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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的韻事

作者:就愛看連環畫

第一章木蘭打圍(1)

康熙四十九年五月初一。

大駕循例離京城往北,經密雲出古北口到熱河,駐矣“避暑山莊”。千乘萬騎,扈從如雲。随行的百官以外,自然還有太子及皇子——嫡出的太子名胤,行二。皇後生胤時難産而崩,是以胤從落地就沒有母親。因為如此,特蒙皇帝寵愛,在兩歲時就被立為太子。

可惜太子資質雖好,不喜讀書,自幼為一班佞臣所谄媚,養成嬌縱狂妄的性格,而且天性涼薄,竟有弑父的企圖,因而在前年九月,皇帝在自塞外的歸途中将其廢除,并命皇長子監視。

皇長子名叫胤,長太子兩歲。清朝的家法,皇子的身份視他母親的身份而定,胤為庶妃所生,是以居長而不能成為太子,隻封為直郡王。他跟太子不和,皇帝隻有命他監視才可以放心。

回到京城,皇帝命内務府在住處文淵閣西北的上驷院,設一座氈帳,監禁胤。奉派看守的,除了胤以外,還有皇四子多羅貝勒胤。因為他跟太子亦不甚和睦,而跟胤比較接近,是以命他與胤看守胤。

弟兄中與胤較好的,是大胤一歲的皇三子誠郡王胤祉。不久,胤祉發覺了一項陰謀——直郡王胤與多羅貝勒胤,指使一個蒙古喇嘛巴漢格隆,用妖法魔咒胤。一經檢舉,皇帝派人徹查,果有其事。但胤不肯承認,說服一向跟他很親近的、猶未受封的皇十三子胤祥出來頂罪。結果胤被監禁于家,胤祥圈禁高牆,而胤不但無罪,且在康熙四十八年三月,複立太子的同時,晉封為雍親王。當然,胤祉亦由郡王晉為親王了。

盛夏已過,序入涼秋,皇帝如果這年在熱河,要舉行一次大規模的狩獵,名為“打圍”,文雅的說法,叫做“木蘭秋”。

木蘭是個縣名,土名“圍場”,在避暑山莊所在地承德以北四百裡的地方,這裡有座山,名為錐子山,林深菁密,水草茂盛,有各式各樣的野獸,是極好的狩獵之地。二十多年前,由蒙古翁牛特這個部落的藩王,拿它獻于朝廷,因而制定了“秋之典”。皇帝的意思,八旗勁旅,長于騎射,怕承平日久,荒廢了武藝,懈怠了身手,藉此作為一種習武于事的鍛煉。

每到木蘭打圍,蒙古數十部的王公、台吉——王公之子,“台吉”是漢語“太子”的諧音,相卒架鷹牽狗,策騎赴會。另外,由各部落合派精壯之士一千二百五十人,稱為“虞卒”,以兵法部勒,專服行圍之役。

每到行圍之時,特設黃龍大陣,即為禦營所在的中軍;左右兩翼用紅白旗作标志,末端則用藍旗,皆由管圍大臣會同蒙古王公管理。先期派出人去,搜尋山林,驚擾野獸,由遠而近,漸漸趕入圍場。

到了皇帝親自打圍的那一天,五鼓時分,就有蒙古虞卒,虎槍營的士兵,以及由八旗特别挑選出來的射手,分道遠出,在三十裡,甚至八十裡外,向大纛所在的圍場集中。

及至漸漸合圍之時,虞卒皆卸下硬盔,用馬鞭子使勁敲得“蔔、蔔”作響,同時用蒙古話高喊:“嗎鳴爾噶,嗎爾噶!”

“嗎爾噶”就是蒙古話的帽子。這樣個個脫帽,遞次相傳,直到中軍。知道快要合圍了,于是職位最高的管圍大臣,一面飛報駐跸的行營,一面擁着黃龍大纛,由中道徐徐向前行去。邊行邊指揮,行圍的虞卒,赴會的蒙古王公,扈從的皇子親貴、文武大臣,各自往預先指定的位置集中,靜待大駕入圍。

等皇帝一入圍,包圍圈就會以特定的一處高岡為中心,很快地收緊。這處高岡,視界特佳,名為“看城”。皇帝先在看城的黃幄中,聽取報告,了解情勢。及至兩翼末端的藍旗一到,便是方圓兩三裡的合圍之勢已成,皇帝出看城上馬,下令逐獵。一時狼奔兔逸,馬嘶犬吠,雜以陣陣欲呼嘯号之聲,真個嶽動山搖,天地變色,哪怕是惡勞好逸,膽子極小的懦夫,都忍不住有追奔逐北,躍躍欲試之心。

圍場中百獸皆具,獨少糜鹿。因為鹿性易驚,與虎豹豺狼,難以合衆。因為此行圍獵鹿,另有一套制度。

這套制度名為哨鹿制。大緻在五更放圍之前,皇帝隻率少數親衛出營,往預先勘定的鹿聚之處,悄悄行去。隊伍分做三隊,出營十餘裡。先命第三隊留駐;再行四五裡,又命第二隊留駐;更行二三裡,将及目的地時,把第一隊亦留下,此時的扈從,不過十幾個人,方始下令哨鹿。

于是有一名侍衛,身披鹿皮,頭頂一具制得極其逼真的假鹿頭,呦呦作鹿鳴——須是公鹿之聲。不久,聽得遠林低昂,漸有和鳴,母鹿都找公鹿來了!

據說鹿性最淫,一頭公鹿可禦數十頭母鹿;而母鹿來就公鹿時,每每口銜靈芝,為公鹿的滋補之劑。

但因哨鹿而來的母鹿,或許由于事猝先未備,應合的緣故,來不及覓仙草作進身之階,是以誰也不曾撿到靈芝。隻聽槍聲一響,知道皇帝已開始下手,于是後駐的第三隊飛騎向前,追逐四散的群鹿,打倒一頭,随即下馬,用随身攜帶的解手刀,割開喉管,吮吸鹿血,是其效如神的壯陽劑。

第一章木蘭打圍(2)

圍場是總名,在這植柳為界的數百裡大圍場中,共有四十七個小圍場。這天——八月底最後一次行圍,是在離承德不遠的阿格鸠圍揚。

這個圍場多鹿,由哨鹿之聲一起,低昂遠近,應和之聲,連綿不絕。不久林間出現了鹿影,徘徊瞻顧,在找公鹿。皇帝停序端槍,靜靜等着,直待母鹿追巡四集,方始開火:清脆的槍聲,劃破了靜寂的曉空,接着便聽見一片歡呼聲,一頭極大的梅花鹿,已為皇帝一槍打中要害,倒在血泊中了。

後駐的各隊,以槍聲為信号,一齊策馬飛奔,發現鹿影,緊追不舍。第一隊的領隊是皇四子胤,挑中了腳有三尺的一隻大鹿,全力追趕。鹿快,他的馬也快,一前一後,追逐了有一頓飯的工夫,方得下手。第一槍打中鹿頭,第二槍打中鹿胸,看它的腳步慢了下來,不多幾步,側身一倒。胤亦就勒住了馬,回身看時,隻有一個名叫恩普的“哈哈珠子”,正氣喘籲籲地趕了上來。

“爺的馬快!”恩普滾鞍下馬,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大家都跟丢了。”

胤得意地笑着,取下系在馬鞍上的皮水壺,拔開塞子喝了幾口,方指着鹿問:“怎麼辦?”

“砍下鹿角回去登賬。”恩普一面取木碗,一面說道,“奴才取鹿血來給爺喝。”

很快地,恩普汲來一碗鹿血,将溫熱的木碗接了過來,一口氣喝了大半碗,嫌血腥氣不想再喝了。

“快去砍鹿角,完事了好走。”

恩普已緩過氣來了,動作十分利落;砍下鹿角,先将尖端上兩小截新生的鹿茸折了下來,掖在腰裡,方始扛了兩架鹿角來複命。

“那麼多狼!隻要一截就夠了。”

恩普答應着,将兩架鹿角各取一截,插在腰帶上,然後服侍主人上馬,緩緩向南行去。

行不多時,胤突然覺得沖動得厲害,心裡知道,這碗鹿血的勁道發作了。此時此地,惟有澄心息慮,盡力自制。可是怎麼樣也壓不住那一團火,而且跨在馬鞍上的兩股,有東西梗得難受,非即時松一口氣不可。

“恩普!”

恩普策馬在前,聽得喊聲,圈馬回來,将上半身斜俯着,聽候發話。

“這兒附近有人家嗎?”

恩普搖搖頭說:“不會的。”

胤不知道怎麼說了,臉脹得通紅,連一雙眼睛都是紅的。

恩普大為詫異,凝神細想了一會,方始問道:“爺可是漲得難受?”

“對了!”胤如釋重負似的答說,“漲得一刻忍不得。”

“那,那可怎麼辦呢?”

胤亦不知道該怎麼辦?隻覺得躁急難耐,不由得恨恨地罵道:“混帳東西,平時白疼了你。這麼一點小事,都不肯用心去辦!”

恩普不敢回嘴,苦苦思索了一會,突有所悟,眉目軒揚地說:“有法子了,翻過山,就是園子,我去找個妞兒來替爺出火。”

“園子”就是避暑山莊;則“妞兒”自然是宮女。清朝的家法極嚴,皇子勾搭宮女,亦算穢亂宮闱,會獲嚴譴。是以胤直覺地認為恩普荒謬絕倫,越發生氣。

“你簡直是畜生!說出這樣的話來,可知你心目中無父無君,就該捆到内務府,一頓闆子打死!”

恩普吓得臉色都變了,自然不敢再做聲,而胤卻大有悔意:因為細想一想,此事也沒有什麼做不得。不過話是如此之硬,自己要想轉圓,已經萬萬不能。因而臉上現出一副沮喪的神色。

這副神色落在恩普眼中,未免困惑。他想像中所見的應該是怒容,不道是這樣可憐兮兮的神情。其故安在?

細想一想恍然大悟。主人的性情,向來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為今之計,不管他說什麼,隻要能找來“妞兒”就決不會錯。

想停當了,便說一句:“爺請上馬吧!”

一面說,一面認蹬扳鞍,躍上馬背,狠狠加上一鞭,往南直上坡道。

胤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去找宮女?反正其勢不能不跟着走。策馬上嶺,山莊在望。順着坡道疾馳,很快地到了平地,隻見草地盡處,是一片菜畦,然後是一片樹林,宮殿還遠得很呢!

再定睛細看時,恩普已越過菜畦,在林邊一座小屋中停了下來,下馬注目,似有所待。胤便用雙腿一夾馬腹,直到恩普面前才停住。

“爺,”恩普指着小木屋說,“請裡面等等,我盡快回來。”說完,匆匆走了。

這下,胤心裡明白了。走進小屋一看,裡面有張土炕,炕上鋪着一領舊草席。此外什麼都沒有了,不過倒還幹淨,便在炕沿上坐了下來。

這一坐下來,想到恩普不知道會找來怎麼樣一個人,頓時心猿意馬,自己都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而屁股上像長了刺,再也坐不住,三腳兩步走到門口去望,人影杳然,不免怏怏,轉念自思,沒有那麼快,且耐一耐。

想是這樣想,卻做不到。望了四五次,仍無消息,心裡發恨,這恩普麻木不仁,莫非不知道這是一刻都忍不得的事?還是這麼慢吞吞地,非抽他一頓鞭子不可。

正在這樣生悶氣時,聽得屋外有個很清脆的聲音在說:“虧你怎麼找得這個地方?其實要的話,哪兒都可以說,何必大老遠的上這兒來?”

“這兒才好!”是恩普的聲音,“這兒是福地,準遇貴人。”

“你在說什麼呀!我一點兒都不懂。”

“你一進去就懂了。”

接着隻見踉踉跄跄沖進一條影子來,辮梢飛得老高。想必這宮女是讓恩普推了進來的。

胤的一個念頭不曾轉完,隻聽那宮女驚呼道:“四阿哥!”

“别嚷嚷!”是恩普在吆喝,胤随即眼前一黑,聽得外面高聲在說:“她長得不怎麼體面,是以我把門關上。爺将就着用吧,倘或有人來,别出聲,我自會打發人家走。”

雨散雲收,胤身心俱泰,在黑暗裡草草紮束停當,心裡在想,應該有所賞賜,想起荷包裡有數十粒金豆子——那是學的皇帝所寵信的文學侍從之臣高士奇的法子,凡向禦前當差的太監有所打聽,抓幾粒金豆子作為酬謝,但手一摸到腰上,立刻有所警覺,她的女伴會問她:金豆子從何而來?這不就牽出了這一段沒來由的露水姻緣。

第一章木蘭打圍(3)

算了,他将這個念頭,立即抛開,摸索着向門口走出。

“四阿哥要走了?”

“嗯!”胤答應着,将腳步停了下來,他在考慮,要怎麼叮囑她兩句,不可将此片刻的邂逅洩露。

這宮女不知道他的心事,隻以為是要她去開門,是以加快腳步,到得門口,将闆門拉開一條縫,探頭往外看了一下,回臉說道:“沒有人。”

沒有人不走何待?胤大步擺身而過,不經意回頭一望,不由得大吃一驚——直到此刻,他才看到她的險,長得奇醜無比。胤想到剛才緊緊摟住她的光景,胸中像誤吞了一粒老鼠屎似的,一陣一陣地想嘔。

等他腳步踉跄地往前直奔時,恩普從橫刺裡截了過來,他本來挂着一臉笑容,看到胤的臉,不由得愣住了——氣色好壞,怎麼回事?

“馬呢?”胤問。

“喏,在那邊,奴才去牽過來。”

上了馬,胤一言不發,打馬往北,恩普知道他的意思,仍舊翻嶺回去歸隊,便緊跟着不舍。

胤在馬上思量,這件事要傳出去,自己就失卻競争皇位的資格了。即使能夠如願以償,也留下一個為臣下所讪笑的話柄,豈不有傷“聖德”?

這非當機立斷不可,念頭轉定,随即勒住了馬,細細瞻望,雲霧凄迷,正臨峽谷,到了一處需要留神的地方了。

“奴才在。”

“這兒的地名叫什麼?”

“奴才不知道。”恩普答說,“走倒走過兩回,路很狹,一面是峭壁,一面是懸崖,掉下去——”他猛然省悟,說話太不知忌諱了,吐一吐舌頭,加了一句:“爺千萬當心!”

“倒是你該當心!走,帶路。”

于是恩普一拎缰繩,策馬而前;胤緊跟着,占了靠峭壁的一面,幾乎是并辔而行。

恩普緊靠懸崖,用腳碰碰馬腹想趕在前面,占住路心,不道胤已一鞭子揮了過來。

這一鞭子不打人,隻打馬。打馬又不打馬股,隻打馬眼。那一下,恩普的馬像發了癫症似的,橫蹦亂跳了兩三下就将恩普掀得往上一抛,再往下一落,七颠八倒地,好久才落入谷底。

于是胤頭也不回地,循山路一直往前。轉過一座崖壁,豁然開朗,遙望坡路,有七八騎疾馳而來,從服飾上辨出,都是侍衛。胤心裡明白,必是不見他回隊,分途來尋找了。

他猜得不錯。那七八個人望見人影,遠遠就喊:“四阿哥、四阿哥!”

胤勒住了馬等。等到人到,看清楚為頭的是一名禦前侍衛賽音烏,心裡又安慰又不安——安慰的是父皇特遣近侍來找,足見關愛;而不安亦正為此,一回去少不得要受幾句責備。

“四阿哥!”賽音烏滾鞍下馬,跑下來抱住他的腿說,“可算讓奴才找着了。”

“一時不服氣,非追上那頭鹿不可。”

“到底讓我追上了。”胤突然歎口氣,“唉!”

“怎麼?”賽音烏站起來問。

“你們去看!”胤往回一指,“恩普不知怎麼不小心,摔到山澗裡,連個影兒都不見!我在那兒站了半天,傻子!一個鮮蹦活跳的孩子,好沒緣由地就這麼沒了,想想!唉,真是!”他默然地,搖頭不絕。

“一個孩子罷了!爺不必傷心。”賽音烏說,“萬歲爺不見四阿哥,挺不放心的!請快上馬吧!”

胤點點頭,上了馬。賽音烏派出兩名藍翎侍衛,去檢視恩普的下落。自己陪着胤,趕回圍場。

見了皇帝,倒沒有受多大責備,隻說:“你也三十出頭了,不能像年紀輕的時候,做事隻顧自己的高興。行圍也就跟打仗一樣,窮寇莫追。為了追一頭鹿,把好些好機會丢掉了,不可惜嗎?而況,你這又是無謂的涉險。”

胤自然誠惶誠恐地受教。等皇帝撤圍,陪侍者回到避暑山莊,派人檢點行囊,準備扈跸回銮。

恩普這件事,似乎該有個交代。推度常情,第一步自應該是确确實實弄清楚恩普的生死下落;因而派個人到賽音烏那裡去查問究竟。

此人到時,恰好兩名藍翎侍衛在向賽音烏複命,道是:“腦袋都摔破了,渾身都是傷,好慘的樣兒。”

“那得通知内務府的人料理啊!”

“已經通知了。”

“馬呢?也摔死了嗎?”

“馬可是找到了!”那藍翎侍衛走近了,低聲說道,“有件事可透着有點玄,恩普的那匹馬,左眼全是血,挺長的一道傷痕,仿佛是讓人拿馬鞭子狠狠抽了一下。”

賽音烏一愣,随即在臉上出現了戒備的神色,而且是很嚴重的樣子。

“這話可不能瞎說!這年頭,多吃飯,少說話;事不幹己,最好别管。聽别人說去,咱們聽都不聽。”

“這——這是什麼講究?”

“别問!”賽音烏沉下臉來呵斥,“告訴你的是好話!”

兩名藍翎侍衛不敢多說,悄然退下。賽音烏将胤派來的人喚了進來,說是恩普的屍首已經找到,摔得很慘,已通知内務府的随扈人員料理身後。又找到一匹馬,不知可是恩普所騎,不妨領了回去。

這件事,就在賽音烏的遮掩之下過去了。滿洲話“哈哈”是男,“珠子”是小孩,合起來就是男孩子。一個把小厮摔死了,不算回事,誰也沒有理會。

第二年,康熙五十年,皇帝照例又是五月初避暑熱河。大駕未到之前,總管太監就在發愁了,有件事始終不知道該怎麼處置?而要一鬧開來,說不定就有好幾顆人頭落地。

這個總管太監叫康敬福,行年七十,從避暑山莊落成之時,就在這裡當差,為人謹慎細密,曾經處理許多疑難棘手的糾紛,惟獨對擺在眼前的這個難題,卻是一愁莫展。

起先還存着希冀之望,等随扈的四阿哥到了,找個機會,在私底下向他探詢其事。隻要他承認了,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自己至多落個監察不嚴的處分。哪知扈從的名單,偏偏就沒有胤的名字。

“怎麼辦呢?”

“二大叔,你老就愁死了也沒用!”康敬福手下最得力的太監何林勸他,“當初你老要肯聽我一句話,不早就沒事了?即便是此刻,也還不晚,你老就狠狠心,下個決斷吧!”

“唉!”康敬福慨然而歎,“我就是狠不下這個心!”

第一章木蘭打圍(4)

于是相對無言,都落入回憶之中。康敬福記得這個名叫金桂的宮女,前年就該放出去了,隻為她長得太醜,連多瞧她一眼的人都沒有;兼以家世孤寒,沒有親人來領回去。好在天家富貴,哪裡不養一個閑人。而且料她丫角終老,決不會有“女大不中留”的麻煩,是以康敬福就讓她留了下來。

誰知怎麼樣說也不會有的麻煩,偏偏就有了!約莫是“龍擡頭”的那時候,行宮裡流傳着一件新聞,說是金桂的肚子大了!

有那老成些的,便加叱斥:“這是什麼話?決不會有的事,也好瞎說,你長了幾個腦袋?”

被叱斥的自然不敢做聲,心裡也着實有些疑惑。如果說金桂有孕了,懷着的自然是龍種。可是皇帝能看中金桂嗎?

“說出個大天來,我也不能相信,恐怕是鼓脹病!”老成的太監這麼說。

可是金桂自己不承認有鼓脹病,更不承認有孕。無奈喜酸喜作嘔:有喜的小媳婦的毛病,掩飾都掩飾不了。這就不能不讓老成的太監,都有些着慌了。

就這樣,消息才傳到康敬福耳朵裡。驟聞之下,他詫為胡說;細一打聽,方知所言不虛,一下子竟急得幾乎昏厥。

“壞了!壞了!”他氣急敗壞地說,“出這麼一件事,不送命也得充軍!怎麼辦呢?”

漸漸地,連金桂自己都覺得瞞不住了,斷斷續續地透露出她的一段奇遇,但破皮得珠,對方是誰,她始終不肯明說。

話傳到康敬福耳朵裡,豈能不問?将金桂找了來,用他難得一見的疾言曆色喝問,終于逼得她說了四個字。

“是四阿哥!”

“四阿哥?”康敬福大吃一驚,皇子沒有一個敢惹的,尤其是四阿哥,喜怒無常,脾氣極大,這件事,就更難處置了。

“容易得很!”何林向他悄悄進言,“幹脆弄包藥讓她服,一了百了!”

“你是說,”康敬福遲疑地,“送她回外婆家?”

“對了!”

“那不行,一死兩命,我不能造這個孽子。再說,也許真是四阿哥的種,金枝玉葉,可馬虎不得。”

“你聽金桂瞎說。我可勸你老人家,當機立斷,大受其害,趁金桂的肚子還不怎麼顯眼下手還來得及!”

“看看,看看,”康敬福無可奈何地,“看看再說。”

眼看金桂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康敬福隻有下令,不準她在人前走動。可是流言卻是不胫而走,都道金桂懷的是四阿哥的種。而深感興趣的是,四阿哥會不會承認這回事?

如今四阿哥不在随扈的名單之列,他會不會承認這回事,誰也無法保證。可是瓜熟蒂落,等金桂生下孩子來,又将作何處置?這個疑問,仍然能令人發生興趣。惟一的例外是康敬福,還有何林。

“何林,”康敬福忽然想起,“你倒算算日子看。”

“什麼日子?”

“金桂懷孕的日子啊!”

“喔!”何林扳着手指計算,“說是去年九月初的事。十,十一,十二,一,二——啊,八個月了。”

“那不快生了嗎?”康敬福又着急了,“行宮裡的宮女,不明不白養下一個孩子來,這件事教我怎麼跟萬歲爺回奏?何林,你無論如何得替我想個法子!不然,我會連覺都睡不着。”

何林出一個主意,倒是正辦,等總管内務府大臣随駕一到,将此事和盤托出,該怎麼辦,悉聽訓示。這樣就沒有什麼責任了。

“沒有責任?”康敬福不解,“怎麼會沒有責任?”

“果真是四阿哥的種,誰也沒有責任。你老想,行宮這麼大的地方,阿哥們到哪裡逛逛,咱們還能防賊似的緊掇着不放嗎?當然是聽阿哥們自便,這要一時來了興緻,‘端’個宮女,有誰會知道?”

“喔,啊,‘一言驚醒夢中人’!”康敬福愁懷一解,頓時面有笑容了。

這時他才發覺,自己發愁的原因是一開始就認定金桂懷的是野種。行宮重地,有野男子闖入,且有此醜聞,當然是件腦袋不免搬家的禍事,倘非如此,何必發愁?

話雖如此,要找個當家的總管内務大臣,細細告密,卻苦無機會。

内務府專管皇室庶務,特簡親信充任總管大臣,少則三四,多則七八,并無定額。居首的稱為“佩印鑰”,意思就是“掌印”。此時佩印鑰的總管内務府大臣,是皇帝面前的第一紅人,除了内務府歸他一把抓以外,還兼任着步軍統領。這個職名,俗稱“九門提督”,手下有兩萬精兵,負有保護京城及近畿的重任。

此人名叫隆科多。顧名便知是族人,其實卻是漢人,本姓為佟。

隆科多的祖父叫佟養正,明末萬曆年間,官拜遼東總兵。由于他的堂弟佟養性投降了清太祖,而且做了愛新覺羅氏的女婿,因而佟養正受了扶持,終于叛明投清。随清太祖征遼陽,為毛文龍的部将陳良策設計圍捕。佟養正與他的長子佟豐年,一起被殺。次子佟盛年卻是逃出了。

佟盛年改了滿洲名字,叫做佟圖賴。他的女兒,就是當今康熙皇帝的生母孝康章皇後。皇帝又娶了他的表妹,也就是佟圖賴的孫女兒為皇後。佟家姑侄兩代為皇後,而佟圖賴與他的兒子佟國維,亦兩代為“國丈”,貴盛無比。佟家子孫做官的不計其數,号稱“佟半朝”。

不過佟家門第雖盛,富貴有餘。論到權勢,卻隻集中于一個人,就是隆科多。

隆科多是佟圖賴次子佟國維的兒子,孝懿皇後的胞弟。他的兒子舜安顔又娶四阿哥的同母妹,在皇女中排行第九的溫憲公主,是以,他跟皇帝是姑表、郎舅,而又為兒女親家的親無可親的至親。但是,這不是隆科多獲蒙寵信的主要原因。

原來佟氏一門,因為太子不附外家,且受小人包圍,漸失父皇眷愛,是以都擁護八阿哥胤。太子是佟家的外孫,連他的外祖、舅舅、表兄都不以為他可承大位。在外人看來,自然更要擁護“出身微賤”的八阿哥了。是以,廢太子的風潮鬧得很厲害,皇帝認為佟家這樣做法,簡直是有意挑撥起皇家的骨肉之禍,是以對佟氏一門,大為惱火,包含“國丈”佟國維在内,都受到了嚴厲的譴責。

惟有隆科多是例外,他始終保持不偏不倚的态度,置身于風潮之外。而皇帝本來是極看顧舅家的,這樣隆科多之被重用,亦就是理所必然,勢所必然的事了。

其實隆科多亦非真正的不偏不倚,隻是表面上不露聲色,暗地裡卻另有所中意的人。這個人就是四阿哥。

第一章抽絲剝繭(1)

聽到康敬福的報告,隆科多大吃一驚,沉着臉說:“這事瞎說不得!你可曾細細查過?”

“細細查過!”康敬福答說,“不過,大人,像這樣的事,是查不出究竟來的!”

“混賬東西!”隆科多罵道,“既查不出究竟,怎麼随便就賴到四阿哥身上?”

“敬福有幾個腦袋敢誣賴四阿哥?是金桂自己說的。”

“你敢包她不是瞎說?”

“這,最好請大人當面問她!”

這是最徹底的辦法,隆科多同意了。于是康敬福先派何林去安排。直到入夜人靜,方陪着隆科多來到行宮北面菜圃邊緣的一座小木屋,傳詢金桂。

小木屋中隻有一座土炕,一張雜木桌,桌上的燭台卻很精緻,是臨時從他處挪來的,點着粗如兒臂的一支紅燭,霞光潋滟,照得小木屋中,似有一團喜氣。

等隆科多在土炕上落坐,何林拍了兩下手掌,随即聽得細碎的腳步聲,門外出現了兩條人影,一名太監将金桂帶來了。

“進來!”隆科多說。

金桂出現在木屋中了。隆科多一看,打個哆嗦,世間真有這麼醜的女人!他實在不想看,然而不看不行。視線由上而下,發覺這金桂除了臉以外,實在很夠女人的味道,長身玉立,肌膚豐腴,腰當然很粗,那是因為懷孕的關系,若從比例上去測度,未孕以前應該是很好的身段。

“你叫什麼名字?”

“金桂。”

“姓呢?”

“姓李。”

“哪兒人啊?”

“直隸。”金桂答說,“記不得是哪一縣。”

“自己的家鄉都記不得嗎?”隆科多看一看康敬福,意思是她的腦筋恐怕不好,說話就不見得靠得住。

“她從小就跟着她一個叔叔在外面混,叔叔死的時候她才八九歲,是以記不得家鄉。”

“喔,”隆科多問,“你今年幾歲?”

“二十七。”

“二十七?”隆科多又轉臉問,“不早該放出去了嗎?”

“娘家沒有人,也找不到婆家,隻好留了下來。這是大人衙門裡有案的。”

“喔!”隆科多問,“她現在幹什麼?”

“就在這一帶照看打雜、打掃、施肥、種菜,什麼粗活都幹。人倒是很勤快的。”

“嗯!你看看去!”隆科多用嘴向外一呶。

意思是不許閑雜人等接近,康敬福便出了小木屋親自巡查了一遍,并命何林負責戒備。然後回到隆科多面前複命:“閑人都攆走了。”

隆科多點點頭問金桂:“你說,你肚子裡懷的是誰的種?”

“四阿哥的。”

聽她答得這樣子斬釘截鐵,隆科多倒困惑了,原來就這片刻工夫,他的心思已有幾度翻覆。起先是将信将疑,因為男女情欲是件無理可喻的事。四阿哥雖然平時很講究邊幅,甚至有點惺惺作态的假道學味道,但一時動情,大了色膽,亦無足為奇。

及至一看金桂“慘不忍睹”的那副儀容,斷然不信四阿哥會“饑不擇食”到這樣的地步。而金桂居然毫不含糊地指明,豈不可怪?

想一想不能沒有疑問。這得抽絲剝繭,平心靜氣地問:“你見過四阿哥沒有?”

“沒有。”

“沒有?”隆科多問,“四阿哥差不多每隔一年就侍奉皇上到這裡來避暑,你有沒有見過?”

“回大人的話,”康敬福作了解釋,“她是幹粗活兒的,怎麼樣也到不了皇上、阿哥跟前,是以沒有見過。”

“既然如此,你怎麼知道是四阿哥,不是别人冒充的呢?”

“誰敢冒充四阿哥?”

這愣頭愣腦的一句話,将隆科多問住了,康敬福便加以叱斥:“不許你這麼說話,好沒規矩!”

隆科多此時有點好奇心發,怕一發脾氣,吓了金桂,會問不出真相,是以此時反倒搖搖手,示意康敬福不必計較,然後才耐着性子往下問。

“你隻說,你怎麼知道是四阿哥?是四阿哥自己跟你說的嗎?”

“四阿哥始終沒有開口。是恩普跟我說的。”

“誰是恩普?”隆科多問康敬福。

“是四阿哥貼身的哈哈珠子。”康敬福答說,“去年摔死了。”

“摔死了?”隆科多失聲而言,“那不是死無對證的事嗎?”

康敬福默然,而金桂卻大不服氣。轉念想想,可不是死無對證的事?這份冤枉,至死都不能洗刷了,自己倒不妨認命,隻委屈了腹中的“皇孫”。這樣一想,不由得簌簌地掉下眼淚。

“不許哭!”康敬福大喝一聲。

隆科多吓一跳,未免不悅,因而對金桂流淚,更覺可憐。同時也更覺得裡面有蹊跷,得要詳細問問。

第一章抽絲剝繭(2)

“我問你,你不認識四阿哥,怎麼倒認識四阿哥貼身的哈哈珠子?”

“他們都喜歡鬧着玩,常常翻過山來掏蛐蛐什麼的,就這麼認識了。”

“那麼,那天是恩普來找你的?”

“是。”

“他怎麼說?”

“他說:金桂你陪我去逛逛。我——”金桂突然頓住以手掩口,很明顯地,是自悔失言。

到了緊要的所在,隆科多不肯放松,“你怎麼樣?”他的聲音提高了。

“我,”金桂停了一下,将頭擡了起來,是無所畏憚的神态,“我就陪着他走,這也不是第一回。常時逛一逛,他就走了,再也沒有什麼的。”

當然是“再也沒有什麼的”!隆科多一想,他是皇子跟前的哈哈珠子,八成為貼身的小跟班,無不面目清秀,聰明伶俐,多少俊俏宮女偷不到手,會看上金桂?

是以,她之作此表白,全屬多餘。

不過,隆科多并沒有笑她,隻問:“那天你陪他到了什麼地方?”

“喏,”金桂回身往外一指,“就這屋子外面。”

隆科多心想,照此說來,自己所坐的土炕,便是當時的陽台,不由得左右看了一下,怎麼樣也不能想像,四阿哥會在這裡結下這樣一頭露水姻緣。

望着金桂低垂的頭,知道她還在含羞之意,便即問道:“那時候,四阿哥叫你了沒有。?”

“沒有,你是怎麼進來的呢?”

“是恩普把我騙到這裡,用手一推,随即好快地把門關上了。”

由門及窗,隆科多蓦然意會,立即問說:“窗子呢?”

“窗子自然是關緊的。”

“是你進來以後關的嗎?”

“不是,原就關着的。”

這就是了!隆科多有些相信了,不過還得求證,細想了一下問道:“那時四阿哥在屋裡幹什麼?”

“坐在炕上,就是大人坐的那個位置。”

隆科多擡頭看了一下,正對着門,便又問道:“那時門是開着的?”

“不!”金桂答說,“虛掩着。”

“這樣說,你在門外的時候,四阿哥看不見你?”

金桂略一回想,很堅定地說:“看不見。”

“你怎麼知道?”

“我看不見四阿哥,四阿哥自然也看不見我。”

言之有理!隆科多暗暗點頭,“那麼你是始終沒有看清四阿哥?”他問。

“不!”金桂答說,“剛進門的那一刻,外面還有光,我看清了的。”

隆科多心想,這很合情理,而且求證也容易了,“你剛才說,以前沒有見過四阿哥?”他問。

“那天是第一次見?”

“是!”

“第一次見,怎麼就能認定是四阿哥呢?”

