好,尽传所学。年羹尧认为能将他请到京师,以他所着的那一卷“内家拳法”,传授由禁军中特选的勇土,会有莫大的用处。

听他讲完,胤惋惜地说:“样样都好,只可惜黄百家的身份不好。明朝志士之后,必然引人注意,是非从此多矣!”

“然则有一个人,不妨由步军统领衙门,奏调进京。”年羹尧说,“此人名叫乔照,现任浙江提督。”

“这乔照有何长处?”

“他是‘四平枪’名家,藏有两本枪谱。治伤的药酒方子,海内第一。”

“这个人用得着,我得便跟舅舅提一提。”胤又问,“此外还有什么杰出的人才?”

年羹尧想了一会儿答说:“有两个。一个七十多岁了,怕不肯出山了。”

“是谁”?

“此人叫冯行贞。”

“冯行贞?”胤偏着头想,“好像听见过这个名字。”

他想起来了!冯行贞是江苏常熟人,书香门第,温文尔雅,却生性好武,自己练出好些别出心裁的武艺,作为娱乐。譬如先发一矢,紧接着再射一矢,前矢缓,后矢急,于是后矢击落前矢。这一手本事,他练了十年才成功,然而只是神奇而已,并无多大用处。

倒是有些自创的武器,效用很大。有一种名为“灰蛋”——拿鸡蛋打个孔,漏掉黄白,灌以石灰,用皮纸封好。每周出门须经荒郊险山时,总带几个在身边。遇到强徒剪径,自显力所不及,便取个“灰蛋”掷到对方脸上,石灰眯目,无不大吃其亏。冯行贞常到北方访友,山东有个响马浑名“老倭瓜”,常常告诫部下:“遇到常熟冯二公子,千万少惹他!”

“我年轻的时候见过他。”胤忆着往事道,“那时他在康亲王杰书帐下效劳。杰书死在康熙三十六年,由他的长子椿泰袭爵。椿泰的六合枪是很有名的,舞起来十几个人近不得他的身,据说就是冯行贞教的。我在康亲王府见到他,大概是康熙四十年的左右,二十年了,他还健在?”

“是的,不过归隐了。”

“那么,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奴才劝王爷无论如何要罗致了来!不然,就要到八爷府里去了。”

“八爷”便是胤。曾因图谋立为太子而被软禁,去年方始解禁释回。如今表面上虽无动静,但皇九子胤、皇十子胤都跟他很好,暗地里仍有活动。

第二章人乐有贤父兄(3)

在胤看,胤也是他的一个劲敌,所以听得年羹尧的话不由得关切地问:“此人叫什么名字?”

“叫甘凤池,是江苏江宁人。他善于借力取胜,所以越是强敌,受创愈甚。”年羹尧忽然问道,“山东即墨有个马玉麟,王爷想来知道?”

胤知道,因为马玉麟前几年在京里很出过一阵风头。此人身体极其魁梧,肚子很大,每天起身,用一幅很长的白布将胸腹之间捆得紧紧地,上墙爬柱,捷如猿猴。膂力之好,更不待言,曾经几次在王府中与侍卫角力,无不占尽上风。

“以后听说他到江南去了,就此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听见过这个人。”胤问道,“你怎么忽然问起他?”

“他的销声匿迹,就是因为甘凤池的缘故。”

原来马玉麟作客扬州,为一个大盐商奉为上宾。这个盐商也姓马,生性好武,更好新奇。看马玉麟的本事,不过那一两套,日久未免有些厌了。

有一次这盐商到南京去访友,无意间邂逅甘凤池,看他中等身材,一无足奇;但偶或漏一两手,令人目炫神奇。譬如一只锡酒杯到了他手里,要长就长,要方就方,而且谈笑处之,不像马玉麟,每到奏技之时,神情紧张如逢大敌似的。这就使得这盐商在心目中,将甘马二人分出高下来了。

于是,坚邀甘凤池作扬州之游。一到那天,大张盛宴,为他接风,当然也请了马玉麟。但等他一到,只见甘凤池已为主人让在首座,马玉麟当时就变色了。

不但变色,而且发话,说他在京里为各王府招致,每处皆被奉为首座。如今不甘屈居其次,说主人看不起他。当时要跟甘凤池一见高下。

甘凤池自然逊谢不遑,无奈旁人有看不惯马玉麟平时那股盛气凌人的模样的,便在一旁拿话挤他。搞得势成僵局,非比划比划不可了。

盐商家里的房子都很大,便挑了一座厅作比试之处。马玉麟步步进逼,甘凤池步步后退。到得退无可退之时,不知道他怎么一闪,便到了对方身后。如是数次,马玉麟已经见汗了,心里更恼恨甘凤池迹近戏侮,咬牙切齿地要抓到他好好羞辱他一番。

及到甘凤池退到柱边,忽然腰带断了,正当低头错愕之际,马玉麟见机不可失,用尽全力扑了过去,双手是个“大开门”,以为一把可以抱住甘凤池。哪知抱倒是抱住了,却抱的是一根柱子;而且额头碰在柱子上,鼓起一个大疱。

这一下惹得哄堂大笑。马玉麟羞愤交加,顿时口吐鲜血,面如金纸,摇摇欲倒,却仍旧亏得甘凤池赶上前去拿背抵背,没有让他摔倒。

不但如此,马玉麟的内伤吐血之症,也还是甘凤池替他医好的。从此马玉麟回到即墨,绝口不谈技击。

这个故事在胤从未听见过。他当然相信年羹尧说的是真话,但惟其如此,越发猜疑。

“亮工!”胤唤着他的别号问,“你是哪里听来的?”

年羹尧笑道:“奴才那里常有江南来的人,这些故事听得多了。”

“照此说来,你也很结交了一些奇材异能之士。”

话一出口,胤便自悔失言。再看年羹尧,脸上讪讪地,神色亦不大对劲。

不过年羹尧的神色,很快地就恢复正常了:“奴才留意奇材异士,亦是为了王爷。”他这样答说。

不说“结交”而说“留意”,措词颇为得体,胤便装作感动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忠诚,无话可说。这次回任,万里远隔,不过彼此赤心相照,虽在天涯,亦如咫尺。”

“是!奴才亦就是凭一点赤心,报答主子。”

年羹尧回任不久,奉命觐见述职的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祯到了京。

胤祯领兵出征之时,仪节甚为隆重,皇帝御太和殿,亲授大将军金印,用正黄旗纛出京。如今回京,不能没有适当的礼节相迎。所以皇帝事先便有旨意,命礼部拟定仪注奏闻。

六部尚书,满汉各一,谁的权重,大致视各人才干而定,惟独礼部,总是汉缺的尚书当家。这时礼部的汉缺尚书,刚刚由工部调任,一接事便遇到了难题。

此人名陈元龙,浙江海宁人。海宁陈家从明末以来,就是大族,本姓为高,所以陈元龙跟早年权倾一时的高士奇,算是同宗,认为叔侄。陈元龙是康熙二十四年的榜眼。长于书法,颇为皇帝所赞赏,所以一直是文学侍从之臣。

有一次,皇帝忽发雅兴,要写擘巢大字,便对左右说道:“你们家中,各有堂名,不妨说出来,我写匾额赏给你们。”

于是陈元龙面奏:“臣父之,年逾八旬,臣家的堂名叫‘爱日堂’,倘蒙皇上赐书,荣及九族。”

皇帝便如言写了“爱日堂”三字,赐给陈元龙。“爱日”通常是人子爱亲之意,由皇帝来写这两个字,实在是异数,所以这个故事颇为人传诵。

到了康熙四十二年,陈元龙以老父衰病,奏请“终养”——奉养老亲,直待老亲寿终,持服期满再奏请起复,服行官职——七年之后,陈元龙进京,被授为翰林院学士,不久迁吏部侍郎。又放广西巡抚,颇有惠政。康熙五十七年内调工部尚书。此时又调礼部,正好主持拟定抚远大将军回京,迎接仪注一事。

“为什么是难题呢?”他说,“因为不知道大将军这次回京,算不算凯旋?如果是凯旋,有成例在,事情就容易办了。”

成例在康熙十九年。安和亲王岳乐受命为定远平寇大将军,于康熙十四年讨伐吴三桂,历时五年,方始奏凯班师。皇帝前一天驾临芦沟桥郊迎,第二天大将军到达,一起拜天,叩谢上苍嘉惠。仪节非常隆重。

如今既非奏凯,当然不能援用成例。陈元龙召集僚属,几经斟酌,方始定议。抚远大将军抵京之时,皇帝派侍卫一员慰劳:亲贵大臣自贝子以下,齐集朝阳门外迎接。进了京城,大将军诣宫门请安,皇帝在乾清宫召见赐宴,由诸皇子作陪。

复奏到达御前,皇帝只将赐宴一节删去,其余依议。礼部随即行文各衙门知照,按规定行事。有些人只以为“做此官,行此礼”,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有些人却别有想法。

这种想法是由热中而来。他们在想:大将军既非凯旋还京,本用不着如此郑重其事,足见皇帝此举,是在暗示,属意于皇十四子继承大使的初心未变。然则如今要迎接的,不是抚远大将军,亦不是郡王,而是一位未来的皇帝。倘或此时让他留下一个深刻的好印象,何患将来不大富大贵?

其中有个辅国公阿布兰,是广略贝勒褚英的曾孙。太祖共有十六子,元妃生长子褚英、次子代善。褚英在十七八岁时,即以武功赐号为“洪巴图鲁”。满洲称勇士为巴图鲁,“洪”可解释为大,所以“洪巴图鲁”的意思就是大勇士。

这个“大勇士”到了二十七岁,更被封为“阿尔哈图士门贝勒”,译名叫做“广略贝勒”。顾名思义,可知不仅勇敢,且多智略。谁知太祖这样一个有谋有勇的长子,竟会以“作书诅咒”的罪名,圈禁高墙。到了第三年死在幽所,年三十六岁。据明朝所侦得的实情是,“红把兔”——明朝不知“洪巴图鲁”是何名堂,以译音称褚英为“红把兔”。说他谏父不可背叛明朝,太祖大怒,下令将他处死。这件事官书不载,但多少年来,宗室中口头相传,都说褚英确是为他父亲所杀。

就因为这个缘故,褚英与他同母弟代善的境遇,大不相同。代善是正红旗的旗主,封为礼亲王;长子岳托封为克勤郡王;三子萨哈封为顺承郡王,皆是世袭罔替。清朝开国,只有八个王世袭,俗称“铁帽子王”,代善一家就占了三个。

一母所生的弟兄,子孙的荣枯如此不同,褚英之后,便出了好些心理不正常的人,一种是怨恨不休;一种是拼命巴结,想法恰好相反。

第二章人乐有贤父兄(4)

拼命巴结的这一类中,有一个叫苏努,有一个叫普奇,是堂房叔侄,曾因附和胤获罪,被削去公爵。此刻又有一个叫阿布兰,是苏努的胞侄,算辈分比抚远大将军胤祯晚一辈,这就更便于服低做小了。当大将军的仪仗过去,胤祯在前呼后拥之中,缓缓策马而过时,阿布兰突然逸出行列,跪在前面。一个人孤零零地单摆浮搁,显得格外刺目。

阿布兰却不管旁人的观感,等胤祯行得近了,高声说道:“宗人府右宗人阿布兰,恭迎抚远大将军叔王。”

叔王是个新鲜名称,不过意思很明白,表示他也是宗室,是胤祯的侄子。见此光景,马上的“叔王”倒很不过意,但一时想不起来他是哪一房的子孙,只在马上欠身答礼,很客气地说:“请起!请起!”

阿布兰这个举动,有些惊世骇俗。还有些跟他相熟的人,则替他老大捏一把汗。因为宗室中自公爵以上,对于皇子无下跪之礼,阿布兰显然是以储君视胤祯,才有此逾分的礼节。皇帝曾经一再严饬,不准有任何拥立某一皇子之事。而阿布兰的行为,已大干禁例,倘或皇帝降旨追究,阿布兰的性命都会不保。

然而,皇帝居然毫无表示。不但如此,还有件形迹更为明显的事——宗人府因为皇帝御极六十年,特建碑亭,树立一方神功圣德碑,由翰林院撰文,颂扬备至,而送到宗人府,阿布兰认为文字不佳,另外命人改拟,大为称赞抚远大将军的武功。而此文进呈以后,皇帝居然批准了。

这一来,皇帝的意向更明白了,胤祯将继大位,已是铁定不移,人人心照的事。

“发到军前的十三名御吏,”皇帝问道,“近况如何?”

“一发到军营,儿子依照常规,把他们分派到比较安逸的地方。不过,”胤祯恻然不忍了,“已经有四个人死掉了。”

“死的是哪四个人?”

“只记得有个叫李元符。”胤祯老实答说,“其余的,儿子记不起了。”

“这也罢了!”皇帝又问,“那活着的九个呢?你是不是格外照顾?”

“儿子没有管这些小事。”胤祯答说,“发到军前来效力的很多,儿子专派一个靠得住的人管。”

“这也不错!不过言官得罪,不是一件小事。”

听得这话,胤祯愣了一下才应声:“是!儿子记着。”

“光记着还不够,你得好好去想一想!”皇帝用谆谆教导的语气说,“有人说,前明亡于言官,这话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可是,往深里去想一想,前明的言官,为什么会成群结党?为什么会出以那样激烈的态度?都是前明的皇帝有激使然。前明的皇帝都很怕事,或者奏章留中不发;或者不问是非,一味抚慰;或者用镇压的手段,像俗语所说的,杀鸡骇猴,以为用严刑可以吓阻言路。结果,凝成一股戾气!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这是授以帝皇之学,胤祯很用心地听完,想一想问道:“阿玛的意思是,凡是言官,都应该另眼看待?”

“当然!自古以来,凡是盛世,无不重视言官。”

“可是,可是——”胤祯讷讷然说不出来,因为要说的那一句话,似乎非常无礼,不便出口。

“可是什么?为什么不说?”

“儿子不敢说。”

“不要紧,你尽管说好了。”

“阿玛把那十三个言官充了军,似乎有人在背后会有闲话。”

“是说我不尊重言官?”

胤祯先不敢响,然后陪笑答道:“儿子可不敢这么说!”

“傻孩子!你竟不知道我的苦心。我是给你机会。”

“给我机会?”胤祯在心里想,细细琢磨了一会儿方始领悟,但还不敢自信。

“阿玛是说,给儿子一个市恩的机会?”

“也不是市恩,是让你有个视情形不同,分别作适当处置的机会。”皇帝说道,“言官说的话一样,而用心不同,有的是真知灼见,心以为善,虽死不悔;有的是激于意气,一时盲从;有的是受人指使,口是心非。原情略迹,自然要有不同的处置。”

这使得胤祯想起代父从军的王奕清、奕鸿两兄弟。王奕清还是奉旨行事,王奕鸿自甘陪伴长兄,同在塞外受苦,更为难能可贵。

于是他说:“儿子想请阿玛降旨,把王奕鸿放回来,官复原职。”

“这样做不好!”皇帝大不以为然,“很不好!”

胤祯大出意外,自觉他的想法并没有错,何以会“很不好”?照此看来,自己的程度比父亲差得太远了,不由得大为沮丧,而且也很困惑。

“知子莫若父”,皇帝立刻就看到了他心里,“你提到的这件事,正好作为一个例子,让你学学驭人之道。”皇帝问道,“我先问你,如果你是王奕鸿,我把你放回来官复原职,你会怎么想?”

“自然感激皇上的恩典。”

“除此以外呢?他回想一想,当初出塞的本意,心中作何感想?”

胤祯细细体会了一番答说:“如果他本心真是要陪伴兄长,如今心里当然还是很难过,留他哥哥一个人在吃苦。”

“这不结了!放他回来,不是成全他,是不符他本心的事,何苦来哉!”皇帝紧接着说,“你是从他好的方面去想,再从他本心不良的这方面去想呢?”

如果本心不良,则当初此举,无非沽名钓誉,谁知弄假成真,有苦难言,方在悔不当初之际,忽尔有释回的恩命,真个求之不得。

想到这里,胤祯恍然大悟,照自己的做法,好人不会见情,坏人却得其所哉!

从他脸色中,皇帝又已看出他心中所想,笑着问道:“你想通了吗?”

“是!”胤祯心悦诚服地说,“阿玛圣明,儿子不及万一。”

“凡事只要多从人情上去体会,就不会错。”皇帝又说,“你觉得王奕清、奕鸿兄弟,一孝一悌,应该激励,这个想法很好,我很高兴。不过人材要培养,更要经过磨练,我把这十三个言官发到军前效力,也正就是给他们一种磨练。而况王奕鸿自愿出塞,他是不是心口如一,甘愿不悔?如果觉得苦,是不是能咬紧牙关忍下去,你都应该常常考查。这样经过三年五载,磨练成了大器利器再用他,岂不更好?”

“是!”胤祯不觉拜倒在地,“儿子心里的喜乐,无言可喻!”

胤祯所说的中心喜乐,出自真诚,觉得古人所谓“人乐有贤父兄”,并不我欺。可是,他们父子之间的这番对话,传到皇子亲贵之间,却被误解了,以为皇帝的意思是,三五年之后,就会禅位于皇十四子,所以胤祯喜不可言。

这些误解,有些人不过私下以作为谈助而已,但在胤祯的同母胞兄雍亲王胤听来,却很不是味道。密密地在打算,应该如何改变他父亲的决定,或者如何适当的时机,伪造一个父亲的决定。

第三章谒见祖父(1)

京城的胜地在西北,得力于玉泉山的泉水,顺着山势下流,成为一条小河,名为玉河。由西直门、德胜门南流入城,经三海再流出城直到通州。如果没有这条玉河,就不会有西苑的太液池、后门的什刹海,更不会有海淀附近的许多离宫别苑。

离宫最大的一座,名为阳春园,本是前明武清侯李伟的别墅——李伟在明初万历年间,贵盛无比。这座畅春园原名为“清华园”,方圆十余里,有密如蛛网的河道。亭台楼阁,因势起造,一舟所至,处处可通。里面奇花异卉,四时不断,各种牡丹、芍药,以上千论万计。湖边假山,山上飞桥,遥望真如仙境。

这座水木清华,当时有“京国第一名园”之称的清华园,经过李闯的流寇糟蹋,除了湖中还有系着放生银牌、几尺长的金鲤鱼以外,荒凉不堪。直到三藩之乱平定后,皇帝方命一个江苏青浦籍的画家叶兆,设计修复了一部分,作为避喧听政之地,命名为“畅春园”,特置总管大臣,管理一切。

在畅春园之北,有一座雍亲王胤的赐园,名为“圆明园”。因为清华园的废址,规模甚大,所以凡是已封王的皇子,环绕着畅春园,都有赐园。圆明园在畅春园之北,更得地理之胜。北面有座大湖,名为后湖;东面有个极大的池塘,雍亲王命名为“福海”,中有一个方形的小岛,便叫做“蓬岛”,所筑的高台,自然就是“瑶台”了。

园中第一胜处,名为“镂月开云”。春来前植牡丹,后列古松,中间是一座楠木厅。春花秋月,无时不宜。

自从圆明园落成以来,胤每年总要奉迎皇帝临幸,赏花饮酒,乐叙天伦。这年——康熙六十一年的三月十五,也就是皇帝万寿的前三天,胤在镂月开云为皇帝预祝寿辰,兼赏牡丹。

这一天还有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在马厩中降生的弘历,将谒见祖父。发生在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的那个“笑话”,日久已为人淡忘,宫中亦从没有人在皇帝面前提起过他有这样一个孙子。皇帝的孙子有五六十,没有见过,或者在襁褓中见过一次,面貌名字记不起,也多的是。何况是德妃叮嘱,故意不提,所以皇帝亦几乎忘记了有这样一个出身微贱的孙子。

但是,雍亲王胤与抚养弘历的钮祜禄格格,都觉得应该让皇帝知道有这样一个孙子,在他们看,皇帝所有的孙子中,若说要选一个第一名,非弘历莫属。

弘历长得一貌堂堂——长龙脸,挺直的一条鼻子,天圆地方,两耳贴肉,一双眼睛澄澈如水。当然,个子决不会小,但可以断定长大成人,只是魁梧,决不会是臃肿的胖子。

外表如此,智慧、胆气,更觉可贵。他在六岁就启蒙了,老师名叫福敏,出身满洲八大贵族的富察氏,隶属镶白旗。乾隆三十六年的庶吉士,散馆却很不得意,以知都候补。胤觉得他的耐性很好,宜于为蒙童授读,所以延为王府的西席,教三个学生,一个是比弘历大七岁的弘时,一个是比弘历小三个月的弘画。弘时是大学生了,不能相比,但与同年的弘画相较,弘历可是聪明得太多了。

这样一个儿子,自然是值得骄傲的,可是祖父如何,却很难说。因为当初那件“丑闻”曾闹出极大风波,皇帝的恶感是否早已消失,实在难说得很。万一见了面记起旧事,说一两句责备的话,岂非求荣反辱。

终于,胤作了一个决定。原因有二:第一是弘历自己常常向父母问说,何以不能见一见做皇帝的祖父?他的父母常要很费劲地编造一些理由,而这些理由不但已无法编造,并且也快要骗不过弘历了。

第二是胤为他自己,觉得很值得冒一冒险。如果皇帝一见钟爱,对于他以后谋大事,将有很重要的关系。

于是由德妃进言,问皇帝还记得有这样一个孙子否?