“是卷發。”金桂答說,“我早聽人說道,四阿哥是卷發。”

“還有呢?”

“還有——”金桂被問住了。

還有,就是她出娘胎廿六年以來,初次也是惟一的一次體驗到男女間事的奧秘。這份體驗,至今仍然是那麼強烈,但并不清晰,模模糊糊,濃得化不開的一團特異的記憶。是以她不但羞于出口,就不害臊也說不明白。

“說啊!”康敬福催促着。

“教我說什麼呀?”金桂脫口答說,“到現在我都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别的弄不清不要緊!”隆科多說,“人可不能弄錯。你得知道,你有一言半語不實在,可是自己找死!那時誰都救不了你。”

“沒有一句話不是實在的。”

“好!我替你作主。不過,金桂,你可得自己心裡有數兒,事情真假還不知道,别跟人多說什麼!”

“是!”金桂委委屈屈地答應着。

于是在隆科多眼色示意之下,康敬福關照何林,仍舊将金桂送回原處,同時叮囑老成謹慎的宮女陪着她。因為他有一個印象,金桂說的話不假,她懷着的真是四阿哥的種。看這份上,應該善待。

第一章抽絲剝繭(3)

隆科多也認為金桂的話不假,因為查究恩普墜馬喪生的經過,找到了禦前侍衛賽音烏。他将當時的所見所聞,和盤托出,恩普的死因十分可疑,合理的解釋是,四阿哥幹了這件醜事,怕恩普會當作笑話談論,有意殺他滅口。

既能如此,能不能也殺金桂滅口呢?隆科多考慮又考慮,決定看一看再說。因為人死不能複生,萬一不是四阿哥的事,一滅了口,他連洗刷的機會都沒有,變成終身蒙謗,那不是愛之适足以害之?

他這種莫測高深的态度,自然是容易引起議論的。隻是康敬福嚴厲的告誡管束之下,隻能竊竊私議。好事的,每天在為金桂計算孩子下地的日期。十月懷胎,應該幾月了——上年九月初一受的孕,該在這年七月初一分娩。哪知七月初一沒有動靜,到恰巧那天還是音信全無;日複一日,到了八月初一,就是十一個月了!

“從沒有聽說懷孩子懷了十一個月的!”隆科多将大腹膨亨的金桂找了來,嚴厲地問,“你到底懷的是誰的種?”

“四阿哥的!”

“還提四阿哥!”隆科多大怒,“不看你大肚子,我真要拿大闆子打你!”

金桂指天矢日,除卻四阿哥,不會接觸過任何男子。一面陳訴,一面哭,益增其醜,也益增隆科多的厭惡之心。

“我不問你别的,隻問你世上有懷了十一個月孕的婦人嗎?”

“我不知道。”

“不知道?哼!總有一天會教你知道。來,你們把她帶下去好好盤問。倘或問不出真相,我奏報皇上,一概處死!”

這是動了真氣,康敬福都吓得瑟瑟發抖,用帶哭的聲音“求”金桂說實話。

“康大爺,我哪裡有一言半語的虛假。反正說了也是死,我何必不說真話害大家。若非肚子裡懷着四阿哥的這塊肉,我早就一索子吊死了。如今什麼話也不必說,隻請隆大人問一問四阿哥,隻要他說一聲沒有這回事,我死而無怨。不問本人,愣說我誣賴,我死不瞑目。”

說到這樣的話,情見乎詞,确無虛假。康敬福考慮了半天,橫一橫心,“孤注一擲”把自己的一條命也“押”在金桂的這一“寶”上。

“怎麼問?”當他提出請求以後,隆科多瞪着眼說,“四阿哥奉旨留京辦事,誰去問他?”

“這,大人,那可是沒法子了!隻好等皇上降旨下來處死。”

是這樣豁出去的态度,倒使得隆科多傷腦筋了。

“好吧!”他說,“且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再說。”

話是這麼說,隆科多仍然不斷地在考慮,或者該派個人進京去見四阿哥,真個問問清楚。但又怕措詞不善,四阿哥會鬧脾氣,惹出意外風波來,因而遲遲未作決定。

其時這件醜聞也可說是奇聞,已經傳入深宮,怕惹是非,妃嫔們隻是私下閑談,無人敢公然非議,或者特為去打聽。可是傳到德妃耳中,情形就不同了。

這德妃姓烏雅氏,比皇帝小六歲,今年也五十二了。她是妃嫔中子女最多的一位,共生三子三女!長子就是四阿哥胤。得知這樣一個“笑話”,氣得肝氣大發。皇帝因為德妃忠厚識大體,一向頗為敬重,聽說她病了,自然要親自臨視。問起得病的原因,德妃忍不住流淚了。

“怎麼回事?”皇帝詫異地,“好端端地為什麼傷心?”

德妃經此一問,伏枕磕首,“奴才是替四阿哥着急!”她哀聲乞情,“诏皇上看奴才的薄面,别拿四阿哥治得太狠了!”

皇帝越發詫異,“我不明白你的話,”他說,“我為什麼要治四阿哥?”

“請皇上問‘舅舅’就知道了。”

——“舅舅”就是隆科多,妃嫔都依着皇子的稱呼。皇帝處事明快,立即派侍衛召隆科多來問話。

“四阿哥做錯了什麼事?德妃讓我問你。”

聽說是德妃,母不為子隐,亦就等于自首,事情就比較好辦了。隆科多不慌不忙地答說:“出了個笑話,真相還不明,奴才正在查。”

接着隆科多将金桂懷孕十一個月的這樁奇聞,作了一番簡單扼要的陳奏。當然,他不會節外生枝去談哈哈珠子恩普,死因可疑這件事。

“真是四阿哥幹的嗎?”

“難說得很。這件事關乎皇子的名聲,奴才不能不謹慎。”

“那宮女怎麼說?是情急亂咬呢?還是始終認定是四阿哥?”

隆科多想了一下答說:“始終認定是四阿哥。”

“那容易,你馬上派人進京傳旨,讓四阿哥立刻就來,等我來問他。”

于是隆科多指派親信,連夜進京去宣召四阿哥,特别叮囑,四阿哥動身之後先派快馬來報知行程。因為照規矩,皇子與王公大臣,一到大駕所在之處,穿着行裝徑赴宮門請安,并無私下先行接觸的機會。是以隆科多需要知道四阿哥的行程,以便迎上前去,在未到熱河之前,就能了解真相。

“四阿哥,你别瞞我,跟我說了實話,我替你出主意,想辦法。”

“我怎麼敢瞞舅舅?”胤是一臉的誠意,“凡事都隻有舅舅照應我。”

“那麼,可有那回事嗎?”

“有的!”胤訴苦,“舅舅你想,從五月初到九月初,憋了四個月,怎麼受得了?加以那天喝了鹿血,格外漲得難受——”

“我知道,我知道!不過,你瞧見金桂了沒有?”

“金桂?誰是金桂?”

“唉!”隆科多不由得歎口氣,“你連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人家可是懷了你的孩子在肚子裡!”

“原來她就叫金桂!”胤答說,“我可沒法兒去打聽她的名字,也沒有人告訴我。”

“誰敢告訴你?”隆科多再一次問,“你瞧清了金桂的樣兒沒有?”

“!”胤皺着眉說,“别提了,窩囊透頂!”

第一章抽絲剝繭(4)

見此光景,隆科多不忍再笑他饑不擇食,隻說,皇帝很生氣,德妃為他急得舊疾複發,問他該怎麼辦?

“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胤憂心忡忡地,“必是很有些人在等着看笑話。三阿哥,還有老九。”

三阿哥叫胤祉,十阿哥叫胤,平時都跟胤不睦,當然樂見他鬧笑話。隆科多心想,看樣子他打算賴掉不認賬,這卻是很不妥的一件事。

“他們要笑,就讓他們笑去。你可得按規矩辦,跟皇上認錯。一時之窘,挺一挺就過去了;倘或不認,事情不了,往下追下去,扯出恩普送命的那一節,可就不妙了!”

胤一驚,心知隆科多已經了解真相,識趣為妙。

“是!我聽舅舅的話。可是,可是,何以善其後呢?”

“善後”事宜就是如何處置金桂母子?生男生女還不知道,此時無從談起。隆科多想了一下說:“這要看皇上的意思。反正金桂會賜給四阿哥,是一定的。”

“唉!”胤又歎口氣,“我實在不願意要那個醜婆娘。”

“這還不好辦嗎?給她擱在一邊就是。”

說完,隆科多起身告辭。胤送到門口,突然想起一件事,大惑不解,不由得站住腳,将隆科多一把拉住。

“舅舅,算日子不對啊!”

“是的!”隆科多用手指敲着太陽穴說,“大家都在奇怪。”

“那,”胤神色嚴重了,“如果另有隐情,舅舅,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

“當然,不過,”隆科多用很負責的神态答說,“決無隐情!”

所謂“隐情”,意思是指另有種玉之人,既然隆科多這樣說法,胤便正面提出疑問了。

“懷孕十一個月而沒有生産的,未之前聞。舅舅,這又怎麼說?”

隆科多有點光火,因為四阿哥的語氣,倒像是必須他提出解釋似的,這也太不明事理了!

是以,他淡淡地答說:“這得請教大夫,我哪知道。”

胤心知自己措詞不妥,已引起誤會,急忙歉意地說:“舅舅,我是擔心,十一個月不生,生下來倘是個怪胎,怎麼得了?”

此言一出,隆科多大吃一驚,心想,這話不錯啊!說不定就是個怪胎。行宮中出此妖異,傳出去必生種種荒誕不經的流言,而皇帝亦必定厭惡異常。這可不能不早為之計。

“不會的!”隆科多先要把胤安撫下來,“四阿哥,打你這兒為始,先就不能說這話。不然,是非可就大了。”

“我知道。不過,舅舅,倘或不幸而言中,又怎麼辦?”

隆科多想了一會兒說:“我有辦法,我得馬上趕回去布置。”

金桂懷孕早過了月份,認不定就在此刻已有陣痛。真個生了怪胎,宮中不知會亂成什麼樣子?一想到此,隆科多憂心如焚,策馬狂奔。到了山莊,由西北的一道宮門入宮,立即找了康敬福來商議。

“有人說,金桂懷的是個怪胎,是以十一個月不生,這話很有點道理——”

“怪胎?”康敬福驚惶失措地,“是誰說的?”

“你不管是誰說的!這個猜測,也在情理之中。莫非就沒有人說過?”

“沒有!”康敬福嘴唇翕動着,欲語又止,眼中亦真有恐懼之色。

“怎麼回事?有話不痛痛快快說?”

“回大人的話,有個說法,正好相反。”康敬福将聲音壓得極低,“老古話說,大舜爺爺在娘胎裡懷了十四個月。如今金桂所懷的,說不定也是個龍種!”

說還未畢,隆科多大喝一聲:“閉嘴!”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将康敬福的臉都吓白了,用抖顫的聲音說:“這可不是我瞎編的話!”

“這是什麼話,可以瞎說!必是不要命了!”隆科多提出極嚴厲的警告:“我可告訴你,如果我再聽說,有人這樣子在胡言亂語,我可不管是誰說的,隻奏報皇上,先割你的腦袋。”

這一下,康敬福越發面如死灰。隆科多心想,可不能把他吓得心智昏瞀,不能辦事,因而神色便緩和了。

“你把何林找來!我跟他說。”

等何林一來,隆科多平心靜氣地曉以利害。廢太子的軒然大波,不過暫時平息,糾紛仍在。大阿哥被幽居,八阿哥削爵囚于暢春園,十三阿哥圈禁高牆,骨肉之禍,都起于想奪嫡而登大位。如今若說金桂懷的是龍種,不就表示四阿哥會當皇帝?這話傳入皇帝耳中,必定會窮究此說的來源。那時牽連在内的,沒有一個可以活命。

“我再跟你們說一句,你們可聽仔細了,如果再有太監、宮女說這話,不問情由,活活打死。凡事由我負責。”

“是!”康敬福與何林同聲答應,神色懔然。

“如今再說金桂。她如果好好養下孩子來,該怎麼處置,到時候再說。咱們要防她的怪胎!隻有一個辦法。”

這個辦法是隆科多在路上想好的。找個偏僻無人到之處,讓金桂去待産。要派人戒備,将她隔離開來。倘或生下怪胎,連金桂一起弄死,在深山中埋掉,報個“病斃”備案就是。

“這件事不難辦。最要緊的是,必得派謹慎的人,不能洩漏一言半語的真情。辦完了,我重重有賞;倘或嘴不緊,我想,”隆科多微露獰笑,“他那張嘴,從此就不必吃飯了!”

第一章抽絲剝繭(5)

安排好了最壞情況的應付之道,隆科多才有心思去對付皇帝。他很了解,像這樣的事,其實算不了什麼,大家子弟偷個把丫頭或者年輕老媽子,無非為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姨太太、少奶奶添些閑談的材料而已!何況皇子?

所嚴重的,就在四阿哥是個極講究邊幅、開不起玩笑的人。好比納妾,上自讀書人,一且兩榜及第,“題個号、娶個小”,視為理所當然;下至莊稼汗“多收五鬥米,便欲易妻”,亦是習俗所許的、情有可原之事。但如平時标榜理學,不但“不二色”,甚至要練到“不動心”,美色目前,視若無觀,而居然娶了姨太太,這所引起的反應,就決非開玩笑,而是有形的貶斥,無形的菲薄。四阿哥的個性,仿佛如此。

是以,隆科多認為要衛護四阿哥,最要緊的一件事,是如何保全他的面子?最好讓皇帝不生氣,不生氣就不會責備,如果要責備,最好私底下數落,不要當着皇子,尤其是在太子面前責備。

想是想到了,要做卻很難。因為皇帝料事極明,察理極透,決非用個障眼法之類的花樣所能馬虎過去的。

惟一的辦法,是講情理,主意打定了,便在皇帝晚膳過後,閑行消食之際,閑閑提了起來。

“四阿哥明天到。請皇上的旨,在哪兒傳見,奴才好預備。”

“預備?”皇帝問道,“預備什麼?”

“奴才在想,四阿哥心裡一定很難過,得預備一個讓他能夠給皇上悔罪的地方。”

話好像不通,但皇帝聽得懂他的意思。如果是在大庭廣衆之間加以責備,他當然不敢頂嘴。但為着面子,也不會肯認錯,隻是默然而受。這樣,除了自己發一頓脾氣以外,一無益處。

“這本不算大錯,不過,我覺得他太下流了!”

隆科多不明白皇帝的意思,直覺地認為“下流”二字,如果加諸任何一個男子身上,便注定了不會獲得重視,這跟四阿哥的前程有關,不能不為他争一争。

于是,他的神态轉為嚴肅了,“奴才有個想法,”他說,“不知道能不能上奏?”

“你說嘛!”皇帝随口答說,“你倒想,我幾時因為你說錯了話,處罰過你?”

“是,奴才大錯不犯,小錯不斷,全仗皇上包涵。”隆科多略停一下說,“皇子扈從,沒有一個自己的府第,好些不便。奴才在想,行宮空地很多,木材現成,是不是可以蓋幾座園子,賜給阿哥?”

就這時候,禦前侍衛來報,四阿哥已馳抵宮門請安,聽候召見。皇帝吩咐即時宣召,就在這“萬壑松風”見面。

“萬壑松風”是避暑山莊三十六景之一,一片茂密松林之中,有一座極大的石亭,皇帝就坐在亭子裡,一面等候,一面在想。

他所想的,就是特地由京中召來,馬上就可以看到的四阿哥胤。對于這個兒子,皇帝頗感困惑,從小就喜怒無常,到長大成人,性情依舊難以捉摸。平時不苟言笑,講究邊幅,仿佛是個很剛正的人。哪知克制的功夫甚淺,看起來近乎僞君子了。

是以,皇帝反感大起,隆科多旁敲側擊地為胤所下的解釋的工夫,完全白費!

“給阿瑪請安!”踉跄而至的胤,一進亭子便撲側在地,低着頭說。

滿洲人稱父親為“阿瑪”,自皇子至庶民,都是如此。但父喚子為“阿哥”,卻隻限于皇子。“四阿哥,”皇帝問道,“你知道不知道,我把你從京裡叫來,是有話要問你?”

“有個宮女懷孕,說是你幹的好事?”

“兒子,”胤吃力地說,“知罪了!”

“你知道你犯下什麼罪?”

問到這話,情勢就嚴重了,胤不敢回答,惟有磕頭。

“平時看你很講究小節,你的弟弟們走錯一步路,說話音大一點兒,都要受你的呵斥,哪知你自己是這樣下流!”

胤低頭不語,隆科多要為他解圍,便跪下來勸道:“天氣熱,請皇上别動氣。”

“我不生氣,我隻不過不懂,”皇帝看着他說,“不懂四阿哥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

“四阿哥已認錯了,請皇上饒了四阿哥吧!”

“當然,這麼大的兒子了,我還能拿他怎麼樣?不過,真相不能不查,是非不能不明。”皇帝又問胤,“那個宮女,你是怎麼處置呢?”

“後宮的宮女,兒子何能擅作處置?”

“這也罷了!你把那宮女帶回去吧!”

這是賞賜,胤心頗不願,但還不能不磕頭謝恩,一場風波總算過去了,如今要擔心的是,金桂會不會生下怪胎?

第一章誕育皇孫(1)

陣痛從黎明時分就開始了。如果是名正言順的王府“格格”,誕育皇孫,當然由内務府傳來有經驗的“婦差”,預備下一切坐褥所需的用品,靜候瓜熟蒂落。但金桂的情形大不相同。

自避暑山莊落成,八年以來,從未有妃嫔在這裡“做月子”——倘或妃嫔夢熊有兆,自然是靜居深宮,不會随扈出關,免得動了胎氣。是以行宮中有各色各樣的人當差,就是沒有會接生的。

是以,康敬福早在金桂懷孕将足月時,便不得不到民間去覓穩婆。本以為哪家不生男育女?穩婆決無需覓之理,誰知十個倒有九個一口拒絕,為的是膽怯不敢進宮。餘下的一個意思是活動了,但聽說一傳進行宮,行動種種不自由,譬如日落之前,宮門即需下鑰,晚一步便回不得家,亦就改口推辭了。

是以,直到金桂陣痛時,穩婆還不知在哪裡?康敬福急得不可開交。幸好有個叫月鳳的宮女,本來在庶妃高氏那裡當差,犯了過錯,發到熱河行宮來安置。高庶妃生皇十九女與皇二十子胤禅時,她都親眼得見,是以雖是處子,亦略知生育的奧秘。此時為了同情金桂,自告奮勇,願代産婆之職。

“月鳳,”康敬福悄悄跟她說道,“我有句話,可得先關照你,金桂肚子裡,或許是個怪胎。”

一聽這話,月鳳吓得臉色大變,扭身就跑。康敬福也顧不得魯莽了,追出來一把将她拉住。

“康大叔,你饒了我,我的膽子小。倘或是個怪胎,我會吓死過去;那時候産婦沒有人照應,弄成個血崩,就是兩條人命。”

康敬福頗為懊悔,不該言之在先。便騙她說:“月鳳,我是試試你的膽子,跟你開玩笑的!怎麼會是怪胎?四阿哥的種,怎麼怪得起來?”

“不!不!康大叔,你另外找人吧!”

“我哪裡去找?能找得着人,何緻于要麻煩你?月鳳,沒有别的說的,你如果不幫我這個忙,我可要下跪了!”說着,真的作勢彎膝。

“得,得!康大叔,我,我就勉強試一試,不過,有句話,我得說在頭裡,倘是個怪胎,我會吓得扭頭就跑,那時候你可不能像此刻這麼攔我。”

“行,行,不會是怪胎。你進去吧!”

産房是個馬栅,為了遮蔽,四周拿些草席挂上,是以光線不足,月鳳剛進去時,伸手不見五指,合上眼靜等了一會,再睜眼想看時,才影綽綽地發現有人倚牆而坐,在低聲呻吟。

“金桂!”她喊。

“喔,”金桂有氣無力地,“是哪一位?”

“我是月鳳,來替你‘抱腰’的!”月鳳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問道,“痛得怎麼樣?”

“從沒有這麼痛過!”金桂吸着氣說,“我說不上來。”

月鳳在草堆上坐了下來,伸手去摸了摸金桂的肚子,“好像還早!不過,”她複又起身,“該用的東西,要早點預備。”

于是月鳳掀着草席,走到外面,康敬福正在等消息,一見她便迎上來問:“怎麼樣?”

“還早,”月鳳皺着眉說,“什麼東西都沒有,可教我怎麼下手啊?”

“是!是!姑娘,你别抱怨,請你吩咐,要什麼東西,我立刻派人去辦。”

“唷!”月鳳笑道,“康大叔,你幹嗎這麼客氣?吩咐可不敢當。隻請康大叔關照他們,别跟我稀裡糊塗地敷衍了事,我就承情不盡了!”

這原是宮裡的積習,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如是要什麼東西,得看什麼人要。有頭有臉的,要什麼有什麼。否則,當面答應得好好的,到手的東西,可就不一樣了。康敬福理會得她話中的意思,怕她發脾氣打退堂鼓,是以拍着胸說:“姑娘你盡管放心!你要什麼東西,我一定替你辦妥。要大的,不能給小的。要新的不能給舊的!”

“好!我要一把新剪刀,剪臍帶用——”

一半是要派頭,一半是同情金桂,要這樣,要那樣地,報了一大篇,康敬福都有些記不得了。

交代完了,月鳳仍舊回馬棚;等到了金桂身邊,隻聽微有啜泣之聲,不由得一驚。

“你怎麼啦?”

“我,月鳳姊姊,”金桂哽咽着說,“我心裡難過。”

“是怎麼難過?你告訴我,我替你想法子。”

“我說不上來,我隻覺得有姊姊你這麼待我好,非淌一滴眼淚,心裡才好過些!”

“你!”月鳳笑了,“真傻!”

于是月鳳問起金桂的身世,以及去年與四阿哥相會的經過,恍然大悟,哈哈珠子恩普之死,必是四阿哥下的毒手,為的是得以滅口。

不過,這話她不敢說出口,因為行将臨盆的孕婦,不宜刺激。如果自己說了心裡的想法,金桂必定大感驚恐,而想到四阿哥如此陰險無情,所受刺激之深,更非言可喻。也許是以就會血崩難産,豈不是平白害了她的性命。

轉念到此,想起有句話不能不問,問出來卻又怕她驚懼。正在躊躇不定時,金桂開口了。

“月鳳姊姊,你怎麼不說話?”

“我在想,有句話要問你——”

“盡管問嘛!”金桂搶着說,“月鳳姊姊,如今你是我惟一的親人,我什麼話都告訴你了。”

“倒不是我想打聽什麼,我要知道你的意思。金桂!”月鳳先作寬慰之語,“我不過備而不防。并不是真的會有那樣的情形。”

“什麼情形?”

“也許生的時候不順利,萬一難産,是保你自己,還是保孩子?”

“自然是保孩子!”金桂毫不思慮地說。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再想想。”

“不必想了!我想過多少遍了!”金桂傷感而又高興地說,“我的孩子是金枝玉葉,将來要享福的。至于我,我想我這麼醜,四阿哥亦決不會再要我,還是死掉了幹淨。”

想到這樣的話,月鳳陡起兔死狐悲之感,兩行熱淚滾滾而出,流到了金桂的手上。

第一章誕育皇孫(2)

“月鳳姊姊,你幹什麼?”金桂的聲音中,充滿了驚駭。

“沒有什麼。”月鳳的感傷來得快,去得也快。怕她再提,索性先作警告,“你别再問了,多問我會心煩。”

“是!”金桂怯怯地說,“我不敢!”

就這時候,外面有人在喊:“大姑!大姑!”

月鳳起身走了出去,隻見三個小太監,捧着她所要的東西,站在門外。她認得為頭的那個叫栓子,便即問道:“栓子,你在叫誰啊?”

“叫你啊!”

“唷!”月鳳笑道,“怎麼把你自己算矮了一輩?”

“康大爺關照的!不能叫你姊姊,得叫你大姑。”栓子頑皮地笑道,“大姑!姑夫呢?”

“姑夫?”月鳳沉下臉來呵責,“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栓子臉上依舊挂着撒賴的笑容,“敢情沒有姑夫啊!”他退後兩步,作好避免挨揍的準備,“怎麼大姑對這檔子事兒,倒是挺内行的呢?”

這一下将月鳳惹惱了,大步攆了上去,栓子吃虧在手裡捧着東西逃不脫,讓她抓住了膀子,伸手狠狠地在他頭上打了兩巴掌。

裡面的金桂聽得很清楚,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對月鳳自不免亦有歉疚之感,因而等她進來點亮了蠟燭以後,陪着笑說:“那班小猴子真淘氣!月鳳姊姊,你可别介意!”

“我介意什麼?”月鳳問道,“這會兒怎麼樣?”

“一陣一陣地疼。”

“受得了,受不了?”

實在已疼得不能忍受了,而金桂還是咬緊了牙說:“受得了。”

“那好!你也幹點活兒。沒有小衣服,隻能拿布包一包。”月鳳說道,“怪我不好,隻說全要新的,實在,毛孩子的農服,要舊的才軟熟。這塊上了漿的新布,會把孩子的皮膚都擦破,你把它揉一揉!”

“好,我揉。”

金桂将一方五尺來長的新布接到手裡,很仔細地一寸一寸地揉,腹疼手酸而樂此不疲。她一面揉,一面想像着這條揉軟了的新布,裹在嬰兒身上是怎麼個樣子。

月鳳的手也不閑,一樣一樣地檢點用品。到底不是熟手,一面檢點,一面得回想,這樣就越發慢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又聽栓子在外面叫:“大姑!”

“幹什麼?”

“替你送飯來。”

“好吧,你送進來。”

草席掀處,月鳳才發現暮色滿天,快要入夜了。不由得有些發愁——如果金桂是在半夜裡分娩,那時大家都在夢鄉,萬一是個難産,求援不易。

“大姑,飯可是擺在這兒了!”栓子交代,“一共兩份,連産婦的都有了。”

“好了,多謝你。”月鳳突然想起,“栓子,你跟康大爺去說,還得派兩個人給我。”

“男的,還是女的。”

“自然是女的,你這不是多問?”

“不是我多嘴,我是好意。”栓子說道,“女的可要現找。若說男的,要多少有多少,就不必麻煩康大爺了。”

“這是怎麼說?”

栓子看一看金桂,欲語不語地終于隻報以莫名其妙的一笑。月鳳有些猜到了,也不便多說,隻揮一揮手,讓栓子退了出去。

草席掀處,月鳳又望了一下,她的眼力很好,發現遠處聚着好些人,心知猜對了!不知有多少人在等消息:要看金桂生下來的是怎麼樣的一個怪胎?

盡管隆科多下令戒備,康敬福全力管束,無奈地區遼闊,若要将這座馬棚包圍得嚴密,至少也得三五百人,康敬福隻調了十來個人來,如何看守得住?尤其是入夜之後,三三兩兩,悄聲地從葉底林間溜了過來,友善得很。

八月十二日的天氣,照說應該月華如水,這夜卻怪,天色陰異,難得有雲破月來的時間。到得夜深露重,看看還沒有消息,有的人意興闌珊地走了,而留下來的,仍還不少。

三更過後,馬棚外面的爐火,忽然旺了,顯然地,是在燒熱水——産婦分娩的時候近了。

于是,看熱鬧的人的倦眼大張——看是看不見什麼,隻有側着耳朵聽消息,聽更鑼一遍一遍地敲過。交進午夜子時,隐隐聽得馬棚中有洪亮的啼聲。這天刮的是西風,大家都擁向東面,啼聲越聽越清楚。但見栓子奔來報信:“一個大白胖小子,一個大白胖小子!”

不是怪胎,看熱鬧的人未免失望,但多想一想,又感興趣了。因為有個有趣的疑問:金桂的“大白胖小子”到底算不算四阿哥的兒子?如果算,又如何處置這個皇孫?不算可又怎麼辦?總不能扔在水裡淹死吧?

“四阿哥,你可要說實話,到底是不是你的骨血?”德妃提醒他說,“這可不是能随便的事,假的不能當真,真的也不能作假。”

“教兒子怎麼說呢?有是有那麼回事,可擋不住别人也跟她有來往啊!”

德妃沉吟了好一會兒說:“隻要有那回事,就是真的了。她那模樣兒未見得有人要她,她自己也決不敢胡說!”

胤低着頭不做聲,心裡隻在想,自己該不該要這個兒子?如果不要又怎麼辦!

“這是喜事!”德妃說道,“你到現在隻有一個兒子,多一個不挺好的?而況聽說是個大白胖小子,哭聲真不像剛下地的毛孩子。說不定将來倒有點福分。”

“娘!”胤終于說了他的心事,“孩子我不是不想要,就怕說出去難聽,再說,那個金桂——”

德妃懂他的意思,不想要那個金桂,但這是沒法子的事,金桂隻能養在他府裡。所要顧慮的是子不離母,胤如果厭惡金桂,連帶疏遠了他們父子之情,卻非所宜。

“好了,我們有個主意。不過先得奏問皇上,才能作數。你下去聽信兒吧!”

第一章誕育皇孫(3)

原來德妃所想到的是移花接木的辦法。說起來一半也是疼孫子——清朝的家法,皇子皇孫特重母親的出身,金桂身份不高,所生之子将來在封爵時就會吃虧。如果将那個“大白胖小子另外找個身份高的母親豈不甚妙?

等胤一走,德妃随即找她的心腹宮女來商量。這個宮女名叫福子,忠心耿耿,足智多謀而且燒得一手好菜——原來宮中的規矩,位至妃嫔,便可自設小廚房,由内務府按月按日緻送食料,各為分例。如果有太後在,自皇後至各宮妃嫔,經常要孝敬自制的佳肴。妃嫔之間亦常互為賓主,今天你邀,明天她邀,輪流做主人。若得一個好手藝的宮女掌廚,不僅易為“主子”增光榮,而且也為“主子”争得了友誼。

德妃在宮中頗得人緣,皇帝亦常眷顧,一半歸因于她為人厚道,一半亦正由于福子的那一手好菜。

“今晚上我要請個客,這跟平時不同。”德妃很鄭重地說,“要讓她們吃好了,她們才會替我說好話。”

“倒是讓哪幾位主兒,說些什麼好話呀?”

“嗄!”德妃很傷腦筋似的,“還不是為了四阿哥!”

“那可真得讓人家吃好了才行。”福子問道,“打算邀哪幾位?”

“不多,貴妃之外,就是惠、宜、榮三位。”

原來皇帝前後三後,皆已崩逝,如今統攝六宮的是孝懿仁皇後的胞妹,也是隆科多的胞妹,三十九年十二月才冊為貴妃。“惠、宜、榮”指的是三位妃子;康熙二十年十二月,與德妃同時由嫔晉妃。以年齡來說,應該是榮妃居首。

榮妃是漢軍出身,姓馬,照例加個佳氏,稱為馬佳氏,她比皇帝還大兩歲。在十六歲那年,她為皇帝生下一個兒子,名叫承瑞,其時皇帝隻有十四歲,在皇長子胤出生以前,皇帝已經有過四個兒子,隻是生來即夭,未曾以字輩排行而已。她生過五個兒子,但養大了的隻有一個,即皇三子胤祉。

其次便是皇長子胤的生母惠妃,姓那拉氏;再次是宜妃郭羅氏。她有三個兒子,老大皇五子胤祺;老二皇九子胤;老三皇十一子胤禧。這宜妃是個很厲害的角色,跟别的妃嫔都不甚合得來,惟獨對德妃是例外。

宮中位分最高的,就是這五個妃子。德妃的想法是,隻要取得貴妃與惠、宜、榮三妃的支援,皇帝即不能不格外寬容。福子了解這一頓飯,關系重大,自然放出手段來,整治得既精且潔,客人無不大快朵頤。

“吃是吃了!”宜妃笑着對福子說,“隻怕你主子的這頓飯是鴻門宴!”

“宜主子說笑了,奴才主子從不擺鴻門宴的;果真是鴻門宴,各位主子看哪裡肯賞光?”

“強将手下無弱兵!”宜妃對貴妃說,“這福子好會說話。”

“那!”佟妃也是忠厚人,對德妃說道,“我也猜想,你有話就說吧!”

“還不是為了四阿哥鬧的那個笑話。”德妃皺着眉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隻有請示貴妃,也要請各位姊姊幫着包涵。”

“包涵可是太嚴重了。”宜妃接口,“倒是得想個法子,請皇上包涵。”

這正是說中了德妃的本意,連連點着頭說:“隻求皇上不生氣就好辦了。”

“我想皇上不會怎麼生氣。孫子越多越好,而況聽說小孫子長得挺體面的,”榮妃說道,“請貴妃求一求,包管沒事。”

“隻怕我一個求不下來。我倒有個主意,不過,”佟貴妃笑道,“我得借福子用一用。”

借福子自然是借她的易牙手段,德妃即答說,“貴妃差遣福子,是她的造化到了,說什麼借不借的。”當時便喊一聲,“福子!”

等将福子喚來,佟貴妃說:“明兒晚上,皇上在為嘉州賞月,我想找你辦一頓消夜請皇上。你可得好好放點兒手段出來。”

聽這一說,福子既興奮又惶恐,“不知道該預備些什麼?”她說,“奴才怕一個人照顧不了。”

“我派人幫着你,隻要你出主意掌握就是。皇上向來飲食都少,而況是消夜,隻要精緻,不必太多。”

“是!”福子覺得有點把握了,“奴才的手藝,瞞不過貴妃,可得求包涵。”

“你别客氣了,”佟貴妃環視着說,“明兒等皇上興緻好了,我提個頭,大家幫着替四阿哥求個情,不就結了!”