“记得啊!”皇帝问道,“不是叫弘画吗?”

“可见得皇上记不得?”德妃笑道,“弘画是弟弟,他叫弘历。今年都是十二岁。”

“十二岁了,好快!”皇帝问道,“长得怎么样?”

这表示皇帝不但已不念“旧恶”,而且对这个孙子颇为关怀。雍亲王胤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自己预期中的大作用,已有实现的可能;惧的是担心弘历到时候会失常态,礼节疏失,应对错误,让皇帝大失所望。

因此,在皇帝临幸的前一天,胤特为关照钮祜禄格格,对弘历找来有所叮嘱。

“宝宝!”这是弘历的小名,钮祜禄氏问道,“明天是你第一次见皇上,你心里是不是害怕?”

“皇上不是我的爷爷吗?”

“是啊!”

“天下哪有孙儿见了爷爷怕的?”

钮祜禄格格哑口无言,反被他逗得笑了,“你在我面前说话,没规没矩地不要紧。”她正色告诫,“见了爷爷,可决不准你这么说话!”

“娘放心好了!爷爷既是皇上,孙儿也就是臣子,自然要守臣子的规矩。”

十二岁的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确是可以放心。反倒是弘历另有顾虑。

“弟弟是不是跟我一起见爷爷?”

“当然。”

“弟弟也是头一回见皇上?”

钮祜禄格格心想,弘画是见过皇帝的,只是弘历不知道而已。如果说了实话,他追问一句:“为什么弟弟倒先见了皇上呢?”未免难以回答,因而答说:“对了,也是头一回。”

“那可得告诉弟弟,别怕。弟弟怕生,见了生人会说不出话。”弘历又说,“他说不出话,索性就别说,免得结结巴巴地,让人笑话!”

“你这个主意不好!皇上问话,怎么能不回奏?”

“有我啊!”弘历将头一扬,“我替他代奏就是了。”

“你要照顾弟弟,是对的。”钮祜禄格格语重心长地说,“可也别太逞能!你把弟弟比下去了,人家会不高兴。”

弘历很懂事了,知道所指的是弘画的生母耿格格,便重重地点着头,表示领会。

第三章谒见祖父(2)

赏完牡丹,在镂月开云开宴。雍亲王与王妃献过了酒,皇帝问道:“那俩孩子呢?”

“早就吵着要来给皇上磕头拜寿了。”雍王妃陪笑问说,“是不是这会儿就领来见皇上?”

“好啊!我看看长得怎么样?”

不久,门前出现弘历、弘画两兄弟,一样的打扮,身穿皇子皇孙专用的颜色——香色的宁绸棉袍,重青团龙卧龙袋,腰系黄带,足登粉底缎靴,头上跟皇帝一样,是红绒结顶的软帽,不过这顶软帽在皇帝头上,是燕居的便服,而皇孙戴这顶帽子,却是礼服。

两兄弟同岁,高矮差一个头,弘历长身玉立,步履安详,但脚步跨得大,所以弘画必须三脚并作两步才跟得上。弘历倒很照应弟弟,每每放慢脚步在等,而且看他不时转脸说一两句话,仿佛是在教导弟弟,怎么样才能合乎礼节。

在祖父、祖母、父亲、嫡母、“生母”与庶母,以及两位叔叔——皇十六子贝勒胤禄,皇二十子贝子胤禧,还有几位姑姑的注视之下,弘历在皇帝面前五六步处站定,微微摆一摆手,让弘画站在他左面,然后一起磕下头去。

“孙儿弘历、弘画给爷爷磕头,恭请万福金安。”

弘历的音吐清朗,皇帝非常欢喜,一叠连声地说:“伊里,伊里!”这是满洲话,意思是“起来”。

起来是起了,却仍旧站着,而且很快地又磕下头去。

皇帝奇怪,“不是行过礼了吗?”他问雍王妃。

“头一回是觐见皇上,这回是给皇上拜寿。”

果然,弘历又开了口:“孙儿弘历、弘画恭祝爷爷万寿无疆。”

皇帝越发高兴,“好懂规矩的孩子!”他欠身去拉两个孙子,“快起来,我看看。”

左手牵着弘历,右手牵着弘画,只见一个神色欢愉,一个却不免腼腆,皇帝笑着对德妃说:“倒忘了带见面礼来了!”

“下次补也一样。”

“对!下一次补。”皇帝问弘历,“念书了没有?”

“是!念了六年了。”弘历照应弟弟,补了一句,“弘画也是念了六年。”

“这么说是六岁开的蒙,师傅是谁啊?”

“是福师傅,下面一个敏字。”

若说以皇孙的身份,便径称福敏的名字,亦自不妨,而用这样的口吻,完全出自尊师之意。皇帝深为嘉许,点点头又问:“你念了国语没有?”

所谓“国语”即是满洲话。弘历对语言特具天才,朗然答说:“念了三年了。”

“我倒要考考你!”

于是皇帝用满洲话问:“你知道不知道,你姓什么?”

“知道!”弘历亦用满洲话回答,“爱新觉罗。”

“是什么意思?”

“译意是金子。”

“世界最珍贵的是金子,是不是?”

“不是。”

“喔,不是?”皇帝很注意地问,“那么是什么呢?”

“是仁义!”

“你居然也知道仁义可贵!”皇帝不止于欣喜,简直有点感动了。

德妃不甚懂满洲话,但看皇帝的脸色,也替孩子高兴,便即笑道:“说了什么话,哄得爷爷这么高兴?”

“这孩子难得!”皇帝用汉语对雍亲王说,“要好好教导。”

“是!”雍亲王毕恭毕敬地回答。

“你学过天算没有?”皇帝又问弘历。

“这是圣学。孙儿想学,阿玛说,过两年,现在学还早,不能领悟圣学的精微。”

这是雍亲王教导过的。皇帝长于天算之学下过几十年的工夫,所以尊称为“圣学”。又料定皇帝必会垂问,所以预先想好这段很得体,而又能掩饰弘历未习天算之短的话,故他记熟了,等皇帝问到时回奏。如今果然用上了!

“天算之学虽然精微,应该从浅处学起。”皇帝指着胤禄说,“你十六叔从我学过,让他教你!”

“是!”弘历转脸问胤禄,“十六叔肯教侄儿吗?”

“当然!只要你肯学。”

“十六叔,还得教侄儿学火器。”

原来胤禄对西洋枪炮,亦颇精通。一个月之中,总有一半的日子在打靶,所以每逢行围,所获必多。“十六阿哥是神枪手”,禁军中无不如此称颂,弘历亦听过这话,十分向往,此时乘机提出请求。

“我教你当然可以。不过火器看距离,算准头,非精通西洋算学不可。要你肯上劲学天算,火器才会打得好!”

“是!侄儿一定用心学。”

“那可得挑个日子拜老师!”雍亲王乘机笼络,“弘历,你这会儿就给十六叔先磕头认了老师。”

“是!”弘历转身朝胤禄面前跪下。

“这可怎么说呢?”德妃在一旁笑道,“十六阿哥的天算,是皇上亲自教的。这会儿宝宝认十六阿哥是师傅,算起来皇上不成了宝宝的太老师了吗?”

“其实我倒也可以收个小徒弟!”皇帝向德妃说道,“把弘历带回去,就住在你那里好了!”

听这一说,雍亲王赶紧陪笑道:“他哪里配称皇上的小徒弟,皇上的小书童罢了!弘历,还不谢恩?”

弘历也知道该谢恩,便退后两步,站到雍亲王身后,父子俩双双拜了下去,只听皇帝说道:“起来,起来!倒是弘历该给太太磕个头,好多疼疼你。”

旗人称祖母叫太太,弘历便又跪在德妃面前磕头。雍亲王也得行礼,但虽是生母,亦分嫡庶。此时不能像给皇帝、皇后那样行大礼,只是双腿一屈,请个安而已。

第三章连中三元(1)

过了皇帝的万寿,抚远大将军胤祯回任了。仍如当初迎接那样,朝阳门外,冠盖云集,恭送如仪。

爱子回京,将近半年,而德妃却只见过十来面。尤其是行期已定的那几天,胤祯的公务极繁,德妃想找个机会说几句母子之间的私话,都找不到机会,因而不免抑郁不欢。亏得弘历善解人意,看到祖母面无笑容,若有所思时,总是没话找话地为祖母解闷,必得等德妃开颜一笑才罢。这天是宜妃来串门子,弘历很懂规矩,替这位庶祖母行了礼,回明德妃,带着哈哈珠子到“乾东五所”未成年皇子所住之处,去找“二十一叔”胤禧习射。

望着他的背影,宜妃忽然叹口气说:“这孩子倒是真不坏!”

“不坏就不坏,你可叹什么气啊?”德妃问说。

宜妃不做声,深沉地摇摇头。这使得德妃越感困惑,怕她是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话,便吩咐宫女回避,好让她开口。

“十四阿哥要有宝宝这么一个儿子就好了。”

一听这话,德妃自然关切,赶紧问道:“莫非有什么道理?”

“如果十四阿哥有这么一个儿子,皇上就更放心了!”宜妃轻轻说道,“将来两代都有好皇帝。”

“啊!”德妃顿时觉得有些烦躁,却说不出是何道理。

她只觉得这件事有点儿不大对劲,但一时却想不透,不对劲在什么地方。宜妃很厉害,看出这可能是雍亲王谋夺大位的先声,但此事关系极大,再说,毕竟也无确据,话只能说到这里,不能再多一个字了。

于是,她自己把话题扯了开去,“又快上热河了!”她说,“去是真想去,可又太累,真不知道去好还是不去好。”

“是啊!”德妃关切地说,“从开春以来,老说你闹病,可得自己保养。”

“大概,”宜妃苦笑道,“也快了!”

“别说这样的话!你比我小得多,着实还有几年舒服日子过呢。”

“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宜妃摇摇头,“一动就气喘,有时候上气不接下气就仿佛大限到了,心里害怕得不得了!常受这种刑罚,活着也没有意思。倒是你,将来还有当太后的日子。”

“别说这话!我可从不敢想有那么一天!”

“事情明摆在那里。”宜妃忽然说道,“姊,我求你件事,行不行?”

“说什么求不求?你说就是。”

“到你当了太后,我还不死的话,你放我出去,行不行?”

“怎么叫放你出去?”德妃笑道,“我也没有那个权。”

“我是真心求你!”宜妃很认真地,“九阿哥人很聪明,就是不大安分,我实在不放心,我得看着他!”

“原来是疼小儿子!”

“你不也疼小儿子吗?”宜妃又问,“德妃,你答应我吧!”

看她这样郑重其事,德妃不忍推辞,可也不便真个以未来的太后自居,只说:“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果然十四阿哥有那份造化,你知道的,他为人厚道,很敬重长辈的!”

“这就是了!”宜妃笑嘻嘻地,“有你这句话,我才能放心。”

德妃始终在困惑,不知道她为什么把未来的事,看得那么急?而况这是根本不必预先要求的事,果真自己当了太后,他说要九阿哥奉迎母妃到府怡养,自己还能不许吗?

这一回随驾到热河的妃嫔、皇子、王妃,人数特多,弘历是少数准许随行的皇孙之一。到了避暑山庄,皇帝指定万壑松风为几个皇孙读书之处。

这万壑松风是读书的好地方,尤其宜于年轻人住。因为据冈背湖,一面是数百株枝叶茂盛的黑皮松,一面是险峻的岩壁。下面临湖有个亭子,名为晴碧亭,皇帝常常泊舟于此,步行百余步石级,来看孩儿的功课。

这天黄昏,弘历正在冈上闲眺,忽然发现御舟已近晴碧亭,他心里正在默忆皇帝亲自讲授的一篇《爱莲说》,自觉只字不误,如果能有机会在祖父面前背诵一遍,必蒙嘉奖,恰好御驾到达,自然迫不及待地要去迎驾。

于是舍正路不由,自险峻的岩壁,攀缘而下,看得准,踏得稳,像猿猴似的连蹦带跳,速度极快。

在晴碧亭畔的皇帝,看得大为惊心,急急喊道:“别跳,别跳!当心摔着!”

到底只有十二岁,冲劲有,要收住却很难,弘历还是顺着势子到了冈下,喘着气笑,很吃力地喊一声:“爷爷!”往地下一跪。

“你这孩子!”皇帝呵斥,“怎么不知道轻重!”

“急于见爷爷。这么走,快一点儿。”弘历又说,“下次不敢了。”

既然自己知错,皇帝亦就不再责备,说一句:“跟我来!”

皇帝就在晴碧亭中小憩。随扈的太监摆上茶果,皇帝抓了一把糖莲子在手里,还有话说。

“莲字是平声还是仄声?”

由这一问,弘历知道要考他了。题目当然是由浅入深,所以他不敢轻忽,明知脱口可答,仍旧想一想,以防万一的错误。

“是下平声。”

“在哪一音?”

“一先。”

“莲跟荷,是不是一个字?”

题目一下子很深了。弘历想了一会儿,方始答说:“是一个字,可也不是一个字。”

皇帝笑了,“你倒说道理我听。”他又加上限制,“先说,何以是一个字?”

“原是北方人,以莲为荷。后来就不分了,荷花就是莲花,莲花就是荷花。”

“这个说法不怎么透彻!”皇帝又问,“你再说,莲跟荷的分别。”

由于皇帝有不太满意的表示,最争强好胜的弘历便精神抖擞地说:“《尔雅》上说:‘荷、芙、蕖、其茎茄、其叶葭、其本密、其华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的、的中薏。’照此说来,荷是总称,荷的每个部分,都有专门的名称,莲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好!”这一次皇帝满意了,“那么,莲是哪一部分呢?”

“莲蓬。”弘历很快地说,“剥去花瓣就看到莲子。”

“莲子呢?叫什么?”

“‘其中的’,的就是莲子;‘的中薏’,薏就是莲心。”

“莲与荷既可通用,又不可通用。哪些是不可通用的,试举例以明之!”

“是!”弘历想了一下,“譬如‘莲房’,决不能叫荷房;‘负荷’,决不能叫‘负莲’。”

这样解释并不算太圆满,但到底只是十二岁的孩子,皇帝觉得已是非常之难能可贵了,又何忍再作苛求。

不过,他也没有嘉奖,只问:“你的火器练得怎么样了?”

第三章连中三元(2)

弘历颇为失望,因为他自觉莲与荷的区别,已说得再清楚不过,谁知皇帝仍有不甚许可之意,不知是何缘故?因此,对于火器虽自以为极有把握,却不敢说一句满话,只这样回答:“正跟十六叔在学。”

“上次我看你三枪之中,只能中一个红心。如今可有长进?”

“回爷爷,如今已不打死鹄子了!”

“那么打什么呢?”

“打活的。”

“活的打什么?”

“不拘什么,”弘历答说,“只要看见飞的、走的,能打的地方都打。”

“喔!”皇帝颇为诧异,“照这样说!你打火器,已经很好了。”

“孙儿不敢说。”

皇帝忽然动了兴致,“我倒要考考你?”他喊一声,“来啊!”

于是御前侍卫六保,疾趋上前,躬着腰静静待命。

“取火枪!”皇帝又说,“问敬事房太监要放生的鸟雀来。”

“把我常用的火枪也取来!”

这好像是祖孙俩要比赛枪法了,因而吸引了好些能够到得御前的宫眷与太监,都要来看个热闹。

不一会儿,取到两支火枪,一支是皇帝御用的,一支尺寸较短但极精良。皇帝一一检视之后,向弘历说道:“我要考考你!”

“你平时打多少步的鹄子?”

“三百步、五百步不等,要看地方大小而定。”

“你这支枪可以打得很远,不过远了取不准,打三百步吧!”

于是御前侍卫量准了部位,在湖边立了个三百步的鹄子,同时展开警戒,看有没有人误撞进来,发生危险。

及至布置已毕,皇帝方取了五粒子弹给弘历,“你打五枪,若能四枪中红心,我有奖赏。”他拍拍他的头说,“好自为之!”

大家听皇帝没有跟孙儿比赛之意,不免失望。可是,在弘历正瞄准鹄子时,皇帝却又示意侍卫,替他的枪填上子药,不由得又生希望了!

“砰!”弘历开了第一枪后将枪放下,等候报告。

检鹄子的侍卫,高举两面锦旗——道是正中红心的标示,于是鼓声大作,大家都喝起彩来!

“中了一枪了!”皇帝笑道,“再来吧!别心急!”

“是。”弘历聚精会神地,又中红心,彩声越发热烈。

“砰!”又一枪,接着是鼓声与彩声并作,响得越发厉害。

“连中三元,倒也不容易。”皇帝说道,“再中红心,我把这个给你!”他将他的枪举了起来。

原来奖品是御用的火枪,弘历大为兴奋,也越发用心了。正当要开枪时,只听身后“砰”然大响,不由得吓一跳,赶紧将扣在扳机上的手放了下来,很快地转身来看。

只见皇帝含着笑,单手擎着枪,枪口还在冒烟,原来皇帝朝天开了一枪,很显然地,是要试试他的胆子。

“很好!你的镇静功夫不错。第一、身子没有抖;第二、扣在扳机上的手指,不受影响。这样的处置,一点儿不错!你不用再打了!我把奖品给你。”

于是弘历丢下自己的枪,跪在地上,双手接过御用火枪,站起身来,交给侍卫,才跪下来磕头谢恩。

磕完头提出一个请求,“爷爷!”他说,“今年行围,孙儿要跟爷爷一起去。”

“这可许你不得!”皇帝又为了安慰他,复改口,“到时候再看吧。”

弘历自不免怏怏。于是有个哈哈珠子四儿献议,“向来行围,要满了十五岁才能随扈,因为野兽一出来,能打就打,不能打要避开,全靠马骑得好。年岁太小只能骑小马,跑不快。小主子的身材高,不妨练着骑一骑大马。马上功夫一练好,万岁爷放心了,自然带小主子一起去行围。”

“言之有理!”

从此,弘历便偷偷地学骑高头大马,将踏蹬收上一些,勉强也能对付。骑过五六天,功夫长进不少。马也熟了,只是他屁股上的肉也磨破了,悄悄找来些金创药敷上,只是行动不便,到底让雍亲王识破,追问究竟,方知真相。一时又气又急,将弘历狠狠责备了一顿,说他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都不懂,万一摔了下来,非死即伤,大伤祖父之心,岂非不孝?

这一来,自然仍旧只有骑小马。但驰骋惯了的,忽然弄一匹跑不快的小马,处处拘束,别扭极了,少不得又要向四儿问计。

“法子是有一个。”四儿答说,“奴才知道有一匹川马脚程极好。川马的个颈小,冒充得过去,不过一大清早最好别骑!”

“为什么呢?”

“一早一晚,王爷阿哥们都在练骑射,撞见了诸多不便。最好是中午牵出来骑。”

时逢盛夏,中午都在高大深广、凉爽宜人的殿厦中,或者看书、写字,或者做诗敲棋。骄阳之下静悄悄一片,没有人管,确是偷着去习骑的好晨光。

“中午也有阴凉的地方,奴才看狮子山西面,一大片林子、树叶子遮得极严,到那里去骑马,一定不错。”

“好啊!”弘历兴致勃勃地,“你赶快把那匹川马去弄来。”

“这可得慢慢儿来,奴才得跟内务府去商量。”

“那你马上就去。”

四儿不辱所命,说是已商量好了,只是借弘历骑一天。

“那怎么行?还不如干脆不要。”

“内务府的人说得不错,小主子现在正得宠,跟万岁爷提一声,把那匹马赐给小主子多好!那一来,过了明路,堂而皇之地骑,也用不着怕人看见。”

“那不好!”弘历实在是很懂事了,说话跟大人一样,“我不能因为皇上喜欢我,就随便跟皇上要东西!”

“小主子这么说,奴才就把马去借来,不过,仅此一回。”

“你先借来我骑一骑,果真是好,我有法子把它弄了来。”弘历说道,“几时皇上考我功课,考好了必有奖赏,那时求皇上把这匹马赏给我,就不嫌冒昧了。”

“说得是!明儿中午,奴才把马去借了来!”

第三章七碗风生(1)

第二天又是个大热天,真如本地土著所说的:“皇上在行宫是避暑,百姓在外面可仍是热河。”到得中午,阳光直射;旷地上由于四面皆山,热气不散,像个大火炉。宫内上上下下,等闲不出屋子。因此,四儿将弘历由万壑松风带到狮子山西面的林子里,几乎没有遇见什么人。

借来的马,拴在一棵大槐树下。川马瘦小,跟御厩中的代马一比,显得可怜。弘历不由得有些失望:“这比我骑的那匹小马,大不了多少!”

“脚力可不同!就像人一样,有的是个矮子,可是短小精悍。不能说他比小孩高不了多少,就说他没用。”

“油嘴!偏有你那么多说的!”

弘历笑着骂了这一句,开始去相这匹川马,只见两耳竹削,全身匀称。漆黑,毛亮得像匹缎子,配着一条白鼻子,格外显得英俊。它站着只用三条腿,右前腿屈了起来,亮出新钉的马蹄铁,弘历捞起蹄子来看它的指甲可曾修齐。那匹马仍然屹立不动,将头转了过来,靠在弘历肩上磨了两下,偎倚着不肯转过去。

这一下将弘历喜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四儿,四儿!你瞧见没有?”他惊喜地喊,“就像认识我似的!”