三妃皆諾,德妃稱謝,她恭謹地說:“我得寸進尺,還有求情,不知道貴妃能不能格外成全?”

“你說,隻要辦得到,我無有不依的。”

“我還想擡舉擡舉那個孩子!”

“怎麼擡舉法?”

“我想給他另外找個娘。”

“喔!”宜妃脫口說道,“是這麼回事!那一來不就成了四阿哥的嫡子了嗎?”

原來宜妃以為德妃想将金桂所生之子,作為胤嫡妃馬納那拉氏所出。胤原有四子,長子弘晖,即為馬納那拉氏所出,八歲而殇。次子弘盼,三子弘昀,四子弘時,皆為側妃所生,弘盼、弘昀,皆未養大,如今隻剩下一個弘時,倘或金桂之子作為嫡出,則後來居上,委屈了弘時,自然是很不妥的一件事。

這一層,德妃早就顧慮到了,“當然不能那麼辦!”她說,“我想讓鈕祜祿氏去養。”

這鈕祜祿氏在胤府中的位号稱為格格。她的出身很好,是開國元勳弘毅公額亦都的曾孫女。今年二十歲,很得德妃的寵愛。如果金桂之子作為她之所出,在身份上就比弘時還高些了。

“這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佟貴妃笑道,“不過我不明白,你這是疼孫子,還是疼鈕祜祿格格?”

“兩樣都有,”宜妃看着德妃問道,“我猜對了沒有?”

德妃報以微笑。佟貴妃卻又有話要問:“疼鈕祜祿格格,還有可說,那孩子我見了也疼。可是,你那個孫子,連什麼模樣兒都還沒有見過,何以這麼疼他?”

“這是因為——”宜妃話到口邊,突然咽住。她原本想說佟貴妃沒有兒女,不知道父母之心,更不了解祖母對孫兒女的感情,但這話會引起佟貴妃不快,是以機警地縮了回去。

“說實話,”德妃很快地接口,“我老覺得那孩子可憐,他娘也是一樣!唉!”她歎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第一章親侍天顔

中秋賞月,就皇帝來說,是對文學侍從之臣慰撫親近的一個好機會。也是文學侍從之臣惟一在日沒以後猶能“親侍天顔”的一天。因為珍惜此日難得,皇帝在“煙波緻爽”這一處近水得月的樓台,召宴文學侍從之臣,直到三更過後,方始傳論散去。

而月到中天,正是一年月亮最好的時候,是以聽得近侍奏報:“貴妃在如意洲等着萬歲爺賞月”時,皇帝欣然應諾,由“煙波緻爽”迤逦而來。

在皇帝,這是很新鮮的經驗。七八年來,年年在避暑山莊度中秋,年年亦都是以召宴文學侍從之臣,作為度中秋的惟一點綴,實在也有些倦了。如今聽說以佟貴妃為首,召集各宮妃嫔,奉請皇帝開筵賞月,自是欣然嘉許。

就在這時候三阿哥胤祉,與四阿哥胤、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帶着成年的弟弟、妹妹,來陪侍皇帝賞月。一等太監傳報,許多年輕的妃嫔慌忙走避——清朝的家法,妃嫔需年過五十,始得與成年的皇子相見。是以隻有德、宜、惠、榮四妃仍然留在如意洲。但佟貴妃雖隻四十四歲,因暫攝六宮,身份同于母後,是惟一例外,跟年過五十的妃嫔一樣,不須回避。

這所謂陪伴賞月,其實隻是盡一種禮節。妃嫔與皇子難得見面,彼此拘束;皇帝要擺出做父親的款派,亦覺很不自在。是以,一番周旋之後,誠親王胤祉領頭,跪安退出。這一下,反倒造成了佟貴妃與四妃便于進言的機會。

“皇子皇孫不厭多,聖祚綿綿,萬世無疆。今天花好月圓,更有添孫之喜,奴才略略備了皇上喜愛的膳食,請皇上開懷暢飲。”

佟貴妃說完,随即有太監擡上食桌來。這是私下小酌,不比正式的禦膳,是以樣數不多。但也有十六品,分擺了兩桌。明黃五彩龍鳳的細瓷碗,一律加上銀蓋子,在清輝流映的皓月之下,顯得格外華麗。

“打蓋子吧!”

佟貴妃一聲吩咐,套着白布袖頭在侍膳的太監,立即以極迅速的手法,将銀蓋子揭了開來。皇帝聞到一種香味,不由得便有了食欲。

這味有意擺得最近的佳肴,原料是窮家小戶用以佐膳的豆腐,但配料極其講究。全用香蕈、口磨、松子、瓜子、雞肉、火腿,細切成丁,入極嫩的豆腐片中,用濃雞湯制成,起鍋上桌,名為“八寶豆腐”。

提起“八寶豆腐”,大有來曆。皇帝第一次南巡時,駐跸蘇州織造衙門。織造是内務府出身,名叫曹寅,極意辦差,以重金覓得蘇州最好的名廚,名叫張東官,供應禦膳。上方玉食,自然珍貴非凡,但駝峰、熊掌之類的八珍,亦僅是肥厚而已;若論精緻,輸于民間富家,皇帝極其賞識張東官的手藝。

一味“八寶豆腐”,更是食之不厭,每飯不忘,還京之時,甚至将張東官帶回京中,賞他五品頂戴,在禦膳房供職。每有大臣告老回鄉,皇帝常以“八寶豆腐”的制法相賜,但到禦膳房取這張法子時,已定出例規,須賞銀一千兩。

自張東官病殁,他人照方所制的“八寶豆腐”,始終不合皇帝的口味,或者過老,或者太膩,或者香味不足。慢慢地皇帝就不大點這樣菜了!不想十年未嘗的美味,忽又出現在面前,聞香味便覺是那回事,再用湯匙舀起來一嘗,與張東官所制,不相伯仲。如何不喜?

“難得之至!”皇帝問道,“這是誰做的?”

“德妃宮裡的福子。”

“朕有賞賜。”

“有皇上誇獎的話,比什麼賞賜都貴重。”

“話雖如此,到底也讓她得點兒實惠。”皇帝向随侍在側的總管太監說,“賞德妃宮裡的福子,多一份月例銀子,你傳話給她,不必來謝恩,好好當差。”

“是!”總管太監答應着,自去傳旨。

“奴才替福子謝恩!”德妃蹲身下來,恭恭敬敬地請了個安。

“你們也都來嘗嘗,不必拘禮。”

于是太監另行安置食桌矮凳,衆星拱月似的圍繞着皇帝坐下,然後由佟貴妃開始,以次捧酒飾菜,各緻敬禮。

“你剛才說,我添了個孫子,我沒有答你的話。”皇帝向佟貴妃說,“想來你指的是四阿哥得的那個男孩?”

聽得這話,德妃立刻緊張了,擡眼看時,月色正映在皇帝臉上,平靜如常,她才略略放心,側身聽佟貴妃如何回答。

“是!”佟貴妃答說,“四阿哥隻有一個男孩,如今再添一個實在是喜事,聽說是個大白胖小子,皇上更該高興。”

“如果是他身邊的人生的,我當然高興。可惜偷偷摸摸,不成事體,”皇帝感歎地,“平時四阿哥很講邊幅,哪知道——唉!”皇帝搖搖頭,“他也三十多歲的人了,教我說什麼好?”

語聲甫落,隻見德妃站起身來,随即又往下直落,雙膝已經着地,“請皇上千萬不必生氣!”她說,“寬免了四阿哥這一回。”

“跟你不相幹,起來,起來。”

“是!”德妃答應着,卻未起身。

皇帝知道德妃另有要求,便即說道:“你有什麼話,盡管起來說。”

“是,”德妃這才起身,“奴才叩求天恩,準新生的皇孫,交給四阿哥府裡鈕祜祿格格撫養。”

“呃,這是什麼道理呢?”

“鈕祜祿格格,八旗世家出身,知書識禮。奴才心想,孩子交給她帶,将來才會有出息。”

這個理由很正大。皇帝向來最講情理,立刻點頭答應:“這話有理!就這麼辦。”

德妃大喜,随又謝恩。接着又傳胤來向父皇磕頭。

“我倒要問你,”皇帝提出一個令胤想不到的疑問,“你那個孩子,在娘胎中懷了十一個月才生,你可知道,這有先例沒有?”

胤被問住了,思索了一會兒才想起關于老子的傳說,“兒子讀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的考證中說:老子李耳,其母懷胎八十一載,逍遙李樹下,割左腋而生。這是荒誕不經之談,此外,兒子淺陋,想不起還有什麼先例。”

“先例甚多,不過未經記載而已。十月懷胎是指其成數而言,或者提前,或者落後,皆是常事。提前便是先天不足,反之便是先天就有過人之處,你這個兒子,倒不可等閑視之。”

“是,”胤很興奮地答道,“仰賴皇上的蔭庇,天語褒許,兒子将來一定要切切實實教導孫兒做一個不負皇祖期許的有用之人。”

“對了!哪怕是生來就有爵祿的皇族,也别忘了做個有用之人。像三阿哥招納賢才,纂修古書,這是于世道人心大有益處的事業,你們都該學他才好。”

聽說誇獎誠親王胤祉,是雍親王胤心裡最不舒服的事。但父皇教誨,惟有用極誠懇的态度,表示接受。

“那個宮女叫什麼名字來着的?”

“叫李金桂。”胤低着頭回答。

“你可得好好兒待她。”

“是!”

第一章廢立糾紛

“胤”字輩之下是“弘”字輩,第二個字用“日”字偏旁。胤現存的一子名為弘時,金桂所生之子,由宋人府起名弘曆。玉牒上的記載是:“雍親王胤第四子弘曆,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子時誕于王府,母格格鈕祜祿氏。”

不說生于熱河行宮,而說誕于雍親王府,是不得不然。因為鈕祜祿氏并未随扈,如說生在熱河,謊就要拆穿了。

不過,從第二年起,雍親王妃烏納那拉氏,以及鈕祜祿氏,便年年能夠随着胤避暑熱河。因為皇帝接納了隆科多的建議,為年長而封了王的幾個皇子,都造了住所,胤的“賜園”,禦筆題名“獅子園”,因為就在獅子山北,碧水回環,蒼松夾護,中有“芳蘭砌”、“樂山書星”、“水情月意”、“待月亭”、“松柏室”、“忌言館”、“秋水澗”、“妙高堂”諸勝景。

在這些勝景,夾雜着一處絕不相移的原有建築,并無專名,隻稱“草房”,這裡就是弘曆降生之地。

這座“獅子園”,僅僅稍遜于誠親王胤祉的賜園。至于大阿哥允,二阿哥胤,根本就不會被賜——胤,連太子都不是了。

原來太子胤,廢而複立,立而又廢,其事就發生在弘曆出生兩個月的時候。起初是查得一件A錢案,有個戶部的書辦,勾結本部的一名司官,完攬稅收,額外需索,這本是常有的事,哪知往深處追究,才知道牽連到好些旗下大員,而這些旗下大員,一大半是太子的私人。

這一來皇帝大為懷疑,嚴旨徹查,查出來的内幕駭人聽聞。據說,太子因為弟弟們都能随扈皇帝巡幸,遊山玩水,自由自在,惟有他被留在京城,而且皇帝特派親信監視他的行動,因而内心不快,常有怨言。

僅止于怨言,不算太大的罪過,還有極其荒謬的舉動——沉湎酒色,營私舞弊,派私人到各省去物色美女,搜求珍寶,小小不如意,以“監圍”的身份,加以責罰,以緻各省督撫敢怒而不敢言。

最不可恕的一件事是,一次喝醉了酒擅自闖入大内,調戲同父異母的胞妹。

這件案子從康熙五十年查到第二年五月才結案。皇帝聽說太子如此不成器,心涼透了。到了十月初一應該頒發下一年皇曆的那一天,朱筆廢立。這是件大事,卻未诏告天下。皇帝的朱谕中說:“前次廢置,情實憤懑,此次毫不介意,談笑處之而已!”這是想通了,隻當根本沒有生過這麼一個兒子。

然而二阿哥胤雖被禁锢在鹹安宮,還是有人替他說話。奏請複立為太子。皇帝說道:“建儲大事,未可輕言。胤為太子時服禦俱用黃色,儀注上幾于朕,實開驕縱之門。宋仁宗三十年未立太子,我太祖太宗亦未豫立。太子幼沖,尚保無事,若太子年長,左右群小,結黨營私,鮮有能無過者。”

朱谕中又說:“太子為國本,朕豈不知?立非其人,關系不輕。胤儀表、學問、才技,俱有可觀,而行事乖謬,不仁不孝,非狂易而何?凡人幼時,猶可教訓,及長而誘于黨類,便各有所為,不複能拘制矣!立皇太子事未可輕定。”

從此,皇帝絕口不提立太子的事。但是世無不死之人,貴為天子,亦不例外,而大位到頭來必有歸屬。皇帝究竟看中了誰呢?

這是無大不大的一個疑問,也是多少人——包括皇子以及許多想攀龍附鳳以求富貴的滿漢大臣,不斷在反複觊觎觀察思考的一個疑問。

有個看法是很合理的,皇帝心目中尚無中意的人,他隻是在默默物色之中。這就是說,每一個皇子,都有繼承大位的可能。隻看自己的條件如何?或者說,自己的表現,如何才能為皇帝欣賞。

不管自己的表現如何,有件事是很清楚的——決不可露出觊觎帝位之心。倘或如此,不但會被排除在皇帝考慮繼承人選的名單之外。甚至會像大阿哥胤、十三阿哥胤祥那樣拘系高牆;或者如二阿哥胤禁锢鹹安宮,或者類似八阿哥胤軟禁于暢春園側。

是以,盡管自問有資格逐鹿的皇子,如三阿哥誠親王胤祉,四阿哥雍親王胤,九阿哥貝子胤等等,以招納賢才為名,暗蓄奇材異能之士,将來隻願為賢王,不敢妄希大位,這一來,皇帝倒真減了好些煩惱。

到得康熙五十七年十月,皇帝頒了一道上論,令人大出意外。十四阿哥胤祯,本封貝子,晉封為郡王,并授為“撫遠大将軍”,受命出征青海。

十四阿哥是雍親王胤的同母弟,比他一母所生的哥哥,整整小十歲,這年正好三十。胤祯向來得皇帝的鐘愛,是宮中人人皆知之事,當第一次廢太子以後,八阿哥胤活動得很厲害,皇帝勃然震怒,降旨将胤鎖交議政處審理,九阿哥胤跟胤最好,但自知并不見重于皇帝,惟有慫恿胤去讨情,事雖不成,但胤在皇帝面前能說得上話,是得到一個明證了。

可是,鐘愛是一回事,賦以重任又是一回事,胤祯能獲此新命,自然是皇帝的一種暗示。

暗示便在“大将軍”這個職位上。清朝以武功得天下,當初宗室從龍,以戰功定爵位高下。是以“大将軍”這個職銜,不輕易授人。除非像皇帝的胞兄裕親王福全那樣,爵位至高,才蒙特授。如今拿十四阿哥胤祯看得跟裕親王的身份一樣重,而且越過八、九、十一、十二、十三諸兄而封郡王,顯而易見的,天心默運,大位已有所歸了。

于是,宮中閑談,都在議論此事。甚至有人公然向德妃賀喜,說她子以母貴,将來必成太後。德妃是極謹厚的人,一聽這話,不是掩耳疾走,便是懇切勸告——千萬不要這麼說,倘或傳入皇帝耳中,會起絕大的風波。

有一次宜妃也半開玩笑地說:“德姊,你将來可得多照應照應我。九阿哥跟十四阿哥感情是不錯的,不過九阿哥性子直,到了君臣之分已定的時候,還隻當弟兄和好,自以為他是哥哥,那可得請德姊跟十四阿哥說一說,千萬要寬恕他!”

“宜姊,”德妃将她拉到一邊,悄悄說道,“别人面前我不敢胡說,你是最識大體,知道利害輕重的,我不妨跟你實說了吧!不過,你可——”

“德姊,”宜妃不等她說完,便把話搶了過來,“你這是多叮囑的,我豈能不知道輕重?你要不要我跟你罰咒?”

“不,不!”德妃撫着她的背說,“你别多心。我要拿你當外人,我也不跟你說這些話了!”

“是啊!德姊,你知道的,我也沒有拿你當外人。”

德妃點點頭,站起身來,四面看清楚了沒有人,才挨着宜妃坐下,輕聲說道:“皇上對我說,今年六十五了,大概總還有十年的壽數,那時幾個年老的阿哥,都過了五十。國賴長君,固然不錯,五十歲的人,總是老了。心有餘而力不足,治理天下這副擔子,恐怕挑不起來。是以,想來想去,決定選十四阿哥!”

“原來如此!皇上的打算一點不錯,那時候十四阿哥四十歲,正是壯年。”

“就四十歲也嫌年紀大了,不過,”德妃忽然縮住了口,“唉,不說吧!”

宜妃知道她的意思,必是皇帝跟她說過,年紀輕于十四阿哥的,才具不足,難當大任。她不肯随便批評其他皇子,正是她忠厚之處,使得宜妃更為佩服。

“德姊,我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問?”

“怕什麼?你盡管說。”

“從十四阿哥這件事揭開了以後,照我想,心裡最難過的,隻怕是四阿哥。”

“不,”德妃答說,“我先也跟你這麼想。暗地裡留神,他竟一點都不生芥蒂。反倒常說,皇帝的打算,大公無私,真是顧到了天下治世。”

“這敢情好!”宜妃亦覺欣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和和睦睦過日子多好!唉!”她忽然歎口氣,沒有再往下說——顯然的,她是感歎這十年來廢立的糾紛。

第一章年羹堯的機會(1)

宜妃的眼光很銳利,隻有她一個人看出來,十四阿哥胤祯膺此新命,心裡最不舒服的,便是雍親王胤。

“我就不懂,我哪一點不如第十四的?”他這樣對年側妃說,憤恨之情,溢于言表。

“王爺,”年側妃悄悄地勸他,“何必這麼說!萬一傳到皇上耳朵裡,又是件不得了的事!”

“我也隻是對你說。隻要你不說出去,有誰會知道我說過這話?”

“我當然不會,就怕隔牆有耳。”

“好了,好了,不要說了。”胤有些不耐煩,“你明天回家去一趟,問你父親,亮工怎麼好久不給我來信?”

“亮工”是年側妃的二哥年羹堯的号——年這個姓是獨一無二的。他家祖先本姓嚴,明朝出了個進士叫嚴富,發榜時不知怎麼錯嚴為年,因而嚴富将錯就錯,改名為年富。

這年富後來做到遼東的巡按禦史,在關外落了籍。子孫是明朝的武官,萬曆崇祯年間,明軍一再敗于清兵,到崇祯末年,一敗塗地,大都投降了清兵,被改編入旗,稱為漢軍,年家屬于漢軍鑲黃旗。雖然年羹堯的父親遐齡,已經官居湖廣巡撫,但對親藩來說,仍是下人。年遐齡父子在胤分府時,為皇帝撥過去服役。是以稱為“雍親王門下”,因而胤才用那樣的口氣對年側妃說話。

“是!”她恭順地答說,“明天我就告訴我爹。”

于是年遐齡片刻寫信給他次子,轉告胤的意思。年羹堯接到父親的信,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年羹堯是康熙三十九年的翰林,放過四川、廣東的主考,不過六七年的工夫,便已升到二品的内閣學士,其時年羹堯剛過三十,真可說是少年得志!

當然,一半是他的才具為皇帝所賞識,一半也由于胤的援引。到了康熙四十八年,亦由于胤的進言,年羹堯才放了四川巡撫。這幾年川藏邊境,變亂疊起,年羹堯親自領兵征剿,很出了些力,益得皇帝的信任。

及至康熙五十七年策妄阿喇布坦作亂,年羹堯可就無能為力了,因為蒙古西藏的綏服,是皇帝在康熙六十五年親征的結果,如今西藏複起變亂,當然亦須奏請皇帝親裁。

這策妄阿喇布坦,是元順帝之後——明太祖滅元,隻能将蒙古人逐至大漠以北。哪知元順帝有個好子孫,在漠北中興,蒙古人稱統治者為“汗”,此人的稱号,叫做達延車臣汗。由于這個部落跟明朝的關系很微妙,忽友忽敵,變動不居——大緻馴順則朝貢,不馴則劫掠。而明朝自英宗“土木之變”後,對此部落以安撫為主,因而達延車臣汗的十個兒子中,有四個侵入漠南,繁衍到清朝開國,這四個子孫占内蒙四十九旗的大半。

留守漠北的是達延車臣汗的第八子名叫格埒森劄,部下有精兵一萬多人,分為七旗由他七個兒子分掌。其中老大、老四、老五最能幹,所部最強。他們的稱号是劄薩克圖汗、土謝圖汗、車臣汗,統稱“漠北三汗”,亦可以叫做“喀爾喀三汗”。喀爾喀是達延車臣汗為他的部落所定的名稱。

“喀爾喀”在瀚海以北,它的西鄰,叫做厄魯特蒙古,明朝稱為瓦喇,共分四部,其中有個部落叫準噶爾,地在西藏伊犁。康熙二十幾年,準噶爾有個酋長噶爾丹,自立為準噶爾汗,一意擴張,先向西攻入青海,再向南摧毀回部諸國,而其時正好漠北三汗發生内讧,給了噶爾丹一個很好的趁火打劫的機會。

喀爾喀的内讧是,土謝圖汗攻劄薩克圖汗,殺汗奪妄糾紛鬧得很大。皇帝特為遣派使者,陪着西藏黃教的達剌喇嘛到喀爾喀去調解,就在這時候噶爾丹亦派人到了喀爾喀。

此人是受命來制造糾紛的,手段很絕,抱着犧牲的決心,激怒了土謝圖汗,結果被殺。噶爾丹便以問罪為名,大舉入侵。

這是一個外國人的“一言興邦”。此人是個天主教士,叫湯若望,是德國人。早在前明萬曆末年,即已來華傳教。清兵入關,孝莊太後不知以何因緣,信了天主教,她的“教父”就是湯若望。孝莊太後對他言聽計從,他對孝莊太後亦是忠心耿耿,知無不言。此時提醒孝莊太後說:“三阿哥出過天花,二阿哥還沒有出過。”

出過天花,不會再出,像大行皇帝那樣的悲劇,不緻重演,是以孝莊太後毫不考慮地選中了皇三子玄烨。皇二子福全,則在康熙六年後被封為裕親王。皇帝天性笃厚,對這位胞兄是很敬愛的。

一弟是行五的恭親王常甯,被授為安北大将軍。又以皇長子胤為撫遠大将軍裕親王的副手;簡親王雅布、信郡王鄂禮為安北大将軍恭親王的副手。這番聲勢,已足以遠震塞外了。

其時噶爾丹已侵入察哈爾東南,與熱河接壤的烏珠穆沁部,下一目标自然是科爾沁各旗,是以皇帝命左翼裕親王出古北口,右翼恭親王出喜峰口,另調盛京、吉林駐軍及科爾沁的蒙古兵助戰。出師之日,皇帝禦太和殿親賜裕親王撫遠大将軍敕印,遙至東直門,儀節異常隆重。

誰知出師不利,前鋒遇挫。噶爾丹領兵渡過遼河支流的西喇木倫河,直逼熱河赤峰縣境内的烏蘭布通地方,距京師不過七百裡而已。

福全此時駐軍烏蘭布通三十裡外,兩軍隔河對陣。噶爾丹的布陣,空前絕後,他用上萬的駱駝,縛住四足,卧在地上,駝峰上加木箱,蒙上澆濕了的氈毯,名為“駝城”。他的士兵就在木箱之間的空隙中,向隔河的清軍開火。

無奈噶爾丹的火铳,不及清軍的大炮。從中午轟起,聲震天地,日月無光,直到黃昏,噶爾丹的駝城,斷成兩截。于是福全下令渡河攻擊,騎兵步兵,踴躍争先;噶爾丹大敗,幸得時已入夜,八月初一沒有月亮,才能遁走。

到得第二天,噶爾丹一面請一個西藏喇嘛到軍前請和;一面拔營向北,到得西喇木倫河,無船可渡,砍下大樹,浮于水面,載浮載沉地到得北岸,連夜狂奔,所過之處盡皆“燒荒”。連天黃草,化為灰燼,一場火燒了幾百裡!

這時,出塞的皇帝,已因病回銮,軍前大計,決于福全。他因為他的副手,也是他的胞侄胤,在軍中作威作福,胡作主張,處處掣肘。

這個仗打下去是很危險的,是以接納了噶爾丹求和的請求,命由歸綏出兵,負有阻斷噶爾丹歸路重任的康親王傑京,不必攔截,以緻噶爾丹竟得逃回科布多,但數萬精兵已剩下十分之一了。

其時福全已飛奏到京,解釋他未能追擊噶爾丹的原因,說盛京及科爾沁的援兵來到,噶爾丹則據險以守,是以利用喇嘛濟隆,羅縻噶爾丹,等諸軍會師,合力再擊。

于是皇帝在乾清門召集王公大臣會議,這有個專名叫做“禦門”,凡有大政事必定舉行。太禦前會議中,皇帝将福全的奏折發交公議。衆口一詞地說,裕親王明知濟隆是為噶爾丹來施緩兵之計,居然會聽他的,是坐失軍機。是以,皇帝降嚴旨責備。不過,他也知道皇長子胤犯了許多過失,留在軍前,以防偾事,是以同時将胤召回。

福全當然要找濟隆說話。結果特遣侍衛,由濟隆帶着去問罪。噶爾丹在佛前設誓悔罪,另外備了奏章與誓書到軍前正式乞降。

奏報到京,皇帝準如所請。不過,降旨告誡:噶爾丹狡詐百出,我一撤兵,他一定會背盟,是以仍應戒備。而福全卻以軍糧将盡,意料噶爾丹已經出邊遠遁,不妨撤兵回京。

這一下又大失皇帝的本意,雖準他撤兵,卻以“擅率大軍内徙”的罪名,等他回京之後,還要議罪。及至福全到京,皇帝不準他進城,留在朝陽門外聽勘。上谕申引以前的故事,有好些近交親貴,曾因“不遵旨行事,皆取口供,今應用其例”。

這時的皇帝實在很為難,自三藩之亂平服,十年來,當初出力的功臣,如今都已爬到極高的位置,隻要有一個心裡不服,發幾句牢騷,都會引起很大的影響。福全雖為皇兄,而此番所犯的過失,卻必須在軍言軍,以軍法從事;倘或置而不問,無以服從,就會嚴重地打擊士氣。

更有一件為難之事是,如果追究福全的責任,必然要拖出胤來。事實上福全是以不敢深入窮追,就為的有胤在,怕他亂發指令,擅作威福,萬一極塞窮追之地,激出兵變,那就是死不足贖的大罪。是以論起來,胤要負的責任,重于福全。而況他的人緣不好,如果聽取将領的證言,對胤必然不利。然則到了那時候,怎麼處置皇長子?

皇帝自然有舐犢之情,但保全兒子,還得令人心服。想來想去,想得一條苦肉計,在禦門時,疾言厲色地告誡胤:“裕親王是你的伯父,如果你的口供跟裕親王有異同,我一定先拿你正法!”

這話的意思誰都聽得出來,是不準胤在口供中攻擊裕親王福全,抑子尊兄,情意摯厚。福全本想将胤在軍中的種種過失,盡量抖露,聽得皇帝這麼說法,感動得痛哭流涕。

“皇上這麼維護我,我還有什麼話說?”福全将所有的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不提胤一個字。

于是王公大臣會議,奏請削裕親王的爵,皇帝以擊敗噶爾丹立功,降旨從輕處分,罷議後,罰俸三年,撤減護衛。

第一章年羹堯的機會(2)

噶爾丹在烏蘭布通一役中,倒黴是倒黴!損兵折将以外,還落得個妻離子散的結果。

當然,這是他自取之咎,噶爾丹之能成為準噶爾汗,是兄終弟及,繼承了胞兄僧格的大位。僧格有兩個兒子,一個叫策妄阿喇布坦,一個叫索諾木喇布坦。策妄阿喇布坦所聘的妻子,與噶爾丹的妻子阿努是姐妹,這就是說,侄媳是小姨,而叔侄做了連襟。噶爾丹就像當年多爾衮納肅親王豪格的福晉那樣,竟奪侄媳為妾,而且還殺了另一個胞侄索諾木喇布坦。

于是,策妄阿喇布坦領兵二千,趁夜逃走。既有奪妻殺弟之恨,自然要得之而甘心,及見噶爾丹來侵,抓住絕好的機會,當他兵止烏蘭布通,在布設“駝城”時,策妄阿喇布坦攻入庫倫,擄掠了噶爾丹的子女玉帛牛羊,回到他原來所定居的吐魯番,于是以嬸母而兼大姐的阿努,成了策妄阿喇布坦的新寵。

叔侄的仇怨愈結愈深,恰好給了皇帝一個機會——皇帝英明過人,料定噶爾丹決不會就此洗心革面,安居在喀爾喀這片廣大但寒苦的地區,是以在康熙三十年一面親自出塞,調解土謝圖汗與劄薩克圖汗的糾紛,并安撫内蒙四十九旗。一面派傅讀學生達虎出嘉峪關到吐魯番,頒賞策妄阿喇布坦。收服了他,即可以偵察到喀爾喀那面的情況,又可以牽制噶爾丹,給他留下一個後顧之憂,使他不敢蠢動。

但噶爾丹急于想打破困境,而手段不高。在康熙三十一年,竟在哈密殺了朝廷第二次派往吐魯番的專使馬迪。同時一再上書,要求将喀爾喀的七旗,遣回故土。皇帝當然不會準許,隻是敷衍着。

噶爾丹忍不住了。勾結了第五世達賴喇嘛的一個行政官桑結,在内蒙四十九旗中,策動叛變。皇帝得到内蒙的密報,将計就計,命四十九旗僞意允許噶爾丹,當他内犯時作内應。噶爾丹信以為真,到了康熙三十四年,居然又興兵了。

于是第二年正月,皇帝第二次下诏親征。這次沒有派大将軍,親率八旗勁旅出獨石口,居中路;以黑龍江将軍薩布素率東三省兵出東路,阻他的攻勢;以歸化城将軍費揚古,甘肅提督張思克率陝甘兩省兵由甯夏出西路,截他的歸途。

這時朝廷的武力又非昔比,因為烏蘭布通一役,證明大炮确為制勝的利器,是以在四年前便專立一個火器營,擁有好幾尊大炮。噶爾丹最畏忌的便是這個營。得到親征的警報,惟有向“羅刹”乞援,而俄國剛與中國訂立尼布楚條約,定界保和,自然不便援助中國要讨伐的叛逆。這一來噶爾丹便隻有硬拼了。

三月間出了獨石口,由于沙碛松軟,無法用大車拉炮,隻好留在後方,隻好用馬與駱駝載着小型的子母炮随行。四月間,快逼近敵境了;可是東路軍未到,西路軍由于噶爾丹當地燒荒的徹底,水草不長,大軍迂道而行,偏又連朝遇雨,人困馬乏,未曾交鋒,便已成了強弩之末。

勉強走到一條土拉河邊,距離庫倫還有五六百裡的途程,費揚古迫不得已,上奏請求暫緩進軍。東師未至,西師疲憊,而中路孤軍深入,卻如自投羅網;是以随扈的老臣,文華殿大學士伊桑河進大帳力谏,請皇帝回銮。

皇帝疾言厲色地拒絕,他說:“我祭告天地宗廟出征,不見敵而回師,何顔以對天下?而且大軍一退,噶爾丹就可以盡全力對付西路;西路軍怎麼擋得住?”