“合该是小主子的坐骑。”四儿说道,“奴才去弄了来,孝敬小主子,大不了赔几个钱。”

“你想什么法子去弄?”弘历沉下脸来说,“你忘了上回的事了吗?不是我替你挡着,看不一顿板子打死了你!”

原来有一次四儿赌输了钱,偷了个白玉水盂去变钱还赌账。太监宫女最忌讳的就是手脚不干净,等总管太监一查问,四儿急了,跪在弘历面前,不肯起来。最后是弘历承认他失手打碎,碎片命四儿扔掉了,才算无事。

弘历是怕四儿重施故技,所以这样神色凛然地告诫,但四儿却不承认有此打算,他说他早已洗手不赌了。

“那么,你哪里来的银子呢?”

“还不是托小主子的福。”四儿笑嘻嘻地说,“王爷跟福晋都说奴才在万壑松风,把小主子伺候得好,每一次送小主子的功课给王爷,都有赏赐,银子、金豆子,积得不少了。孝敬小主子一匹马,算不了什么!”

看四儿那种装作大人,大剌剌毫不在乎的神气,弘历觉得好笑,“我也不要你孝敬,我生日还有一个多月,福晋问我要什么,我就要银子买这匹马。”他问,“得多少钱啊?”

“那可没有准谱儿,内务府的马是不卖的。”

“不卖!那怎么到得了手呢?”

“这有个诀窍。”四儿答说,“譬如奴才今儿把马借了来,回头跟内务府说,把马摔断了一条腿,或者干脆说,走得不知去向了。认赔!大概有二十两银子,也就可以下得去了。”

“那好!咱们把马留下,回头你就跟他们说,马走失了!认赔。”弘历又说,“今儿我就回狮子园去,跟福晋要三十两银子,反正你包圆儿,多了赏你。”

“那敢情好!”四儿给弘历请个安说,“小主子试试这匹马。”

说着,屈一腿跪在地上,把稳了势子,将肩膀耸了起来;他是怕马高,弘历跨不上去,预备他借肩上马。

“不用!”弘历手执缰绳,扳住马鞍,左足认蹬,右脚使点劲,耸身而起,很快地就骑上了马背,姿势轻灵之至。

“嘿!”四儿喝一声彩,“这一手儿真漂亮!”

弘历也觉得意,双腿一夹,缰绳一抖,那匹马很快地走了下去——川马是走马,步子不大而快,所以马身不颠,骑在背上,平稳得很。

四儿却着急了!不道弘历不跟他商量去向,策马便走;深怕前途有失,跟在后面一路追、一路喊:“慢一点儿,慢一点儿,等我一会儿!”

弘历故意拿他作耍,把马勒一勒放慢了,等他走近,却又快了。这样两次,累得四儿上气不接下气,一赌气下来不理他。

在马上的弘历,去了一阵,把马放慢,好久不见四儿,也有些不放心。于是圈马回来,发现一条岔道,隐隐似有房舍。一时好奇,策马从岔道上走了去。

这条岔道颇为曲折,明明已经看到屋顶或者墙角,转个弯忽又不见。弘历不由得想起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信口念道:“胆之在前,忽焉在后。”

毕竟豁然开朗了,只见一列平房,前有五间,屋前旷场,屋后井台,静悄悄地一无声息。若非井台旁边晒着农服,会让人疑惑,是没有人住的空屋。

弘历有些渴了,同时也想饮马,便下得马来,咳嗽一声,提高了嗓子问:“有人没有?”

“谁啊?”屋子里有女人的声音在问。

接着门开,出来一个身材高大苗条的女人,外面阳光很烈,那女人以袖障眼往外探看。弘历奇怪,这里何以有这样一个女人?但看她梳着长辫子,穿的是青竹布的旗袍,料想是个宫女,可以叫她伺候差使。

于是他说:“你打桶水来,给我的马喝。”

“喔,你是二十四阿哥?怎么一个人骑马到了这里?跟的人呢?”

说着,把手放了下来。弘历一看吓一跳,从未见过这么丑的女人!因而转过脸去答说:“我不是二十四阿哥!”

“二十四阿哥”名叫胤秘,是弘历的小叔叔。差着一辈,他不能冒充,所以这样回答。

“不是二十四阿哥?那么,小阿哥,你是谁呢?”

“你不必问!”

“是!是!我去打水来。”

弘历倒觉得歉然。人家虽是宫女,到底不是自己名下的,应该跟人家客气些。这样想着,便将马牵到屋后,为的是不必让她费劲拎水桶来。牵马就饮,亦无不可。

一转过屋子,眼睛一亮——后院正中四面阳光都照得着的地方,摆着一张茶几,几上两个绿釉的敞口小缸,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一红一黄,虽然缸口蒙着方孔冷纱,却仍掩不住那种鲜艳无比的颜色。

他的眼睛,不知不觉地被吸引了。再走两步,一阵微风过处,连鼻子都被吸引了——是玫瑰花与桂花的香味,浓郁非凡,而且还杂有一股甜味,弘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第三章七碗风生(2)

“小阿哥,把你的马牵过来吧!”

弘历抬头看了一下,那丑女人已吊起一桶水,倒在一个洗衣服的木盆里。于是他把马牵过去饮水。

牵马亦跟骑马一样,要用缰绳去指挥,并用手势辅助。弘历从习骑开始,从来就不会牵马,一下了鞍子,缰绳一丢,自有从人接着,牵去溜马。他哪里知道牵马还有许多讲究。听得一声招呼,拉缰直前,那匹川马护痛,“唏哧哧”地一声,昂然而起,这一下倒了过来,不是人牵马,而是马牵人。弘历猝不及防,蓦地里觉得手紧得把握不住,不假思索地一撒手。

这一下,那匹马便如脱弦之箭,往岔道外面奔了去。弘历眼睁睁看着,计无所出。不料那宫女脚快手也快,追上去,一把捞住缰绳,将马牵了回来。

“我的小爷!”她笑着说,“只怕是吓傻了!”

“没有,没有!”弘历强自镇静,“这匹马我也是今天第一次骑,还没有摸到它的脾气。”

“马都是一样的,待它客气一点儿,它就百依百顺了。”

说着,她将马牵到木盆旁边,拿缰绳往马鞍上一略,转身而去。

弘历走过去看马喝水,行得不多几步,只觉玫瑰与桂花的香味,更为强烈,原来他这时是处在下风。

那宫女可回来了,端着一大箩的草料。弘历欣喜之余,不免惊异,“原来你会喂马。”他说,“我想不到你这么内行!不过,马的草料是哪里来的?莫非你早就预备着?为什么?”

“也有阿哥迷途到了这里,要水要草料,临时张罗很费事,所以我有点预备。”

“这匹马的运气很好!”弘历咽了口唾沫,回身指着那两只绿釉缸问,“那是什么?”

“喔!”那宫女很高兴地,“腌的桂花酱跟玫瑰酱。香得很吧?”

“嗯,香得很。”弘历问道,“腌来干什么?”

“干什么?吃啊!”

“原来是吃的东西!”

“小阿哥以为是什么?”

“我只当是抹脸或者擦手用的。”弘历自觉完全明白了,“如今可知道了,拿来做‘克食’的馅儿。”

这是满洲话,每天供神用的酥油点心,就叫“克食”。供过撤下,常常分赐皇子皇孙,王公大臣,亦犹共享福祚之意。

“‘克食’是供神用的,自有御膳房备办。不是的!”

“那么,”弘历问道,“怎么吃法呢?”

“吃法很多。”那妇人突然问道,“小阿哥,你骑了半天的马,想必也饿了,要不要拿点儿吃的,给你充充饥?”

弘历倒确有此意。肚子并不太饿,只是为那两种酱的色香所诱,很想尝一尝。但他在雍亲王严格教导之下,从小就很讲究边幅,随随便便闯了来,吃一个素不相识的宫女的食物,显得贪嘴,是件可耻的事,所以摇摇手说:“不要!不要!”

不说还好,一说话显了原形。原来口角已有流涎,一说话自是把唾沫咽了下去,喉头咽咽有声,自己都觉察到了,不由得脸一红。

“小阿哥也是主子,就算我孝敬的好了!”那宫女又说,“若是小阿哥觉得过意不去,吃完了随便赏我一点儿什么!”

这便成了交易,弘历觉得问心可以无愧,因而点点头说:“那倒可以。”

“好!”那宫女很高兴地,“小阿哥先在外面凉快凉快!我端凉茶给你喝。”

说着那宫女进了屋子,一手端个托盘,一手掇张凳子,托盘中一壶凉茶,一只茶杯,都放了在井台上,凳子就摆在井台旁边。

“要扇子不要?”

“不要!”

“那就请坐一会儿,很快就有。”

她替弘历斟了一杯茶,把两只绿釉缸都拿了进去,不知是去做什么点心。弘历看那杯子很干净,茶汁澄明,不由得伸手端来就喝。茶味微苦回甘,十分解渴。他情不自禁地又喝了一杯,顿觉凉生两腋,栩栩然神清气爽,因而想到卢仝所说的“七碗风生”,原来真有这样的妙处!

“这该做首诗!”他心里这样在想。顿时诗兴勃勃——说是“诗兴”,不如说是一个聪明而好炫耀的孩子,找到了一个可以表现的机会。于是立即收束心神,很用心地去找眼前的景致,心中的意象,看有哪些材料可以锻练为诗?

弘历刚学会做诗不久,兴致特浓,瘾头也很大,第一个念头便决定要做四首五律。律诗要讲对仗,老师教他,先把中间两联凑起来,加上头尾,成诗就快了。他就是照这个法子,很快地有了一联。正当构想第二联时,才发现了一个绝大难题。

原来弘历的诗是初学乍练,诗音不熟,除了支、麻、灰、尤、仙、齐之类,少数几个不容易混淆的平韵以外,其余都得翻一翻纂成不多几年的《佩文韵府》才知道合不合韵。像他现在所做的一联,下句是“松涛入耳轻”,这个“轻”就不知是在八庚、九青,还是十一真十二文之中?这样只照音似做下去,回头一翻诗韵,全都失粘,岂非白费心血?

就在这沉吟之际,那宫女又出现了,手中一个托盘,盘中一碗汤圆,共是八个,皮子极薄,隐隐透出馅儿的颜色,红的自是玫瑰,黄的必是桂花。

“小阿哥尝尝!”她说,“包管跟御膳房做的不同。”

弘历点点头,拿汤匙舀了一个送到口中,正待咬破,却吓了一大跳。

原来是那宫女尖叫:“当心,烫!”

也亏得她这一喊,否则馅儿里面的糖油,还真会烫了舌头。弘历刚咬开一个缺口,便觉香味扑鼻,粉红色的玫瑰酱满在汤匙里,衬着雪白的皮子,颜色鲜艳极了。

尝一尝香甜满口,不由得便一连吃了两个,到第三个,送到唇边,却又停了下来。

第三章七碗风生(3)

“怎么?”她问,“必是不中吃?”

“那么,怎么不吃呢?”

“我是舍不得!”

“舍不得?为什么?”

“又好看,又好闻,一吞下肚,什么都没有了。”弘历笑道,“可又实在想吃。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原来如此,”那宫女笑得很高兴,“小阿哥这么夸奖,可真不敢当。”

“我呀!”那宫女忽然忧郁了,“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弘历奇怪,“人怎么会没有名字?”

“原来是有的。如今没有了!”她乱以他语,“小阿哥,快吃吧,烫了不能吃,凉了不好吃,这会儿,正是时候。”

于是弘历又吃桂花馅儿的。每种吃了三个,各剩一枚在碗中。

“何以剩这么两个?”那宫女问,“想来还是不中吃?”

“中吃,中吃!”弘历答说,“是吃不下了。吃剩有余,不很好吗?”

“是的,是的!听小阿哥出言吐语,真是有大福泽之人。剩下也好,以米做的汤圆,吃多了会停滞。”

一语未毕,弘历眼尖,发现人影,仿佛是四儿,便冒然叫一声:“四儿!”

果然不错!四儿匆匆奔来,发现弘历,先即站住,然后又飞奔而至,一面擦汗,一面气急败坏地说:“天可怜见,到底让奴才寻着小主子了!”

“你怎么这等狼狈?”弘历问道,“你倒找镜子照照你自己看!”

“不用照。”四儿答说,“奴才好找,又急又累,何得不狼狈。咦,”这时四儿才发现那宫女,诧异地问,“你是什么人?”

“她没有名字——”

“对了!我没有名字。”那宫女说,“你快陪着你小主人回去吧!别说到这里来过。”

“告诉你没有错!别多问了,走吧!”

“真是怪事。”四儿望着碗里的汤圆,咽了口唾沫,“小主子用了点心了?”

“你吃了它吧!”弘历指着碗说,“好吃得很。”

虽只两个汤圆,四儿到底也解了馋了,吃完舐唇咂舌地称赞,“真不赖!”

“走吧!”弘历从荷包里摸出两个压囊底的金钱,放在井台上,向那宫女说道,“这个给你!”

“不用,不用——”

一语未毕,四儿抢着说道:“别客气了!你道谢就是。”

于是那宫女便说:“谢谢小阿哥。”

弘历哼了一声,徐徐起身,四儿便去牵马,一路走,一路说:“真得快走了!今儿是照例到狮子园给王爷、福晋请安的日子差点都忘了!”

“什么?”那宫女抓着四儿的手问,“你说什么狮子园?”

四儿看她脸色有异,大惑不解,“怎么着,”他问,“莫非狮子园你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那宫女脸色恢复平静了,“我是问,这位小阿哥是雍亲王的什么人?”

“你想呢!”

“是了,必是雍亲王的小阿哥,可不知道行几?”

“你问它干吗?”

“不许你这样子!”弘历觉得四儿吃了人家的东西,用这样狐假虎威的态度欺侮人家,未免可恶,所以加以呵斥,“跟你说过几回,别张牙舞爪的,总是不听。”

在四儿却是委屈了。他绝无欺侮人的意思,只是“小阿哥”们的排行搞不清楚:有时候夭折了不算;有时候生母出身较高,虽夭折了也算;有时候已经算了,忽而又不算。反正口头上所称呼的,跟玉牒上的记载,常有不同。

至于哈哈珠子,都是十来岁的孩子,除了自己的“小主子”以外,到不了别的“小主子”面前,所以更不注意主人的排行。只为一时想不起来,又不愿显得连自己主人的排行都不知道,只好用这种近乎发脾气的态度,掩饰他自己的弱点。说他存心欺侮人,未免屈了他的心。

这一来只好撅着嘴分辩:“奴才哪儿是欺侮人了——”

一语未毕,让弘历真的生了气,他最讨厌人强辩,或者强不知以为知——当然,在他自己想,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凡是他所说的话,自信都是不错的。因此,对四儿呵斥更甚。

“住嘴!你还跟我辩什么?你还能辩得过我吗?”

这一来害得那宫女老大过意不去,“小阿哥!”她替四儿说好话,“他不敢跟你回嘴,你别生气。”

“呃,我不生气!”弘历也觉得讪讪地好没意思,站起身来说,“走吧!别再在这见丢丑现眼了!”

是余怒未息的神气。四儿虽觉委屈,可不敢有丝毫大意,赶紧牵马过来,伺候弘历上了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三章母子难见

第二天上午,四儿等弘历进了书房,估量着有一个时辰的空间,思量着找什么人去谈谈昨天所遇见的那桩怪事。正在踌躇之际,只见管理万壑松风的首领太监万士元走了来,老远地喊一声:“四儿!你过来!”

“喳!”四儿故意装得毕恭毕敬,然后迎上去陪笑问道,“万大爷,必又是有什么好差使照应我了!”

“对了!很好的差使。”万士元说,“你快回去吧,雍亲王有好东西赏你吃。”

“万大爷!”四儿陪着笑,“你老又拿我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万士元沉着脸说,“你好大的胆子!”

一听这话,四儿知道坏了!但实在想不出自己犯了什么错,再想到雍亲王的喜怒不测,更觉心里发毛,不由得就跪了下来,“万大爷,”他说,“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老跟我说了吧?”

“我哪知道?只知道雍亲王这么说你,你要是觉得有什么冤屈,自己到狮子园去分辨,行得正、坐得正,怕什么?”

四儿无奈,只有到狮子园去报到。雍亲王在假山上的亭子里传见,他身旁除了一名亲信太监王成以外,别无他人。

非常意外地,雍亲王的神态很平静,毫无发怒的迹象。四儿惊喜之余,胆子也就大了。

“你昨天晌午,带小阿哥到哪儿去了?”雍亲王问。

“是小阿哥命奴才去借了一匹小川马,到狮子山西面的松树林子骑着玩。”

“你始终跟小阿哥在一起是不是?”

“不是!”四儿答说,“奴才扶小阿哥上了马,还来不及说话,小阿哥已经一辔头往前头走了。奴才大喊,小阿哥不知怎么,停停走走的,始终没让奴才撵上。后来一下子望不见影儿了!奴才又怕又急,费了好大的工夫,累得个半死,才把小阿哥找到。”

“是在哪儿找到的呢?”

“奴才说不出地方。是在松林北面,有条往西南的岔道,弯弯曲曲好一会儿,有几间平房,后面是井台,小阿哥坐在那儿吃汤圆呢!”

“哪儿来的汤圆?”

“那儿住着一个宫女,是她端给小阿哥吃的。”四儿略停一下,咋一咋舌,仿佛余味犹存似的,“小阿哥剩下两个,赏奴才吃了,那宫女真丑,但做的汤圆可真美,真不赖。”

“喔!”雍亲王点点头,“那宫女跟小阿哥说了话没有?”

“奴才没听见。”

“那宫女知道小阿哥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四儿的语气很坚定。

“你怎么知道她不知道?”雍亲王问。

“那宫女还问奴才,小阿哥是什么人?”

“你怎么回答她?”

“我说,是狮子园王爷的小阿哥。”

雍亲王颜色一变,旋即恢复了常态,“那宫女还说了些什么?”

“他问小阿哥排行第几。”

“你告诉她了?”

“没有!”四儿答说,“奴才问她:你问这个干吗?小主子还挺不高兴的!”

“小主子骂奴才:不准这个样子跟人说话!是教训奴才跟人不客气。”

“喔!”雍亲王看一看王成,似乎对这句话很注意似的。

在片刻的沉默以外,王成开口了,他只提个头,好让话接下去,所以只问:“后来呢?”

“后来还是那宫女劝小主子别生气。”四儿答说,“其实也不是奴才对她不客气,不过随口问一句。”

“那么!”雍亲王问说,“你始终没有把小阿哥行几告诉她?”

“小阿哥自己呢?”

“也没有说。打那儿就回狮子园来了。”四儿又说,“原就是奴才说了句:时候不早,今儿是回狮子园给王爷、福晋请安的日子,那宫女才问小主子是雍亲王的什么人,奴才只答了句:你想呢?别的话都没有说。”

“这话跟你先前所说的不一样!”王成追问:“到底让王爷听你哪一句?”

“刚才说的,一字不假。”

“回来以后呢?”雍亲王接着问,“小阿哥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小主子只说,那个宫女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孤孤单单一个人住在那地方?奴才答说:不知道。”

“小阿哥没有要你去打听?”

“没有!”

“你跟我说的话,句句是真?”

“句句是真!”

“你可仔细了,倘有一字虚言,当心揭你的皮!”王成插进来说,“你再仔细想一想,有什么说得不对的,或者漏了的,趁早还可以改。”

“不用改!一点儿不错。”

“好!”雍亲王说,“王成,你把他带下去吧!”

于是,王成将四儿带到偏处,又郑重叮嘱他,此事不可跟任何人谈起,如果弘历再提到这件事,就回说不知道。

“倘或小主子还要到那个地方去呢?”

一句话将王成问住了,同时也提醒了。回去跟雍亲王请示,主仆二人都觉得四儿不能再跟弘历,惟有另外派一个人去,才能看住弘历——不让他再跟生母见面。

原来弘历所遇见的,正是他的生母李金桂。她虽然生了个好儿子,雍亲王胤却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给她什么名号。帝王之家,留子弃母的悲剧多得很。李金桂能留下一条命来,还是靠皇帝的荫庇——雍亲王怕皇帝万一会问起,不敢做得太绝情。

不过,他实在也有些不得已的苦衷。既然弘历作为是钮祜禄格格亲生的儿子,势必要把李金桂隔离开来,不能让他们母子见面。因此在修狮子园时,便由接替康敬福而为避暑山庄总管的何林一手经理,在狮子山迤西的松林深处,替她盖了那么几间平房,作为养老之处。按月衣食不缺,而且相当丰腆,只是不能离开那个地方。也难得有人会到了那里,因为不但道路曲折,房屋隐秘,而且何林也经常派人到那里去巡查,遇见乱闯的,必受呵斥,自然就没有人到那里去自讨没趣了。

第三章可疑的汤圆(1)

王成衔命找到何林,拉到无人之处,方始道明来意。

“跟我们小阿哥的四儿,闯了个大祸,王爷要我来托你老,务必想个法子,封住了四儿的嘴。”他说,“我们小阿哥,可跟他亲娘对了面了。”

何林大吃一惊,“怎么会呢?”他问,“是四儿带去的?”