不但口頭拒絕,而且有果敢的行軍。皇帝下令直指克魯倫河。這條河自東向西,極其寬闊,是蒙古境内第一條大河。噶爾丹就紮營在北岸,是以禦駕一到,便是正面相敵決生死的時候了。

在視察過前線之後,皇帝召集禦前會議,商量進取方略。文臣武将,各抒所見,歸納起來共有三個辦法:一個是等西路師到,并力進攻;一個出其不意,派精銳突襲;一個是遣使告訴噶爾丹,禦駕親征,敵人為先聲所奪,必緻驚疑動搖,然後揮大軍進擊,則事半而功倍。

皇帝深知噶爾丹一聽說親征,便有畏懼之心;如果讓他親眼看到禦駕,必然更為恐慌。而且出以堂堂之陣,正正之旗,亦更威風,是以決定接納最後一策。

于是遣派使者,由一名俘虜帶着渡過克魯倫河去通知。噶爾丹不信,親自登上一座高山,遙望南岸,但見黃龍火纛,迎風飄拂,禦營之外戰車環列;再外面又有一道防飛篁的網域。旌旗耀目,刀甲鮮明,軍容極壯!噶爾丹大驚失色,下得山來,時已入暮,下令連夜拔營悄悄遁走。

第二天一早,斥堠來報,北岸空空,半個營帳都找不到了。這倒使得皇帝深感意外,本以為他會拒河而守,誰知望風披靡,是這等無用。

是以,皇帝留一部分兵軍搜尋斷河,自己親率前鋒渡河追擊大軍,千乘萬騎,自然不及噶爾丹的輕騎來得快。追了三天,看看追不上了,皇帝方始回軍。其時為五月十二日。

第二天,費揚古的西路軍,到了庫倫以東的昭木多。原來西路士兵聽說皇帝已冒險進軍,大為感奮,重賈餘勇,行道疾進。得以及時趕到昭木多。

其地又名東庫倫,昭木多是蒙古話,意思是多樹林的所在。有樹林就有水草,自是一片樂土。但有水草,不一定有糧食,這是西路軍最大的危機。

早在剛過翁金河時,西路軍便有糧食不足的情況。從來“人馬未動,糧草先行”,尤其是出塞遠征,屯糧更為首要之圖。這一次親征,準備了有兩三年,皇帝早派大員,陸續出塞,辦理糧台;無奈西路情況特殊,自噶爾丹燒荒以後,往往數百裡不見寸草,有糧亦無從屯起,隻能随軍攜帶;現在遇到這樣的窘況,惟有采取減糧兼程之計,吃得少,走得多,體力加倍消耗。是以雖到了昭木多這一片樂土,士氣依舊昂揚,但戰力則已大大地低落,如果遇到強敵,心有餘而力不足,仍舊會落得全軍盡沒的悲慘結果。

“怎麼辦?”費揚古不斷地自問。

當然是求援。費揚古從到了昭木多,便分途派出得力人馬,想與中路的皇帝取得聯絡。而沙漠無際,渺無人煙,雖不是大海撈針,但行蹤隻要一錯過,就無從補救,是以派出去聯絡的人馬,固然着急,而守在昭木多的費揚古,更是憂心忡忡,度日如年。

幸好皇帝已經想到,西路必然缺糧。斷然降旨,盡量縮減口糧,并隻留最低的存糧,其餘全數供給西路。

是以,費揚古在偵察聯絡人員全無消息報來,而突然發現大批駱駝載糧而來,真有喜從天降之感。士兵們自是歡聲雷動,平白地長了幾倍的精神。

第一章年羹堯的機會(3)

其時噶爾丹在昭木多西北二十裡的特勒克濟地方——他為皇帝的威風所懾,率部下自克魯倫河北岸拔營而逃,馬不停蹄五晝夜之久,到了東庫倫以北的拖諾山,本想重新布署迎戰,無奈部下在流離亡命之中,指令不能貫徹。一路上遺棄老弱辎重,哭聲前後相接,幾百裡不止,到了特勒克濟,隻剩下一萬人左右。但這一萬人能經過重重嚴酷的考驗,當然是一個人可以當幾個人用的精銳。

于是費揚古與奉旨運糧前來的、皇帝面前第一号寵臣的明珠商議,認為官兵久饑,體力未充,而且戰馬損失了一半,士兵大多徒步,在行動上不能快速,就無法展開突襲。是以,決定采用反客為主,以逸待勞的方略。

于是選中昭木多以南三十裡的地方紮營。這裡有座小山,三面皆河——土拉河過庫倫向東,折而往北,分歧為二,一在東,一在西,中間就是西路軍紮營之處。

照兵法看,這是個絕地,因為出路隻有北面一處。如果對方以重兵扼守封鎖北面,官軍就會被活活困死。但費揚古另有打算——他知道噶爾丹的處境,必須速戰速決,是以本乎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道理,故意自踏險地,誘引噶爾丹進入這個像袋子形的陣地,以便一舉而收殲滅的全功。

及至部署停當,派出四百名前鋒去誘敵,且戰且退,将噶爾丹的部隊引入袋形陣地。在東面設陣的八旗兵都已下馬等待,而孫思克則率領綠營兵,直上小山,居高臨下,用火槍勁弩往下轟出。噶爾丹的部隊,拼死要争這一處高地,不斷地一波又一波,往上沖鋒,硝煙彌漫之中,隻見紅妝白馬,往來馳騁。原來噶爾丹的妻子已經逃回丈夫身邊,此時亦在陣中。

那孫思克是前明王化貞部下叛将孫得功的兒子,骁勇善戰,親冒矢石督陣,綠營隻要一前進,後面立刻布設拒馬,表示有進無退,有死無生。而就在這鏖戰的當兒,費揚古有了發現。

他發現敵後的人馬不動,前鋒打得如此激烈,仰攻何等吃力,而後援不至,當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想而知的,婦孺牲畜是在那人馬靜止不動之處。因而指揮西面沿土拉河布陣的伏軍,疾趨往北,一半截噶爾丹的後路,一半去奪他的辎重。

據高向北的綠營兵,一看伏兵發動,阻截敵人的退路,知道收功在即,更為奮發,歡呼猛沖,前後夾擊,噶爾丹部下的百戰精銳,終于無法支援了。狼奔豕突般奪圍而逃,官軍連夜乘勝追擊,追出三十多裡地去。

天明收兵,清查戰場,斬首三千,生擒數百人,投降的亦有兩千多;駱駝、馬、牛、羊、帳篷、軍械俘獲的,不計其數。還獲得了一具豔屍,披銅甲、佩弓矢、長得白皙的阿努陣亡了。

于是皇帝命費揚古清理戰場,親自撰文記載這一次戰役,立碑銘功,然後回駕至歸化城,慰勞西路凱旋之師,殺羊宰牛,加上關内運來的大批美酒,大享士兵。俘虜中有個噶爾丹帳下的老樂工,能通漢語,當筵奏技,吹笳獻歌,唱的是:“雪花如血撲戰袍,奪取黃河為馬槽,滅我各王兮虜我使歌,我欲生兮無駱駝。嗚呼!黃河以北奈若何;嗚呼!北鬥以南奈若何?”

大駕在六月間奏凱還京,九月間複又出塞。其時青海回部紛紛輸誠,表示願意與策妄阿喇布坦合力擒獲噶爾丹獻于朝廷。而噶爾丹走投無路,亦隻好派遣使者關适年二度出塞向駐跸歸化城的皇帝投降。

這個使者名叫格壘沽英,皇帝告訴他說:“你回去告訴噶爾丹,叫他親身來投降。否則,我一定要親自去問他的罪!我在這裡行圍等你,限你七十天内來回報,過此限期,我就要進兵了。”

格壘沽英自然奉命惟謹。不道有個内務府管禦用米糧的包衣,名叫達都虎,貿貿然面奏:“禦用米糧快将吃完。”意思是不如早日回駕為宜。

皇帝大怒,因為格壘沽英尚未遣回,聽得這話,回報噶爾丹,就可能不把七十天的限期當回事。是以當衆宣谕:達都虎搖惑軍心,依法處斬。同時表示:“如果糧米将盡,随處可取,何慮之有?真個缺糧,哪怕嚼雪,也要窮追,斷斷不會回師!”接着又命修築一條通往邁達的跸路,因為那裡有座很靈異的廟,皇帝要親自去拈香。

事實上,達都虎的話也沒有錯,缺糧的情況,确已相當嚴重。時已十一月,天寒地凍,從關内趕運接濟,亦很困難。是以全軍将士,對皇帝的意向,都有莫測高深之感。

其實皇帝這番做作,完全是表現給格壘沽英看的。等将他遣走之後,複命人跟蹤,等确定格壘沽英不會再潛回窺探動靜時,随即下令班師。

盡管這樣費盡心機,而噶爾丹倔強到底,始終并無投降的誠意。七十天限期一過,皇帝在康熙三十六年二月,複又下诏親征。

這一次不出獨石口,而是渡黃河到甯夏,循河西向北走。這時噶爾丹的部下,已派了他的兒子,獻于行帳。從俘虜口中得知,噶爾丹處于掘草為食的困境。想西歸伊犁,為胞侄所不容。惟一的出路是,南竄西藏,投奔達賴喇嘛,可是官軍扼守甚嚴,這也成了妄想。

皇帝已經勝算在握,而噶爾丹甯死不降。四月間到了綏遠五原縣西北的狼居胥山,費揚古奏報:“準噶爾族人來告,閏三月十九,噶爾丹在阿密阿穆塔台地方,飲毒藥自盡。他的屍首、他的女兒鐘齊海,尚有三百戶人口,已經運到。”

于是漠北三汗複回故土,而準噶爾則歸策妄阿喇布坦掌握。皇帝也知道他野心未馴,這幾年重用他父親與舊臣七人,招納流亡,辟疆開土,志不在小,如今乘勝進兵,解散他的部下,改設郡縣,并非難事,隻是伊犁一帶,數千裡地廣人稀,為收一個小部落,要動用多少人馬運糧運械,太不上算。是以劃定阿爾泰山以西至伊犁這片土地,為策妄阿喇布坦的遊牧之地。

第一章年羹堯的機會(4)

二十年的工夫,策妄阿喇布坦走了他叔噶爾丹的老路,休養生息,日漸強盛,于是先則騷擾近地,終于犯境,有公然反對朝廷的鮮明迹象了。

策妄阿喇布坦垂涎西藏已久,尤其是拉薩——西藏共分四部:康、前藏、後藏、阿裡。康是早就改土歸流,稱為西藏;前藏在西藏的東部,後藏居中央,西面就是阿裡。拉薩不但是前藏的首邑,也是整個西藏最好的一處地方。

拉薩号稱“極樂世界”。沒有到過世界最高的這塊土地上的人,誰也不能相信,有這樣一處不亞江南的勝地——四山環措,一水中流,藏風驟氣,溫暖宜人。放眼望去,滿目青蔥,一片良田。到得春夏之交,桃靥吐蕊,柳眼舒青,令人恍然有悟,何以稱為極樂世界?

拉薩是達賴喇嘛坐床之地。但此時握統治前藏實權的,本是準噶爾的一個酋長,稱号叫拉薩汗,住在拉薩城西北約兩裡許的布達拉。平地突起的一座山,山上建寺,以山為基,砌石成樓,共有十三層之多;名為布達拉宮,有金殿、金塔,夕陽斜照時,整個布達拉宮看去便似黃金鑄成。

在這座金碧輝煌、富麗非凡的布達拉宮,住着兩萬喇嘛,但都隐隐聽命于拉薩汗。他在年輕時是個英雄,無奈歲月不饒人,如今老了,雄心壯志都消磨在酒杯中,已去死不遠,因而才啟發了策妄阿喇布坦的觊觎之心。

他手下有個得力的族人名為大策零敦多布,在康熙五十五年受命領精兵六千,徒部經天山之南,繞過大戈壁,經出美玉的和阗,迤逦往東,晝伏夜行地走了一年多的工夫,才到達西藏邊界。

接着翻過昆侖山,往東南方向走。以騰格裡海為目标——西藏群山錯綜,湖泊星羅棋布,不可勝數,最有名的,便是騰格裡海。

這座大湖長達百裡有餘,寬隻有四十裡,水色清黑,與蒼穹相似,因而名為騰格裡,亦名納木錯。前者是蒙古話,後者方是道地的藏語,但意思一樣,都是指天,騰格裡海用漢語譯意,便是“天池”。

這天池為西藏人視作靈異之地。地在拉薩西北不遠,朝拜過布達拉宮以後,往往順道來到天池,望水膜拜,祈求冥福。

大策零敦多布,與他的部下,即是由天池突入拉薩,殺掉拉薩汗,俘虜他的家族,搜刮各大寺廟的鎮山之寶,送到伊犁。達賴與班禅亦都被拘禁了。

警報到京,召集廷議。群臣多主張明年進兵。但談到進兵的方略,聚訟紛纭,莫衷一是,以緻久久不能定議。

其時皇帝已成竹在胸,要讓皇十四子胤祯成此一場他三番親征、未盡全功的大勳業,是以召集文武大臣作了一番宣谕。

他說:“我親自綜理軍務多年,經曆甚多,而且也親領大軍出塞定邊。如今大家說,明年應當進兵,但又怕路遠,糧米難運,這個見解不能算錯。但大兵進剿,策妄阿拉布坦勢不能擋,必定逃避。那時駐兵圍剿,勢必牽延日久。糧秣供應,不能不預為籌劃。是以明年不必進兵。”

然則明年做什麼呢?皇帝訓示,僅明年這一年加意耕種,儲備糧食。同時準備器械馬匹,務求整齊。等一切停當後,後年再行進京。至于調盛京、甯古塔的兵丁,不妨照舊調發,隻是在京城裡的勁旅,不妨到後年出動。

不過西藏乞援,不能不理,大規模的讨伐雖尚有待,必要的支援仍舊照行。皇帝命湖廣總督額倫特,署理西安将軍;再調四川、陝西的一部分部隊,由額倫特帶領相機進援。但額倫特隻是駐兵青海的西甯,防敵南下,因而策妄阿喇布坦仍舊得以騷擾西藏,日甚一日。

于是康熙七十七年二月,皇帝決定出兵,但并非出盡了全力,隻派出兩路人馬,一路由吏部尚書富甯安率領;一路由領侍衛内大臣博爾丹率領;同時命額倫特自西甯出青海支援西藏。

這三路兵自蒙古、甘肅、青海分道西征,到得金沙江上遊的木魯烏蘇河,已經接近敵人了。渡河之後,且戰且進,對方卻且戰且退,而實為誘兵之計,策妄阿喇布坦已裹協了好幾萬的人,分一半埋伏在哈拉烏蘇河,那是官兵的糧道,相持月餘,終于全軍堵塞,額倫特陣亡。

消息傳到京師,所有大臣無不吃驚,召集廷議時,一反以前的論調,不主進兵。皇帝卻大不以為然。

他說:“西藏是青海、雲南、四川的屏障,準噶爾部雄視西北,世世成為邊患,如果再據有西藏,如虎添翼,不但西面永無甯日,且必有内犯而大動幹戈之峙!”

于是皇十四子胤祯被封為撫遠大将軍,視師青海,克日出兵。四川巡撫年羹堯升格為四川總督,仍兼管巡撫事務,作為大将軍的主要助手。

發兵之前,皇帝又宣谕:“往年用兵三藩,用兵外蒙,都有不主進兵的親貴大臣,說得有道理,我無不嘉納。這一次,我認定非出兵不可,喀爾喀及青海,都已歸服。如今策妄阿喇布坦霸占西藏,毀他們的寺廟,欺侮番僧,青海為宗喀巴降生之地,理應奮起讨伐,哪知竟無實心效力的人,實在可歎!我想,人家能夠繞過沙漠,受盡千辛萬苦,步行一年,到了西藏,難道我們的兵就不能到?如今滿漢大臣都說不必進兵,賊無忌憚,煽動沿邊部落作亂。那時作何處置?安藏大兵,必宜前進。”

于是分三起發兵,胤祯是第三起,駐紮青海西甯,傳谕各部的“台吉”,會議進兵西藏,并送第六世喇嘛入藏,皆無異議。

第六世喇嘛有真僞兩位。原來第五世達賴時,大權旁落,以緻圓寂之後,朝廷竟不知道,由奸人假達賴名号執掌政權。十五年之後,朝廷诘問,才随便找了個人充數。

這個僞達賴在康熙四十五年,由拉薩汗獻送京師,死在途中。于是拉薩汗又立了一個名叫阿旺伊什嘉穆錯的人為達賴,仍稱第六世,這假中之假的達賴,在策零敦多布奇襲拉薩時,被幽禁于劄克布裡廟。

其時在西康裡塘地方,有個人叫諾木達爾劄,生個兒子叫羅蔔藏噶勒藏嘉穆錯,靈慧非凡,康藏青海各部落都相信他是真的達賴轉世,敬禮不絕。拉薩汗自然容不下這個“神童”,決定殺掉他,虧得有人報信,諾木達爾劄背負襁褓中的兒子,星夜逃走。于是青海各部落,上奏朝廷,争論其事。拉薩汗則拉出在後藏的班禅為他作證,說他所立的是真達賴,而且清朝廷頒給全冊金印。皇帝為了安撫起見,準如所請。

青海各部落,當然不服,紛紛攻擊拉薩汗。皇帝已知真相,特命将此“神童”移居西甯宗喀巴出世的黃教祖寺,由他的父親養護,如今順應民意,送羅蔔藏喀噶藏嘉穆錯回西藏,正式“坐床”成為真正的第六世達賴,青海蒙古各部落,當然要派兵護送。

第二章進兵西藏(1)

經過整軍的部署,皇帝在康熙五十九年正月,下令分三路進兵西藏。

第一路是由都統延信率領。此人是肅親王豪格的孫子,算起來是撫遠大将軍胤祯的堂兄。皇帝并特授予平逆将軍的稱号,他所帶的是青海、蒙古各部落所派來的兵,主要任務是護送第六世達賴到拉薩。

第二路是四川兵,由已授予平西将軍年羹堯所保薦的護軍統領噶爾弼,從康定出發。

第三路由振武将軍博爾丹率領,自蒙古西行出鎮西,至阿爾泰山之南,牽制策妄阿喇布坦的北路。

至于撫遠大将軍胤祯,則奉旨率領前鋒統領皇七子淳親王的長子弘曙,由西甯移駐穆魯斯烏蘇,坐鎮後方,管理進藏的軍務糧饷,如當年皇帝親征,大緻隻主持大計一樣。

出兵時已在夏天,不過高原氣候,比較涼爽,隻是道路艱難,行軍極苦,尤其是四川隊伍,自西康往西,萬山叢中,羊腸鳥道,崎岖艱險,得未曾有。但前驅的隊伍,始終保持着昂揚的士氣,這得歸功于噶爾弼部下的一員大将嶽鐘琪。

嶽鐘琪字東美,原籍四川臨洮,入籍四川成都。按說他是嶽飛的後裔,父名鼎龍,以平三藩之亂的功勞,當到四川提督。嶽鐘琪本是捐班的同知,自請改為武職官,一直在四川效力,如今是永甯協的副将。噶爾弼受命援藏,特派嶽鐘琪為先鋒,領兵四千,打前戰。

西康中部有個要隘叫做昌都,土名察木多。嶽鐘琪領兵到此,暫且駐紮。因為由理化到此,全是大路。再往後走,一條是大路先往南,再往西,路程甚遙;一條是小路,也是捷徑,即由昌都一直往西,路要省出來一半。不過大路雖遠,沿途補給友善;小路則所經之處,絕少人煙,必須自帶糧食,嶽鐘琪早就決定取捷徑,預料六十天内可到西藏,是以在昌都備辦兩個月的軍糧。

就在這時候,抓到一名準噶爾派來的間諜。仔細一盤問,才知道策零敦多布已分兵迎戰,并且煽動康藏邊境的番酋,守住一道三巴橋,阻遏清軍前進。

嶽鐘琪大吃一驚。因為這道三巴橋又名嘉裕橋,架在怒江之上。如果斷橋而守,無法渡怒江而西,那就隻有沿大路入藏,不但費時,而且整個作戰計劃都推翻重定了。

經過一番苦思,嶽鐘琪決定來一次奇襲。選派了三十名敢死之士,都是壯健機警,并通番語的好漢。換上番服,悄然渡江,打聽到準噶爾派來煽動番酋的密諜,一共十一個人,住在怒江西岸名為洛隆宗的地方。于是黑夜偷襲,十一個準噶爾人,六個被殺,五個活捉,一網打盡。

到得天明,為首的露出本來面目,用番語宣示:天朝大兵經此入藏,順者生,逆者亡。番酋大為驚懼,亦無不懾服。嶽鐘琪很順利地帶着全軍進駐洛隆宗,等候噶爾弼到來,再作計較。

噶爾弼已接得軍報,是夜行軍,趕到洛隆宗會合嶽鐘琪,向西推進,到康藏邊境的嘉黎,又名拉裡這個地方,必須等待了。

要等的是蒙古兵,照敕令應該會師以後,再入藏境。可是嶽鐘琪另有意見。

“從昌都到此,走了四十幾天,所帶的糧食隻夠十幾天了。萬一蒙古兵不到,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噶爾弼反問一句。

“我想該用以番攻番之計。”

“何謂以番攻番?”

原來拉薩汗的舊臣多人,自拉薩為策零敦多布所破,紛紛逃散,潛隐在康藏邊界。嶽鐘琪的以番攻番之計,即是招撫拉薩汗的舊臣,裡應外合,攻入西藏。

噶爾弼大以為然。派遣能言善道的使者,秘密跟拉薩汗舊臣中為首的康濟鼐與頗羅鼐取得聯絡。康、頗二人看朝廷為他們複舊主之仇,如何不喜?當即取得協定,召集兩千番衆,悄然報到,相助進攻。

這時已接到諜報,據守拉薩的策零敦多布,已親領精銳,迎擊自青海入藏的延信一路;另遣部下的大頭目春丕,領兵兩千六百,守住了拉薩北面、拉裡正西的各個山口。因為由西康入藏的大路,在拉裡南面,而以太昭為康藏明顯的分界。由此往西,徑順達、鹿馬嶺入西藏的仁進裡、墨竹二卡,便到了拉薩江邊,沿江下行經郎渡,東德慶,對岸便是拉薩,春丕心想清軍若由大路進攻,一到拉薩江,就過不去,天然設險,無須多防;要防的是北面各個山口。自黑河以南,順着數下來是:卡爾慶山口、上順山口、拉慶山口、拉吉山口。山口雖多,但一夫當關,萬人莫敵,兩千六百人綽綽有餘了。

這遇到了很棘手的情況。噶爾弼跟嶽鐘琪商量,還是要等援軍到了方能進攻。

“不!”嶽鐘琪說,“由此到拉薩,不過十天的路程,一鼓作氣,乘勝而下,最好!否則師老無功,便成坐困之局。”

“不,不!從長計議。”

所謂從長計議,就是擱置不議了。嶽鐘琪大為着急,因為這樣蹉跎,即成自誤,糧食不足,士氣受傷害,不必敵人來攻,自己就垮了。

是以,他在營中公然表示:“事在必行,我以一腔熱血,上報朝廷,非出兵不可!”

噶爾弼聽得這話,将嶽鐘琪找了去,責備他說:“你怎麼自作主張?你要知道,你這一去,是送死!”

嶽鐘琪微笑問道:“倘或不死而生,并且大勝,可又怎麼說?”

“你說個能生、能勝的道理我聽!說得不錯,我放你走。”

結果不但放嶽鐘琪走,噶爾弼自己都領兵跟着他一起走了。不過,還留下若幹比較老弱的隊伍,駐守拉裡,旌旗依然,笳鼓如常,設的是疑兵;大批精銳則自拉裡往西南,在從無人迹的萬山叢中辟路推進。

走到第八天上午,翻上一座高峰,往下望去,隻見拉薩河就在腳下,黃流滾滾,隐約可聞水流湍急之聲。再放眼眺望,遠處雲山缭繞之中,透出一片金光,正是拉薩的布達拉宮。

其時已近黃昏,嶽鐘琪下令紮營;三更天起身集合,飽餐幹糧,吩咐所有的營帳鍋碗,盡皆抛棄,随身隻帶武器,還有一項最重要的裝備:羊皮筏子。

于是隻憑微茫星月,冒險下山。嶽鐘琪親自當先,辨路而行。山徑陡仄,怪石嶙峋,傾跌撞傷的不計其數,但沒有一個人敢作呻吟。有些失足堕落山澗的,不但沒有人管,甚至喪命的是誰都不知道。

于是越走越順利了。因為近山腳的坡度較緩,而且曙色已露,辨路亦較容易。但越順利越危險,因為行藏已現,敵人如果有備,緊急集合,拒河而守,便非受困不可!

是以,嶽鐘琪愈益奮勇,由上往下直沖,如飛而下,幾乎收不住腳。他親自選練的五百親兵,至少有一半緊跟他身邊,是以等他到了平地,那兩三百亦就接踵而至。

第二章進兵西藏(2)

喘息未定,士兵已在嶽鐘琪的指揮下,往兩邊拉開,背水面山,望着同伴。嶽鐘琪便從衣襟中扯出一面綠旗,連連揮了幾下——這是一個約定的信号,山路上背負羊皮筏子的士兵,便站住腳,看準方向,将羊皮筏子往下一抛。霎時間,滿空飛舞着灰白臃腫的怪物。當然有為樹枝杈丫以及崖石夾住,或者已破漏氣不能用的,不過抛到平地,完整堪用的,仍有數百具之多。

羊皮筏子是統稱,其實有大有小,有牛皮,有羊皮。最大的牛皮船,需用四頭牛,斷頭,截蹄,破腹,挖肉,然後用麻線密密縫好,在烈日下曬幹,仍是龐然大物,不過重量是輕得太多太多了。

到臨時要用時,就在江邊取兩根碗口粗的木頭,分縛兩邊,連綴而成長形;再橫鋪木闆,紮縛牢固,就是一條可以乘坐十來人的筏子;推入水中,不用舵,不用槳,但憑一根竹篙,順流而下,随意所适。當然整體的幹牛皮用得愈多,愈能載重,不過通常四牛的皮船已很夠用了。

羊皮船的制法,與牛皮船相同。所不同的是羊身小,羊皮薄,載重輕,是以該用四牛的,至少需用六羊。

另外一種比較簡便的制法,名為皮胡盧。最小的用羊皮鼓氣,縛在背上,橫流而過;但急流之中,羊皮太輕,難以控制,要用比較厚重的牛皮,名為“大胡盧”。甚至以兩枚大胡盧聯在一起,方足以在湍急的亂流中資以濟渡。

清軍所攜帶的,大多數是羊皮胡盧。因為墨竹工卡的江面不算太闊,水流亦不太急,取其輕便,是以使用羊皮胡盧。嶽鐘琪等噶爾弼一到,随即點了數百人,每人一個羊皮胡盧,你替我縛,我替你縛,很快地準備妥當,可以渡江了。

“将軍!我帶人過江去了!一定可以得手。隻看布達拉宮南北兩面有火光,便是大事已定,請将軍帶兵渡江。”

“好!但願你馬到成功。”噶爾弼在嶽鐘琪的羊皮胡盧上,拍得篷篷作響,“秋深了,水怕很冷。一得了手,趕緊換衣服,免得受寒緻病!”

生死俄頃之際,絮絮作此叮囑,仿佛多餘。但嶽鐘琪卻是暖在心頭,感于至深的信任愛護,更激發了無比的勇氣與信心。

“多謝将軍,鐘琪自知當心,請靜候好音。”

說完,往河邊疾行,頭也不回地跳下水去。霎時間隻聽“撲通、撲通”亂響,數百健兒一齊跳入拉薩河中,在昂揚的士氣之下,沒有人想到河水溫涼。隻是時序入秋,風從雨至,這頂頭的逆風,使得渡河不甚順利。

嶽鐘琪心裡有些着急,因為奇襲成敗的關鍵,就在搶得快,出其不意,乘其不備,方能手到擒來。倘或渡河的時間一長,對方得以集兵,等在河邊,岸都上不去,還說什麼奪取布達拉宮?

這非改變方法不可,心裡正在這樣想,發現有些識水性的兵,順着河水,往下遊淌得極快,但順勢而劃,漸漸地靠近西岸。這一下恍然大悟,原來不能橫渡,要斜着遊過去,就力半而功倍了。

于是,他在水中旋過身子來,高舉右手揮了幾下,然後又轉身順流而下,乘勢往西,很快地河岸已近。探頭望去,岸上拖曳着黃色長袍的喇嘛,四散奔跑,不由得心頭一喜,因為這亂糟糟的情形,充分顯示,對方并無防備,可以兵不血刃而定。

想到這裡,勇氣大增,遊到岸邊,攀緣而上,反身拉起在後的士兵。這樣彼此支援,很迅速地集中了全隊,拉開一條陣線,各人亮出白刃,待命厮殺。

預先標明的一名懂得藏語的親兵,此時以宏亮的嗓子,使勁喊道:“大小第巴聽着,朝廷特遣大軍來援西藏!西藏是西藏人的西藏,一齊起來,打倒準噶爾的人!”

此言一出,拉薩汗的舊臣,特别是經康濟鼐、頗羅鼐預先秘密通知的人,在辨明了嶽鐘琪與他部下的身份以後,群起響應。一片鼓噪之聲:“打倒準噶爾,打倒準噶爾!”

接着,便見喇嘛們四處尋覓,但也有人張皇奔走。顯然的,是準噶爾人逃命要緊。嶽鐘琪更不怠慢,命那親兵又喊:“順朝廷的人,趕快上來接話,立下功勞,重重有賞!”

“我不要賞,隻要策零敦多布的命!”有個身材魁梧的喇嘛,一面說,一面跑,亂舞着雙手,直到嶽鐘琪面前站定。

通過親兵的翻譯,嶽鐘琪問道:“布達拉宮,可有敵人在内?”

“有!不多。”

嶽鐘琪心想,布達拉宮内的準噶爾人雖不多,但所據之地,堅固過于尋常的城堡,倘或負固守,哪怕有上萬人進攻,亦未見得能打進去。為今之計,惟有智取,不能力敵。因為一吃了敗仗,此番如從天而降的懾人氣勢,就會一掃無餘。本地的喇嘛及土著,信心一失,大事就不可為了。

于是,他說:“你看這布達拉宮,金碧輝煌,如果攻成斷垣殘壁,豈不可惜?”

其時他們的位置,是在布達拉宮之東,身後山上,朝陽甫升,照得布達拉宮一片金光,耀眼生花。那喇嘛回頭看了一下,不由得便脫口而答:“是的,太可惜!”

“大皇帝有命,三路入藏的王師,無論哪一路,先到拉薩,務必以保全布達拉宮為必不可違的軍令。你再看!”嶽鐘琪回身向山上一指。

山上隻有東升之日,那喇嘛隻覺陽光刺限,茫然莫辨景物,便即問道:“看什麼?”

“山上有一尊紅衣大炮,對準了布達拉宮,隻待我的通知,便即發射,炮子居高臨下,威力特強,不難将布達拉宮轟坍!宮内的宮喇嘛,都是善良之人。隻為有少數準噶爾人在,以緻玉石俱焚,更為不忍。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懂!将軍的意思是要我們設法自己擒獲準噶爾人來歸順,就不必再開炮了?”

“一點不錯!”

“這容易,我去跟他們商量。”

嶽鐘琪看他的臉色,淳樸憨厚,是可以信任的人,便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羅丹布吉。”

嶽鐘琪轉臉對親兵說:“羅丹布吉,你把這個名字記住!”

那親兵很機警,随即對羅丹布吉說道:“将軍命我把你的名字緊緊記住。将來要叙你功勞,奏請皇上重重賞賜。”

“我不要别的賞賜,隻求将軍在擒獲的準噶爾人之中,讓我挑一挑,其中有四人,賣給我,随我處置。”

“這是為什麼?”

“是我的殺父仇人。”

“好!”嶽鐘琪很鄭重地允許,“我一定讓你如願。”

羅丹布吉即時浮現了憨笑,“請将軍等一等。”他說,“我去找一個人來跟将軍見面。”

其時,喇嘛們都在遠處觀望,一看羅丹布吉走了回去,紛紛迎上來探詢究竟。羅丹布吉匆匆說了經過,喇嘛們便都擡頭探望,顯然的,都是在看山上的紅衣大炮。

第二章進兵西藏(3)

嶽鐘琪心裡有些嘀咕,因為這是适逢日出所使用的一個障眼法;如果迷目的朝陽再往上升,看清楚山頂上的情形,大話一挑穿,形勢又會起變化。不過此時不宜有何行動,也不能作任何行動,惟有盼望羅丹布吉趕快回來複命。

幸好,羅丹布吉很順利地找來一個高年的喇嘛,嶽鐘琪看他經行之處,喇嘛們讓路躬身,神态恭敬,知道這是個有地位的大喇嘛,心便放下了一半。

果然,那高年喇嘛的職稱名為“倉儲巴”,是管刑名錢糧的行政官,名叫劄隆布,對布達拉宮内的喇嘛頗有号召力。

“請問将軍,”紮隆布一開口就問:“宏法覺衆第六世達賴喇嘛何在?”

“宏法覺衆”是皇帝對新達賴的封号,嶽鐘琪聽他這樣稱呼,便知他忠于朝廷及新達賴,當即答說:“正由平逆将軍延信,率領青海、蒙古各公吉,護送入藏,已經在路上了。”

“撫遠大将軍呢?”

“駐紮在穆魯烏蘇河口。”

穆魯烏蘇河仍在青海境内,不過已在西甯以西,昆侖山與巴顔喀喇山之南,為長江的上遊;撫遠大将軍皇十四子胤祯是奉旨移駐,以便居中指揮,但劄隆布卻有懷疑。

“何以不是大将軍親自護送入藏?”

這仿佛有着懷疑胤祯輕視新達賴之意,嶽鐘琪便即解釋:“朝廷為順應民意,特遣三路大軍入藏。糧秣供輸,兵略指揮,皆非大将軍總其成不可,因而奉旨移駐水陸要沖,能兼顧北、中、南三路的穆魯烏蘇河口。”

“喔,”劄隆布又問,“北路是哪位将軍率領?”