“那倒不是。主仆俩一先一后闯到了那里,金桂还只当是二十四阿哥,坏在四儿无意中道破了狮子园,金桂自然知道了!”

“这可麻烦了!”何林沉吟了一会儿,抬眼问道,“四儿的嘴,怎么封法?”

“无非教他从此再不会说话。”

“那——”何林面有难色,“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权柄。”

“一顿板子不都就行了吗?”

何林心想:“我何必来作这个孽。”便摇摇头说:“上一次万岁爷还吩咐,杖责可千万不能太重,倘有一顿板子打死了人的事,定必治罪。除非隆大人交代下来。”

找隆科多当然可以办成,不过王成不愿意这么做,为的是怕雍亲王嫌他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通。

“你老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王成哀恳着,“不然,我交不了账。”

“这样吧!”何林说道,“不是叫他不能说话吗?这一点,我替你办到就是。”

“怎么个办法。”

“自然是弄些药给他吃!”

王成明白了,是让四儿变成哑吧,可是他会写字啊!

“那可不能连手都把他砍掉。”

何林的脸色已经不大对了。王成心里明白,雍亲王平日讲究威仪,似乎一语不乱道,一步不乱走,但暗中做的事,却都是不能揭开的,一揭开丑不可言。所以何林心里看不起他,再说,这也是作孽的事。

其实,王成只猜对了三分之一。当年为了李金桂突然成孕,避暑山庄搞得天翻地覆。康敬福与何林费了好大的事,受了好大的罪,才把事情撕滤过去。康敬辐甚至因此而累出一场病来,未得永年。但雍亲王从无一句话的褒奖,令人灰心。

这是十一年以前的事,十一年来,为了照料李金桂,更不知受了多少累,担了多少心。而雍亲王并无分外的好处,作为酬庸,更是件气人的事。

这样转着念头,何林可真忍不住了,“王爷、阿哥二十多位,每年总有一半随驾来的,”他说,“如果都像你们主子这么照应我们,那日子就不用过了!”

话风越发不妙,王成知趣,陪笑说道:“你也别发牢骚,怪来怪去,怪入错了行,伺候人少不得委屈一点儿。”

不道这句话说坏了,在何林是火上加油,顿时嗓子都粗了,“你这话好不通情理!”他很不客气地说,“你凭什么不准我发牢骚?我入这一行,莫非准得伺候四阿哥?真是笑话!”

王成受了一顿呵斥,只好赶紧退出。处置四儿之事,亦无结论。回想一想,心里当然觉得何林不顾同事之谊,十分可恶!再一思量,“公事”也还无法交代。踌躇了好一会儿,决定心一横,去告何林一状。

听完王成加枝添叶地说了何林许多坏话,雍亲王脸色铁青,但脾气无法发作,因为这是件不能宣扬的事。

由于受的是闷气,格外难受。他忍了又忍,终于说了一句:“好吧!让他等着,看我不把他脑袋拿下来!”

这话,王成不敢接口,只谈四儿的事,“请王爷示下,”他说,“是不是把四儿连夜送回京去,关起来再说?”

雍亲王沉吟了一回答道:“不用!我自有道理。”

于是,随手写个柬帖,派何林送到隆科多那里。柬帖上说:有事相烦,请“舅舅”不管多晚,这一天务必得到狮子园来一趟。

隆科多果然来了。时已三更,直到皇帝归寝,方来践约。

他们相会之处是一座有回廊环绕的方亭,亭西是雍亲王的书斋,名为“乐山书屋”。这一带包括方亭在内,是狮子园中的禁区,除了极亲信的人以外,哪怕是他的侍姬,亦不能擅自闯入,隆科多每次来,亦总是在这一带晤面,为的是机密之语,不致外泄。

可是,这天的隆科多,犹不愿在此相谈,他说:“月色很好,咱们俩步月去。”

“咱们俩”二字,是个暗示,所以雍亲王命随从遥遥跟在后面,与隆科多走到一处旷场,方始停下。

“再看一看,有闲人没有?”隆科多两人背对背地旋过身来,视界广阔,一望无遗,哪里有什么闲人。于是两人拣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并排坐了下来。

“事情定局了。”隆科多说。

所谓“事情”,便是指定皇位继承人这件大事,雍亲王很沉着地问:“快昭告天下了?”

“不是!”隆科多说,“皇上亲笔写了朱谕,亲自锁在盒子里,预备一回京就搁在大内最高之处,到时候由顾命大臣遵谕行事!”

“喔!”雍亲王问,“朱谕上怎么写?”

“我没有看到朱谕。不过皇上告诉我了。”

“谁啊?”

“没有变动。”

明知皇储仍属于十四阿哥胤祯,雍亲王问都是多余的,却不能不问,问了又不能不痛心。在月色之下,他的脸苍白得可怕,连隆科多都觉得他有些可怜了。

“我非争不可!”雍亲王说,“我预备了多少年,皇上的抱负,我自信只有我最了解,也只有我才能把皇上的抱负发抒出来。”

隆科多对他的理想,并不太注意,关心的是那“争”。

第三章可疑的汤圆(2)

“四阿哥!”他问,“你打算跟皇上明争?”

“不!”雍亲王说,“争这个字用得不适当。”

“那么——”

“舅舅!”雍亲王突然说道,“如今关键全聚在舅舅手里,只要舅舅肯帮我,我就可以如愿以偿。”

隆科多一惊,“我有那么大的作用吗?”他说,“我自己都不明白。”

“我明白!”雍亲王说,“我也相信,舅舅一定会帮我,我一定会成功!”

隆科多想了一下说:“要我怎么帮你?”

“我请舅舅无论如何设法,把那张朱谕弄出来看一看。”

“这——”隆科多说,“恐怕要看机会。”

“怎么呢?”

“如果皇上叫我去办这件事,我当然可以动手脚。”

“现在盒子在哪里?”

“皇上亲自锁在柜子里了。”

突然间,远处有人走近。雍亲王跟隆科多都住口注视。对方显然亦有警戒之心,不敢走近。于是雍亲王招招手,将那人招近了,才看出是王成。

“什么事?”雍亲王问。

“福晋着人来叫奴才请示,宵夜酒肴设在哪里?”

雍亲王尚未答言,隆科多已抢着开口:“今晚上月色很好,这里又凉快,就摆在这里好了。”

王成答应着走了。一转眼间,来了一行大小太监,总有十七八个,桌椅、餐具、食盒一齐送到。将活腿桌子支了起来,摆设停当,甥舅二人相对衔杯。王成又在上风点了一架驱除蚊蚋的艾索,那种特异的香味,将夏夜纳凉,小饮闲谈的悠闲情味,点缀得更浓郁了。

但表面如此,他俩的内心却适得其反!中断的话题未曾重续,雍亲王先将弘历无意间遇见生母的隐忧,向隆科多求教。

“这时候可出不得岔子!”隆科多说,“四阿哥,这件事可马虎不得,先要把孩子稳住。”

“关键在那个小奴才,能处置得干干净净,别的我有把握。”

“若说单为处置四儿,事情好办。”隆科多说,“我派人送他回京,一顿板子了账。”

“这样最好!不过也得派稳当的人。”

“有,有!”隆科多说,“你叫王成跟我的人接头就是。”

这个难题算是解消了。雍亲王道谢以后又问,“皇上的那道朱谕,除了舅舅以外,还有谁知道?母妃呢?”

“母妃”是指德妃,隆科多答说:“想来总告诉她了。”

“那么本人呢?”

“你是指十四阿哥?”隆科多紧接着说,“他在皇上万寿以后,回西边去以前就知道了。”

“喔!”雍亲王很注意地,“是皇上亲口告诉他的?”

“怎么说?”

“那可不知道了。”隆科多紧接着解释,“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是看出来的。那天皇上召见十四阿哥,不叫大家进屋。我从窗外望进去,只见十四阿哥跪在炕床面前,听皇上教诲,好久才完,十四阿哥给皇上磕头。出来之后,十四阿哥握住我的手,想说什么不敢说,想笑不敢笑。我说:‘十四阿哥大喜!’他没有说话,只叫一声‘舅舅’,就放开手了。”

“我倒还不知道有这样的情形。”雍亲王惘惘地说。

“事在人为!”隆科多鼓励他说,“四阿哥,皇上也不是不能回心转意的。”

“怎么呢?”雍亲王很关切地问。

“皇上一再跟我说,择人惟贤。只要四阿哥做一两桩让皇上看重的事,说不定那道朱谕就会改写。”

雍亲王大为失望。隆科多的话,真为俗语所说的“乏茶叶”,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同时他也警觉到,隆科多心目中认为大位已定,必属胤祯,所以有这种无话找话的泛泛安慰之词!这是件很可虑的事,无论如何不能让隆科多觉得泄气。

于是他说:“舅舅的话不错,事在人为!不过不能坐待皇上改变心思,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我另外有办法,不过,任何办法不能没有舅舅,尤其是当步军统领的舅舅。”

“我当然站在你这边,不过,我怕我的步军统领当不长。”

雍亲王心里一跳,急急问道:“为什么当不长?”

“最近京里治安不好,皇上有点儿怪我,说不定会撤我这个差使。”

雍亲王沉吟了一会儿说:“不要紧,我来替舅舅找几个帮手,包管把京里的治安维持好。”

“那可是再好都没有。只要京里平静,皇上就撤我的差,我也要跟皇上争。”隆科多问道,“四阿哥,你要保荐给我的是什么人?”

“当然是奇才异能之士。”雍亲王不愿多说,把话岔了开去,“哪一天行围?”

“还不知道。”隆科多说,“我发现皇上的精神大不如前了。”

“那,那可得上紧些。”

这所谓“上紧”,自是指谋夺大位而言,隆科多便又问道:“四阿哥,你刚才说另外有办法,是什么办法?”

“还没有想停当,就这几天我要好好筹划。”

“好吧!等四阿哥筹划定了,再告诉我。”

“当然!第一个要告诉舅舅。”

隆科多点点头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可得走了。明天一大早就有事。”说着,站起身来。

第三章可疑的汤圆(3)

雍亲王不便再留,起身相送,直等隆科多上了马,踏月而去,方始回到乐山书屋。整夜思索,大致把计划决定了。“没有看到那个藏放朱谕的盒子及朱谕内容以前,还不能说自己的办法一定行得通。”

为了四儿突然不见人影,弘历大为困惑。他有四名哈哈珠子,最亲近的除了四儿以外,是一个年龄最长,今年已十八岁的福庆。因此,他只有将他的困惑,向福庆去求解。

“送回京去了!”福庆答复他说,“为的是四儿犯了错。”

“他犯了什么错?”

“那就不知道了。”福庆说的是实话,王成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总有个缘故吧?”弘历吩咐他说,“你替我去打听。”

福庆只有去找王成,得到的答复是:“四儿手脚不干净。”

这是宫中最犯忌的事,弘历替四儿担忧。然而他是偷了什么东西呢?何以送京之前不让四儿跟他见一面?这些疑问,仍然是福庆所无法回答的,亦只能去问王成。

“我自己跟小主子去回。”王成这样说,因为一切都布置好了,他原来就要在弘历面前有番话说。

他说,四儿又是赌输了钱,偷了雍亲王一只白玉斑指去变钱,人赃俱获,所以送回京去处治。

“奴才本来跟四儿说,你伺候小主子一场,如今再不能见小主子的面了,应该去磕个头。哪知道四儿做贼心虚,不敢来见小主子的面,还说最好别让小主子知道。奴才觉得他这也是一番孝心,所以禀明王爷,把他打发走了。若非小主子追问,奴才还不敢告诉小主子。”

这番话入情入理,弘历的智慧再高,到底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何知人情险恶,自然信以为真。

“这回前去,当然是交内务府治罪。他这个罪名,还能活吗?”

当然是不能活了,不过取死之道,不在子虚乌有的偷玉斑指!王成为了安慰弘历,故意这样答说:“王爷已经交代了,这四儿伺候小主子读书有功。再说也很知道愧悔,能饶他一条命,就饶他吧!看样子,死罪可免,不过活罪总难逃了!”

“会有什罪名呢?”

“至少也得发到‘辛者库’。”

“辛者库”是被罪入官,充作奴隶的集中之地。皇八子胤的生母,即出于辛者库。弘历有一次便受“母亲”教导:“回头你八叔要来,别提什么辛者库的话。”因为那时他正在询问什么叫辛者库,所以钮祜禄格格有此叮嘱,而在弘历,印象就格外深刻了。

“喔,有件事,我将跟小主子回。”王成喜滋滋地说,“小主子不是爱那四川马吗?奴才回明王爷,已经另外找了匹马,跟内务府兑换过来了。”

“喔,”弘历喜逐颜开,“马在哪儿啊?”

“在咱们自己园子里的马号里喂着呢!不过,王爷说了,功课要紧。定规下来:逢三、六、九的日子才能让小主子骑着去玩。明天逢九,就能骑了。”

“好,”弘历说道,“明天我还得骑着马去吃汤圆。”

一听这话,王成又惊又喜。惊的是果然不能忘情李金桂的汤圆;喜的是布置好了一套花样,正不知如何才能施展,此刻,可有了极好的机会了。

于是,他平静地问:“小主子是到哪儿去吃汤圆啊?”

“喏,山那面的松林里。”

“山那面松林里?”王成微吃一惊似的,“小主子你跟奴才说详细一点儿。”

“怎么?”弘历觉得他的神色有异,“有什么不对吗?”

“现在还不知道呢!小主子,你请快点儿说吧!”

弘历便定定神,将那天的情形回想了一遍,从容不迫地细讲了一遍。一面讲,一面看王成的脸色,他不断地眨眼,颇有惊惶不定的神色。

“糟了!小主子。”王成等他讲完,大为摇头,“也还算运气,就不知道过了病没有?这可怎么办呢?”

弘历大吃一惊:“王成,你说什么?”

“小主子遇见的那宫女是个疯子!不犯病跟好人一样,犯了病是武疯,拿刀动杖,见人就砍。小主子都亏得那天她不曾犯病!不过,吃了她的汤圆可坏了!”

“现在没法儿跟小主子细说。”王成沉吟了一下,突然说道:“这样,奴才立刻送小主子回园,请示王爷,看是怎么个办法。”

弘历可真大惑不解了!不过吃了几个汤圆,有什么大不了的?莫非——弘历突然想到,当年羹尧进京述职的随从,所带来的有关西南放蛊的传说,莫非那汤圆中也有蛊毒?

这样一想,心里不由得大起恐慌,自然而然地听从王成的摆布了。

第三章最高机密(1)

王成有王成的想法,因为跟弘历一起在万壑松风读书,还有几个弘历的小叔叔:比弘历大五岁的二十阿哥胤;与弘历同年的二十一阿哥胤禧与二十二阿哥胤;比弘历小两岁的二十三阿哥胤祈。他如果在那里玩花样,一定会引起极大的惊扰,会有很严重的后果,所以施此调虎离山之计,将弘历带回狮子园,才告诉他,何以吃了那几枚汤圆,事便坏了。

“那疯子有麻疯病,治好了,可是没有断根。麻疯病最容易过人,小主子吃了她做的汤圆,说不定就染了她的毒。这件事,”王成说道,“奴才现在想想,还不能让王爷知道。不然要挨骂!”

弘历虽有成人之度,此时却露了孺子的本色,怕染上了麻疯病,又怕父亲责备,又急又怕,不由得“哇”地一声哭了。

“别急,别急!”王成急忙安慰他说,“等奴才来想法子。”

雍亲王府有个管账的,姓杨,精擅歧黄,王府中上上下下,有了病都请他看,所以皆称他“杨先生”而不称名。王成是早就跟杨先生说通了的,此时所谓“想法子”便是将杨先生请来商量。

“这个病,如果染上了,可麻烦!亦可以说,一辈子就完了。幸而发觉得早。”杨先生问道,“有几天了?”

弘历想了一下答说:“是五天以前的事。”

“不出几天,还有法子好想!等我来仔细瞧一瞧。”

于是先看脸色,再看眼睛;看完手臂还不算,让弘历脱光衣服,躺在凉床上,全身上下,细细看遍,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病毒是染了,染得不重,只要好好泄一泄,将那点儿毒泻干净了可保永无后患。”

听此一说,弘历心上一块石头,方始移去,“杨先生,”他问,“怎么泻法?”

“自然是吃泻药。要连泻三天,这三天之中,只能喝水,最多喝点儿米汤,不能吃别的东西,不然病毒泻不干净。”

于是杨先生开了两张方子,一张是泻剂,以滑肠为主,只要吃了食物,很快地即有便意。一张是补剂,怕他泄泻太甚,会伤身体,所以预作弥补之计。

等那服泻剂一服下去,隔不了多久,弘历的肚子便疼了,而且声如雷鸣,这一泻,泻得他浑身乏力,只有静静地躺着。王成亲自看守,除了米汤与清茶以外,什么食物都不准他吃。

十二岁的孩子,正在发育的时候,饭量特佳,一顿不吃尚且过不得,何况整天?到晚来饿得头昏眼花,向王成说道:“实在不行了!非吃不可。”

“不能吃!”王成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杨先生一再关照的。”

弘历无法,只有忍耐。饿得睡不着,只是在想吃食。奇怪的是,平时讨厌的东西,此时却都想了起来,渴望能弄来尝一尝,自己都不明白,好恶之心,何以突然会改变?

这样到了半夜里,饿得简直要发疯了。悄悄起床,哪知脚刚着地,陪他在一屋睡的王成就醒了。

“小主子要干什么?”

“不行!我心里发慌,仿佛天要坍下来似的。”

王成看他满头虚汗,知道他支持不下去了,点点头说:“喝点儿米汤吧!”

“米汤,米汤!”弘历咆哮着说,“米汤管什么用?”

话还未说完,一头栽在地上。原来他虚弱得中气都不足了,一股怒火撑着持着,勉强发了脾气,只觉眼前金星乱飞,天旋地转,不由得立脚不住。

王成赶紧把他抱了起来,放在榻上,但叫人拿来的仍是米汤。慰情聊胜于无,弘历一气喝了两大碗,肚子涨得不得了。不多片刻,腹中声响,又是一场水泻。

看看折腾得他够了,王成问他:“小主子,你还要去吃汤圆不要?”

弘历饿得说不动话,只是摇头。

“好吧!请杨先生来看看,如果毒泻干净了,就弄东西吃。”

杨先生私下问了王成,也认为这场教训,足以吓阻他再往松林里去胡闯,便假意说是毒已泻净,替他开了一张健脾开胃的方子,并又关照,开始进食时,切不可过饱。

“小主子!”王成神色惴惴地说,“如今麻疯毒是不要紧了,身子养几天就可以复元。不过,这件事给王爷知道了,仍旧是不得了的事。”

“我也正要跟你商量。王成,”弘历极坚决地命令,“你非得给我瞒着不可!”

“奴才倒愿意替小主子瞒着,就怕小主子自己说了出去。那时候,奴才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会,决不会!”弘历斩钉截铁地。

“真的不会?”

“你好嗦!”弘历有些不耐烦了,“这又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我跟人去说干什么?”

这下算是将弘历彻底收服了,既不怕他再去找汤圆吃,也不怕他会泄露曾有此遭遇。胤接得王成的报告,颇为满意,从此让他参与了更高的机密,但并非最高的机密。

第三章最高机密(2)

最高的机密,是连隆科多都不知道的,只是胤自己在肚子里打主意。

他最关心的便是那张传位给胤祯的朱谕。几次跟隆科多说,务必要想法子偷出来看一看。可是,隆科多没有机会。

“要说偷到这里来给四阿哥看,这件事太危险。”于是,隆科多说,“照我看,四阿哥也犯不着这么做,万一出了事,洗都洗不清。”

胤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曾经考虑过,只要让隆科多看一看,也是一样。只怕隆科多未曾看清,传述不确,误了大事。如今说不得,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那么,舅舅能不能找个机会,看他一下呢?”

“这倒可以想法子。”

“那好!准定请舅舅看了来告诉我,不过,”胤加强了语气说,“务必请看清楚,只字不能错。”

“这一点儿记性我还有。”

隔了四天,隆科多兴冲冲地来了。一看他的脸色,胤便知所谋有成。请到乐山书屋,亲自关紧门窗,才动问究竟。

“朱谕是这么写的。”隆科多蘸着茶汁,在大理石的桌面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写了抹去,一共是十个字:“传位十四阿哥胤祯。钦此。”

胤又惊又喜地问:“就这十个字?”

“还有年月日,是‘康熙六十一年六月初二御笔’,共十二个字。”

“这可是太巧了!”胤笑道,“真正天从人愿。”

“喔!是吗?”

隆科多又高兴又疑惑,而疑惑毕竟多于高兴,所以怔怔地望着胤,说不下去了。

“舅舅,”胤问说,“不曾看错一个字?”

“不曾看错。”

“十四阿哥上面,可有一个‘第’字?”

隆科多想了一下,断然答说:“没有。”

“那么,舅舅请看!”

胤将“传位十四阿哥胤祯钦此”十个字写下来,在“十”加一横,一竖往上一钩,变成一个“于”字。

于、於通用,这一下立刻变成“传位于四阿哥”,真是巧不可偕。然而胤之祯又怎么办?

隆科多刚想发问,胤已经开口了:“‘祯’字笔画少,我这个‘’字笔画多。”他说,“以少改多,一点儿不难。”

说着,又动起笔来,将“贞”上一小画出头,最下面再加上一画,使得“贞”之下的两撇,变成一个“大”字,“祯”就变成“”了。

“妙极!真妙极了!”隆科多极高兴地说。

还有妙的!胤心里在想,果然所谋得遂,不但夺了胤祯的皇位,还要夺他的名字。祯、同音,丝毫无异,一旦做了皇帝,援用避音讳之例,可以命胤祯改名,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便是避书写之讳。最简单的办法,便是缺笔。皇帝御名“玄烨”,“玄”字便写作“”。自己胤的字,缺笔便可写成“祯”字,不是传位于胤吗?一点不错。这一下,是连历史都骗过了。

当然,他这个想法是不会告诉隆科多的,只是没告诉他,如何移花接木。

“如说假写一张朱谕,把真的换了出来,是绝对不行的事。万一皇上要取出来检点一下,不是要拆穿了?”

“万万不可!”隆科多说,“那可是你不能开玩笑的事!”

“然则,只有临时动手脚!”

“谁来动?”

“自然是舅舅。”胤说道,“这事并不难。多练习几次就行了。来,来,舅舅试试看。”

胤用朱笔照原样写一遍,隆科多便照他的话试。第一遍不理想,第二遍字是改对了,朱色有浓淡。直到第三遍才改得符合要求。

胤看了一遍说:“舅舅你自己看,可是天衣无缝?”

隆科多自己也很满意。可是学得再像,改得再好,有何用处。

几乎经过整夜的研究,假设了“出大事”——皇帝驾崩时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才作了决定。事实上只是说服了隆科多,而且隆科多亦只是勉强应承而已。

因为到那时候要找到一个将朱谕改过,再宣示于众的机会很难。第一,这必须是皇帝已死之后,才有机会。如果皇帝在弥留之际,吩咐开读朱谕,则纵有改动的机会,亦无所施其技。否则,皇帝先就看出来了。

其次,皇帝“大渐”时,自然诸王侍立,等着送终,而大家心目中所想的一件事是:究竟是不是十四阿哥接位?所以在隆科多开读朱谕时,必然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何能有机会加以改动?

因此“十”字改“于”,“祯”字改,虽说天从人愿,巧不可言,但隆科多认为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惟一可能成功的情况是,皇帝驾崩时,只有自己一个人承受“末命”,然后拿出改过的朱谕示众,死无对证,没有人能说它出于伪造。而这一情况,是太不可能出现了。

第四章遗诏(1)

由热河回京后,皇帝复于十月廿一日驾临南苑行围。到十一月初,由于受寒的缘故,圣躬不豫,于是回驾至海淀的畅春园养病。

这一次的病势很不好,最主要的是皇帝自己觉得衰老了。过去皇帝从未将生病视作一件严重之事,常是一面服药,一面处理政务,在病榻前召见大臣,而这一次却大为不同,精神委靡,倦怠的神色,一直浮现在脸上。

因此,几件大事,他都命年纪较长的皇子代劳,第一件是批阅奏章,命皇三子诚亲王胤祉替代。这等于太子监国,是因为皇长子胤、庆太子胤,均在幽禁之中,胤祉最长的缘故。

第二件是冬至南郊大典皇帝命皇四子雍亲王胤恭代,这是照例要斋戒的,住在斋所要好几天不能自由行动。

当此紧要关头,忽然有这样一个差使,胤大为焦急,只好假意上奏,说圣躬达和,恳求侍奉左右。

皇帝不许,在原奏上批示:“郊祀上帝,朕躬不能亲任,特命尔恭代斋戒大典,必须诚敬严恪,尔为朕虔诚展祀可也。”

第三件是致祭孝东陵,特派皇五子恒亲王胤祺前往。孝东陵在世祖孝陵之东,葬的是皇帝的继母孝惠章皇后。皇帝天性纯孝,虽为继母,视为亲娘,奉养到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方始驾崩,第二年四月下葬,至今不过四年。皇帝是听说孝东陵的工程微有缺陷,特命胤祺趁冬至扫墓致祭,细加察看。胤祺此行亦很不放心,因为除了皇帝以外,他的生母宣妃郭罗氏亦在病中。

除此以外,皇帝又派御前侍卫阿达色,是夜驰往西北军前,立召大将军胤祯回京。显然的,皇帝是怕自己一病不起,所以召回胤祯,以备继位。

到得十一月初十,御医悄悄向隆科多报告皇帝的病,已无可救药,年迈体弱,随时可能宾天。这些话在隆科多心中,激起了极大的波澜,与胤所商定的密谋,是不是付诸实行,此刻到了必须作最后决定的时候了。

如果要实行,目前的时机很好。封存在“正大光明”匾额后面的铁盒,皇帝已命侍卫取了来,就放在御榻枕边。侍疾的皇子都曾见过,也都知道,内中所贮,是诏示大命所归的朱谕。因此,一旦宣谕,无人会觉得突如其来。

其次,侍疾的常是隆科多一个人,要下手机会是太好了。可是这件事做起来虽不难,自己却还嫌胆量不足。他很想跟胤商量,无奈其人在斋所,虽然每天派侍卫来向皇帝请安,却决不能托此人传递密信。

这样踌躇不久地考虑到十一月十三,他通前彻后地想遍,认为这件事做了并无后患,终于下了不可再改的决心。

“你回去跟王爷说!”隆科多告诉胤的侍卫,“皇上的病情不好,请王爷随时预备奉召来送终。”

这天傍晚,御医请脉以后,向侍候在寝宫以外的各位皇子说:“皇上的大限到了,不是今天的后半夜,就是明天上午,一定会起变化。”

于是隆科多向皇八子胤说道:“八阿哥,我看该召三阿哥、四阿哥到园里来。如何?”

“应该!”

隆科多即刻派人分头去召请。诚亲王在大内,路途较近,首先到达;雍亲王远在南城天坛,一时还到不了。

“皇上此刻睡着!”隆科多看一看表说。

说着,复又返身入内。诚亲王胤祉跟他的几个弟弟,都不敢跟了进去。因为清朝开国之际父子叔侄兄弟之间的伦常剧变,不一而足。康熙三十八年,废太子曾有窥伺父皇行幄,意求不测的逆谋。皇长子心地糊涂;皇八子居心叵测,因而皇帝宁愿将一己的安全托诸异姓至戚,对亲生之子防范极严,像寝宫这种重地,错走一步,便有大祸。所以不奉召唤,决不敢擅自入殿。

皇帝醒过来了,精神仍然委顿异常,用微弱的声音问道:“什么时候了?”

“酉末戌初。”隆科多刚说完,小金钟就响了,一共打了九下。

“今儿几时啊?”

“十一月十三。”隆科多说,“御医说了,一交了大节气,皇上就会一天好似一天,年下一定可以康复。”

皇帝微露笑容,显然感觉欣慰:“西边的人去了几天了?”他又问。

“初十去的,三天。”

“年里怕来不及了。”

隆科多知道,皇帝的意思是,大将军胤祯在年里赶不回来。这是一定的,来去决不能这么快。想了一下答说:“反正迟回来、早回来都不生关系,皇上不必因此烦心。”

“我不烦,反正已经安排好了。”皇帝一面说,一面将眼睛复又闭上。

“是!”隆科多答应着,发现眼前只有他一个人,做什么事都没人知道。

然后皇帝的眼睛又闭上了,瞑目如死。隆科多很小心地伸手到他鼻孔前面试探,几乎觉察不出呼吸。

这使得隆科多又记起御医的话:“皇上虚弱极了,保不定睡着睡着就咽了气。书上所说的‘无疾而终’就是这个样子。论起来也是一种福分。”果然如此,驾崩不一定由自己发现,倘或“大事”出在正好自己离开时,岂不一切都措手不及?

就这样在考虑时,发觉皇帝脸色突变,喉头呼噜呼噜地响,这是在“上痰”了!一口气接不上,就会撒手尘寰。隆科多心里有些乱,急切间拿不定主意,或者说是拿不出主意——不知道该干什么?

皇帝倏然张眼,很吃力地说了一个字:“来!”

“奴才在这里。”隆科多走到床前,还有两名太监也上来伺候。

皇帝挣扎着伸手到枕头下面去摸索,有个最贴身的太监梁英便问:“取钥匙?”

皇帝以目示意,手也不动了。于是梁英为他从枕头下面将钥匙找了出来。皇帝指一指,示意交给隆科多。

“倘或我不行了,”皇帝断断续续地说,“这里有交代!”他将头侧过去,看着放在里床的小铁箱。

“是!”隆科多跪下来,极认真地答说,“奴才必遵旨意办事。”皇帝点点头,表示满意,又将双眼合上。不一会儿,闭着的嘴唇慢慢张开,微微歪向一边,这表示皇帝已经入梦,所以肌肉失去控制。

隆科多心念一动,觉得是个极好的机会,随即轻声说道:“皇上睡着了,千万别出声,皇上难得睡一觉。”接着挥一挥手。

于是梁英跟另一名太监蹑足退了出去。隆科多很快地,也很谨慎地,将铁箱提了过来,转入套间。那是他侍疾所住之处,自然有书桌,由于承旨代批奏折,所以也有朱笔。

回头看清楚了没有人,他很快地将铁箱打开,极力保持镇静地篡改了那张朱谕,正要放回铁箱时,听得门上剥啄两响。

声音虽轻,而在隆科多如闻当头霹雳,吓得一哆嗦,急急回头看时,是梁英在叩门。

第四章遗诏(2)

行迹已在败露的边缘,隆科多必须弥补。眼风扫处,看清楚朱砚的盖子已经合上,朱笔亦已加上笔套,不觉放了一大半的心,篡改并无证据,事情就不要紧了。

于是他定定神问:“什么事?”

“皇上似乎不大好!”

“怎么?”

“似乎没有鼻息了!”

隆科多大惊与大喜交并,但看到手中的朱谕,想起偷窥密件这一节需要掩饰,转念又想,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需要梁英作证,最好加以笼络。

“你看,”他说,“皇上传位给四阿哥!”他把朱谕交给梁英,“你听见的,皇上交代,照朱谕行事。这是极要紧的东西,我交给你收着。如果出了大事,你什么事也不用管,只看着这道朱谕!”

这是拿梁英当自己人看待,托以重任。梁英却因皇帝似已驾崩,而接位之人,大出意外,这双重的刺激,使得他瞠然不知所答。

隆科多突然警觉,“不行!”他从梁英手中收回朱谕,放入铁柜,将锁捏上,收回钥匙,再拿铁箱塞入梁英怀中,“你捧好了!”

因为这张朱谕关乎天下,自有载籍以来,可能没有比这张三寸宽七寸多长的纸更重要的文件,万一梁英失落毁坏,便是件令人死不瞑目的事,所以必得收在铁箱里才能放心。

于是匆匆走向外间,只见已有好几个太监在垂泪了。隆科多不暇多问,直奔御榻,伸手便去探鼻息,毫无感觉,再张开眼皮来看,瞳仁已经散了。

想起君臣之义,至戚之情,隆科多自然也很伤心,不过方寸未乱,大声喊道:“梁英。”

梁英应声而至,直觉地将铁箱捧上。隆科多开了箱子,取出那道朱谕,径自向外走去。

走到殿门,顿一顿足放声大哭。这有个名目,叫做“啕踊”,是抢天呼地般举哀,太监们自然跟着他同样行动。殿里殿外,顿时哭声震天了。

诚亲王胤祉以下诸皇子,无不大惊失色,天性比较淳厚的皇七子淳亲王胤已“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样,怎么样?”胤祉的声音都变了。

“皇上、皇上驾崩了!”隆科多哽咽着说。

于是胤祉直往里奔,他的弟弟们一齐跟着,进了寝宫,扑倒御榻面前,号啕大哭。

“各位阿哥,请节哀,勉襄大事。”

“荷,荷!”胤祉哭着点头。

“舅舅!”胤问道,“大将军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总得出了年。”

“他怎么办呢?”胤顿着足显得极为难地,“国不可一日无君!”

“八阿哥,”隆科多装得困惑异常地,“请再说一遍。”

“我说,国不可一日无君——”

“不,”隆科多将朱谕一扬,“皇上遗诏传于四阿哥!”

“什么?”所有的皇子,不约而同地问。

那种惊语,疑想诘责,形形色色,表情不同的眼光,像一支支利箭似的落在隆科多脸上,令人难以消受,可是隆科多知道,此时若露丝毫退缩的神色,可能就会全功尽弃。因而尽力保持平静,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遗诏在此,请各位阿哥看明。”

胤一伸手就去接,隆科多却不给他,往里一夺,意露戒备,表示胤失礼。

“请各位阿哥跪接遗诏。”

这一下提醒了大家,纷纷下跪。隆科多才将朱谕交到胤祉手里。

“梁英,”隆科多吩咐,“掌灯!”

梁英便捧了一盏西洋式大玻璃罩的烛台过来,站在胤祉旁边,他看过了交给胤。

胤就着灯细看,怎么样也指不出与大行皇帝笔迹有不同之处,只得默默地交给胤。

就这时,听得有人哭着进来,大家转脸去望,正是雍亲王胤,望见御榻,便跪了下去,双手握脸,好久没有声音,然后“哇”一声,响亮非凡。就像两三岁的孩子,骤遇惊痛,一时气闭住了,必得好一会儿才能哭出声来一样。

他这一哭引发了其他儿子刚停的哭声。但所哭的原因,并不一样,有的是伤心自己继承落空——虽然早就知道大位有定,但未曾揭晓,毕竟还有万一之望;有的是素知四阿哥刻薄阴险,心狭手毒,从今怕难有好日子过;有的是看出大位授受,已有疑问,兄弟束甲相攻之祸,恐不可免!

就这样哭,没有一个愿意说话,因为一开口,局面马上就有绝大的变化。只要对四阿哥一称“皇上”,君臣之分,就此制定。从诚亲王以下,谁也不愿作此尊称。

于是隆科多打开了僵局,站起身来,疾趋数步,到得雍亲王面前跪下,口中说道:“皇上请节哀顺变,以国为重!”

这“皇上”二字,撞击在雍亲王心上,实在承受不住!莫非是梦?这梦可是来得太美,太快,太容易。浑身三万六千根汗毛似乎已化成三万六千条绳子,轻飘飘地将他吊上天空。然后,那三万六千条绳子似乎一齐断裂,将他吓得魂飞天外,一下子昏倒在地。

“皇上,皇上!”隆科多喊。

“皇上,皇上!”梁英也喊。

太监们都奔上来了,扶的扶、喊的喊;还有人掐人中,灌热茶,一阵折腾,让雍亲王悠悠醒转。而在这乱哄哄的当儿,皇八子胤,已悄悄将诚亲王胤祉拉到外面密谈去了。

“三哥!”胤说道,“你看这件事怎么样?”

胤祉使劲晃一晃脑袋,握拳在额上轻轻槌了几下答说:“我到现在还弄不清楚!”

“疑问很多,第一、皇上何以忽而宾天,弥留之时,何以不召大家送终;第二、遗诏的笔迹虽不假,隆科多为什么不等大家都到了,再打开铁箱?”胤又说,“倘或他把这张遗诏毁了,如今怎么办?岂不天下大乱了吗?”

“是呀!这些疑问,都得有个明白交代才好!”

“对的。现在得要隆科多把这两点解释明白。如果不够明白,我们不能承认有这么一位嗣皇帝。”

诚亲王胤祉同意他的办法,立即派人将隆科多请了出来,由胤很率直地提出质询。

“是的!我可以解释。”隆科多已经在这短短一段时间内,通前彻后地考虑了,不慌不忙地说:“皇上是在睡梦中驾崩的,御医早就说过,皇上可能有这样的大福分;其次,皇上曾交代,大事一出,让我即刻开铁箱,遵遗诏行事。这话,梁英也听见的。”

“何以皇上一驾崩,命你首先开铁箱?这是什么意思?”胤紧接着说,“付托天下至大至重之事,皇上应该命重臣共同开读遗诏。舅舅,你说是吗?”

“是的!我完全同意八阿哥的看法。不过,我此刻倒悟出皇上的深意来了,皇上因为我管着步军统领的差使,所以首先要让我知道是哪位阿哥继位,好即刻作周密的部署,保护新君。”

第四章遗诏(3)

这个理由似乎牵强,但却驳他不倒。尤其是隆科多的语气从容,不似作伪的样子,越发使人莫测高深了。

“两位阿哥,”科隆多乘机说道,“皇上宾天,四海震动,如今新君嗣位应该速定君臣的名分,片刻迟疑不得。否则于国家大大地不利,皇上在天之灵,亦会不安。”

“君臣的名分当然要定的,但亦不宜草草。”胤答说,“请舅舅先照料大行皇帝。”

隆科多无话可说,答应着重复进殿。诚亲王胤祉便说:“事情似乎没法子了!”

“不!这时候非弄个清楚不可。”当即吩咐,“传这里的总管来!”

这里的总管是由梁英代理,听得传唤,便向隆科多请示进止。

“照道理说,八阿哥无权传唤。不过此刻不是讲这些礼节的时候,你多带几个人去!看八阿哥问些什么,你照实说好了。”

“可是,你千万记住,是皇上驾崩以后,我才遵遗命开铁箱的。你懂吗?”

梁英想了一下答说:“懂!”

“真的懂?”

“好!”隆科多说,“你明天就真授,实任这里的总管。”

梁英答应着,挑了几个在御前伺候而人又老实的太监带了去。

向两位皇子行过了礼,只听胤说道:“梁英,你伺候皇上多少时候了?”

“奴才以前不曾伺候过皇上。”

“什么?”听得胤声色俱厉地断喝,梁英才发觉自己是误会了,急忙说道:“八阿哥是问驾崩的皇上?奴才是哈哈珠子的时候,就在皇上跟前当差:二十五年了。”

“那么,你总听说过,皇上要传位给哪位阿哥。”胤紧接着解释,“我不是说,皇上告诉过你,要传位给谁,是你总听人说过?”

“是!”梁英答说,“有人说,西边的十四阿哥,早让皇上看中了。”

胤点点头,对他的答语,表示满意,“皇上是什么时候驾崩的?”他问。

“不知道。皇上好好地睡着,奴才走过去一看,似乎神气不对,请隆大人来看,才知道咽气了。”

“那时候隆大人在什么地方?”

“在里头套间。”

“在干什么?”

梁英知道这句话很要紧,一说实情,便露破绽,他想了一会儿,歉意地答说:“奴才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胤皱着眉说,“怎么会呢?”

“那时奴才只想着皇上,心里在说:别是出了大事?越想越害怕,什么都顾不到了。”

诚亲王胤祉比较忠厚,插嘴说道:“这也是实情。”

“好!你再说!”胤祉接着问,“隆大人来了以后怎么样?”

“先探鼻息。奴才看他一伸手,脸色就变了。”

“然后呢?”

“然后就开铁箱,看皇上的朱谕。看完了隆大人对奴才说:是传位给雍亲王。说完,隆大人将朱谕又放回铁箱,叫奴才小心捧好!紧接着就出殿来了。”

照此情况,似乎没有毛病。但先开铁箱一节,总觉可疑,胤想了一下又问:“皇上在睡着以前,有什么话交代隆大人?”

“奴才不知道。”

“不知道!”胤精神一振,“不说皇上交代隆大人,万一出了大事,首先打开铁箱来看吗?”

“喔,是这话!”梁英很机警,“有的。”

“当时皇上怎么交代?”诚亲王胤祉问说。

“皇上那时候已不大能动了。”梁英一面回忆,一面回答,话说得很慢,“手伸到枕头下面掏摸,奴才帮皇上把铁箱的钥匙找到交在隆大人手里。挥挥手命奴才回避,奴才就走远了。皇上的声音很低,奴才听不清楚。不过皇上一直指铁箱给隆大人看,那是奴才看得很清楚的。”

“这话就不对了!”胤指出矛盾,“你一会儿说听见皇上交代,一旦驾崩,让隆大人先开铁箱;一会儿又说皇上的声音低听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梁英心里有数,他刚才那段话,不尽不实;但他也很聪明,深知越描越黑,话中的漏洞怎么样也不能补得天衣无缝,因而索性认错,“奴才记不太清楚了。皆因当时皇上病势沉重,交代后事,奴才只想着皇上平时的恩典,精神都有点儿恍惚了。不过!”他加重了语气说,“钥匙是奴才替皇上在枕头下面找到,皇上交给隆大人;还有,皇上一直指铁箱给隆大人,那是清清楚楚记得,一点儿都不会错的。”

他这么一说,胤反倒无法再往下问了。挥一挥手,把他打发走了,问胤祉的态度。

“三哥,你看如何?”他说,“照我看其事可疑。”

“可是抓不住他的证据。再说,皇上将铁箱交给舅舅这件事,确是有的。不过——”胤祉非常为难地,“这件事跟大家商量,也商量不出一个结果来。”

“不见得!把老九找来,商量商量看。”

他指的是胤祉的同母弟,皇九子贝子胤。他是胤的死党,所以直截了当地表明态度:“八哥怎么说,怎么好!”

“我是想请你出个主意,该怎么办。我有主意,不就不找你了吗?”

“能不能拖着,先不见礼。慢慢儿再想法子?”