“是兩位将軍,一位額驸。”

北路的兩位将軍,一個是振武将軍傅爾丹,一個是平逆将軍富甯安。額驸叫策棱,是元太祖的嫡系子孫,姓博爾濟吉特氏,世居蒙古喀爾喀。

喀爾喀本隻有三個部落,即是“漠北三汗”。但策棱的曾祖圖蒙肯,由于遵奉西藏黃教為達賴所欣賞,因而扶植他另成一個部落,号為賽音諾顔。在劄薩克圖汗之東,土謝圖汗之西——圖蒙肯本是土謝圖汗諾諾和的第四子。

及至噶爾丹進犯喀爾喀,策棱與他的弟弟恭格都還是十八歲的幼子童,由他們的祖母攜帶着,吃盡辛苦,輾轉逃到歸化城,觐見皇帝。

蒙古的博爾濟吉特氏,是清朝的國戚,太宗、世祖兩朝的後妃,出自這一族的很多。雖然那都是科爾沁部的女子,但總是出于博爾濟吉特氏。為此皇帝對這兩個劫後孤兒,另眼相看,派人送到京師,在後宮教養。康熙四十五年,并且娶了皇十女和碩純懿公主。

尚主的策棱,照例援為和碩額驸,并賜貝子品級——比公爵更高一等了。

皇帝對這個愛婿的期許遠大,是以在康熙五十四年,就派他回蒙古,出北路防禦策妄阿喇布坦。他到底是土著,對蒙古的山川險易,了解極深。又善于練兵,親自訓練了一千健壯,作為親兵,每次出獵,亦以兵法部勒,是以從軍雖不久,威名已經大震。由蒙古到青海,無不知賽音諾顔部,出了這樣一位少年英雄。

劄隆布聽說策棱亦在北路,更為欣慰。原來,他早有光複布達拉宮之志,平時密密布置,安排下好些人,分布重要所在,隻待他一聲号令,随時可以起事。可是他有顧慮。

他的顧慮是,朝廷的力量不夠,不能一舉肅清準噶爾,則不論策妄阿喇布坦,或者策零敦多布卷土重來,那麼所受的荼毒,将不知過于往昔幾倍多。

再一個顧慮是怕朝廷為德不卒,名為安藏,隻是将達賴送到,便即撒手不管。或者皇帝的本意可感,而奉命安藏的大員,畏難怕事,敷衍塞責,亦不能不想到發現這樣的情形以後,所産生的嚴重的後果。

如今聽得朝廷三路大兵的部署,以及嶽鐘琪那種堅毅誠懇的态度,所有的顧慮,自都消失。當即換了一副臉色,殷殷緻謝之外,很認真地說:“将軍,你能領兵渡過拉薩河,就算已經成功了。不過成功以前,亦可能馬上遭遇失敗。”

“這是怎麼說?”嶽鐘琪很率直地笑道,“此刻時機緊迫,工夫不容絲毫浪費,請你實言相告。”

“是!說得是!”劄隆布說,“将軍,布達拉宮歸我,攔截策零敦多布的人,歸你。”

這話簡潔清楚,責任分明。嶽鐘琪頗為欣賞,但更重視。因為就在與劄隆布這短短的片刻接觸之中,他已了解了整個情勢,劄隆布并不是不能收複拉薩與布達拉宮,隻是有難乎為繼之苦。倘無後顧之憂,必收先驅之效,此刻所問的一句話,如果有滿意的答複,那就真的如他所言,一渡過拉薩河,就算是成功了。

嶽鐘琪知道,策零敦多布派為留守拉薩的首腦,名叫春丕,但有多少實力,駐紮何處,并不清楚,何能貿然應諾?

同時又想,看羅丹布吉與劄隆布都不是奸詐之人,可以相信他們決非藉故拖延,為春丕行使緩兵之計。但這兩個人不一定通曉戎機,不知道兵貴神速的道理。以為春丕不在本地,不妨從容談論。殊不知用兵之要,即在争時。也許就在這談話之間,春丕已經得到消息,發兵來攻。總而言之,事情必須立刻有所決定。當然,最好是劄隆布即時就能把布達拉宮控制住。隻要拿下布達拉宮,他自信已就立于不敗之地了。

話雖如此,他也不能不明情況,就一口應諾。然而也不能開口探問春丕的情況,怕劄隆布心裡會想,原來你對敵人的情形,根本不明,何能克敵緻果。那一來信心減低,更會躊躇。

略想一想,他這樣答說:“好!一言為定。不過,春丕的情況,我知道的一定不如你多,你看,我應該怎麼做?”

“我不知道你應該怎麼做。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春丕沒有想到你會從這條不能行軍的小路來,他隻守住了北面的各個出口。”

一聽這話,嶽鐘琪又驚又喜。到這時候,不必有顧忌了,坦率問道:“他有多少人?”

“二千多,三千不到。”

“少數都派出去守山口了?”

“還剩下些。”

“有多少?”嶽鐘琪問,“剩下來做什麼?”

“剩下來大概兩百人,都不是好兵,讓他們留守而已。”

“原來如此!”嶽鐘琪有了把握,又一反自己的想法,認為不必過于倉促,還是了解情勢最要緊,是以又問,“他倒不怕你們在這裡會起事,敢隻留下兩百老弱殘兵守拉薩?”

“這——”劄隆布看着他喊一聲,“将軍!”

看他臉色有異,嶽鐘琪答說:“有話盡請直言。”

“我不知道你問這話的意思。我覺得此刻不是細談春丕的時候。”

“喔,”嶽鐘琪歉然笑道,“是我的不是!不過兩三千人,足足應付得了,你請放心。我了解得愈多,愈有把握。”

“這話也是!”劄隆布的态度顯得更合作了,“準噶爾人最奸詐,也怪我們自己不争氣,有人甘心通敵。春丕就利用這些奸細,做他的耳目,以為拉薩一發生變亂,通個信給他,回師鎮壓還來得及。”

第二章進兵西藏(4)

情況都很清楚了。嶽鐘琪認為無須再問,惟一要做的事,便是即速部署向北進擊的行動。他要求劄隆布派一名向導,而且希望就由羅丹布吉擔任。

“我不但派他做向導,而且派他做我們之間的聯絡者。”劄隆布說,“将軍,我們各遵約定。請你帶隊往北去對付春丕,攔住了他,這裡你就不用管了。等你打敗了春丕,回到拉薩,我在布達拉宮為你慶功。”

這是表示,不讓嶽鐘琪在這裡插手,隻要他作前驅去攔截春丕。倘或凱旋,劄隆布踞布達拉宮相拒不納,進而相攻,豈不是先受他的利用,後中他的計。

這是很難決定的一刻,但看到羅丹布吉臉上憨厚的笑容,再回想與劄隆布的對話,怎麼樣也找不出他有奸詐,一味地片言支語,因而毅然決然地說:“我一定會到布達拉宮來赴你的慶功宴。不過,要請你替我準備幹糧,愈多愈快愈好!”

“當然,理當供應。”

于是,劄隆布指定布達拉宮東北的色拉寺,為大軍駐紮之地。嶽鐘琪依照約定,燃火通知噶爾弼率衆渡河,在色拉寺整頓隊伍,籌盡糧秣,羅丹布吉非常賣力。這樣到得第三天,拔隊向北,在一個名叫羊八井的地方布了防線,反客為主地扼守要隘以逸待勢,準備攔截春丕的部隊。

他的想法是,春丕的陣線拉得很長,而散布在山區之中,補給不便;在得到大軍已到拉薩的消息以後,必定回師猛撲,至少要打開一條出路,才不緻因糧盡被困。是以守住羊八井,截斷春丕的糧道,便足以緻他的死命。

中路,延信護送新達賴入藏的行程,異常艱苦。

由西甯往西,便是青海。所謂青海是一個方圓兩萬裡的鹹水湖,亦就是一個絕大無倫的鹽池。一行由青海北面,繞湖而西,到得青海盡頭,有一條大河,名為布喀河,接到諜報,策零敦多布已在河西布下陣勢了。

“來得好!”延信大笑,“就怕他不來!”

原來這一路往西是煙瘴惡水,從古少行旅的絕域。尤其氣候之壞,無以複加,像這樣的初秋,中午穿薄棉,早晚必着老羊皮襖,七月見霜,大如雞蛋的冰雹,說來就來,從西甯到此,已遇到過兩次,打傷了好多人馬。至于風沙不斷,煙瘴彌漫,更不在話下。

延信早就在盤算,天時、地利,如此惡劣,幾千裡跋涉已不知如何艱辛,還要不斷防備準噶爾侵襲,這樣天天提心吊膽,用不到多少日子,士氣就要崩潰。是以最好的政策,是找到敵人,将他們引來,速戰速決,一舉聚殲,安心上路,才能集中全力,應付道路的艱難。

是這樣的想法,當然歡迎策零敦多布來挑戰。當即派人召請随同護送新達賴入藏的青海、蒙古各部酋長,集會商量破敵之計。

延信的部下,是以青海的部衆為主力——青海與蒙古、準噶爾一樣,各部落的酋長,都是元朝皇室的後裔,一向分左右兩翼。

清朝開國,青海兩翼最為恭順。是以兩翼的“汗”都被封為親王,所轄各小部落的“台吉”,封為貝勒、貝子。這一次最忠于朝廷的達什巴圖爾親王,遵從皇十四子撫遠大将軍的約定,親自率領部下五台吉,集兵三萬五千,聽從延信的指揮。

此外蒙古及綠營共一萬五千。延信有五萬人不用,自然不把策零敦多布放在眼裡。不過,他亦不敢輕敵,集議之時,先虛心向達什巴圖爾請教。

“不必客氣!延将軍,”達什巴圖爾答說,“行軍作戰,号令必須齊一。我聽延将軍的調遣就是。”

“既承親王謙辭,我就僭越了。”延信随即将他希望速戰速決的想法,很透徹地作了一番講解。

這當然是一個能夠獲得一緻支援的策劃。不過,作戰不能有後顧之憂,如今達賴在軍中,必得分兵保護。行動亦受拘束,達什巴圖爾認為這一局必須籌妥善之策。

“親王的見解高明之至。”延信衷心同意,“請大家出主意,隻要妥當,我無不聽從。”

“将軍!”默爾根台吉問道,“卑禾羌海偏西有個海心山,你可知道?”

“卑禾羌海”就是青海,蒙古人則稱之為科科諾蘭。延信點點頭答說:“我知道青海之中好幾個小島,以海心山為最大。”

“不但最大,也最好。是蠻之幛中的樂土,樹木青蒼,風景絕佳。海心山上有好幾個廟寺,不如送達賴暫且在那裡安床。等打退了策零敦多布,再去奉迎。”

“這個主意好!”延信問道,“各位以為如何?”

“确是個好主意。”達什巴圖爾說。

延信心想,新達賴的安全固不能不重視。達什巴圖爾也是個緊要人物,萬一有何差池,責任甚重,因而順理成章地說:“我想就煩親王陪達賴到海心山暫住,靜候捷報,請勿推辭。”

達什巴圖爾看一看他的臉色笑道:“莫非将軍以為我老了,上不得戰場?”

“哪裡,哪裡!親王老當益壯,我是最佩服的。不過,尊敬達賴,我想該由新王相陪。”

聽他言詞懇摯,解釋的理由也很站得住,達什巴圖爾領受了好意,深為感動,當即表示接受。

“那麼,我就将達賴鄭重托付給親王了!”說罷,延信起座長揖。

這一下,更是面子十足。達什巴圖爾還禮以後,對五台吉有番話說。

“羅蔔藏,你們聽好了!”

達什巴圖爾的長子叫羅蔔藏丹津,他這樣指名稱“你們”,自然是包括青海五台吉在内,是以都跟着羅蔔藏站了起來聽訓。

“天朝大皇帝,恩澤如天之高,如地之厚,如今派延将軍護送達賴安藏,順應青海蒙古子民的意願,我們當然要效前驅。延将軍亦是金枝玉葉,肅親王的孫子,當今皇帝的胞侄。你們都看到的,體恤我上了年紀,不讓我親目前敵。這樣殷厚的情意,我實在感動。為人當知恩圖報,你們應該感激延将軍,格外奮勇!這亦是替我、替青海争氣。”

“不敢,不敢!”延信遜謝,“親王說得太好了!”

“你們還不替延将軍道謝!”達什巴圖爾叱斥着。

于是由羅蔔藏領頭,向延信行禮。但延信卻忽然覺得不樂,因為他在無意中發現羅蔔藏眼神閃爍,帶着點悻悻然的表情,心裡在想,這個人,可得好好防他。

第二章進兵西藏(5)

将達賴與達什巴圖爾送到海心山以後,延信決定立即動手。但由東往西,一直到柴達木盆地所設的“軍台”,不斷派人來報,策零敦多布在構築防禦工事,似乎有擋路堅守的模樣。倒使得延信有些着急了。

細細研究下來,共有三策破敵,一是硬攻,二是奇襲,三是誘敵。他無法确定哪一策最好,便又召集部将共議軍情。

“自然是硬攻!”羅蔔藏說,“天朝大軍,兵精将猛,怕什麼?”

語氣與神态,都帶着譏刺的意味。

延信聲色不動地在心裡盤算,世人雖意存輕視,但也不能說他的話錯,聲勢奪人,亦是用兵的一法。

盡管也有人贊成誘敵之計,而延信畢竟作了硬攻的決定。這等于是接受了羅蔔藏的挑戰,有些看出了其中曲折的,都默默地在注意,要看延信是如何硬攻?

很快地看出來了,延信是以軍威懾敵之膽,先派出先鋒兩隊為斥堠,相距約三五十裡,大軍接續前行。

首先是平逆将軍的大印與王命旗牌,由親軍校捧着,在兩行執旗的馬隊護送之下,作為前驅。

接着是大纛旗高舉,護纛的精銳,刀出鞘,弓上弦,目不斜視。

跟在後面的是将軍的屬官,文武皆有。

間隔一大隊人馬以後,是将軍的辎重,有馬有駱駝。

然後是旗步相間的各種作戰隊伍。

延信親自督隊,左右親軍夾護。

但是遍野刀光旗影,綿亘數裡;軍容真個如火如荼,壯觀之極。

果然,軍台報來,策零敦多布的陣地,亂紛紛地已露怯意。

延信由于先聲奪人,更增信心。下一天便命羅蔔藏率隊出擊。

“台吉,”延信在頒令之前,先有一番話說,“我久聞你智勇雙全,這破敵的第一功讓給你。不過,凡事不可強求,勝敗亦兵家常事。倘或出師不利,你須記着,我領大軍為你全力後援。你不要做出了讓我對不起親王的事來!”

意思是羅蔔藏如果兵敗不退,以緻陣亡,便是他對不起達什巴圖爾。

這些話看似體恤,其實卻在激将。羅蔔藏心裡很不舒服,立意要争一口氣,是以冷冷地答說:

“請将軍放心,我還不至于敗給策零敦多布!”

“切切不可輕敵!”延信仍然誠懇地叮囑,“勝了不可窮追!孤軍深入,兵家大忌。”

這一次不言敗而言勝,羅蔔藏心裡比較好過些了,答一聲:

“理會得!請将軍看我明天一早破敵。”

第二天黎明時分,羅蔔藏帶着他所屬的三千人,歸數出動。排面拉得極寬,是以在後面的大軍,隻在漫天煙塵中,聽得萬蹄奔騰,如夏日荷塘急雨,那喧嘩之聲,令人興奮不已。

等塵沙稍定,延信随即下令,派黑龍江馬隊埋伏接應,如果羅蔔藏敗回,先不必攔截敵人,等全隊皆過,斷他們的歸路,逆向進擊。

黑龍江的馬隊都屬于滿洲索倫族,世居黑龍江兩岸,以漁獵為生,還是半開化的野人,但強弓善射,勇猛絕倫,而且說一不二,最忠實不過。

領隊也是索倫人,官拜副都統,名叫虎爾木,領了将令,随即出動,照計行事。

接着延信又下令警戒,調集所有的火槍管,置于前列,壓住陣腳。

部署已定,傳令召骁騎校椎椎進見。

這椎椎是蒙古人,名字念做“吹吹”。其名甚怪,其人更異,身不滿五尺,長了一對碧綠的眼睛,與一身又長又黑的汗毛,像一頭猩猩。此人被延信視如至寶,因為他有三項人所難及的長處,對于行軍作戰,幫助極大。

第一項長處是目力特佳,登高望遠,三千裡外像羊這麼大的東西,就能辨識無誤。不過,這項長處在西洋的望遠鏡傳入中土以後,比較不太重要了。

第二項長處是記性過人,不論什麼人,不論什麼地方,隻要見過到過,就再也不會忘記。哪怕是變了形,也逃不過他那一雙碧綠的眼睛;是以每逢抓到諜探奸細,都要請他來看一看,他一眼就能斷定,此人在何處見過,當時是何神态,着何服飾,甚至能指出此人是否經過化妝。

這雖難能可貴,但用處不大。在塞外行軍或者風沙驟起,平空添了許多沙堆,或者大雪紛飛,彌望皆白,沒有山川樹木,更無人家樓閣,可藉以辨識方向,非迷路失道不可。但有椎椎在就不必擔心了。

第三項長處,在緊急時,可保一軍之命。

原來椎椎不但目明,而且耳聰。沙漠中皆是伏泉,遇到缺水,全軍皆渴,幾乎要瘋狂時,隻要椎椎騎着馬在周圍找一找——以耳貼地,細聽片刻,總能找出泉水來。

如今延信要借重他的是第一項長處,登上高處,看一看羅蔔藏的動靜。

椎椎欣然領命,并且作了約定——身藏三面旗子,勝為紅旗,敗為白旗,不見蹤影則為黑旗。

等他策馬出陣,延信又派出騎哨——兩人一隊,一裡一站,一共派出去六十個人,回來了十個,知道椎椎已在廿五裡以外了。

到得日中時分,隻見兩匹黃馬絕塵而馳——是最後一隊騎哨傳信來了。

延信得報,出帳立等。騎哨一到,滾鞍下馬,氣急敗壞地大叫:

“白旗!白旗!”

羅蔔藏出師不利,卻不知他是力拼還是敗回,這隻要看椎椎是不是馬上回來,便可以知道。

當然,延信是要作羅蔔藏敗回的準備的,因為這一下等于實作了誘敵之計,反敗為勝的大好良機,豈容錯過?

當即下令,前隊仍以火槍保護大營,壓住陣腳;中隊、後隊迅即向兩翼疏散,等索倫人絕了敵人的歸路,估計羅蔔藏會回師反撲時,兩翼即向中間收束,完成包圍,聚而殲之。

不過,右翼的兵力較為單薄,延信準備敵人可由此突圍。

圍城必留缺口,是稍知兵法的人都了解的,否則就逼得對方拼命到底,固守不下;相反地有個缺口留在那裡,恰好助長了他的貪生之念,便無戀戰之心,更易得手。

延信對誘敵之計,考慮過很久了,認為圍城如此,圍人亦複如此,是以調兵遣将時特意在右翼示弱。

但在示弱的同時,亦打了個如意算盤。想法是從三國演義上來的:從延信的曾祖父——太宗皇太極在位的年代起始,便拿這部小說視作兵法,特别譯成滿文,分發到八旗去研讀。延信亦曾熟讀滿文三國演義。想到赤壁鏖兵,諸葛孔明遣關雲長華容擋曹的故事,認為不妨師其意而略加變通,事半而功倍,很值得一試。

第二章進兵西藏(6)

他的想法是,敵人被誘入伏,在四面合圍之下,必定向阻力較少的右翼突圍。官軍自東往西進擊,右翼是在北面,敵人由這方面奪路而走,回老巢也近些,是以論勢論理,乃至于論情,都以沖破右翼為上策。

既然如此,何不在他們必經之路上設伏?

打定了主意,延信找向導來細問了山川、道路的艱險難易,決定派親兵等候在一處必經的山口,待敵人奪圍成功,喘息未定之際,迎頭痛擊。

部署甫定,椎椎疾馳而來,身後跟着二十多人馬,所有的騎哨都自動撤回來了。

“怎麼樣?”延信直迎到馬頭前,“敵人有多少?”

“一萬有餘。”椎椎氣喘得很厲害,是以答語簡單,無法多說。

“羅蔔藏呢?損失重不重?”

“不重。幾乎是全師而退。”

“喔!”延信不解,“既然沒有什麼傷亡,何以撤退?”

延信心想,這話問得确似多餘,便問敵人的距離。

“很近了。”

“有二十裡路沒有?”

“那差不多。”椎椎喘息已定,接着往下說。

“青海公告打得很好,忽然就往後退了。看來羅蔔藏是有意取敗的。”

“為什麼?”

“我不知道。”椎椎忽然凝視着延信,仿佛有難言之隐似的。

“說嘛!盡管實說。”

“我不敢說。”椎椎使勁搖着頭,“那是決不會有的事!”

“什麼事決不會有?”

“将軍,”椎椎翻着他那雙碧綠的眼睛,“你請試想,羅蔔藏還能引着敵人來沖陣嗎?”

一聽這話,延信大驚,不過臉色卻還平靜:“妤吧!”他說,“你又立了一功。請先回帳休息。”

“是!”椎椎行了禮告退。

延信卻認為椎椎的忠告,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凝神細想一會兒,認為羅蔔藏有趁火打劫的企圖。

原來羅蔔藏本就對延信不滿,及至領兵出發,在馬上思量,敗既不願,勝了不能窮追,就無法大獲全勝,也沒有什麼意思。這個仗打得窩囊,越想越氣,便起了個不顧大局的開攪搗亂的心思。

他的做法是,與敵甫一接戰,便全師而退,引敵來沖陣,如果廷信抵擋不住,是自取之尤。反正他是奉了将令的,情形不妙,不妨撤回,并無戰敗之罪。如果到時候看情勢于己有利,更不妨揮師回攻,由敗而勝,也是一場功勞。

但是策零敦多布,亦很機警,怕中了埋伏,追了一陣,下令收兵;羅蔔藏便又轉回去攻擊,殺聲震天,夾領着各種刻薄的辱罵。等對方回身一擋,他卻又趕緊撤退。如是三次撩撥得策零敦多布怒不可遏,便将計就計,選派精銳,繞道到羅蔔藏的後方,去截他的歸路。這一着很厲害,卻不知延信軍中有個異人在。

延信接得椎椎的報告,本以為羅蔔藏很快地就會趕回來。誰知左等右等等不到,心知情勢有異,羅蔔藏不是已經反撲,便是被圍,因而又命椎椎照老法子去偵察。

這一次椎椎是特派第一隊的騎哨,直接來向延信報告,隻有八個字:屢進屢退,實力無損。延信細細研究,大緻了解了羅蔔藏的用意。越發加強戒備,以便等羅蔔藏引得敵到時,可以聚殲。

轉眼間,太陽已經偏西;但見夕陽裡一騎飛馳,起先隻是一個小黑點,眨眨眼之間,已能辨形,小矮如猴,必是椎椎。他親自來報軍情,可知情勢嚴重,延信便親自策騎迎了上去。

兩馬相遇,各自勒住,椎椎跳下馬來,廷信亦即下馬,走到一處,椎椎說道:“敵人另外派了一支兵,繞道而來,怕是來截羅蔔藏台吉的歸路!”

“喔!”延信問道:“有多少人?”

“約莫一千五百。”

“在哪個方向?”

“右面。”椎椎指着右前方說,“離羅蔔藏台吉側面,隻有裡把路。”

“你看到黑龍江的馬隊沒有?”

“看到了。”

“他們在哪裡?”

椎椎将身子轉過來,往北面一指:“十裡之外。”

“如果他們往南來遮擋,能攔住那一千五百人嗎?”

椎椎想了一下說:“要快。”

“當然要快!”延信接口說道,“你的判斷不錯,他們是來截羅蔔藏的歸路,幸虧讓你發現了,還來得及對付。”他又問說,“你的馬快不快?”

“快雖快,不及将軍的馬快。”

“你騎我的馬去。請你通知虎爾木,立即南下迎敵,我另外派人增援。”延信又說,“這本不該是你的差使,不過派别人去,一怕找不到虎爾木,二怕說不清楚,隻好請你辛苦一趟。”

“這也無所謂!”椎椎從延信的護兵手中接過缰繩,不由得笑逐顔開。因為延信的坐騎是一匹異種名駒,雪白的毛片上,散布着好些制錢大小的紅點子,大概是所謂“純驷”的白馬與胭脂馬交配而生的名種。延信有個幕友,替它起的名字跟它的名字一樣漂亮,叫做“桃花浪”。

桃花浪不但漂亮,而且跑得快,不但跑得快,而且通靈性。有主人在,它如何肯讓人騎。盡管椎惟通騎術,也制服不住它,亂踢亂咬,像匹野馬。

“乖!”延信走上去拍拍馬股,“别撒野了!快送了椎椎去,也記你的大功,給你酒喝。”

原來桃花浪也會喝酒。每逢它奔馳格外出力,回到槽上,必得在水中加少許白幹,氣力才恢複得快。

第二章進兵西藏(7)

說也奇怪,經延信這樣拍馬屁撫慰之後,桃花浪帖然就範。不過仍然淘氣,等椎椎一躍上馬背,立即一沖而前,亮開四蹄,如飛而去。虧得椎椎機警,一把死抓住它的鬃毛,才沒有被掀了下來。

馬快路熟,騎術又精,真是眨眨眼的工夫,便發現了黑龍江馬隊派出來的警哨。椎椎生具異相,全軍皆知,是以不須盤诘,很快地找到了虎爾木。

聽得椎椎所傳達的延信的指令,虎爾木大感興奮,立即下令集合。

但沙漠遼闊,随處都是大路,要怎麼樣才不緻錯失,恰好截住,是個絕大難題。這就又要靠椎椎的奇能了。

行軍原有伏地聽聲的法子,不過在沙漠中,隻有像椎椎這樣的異人,才能用這個法子。

他将身子伏了下去,右耳貼地,聽了好一會兒,一躍而起,向虎爾木問道:“可有羅盤借來一用。”

“有,有!”虎爾木将随身攜帶的一個精巧小羅盤,遞了過去。

椎椎面北而立,身子左右移動,看羅盤指針筆直下垂,指着正南方向,确定了自己面向正北的位置,方招招手将虎爾木喚過來,指點敵人的方位。

“你看,對方由西往東,是在西北西的位置,距離大概十五裡。”

“隻有十五裡,那不很快就到了嗎?”虎爾木說,“待我領着弟兄迎上前去,給他來個迎頭痛擊。”

“那是你的事!”椎椎笑道,“不過,對方要攔的不是你!”

虎爾木被提醒了,“你是說,對方發現我們,不會接戰,會——”他問,“會轉而向北,去攔截羅蔔藏?”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虎爾木想了一下說:“你的顧慮不錯!我大可以逸待勞。”

左前方大概三裡以外,有個沙堆,虎爾木領着他的部下,就埋伏在沙堆後面。

椎椎認為他的部署很妥當,便跨上桃花浪,很快地又回到了延信身邊。

天色快黑了,策零敦多布頗為困惑。照道理說,對方的歸路已斷,不是四下潰散,便是回師反撲。誰知追了幾十裡下來,遙遙望去,對方仍是保持着完整的隊伍,怎麼樣也看不出有受驚的迹象。莫非沒有攔住?

倘或未曾攔住,自己一味窮追,變成孤軍深入,犯了兵家的大忌,也許伏兵已繞道到了敵後腹背,有夾擊的機會,随時可以到來。如果自己撤兵而回,則派出去截敵的一支人馬,即成對方夾擊的目标。這一出一入,關系太大了。

策零敦多布始終躊躇不決,但馬蹄甚疾,這樣蹉跎着,不知不覺又追下十幾裡路去。轉過一個沙堆,在身後都蘭山巅餘晖照映之下,隐隐發現五色旗影。蓦地醒悟,不由得大驚失色——怕已入伏了!

于是他立即勒住了馬,從随從手裡奪過一具笳角,面向着都蘭山的殘日,嗚嗚地吹了起來——這是後隊改為前隊,迅速撤退的号音。

五千人馬,亂成一片,原地打了幾個轉,終于一起往西,在歸途上疾馳而去。走出五六裡外,隻見南北兩面,旌旗飄拂,萬馬奔騰,往後回顧,似乎羅蔔藏又趕上來了。三面受敵,惟有全力而沖,希望在對方南北兩面伏兵未會合以前,逃出“袋口”。否則就等于被封在口袋中,将有全軍覆滅之厄。

就這時,隻見迎面又有一路人馬,滾滾而來,策零敦多布倒是一喜,隻當去攔截羅蔔藏歸途的那一千多人,回師相救。心裡這樣想着,不由得勒一勒缰繩,為的是讓馬蹄稍緩一緩,好看個仔細。

急切間哪看得清楚?金紅色的殘晖,正面射來,耀眼生花,望出去是人是馬,無非一片黑影。而就在這眨眨眼的工夫,情勢已經大變。不但清兵的左右兩翼,已将會師,而且發覺迎面沖來的竟是敵人——虎爾木的馬隊,退敵功成,收軍回營,恰好填補了正面的缺口。

策零敦多布心知已經入伏,對光作戰,視線不佳;入敵陣地,虛實不明;三面被圍,寡不敵衆,天時、地利、人和,都處劣勢,看來隻有突圍逃命了。

念頭在轉,身子也轉了。策零敦多布心想,清軍都調遣在外,後路空虛;剛才誘敵的那支兵,追追打打逃逃,也是疲憊之師,不足為懼,倒不妨假奪圍以沖陣,說不定活捉延信,或者俘獲了新達賴,挾為人質,則反敗為勝,指顧間事。

起了這個僥幸的念頭,頓覺精神一振,一叩馬腹,往前直沖,口中大喊“殺啊,殺啊”!

這股重來的餘勇,一開頭倒也氣勢驚人。無奈延信勝算在握,十分沉着——看敵人沖了過來,第一道指令,穩守陣腳,不準妄動;第二道指令,前列的弓箭手,單腿跪地,扣弦待命;第三道指令,火槍營與硬弩間隔排列;第四道指令,頭通鼓開槍,二通鼓射弩,三通鼓放箭。

部署已定,将椎椎找到身邊問道:“你知道不知道,火槍、硬弩、弓箭能打多遠?”

“當然知道。”

“好極!請你司鼓發令!”

椎椎欣然應命。他那一雙明察秋毫的碧眼,見光不畏,向前看得非常清楚。預先估計好三條界線,等策零敦多布沖到第一條界線,立即将高舉着鼓槌的手往下一落,二十來面大鼓一齊驚天動地似的響了起來,洋槍開火乒乒乓乓地,隻見對方人仰馬翻,隊伍大亂。

策零敦多布卻不顧一切,依舊冒死前沖,到得第二條界線,硬弩又在椎椎的鼓聲指揮之下,一排一排地射了出去。

這時三面合圍的清軍已經趕到,正好截住往回逃命的敵人;而回陣休息的羅蔔藏,見此光景,豈肯不湊這個熱鬧,自失立功的機會?斜刺裡領兵沖來,前後夾擊,使得最後預備着的弓箭手,竟無用武之地了。

殺到天色已暗,告一段落,延信吩咐收兵,清點戰果,敵人死傷兩千有餘,投降的亦有三千。自己這面的傷亡,隻一百多人。可說大獲全勝,美中不足的是,策零敦多布趁黑逃掉了。

第二章十三忠臣一孝子(1)

論功行賞,連羅蔔藏也有份。在他自是卻之不可,但未必覺得受之有愧。

部署稍定,并派向導随同先遣部隊探明了路程,延信奉迎達賴六世,繼續向西藏進發。一路行去,一路不斷有諜報到來,策妄阿喇布坦在各路兵敗的困境之下,猶不服輸,調集所有的精銳,連同老母妻子,守住一個名叫蔔裡多的要隘,成為延信大軍入藏,不易排除的一個障礙。

是以,行程就緩了。延信召集部下會議,都認為敵逸我勞,硬攻不是好辦法。好在拉薩已經平定,盡歸官軍的掌握。如果嶽鐘琪能遣輕騎北上,撫敵之背,則策妄阿喇布坦怕受夾攻之危,必然自動讓路。彼時再看情形,在他遁向老巢的歸路上,設伏截擊,豈非事半功倍。

舍此以外,别無善策。延信隻得依從,選派悍機警熟悉路程的勁卒,帶着書信,趕往拉薩去聯絡。可是路途遙遠,難期速效。轉眼秋深,道路艱難,又怕糧食不足,士氣不振,那時敵人卷土重來,隻怕難以抵擋。延信為此郁郁不樂。

“将軍,”椎椎獻計,“我聽說策妄最聽他老娘的話,如果能将這位老太太說通了,讓策妄來投降,那有多好!”

“好是好,無奈,”延信苦笑,“怎麼能将策妄的老娘說通?”

“現在當然想不起有什麼好辦法,不過隻要用心去研究,總能找出辦法來。”椎椎自告奮勇,“我想去探一探陣。”

“你是說,想探策妄的陣地?”

“是的。”椎椎答說,“看他的老娘住在哪裡,有沒有法子可以接近?”

“不好,不好!”延信大為搖頭,“你是軍中一寶,萬一失陷在哪裡,關系很大。”

“請将軍放心,我的眼睛比别人看得遠,我的兩隻腳比别人走得快,敵人抓我不到。不,”椎椎立刻又自動更正,“是根本不讓敵人看到我。”

聽他說得這樣有自信,延信考慮下來,終于很勉強地答應了。

于是椎椎備了三天的幹糧,悄悄地辭延信而去。走的時候是三更天,約定第三天的深夜,必定回來複命。

“好!到時候一定回來。”延信深深叮囑,“千萬不要勉強,看情形不好,速速回頭。”

結果,到得第四天上午,尚未見椎椎的蹤影。延信憂思難釋,悔恨萬狀。因為椎椎一個人可以抵得上千人之用,實在不應該讓他去冒險,一念之差,造成了無可彌補的嚴重損失,真是錯盡錯絕了!

誰知,夢想不到的是椎椎居然回來了。延信這一喜,非同小可。拉着他的手不放,隻是不斷地說:“再也不能讓你做這樣荒唐的事了!”