“你这个主意不行,国不可一日无君,名分今天一定要定下来。人家也不容你不定!”

胤心里在想,如果不承认胤,就得用胤祯来抵制;倘或能够将胤跟隆科多抓起来,由胤祉领头,说奉皇考遗命,传位于十四阿哥。一面派专人去奉迎新君,一面由胤祉代掌政权,亦无不可。但是,如何才能把胤跟隆科多抓起来?守卫畅春园的副将,归步军统领隆科多指挥,他会听胤祉的命令吗?

大家都沉默了。一想到隆科多手扼重兵,整个京城及近畿都在他控制之下,不由得都有一愁莫展之感。

“今天是输了!”胤终于打破了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低沉的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但犹如垂死的挣扎一般,突然变得很有力量:“可是,还有扳本的机会!老九,你趁往西边路上还没有封禁之前,赶紧派人去接头,只要那里一起兵,我们在里头自会响应。”

胤对秘密通信一道,很有研究。因为他跟天主教的神父、耶稣教的牧师颇有往还,研究出几种秘密通信的方法,一种名为“套格”宜于简单通信之用。方法是不论写封信,或者做一篇文章,表面看来,平淡无奇,毫无破绽,暗地里将要紧的字眼,嵌在中间,犹如科场作弊的关节一样,对方只须拿套格往原件上一覆,挖空的地方有字显现,即是要说的话。当然,套格有很多种,一一编号,该用那一套格,事先约定,或者临时暗示,皆无不可。

另外一种是用外国字拼音,译成满洲话,哪一个罗马字跟满洲话的某一个字“对音”,自有一套很详细的规定。这个法子比较复杂,非学得纯熟了,无法运用。好处是可以说得详细,不比套格受限制,只能传达一句简单的话。

当时胤遵命而行,用拼音法将这夜所发生的大事,先写成满洲文,再翻成拼音的罗马字,派亲信侍卫,即夜飞递。

第四章真太后变成假太后(1)

在彼此僵持的情势之下,胤在经过极度的震动之后,心神略定。像此刻的情形,他平时亦曾设想过,并不算意外,他认为最好的应付办法是,以不变驭万变。不变的是他的嗣君的身份,所以并不催促他的兄弟来行君臣之礼,只命隆科多传谕各处:四阿哥奉大行皇帝遗诏,已接掌大位。于是畅春园奔走相告,都知道雍亲王成了皇帝。虽然都不免有惊异之感,但已收到先声夺人的功效,胤顿感孤立了。

“不能不认输了!”诚亲王胤祉说,“老四向来喜怒无常,翻脸不认人,不能不防他。”

胤叹口气,很吃力地说:“那,三哥带头吧!”

于是皇子们都排好了班,胤祉将隆科多找来问道:“我们该怎么行礼?”

“自然是跟皇上先道贺!吉服道贺以后,马上就可以摘缨子办大事了。”

这话是“绵里针”,十分厉害。因为朝贺穿吉服,而遇有大丧,闻讯之初就得将帽子上的红樱摘除,然后遵礼成服,如今因为未曾朝贺,便不能换丧服,岂非不孝?

因此,不容胤祉再犹豫了!率领诸弟入殿,隆科多已将胤扶入宝座,受了兄弟们的大礼。胤一腔怨气不出,站起身来,摘下帽子,使劲往地上一摔,大踏步走了出去。

嗣皇帝勃然变色,但随即恢复常态,口中喊道:“诚亲王!”

“臣在!”胤祉勉强答应。

“皇考大事,派别人我不放心,你在这里护灵。”

于是嗣皇帝一一分派差使,将兄弟们东一个、西一个地隔离起来。最后传召大学士马齐。

马齐原是拥立胤的,扈跸在畅春园,对皇帝的病势颇为忧虑,却料不到崩得如此之快,更料不到是四阿哥接位为君。此时听得宣召,不免惴惴,入殿行了大礼,屏息待命。

“皇考弃天下而上宾,我方寸已乱。不过国政不可一日废弛,我派你为总理大臣!”

马齐没有想到膺此重任,当即答道:“奴才资质庸愚,并已年迈力衰,深恐一人之力不足,难荷艰巨。”

“是的,我亦不能把千斤重担放在你一个人身上。”嗣皇帝说,“我一共派四个总理大臣,除你以外,是八阿哥、十三阿哥、舅舅隆科多。”

“十三阿哥?”马齐说道,“还在家宗人府。”

“十三阿哥遭人诬陷,围禁高墙。皇考几次向我道及,说此事处置得过分严厉,微窥圣意,在康熙六十二年新正,十三阿哥必可蒙恩开释。谁知竟等不到新年,我仰体皇考之意,自然要加恩十三阿哥。”说到这里,喊一声:“舅舅!”

“臣在!”隆科多急忙答应。

“派人传我的旨意,立即释放十三阿哥,护送到园里来,让他瞻仰遗容。”

“是!”隆科多答应着,退了出去。

于是嗣皇帝向马齐降旨:第一,拟呈治丧大臣名单;第二,深恐人心浮动,有小人乘机造谣生事,应严格禁止;第三,明天上午奉移大行皇帝遗体入大内乾清宫,立刻开始预备。

马齐答应着,自去召集从人,分头办事,其时已经在丑末寅初了。

其时深宫已经得到消息,但语焉不详,只微闻皇帝驾崩。消息是隔着宫门传进来的,只能听听,无法究诘。在病中的宜妃,对此格外关心,力疾起床,要去看德妃打听详情。

等她一到,已有好几位妃嫔在,其中一半是素日跟德妃相契,一半却是趋炎附势,以为一接到十四阿哥接位的好消息,德妃母以子贵,立即成为太后,便好首先朝贺。

但是消息沉沉,连皇帝究竟是弥留还是宾天,亦无法求证。正个个愁闷之际,见宜妃扶病而至,便又都生了希望,因为深宫之中,公认宜妃最能干,常有他人不知的新闻,在宜妃口中,可以源源本本得知详情。这时都期待着她会带来确实信息,所以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你身子不爽,这么冷的天,也跑了来!”德妃体贴地亲自上前迎接,“来,快来烤烤火。”

熊熊的火盆四周坐满了人,便有人自动让出很大的一块地方来容纳宜妃的软榻。还未安置停当,她便问道:“大概都得到消息了!”

“是啊!”德妃忧形于色地,“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原来你们也没有准信儿!”宜妃说道,“这不是回事,非打听确实不可。我看事贵从权,开了内右门到内奏事处去问问吧!”

“是啊!”勤妃陈氏说道,“皇贵妃在畅春园,这里就数德姊姊的位分最高。”

德妃也有此意,但怕人说她不是惦念皇帝的病势,而是关心十四阿哥的前程,所以不肯这么做。此刻依旧保持沉默。

“你不肯做主,我做主,皇上怪下来,我受责备。这是什么时候,还能照平时那套规矩办事?”

于是由宜妃传谕,派德妃宫中的首领太监到内右门跟护军交涉。不久这个太监匆匆而来,一进门便泪流满面。

“万岁爷去了!”

听得这一句,立刻哭声大作。宜妃一面哭一面问:“是传位给哪位阿哥?”

“听说名字里有个‘真’字声音的阿哥。”

“那当然是十四阿哥!你们大家静一静,”宜妃拭一拭泪,大声说道,“十四阿哥当了皇上了。”

“啊!”大家都且哭且向德妃致礼,德妃却越发哭得伤心,以致场面乱得很厉害,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感情的激烈震荡之中,脑筋比较清醒的,仍只有宜妃,她很用心地细想了一下?觉得眼前的疑问,不但很多,而且很大,必须立刻加以澄清。于是决定向德妃提出一个建议。

“德姊,”她说,“我看必得找切切实实的人来,切切实实地问一问。”

“是啊!可是,谁是切切实实的人?没有到畅春园,又怎么能切切实实地说出究竟来?”

“不有值班的阿哥吗?”宜妃派宫女去问总管太监,“今晚上是哪位阿哥值班?”

答复是十七阿哥胤礼值班。宜妃便跟德妃商量,决定召十七阿哥来说话。

这就破了两个例,第一是深夜开宫门,第二是深夜传召成年的皇子入后宫。第一个例破了还不要紧,而且事实上也已经破了,第二个例在宫中系为厉禁,所以德妃有些委决不下。

“怕什么?”宜妃说道,“都上了五十岁的人了,还避什么嫌疑?而况,这时候还讲什么嫌疑?”

德妃想想话也不错。不过,她还是很谨慎地,让年轻些的妃嫔避开,方始派太监去宣召十七阿哥胤礼。

过得好一会儿工夫,天都快亮了,仍无确实消息,宜妃越觉可疑,而且有些担心了。

“皇上驾崩这样的大事,何以不来报?德姊,你不觉得奇怪吗?”

“是啊!我也正纳闷。报丧,报丧,应该赶紧来报,好让大家去奔丧。”

宜妃有句话想了又想,终于说了出来:“莫非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德妃惊惶地问,“你说会出什么事?”

“谁知道呢?”

一言未毕,太监在传呼:“十七阿哥到!十七阿哥到!”

一声接一声地越来越近,终于看到胤礼出现在殿门前,恭恭敬敬地朝上磕了一个头然后肃然垂手,站在门外,静候发落。

第四章真太后变成假太后(2)

“十七阿哥!”德妃问道,“你在外面听见了一些什么?”

“说,说皇上驾崩了!”胤礼回答,脸上有着焦灼不安的神色。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德妃说,“你得赶紧去打听。”

“是!”胤礼答说,“我想亲自到畅春园去一趟。”

“对!这样最好!你赶紧去吧!”

于是胤礼辞出深宫,随即带领侍卫,上马径奔海淀。一到西直门大街,只见远远来了一队人马,看仪从之盛,便知来者身份尊贵,而且亦可以料定,是由畅春园而来。因此胤礼勒住了马,命侍卫上前问讯。

对方亦是同样的想法,不过派出来接头的是一名护军佐领,马头相并,侍卫问道:“是哪位由园里来?”

“隆大人。”

“喔!十七阿哥在此,就说要打听大事。皇上驾崩了?”

“你看?不都摘了缨子?”

侍卫这才发觉,他暖帽上的红缨已经取消了,便一手将自己的帽子取了下来,一把扯去了红缨,匆匆说道:“请你回去跟隆大人说,十七阿哥请隆大人说话。”说完,转身疾驰而去。

胤礼一看侍卫摘了缨子,心知父皇宾天的哀讯,已经证实,顿时双泪交流,随从中亦有哭声。街上的百姓不知出了什么事,无不惊骇奔走。就这时候,隆科多飞骑而来,滚鞍下马,抱住胤礼的腿便哭。

胤礼亦下了马,望着畅春园的方向,伏地叩首,然后起身问道:“舅舅,是十四阿哥接了皇位?听说御名中有个祯字。”

“音同字不同。皇上亲笔,朱谕:传位于四阿哥。”

“四阿哥?”胤礼的双眼睁得好大,眼珠凸出,真有目皆尽裂之慨,然后,像疯了似的,一面喃喃地说,“四阿哥、四阿哥!”一面爬上马背,缰绳一抖,圈回马去,突然间双腿一夹,抛下他的护卫,往东狂奔。

他不到畅春园了,径自回宫去报信。

到得德妃宫中,天色刚明。太监传信进去,德妃急急迎了出来,发现胤礼的脸色苍白,气喘如牛,不觉一惊。

“遇见舅舅隆科多!”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说,接位的不是十四阿哥!皇上亲笔朱谕,传位于四阿哥,真是想不到的事!”

最后这句话,胤礼一说出口,才知是大大的失言。再想到四阿哥的喜怒无常,不觉打了个寒噤,怕自己就在这句话上,已闯下大祸。何以传位于四阿哥就是想不到的事?莫非四阿哥就不配做皇帝?

他还在那里发愣,德妃已忍不住了,大声问说:“十七阿哥,你没弄错吧?”

“没有!绝没有!”

“这奇怪啊!”德妃喃喃地自语着,转身往里,花盆底的鞋子穿了四十年了,忽然有立足不稳之势,差点儿摔倒。

宜妃这时已听得宫女来报,却绝不相信。所以一见德妃,竟从病榻上下来,让宫女扶着,迎上前去求证。

“是四阿哥接了位?”

“是的!”德妃一脸的困惑和懊恼,“怎么会呢?”

“是啊!怎么会呢?”

正当此时,有个宜妃带来的宫女,走到她身边,悄悄地正要耳语,却让她喝住了。

原来宜妃为人厉害,她认为这个时候,任何诡秘的动作与私语,都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导致极严重的误会。所以大声喝道:“有话尽管光明正大地说,作出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干什么?”

宫女不明就里,愣了一下方始笑道说:“九阿哥在外面,请示主子,在哪里接见?”

宜妃还不曾开口,德妃为了了解详细情形,立即说道:“就让九阿哥进来好了。”她又关照宫女,“快看,有什么热汤,替九阿哥端一碗来。这么冷的天,一定冻着了。”

大家都奇怪,何以到了这个时候,德妃还能像平时那样体恤晚辈?但也有人在想:严峻刻薄的四阿哥做了皇帝,亏得有这么一位慈详恺悌的老太后。

一面这样想,一面眼望外面,只见胤的神色与胤礼又自不同,呆滞的眼神,迟重的脚步,仿佛大病初愈似的,宜妃不免惊疑。胤礼之有那样惊惶的神色,是为了知道四阿哥喜怒不测,不易应付,而胤的表情,明明是遭遇了意外的打击所致。

“九阿哥,你先喝碗热汤,坐下来慢慢说。”德妃问道,“你四阿哥接位,是阿玛临终的时候,亲口跟你们弟兄说的吗?”

“阿玛什么时候过去的谁也不知道。”

听得这话,手里一碗热汤,正要亲自拿给胤的德妃,竟致失手堕碗,泼了一地的汤水。

“怎么回事?”宜妃问说,“你们都不在寝殿侍候吗?”

“都在殿外。大概十点钟,舅舅隆科多出来告诉大家说,皇上过去了。说是在睡梦头里咽气的。”

“你们进去看了没有?”

“看了。”

这母子俩交换的一句话中,有着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大行皇帝去世后,并无异状发现。

“那么,”宜妃紧接着问,“四阿哥接位是朱谕上写明白了的?”

金匮贮名,置于正大光明匾额之后,以及最近将贮名的金匮移到畅春园,这些情形宜妃都知道,她所说的朱谕,即指金匮贮名而言,胤答说:“是的。不过铁箱先由舅舅隆科多一个人打开了。据说——”他将隆科多所持的理由说了一遍。

德妃与宜妃都很注意他的话,听完,是德妃先问:“九阿哥,朱谕你看到了没有?”

“是不是皇上的亲笔?”

听这一说,德妃松了一口气。虽然脸上仍有怏怏不悦之色,那是因为她觉得大行皇帝不知何时改了主意。而这一改,不符众望,改得不好。

宜妃却对隆科多仍有怀疑,还要再问,了解更多的事实,“朱谕上怎么说?”她问。

“朱谕上只有十个字:‘传位于四阿哥胤。钦此!’”

宜妃皱起双眉,收拢眼光,紧闭着嘴唇,凝神细想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哪个‘于’字?”

胤一愣,略想一想答说:是“‘干钩于’。”

“你再细想一想,是这个于字不是?”

一共十个字,决不会错。胤再细想一想答说:“绝没有错!”

宜妃勃然变色,悲愤之外嘴角上明显地有鄙薄的表示,德妃很奇怪,也颇有些愠怒,不知她何以有此表情?

“太可惜了!德姊,”宜妃冷冷地说,“你真太后变成了假太后!”说完,便转身卧向软榻,示意抬走。

第四章忽起戒心(1)

德妃头上,一直觉得天旋地转,惟有躺下来才舒服些。但一躺下来,心事历乱,更觉不宁,依旧只有坐了起来。就这样坐卧不安地,使得宫女们都害怕了,因为已有神智昏眩的现象。

有个宫女叫常全,三十岁了,早该放出去的,只为德妃相待甚厚,自愿不嫁,奉侍终生。德妃亦拿她当女儿看待,私下无话不谈的,这时便跪下来说:“主子如今是太后了!莫非心里还有委屈?真是有委屈?四阿哥如今是皇上,不妨跟他明说!”

“唉!傻孩子,就是没法儿跟他明说。”德妃问道,“你听见宜妃的话了没有?”

“听见了。奴才可不大懂,什么真啊假的?”

“唉!”德妃叹口气,“宜妃的话一点儿不错,我是真太后变成假太后了。”

“这是怎么说?真的假不了!”常全说道,“不都说十四阿哥会当皇上,如今四阿哥当皇上,主子不仍旧是太后吗?”

“唉!”德妃又叹口气,“跟你说不清楚!”

事实上也无法往下说了,因为封为固山贝子的皇十二子胤,在外求见。

这胤的生母,出身并不高,但胤本人却富于事务长才,曾被派为管理内务府大臣,几年前经理皇太后大丧,井井有条,所以嗣皇帝特派他先入大内,在乾清宫安设几筵——灵堂。

胤本性谦下,一见了德妃,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口中说道:“儿臣胤叩请皇太后万福金安。”

就从这里改了称呼,而太后自己却对此尊称觉得刺耳,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十二阿哥请起来!”

“是!”胤站起身来,侍立在太后旁边,“儿臣奉皇上面谕,进宫安设几筵,皇上命儿臣将大事顺便面奏太后。”

据胤说,是嗣皇帝亲自为大行皇帝穿的衣服,即时安奉在“黄舆”中,移灵入乾清宫,定于今夜戊时大殓。目前先派出前站人员,第一个是隆科多负责警跸,第二个便是胤。嗣皇帝本来打算扶舆步行入城,被群臣劝阻。请嗣皇帝作为灵舆的前导,大概日中时分可到。

“喔!”太后想了好半天,才问出这么一句话,“昨天晚上可还安静吧?”

胤懂得这句话的涵义,但他既非胤、胤、胤祯一伙,自己也知道决无大位之份,所以觉得谁当皇帝都一样,他只要谨言慎行,小心办事,自然可保富贵。

因为如此,纵有不安静之处,他也不肯说实话了,“回皇太后,安静!”他说,“三阿哥领头给皇上磕了头。”

听此一说,太后稍觉安心,想一想又问:“五阿哥跟十四阿哥都还不知道出了大事。应该赶紧通知他们回来奔丧啊!”

“是。”胤答说,“已经派人通知五阿哥了。”

那么十四阿哥呢?太后心里在想,一样是先帝之子,不也应该通知他来奔丧吗?由此可见,四阿哥必是有所顾虑,而这顾虑也就太奇怪了!

“回皇太后的话,”胤又说,“皇上命儿臣面奏,内廷各宫应如何恭行丧礼,请皇太后降懿旨遵办。”

这让太后为难了!愣在那里半天作不得声。“假太后”三字刺心得很,她的感觉中到处都有人在笑,到处都有人在骂,最好什么人都不见,容她一个人把自己关起来,又何能厚着脸皮,俨然以太后的身份发号施令?

这是有口难言的痛苦,太后只能这样说:“既然你来陈设几筵,就由你通知敬事房好了。”

胤已看出太后的隐衷,心想,有她这句话,便等于奉了懿旨,自己尽管放手办事好了。于是退下来随即传敬事房的首领太监,传懿旨命内廷各处准备陈服;一面又通知内务府,将库存的白布取出来,分送各宫,尽量供用。

其实各宫已开始更换陈饰,椅披、窗帘,皆用素色;磁器由五彩换成青花,景泰蓝之类的用具,收起不用。妃嫔宫女的首饰,金玉珠宝一律换成白银、象牙之类。不多片刻,但见里里外外,白漫漫一片,哭声此起彼落,相应不绝。

到得近午时分,嗣皇帝入宫,在隆宗门内跪接“黄舆”,一面号哭,一面扶着轿杠,安奉在乾清宫正殿。此时王公大臣,已闻讯齐集,因为尚未成服,一律青色袍褂,暖帽上的顶戴与红缨,亦皆摘去,由行辈最高的、大行皇帝嫡堂的弟弟裕亲王保泰领头,啕踊举哀,然后跪在嗣皇帝面前,请以社稷为重,节哀顺受。

皇帝哭不停声,但裁决大事,井井有条,礼部所进的大殓注,嗣皇帝一条一条细看,看完说道:“皇考教养文武大小臣工,六十多年,哪个不是受了大行皇帝的深恩。如今一旦龙驭上宾,悲痛之情,可想而知。大殓的时候,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都让他们进乾清门,瞻仰遗容。”

“是!”礼部尚书陈元龙说,“仪注规定,公主、王妃,照例在乾清宫丹墀齐集。”

“公主、王妃,岂可远在丹墀?当然进大内,得以亲近梓宫。”皇帝又说,“我的兄弟子侄,亦都进乾清门,在丹陛上,跟我一起行礼。”

让皇族得以瞻仰遗容,是为了澄清可能会有的谣言,说大行皇帝的死因可疑——这时已经有流言在散布,一说“四阿哥进了碗参汤,皇上不知道怎么就驾崩了!”这一层实在冤枉之至,嗣皇帝认为让大家亲眼目睹,遗容一无异状,是最有力的辟谣的办法。

可是另有一种流言,他就不知道如何才能抑制了!事实上也正就是他一直在顾虑的,整个得位经过中最大的瑕疵。朱谕天衣无缝,谁也无法否认,说不是大行皇帝的亲笔。但授受大位,出于这样的方式,不召顾命大臣当面嘱咐,而由侍疾的近臣捧出这样一道朱谕来宣示,未免太离奇了一点儿。

而使他忧烦的还不止此。首先是隆科多,找个机会悄悄密陈,在西直门大街遇见胤禄,得知四阿哥即位,形如疯癫的情形;接着胤密奏,太后意颇不愉,而且还似大有忧虑的神气。

这使得嗣皇帝手足都发冷了!他很清楚,从他的亲娘开始,就对他的得位起了疑心,并且反对他这样做法。这是大出他估计以外的!照他的想法,太后纵或偏爱小儿子,心有不满,但到底是母子,如此大事,不能不加以支持,而况太后还是太后,于母亲无损。哪知如今是这样的反应!自己亲娘尚且如此,何况他人?进一步看,因为亲娘如此,原来不敢反对他的人,也要反对他了!