椎椎報以苦笑,有着說不出的苦。原來他此行很有成就——結識了策妄阿喇布坦的一名親信,道出一個秘密——策妄的老母,很願意歸誠,但對官軍不免猜忌。如果延信能示以誠信,她願意說服策妄,化幹戈為玉帛,至少可以逼着策妄收兵回到準噶爾,讓出路來,容官軍護送達賴六世入藏。

有這樣的妤事,延信自不能不細問一問:“所謂示以誠信,要怎麼做呢?”

“我也問了。對方說:要請将軍蓋用印信,正式承諾:隻要策妄歸順,封為親王,把吐魯番以西的地區,都歸他管轄,世世代代不變。”

“這哪裡可以!皇上才有這樣的權。”延信又說,“明明是我辦不到的事,随便出口輕許,反倒顯得既不誠,又不信。”

“是的!我也這樣說;我說延将軍作不了主,不過他可以奏請皇上準許。”椎椎又說,“如果再能送一份重禮,那就更容易打動那老女人的心了。”

“送一份重禮,倒無所謂。可是怎樣聯絡呢?”

“我去了,找到他,他會帶路。”

延信突然警覺,“不行,不行!”他亂搖着手,“這件事太危險!決不行。”

椎椎心知延信的意志很堅決,再說沒用,隻得怏怏地保持沉默。

延信倒頗感歉然,為了安慰他起見,細問他此行曆險的經過,不住地慰勞誇獎,但就是決不答應讓他再去冒險。

話雖如此,延信對這樣好的機會,畢竟不甘心輕棄。不過他不能在椎椎面前談這件事。一談便形成對他的鼓勵,又要糾纏不休,是以隻能默默在心裡盤算。

這天晚上,延信睡到三更天就醒了。平時他總要睡過四更,隻為心事莫釋,眠食不安,是以醒得早。

起床後的第一件事是,親自去喂馬。起先隻為桃花浪可愛,親自去喂馬,亦隻為逗弄嬰兒般,自覺是一種享受;誰知桃花浪通靈性,竟被慣壞了,每天非延信親喂不食。當然,并不需他親自去拌草料,隻要他在場就可以了。

這天去得早了,馬夫尚未起身,延信不能不親自動手,哪知一入馬廄,便發覺異樣——攔馬的木栅,開啟了一半!

他提高警覺,依舊不動聲色地先牽馬飲水,暗中用視線搜尋,果然發現草堆中蜷伏着一個人。

“誰?”他問。

餘音猶在,黑頭裡已有條人影往外直竄,延信自然不容他脫逃,一伸手撈住那人的手臂,順勢一扭,反剪了過來,輕易地制服了。

定睛細着,延信不由得詫異——那人穿的是蒙古兵的服飾,便松開了手喝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趙守信。”

延信越詫異:此人竟用漢語回答。“你是漢人?”他問,“怎麼穿這樣服飾?”

“我原在蒙古台吉部下。”

“你是漢人,怎麼又做了蒙兵?”

“這說來話長了!”趙守信毫無畏懼,“隻怕将軍沒工夫聽我細說。”

“你長話短說好了!”

長話短說是如此:他是江南人氏,因為犯案充軍,發配到關外。中途與解差發生糾紛,怕受報複,乘隙私逃,輾轉投向蒙古從軍,随征到此。

“那麼,你跑到這裡來幹什麼?是受人指使來行刺?”

“決不是!沒有人指使我。就指使我,我也不會聽。”趙守信笑一笑說,“我是看到将軍的馬好!”

“馬好怎麼樣?你是來盜馬?”

“不敢說盜馬,隻是想把桃花浪牽出去,騎一陣子殺殺我的瘾!”

這個說法,未免離奇。延信想一想問說:“你會相馬?”

“馬是我的性命。”

第二章十三忠臣一孝子(2)

仿佛有事答非所問。不過延信想到,桃花浪見了他居然不是亂踢亂咬,足見他确有一套控馬的本事。姑且丢下這一節不問,問他是怎麼進來的?

“你是白天溜進來躲着的?”

“不!”趙守信答說,“二更多天跳栅欄進來的。”

延信轉臉望那木栅,約有兩人高,密密地由繩索綴連,若說攀附而上,都難着手,能跳進來似乎是件不可想像的事。

“你是怎樣跳進來的呢?”

趙守信愣了一下答說:“就是這麼一跳就跳進來了。”

“你跳一回我看看!”

趙守信又困惑了,“将軍,”他問,“你老不怕,我一跳跳過去,就此跑走。”

“隻要你跳得過去,你不跑,我也會放你走。”

趙守信心裡明白,他的性命,要看他的本領。本領高強,性命可保,否則任何解釋都是多餘的。

于是,他看了一下說:“由外面往裡跳容易,由裡往外跳,隻怕勢頭不順。等我試試看吧!”

說完,趙守信退了幾步,雙腳不斷起落,身子一蹦一蹦地是在蓄勢;然後見他拔步飛奔,蓦地往上一長身,蜷曲雙腿,橫滾着過了栅欄。接着他從已開的栅門中走了回來。

“你等着!”延信平靜地說。

趙守信依言靜靜地等候,等延信喂完了馬,招招手将他帶回座帳。

“拿酒來!”延信關照馬弁。

拿了酒來不是自己喝,是給趙守信。然而始終沒有别的話,直到趙守信喝完酒請示行止時,他方開口。

“你在哪個台吉部下。”

“莫蘇劄台吉。”

“好!你回去吧!”延信叮囑,“今天的事,不必跟任何人說起。”

到得第二天上午,延信派中軍到莫蘇劄那裡傳令,調趙守信到帳下,也升了他的官,這明明是有用他之處,但連趙守信自己都不明白,會有什麼任務落到他頭上。

要派給趙守信的任務,隻有延信自己跟椎椎知道。而遲遲沒有交派,隻因商量未定之故。原來延信是因為趙守信有那躍高的特長,觸機想起,可代椎椎二次探敵的任務。

既是探敵,實是招降,初步要跟策妄的老母見面,延信從椎椎口中獲悉,她深居簡出,惟有入夜潛入她的營帳,才能一晤。而敵陣中,凡是緊要人物的營帳,外面都圍一道網子,名為“網城”,網眼上系着鈴铛。若有人接近,一碰網城,鈴響示警,守衛衆集,必難幸免。這個防刺客的裝置,流行多年效用極佳,幾乎是萬無一失的。

是以,要越過網城,惟一的辦法,便是不碰網城;趙守信恰好能做到這一點,是以在延信的心目中,是惟一的人選。

不過,椎椎卻并不完全同意。“将軍,”他說,“除此以外,還有好些難處,倘或克服不了,不等他看到網城,先已失手了。”

“我知道,第一、路途要熟;第二、要機警,能夠躲開敵人的警衛;第三、要有智力,至少對付兩三個人,不緻落下風,這些……”

“還有第四,”椎椎搶着說道,“要能言善道,把那位老太太說服。這都不是容易辦得到的事。”

“我想不妨找他來問問,也許他都辦得到呢!”

“這當然可以。不過,将軍,這一談,機密可能會洩漏出去。”

“不要緊,”延信答說,“我會格外叮囑。他不會不知軍法森嚴。”

于是,一天深夜,延信将趙守信喚進帳來,在座的隻有一個椎椎。由他作了任務說明。延信問道:“你自覺如何?這是絕不可勉強的事,你有一分把握,說一分話,倘或不願,我決不怪你。”

“将軍,這樣說,”趙守信笑道,“我不願也願意了。”

“你是有把握?”

“還很難說。”趙守信想了一下問說,“我先要請将軍示下,如果此去不成功,會有什麼壞處?”

這會有什麼壞處?誰都想不出。“隻有一樣壞處。”延信答說,“你的一條命會不保。”

“那,将軍就不必問我有幾分把握了!最壞也不過送一條命而已。”

延信與椎椎都不由得肅然起敬。趙守信不但為國勇于捐軀,忠勇可佩。最難得的是他那種平靜無事的态度,真個勘透生死關頭,有着從容就戰的至高修養。

“他這話說得再透徹沒有了。”延信向椎椎說,“就這麼辦吧!”

“你聽見了?”延信撫着趙守信的背說,“我現在相信你有八成會成功。”

“将軍,成功,是不是有賞?”

“那何消說得?”

“賞什麼呢,将軍?”趙守信微笑着說,“最好先告訴我。”

延信從他那略帶詭秘的笑容中,恍然有悟,拍拍他的背說:“你是看上了我那匹桃花浪。隻要你成功,我一定賞你,不過要等班師以後。”

“當然!當然!”趙守信跪側拜謝,“将軍厚賜,我一定能夠領受。”

于是趙守信由椎椎帶了去,将此行的道路險易、敵方布置,以及如何趨避等等必須了解的情況,悉心教導。同時延信備了招降的書信,與一袋價值不赀的五色寶石,鄭重傳遞趙守信,再三叮囑一路小心,并親自送至二十裡外,方始作别。

到得第五天,趙守信回來了。延信摒絕從人,隻召椎椎在一起,聽取趙守信此去的經過。

“我是大前天白天見到策妄的老娘的。不過,我不曾跳進去,因為網城太高——”

“那麼,你是怎麼進去的呢?”延信問說。

“我用了一計,我說我是蒙古召吉部下的逃兵,但求收安,願意獻出寶石作為酬謝。就有人去報告策妄的老娘——”

“慢慢!”延信又打斷了他的話,“你怎麼知道此人不是去報告策妄而是去告訴他的母親?”

“那人是個番婦,她的主人是誰,當然可想而知。”

“喔,你又怎麼能跟那番婦打上交道?”

“說來很巧!”趙守信笑道,“有個番婦出來汲水,失足滑倒在河裡,我拉了她一把,就這麼便結識了。”

“喔,以後呢?”

“以後她就關照我在外面等候願意為我去通報。我告訴她說:如果她願意幫我的忙,隻悄悄告訴她的主人,不能跟别的人說。如果她不願意這麼做,不妨很坦白地告訴我。那番婦很守信義,答應我一定隻告訴大阿娘——她們這麼叫策妄的母親。大概有一頓飯的工夫,那番婦帶來兩個同伴告訴我說,大阿娘願意接見我,不過先要搜一搜身。我就讓她們渾身搜過。這一點我早就想到了的,一把短刀,已經丢掉了,是以搜查的結果,讓她們很滿意。”

第二章十三忠臣一孝子(3)

當然,延信的書信,是再也無法隐藏了。因為已到了可以說明真相的時候——既有五色寶石之獻,又無乘隙行刺之虞,加以他言詞謙抑,深得番婦的好感,是以順順利利地就見到了大阿娘。

“你說你是蠻子?”

滿洲、蒙古等地,常稱漢人為蠻子。趙守信早就自承不諱,而大阿娘卻奇怪,這樣的大事,何以獨獨派個漢人來辦,是以首先要澄清這個疑問。

“是的。”趙守信答說,“不過我在塞外已有十來年了。”

“延将軍相信你,比對他自己人還要相信?”

聽這一問,趙守信恍然大悟,從容答說:“不是格外相信我,是因為我有一樣本事,跳得高,能夠跳過網城,這樣便可不緻于驚動大家。”

“那麼你是跳網城進來的嗎?”

“不是!”

“我想,我是來獻珍寶的,又不是來行刺,何必那樣偷偷摸摸地進來?”

大阿娘微笑說道:“你的口才很好!”

“大阿娘以為我撒謊?”

“不是說你撒謊,我不知道怎麼才能相信你?”

“那容易,我拿證據給大阿娘看。”他望一望撐住牛皮的橫梁,随随便便一長身,手就攀住了橫梁,但稍一停止,随即飄然而下,怕橫梁不結實,系得太久,吃不住分量會斷。

“我相信你了!不過,”大阿娘沉吟了一會兒說,“我兒子不會投降的,我想法子勸他回去。你請延将軍過幾天再走,我們會讓路。”

這好像是一個可以令人滿意的答複,但何以不肯投降,卻肯讓路?似乎情理不通,也就無法信任她的話了。

趙守信深知率直相問,會引起怎樣的反應?是以陪笑說道,“大阿娘,就讓我這樣去回複延将軍?”

“對啊!就這樣說。”

“我不敢,我怕延将軍罵我撒謊。”

大阿娘勃然大怒,似乎滿頭紛披的白鬓都豎了起來,本來是一張肉紅臉,此時更如旗人崇信的“關老爺”的塑像。趙守信知道失言了,但相當沉着,且看她如何發脾氣再說。

“你這個狗蠻子,你是罵我撒謊?來,替我把他轟出去!”

罵,甚至于打都不要緊,這一逐出帳外,便成決裂,不但大阿娘再不會實踐諾言,而且自己的性命都會不保,是以趙守信這一急,非同小可。

誰知真的逼急了,自會逼出意想不到的妙着——他突然伏身一竄,鑽到一名番婦的腳下,“汪汪汪”地一面學狗叫,一面雙手亂抓她的褲腳,就像惡犬咬人似的。

大阿娘吓一跳,那番婦則莫名其妙,隻是往後閃避。而趙守信纏着不放,便聽大阿娘喝道:“你這是幹什麼?”

趙守信回身說道:“大阿娘不說我是狗嗎?”說完,向旁邊另一名番婦又是“汪”地一聲,龇牙咧嘴地作勢欲撲。

這一下把大阿娘逗得又好氣,又好笑,盛怒盡解,笑着罵道:“你們南蠻子,真是奸詐不要臉!”

“大阿娘,”趙守信此時已相信她的話不是瞎說,但必須得一信物,才能向延信複命,是以又陪笑請求,“你老人家看我路遠迢迢,到這兒來扮狗叫,光憑這一點,也得賞我一點兒什麼,讓我好回去跟同伴誇耀誇耀啊!”

大阿娘沉思了一會兒接納了他的請求:“好吧,我把這支镯子給你。”

她從左腕上脫下一支镯子,是用深山中百年老藤所制,其色如栗,名為“風藤”,據說能平肝順氣,老年人戴了,能免風眩之症。通常,風藤镯接頭之處,多以銀鑲绾合,而大阿娘的這一支,獨用金鑲,格外名貴。趙守信非常滿意。

不獨趙守信,延信亦很滿意。認為大阿娘的這隻風藤镯,确是信物。不過疑團仍在,何以不肯投降,卻願讓路?

“隻有一個可能,”畢竟還是熟谙六韬三略的延信能作解釋,“策妄的後路有變,不能不回師去救根本之地。”

“是的,”椎椎的心思也很機敏,立刻聯想到了,“也許兵敗回準噶爾的策零敦多布,背叛策妄,想取而代之。”

“果然如此,可真是一報還一報。”延信神色肅穆地說,“這件事我得好好想一想。”

“不妨先派人去打聽,或者,”椎椎自告奮勇,“我去一趟。”

“不,不,”延信趕緊攔阻,“何須你出馬,我另外派人去打探。”

言出即行,立刻下令多派哨探分兩路偵察,一路查明策妄的動向;一路往西深入,打聽準噶爾方面,可有什麼叛亂的消息。

第二章十三忠臣一孝子(4)

非常意外地,羅蔔藏居然亦會知道,策妄有撤退的意向。延信認為他的消息來源,應該問個清楚。

“你是從哪裡來的諜報?”

“将軍不必追問這一點。”羅蔔藏說,“隻請将軍告訴我,有這回事沒有?”

“我何能不追問?易地而處,你倒想想看,這樣重大的情況,我何能不徹底查明。”延信提出交換條件,“你老實回答了我的話,我也老實告訴你想知道的事。”

羅蔔藏想了一下答說:“将軍一定要我說,我自然不敢違令。不過我請将軍允許,不追究任何人的責任。”

“你這一說,我知道了,是什麼人告訴你的,責任我可以不追究。不過,你得告訴我,趙守信跟你是何關系?”

“将軍真是明察秋毫!”羅蔔藏笑道,“趙守信是早就認識的,他善相馬,我常請教他。前兩天我要找他,說他奉命差遣,不知到哪裡公幹去了,今天看見他忍不住查問,他被我逼得沒有辦法才說了實話,我想,這雖是機密軍情,但像我這樣的地位,似乎也能參預。”

“不錯,到時機成熟,自然非向各位公開不可。”

“将軍所說的‘時機成熟’,不知是不是指等這個消息得到證明而言。”

“是的。”

“那可晚了!消息證明,策妄已經遠走高飛了,”羅蔔藏很認真地說,“将軍,你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怎麼?”延信想了想,懂了他的意思,很沉着地問,“請你告訴我,機會是什麼?”

“是殲敵!”羅蔔藏很起勁地說,“如今有兩策,一策是設伏狙擊策妄;一策是助策妄擊平策零敦多布,藉以收服策妄。”

“你這兩策都不錯,無奈,扡格難行。先說第一策,我們奉到的旨意是‘安藏’,最主要的任務是将新達賴送到拉薩去坐床,策妄果然肯讓路,我們不應節外生枝,自己多事,反生阻力。”

“那麼第二策呢?”

“第二策更不可行,孤軍深入,兵家所忌,而況糧食不足,不說打仗,困都困死了。”延信又說,“再者策妄與策零到底是一族,一看召來外患,反促成他們和解,前後夾擊,豈不危乎殆哉?”

“将軍的話不錯,不過,我有一個想法,似乎也值得一試。”

羅蔔藏的想法是,策妄既肯讓路,拉薩又有嶽鐘琪接應,則延信護送達賴入藏,一路無阻根本不須多少兵力,既然如此,羅蔔藏可以帶回青海的隊伍,往西追擊,至于糧食,不妨就地征購,到底他是青海的台吉,在青海用兵,自會得青海土著之助。

這話也不能說他沒有道理,可是,延信因羅蔔藏心存叵測,很可能是想進占準噶爾,取策妄及策零而代之。舊患雖去,隐患又出,絕非朝廷國家之福。

不過,為了士氣,他亦不便峻拒“台吉”。他和顔悅色地說,“茲事體大,我作不了主,必得奏請上裁。”

“将軍這話我不敢苟同。豈不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以時機急迫,如果凡事請旨而行,必緻坐失戎機。”

“這不可一概而論,命将專征,非同兒戲,必有一個鹄的在。如今皇上付托我的是安藏的重任,為了這個任務,有時不妨從權。若說,不往南而往西,變成征準噶爾了,與安藏是兩回事,我何能擅作主張?”

羅蔔藏語塞,但還是不肯死心,仍欲有言,延信卻不容他開口,還有駁他的理由。

“再說,兵兇戰危,就算打勝仗,也得看看要怎麼樣才能勝。倘或得不償失,還是不能去。至于落了敗仗,損兵折将,有傷天威。這猶在其次,更有一層絕大的關系,台吉應該想到。”

“什麼關系?”羅蔔藏有些負氣的意味了,“索性請将軍說個明白。”

“你一定要我說,我就說。”延信的臉色也不好看了,“倘或你出師不利,策妄或者策零,會乘勝追擊。豈不是自召其禍?本來策妄内外交迫,勢窮力蹙,隻有逃回老巢之一途。隻為他人貪功反而給了他一個激勵士氣,卷土重來的機會,台吉,果然有此不幸的結果,隻怕你會連累老父!”

這是極嚴重的警告,如果羅蔔藏不服節制,擅自行動,導緻了兵敗為準噶爾回師反撲,以緻入藏大軍,竟有後顧之憂,那就連他的父親劄什巴圖爾親王都會獲罪!

羅蔔藏畢竟被懾服了。心裡雖還不大服氣,行動卻很謹慎。不久,諜探報來,果如預料,準噶爾内部有不穩之勢,策妄阿喇布坦,從老母之勸,悄然撤兵。于是延信安然無阻地護送達賴入藏,九月間坐床,正式成為第六世達賴,捷報回京,群臣以為會大獎有功将士。誰知竟無動靜,自然要引起許多猜測。

有個說法,皇帝明年登極六十年,必有恩典,并在一起封賞,熱鬧得多,是以此時暫不作任何處置。

又有個說法,皇帝早有上論,不願有什麼繁文褥節來慶祝他登極六十年。為了示天下以清靜簡樸,是以有功不賞。但心中自有邱壑,誰好誰壞,施恩降罪,随時都可降旨,不必急在一時。

再有個說法,藏事妝平,撫遠大将軍胤祯并未身臨前敵,亦未見有什麼運籌帷幄、決勝千裡的表現。皇帝是要等胤祯有了出色的戰功,一并獎賞。

此外還有個私下談話的說法,皇帝對胤祯非常失望,因為他并沒有傑出的表現,顯示他并無足夠的資格君臨天下。對這次大征伐竟無封賞,正意味着皇帝對撫遠大将軍的不滿。

這是個相當深入的看法,但如以為皇帝對胤祯的失望是絕望,卻是大錯特錯。而有些人看不清這一點,覺得又到了不能不談建儲的時候了。

其中有個人叫王,江南太倉州人,康熙九年的進士,選入翰林院,一帆風順,早在康熙五十年,便已入閣拜相,官居文淵閣大學士。

其時正當朝中為廢太子,鬧得天翻地覆的時候,王冷眼旁觀,感觸特深。原來他的祖父叫王錫爵,是前朝神宗年間的宰相,力争建儲,而後果非常之壞。王對于他祖父在國史上留下這一段挨罵的記錄,痛心疾首,耿耿于懷,總想替祖父争個面子回來。是以早在康熙五十六年,便上了個密折,建議建儲。

自從太子廢而複立,立而複廢這兩番大波折以後,皇帝已經想得非常透徹,身後之事,最明智的辦法是暗中留意,擇賢而立。是以很讨厭臣下談建儲,不過王年将七十,官已拜相,格外優容,隻将他的奏折留中不發,以為置之不理,自然無事。

第二章十三忠臣一孝子(5)

不久,山西道監察禦史陳嘉猷,邀集同官,一共是八個人,聯名上奏,亦是請早日建儲。皇帝疑心王建言沒有下文,指使陳嘉猷等人為他接力,大為不悅,便将王的原奏,連同陳嘉猷等人的公折,一并發交内閣議處。

當時内閣的首輔是武英殿大學士馬齊,舉朝皆知,他是擁護皇八子胤的。如今王主張複立廢太子,與他心裡的想法,形成沖突,是以馬齊想借刀殺人,提出好些不準輕言立儲的口論作根據,将王定了死罪。

複奏送入乾清宮,王在乾清門外待罪,不敢進宮,皇帝卻諒解了他,對另一個大學士李光地說:“王的話,原不能算錯。不過,他不應該授意言官同奏,言官不能本諸良心、獨立行事,成群結黨、遇事要挾,是明朝最壞的習慣。你們把王的處分,拟得太重了,叫他進來,我有話開導他。”

于是王奉召入宮,皇帝招手命他跪在禦榻前面,說了好久好久的話,聲音極低,定罪一事,亦就寬免。連陳嘉猷等八人,亦無任何罪過——猜想皇帝已将繼承大位的皇子,必須年紀較輕,體格壯健這兩個條件,告知了王。

及至皇十四子胤祯封為郡王,受命為撫遠大将軍,特準使用正黃旗纛,等于代替禦駕親征。滿朝文武,皆知大命有歸。如今安藏一事,已經收功。恰又欣逢登極六十年,意料中将會诏告天下,立皇十四子為皇太子,誰知一無動靜,而且衆臣上表,三月十八日萬壽,請準朝賀,皇帝亦複不評,心境這樣之壞,是為了什麼?王認為是皇帝對皇十四子深感失望,仍舊想立“二阿哥”,而苦于無法自我轉困,因而再度上奏,請釋放二阿哥,話說得相當激切。接着又有廣西道禦史陶彜,糾合同官十一人,包括陳嘉猷在内一起上奏,與王所作的請求,完全相同。

這一下,激起皇帝的震怒。前後兩次,事出一轍!頭一次可以原諒他本心無他;第二次明知故犯,絕非偶然。在皇帝看,是王有意不讓他過幾天舒服日子,存心搗亂。其情可惡,其心可誅。再也饒不得他了!

于是皇帝在乾清門召集王公大臣,痛責王,植黨希榮,而且提到他祖父王錫爵的罪過,他說:“王錫爵在明神宗時,力奏建儲。泰昌在位未及數月,天啟庸儒,天下大亂,至崇祯而不能守。明朝之亡,錫爵不能辭其咎。”

對王錫爵的指責,大緻是不錯的。明末的史實,在當時信而有證,神宗萬曆十年八月皇長子生;十四年正月皇三子生,他的生母鄭氏立刻進封為皇貴妃。皇長子之母恭妃王氏,誕育元子,而未進封,顯然無寵。從來帝王之家,母以子貴,而子亦以母貴,皇之子之母既然得寵,便很可能以幼奪長,被立為太子,是以宰相申時行等,上疏請立元子為東宮。皇帝拒絕,他的理由是皇後年紀還輕,尚未有子,倘如現在立了東宮,将來皇後生了嫡子,又将如何?

以後數年,便常有請求建儲的争議,到得萬曆二十一年,王錫爵從家鄉省親回朝,便全力推動此事。皇帝支吾其詞,想出各種辦法來拖延,最後計窮力竭,迫不得已在萬曆二十五年立皇長子為太子。此時共有五個皇子,除皇子封為福王以外,其餘三子封為瑞王、惠王、桂王。

萬曆四十九年七月,皇帝賓天,即為神宗。皇長子于八月初一即位,改明年為泰昌元年。哪知這個皇帝資質下愚,在熱孝之中,荒淫無度,以緻即位十天,便得了病。有個鴻護寺丞李可灼,私下進了一服丸藥,自稱是“仙丹”,其實是由婦人經水中提煉出來的紅鉛,乃是一種壯陽的春藥。皇帝服了一丸,覺得暖潤滋暢,胃口大開,非常舒服。哪知再進一丸,到了五鼓天明,嗚呼哀哉!這天是九月初一,在位剛好一個月。

這就是當初宮闱“三案”中的“紅丸”一案。這個廟号光宗的皇帝既崩,皇長子即位,是為熹宗,寵信魏忠賢與乳媪客氏,搞得宮闱穢亂,醜不可聞,确是明朝亡天下的一個大關鍵。

康熙皇帝的意思是,倘非王錫爵極力主張立太子,則神宗雖然偏愛福王,但廢長立幼,亦知臣下必然反對,不緻貿然行事。這樣到了臨終之前,擇賢而立,明朝的氣運又當别論了。

“王莫非以為我是明神宗,沒有主張,可以聽任大臣擺布的昏君嗎?”皇帝疾言厲色地,“我本來沒有殺大臣的意思,哪知大臣自取其死,我也就無可如何了?你們傳旨給王,叫他明白回奏!”

皇帝很少有這樣震怒過,也很少以處死來威脅大臣,因而舉朝失色,甚至沒有人敢拿筆硯給王,仿佛這樣一做,就會被誤認為王的同黨,牽連獲罪。

王就在宮門待罪。聽侍衛傳旨,要他回奏,卻連紙筆都沒有。思量面奏,又憚于天威,怕言語失誤,反為不妙,迫不得已隻好老實說了。

“無紙無筆,無從回奏,可否賜我友善?”

那侍衛于心不忍,替他找來一張紙,一枝筆,一錠墨。王便伏在階石上,用些唾沫将墨濡濕了,拿筆蘸了一蘸,寫了一篇簡單的奏疏。

他說:“臣伏見宋仁宗為一代賢君,而晚年立儲猶豫。其時名臣為範鎮、包拯等,皆交章切谏,須發為白。臣愚,信書太笃,妄思效法古人,實未嘗妄嗾台臣,共為此奏。”

寫完,由侍衛捧着呈上禦前。皇帝看他自己承認是個書呆子,心裡的氣消了些,不過,最後一點,卻還須細查——唐朝設禦使台,是以禦史稱為台臣。王自辯,不曾嗾使陶彜等十二禦史奏請建儲,這話是真是假,當然要查。

查明王的話不假,同時建議同一事,隻是巧合。其時王大臣議奏:王及陶彜等十二人,應革職,從重議罪。皇帝考慮下來,作了一個情理法兼顧的決定。

“王跟陶彜等人的奏折,都說是為國為君,如今青海、西藏一帶,正在用兵,如果是忠君,就應該有滅此朝食的決心。這十三個人,可以暫緩議罰,照八旗滿洲文官的例子,一律改委為額外章京,發往軍前,交撫遠大将軍差遣,效力贖罪。”

在文官來說,這等于變相的充軍。十二禦史,尚在中年,王年将七旬,鬓眉蒼蒼,一旦到了大漠荒寒之地,必死無疑。是以,皇帝又作了一個權宜的處置,命王的長子,正在當翰林的王奕清,代父從軍。王家兄弟很友愛,老二奕鴻正在澎南做糧道,得到這個不幸的消息,認為老父獲罪,長兄出塞,自己何能恬然居官。是以變賣了自己的産業,與奕清同行,成了一段佳話,号稱“十三忠臣一孝子。”

第二章人樂有賢父兄(1)

“安藏”的目标,可說已完全達成了。封号為“宏法覺衆”的第六世達賴喇嘛,已在九月間坐床;拉藏汗的舊人康濟鼐被封為貝子,掌理前藏後事;頗羅被視同蒙古、青海的台吉,掌理後藏後事。同時有上谕:留蒙古兵兩年,戍守西藏,以防準噶爾再度入侵。

但是,皇帝既未大賞将士,又不令撫遠大将軍班師,确是對胤祯抱着極深的期望,有他的一番打算。

皇帝是想到孟子上的幾句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讓胤祯在窮邊極塞,苦寒荒涼之地,磨練個三年五載,不但“吃得苦中苦,可為人上人”,而且習于軍旅,多經戰陣,遇到外患内亂,才能從容應付。

當然,能夠收服準噶爾,做到真正的統一,版圖之内,盡皆臣服,是胤祯足以繼位的一大資格。即使武功上差一點,可是領兵出塞有三五年之久,這番辛勞是其他皇子所不曾經過的,光憑這一點,選取他繼承大統,亦可使他的同胞手足,無話可說。

是以,皇帝在三月間命平逆将軍延信、副都統吳納哈,領兵進駐西藏。五月間命胤祯駐兵甘州,漸次部署遠征準噶爾。不幸地,就在這時候,先後發生了兩處變亂。一處是在山東,有個鹽枭叫王美公,聚衆作亂,自封為“大将軍”。這場變亂,形同兒戲,很快地為官兵撲滅了。

另一處比較嚴重,發生在台灣南部,有個原籍漳州府長來縣,移居鳳山的朱一貴,是洪門天地會的首腦之一。雖以養鴨為生,但任俠好客,很有些前明志士、山澤英豪、奇僧俠客,出入其門,酒酣談兵,意興極豪。

其時承平日久,吏治日壞。知府王珍是個貪官,苛征暴斂,民怨沸騰。康熙五十九年冬天,格外寒冷,兼以地震,失業人多,謠言四起,于是起事的機會成熟了。

領頭起事的是兩個客家人,但用朱一貴的名義号召,一時遠近宣傳,聲勢浩大。四月十九正式豎旗,先占岡山,後攻鳳山,連破清兵,五月初一占領台南府城,知府以下的文武官員,紛紛上船逃回福建。總兵歐陽凱陣亡,更使得局勢急轉直下,諸羅縣城亦為北路軍所占領了。

到得五月初四,朱一貴稱王建号,但民間卻送了他一個“鴨母帝”的稱号。下置國師、太師、将軍、都督、尚書内閣科部、巡街禦史等官職。“新貴”仍拿戲班子裡的行頭穿在身上,招搖過市,後面跟着一班頑童,拍手嘻笑,了無尊嚴可言。

反清複明的大業,一開始便成了笑柄,因而有一首民謠:“頭戴明朝帽,身穿清朝衣;五月稱‘永和’,六月還康熙。”永和即是朱一貴所定的年号。

當時福建的水師提督叫施世骠,是施琅最小的一個兒子,領兵駐紮在廈門,從難民口中得知朱一貴作亂,一面飛函省城告發,一面率師出海,直航澎湖。

等到在省城的閩浙總督滿保,星夜趕到廈門,逃在澎湖的台灣府道等官,亦已有詳細報告送來。滿保檄調南澳鎮總兵藍廷珍,委以平亂的全責,會同施世骠共領兵八千、船四百艘,揚言分北港、鹿耳門、打狗三道攻台,其實專攻台南的鹿耳門。事先大釋出告:“大兵登岸之日,一概不許妄殺。有能糾集鄉壯,殺賊來歸者,即為義民,将旌出功。”這一通露布,抵得上十萬兵。一時盲從之徒,紛紛歇手了。

當然,起事之人中确有心存明室的忠義之士,但更多的是貪圖非分的富貴。為了那些空中樓閣,自我陶醉的名号,“客莊”與漳泉兩州的人,由口頭龃龉,演變成自相殘殺。而藍廷珍會同施世骠,隻七天工夫,便攻入安平。此時間閩粵兩派,械門正酣。

朱一貴倒是條漢子,兵敗被擒,昂然不屈。輾轉解到京裡,刑部官員問他,以一匹夫,敢謀大逆,所為何來?他平靜地答說:“想複大明江山。”

這一場叛亂在六月間就平定了。但處置善後事宜,卻頗費周折,直到年底,方始大定。于是康熙六十一年開始,皇帝又專注在征準噶爾一事上了。

撫遠大将軍皇十四子胤祯是前一年十月奉召入觀的。在此以前,特命年羹堯陛見,讓他兼理陝西的軍務,官稱由“四川總督”改為“四川陝西總督”。回任之時,特賜禦用弓箭,慰勉備至。朝中每一個人都看得出,皇帝要重用年羹堯了。

但是重用年羹堯的用意,皇帝卻繞了幾個彎子,才讓年羹堯知道。先是跟德妃說,由德妃去告訴皇四子胤,再由胤關照年羹堯。

“阿瑪跟我說,年羹堯是四阿哥門下的人,他最聽四阿哥的話。”德妃跟胤說,“十四阿哥跟四阿哥,情分不比别的阿哥。年羹堯如果尊敬四阿哥,對十四阿哥就得另眼相看,格外出力幫十四阿哥。這話,阿瑪讓我告訴你。”

胤聽得這話,心裡難過得很,但表面上聲色不露,“阿瑪的意思,兒子怎麼不知道。”

他說:“不用阿瑪跟娘叮囑,我早就告訴過年羹堯了,無論如何要幫十四阿哥成此大功,不然就是對不起我!”

于是胤召宴年羹堯,而且邀了許多陪客,筵次諄諄叮囑,務必善輔撫遠大将軍,平定西陲,上釋君父之憂。那一片至誠,令人感動不已,都說十四阿哥何幸而得一如此友愛的同母胞兄。

但到了密室秘會,卻又是一副嘴臉了。他問年羹堯:“第十四的,你看他怎麼樣?”

“王爺是問十四阿哥的武略,還是帶兵禦将?”

“都問。”

“是!”年羹堯想了一下說,“武略無所表見,帶兵有恩,禦将不嚴,一言以蔽之,不足為憂。”

“不能這麼大意。他是大将軍,用正黃旗纛,大家本來就對他另眼相看。再拿着國家的錢糧,收買人心,怎麼說是不足為憂?”胤又加一句:“千萬大意不得!”

“王爺的大事,奴才決不敢大意。不過——”年羹堯欲言又止地。

“說啊!”胤催促着,“此時此地,有什麼好顧忌的?”

“奴才在想,謀大事總要裡應外合才好!奴才不知道内裡有什麼人在替王爺出力的?”

胤為人極其深沉,聽年羹堯問到這話,先就想到他為什麼要問這話。“裡應外合”四字雖不錯,但操縱的關鍵,必須握在自己手裡。年羹堯隻要外合,實在不必問裡應是什麼人。

是以,他就不肯說實話。“現在還沒有,”他說,“不過我在留意。”

“依奴才看,‘舅舅’倒是好幫手,王爺不可不假以詞色。”

胤心裡一跳。他說的“舅舅”隆科多,正是自己出全力在籠絡的,不過自覺形迹異常隐秘。而如今年羹堯忽然提到此人,是不是行事不密,有什麼迹象落到了外人眼中,不能不問一問。

第二章人樂有賢父兄(2)

于是,他聲色不動地問:“何以見得‘舅舅’是個好幫手?”

“‘舅舅’在奴才面前提起王爺,他說,十幾位阿哥,照他看,隻有四爺頂了不起。”

“喔,我是怎麼了不起呢?”

“奴才不敢問。”

“奴才在王爺門下,如果太關心了,豈不惹人疑心。”

“好!正該如此。”

“如果王爺覺得奴才的話有點用處,奴才倒還有些話想說。”

年羹堯的那些話有用處?胤在想,自然是勸他籠絡隆科多,做個好幫手這句話。于是他點點頭說:“你有話盡管說!說錯了、說得文不對題都不要緊。隻當閑聊。”

“是!奴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把話說錯了,王爺一定矜憐奴才的一片誠心。”

作了這段表白,年羹堯提出他的建議:隆科多現任古稱“九門提督”的步軍統領,職掌保衛京師的全責。所管的事務很多,而最重要的是肅清奸宄。如果隆科多将這個差使幹得有聲有色,便能獲得皇帝充分的信任,參與一切機密,這對胤是非常有利,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如今各王府多招納奇材異能之士,王爺韬光隐晦,不肯随波逐流,自然是見識遠大之處。不過奴才在想,舅舅手下倘也有幾位傑出人才,一則可幫舅舅把差使當得更漂亮;再則緩急之際,亦可轉為王爺所用,誠為一舉兩得之計。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胤聽得句句入耳,怦然動心,而表面上卻還不肯認真,隻說:“你别問我!原說了的,隻當閑聊,你說你的好了。”

“奴才先要說個前明的遺老之後,本朝的監生,在史局修過明史,如今歸隐在家的黃百家。

“黃百家!”胤問道,“是黃宗義的兒子不是?”

“是的。黃百家多才多藝,大家知道他從梅文鼎學過天算,不知道他還是技擊名家,寫過一卷‘内家拳法’。”

“喔!”胤大感興趣,“他怎麼會懂技擊呢?”

“不但懂,而且精通。淵源有自,說來話長。”

話要從内家拳的始祖、武當山的張三豐說起。自宋至元,由元及明,内家拳的大宗師,名叫王宗嶽。他有個得意弟子叫陳州同,是浙江溫州人;陳州同傳張松溪;張松溪傳葉繼美,此人是甯波人,是以内家拳又由溫州傳到甯波。葉繼美收了五個徒弟,最小的一個叫單思南,盡得真傳。其時已在崇祯年間,去明亡不遠了。

單思南早年從過軍,晚年歸隐家鄉,擺了個場子收徒弟,一則糊口,二則遣悶,根本就不想找個傳人。他的徒弟亦沒有什麼成材的——俗語說的“窮文富武”,無非纨子弟,隻想學兩招花拳繡腿,在人前炫耀而己。

獨獨有個叫王來鹹的,是有心人。他們師兄弟住在樓上,到得夜深,他人鼾聲如雷,王來鹹卻伏在樓闆上,從縫隙中悄悄偷看師父練拳。這叫“偷拳”,是武林中犯大忌的。是以王來鹹一聲不敢響,遇到不解的地方,亦不敢去問師父。這樣兩年之久,單思南的本事,已讓王來鹹偷到十之六七。再要進步,就除非師父指點了!

于是,王來鹹盡力讨師父的好。單思南有茶癖,王來鹹關照家裡辦來天下名茶,又學會了烹茶的訣竅,然後打造一隻極講究的銀杯,每天一早一晚,伺候師父品茗,日久天長,單思南終于以不傳之秘,傳授了王來鹹。

所謂“不傳之秘”,乃是點穴。一舉手之際可以決人生死,是以王來鹹出手極其慎重,非萬不得已,決不輕發。一次有個惡少,逼他出手,王來鹹始終容忍,及至辱及他的父母,非有表示不可了,但仍然手下留情,所點的一個穴道,與膀胱有關。因而此惡少幾天不能小解,直到他磕頭謝過,方始解去。

當然,行俠仗義,少不得替人報仇,有一雙弟兄不和,哥哥用重金聘請王來鹹去整他弟弟,王來鹹斷然拒絕,說“這是以禽獸待我”。因為深明倫理,是以明朝既亡,錢肅樂在浙東起義,王來鹹毅然投效。事敗歸隐,頗有人卑詞厚币,登門求教。而他不屑一顧,自己擔糞鋤地,種菜為生。惟獨與黃百家交好,盡傳所學。年羹堯認為能将他請到京師,以他所着的那一卷“内家拳法”,傳授由禁軍中特選的勇土,會有莫大的用處。

聽他講完,胤惋惜地說:“樣樣都好,隻可惜黃百家的身份不好。明朝志士之後,必然引人注意,是非從此多矣!”

“然則有一個人,不妨由步軍統領衙門,奏調進京。”年羹堯說,“此人名叫喬照,現任浙江提督。”

“這喬照有何長處?”

“他是‘四平槍’名家,藏有兩本槍譜。治傷的藥酒方子,海内第一。”

“這個人用得着,我得便跟舅舅提一提。”胤又問,“此外還有什麼傑出的人才?”

年羹堯想了一會兒答說:“有兩個。一個七十多歲了,怕不肯出山了。”

“是誰”?

“此人叫馮行貞。”

“馮行貞?”胤偏着頭想,“好像聽見過這個名字。”

他想起來了!馮行貞是江蘇常熟人,書香門第,溫文爾雅,卻生性好武,自己練出好些别出心裁的武藝,作為娛樂。譬如先發一矢,緊接着再射一矢,前矢緩,後矢急,于是後矢擊落前矢。這一手本事,他練了十年才成功,然而隻是神奇而已,并無多大用處。

倒是有些自創的武器,效用很大。有一種名為“灰蛋”——拿雞蛋打個孔,漏掉黃白,灌以石灰,用皮紙封好。每周出門須經荒郊險山時,總帶幾個在身邊。遇到強徒剪徑,自顯力所不及,便取個“灰蛋”擲到對方臉上,石灰眯目,無不大吃其虧。馮行貞常到北方訪友,山東有個響馬渾名“老倭瓜”,常常告誡部下:“遇到常熟馮二公子,千萬少惹他!”

“我年輕的時候見過他。”胤憶着往事道,“那時他在康親王傑書帳下效勞。傑書死在康熙三十六年,由他的長子椿泰襲爵。椿泰的六合槍是很有名的,舞起來十幾個人近不得他的身,據說就是馮行貞教的。我在康親王府見到他,大概是康熙四十年的左右,二十年了,他還健在?”

“是的,不過歸隐了。”

“那麼,還有一個呢?”

“還有一個,奴才勸王爺無論如何要羅緻了來!不然,就要到八爺府裡去了。”

“八爺”便是胤。曾因圖謀立為太子而被軟禁,去年方始解禁釋回。如今表面上雖無動靜,但皇九子胤、皇十子胤都跟他很好,暗地裡仍有活動。

第二章人樂有賢父兄(3)

在胤看,胤也是他的一個勁敵,是以聽得年羹堯的話不由得關切地問:“此人叫什麼名字?”

“叫甘鳳池,是江蘇江甯人。他善于借力取勝,是以越是強敵,受創愈甚。”年羹堯忽然問道,“山東即墨有個馬玉麟,王爺想來知道?”

胤知道,因為馬玉麟前幾年在京裡很出過一陣風頭。此人身體極其魁梧,肚子很大,每天起身,用一幅很長的白布将胸腹之間捆得緊緊地,上牆爬柱,捷如猿猴。膂力之好,更不待言,曾經幾次在王府中與侍衛角力,無不占盡上風。

“以後聽說他到江南去了,就此銷聲匿迹,再也沒有聽見過這個人。”胤問道,“你怎麼忽然問起他?”

“他的銷聲匿迹,就是因為甘鳳池的緣故。”

原來馬玉麟作客揚州,為一個大鹽商奉為上賓。這個鹽商也姓馬,生性好武,更好新奇。看馬玉麟的本事,不過那一兩套,日久未免有些厭了。

有一次這鹽商到南京去訪友,無意間邂逅甘鳳池,看他中等身材,一無足奇;但偶或漏一兩手,令人目炫神奇。譬如一隻錫酒杯到了他手裡,要長就長,要方就方,而且談笑處之,不像馬玉麟,每到奏技之時,神情緊張如逢大敵似的。這就使得這鹽商在心目中,将甘馬二人分出高下來了。

于是,堅邀甘鳳池作揚州之遊。一到那天,大張盛宴,為他接風,當然也請了馬玉麟。但等他一到,隻見甘鳳池已為主人讓在首座,馬玉麟當時就變色了。

不但變色,而且發話,說他在京裡為各王府招緻,每處皆被奉為首座。如今不甘屈居其次,說主人看不起他。當時要跟甘鳳池一見高下。

甘鳳池自然遜謝不遑,無奈旁人有看不慣馬玉麟平時那股盛氣淩人的模樣的,便在一旁拿話擠他。搞得勢成僵局,非比劃比劃不可了。

鹽商家裡的房子都很大,便挑了一座廳作比試之處。馬玉麟步步進逼,甘鳳池步步後退。到得退無可退之時,不知道他怎麼一閃,便到了對方身後。如是數次,馬玉麟已經見汗了,心裡更惱恨甘鳳池迹近戲侮,咬牙切齒地要抓到他好好羞辱他一番。

及到甘鳳池退到柱邊,忽然腰帶斷了,正當低頭錯愕之際,馬玉麟見機不可失,用盡全力撲了過去,雙手是個“大開門”,以為一把可以抱住甘鳳池。哪知抱倒是抱住了,卻抱的是一根柱子;而且額頭碰在柱子上,鼓起一個大疱。

這一下惹得哄堂大笑。馬玉麟羞憤交加,頓時口吐鮮血,面如金紙,搖搖欲倒,卻仍舊虧得甘鳳池趕上前去拿背抵背,沒有讓他摔倒。

不但如此,馬玉麟的内傷吐血之症,也還是甘鳳池替他醫好的。從此馬玉麟回到即墨,絕口不談技擊。

這個故事在胤從未聽見過。他當然相信年羹堯說的是真話,但惟其如此,越發猜疑。

“亮工!”胤喚着他的别号問,“你是哪裡聽來的?”

年羹堯笑道:“奴才那裡常有江南來的人,這些故事聽得多了。”

“照此說來,你也很結交了一些奇材異能之士。”

話一出口,胤便自悔失言。再看年羹堯,臉上讪讪地,神色亦不大對勁。

不過年羹堯的神色,很快地就恢複正常了:“奴才留意奇材異士,亦是為了王爺。”他這樣答說。

不說“結交”而說“留意”,措詞頗為得體,胤便裝作感動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忠誠,無話可說。這次回任,萬裡遠隔,不過彼此赤心相照,雖在天涯,亦如咫尺。”

“是!奴才亦就是憑一點赤心,報答主子。”

年羹堯回任不久,奉命觐見述職的撫遠大将軍,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祯到了京。

胤祯領兵出征之時,儀節甚為隆重,皇帝禦太和殿,親授大将軍金印,用正黃旗纛出京。如今回京,不能沒有适當的禮節相迎。是以皇帝事先便有旨意,命禮部拟定儀注奏聞。

六部尚書,滿漢各一,誰的權重,大緻視各人才幹而定,惟獨禮部,總是漢缺的尚書當家。這時禮部的漢缺尚書,剛剛由工部調任,一接事便遇到了難題。

此人名陳元龍,浙江海甯人。海甯陳家從明末以來,就是大族,本姓為高,是以陳元龍跟早年權傾一時的高士奇,算是同宗,認為叔侄。陳元龍是康熙二十四年的榜眼。長于書法,頗為皇帝所贊賞,是以一直是文學侍從之臣。

有一次,皇帝忽發雅興,要寫擘巢大字,便對左右說道:“你們家中,各有堂名,不妨說出來,我寫匾額賞給你們。”

于是陳元龍面奏:“臣父之,年逾八旬,臣家的堂名叫‘愛日堂’,倘蒙皇上賜書,榮及九族。”

皇帝便如言寫了“愛日堂”三字,賜給陳元龍。“愛日”通常是人子愛親之意,由皇帝來寫這兩個字,實在是異數,是以這個故事頗為人傳誦。

到了康熙四十二年,陳元龍以老父衰病,奏請“終養”——奉養老親,直待老親壽終,持服期滿再奏請起複,服行官職——七年之後,陳元龍進京,被授為翰林院學士,不久遷吏部侍郎。又放廣西巡撫,頗有惠政。康熙五十七年内調工部尚書。此時又調禮部,正好主持拟定撫遠大将軍回京,迎接儀注一事。

“為什麼是難題呢?”他說,“因為不知道大将軍這次回京,算不算凱旋?如果是凱旋,有成例在,事情就容易辦了。”

成例在康熙十九年。安和親王嶽樂受命為定遠平寇大将軍,于康熙十四年讨伐吳三桂,曆時五年,方始奏凱班師。皇帝前一天駕臨蘆溝橋郊迎,第二天大将軍到達,一起拜天,叩謝上蒼嘉惠。儀節非常隆重。

如今既非奏凱,當然不能援用成例。陳元龍召集僚屬,幾經斟酌,方始定議。撫遠大将軍抵京之時,皇帝派侍衛一員慰勞:親貴大臣自貝子以下,齊集朝陽門外迎接。進了京城,大将軍詣宮門請安,皇帝在乾清宮召見賜宴,由諸皇子作陪。

複奏到達禦前,皇帝隻将賜宴一節删去,其餘依議。禮部随即行文各衙門知照,按規定行事。有些人隻以為“做此官,行此禮”,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有些人卻别有想法。

這種想法是由熱中而來。他們在想:大将軍既非凱旋還京,本用不着如此鄭重其事,足見皇帝此舉,是在暗示,屬意于皇十四子繼承大使的初心未變。然則如今要迎接的,不是撫遠大将軍,亦不是郡王,而是一位未來的皇帝。倘或此時讓他留下一個深刻的好印象,何患将來不大富大貴?

其中有個輔國公阿布蘭,是廣略貝勒褚英的曾孫。太祖共有十六子,元妃生長子褚英、次子代善。褚英在十七八歲時,即以武功賜号為“洪巴圖魯”。滿洲稱勇士為巴圖魯,“洪”可解釋為大,是以“洪巴圖魯”的意思就是大勇士。

這個“大勇士”到了二十七歲,更被封為“阿爾哈圖士門貝勒”,譯名叫做“廣略貝勒”。顧名思義,可知不僅勇敢,且多智略。誰知太祖這樣一個有謀有勇的長子,竟會以“作書詛咒”的罪名,圈禁高牆。到了第三年死在幽所,年三十六歲。據明朝所偵得的實情是,“紅把兔”——明朝不知“洪巴圖魯”是何名堂,以譯音稱褚英為“紅把兔”。說他谏父不可背叛明朝,太祖大怒,下令将他處死。這件事官書不載,但多少年來,宗室中口頭相傳,都說褚英确是為他父親所殺。

就因為這個緣故,褚英與他同母弟代善的境遇,大不相同。代善是正紅旗的旗主,封為禮親王;長子嶽托封為克勤郡王;三子薩哈封為順承郡王,皆是世襲罔替。清朝開國,隻有八個王世襲,俗稱“鐵帽子王”,代善一家就占了三個。

一母所生的弟兄,子孫的榮枯如此不同,褚英之後,便出了好些心理不正常的人,一種是怨恨不休;一種是拼命巴結,想法恰好相反。

第二章人樂有賢父兄(4)

拼命巴結的這一類中,有一個叫蘇努,有一個叫普奇,是堂房叔侄,曾因附和胤獲罪,被削去公爵。此刻又有一個叫阿布蘭,是蘇努的胞侄,算輩分比撫遠大将軍胤祯晚一輩,這就更便于服低做小了。當大将軍的儀仗過去,胤祯在前呼後擁之中,緩緩策馬而過時,阿布蘭突然逸出行列,跪在前面。一個人孤零零地單擺浮擱,顯得格外刺目。

阿布蘭卻不管旁人的觀感,等胤祯行得近了,高聲說道:“宗人府右宗人阿布蘭,恭迎撫遠大将軍叔王。”

叔王是個新鮮名稱,不過意思很明白,表示他也是宗室,是胤祯的侄子。見此光景,馬上的“叔王”倒很不過意,但一時想不起來他是哪一房的子孫,隻在馬上欠身答禮,很客氣地說:“請起!請起!”

阿布蘭這個舉動,有些驚世駭俗。還有些跟他相熟的人,則替他老大捏一把汗。因為宗室中自公爵以上,對于皇子無下跪之禮,阿布蘭顯然是以儲君視胤祯,才有此逾分的禮節。皇帝曾經一再嚴饬,不準有任何擁立某一皇子之事。而阿布蘭的行為,已大幹禁例,倘或皇帝降旨追究,阿布蘭的性命都會不保。

然而,皇帝居然毫無表示。不但如此,還有件形迹更為明顯的事——宗人府因為皇帝禦極六十年,特建碑亭,樹立一方神功聖德碑,由翰林院撰文,頌揚備至,而送到宗人府,阿布蘭認為文字不佳,另外命人改拟,大為稱贊撫遠大将軍的武功。而此文進呈以後,皇帝居然準許了。

這一來,皇帝的意向更明白了,胤祯将繼大位,已是鐵定不移,人人心照的事。

“發到軍前的十三名禦吏,”皇帝問道,“近況如何?”

“一發到軍營,兒子依照正常,把他們分派到比較安逸的地方。不過,”胤祯恻然不忍了,“已經有四個人死掉了。”

“死的是哪四個人?”

“隻記得有個叫李元符。”胤祯老實答說,“其餘的,兒子記不起了。”

“這也罷了!”皇帝又問,“那活着的九個呢?你是不是格外照顧?”

“兒子沒有管這些小事。”胤祯答說,“發到軍前來效力的很多,兒子專派一個靠得住的人管。”

“這也不錯!不過言官得罪,不是一件小事。”

聽得這話,胤祯愣了一下才應聲:“是!兒子記着。”

“光記着還不夠,你得好好去想一想!”皇帝用諄諄教導的語氣說,“有人說,前明亡于言官,這話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可是,往深裡去想一想,前明的言官,為什麼會成群結黨?為什麼會出以那樣激烈的态度?都是前明的皇帝有激使然。前明的皇帝都很怕事,或者奏章留中不發;或者不問是非,一味撫慰;或者用鎮壓的手段,像俗語所說的,殺雞駭猴,以為用嚴刑可以吓阻言路。結果,凝成一股戾氣!前車之鑒,不可不慎。”

這是授以帝皇之學,胤祯很用心地聽完,想一想問道:“阿瑪的意思是,凡是言官,都應該另眼看待?”

“當然!自古以來,凡是盛世,無不重視言官。”

“可是,可是——”胤祯讷讷然說不出來,因為要說的那一句話,似乎非常無禮,不便出口。

“可是什麼?為什麼不說?”

“兒子不敢說。”

“不要緊,你盡管說好了。”

“阿瑪把那十三個言官充了軍,似乎有人在背後會有閑話。”

“是說我不尊重言官?”

胤祯先不敢響,然後陪笑答道:“兒子可不敢這麼說!”

“傻孩子!你竟不知道我的苦心。我是給你機會。”

“給我機會?”胤祯在心裡想,細細琢磨了一會兒方始領悟,但還不敢自信。

“阿瑪是說,給兒子一個市恩的機會?”

“也不是市恩,是讓你有個視情形不同,分别作适當處置的機會。”皇帝說道,“言官說的話一樣,而用心不同,有的是真知灼見,心以為善,雖死不悔;有的是激于意氣,一時盲從;有的是受人指使,口是心非。原情略迹,自然要有不同的處置。”

這使得胤祯想起代父從軍的王奕清、奕鴻兩兄弟。王奕清還是奉旨行事,王奕鴻自甘陪伴長兄,同在塞外受苦,更為難能可貴。

于是他說:“兒子想請阿瑪降旨,把王奕鴻放回來,官複原職。”

“這樣做不好!”皇帝大不以為然,“很不好!”

胤祯大出意外,自覺他的想法并沒有錯,何以會“很不好”?照此看來,自己的程度比父親差得太遠了,不由得大為沮喪,而且也很困惑。

“知子莫若父”,皇帝立刻就看到了他心裡,“你提到的這件事,正好作為一個例子,讓你學學馭人之道。”皇帝問道,“我先問你,如果你是王奕鴻,我把你放回來官複原職,你會怎麼想?”

“自然感激皇上的恩典。”

“除此以外呢?他回想一想,當初出塞的本意,心中作何感想?”

胤祯細細體會了一番答說:“如果他本心真是要陪伴兄長,如今心裡當然還是很難過,留他哥哥一個人在吃苦。”

“這不結了!放他回來,不是成全他,是不符他本心的事,何苦來哉!”皇帝緊接着說,“你是從他好的方面去想,再從他本心不良的這方面去想呢?”

如果本心不良,則當初此舉,無非沽名釣譽,誰知弄假成真,有苦難言,方在悔不當初之際,忽爾有釋回的恩命,真個求之不得。

想到這裡,胤祯恍然大悟,照自己的做法,好人不會見情,壞人卻得其所哉!

從他臉色中,皇帝又已看出他心中所想,笑着問道:“你想通了嗎?”

“是!”胤祯心悅誠服地說,“阿瑪聖明,兒子不及萬一。”

“凡事隻要多從人情上去體會,就不會錯。”皇帝又說,“你覺得王奕清、奕鴻兄弟,一孝一悌,應該激勵,這個想法很好,我很高興。不過人材要培養,更要經過磨練,我把這十三個言官發到軍前效力,也正就是給他們一種磨練。而況王奕鴻自願出塞,他是不是心口如一,甘願不悔?如果覺得苦,是不是能咬緊牙關忍下去,你都應該常常考查。這樣經過三年五載,磨練成了大器利器再用他,豈不更好?”

“是!”胤祯不覺拜倒在地,“兒子心裡的喜樂,無言可喻!”

胤祯所說的中心喜樂,出自真誠,覺得古人所謂“人樂有賢父兄”,并不我欺。可是,他們父子之間的這番對話,傳到皇子親貴之間,卻被誤解了,以為皇帝的意思是,三五年之後,就會禅位于皇十四子,是以胤祯喜不可言。

這些誤解,有些人不過私下以作為談助而已,但在胤祯的同母胞兄雍親王胤聽來,卻很不是味道。密密地在打算,應該如何改變他父親的決定,或者如何适當的時機,僞造一個父親的決定。

第三章谒見祖父(1)

京城的勝地在西北,得力于玉泉山的泉水,順着山勢下流,成為一條小河,名為玉河。由西直門、德勝門南流入城,經三海再流出城直到通州。如果沒有這條玉河,就不會有西苑的太液池、後門的什刹海,更不會有海澱附近的許多離宮别苑。

離宮最大的一座,名為陽春園,本是前明武清侯李偉的别墅——李偉在明初萬曆年間,貴盛無比。這座暢春園原名為“清華園”,方圓十餘裡,有密如蛛網的河道。亭台樓閣,因勢起造,一舟所至,處處可通。裡面奇花異卉,四時不斷,各種牡丹、芍藥,以上千論萬計。湖邊假山,山上飛橋,遙望真如仙境。

這座水木清華,當時有“京國第一名園”之稱的清華園,經過李闖的流寇糟蹋,除了湖中還有系着放生銀牌、幾尺長的金鯉魚以外,荒涼不堪。直到三藩之亂平定後,皇帝方命一個江蘇青浦籍的畫家葉兆,設計修複了一部分,作為避喧聽政之地,命名為“暢春園”,特置總管大臣,管理一切。

在暢春園之北,有一座雍親王胤的賜園,名為“圓明園”。因為清華園的廢址,規模甚大,是以凡是已封王的皇子,環繞着暢春園,都有賜園。圓明園在暢春園之北,更得地理之勝。北面有座大湖,名為後湖;東面有個極大的池塘,雍親王命名為“福海”,中有一個方形的小島,便叫做“蓬島”,所築的高台,自然就是“瑤台”了。

園中第一勝處,名為“镂月開雲”。春來前植牡丹,後列古松,中間是一座楠木廳。春花秋月,無時不宜。

自從圓明園落成以來,胤每年總要奉迎皇帝臨幸,賞花飲酒,樂叙天倫。這年——康熙六十一年的三月十五,也就是皇帝萬壽的前三天,胤在镂月開雲為皇帝預祝壽辰,兼賞牡丹。

這一天還有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在馬廄中降生的弘曆,将谒見祖父。發生在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的那個“笑話”,日久已為人淡忘,宮中亦從沒有人在皇帝面前提起過他有這樣一個孫子。皇帝的孫子有五六十,沒有見過,或者在襁褓中見過一次,面貌名字記不起,也多的是。何況是德妃叮囑,故意不提,是以皇帝亦幾乎忘記了有這樣一個出身微賤的孫子。

但是,雍親王胤與撫養弘曆的鈕祜祿格格,都覺得應該讓皇帝知道有這樣一個孫子,在他們看,皇帝所有的孫子中,若說要選一個第一名,非弘曆莫屬。

弘曆長得一貌堂堂——長龍臉,挺直的一條鼻子,天圓地方,兩耳貼肉,一雙眼睛澄澈如水。當然,個子決不會小,但可以斷定長大成人,隻是魁梧,決不會是臃腫的胖子。

外表如此,智慧、膽氣,更覺可貴。他在六歲就啟蒙了,老師名叫福敏,出身滿洲八大貴族的富察氏,隸屬鑲白旗。乾隆三十六年的庶吉士,散館卻很不得意,以知都候補。胤覺得他的耐性很好,宜于為蒙童授讀,是以延為王府的西席,教三個學生,一個是比弘曆大七歲的弘時,一個是比弘曆小三個月的弘畫。弘時是大學生了,不能相比,但與同年的弘畫相較,弘曆可是聰明得太多了。

這樣一個兒子,自然是值得驕傲的,可是祖父如何,卻很難說。因為當初那件“醜聞”曾鬧出極大風波,皇帝的惡感是否早已消失,實在難說得很。萬一見了面記起舊事,說一兩句責備的話,豈非求榮反辱。

終于,胤作了一個決定。原因有二:第一是弘曆自己常常向父母問說,何以不能見一見做皇帝的祖父?他的父母常要很費勁地編造一些理由,而這些理由不但已無法編造,并且也快要騙不過弘曆了。

第二是胤為他自己,覺得很值得冒一冒險。如果皇帝一見鐘愛,對于他以後謀大事,将有很重要的關系。

于是由德妃進言,問皇帝還記得有這樣一個孫子否?

“記得啊!”皇帝問道,“不是叫弘畫嗎?”

“可見得皇上記不得?”德妃笑道,“弘畫是弟弟,他叫弘曆。今年都是十二歲。”

“十二歲了,好快!”皇帝問道,“長得怎麼樣?”

這表示皇帝不但已不念“舊惡”,而且對這個孫子頗為關懷。雍親王胤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自己預期中的大作用,已有實作的可能;懼的是擔心弘曆到時候會失常态,禮節疏失,應對錯誤,讓皇帝大失所望。

是以,在皇帝臨幸的前一天,胤特為關照鈕祜祿格格,對弘曆找來有所叮囑。

“寶寶!”這是弘曆的小名,鈕祜祿氏問道,“明天是你第一次見皇上,你心裡是不是害怕?”

“皇上不是我的爺爺嗎?”

“是啊!”

“天下哪有孫兒見了爺爺怕的?”

鈕祜祿格格啞口無言,反被他逗得笑了,“你在我面前說話,沒規沒矩地不要緊。”她正色告誡,“見了爺爺,可決不準你這麼說話!”

“娘放心好了!爺爺既是皇上,孫兒也就是臣子,自然要守臣子的規矩。”

十二歲的孩子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确是可以放心。反倒是弘曆另有顧慮。

“弟弟是不是跟我一起見爺爺?”

“當然。”

“弟弟也是頭一回見皇上?”

鈕祜祿格格心想,弘畫是見過皇帝的,隻是弘曆不知道而已。如果說了實話,他追問一句:“為什麼弟弟倒先見了皇上呢?”未免難以回答,因而答說:“對了,也是頭一回。”

“那可得告訴弟弟,别怕。弟弟怕生,見了生人會說不出話。”弘曆又說,“他說不出話,索性就别說,免得結結巴巴地,讓人笑話!”

“你這個主意不好!皇上問話,怎麼能不回奏?”

“有我啊!”弘曆将頭一揚,“我替他代奏就是了。”

“你要照顧弟弟,是對的。”鈕祜祿格格語重心長地說,“可也别太逞能!你把弟弟比下去了,人家會不高興。”

弘曆很懂事了,知道所指的是弘畫的生母耿格格,便重重地點着頭,表示領會。

第三章谒見祖父(2)

賞完牡丹,在镂月開雲開宴。雍親王與王妃獻過了酒,皇帝問道:“那倆孩子呢?”

“早就吵着要來給皇上磕頭拜壽了。”雍王妃陪笑問說,“是不是這會兒就領來見皇上?”

“好啊!我看看長得怎麼樣?”

不久,門前出現弘曆、弘畫兩兄弟,一樣的打扮,身穿皇子皇孫專用的顔色——香色的甯綢棉袍,重青團龍卧龍袋,腰系黃帶,足登粉底緞靴,頭上跟皇帝一樣,是紅絨結頂的軟帽,不過這頂軟帽在皇帝頭上,是燕居的便服,而皇孫戴這頂帽子,卻是禮服。

兩兄弟同歲,高矮差一個頭,弘曆長身玉立,步履安詳,但腳步跨得大,是以弘畫必須三腳并作兩步才跟得上。弘曆倒很照應弟弟,每每放慢腳步在等,而且看他不時轉臉說一兩句話,仿佛是在教導弟弟,怎麼樣才能合乎禮節。

在祖父、祖母、父親、嫡母、“生母”與庶母,以及兩位叔叔——皇十六子貝勒胤祿,皇二十子貝子胤禧,還有幾位姑姑的注視之下,弘曆在皇帝面前五六步處站定,微微擺一擺手,讓弘畫站在他左面,然後一起磕下頭去。

“孫兒弘曆、弘畫給爺爺磕頭,恭請萬福金安。”

弘曆的音吐清朗,皇帝非常歡喜,一疊連聲地說:“伊裡,伊裡!”這是滿洲話,意思是“起來”。

起來是起了,卻仍舊站着,而且很快地又磕下頭去。

皇帝奇怪,“不是行過禮了嗎?”他問雍王妃。

“頭一回是觐見皇上,這回是給皇上拜壽。”

果然,弘曆又開了口:“孫兒弘曆、弘畫恭祝爺爺萬壽無疆。”

皇帝越發高興,“好懂規矩的孩子!”他欠身去拉兩個孫子,“快起來,我看看。”

左手牽着弘曆,右手牽着弘畫,隻見一個神色歡愉,一個卻不免腼腆,皇帝笑着對德妃說:“倒忘了帶見面禮來了!”

“下次補也一樣。”

“對!下一次補。”皇帝問弘曆,“念書了沒有?”