因此,他本来预备即刻去叩见母后的,此时不能不重新考虑,万一见面以后母亲说了一两句不该说的话,立刻便有轩然大波。说不定就会在大行皇帝灵前,出现兄弟束甲相攻的人伦的剧变。

好在太后面前,他亦安置了人,必有密报到来,且观望着再说。不过,目前虽不能到母后面前去请安,应该先派人去敬意才是。

第四章忽起戒心(2)

于是他派一名亲信侍卫到太后所住的永和宫去面奏:“皇上怕见了皇太后,益使得圣母悲痛,目前还不能来请安。请圣母皇太后务必勉抑哀痛,主持大事。”

太后的悲痛不可抑止。心想大行皇帝一生事业,真是古往今来的大英雄,谁知就是身没之事,本可从容安排的,哪知一再起纠纷,最后出现了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大行皇帝定必死不瞑目。

因此,当嗣皇帝派来的人求见时,太后毫不迟疑地拒绝:“我哪有心思见他。”

“只怕是有要紧话说,”常全劝道,“还是接见吧!”

“不!”太后断然决然地,“有要紧话告诉你好了!”

于是嗣皇帝的话辗转上达太后,她叹口气不做声。常全可真有些着急了,这样子是会抑郁成病的。老年人这样忧烦,大非养身之道。

“皇太后可千万想开一点儿!不为别人,为十四爷,也该保重。”

一提到十四阿哥胤祯,太后越发心如刀绞,她问:“如果是十四爷当了皇上,你想这会儿是怎么个情形?”

那还用说吗?常全心里在想,十四阿哥是大家公认的小皇帝,一旦接位,当然谁都没有话说。太后的人缘好,不然怎么叫“德”妃呢?如果这会儿皇帝不是四阿哥,是十四阿哥,只怕一座永和宫挤得插足不下,“皇太后,皇太后”,谁不是叫得极其响亮?

怪不得宜妃说太后,“真太后变成假太后”,假太后的味道真不大好受!想来假皇帝的滋味,也好不到哪里去!

正在这样越想越远时,太后开口了:“我好恨,”她说,“为什么偏偏那么巧呢?”

“怎么?”常全怯怯地问,“巧在哪里?是什么巧事啊?”

“偏偏一个行四,一个就行十四,早一点儿,晚一点儿,能把阿哥们的排行错开来,也就好了。”

“这,”常全蓦地里意会,眼睛睁得好大地,“真的是巧!”

“再有,为什么名字也那么巧,声音相同不说,形相也差不多!更其一个字画多,一个笔画少,如果倒过来,也就好了。”

这一点常全就不明白了。不过她不敢乱问,只怔怔地望着太后。

“唉!莫非真是老天爷安排的!可也安排得太奥妙了一点儿!”

“皇太后,”常全终于乍着胆说,“头一个巧字儿,奴才明白;第二个可不明白了!”

于是太后将祯字稍添笔画,即可变为字的奥妙,说与常全。这是一点就透的事,常全恍然大悟之余,不觉替太后大为担忧。

原来常全陪侍太后十七年,对于他们母子之间,以及四阿哥——嗣皇帝及十四阿哥的家务,亦很了解。如今由于篡改遗诏的秘密一揭破,素性不笨的她,自是豁然贯通,对于四阿哥夺位的布置,及成功的关键,都有些了解了。

“照这么说,隆大人是帮着四阿哥的?”

“那还用说?”太后叹息,“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家为争皇位闹得天翻地覆,二阿哥几乎成了疯子,如今仍旧关在咸安宫,大阿哥更惨,围禁高墙,跟囚犯一样;十三阿哥呢——”

太后说不下去。她对十三阿哥一直存着一份歉疚之心,因为咒魇废太子二阿哥,主谋是心地糊涂的大阿哥,其实是四阿哥玩的把戏,不知怎么居然会有十三阿哥替他顶凶,以致跟大阿哥一样围禁高墙。康熙四十八年三月,第二次大封皇子,十三阿哥竟而向隅。

可是如今想来,却反有些恨他,如果当初不是他笃于手足之情,不多那个事,让四阿哥去受罪,哪里会有今天这种神仙都难预测的变化。

“听说十三阿哥放出来了。”常全说,“若不是四阿哥当皇上,十三阿哥不能这么便宜。”

“还说便宜,有什么便宜?”太后对十三阿哥毕竟还是感激远多于怨恨,所以替他抱屈地说,“围禁高墙十四年,你当那种日子是容易过的吗?”

碰了个钉子的常全不敢响了。可是太后一肚子的抑郁,既然让她触动了,不吐不快,所以自己接着话头,仍旧谈隆科多。

“前个几年,有人拥护八阿哥,有人觉得谁当皇上都好,就是不能不早立太子。惟有隆大人绝口不提这件事,皇上曾对我说,只有隆科多知道我的心。故而才能得宠,哪知道他比谁都阴!你想想,人心多么险恶!”

“隆大人会跟四阿哥这么好,实在看不出来,外人尚且如此:年大人是四阿哥门下,不用说,更是站在四阿哥这面!”

听得这一说,太后的脸色大变。像是突然想起,遗失了一样极为珍贵的东西那样,似乎愣住了。

见此光景,常全也有些害怕,知道太后是关心十四阿哥的安危。不过,她在想,四阿哥再阴险狠毒,总还不致要害同母的弟弟吧!

“谁?”常全发觉有人,大声喝问。

是一名宫女来报,道是十三阿哥求见。太后不但不会拒绝,而且是乐于接见的,立刻吩咐:“快请!”

一面说,一面迎了出去。十三阿哥胤祥已脚步匆遽地进入殿内,等抬头看时,已到了太后面前,望见她凄楚的脸色,万感丛生,禁抑不住,喊得一声:“娘!”随即扑倒在地,痛哭不止。

原来胤祥的生母,位份甚低,是姓张还是姓章,都不甚清楚。清宫的规制,皇后以下,皇贵妃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再下来是贵人、常在、答应等各目,并无定额。不过贵人还有封号,常在、答应则概为庶妃,章氏是常在。

康熙二十五年,章氏生子,为胤祥,次行十三,过了大约十五个月,德妃生子,即为胤祯,次行十四。这两兄弟年龄相仿,自然而然地玩在一起。德妃忠厚宽大,并不因章氏是常在便看她不起,而章氏是有心人,知道自己的儿子,因为出身不高,将来难免受人欺侮,而德妃位份既尊,人又长厚,且有四阿哥这么一个已可为皇帝分劳的大儿子,所以倾心巴结,几乎无一天不到德妃所住的永和宫,为的是将来胤祥好有个照应。

第四章忽起戒心(3)

胤祥从小跟着胤祯叫德妃为“娘”。孩子无知,做母亲的知道,这是高攀,只以德妃并无嫌弃的表示,章氏亦就乐得让自己的儿子认妃为亲娘。到了康熙三十八年,章氏一病而亡,胤祥才十四岁;德妃怜念往日的情谊,将他抚养在永和宫,与胤祯作伴,这一来恩情更深了。同时,四阿哥虽已受封为贝勒,分府在外,经常省觐母妃,与胤祥常有见面的机会。由于从小便受母亲的教导,所以对胤格外尊敬,“四哥,四哥”叫得极其亲热。这样四阿哥胤对这个异母之弟的情分也不同了。

康熙四十七年咒魇废太子一案,胤便利用胤祥出面与大阿哥勾结,及至“人赃并获”,胤祥一肩担承,不提胤一个字。在他,一半亦是报答德妃的恩谊。十四年圈禁高墙,居然还有重新见面的一天,德妃想起前情,亦禁不住涕泗横流。

胤祥却是越哭越厉害,什么人都劝不住。其实,前面是哀感伤心之泪,后面是痛快的发泄之泪,想到十四年不堪忍受的日子,毕竟熬出来一位太后、一位皇帝,自己的苦不算白吃,对“娘”和“四哥”,也真的报答得过了!

因此,哭归哭,表情却大不相同。一等哭完,满脸喜气。

“娘!大喜!”

说着又磕头恭贺。但等他抬起头来时,蓦然一惊!因为太后脸上并无喜色,但也并非由其皇父驾崩,而生哀戚,看上去是懊恼和忧虑。

“娘,你老人家怎么啦?”

“常全!”太后吩咐,“你看着一点儿!”

“是!”常全答应着,她懂太后的意思,有话要问十三阿哥,不准任何人接近谈话之处。

于是,太后将胤祥带到偏东作起坐之处的那间屋子,喊着他的小名说:“小祥,我有话问你,你可不许跟我说半句假话!”

“娘!”胤祥跪了下来,“儿子决不敢。”

“我问你,四十七年十一月那件事,你是受了谁的指使?”

一听这话,胤祥色变,想了好一会儿答说:“娘!不要逼儿子说假话。”

这是证实了多年的猜疑,太后的脸色益发阴郁了。

“娘!大喜的日子——”

“什么大喜的日子!”太后发怒了,“阿玛归天了,你还说大喜!”

胤祥胀得满脸通红,又惊又疑,心里七上八下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到他那惶急的神态,太后反倒有些不忍了。

“小祥,我再问你,你可知道你弟弟这会儿在哪里?”

这是指胤祯,“不是在青海吗?”他说。

“在青海干什么?”

“阿玛派他当大将军征准噶尔。”

“他封了郡王,你知道吗?”

“知道。”胤祥点点头说。

“你还知道些什么?”

“就只知道这一些。”

“你没有听说,阿玛决定把皇位传给你弟弟?”

“什么?”胤祥目瞪口呆一张脸几乎扭曲了。

太后却很平静,“大概没有人跟你说过?”她问,“隆科多不是常派人去看你吗?”

“是!常派人去看我,从没有提过阿玛要把皇位传给弟弟的话。倒是常说,阿玛越来越看重四哥,都在说:将来必是雍亲王接位。”

这又证实了隆科多与胤早有勾结,太后叹口气说:“你四哥这件事,做得可真是对不起父母兄弟!”

“娘!”胤祥定定神问道,“既是传位给弟弟,可怎么又传了给四哥?四哥做了什么事?”

“一时哪里说得清楚?你在里头十四年,外头的变化太多了。”太后又说,“我先问你,你四哥打算什么时候把阿玛的消息,通知你弟弟?”

“啊!我还不知道。”太后想了一下问,“是谁让你来的?”

“四哥!”胤祥立刻改了称呼,“皇上。让我来给——皇太后请安叩喜。”

“那你就告诉你四哥,说我说的,该让弟弟赶快回来奔丧。”

“还有!”太后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刚才问你的话,你可一个字不能跟你四哥说,你只装做不知道有这么一事好了。”

见胤祥并不特别在意她这几句,太后便又说道:“小祥,你可得在心里有个数儿:我这是保护你!”

胤祥将她的话,咀嚼了一遍,蓦然意会,不免心惊!“四哥”有猜忌之心,是他已经看出来了的。如果自己的言语稍微不慎,“四哥”可能会想到他会泄露当年顶凶的一段秘密,这后果就无法设想了。

胤祥没有答话,双泪交流地磕一个头,抬起脸来时方始说道:“娘的大恩大德,儿子来世都报答不尽!”

黄昏时分,下了三道上谕:第一道命贝勒胤,十三阿哥胤祥,大学士马齐,尚书隆科多总理事务,凡有谕旨必经由四大臣传出。这是大行皇帝崩逝不久,即曾面谕隆科多的,此时不过正式谕知内阁。

第二道:大将军恂郡王胤祯,与淳郡王长子弘曙,驰驿来京:即敕交平郡王讷尔素管理。并派副都统阿尔讷随胤祯来京,副都统阿林保随弘曙来京。这两个人是嗣皇帝布置在军前的亲信,派随胤祯,弘曙来京的用意,一方面要听取他们的报告,看胤祯与弘曙接到京中的消息以后,作何表示。

第三道:贝勒胤封为廉亲王;十三阿哥胤祥封为怡亲王;二阿哥之子弘皙封为理郡王。很显然的,胤封王是宠络;胤祥封王是报答;而弘皙封王是补过。同时也有辟谣的作用,表示他跟二阿哥毫无嫌隙,而且很敬爱二阿哥,所以将弘皙封为郡王。但如问说:何以不将二阿哥释放?他也有话回答:“二阿哥是皇考所拘紧,本乎三年无改之义,不敢擅违父命。”

恩命一下,便有人赶到皇八子胤府邸去报喜,八辐晋是极厉害的人,冷笑一声说道:“有什么喜?不知道死在哪一天!”

报喜的人碰了一鼻子灰,心怀不忿,少不得要去搬弄是非,加油添酱的话,传到嗣皇帝耳朵里,越发对胤起了戒心。

第四章两道上谕(1)

一交戌初,西洋自鸣钟上针指七点,内廷宫眷,陆陆续续地到了乾清宫。

当然,位份越低越来得早。太后倒是想早点来的,但永和宫的首领太监邓三和,已由隆科多代皇帝传旨,将他调为慈宁宫首领太监,而且升了一级。同时吩咐,就从传旨时起,永和宫的一切都按太后的规制办理。所以当她要起身到乾清宫时,邓三和一直拦着,直到戌初二刻,也就是七点半,方用太后的软轿,抬出永和宫。

一进了乾清门,太后关照停轿,步行上殿。御前大臣马尔赛一声吆喝:“皇太后驾到!”殿内的妃嫔、公主、福晋;殿外的嗣皇帝、亲王、太妃、皇后以下的亲贵,宫门以外的文武百官,一齐跪倒,恭迎太后。里里外外,鸦雀无声,惟一的声响,是太后鞋子下面木底的声音,“笃笃”地显得更单调,也更庄严。

就在这时,忽然又从宫门外面抬来一张软榻:上面躺着的是抱病的宜妃。在此仪容庄肃的场面之下,忽然有此,非常刺目。嗣皇帝正在考虑应该如何拦住时,哪知那张四个太监所抬的软榻,已经无视太后,直往面前,越过太后,抢先进了殿门。

众目睽睽之下,宜妃这样子肆无忌惮,嗣皇帝不由得勃然色变:太后也是心如刀绞,但眼泪只有往肚子里吞,谁教自己是“假太后”呢?

她总算沉得住气,进了殿门,才放声大哭,这一哭自然引起了震天的哭声。于是执仪的大臣,与内务府的官员,依照丧礼规定,依次办事,等梓宫——棺材的盖子一合上,太后抚棺一恸,昏厥了过去。这一下子少不得又是一阵大乱。适时也不管谁是太后,谁是皇后,谁是皇帝,谁是臣子,逡巡如退,最后只剩下嗣皇帝与近臣了。

“皇上请节哀!”隆科多对坐在乾清宫廊上所铺的一块草荐上的皇帝说:“大事还多,都得皇上作主。”

“廉亲王呢?”皇帝抬起一双满布红丝的眼睛问。

“怕是回去了?”

“哼!”皇帝微微冷笑,“他在找死!”

不过另一个总理事务大臣,是嗣皇帝极力想笼络的,总算安安分分地在待命,这个人就是马齐。

马齐的态度很重要,因为他是当朝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得尊敬的一个老臣,尊敬犹在于次,主要的是,他在满洲文武百官中具有很大的号召力。

这跟他的家世有关。他姓富察氏,是满洲八大世家之一。他的父亲叫米思翰,康熙八年当户部尚书。先帝议撤藩时,大臣中赞成的很少,只有明珠和米思翰认为撤藩一举,是睿智的决定。米思翰以户部尚书的身份,对于调动大军讨伐吴三桂、耿精忠,在粮饷的筹划方面,更殚精竭虑,立了很大的功劳。可惜在康熙十四年,以四十三岁的英年便下世了。

先帝对凡是支持撤藩的大臣一概视之为可共患难的心腹。三藩之乱平服以后,酬庸甚厚。明珠势焰薰天,号称“权相”,富甲天下,先帝容他终于天年。对于米思翰诸子,则推念前劳,格外重用。

米思翰有四个儿子,长子叫马斯喀,初次随先帝亲征噶尔丹时,是大将军费扬古的副手,立过极大的汗马功劳;次子就是马齐,先做文郎,清廉谨慎,一路扶摇直上,早在康熙三十八年,便已入阁拜相,如今以武英殿大学士为首辅。其间一度被黜,则因为他拥立胤之故。这个风波闹得很大,王公大臣会议,本来连他的两个弟弟马武、李荣保,一起定的死罪。先帝因为米思翰的缘故,赦免了死罪,交胤看管,这是一种考验,看他是不是安分?马齐当然知道,决不敢跟胤再生什么妄念。所以在康熙四十九年复用他主持与俄罗斯通商事宜。马武、李荣保本来关在监狱中的,此时亦一起复用,仍旧成为八旗中最兴旺的一个家族。

嗣皇帝早就看到这个家族是非结纳不可的。不过,他很机警,深知结纳马齐,形迹太显。就是笼络马武,亦恐引人猜疑,所以他是从李荣保身上下手。两家内眷,常有往来,李荣保的长女,比弘历小一岁;十岁的小姑娘,已显端庄知礼,所以嗣皇帝已经透过眷属向李荣保的妻子表示过,希望将来结成儿女亲家。因此,李荣保在二哥马齐、三哥马武面前,常替如今的嗣皇帝,当时的雍亲王说好话。可是雍亲王会成为嗣皇帝,不但马齐,是连李荣保都梦想不到的。

因为如此,这天中午,李荣保特地请马齐、马武来密谈,要求他两个哥哥支持嗣皇帝。

马武没有什么意见,马齐却必须作个深切的考虑——事实上他从昨夜出大事时,便一直在自问:应该持何种态度?不过,当李荣保未提出这个要求以前,他还可以暂作观望,此时却必须在彻底了解情况,权衡得失之后,作一个重大的决定。

“事情是很清楚的,皇位应该归十四阿哥。”马齐慢吞吞地说,“先帝几次跟我说起,十四阿哥哪点像他哪点不像他。如果不是有传位之心,何必老拿十四阿哥跟他自己作比?”

“八阿哥不也说过吗?除非是十四阿哥当皇上,他才没话说。”马武也说,“不过事已如此,三阿哥领头给皇上磕过头了,大局已定——”

“不见得!”马齐摇摇头,“八阿哥不是肯省事的人,九阿哥的花样更多。”

“莫非他们还能推翻已成之局?”李荣保说,“二哥,大家对你都抱着很大的期望,希望你能把局面安定下来,你不能犹豫不决。”

“我也要有这个能耐才行。”马齐慢吞吞地说,“如今在京城里,禁军都在隆科多手里,大家敢怒不敢言。可是,十四阿哥在西边,手握重兵,而且,他手里可能还有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李荣保微显惊惶地,“二哥,那是什么东西?”

“先帝给他的信啊!我知道先帝给十四阿哥的亲笔信,至少有三封,如果中间有提到将来如何治国平天下的话,那不就是传位的证据?”

“可是,金匮里的朱谕,不也是证据吗?”

“可惜!”马齐用不带情感的声音说,“那道朱谕只不过隆科多一个人拿出来的而已!”

李荣保不是“内廷行走”人员,马武虽也是内务府总管大臣,昨天却未在畅春园值班,所以对那道朱谕是怎么回事,还不十分清楚,此时只好望着马齐发愣。

“若说要改那道朱谕,容易得很;要证明那道朱谕是不是改过,也容易得很。”

接着,他将改朱谕何以容易的道理,约略说明,接下来再讲如何证明这道朱谕的真假。

第四章两道上谕(2)

“先帝临御六十一年,所下的朱谕,不计其数,有存在内阁的,有存在内务府的,还有存在敬事房的,只要调它几通出来,仔细查一查皇上平时写‘于’字,是不是常作‘于’还是偶尔写作‘于’。偶尔写的都不算,还要看‘于’字的笔画相符不相符。照道理说,这样重要的文件,皇上是不会拿‘于’字简写为‘于’的!”

“原来如此!那用不着说了,一定动过手脚。”马武又说,“倘或十四阿哥手里有那种信,这道朱谕就变得很可笑了!”

“怕的就是这一点!”马齐点点头说,“果然有这种情形出现,那就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了!”

“不会!”李荣保接口,声音爽脆得很。

“何以见得?”

“二哥,你莫非记不得了,年羹尧是雍府门下?”

“我怎么记不得?”马齐笑说,“不过,年羹尧对他的‘主子’,究竟忠到什么程度?难说得很。听说以前他常挨他主子的骂。”

这一点,李荣保比马齐可了解得多了,笑一笑说道:“二哥,你受欺了!这是多少有点儿做作的。”

“做作?”马齐很注意这句话,“你是说,有意要做给人看,他们主子奴才之间,并不和睦?”

马齐不做声了。他原来的顾虑是,十四阿哥决非无用之辈,大位被夺,岂能甘心?倘或起兵问罪“靖难”,年羹尧未见得能制得住他。只要大兵入关,八阿哥、九阿哥自然会起而响应。朝中四阿哥的亲信极少,彼时的成败难测,所以必须慎重。

照此刻看来,显然他们“主子、奴才”早有勾结,则年羹尧自然早有布置。防到有此令人意想不到之一日,十四阿哥必不甘服,年羹尧岂能毫无箝制之方?

十四阿哥无望了!八阿哥、九阿哥该见机了!马齐这样心中自语,遂即决定他们一家的态度

“好吧!”马齐站起身来说,“顺天应人。”

“这是天意!”马武也说,“天意如此,不可强违。反正都是先帝之子,谁当皇上都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马齐连连摇手,“不过也不必提了。进宫吧!”

对嗣皇帝来说,马齐敬顺,朝中无忧,自是一大安慰。但想到深宫,实在烦心。亦只有暂且抛开,处理急要的事务。

目前最急要的事,便是“市恩”。惟有普施恩惠,才可以团结人心,清除异己。因此,嗣皇帝垂问的,亦就无非与此有关了。

“蒙古的台吉要来奔丧吗?”

“是!”马齐答说,“不过未曾出痘的不必来。”

“这是皇考体恤他们。”嗣皇帝说,“来朝谒梓宫的,可以多发口粮。”

“喔!”皇帝忽然想起,向隆科多说,“天气这么冷,晚上在梓宫面前守护的太监,赏皮袍子给他们。”

“是!奴才马上去传旨。”

“传旨给十六阿哥好了。他办事很妥当,让他署理内务府总管。”

片刻之间降了三道恩旨,不过作用不大。嗣皇帝心想,还得找一件能教万民欢腾的事来做。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先前京里米价上涨,皇考派我去查核各仓储粮的情形,我发现许多仓库坏了,曾奏请皇考,不妨将应该发出去的米,赶快发,免得露天,堆在那里,徒然霉烂。最近米价怎么样了?”

“平了一点儿。”马齐答说。

“还要让它平下去!”嗣皇帝说,“米价贵,是来源不畅;来源不畅,因为口外米谷不准运进口内。你们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回皇上的话,”马齐答说,“口外的米谷,备作军粮,所以不准运进口内。”

“可是烧锅怎么说?造酒消耗了大批米谷,这件事说不过去。”

“是应该禁止。”

“烧锅禁止,米谷准予进口!”胸有成竹的嗣皇帝说,“米谷进口,该有地方来堆,所以仓库亦应该大修。马上拟两道上谕,先说仓库,后谈进口。”

“回奏皇上,照丧仪,十五天之内,不处理这种公事。”

“这是遵奉皇考的遗命。”

于是拟了两道上谕,第一道由嗣皇帝奉先帝之命查察仓库说起,归结到仓库必须修补,派定专人,动用专款,即日办理。最后特别声明,此本非大丧期间该办之事,只为仰体先帝遗命,故而提前降旨。

第二道是米谷准予进口,而口外的烧锅则概行禁设。也提到先帝临终“于此”。这样一方面表示他孝思不匮,另一方面对平抑米价也确有立竿见影之效。所以就民间来说,嗣皇帝的这第一炮是打响了。

可是在旗人以及跟旗人接近的汉人之中,都有许多有关宫禁的流言,一半是事实,一半是渲染,将嗣皇帝说得很不堪。最骇人听闻的是,说“四阿哥进了一碗参汤,万岁爷不知道怎么就咽气了,可怜,当六十一年皇上,生了二十多个阿哥,临终竟没有一个儿子送终!”

这些话当然是太监传出来的。、两府的下人更甚,在地安门外的茶馆里,肆无忌惮地,大发议论。又说:“皇太后心疼小儿子,而且她的大儿子干出这种事来,害怕她在宫里没面子;所以除了上祭的时候,不能不见面以外,皇上至今还没有单独见过太后。她也还是住在永和宫,不肯搬到慈宁宫去。”

再有一说,是毫无知识的人在传:“皇上拿老皇的两个年轻妃子,接到自己住的宫里去了!”这是绝不会有的事。且不说宫中规制甚严,也因为嗣皇帝如今正拿礼法在拘束他那一班不服气的弟弟,怎会自己先悖礼灭义,作出私父妾的逆伦之事来?再说,先帝的妃嫔,最年轻的也三十岁了。先帝并不好色,从无特意征选绝色女子充作后陈之事,所有的妃嫔,相貌自然都不坏,却没有美到能令人色授魂与,不顾一切要弄到手的程度。

第四章张瞎子(1)

许多离奇的传说之中,只有关于太后的,比较接近事实。皇帝倒是每天一早必到永和宫请安,但见到太后的时候甚少。即使见到了,太后脸无笑容,沉默寡言。而且说有大批宫女陪侍在左右,从无母子单独相处,可以容嗣皇帝一诉私衷的机会。

不过母子之间,公然发生无法掩饰的歧见,却一直要到嗣皇帝举行登极大典的时候。

照登极仪式的规定,嗣皇帝御殿正位以前,先要叩谒梓宫,然后换去缟素,谒见太后,这表示叩谢父母之恩,是非常合理的礼节,但太后不表同意——也不是反对,只不愿接见嗣皇帝。

口头奏请,没有结果,嗣皇帝既忧且急而怨!没奈何只好由礼部尚书,亲自捧着登极典礼的仪礼单,到永和宫外去启奏劝驾。太后当然不见外臣,由总管太监代为接头,答应即刻转奏太后取旨。

不一会儿,那张仪礼单发出来了,上面有几行字,笔迹纤弱,不知是太后的亲笔,还是知翰墨的宫女代书。只见写的是:“皇帝诞膺大位,理应受贺;至与我行礼,有何关系?况先帝丧服中,即衣朝服受皇帝行礼,我心实为不安,着免行礼!”

这几句话简直就视亲生之子为陌路,嗣皇帝内心的难过与怨恨,无言可喻。总理事务大臣亦复面面相觑,不知计从何出?

就这时候,新封的廉亲王皇八子胤到了。他经马齐相劝,已谢过恩了。但与嗣皇帝仍然貌不大合,神更远离,难得进宫办事。这一天也是听说太后不愿受贺,有不承认亲子为嗣皇帝之意,所以进宫来探探消息,恰好看到了这道懿旨。

“八哥!”怡亲王胤祥问道,“你看怎么办?”

胤在心中冷笑,但表面上却不便有所表示,而且对胤祥他一直觉得他老实得可怜,当时居然会替四阿哥去顶这种黑锅!如今亦仍然是同情多于一切,很想点醒他不必再做傀儡,却苦无机会。此时听得他问,心中一动,要让他跟自己接近,先得让他佩服。既然如此,不可不设法来解决这个难题,显显自己的才干。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皇太后既然提到先帝,不如就用先帝当年的成例,来劝太后。”

“啊,啊!”马齐、隆科多不约而同地出声,都被提醒了。

“我看,”胤说,“这得王公大臣合词固请。”

“八哥说得是!”胤祥看着马齐与隆科多,“咱们一起见皇上去吧!”

“不必,不必!”胤抢着说,“你一个人去说好了。”

“是的。”马齐也说,“事情大家商量着办,跟皇上回奏,还是请王爷偏劳,免得人多口杂,失了原意。”

这是马齐老练之处,一则知道,嗣皇帝对怡亲王胤祥另眼看待,没有第三者,他说心腹话方便;再则也是维护廉亲王胤,怕他跟嗣皇帝见了面,也许话不投机,以少进见为妙。

于是胤祥到乾清宫东厅,跟席地而坐的嗣皇帝回奏,是如此办法,当然立即获得同意。

这是上午的事,到了下午,嗣皇帝忽然想起,这样做法,有很不妥之处。俗语道的是“家丑不可外扬”,策动群臣去劝驾,不明明告诉外廷,母子之间有意见,而且意见很深吗?

这样一想,随即派人把胤祥找了来,一问,已经由马齐跟隆科多在办,估计满朝王公大臣,已有一大半知道了这件事。

事已如此,只好由他。若说忽又中止,反更会惹起闲话。当然他脸上不免有郁闷不舒之色。

胤祥不免惶恐,惴惴然地问:“这件事是不是办错了?”

“错也不算错。”嗣皇帝问道,“这主意是谁出的?”

“八阿哥!”

皇帝一听色变,怪不得!他心里在想,老八还能出什么好主意吗?由此想到,各藩邸之中,不知是何情形,很不放心地问说:“各处府里安静不安静?”

谣言满天飞,怎么会安静得了?不过胤祥实在怕兄弟之间,发生阋墙之祸,不愿透露实情。但也知道他这个“四哥”多疑而刻薄,倘或不谅解自己的苦心,反倒疑心他欺骗,这后果又很严重。

想了好一会儿,膝行而前,轻声说道:“臣不敢欺骗皇上,不过臣有腑肺之言昧死上陈,要皇上准臣之奏,臣才敢说。”

“你是我的好兄弟,自然不会欺我,自然出语必是腑肺之言。你说了,我总不让你为难就是。”

“皇帝背后骂昏君,小人的闲言闲语,总是有的,臣求皇上,不必追究。”

“不追究可以,我不能不知道啊!”

胤祥信以为真,将胤、胤、胤府中的下人,在茶坊酒肆中胡言乱语的情形,大致说了一些。嗣皇帝听得心惊肉跳,但表面上强自镇静,表示接受了胤祥的劝告,不将这些闲言闲语,放在心上。

“总也有些人是对我忠心的吧!”

“是!”这在胤祥倒是很乐意举荐的,“十二阿哥,臣很佩服,小心谨慎,实心办事。”他说,“将来是皇上的帮手。”

嗣皇帝点点头,将胤记在心里,“我原知道他很妥当,所以派他署理内务府总管。”他又问,“还有呢?”

“还有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都是拥护皇上的。”

这话嗣皇帝只听进去一半,另一半却不能不存疑。

嗣皇帝是记着隆科多的话,出大事的第二天清晨,他在西直门大街遇见十七阿哥胤礼,得知四阿哥绍登大位,面无人色,形似疯狂,显见得他是大失所望,而且怀着怨恨之心,亦是必须防范的一个人。等他说完这件事以及自己对这件事的感想之后,胤祥从从容容地答说:“臣亦听说有这么一回事,特意去问十七阿哥。他说:他决不是对皇上有什么不忠不敬之心,只以阿玛驾崩,五中崩裂,自己都不知道有这种怪样子。所谓‘苫块昏迷,语无伦次’,大概就是这样子了。”

“这是他自己说的话?”

“臣亦疑心他是言不由衷的话。哪知道几天细细察看,十七阿哥竟是居心端方,乃忠君亲上,深明大义的人。请皇上格外加恩重用,是为国家之福。”

“喔,”嗣皇帝很注意地问,“你何所见而云然?”

第四章张瞎子(2)

胤祥想了一会儿答说:“只说一件事好了。那天十六阿哥的儿子弘普到他那里去,正好小阿哥弘历也在,弘普叫他‘小四’,十七阿哥立时便教导他:人家现在是皇子的身份,除了皇太后、皇上、皇后谁也不能叫他小名。你虽是堂兄,身份可比他差得远,他能叫你的名字,你可不能叫他的名字。记住,从今以后要叫‘小阿哥’。”

能尊其子,自然能尊其父。实际上尊子即所以尊父,因为有皇帝才有皇子。听此一说,嗣皇帝异常满意,对胤礼立刻就另眼相看了。

“果然居心端方。”嗣皇帝说,“我想封他为贝勒。”

“这倒不必忙。”胤祥答说,“不如再看看。臣在想,照十七阿哥的为人,皇上就不封他,他亦不会变心的。”

“倘能如此,我不封他则已,封他,一定也是封王。好,我依你,看一看再说。”嗣皇帝突然以抑郁求援的声音说,“弟弟,我如今四面楚歌。加以要尽孝守制,许多地方,不能去,许多事,不能做,许多话,不能说,真要靠你了。”

“皇上这话,臣不胜惶恐之至。”胤祥确有诚惶诚恐的神色,“臣竭忠尽知,昧死以报。”

“这,你千万不要说这话:什么死不死的!弟弟,你帮我应付过眼前,共享富贵的日子正长。”

“是!”胤祥感激地答说,“臣亦惟愿活个八九十岁,受皇上的荫庇,安享余年。只是臣这几年得了个风湿症,每到发作,痛楚万分,只怕不能长侍天颜。”

“!”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这话!不过,你的身子可是要紧的。看天下有何名医,尽管访了来告诉我,我替你作主,降旨命督抚送医来替你治病!”

“皇上如此厚待,臣实在报答不尽——”

“不要再说这话了!”嗣皇帝打断他的话头,“西边有什么消息?”

胤祥忽然想起一件事,考虑了一下答道:“听说有个陕西的张瞎子,在当地极其有名,替十四阿哥算过命。这张瞎子,如今在京里,倒可以问一问他。”

“是啊?该问一问他。”嗣皇帝说,“不过,事情要做得隐秘。”

“臣理会得。”

这张瞎子叫张恺,陕西临洮府人,据说排八字又快又准。半年前从陕西随一个达官进京,本来要带到南边去的,哪知达官得了暴疾,一命呜呼。张瞎子只得留在京里,人地生疏,加以有同行笑他,道是“如果他的命算得准,就该算到,所跟的官儿,寿限将尽;更应该算一算自己的八字,排一排自己的流年,既犯驿马,便该趋吉避凶,如今进退失据,留落他乡,还敢大言欺人,其心可诛!”是故虽在隆福寺悬牌设砚,请教他的人极少,几乎糊口都难。

因为如此,他就格外要为自己吹嘘,说在西边替大将军算过命,谈到大将军帐下的大将,如平郡王讷尔苏等人,非常熟悉,不似诳言。胤祥有个侍卫叫苏太,跟他相熟,这天奉旨以后,胤祥便命苏太去唤他进府,要当面问他。

事先是跟他说明白了的,所以一领到胤祥面前,张瞎子便朝上磕头,口中说道:“小的张恺,请王爷的万福金安。”

“你是陕西临洮府人?”胤祥问他。

“临洮府的知府,叫什么名字?”

“叫王景灏。”

这是试验张瞎子,胤祥听他说对了,便满意地问道:“你说你替抚远大将军算过命?”

“是怎么回事?你要说实话。说得实在,我重重赏你。”

说得不实在呢?张瞎子心想,一位王爷要杀个把人还不方便?

领悟到此,便即答道:“小的自然说实话。不过有些话很忌讳,小的不知道该不该说?”

“不要紧!不论什么忌讳的话,都可以说。”

于是张瞎子略略回忆了一下说:“是康熙五十八年,本府王知府派家人王二达子,从西宁来叫我,九月二十日到西宁。见了王知府,他说有个八字要我算,八字是戊辰、甲寅、癸未、辛酉——”

“慢点儿!”胤祥打断他的话说,“戊辰是哪一年?”

“康熙二十七年。”

这就是了!胤祥心想,是十四阿哥的八字,便点点头说:“讲下去。”

“当时我就算了。算好了我说:‘这个八字是假伤官格,可惜身子弱了些。’王知府说:‘这就是十四爷的八字。’我听了吓一跳。”

“为什么吓呢?”

“十四爷是大将军,我从来没有算过这么尊贵的八字。再说,大将军要算命,直接叫我就是,为什么要让王知府来让我算?当然,这也是有的:本人不愿意出面,或者旁人跟本主祸福有关,私下拿来算一算,我都经过。不过,开始就瞒,一定瞒到底;先瞒后说破,一定有花样,所以我吓一跳。”

“嗯,嗯!”胤祥接受他的解释。

“以后呢?王知府怎么跟你说?”

“王知府说:‘十四爷是最喜奉承的,如果他要你算这个命,你要说:“玄武当权,贵不可言。”才合他的意思。’我答应了。”

“后来呢?后来叫你算了没有?”

第四章张瞎子(3)

“怎么没有?”张瞎子说,“九月廿七那天,王知府着他的小厮送我到大将军府上,有个刘老爷,领我进去,悄悄跟我说:‘十四爷是在旁边听,你不要把跟你说话的人当十四爷!’等进去了,先叫我算一个八字,不是十四爷的。”

“是谁的呢?”

“不知道。八字我还记得,是庚戌、戊寅、丙午、戌子。再算一个仍旧不是十四爷的,是甲子、甲戌、庚申、己卯。”

“这两个八字,是直接告诉你的呢,还是跟你说了年月日,你自己推算出来的?”

“是直接告诉我的。”

“就算了两个命吗?”

“不!”张瞎子说,“还有一个,就是王知府告诉过我的那个,戊辰年的。”

“这三个八字是叫你一个一个算呢,还是一起告诉了你,让你一总推算?”

“是一起告诉我的。”

“你们算命也有这个规矩吗?”胤祥问说。

“有!譬如一家兄弟两人,父母想起要替他们算命,当然是一起把八字开来。”

“照这样说,你在西宁算的那个命,也是弟兄三个?”

“不像。”张瞎子说,“譬如甲子年就没有生过皇子。这是拿来陪衬,故意试试算命的本事,说不定是犯人的八字。”

“嗯,嗯!”胤祥点点头又问,“这样一总推算,是不是要作个比较呢?”

“不一定,能比则比,不能比不能胡比。不然要比出祸来。不过这三个八字是能比的,不见高山,不知平地,不比显不出戊辰那个八字之好。”

“你是怎么个比法?”

“小的说:头一个八字不怎么好;第二个虽好些,究不比戊辰年这个八字好到极处。旁边就有人问我:‘怎么好法?’我说:‘这个八子,文武当权,贵不可言。’随即赏了我三两银子,打发出来了。”

“这么说,你没有遇见十四爷?”

“第二天遇见的。王知府亲自领我进府,叫我磕头叫大老爷,让我在毡子上坐下。十四爷问我:‘你昨天算的戊辰年那个命,果然好吗?’我说:‘这个命天下少有,玄武当权,贵不可言。将来有九五之尊!”

“你竟敢说这样的话?”胤祥问道,“你不怕掉脑袋?”

“是王知府叫我这么说的。”

“那么,”胤祥又问,“你是瞎子,怎么知道问你话的就是十四爷呢?”

“听得出来的。声音宏亮,威武得很。他说话的时候,鸦雀无声。不是大将军,怎会有此气派?”

“你猜得倒也不错。”胤祥问道,“你恭维十四爷会当皇上,他怎么说呢?”

他问我,哪年行大运?我回答他说:“到三十九岁就大贵了。”

“那是哪一年?”

“照算该是康熙六十五年。”

“莫非那时你就算到,皇上会在康熙六十五年升天?”

听得这一句,张瞎子不免一惊,开始觉得情形不对了。

定神想一想,若是问一句:“天子万岁,你说六十五岁会升天,不是大逆不道?”果真那样追究,不但自己要身受凌迟的苛刑,一家大小的性命,亦会不保。

不过张瞎子目盲心不盲,他已听出来,“十三爷”忠厚和善,不妨欺他一欺。所以心中虽惊,形色却还不甚慌张,“小的原说过,有极忌讳的话,王爷许了我可以说,才敢出口。”他慢条斯理地一面想,一面说,“照升天的老皇的命宫,今年怕逃不过;今年逃过了,六十五年万万逃不过。小的自然是想老皇今年能够逃过,所以只说康熙六十五年,哪知到底逃不过去。”

“照你这么说,你还是一片忠心!”

“不是忠心,是良心!”张瞎子很快地接口,“老皇视民如子、恩遍天下,谁不巴望圣寿千秋,长生不老?不过寿限是天生的,真正是没法子的事。”

“那么,你算定十四爷能有九五之尊。”

“不!不!是王知府叫我这么说的!”张瞎子急忙分辩,“王爷明鉴,倘或我不是那么说,脑袋早就没有了。”

“那么,他的命,到底怎么样呢?”

“起先跟王爷回过,十四爷的命是伪伤官格,身子弱些。”

“这是说,寿不会长?”

“大概能活多少岁呢?”

“三十七是一道关。”张瞎子信口胡谗,“逃得过可到四十五。”

胤祥将他的话想了一下,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你当时说十四爷到了三十九岁,就会大贵,”他问,“十四爷怎么说法?”

“十四爷说:‘这话你别在外面说!’我答一声:‘决不敢。’十四爷就叫人取了二十两银子给我,打发我出来了。”

“那么,你跟人说过没有?”

“没有!”张瞎子斩钉截铁地又加了一句,“决没有。”

“你说没有,可怎么大家都知道你给十四爷算过命呢?”

“我只说算过,可没有说,十四爷会当皇上。这是什么话,可以随便说得的,而况十四爷本来也不是当皇上的命。”

胤祥对他的解释表示满意,不过还不能放他,须取旨而定。当下,便向苏太说道:“你带他下去,别难为他!”

本说讲了实话,重重有赏,如今却说莫难为他,明明是要监禁的意思。张瞎子知道上当,但已悔之莫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