“是!念了六年了。”弘曆照應弟弟,補了一句,“弘畫也是念了六年。”

“這麼說是六歲開的蒙,師傅是誰啊?”

“是福師傅,下面一個敏字。”

若說以皇孫的身份,便徑稱福敏的名字,亦自不妨,而用這樣的口吻,完全出自尊師之意。皇帝深為嘉許,點點頭又問:“你念了國語沒有?”

所謂“國語”即是滿洲話。弘曆對語言特具天才,朗然答說:“念了三年了。”

“我倒要考考你!”

于是皇帝用滿洲話問:“你知道不知道,你姓什麼?”

“知道!”弘曆亦用滿洲話回答,“愛新覺羅。”

“是什麼意思?”

“譯意是金子。”

“世界最珍貴的是金子,是不是?”

“不是。”

“喔,不是?”皇帝很注意地問,“那麼是什麼呢?”

“是仁義!”

“你居然也知道仁義可貴!”皇帝不止于欣喜,簡直有點感動了。

德妃不甚懂滿洲話,但看皇帝的臉色,也替孩子高興,便即笑道:“說了什麼話,哄得爺爺這麼高興?”

“這孩子難得!”皇帝用漢語對雍親王說,“要好好教導。”

“是!”雍親王畢恭畢敬地回答。

“你學過天算沒有?”皇帝又問弘曆。

“這是聖學。孫兒想學,阿瑪說,過兩年,現在學還早,不能領悟聖學的精微。”

這是雍親王教導過的。皇帝長于天算之學下過幾十年的工夫,是以尊稱為“聖學”。又料定皇帝必會垂問,是以預先想好這段很得體,而又能掩飾弘曆未習天算之短的話,故他記熟了,等皇帝問到時回奏。如今果然用上了!

“天算之學雖然精微,應該從淺處學起。”皇帝指着胤祿說,“你十六叔從我學過,讓他教你!”

“是!”弘曆轉臉問胤祿,“十六叔肯教侄兒嗎?”

“當然!隻要你肯學。”

“十六叔,還得教侄兒學火器。”

原來胤祿對西洋槍炮,亦頗精通。一個月之中,總有一半的日子在打靶,是以每逢行圍,所獲必多。“十六阿哥是神槍手”,禁軍中無不如此稱頌,弘曆亦聽過這話,十分向往,此時乘機提出請求。

“我教你當然可以。不過火器看距離,算準頭,非精通西洋算學不可。要你肯上勁學天算,火器才會打得好!”

“是!侄兒一定用心學。”

“那可得挑個日子拜老師!”雍親王乘機籠絡,“弘曆,你這會兒就給十六叔先磕頭認了老師。”

“是!”弘曆轉身朝胤祿面前跪下。

“這可怎麼說呢?”德妃在一旁笑道,“十六阿哥的天算,是皇上親自教的。這會兒寶寶認十六阿哥是師傅,算起來皇上不成了寶寶的太老師了嗎?”

“其實我倒也可以收個小徒弟!”皇帝向德妃說道,“把弘曆帶回去,就住在你那裡好了!”

聽這一說,雍親王趕緊陪笑道:“他哪裡配稱皇上的小徒弟,皇上的小書童罷了!弘曆,還不謝恩?”

弘曆也知道該謝恩,便退後兩步,站到雍親王身後,父子倆雙雙拜了下去,隻聽皇帝說道:“起來,起來!倒是弘曆該給太太磕個頭,好多疼疼你。”

旗人稱祖母叫太太,弘曆便又跪在德妃面前磕頭。雍親王也得行禮,但雖是生母,亦分嫡庶。此時不能像給皇帝、皇後那樣行大禮,隻是雙腿一屈,請個安而已。

第三章連中三元(1)

過了皇帝的萬壽,撫遠大将軍胤祯回任了。仍如當初迎接那樣,朝陽門外,冠蓋雲集,恭送如儀。

愛子回京,将近半年,而德妃卻隻見過十來面。尤其是行期已定的那幾天,胤祯的公務極繁,德妃想找個機會說幾句母子之間的私話,都找不到機會,因而不免抑郁不歡。虧得弘曆善解人意,看到祖母面無笑容,若有所思時,總是沒話找話地為祖母解悶,必得等德妃開顔一笑才罷。這天是宜妃來串門子,弘曆很懂規矩,替這位庶祖母行了禮,回明德妃,帶着哈哈珠子到“乾東五所”未成年皇子所住之處,去找“二十一叔”胤禧習射。

望着他的背影,宜妃忽然歎口氣說:“這孩子倒是真不壞!”

“不壞就不壞,你可歎什麼氣啊?”德妃問說。

宜妃不做聲,深沉地搖搖頭。這使得德妃越感困惑,怕她是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話,便吩咐宮女回避,好讓她開口。

“十四阿哥要有寶寶這麼一個兒子就好了。”

一聽這話,德妃自然關切,趕緊問道:“莫非有什麼道理?”

“如果十四阿哥有這麼一個兒子,皇上就更放心了!”宜妃輕輕說道,“将來兩代都有好皇帝。”

“啊!”德妃頓時覺得有些煩躁,卻說不出是何道理。

她隻覺得這件事有點兒不大對勁,但一時卻想不透,不對勁在什麼地方。宜妃很厲害,看出這可能是雍親王謀奪大位的先聲,但此事關系極大,再說,畢竟也無确據,話隻能說到這裡,不能再多一個字了。

于是,她自己把話題扯了開去,“又快上熱河了!”她說,“去是真想去,可又太累,真不知道去好還是不去好。”

“是啊!”德妃關切地說,“從開春以來,老說你鬧病,可得自己保養。”

“大概,”宜妃苦笑道,“也快了!”

“别說這樣的話!你比我小得多,着實還有幾年舒服日子過呢。”

“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宜妃搖搖頭,“一動就氣喘,有時候上氣不接下氣就仿佛大限到了,心裡害怕得不得了!常受這種刑罰,活着也沒有意思。倒是你,将來還有當太後的日子。”

“别說這話!我可從不敢想有那麼一天!”

“事情明擺在那裡。”宜妃忽然說道,“姊,我求你件事,行不行?”

“說什麼求不求?你說就是。”

“到你當了太後,我還不死的話,你放我出去,行不行?”

“怎麼叫放你出去?”德妃笑道,“我也沒有那個權。”

“我是真心求你!”宜妃很認真地,“九阿哥人很聰明,就是不大安分,我實在不放心,我得看着他!”

“原來是疼小兒子!”

“你不也疼小兒子嗎?”宜妃又問,“德妃,你答應我吧!”

看她這樣鄭重其事,德妃不忍推辭,可也不便真個以未來的太後自居,隻說:“誰知道是怎麼回事?果然十四阿哥有那份造化,你知道的,他為人厚道,很敬重長輩的!”

“這就是了!”宜妃笑嘻嘻地,“有你這句話,我才能放心。”

德妃始終在困惑,不知道她為什麼把未來的事,看得那麼急?而況這是根本不必預先要求的事,果真自己當了太後,他說要九阿哥奉迎母妃到府怡養,自己還能不許嗎?

這一回随駕到熱河的妃嫔、皇子、王妃,人數特多,弘曆是少數準許随行的皇孫之一。到了避暑山莊,皇帝指定萬壑松風為幾個皇孫讀書之處。

這萬壑松風是讀書的好地方,尤其宜于年輕人住。因為據岡背湖,一面是數百株枝葉茂盛的黑皮松,一面是險峻的岩壁。下面臨湖有個亭子,名為晴碧亭,皇帝常常泊舟于此,步行百餘步石級,來看孩兒的功課。

這天黃昏,弘曆正在岡上閑眺,忽然發現禦舟已近晴碧亭,他心裡正在默憶皇帝親自講授的一篇《愛蓮說》,自覺隻字不誤,如果能有機會在祖父面前背誦一遍,必蒙嘉獎,恰好禦駕到達,自然迫不及待地要去迎駕。

于是舍正路不由,自險峻的岩壁,攀緣而下,看得準,踏得穩,像猿猴似的連蹦帶跳,速度極快。

在晴碧亭畔的皇帝,看得大為驚心,急急喊道:“别跳,别跳!當心摔着!”

到底隻有十二歲,沖勁有,要收住卻很難,弘曆還是順着勢子到了岡下,喘着氣笑,很吃力地喊一聲:“爺爺!”往地下一跪。

“你這孩子!”皇帝呵斥,“怎麼不知道輕重!”

“急于見爺爺。這麼走,快一點兒。”弘曆又說,“下次不敢了。”

既然自己知錯,皇帝亦就不再責備,說一句:“跟我來!”

皇帝就在晴碧亭中小憩。随扈的太監擺上茶果,皇帝抓了一把糖蓮子在手裡,還有話說。

“蓮字是平聲還是仄聲?”

由這一問,弘曆知道要考他了。題目當然是由淺入深,是以他不敢輕忽,明知脫口可答,仍舊想一想,以防萬一的錯誤。

“是下平聲。”

“在哪一音?”

“一先。”

“蓮跟荷,是不是一個字?”

題目一下子很深了。弘曆想了一會兒,方始答說:“是一個字,可也不是一個字。”

皇帝笑了,“你倒說道理我聽。”他又加上限制,“先說,何以是一個字?”

“原是北方人,以蓮為荷。後來就不分了,荷花就是蓮花,蓮花就是荷花。”

“這個說法不怎麼透徹!”皇帝又問,“你再說,蓮跟荷的分别。”

由于皇帝有不太滿意的表示,最争強好勝的弘曆便精神抖擻地說:“《爾雅》上說:‘荷、芙、蕖、其莖茄、其葉葭、其本密、其華萏、其實蓮、其根藕、其中的、的中薏。’照此說來,荷是總稱,荷的每個部分,都有專門的名稱,蓮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好!”這一次皇帝滿意了,“那麼,蓮是哪一部分呢?”

“蓮蓬。”弘曆很快地說,“剝去花瓣就看到蓮子。”

“蓮子呢?叫什麼?”

“‘其中的’,的就是蓮子;‘的中薏’,薏就是蓮心。”

“蓮與荷既可通用,又不可通用。哪些是不可通用的,試舉例以明之!”

“是!”弘曆想了一下,“譬如‘蓮房’,決不能叫荷房;‘負荷’,決不能叫‘負蓮’。”

這樣解釋并不算太圓滿,但到底隻是十二歲的孩子,皇帝覺得已是非常之難能可貴了,又何忍再作苛求。

不過,他也沒有嘉獎,隻問:“你的火器練得怎麼樣了?”

第三章連中三元(2)

弘曆頗為失望,因為他自覺蓮與荷的差別,已說得再清楚不過,誰知皇帝仍有不甚許可之意,不知是何緣故?是以,對于火器雖自以為極有把握,卻不敢說一句滿話,隻這樣回答:“正跟十六叔在學。”

“上次我看你三槍之中,隻能中一個紅心。如今可有長進?”

“回爺爺,如今已不打死鹄子了!”

“那麼打什麼呢?”

“打活的。”

“活的打什麼?”

“不拘什麼,”弘曆答說,“隻要看見飛的、走的,能打的地方都打。”

“喔!”皇帝頗為詫異,“照這樣說!你打火器,已經很好了。”

“孫兒不敢說。”

皇帝忽然動了興緻,“我倒要考考你?”他喊一聲,“來啊!”

于是禦前侍衛六保,疾趨上前,躬着腰靜靜待命。

“取火槍!”皇帝又說,“問敬事房太監要放生的鳥雀來。”

“把我常用的火槍也取來!”

這好像是祖孫倆要比賽槍法了,因而吸引了好些能夠到得禦前的宮眷與太監,都要來看個熱鬧。

不一會兒,取到兩支火槍,一支是皇帝禦用的,一支尺寸較短但極精良。皇帝一一檢視之後,向弘曆說道:“我要考考你!”

“你平時打多少步的鹄子?”

“三百步、五百步不等,要看地方大小而定。”

“你這支槍可以打得很遠,不過遠了取不準,打三百步吧!”

于是禦前侍衛量準了部位,在湖邊立了個三百步的鹄子,同時展開警戒,看有沒有人誤撞進來,發生危險。

及至布置已畢,皇帝方取了五粒子彈給弘曆,“你打五槍,若能四槍中紅心,我有獎賞。”他拍拍他的頭說,“好自為之!”

大家聽皇帝沒有跟孫兒比賽之意,不免失望。可是,在弘曆正瞄準鹄子時,皇帝卻又示意侍衛,替他的槍填上子藥,不由得又生希望了!

“砰!”弘曆開了第一槍後将槍放下,等候報告。

檢鹄子的侍衛,高舉兩面錦旗——道是正中紅心的标示,于是鼓聲大作,大家都喝起彩來!

“中了一槍了!”皇帝笑道,“再來吧!别心急!”

“是。”弘曆聚精會神地,又中紅心,彩聲越發熱烈。

“砰!”又一槍,接着是鼓聲與彩聲并作,響得越發厲害。

“連中三元,倒也不容易。”皇帝說道,“再中紅心,我把這個給你!”他将他的槍舉了起來。

原來獎品是禦用的火槍,弘曆大為興奮,也越發用心了。正當要開槍時,隻聽身後“砰”然大響,不由得吓一跳,趕緊将扣在扳機上的手放了下來,很快地轉身來看。

隻見皇帝含着笑,單手擎着槍,槍口還在冒煙,原來皇帝朝天開了一槍,很顯然地,是要試試他的膽子。

“很好!你的鎮靜功夫不錯。第一、身子沒有抖;第二、扣在扳機上的手指,不受影響。這樣的處置,一點兒不錯!你不用再打了!我把獎品給你。”

于是弘曆丢下自己的槍,跪在地上,雙手接過禦用火槍,站起身來,交給侍衛,才跪下來磕頭謝恩。

磕完頭提出一個請求,“爺爺!”他說,“今年行圍,孫兒要跟爺爺一起去。”

“這可許你不得!”皇帝又為了安慰他,複改口,“到時候再看吧。”

弘曆自不免怏怏。于是有個哈哈珠子四兒獻議,“向來行圍,要滿了十五歲才能随扈,因為野獸一出來,能打就打,不能打要避開,全靠馬騎得好。年歲太小隻能騎小馬,跑不快。小主子的身材高,不妨練着騎一騎大馬。馬上功夫一練好,萬歲爺放心了,自然帶小主子一起去行圍。”

“言之有理!”

從此,弘曆便偷偷地學騎高頭大馬,将踏蹬收上一些,勉強也能對付。騎過五六天,功夫長進不少。馬也熟了,隻是他屁股上的肉也磨破了,悄悄找來些金創藥敷上,隻是行動不便,到底讓雍親王識破,追問究竟,方知真相。一時又氣又急,将弘曆狠狠責備了一頓,說他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都不懂,萬一摔了下來,非死即傷,大傷祖父之心,豈非不孝?

這一來,自然仍舊隻有騎小馬。但馳騁慣了的,忽然弄一匹跑不快的小馬,處處拘束,别扭極了,少不得又要向四兒問計。

“法子是有一個。”四兒答說,“奴才知道有一匹川馬腳程極好。川馬的個頸小,冒充得過去,不過一大清早最好别騎!”

“為什麼呢?”

“一早一晚,王爺阿哥們都在練騎射,撞見了諸多不便。最好是中午牽出來騎。”

時逢盛夏,中午都在高大深廣、涼爽宜人的殿廈中,或者看書、寫字,或者做詩敲棋。驕陽之下靜悄悄一片,沒有人管,确是偷着去習騎的好晨光。

“中午也有陰涼的地方,奴才看獅子山西面,一大片林子、樹葉子遮得極嚴,到那裡去騎馬,一定不錯。”

“好啊!”弘曆興緻勃勃地,“你趕快把那匹川馬去弄來。”

“這可得慢慢兒來,奴才得跟内務府去商量。”

“那你馬上就去。”

四兒不辱所命,說是已商量好了,隻是借弘曆騎一天。

“那怎麼行?還不如幹脆不要。”

“内務府的人說得不錯,小主子現在正得寵,跟萬歲爺提一聲,把那匹馬賜給小主子多好!那一來,過了明路,堂而皇之地騎,也用不着怕人看見。”

“那不好!”弘曆實在是很懂事了,說話跟大人一樣,“我不能因為皇上喜歡我,就随便跟皇上要東西!”

“小主子這麼說,奴才就把馬去借來,不過,僅此一回。”

“你先借來我騎一騎,果真是好,我有法子把它弄了來。”弘曆說道,“幾時皇上考我功課,考好了必有獎賞,那時求皇上把這匹馬賞給我,就不嫌冒昧了。”

“說得是!明兒中午,奴才把馬去借了來!”

第三章七碗風生(1)

第二天又是個大熱天,真如本地土著所說的:“皇上在行宮是避暑,百姓在外面可仍是熱河。”到得中午,陽光直射;曠地上由于四面皆山,熱氣不散,像個大火爐。宮内上上下下,等閑不出屋子。是以,四兒将弘曆由萬壑松風帶到獅子山西面的林子裡,幾乎沒有遇見什麼人。

借來的馬,拴在一棵大槐樹下。川馬瘦小,跟禦廄中的代馬一比,顯得可憐。弘曆不由得有些失望:“這比我騎的那匹小馬,大不了多少!”

“腳力可不同!就像人一樣,有的是個矮子,可是短小精悍。不能說他比小孩高不了多少,就說他沒用。”

“油嘴!偏有你那麼多說的!”

弘曆笑着罵了這一句,開始去相這匹川馬,隻見兩耳竹削,全身勻稱。漆黑,毛亮得像匹緞子,配着一條白鼻子,格外顯得英俊。它站着隻用三條腿,右前腿屈了起來,亮出新釘的馬蹄鐵,弘曆撈起蹄子來看它的指甲可曾修齊。那匹馬仍然屹立不動,将頭轉了過來,靠在弘曆肩上磨了兩下,偎倚着不肯轉過去。

這一下将弘曆喜得不知道怎麼好了!“四兒,四兒!你瞧見沒有?”他驚喜地喊,“就像認識我似的!”

“合該是小主子的坐騎。”四兒說道,“奴才去弄了來,孝敬小主子,大不了賠幾個錢。”

“你想什麼法子去弄?”弘曆沉下臉來說,“你忘了上回的事了嗎?不是我替你擋着,看不一頓闆子打死了你!”

原來有一次四兒賭輸了錢,偷了個白玉水盂去變錢還賭賬。太監宮女最忌諱的就是手腳不幹淨,等總管太監一查問,四兒急了,跪在弘曆面前,不肯起來。最後是弘曆承認他失手打碎,碎片命四兒扔掉了,才算無事。

弘曆是怕四兒重施故技,是以這樣神色凜然地告誡,但四兒卻不承認有此打算,他說他早已洗手不賭了。

“那麼,你哪裡來的銀子呢?”

“還不是托小主子的福。”四兒笑嘻嘻地說,“王爺跟福晉都說奴才在萬壑松風,把小主子伺候得好,每一次送小主子的功課給王爺,都有賞賜,銀子、金豆子,積得不少了。孝敬小主子一匹馬,算不了什麼!”

看四兒那種裝作大人,大剌剌毫不在乎的神氣,弘曆覺得好笑,“我也不要你孝敬,我生日還有一個多月,福晉問我要什麼,我就要銀子買這匹馬。”他問,“得多少錢啊?”

“那可沒有準譜兒,内務府的馬是不賣的。”

“不賣!那怎麼到得了手呢?”

“這有個訣竅。”四兒答說,“譬如奴才今兒把馬借了來,回頭跟内務府說,把馬摔斷了一條腿,或者幹脆說,走得不知去向了。認賠!大概有二十兩銀子,也就可以下得去了。”

“那好!咱們把馬留下,回頭你就跟他們說,馬走失了!認賠。”弘曆又說,“今兒我就回獅子園去,跟福晉要三十兩銀子,反正你包圓兒,多了賞你。”

“那敢情好!”四兒給弘曆請個安說,“小主子試試這匹馬。”

說着,屈一腿跪在地上,把穩了勢子,将肩膀聳了起來;他是怕馬高,弘曆跨不上去,預備他借肩上馬。

“不用!”弘曆手執缰繩,扳住馬鞍,左足認蹬,右腳使點勁,聳身而起,很快地就騎上了馬背,姿勢輕靈之至。

“嘿!”四兒喝一聲彩,“這一手兒真漂亮!”

弘曆也覺得意,雙腿一夾,缰繩一抖,那匹馬很快地走了下去——川馬是走馬,步子不大而快,是以馬身不颠,騎在背上,平穩得很。

四兒卻着急了!不道弘曆不跟他商量去向,策馬便走;深怕前途有失,跟在後面一路追、一路喊:“慢一點兒,慢一點兒,等我一會兒!”

弘曆故意拿他作耍,把馬勒一勒放慢了,等他走近,卻又快了。這樣兩次,累得四兒上氣不接下氣,一賭氣下來不理他。

在馬上的弘曆,去了一陣,把馬放慢,好久不見四兒,也有些不放心。于是圈馬回來,發現一條岔道,隐隐似有房舍。一時好奇,策馬從岔道上走了去。

這條岔道頗為曲折,明明已經看到屋頂或者牆角,轉個彎忽又不見。弘曆不由得想起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信口念道:“膽之在前,忽焉在後。”

畢竟豁然開朗了,隻見一列平房,前有五間,屋前曠場,屋後井台,靜悄悄地一無聲息。若非井台旁邊曬着農服,會讓人疑惑,是沒有人住的空屋。

弘曆有些渴了,同時也想飲馬,便下得馬來,咳嗽一聲,提高了嗓子問:“有人沒有?”

“誰啊?”屋子裡有女人的聲音在問。

接着門開,出來一個身材高大苗條的女人,外面陽光很烈,那女人以袖障眼往外探看。弘曆奇怪,這裡何以有這樣一個女人?但看她梳着長辮子,穿的是青竹布的旗袍,料想是個宮女,可以叫她伺候差使。

于是他說:“你打桶水來,給我的馬喝。”

“喔,你是二十四阿哥?怎麼一個人騎馬到了這裡?跟的人呢?”

說着,把手放了下來。弘曆一看吓一跳,從未見過這麼醜的女人!因而轉過臉去答說:“我不是二十四阿哥!”

“二十四阿哥”名叫胤秘,是弘曆的小叔叔。差着一輩,他不能冒充,是以這樣回答。

“不是二十四阿哥?那麼,小阿哥,你是誰呢?”

“你不必問!”

“是!是!我去打水來。”

弘曆倒覺得歉然。人家雖是宮女,到底不是自己名下的,應該跟人家客氣些。這樣想着,便将馬牽到屋後,為的是不必讓她費勁拎水桶來。牽馬就飲,亦無不可。

一轉過屋子,眼睛一亮——後院正中四面陽光都照得着的地方,擺着一張茶幾,幾上兩個綠釉的敞口小缸,裡面不知是什麼東西,一紅一黃,雖然缸口蒙着方孔冷紗,卻仍掩不住那種鮮豔無比的顔色。

他的眼睛,不知不覺地被吸引了。再走兩步,一陣微風過處,連鼻子都被吸引了——是玫瑰花與桂花的香味,濃郁非凡,而且還雜有一股甜味,弘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第三章七碗風生(2)

“小阿哥,把你的馬牽過來吧!”

弘曆擡頭看了一下,那醜女人已吊起一桶水,倒在一個洗衣服的木盆裡。于是他把馬牽過去飲水。

牽馬亦跟騎馬一樣,要用缰繩去指揮,并用手勢輔助。弘曆從習騎開始,從來就不會牽馬,一下了鞍子,缰繩一丢,自有從人接着,牽去溜馬。他哪裡知道牽馬還有許多講究。聽得一聲招呼,拉缰直前,那匹川馬護痛,“唏哧哧”地一聲,昂然而起,這一下倒了過來,不是人牽馬,而是馬牽人。弘曆猝不及防,蓦地裡覺得手緊得把握不住,不假思索地一撒手。

這一下,那匹馬便如脫弦之箭,往岔道外面奔了去。弘曆眼睜睜看着,計無所出。不料那宮女腳快手也快,追上去,一把撈住缰繩,将馬牽了回來。

“我的小爺!”她笑着說,“隻怕是吓傻了!”

“沒有,沒有!”弘曆強自鎮靜,“這匹馬我也是今天第一次騎,還沒有摸到它的脾氣。”

“馬都是一樣的,待它客氣一點兒,它就百依百順了。”

說着,她将馬牽到木盆旁邊,拿缰繩往馬鞍上一略,轉身而去。

弘曆走過去看馬喝水,行得不多幾步,隻覺玫瑰與桂花的香味,更為強烈,原來他這時是處在下風。

那宮女可回來了,端着一大籮的草料。弘曆欣喜之餘,不免驚異,“原來你會喂馬。”他說,“我想不到你這麼内行!不過,馬的草料是哪裡來的?莫非你早就預備着?為什麼?”

“也有阿哥迷途到了這裡,要水要草料,臨時張羅很費事,是以我有點預備。”

“這匹馬的運氣很好!”弘曆咽了口唾沫,回身指着那兩隻綠釉缸問,“那是什麼?”

“喔!”那宮女很高興地,“腌的桂花醬跟玫瑰醬。香得很吧?”

“嗯,香得很。”弘曆問道,“腌來幹什麼?”

“幹什麼?吃啊!”

“原來是吃的東西!”

“小阿哥以為是什麼?”

“我隻當是抹臉或者擦手用的。”弘曆自覺完全明白了,“如今可知道了,拿來做‘克食’的餡兒。”

這是滿洲話,每天供神用的酥油點心,就叫“克食”。供過撤下,常常分賜皇子皇孫,王公大臣,亦猶共享福祚之意。

“‘克食’是供神用的,自有禦膳房備辦。不是的!”

“那麼,”弘曆問道,“怎麼吃法呢?”

“吃法很多。”那婦人突然問道,“小阿哥,你騎了半天的馬,想必也餓了,要不要拿點兒吃的,給你充充饑?”

弘曆倒确有此意。肚子并不太餓,隻是為那兩種醬的色香所誘,很想嘗一嘗。但他在雍親王嚴格教導之下,從小就很講究邊幅,随随便便闖了來,吃一個素不相識的宮女的食物,顯得貪嘴,是件可恥的事,是以搖搖手說:“不要!不要!”

不說還好,一說話顯了原形。原來口角已有流涎,一說話自是把唾沫咽了下去,喉頭咽咽有聲,自己都覺察到了,不由得臉一紅。

“小阿哥也是主子,就算我孝敬的好了!”那宮女又說,“若是小阿哥覺得過意不去,吃完了随便賞我一點兒什麼!”

這便成了交易,弘曆覺得問心可以無愧,因而點點頭說:“那倒可以。”

“好!”那宮女很高興地,“小阿哥先在外面涼快涼快!我端涼茶給你喝。”

說着那宮女進了屋子,一手端個托盤,一手掇張凳子,托盤中一壺涼茶,一隻茶杯,都放了在井台上,凳子就擺在井台旁邊。

“要扇子不要?”

“不要!”

“那就請坐一會兒,很快就有。”

她替弘曆斟了一杯茶,把兩隻綠釉缸都拿了進去,不知是去做什麼點心。弘曆看那杯子很幹淨,茶汁澄明,不由得伸手端來就喝。茶味微苦回甘,十分解渴。他情不自禁地又喝了一杯,頓覺涼生兩腋,栩栩然神清氣爽,因而想到盧仝所說的“七碗風生”,原來真有這樣的妙處!

“這該做首詩!”他心裡這樣在想。頓時詩興勃勃——說是“詩興”,不如說是一個聰明而好炫耀的孩子,找到了一個可以表現的機會。于是立即收束心神,很用心地去找眼前的景緻,心中的意象,看有哪些材料可以鍛練為詩?

弘曆剛學會做詩不久,興緻特濃,瘾頭也很大,第一個念頭便決定要做四首五律。律詩要講對仗,老師教他,先把中間兩聯湊起來,加上頭尾,成詩就快了。他就是照這個法子,很快地有了一聯。正當構想第二聯時,才發現了一個絕大難題。

原來弘曆的詩是初學乍練,詩音不熟,除了支、麻、灰、尤、仙、齊之類,少數幾個不容易混淆的平韻以外,其餘都得翻一翻纂成不多幾年的《佩文韻府》才知道合不合韻。像他現在所做的一聯,下句是“松濤入耳輕”,這個“輕”就不知是在八庚、九青,還是十一真十二文之中?這樣隻照音似做下去,回頭一翻詩韻,全都失粘,豈非白費心血?

就在這沉吟之際,那宮女又出現了,手中一個托盤,盤中一碗湯圓,共是八個,皮子極薄,隐隐透出餡兒的顔色,紅的自是玫瑰,黃的必是桂花。

“小阿哥嘗嘗!”她說,“包管跟禦膳房做的不同。”

弘曆點點頭,拿湯匙舀了一個送到口中,正待咬破,卻吓了一大跳。

原來是那宮女尖叫:“當心,燙!”

也虧得她這一喊,否則餡兒裡面的糖油,還真會燙了舌頭。弘曆剛咬開一個缺口,便覺香味撲鼻,粉紅色的玫瑰醬滿在湯匙裡,襯着雪白的皮子,顔色鮮豔極了。

嘗一嘗香甜滿口,不由得便一連吃了兩個,到第三個,送到唇邊,卻又停了下來。

第三章七碗風生(3)

“怎麼?”她問,“必是不中吃?”

“那麼,怎麼不吃呢?”

“我是舍不得!”

“舍不得?為什麼?”

“又好看,又好聞,一吞下肚,什麼都沒有了。”弘曆笑道,“可又實在想吃。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原來如此,”那宮女笑得很高興,“小阿哥這麼誇獎,可真不敢當。”

“我呀!”那宮女忽然憂郁了,“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弘曆奇怪,“人怎麼會沒有名字?”

“原來是有的。如今沒有了!”她亂以他語,“小阿哥,快吃吧,燙了不能吃,涼了不好吃,這會兒,正是時候。”

于是弘曆又吃桂花餡兒的。每種吃了三個,各剩一枚在碗中。

“何以剩這麼兩個?”那宮女問,“想來還是不中吃?”

“中吃,中吃!”弘曆答說,“是吃不下了。吃剩有餘,不很好嗎?”

“是的,是的!聽小阿哥出言吐語,真是有大福澤之人。剩下也好,以米做的湯圓,吃多了會停滞。”

一語未畢,弘曆眼尖,發現人影,仿佛是四兒,便冒然叫一聲:“四兒!”

果然不錯!四兒匆匆奔來,發現弘曆,先即站住,然後又飛奔而至,一面擦汗,一面氣急敗壞地說:“天可憐見,到底讓奴才尋着小主子了!”

“你怎麼這等狼狽?”弘曆問道,“你倒找鏡子照照你自己看!”

“不用照。”四兒答說,“奴才好找,又急又累,何得不狼狽。咦,”這時四兒才發現那宮女,詫異地問,“你是什麼人?”

“她沒有名字——”

“對了!我沒有名字。”那宮女說,“你快陪着你小主人回去吧!别說到這裡來過。”

“告訴你沒有錯!别多問了,走吧!”

“真是怪事。”四兒望着碗裡的湯圓,咽了口唾沫,“小主子用了點心了?”

“你吃了它吧!”弘曆指着碗說,“好吃得很。”

雖隻兩個湯圓,四兒到底也解了饞了,吃完舐唇咂舌地稱贊,“真不賴!”

“走吧!”弘曆從荷包裡摸出兩個壓囊底的金錢,放在井台上,向那宮女說道,“這個給你!”

“不用,不用——”

一語未畢,四兒搶着說道:“别客氣了!你道謝就是。”

于是那宮女便說:“謝謝小阿哥。”

弘曆哼了一聲,徐徐起身,四兒便去牽馬,一路走,一路說:“真得快走了!今兒是照例到獅子園給王爺、福晉請安的日子差點都忘了!”

“什麼?”那宮女抓着四兒的手問,“你說什麼獅子園?”

四兒看她臉色有異,大惑不解,“怎麼着,”他問,“莫非獅子園你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那宮女臉色恢複平靜了,“我是問,這位小阿哥是雍親王的什麼人?”

“你想呢!”

“是了,必是雍親王的小阿哥,可不知道行幾?”

“你問它幹嗎?”

“不許你這樣子!”弘曆覺得四兒吃了人家的東西,用這樣狐假虎威的态度欺侮人家,未免可惡,是以加以呵斥,“跟你說過幾回,别張牙舞爪的,總是不聽。”

在四兒卻是委屈了。他絕無欺侮人的意思,隻是“小阿哥”們的排行搞不清楚:有時候夭折了不算;有時候生母出身較高,雖夭折了也算;有時候已經算了,忽而又不算。反正口頭上所稱呼的,跟玉牒上的記載,常有不同。

至于哈哈珠子,都是十來歲的孩子,除了自己的“小主子”以外,到不了别的“小主子”面前,是以更不注意主人的排行。隻為一時想不起來,又不願顯得連自己主人的排行都不知道,隻好用這種近乎發脾氣的态度,掩飾他自己的弱點。說他存心欺侮人,未免屈了他的心。

這一來隻好撅着嘴分辯:“奴才哪兒是欺侮人了——”

一語未畢,讓弘曆真的生了氣,他最讨厭人強辯,或者強不知以為知——當然,在他自己想,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凡是他所說的話,自信都是不錯的。是以,對四兒呵斥更甚。

“住嘴!你還跟我辯什麼?你還能辯得過我嗎?”

這一來害得那宮女老大過意不去,“小阿哥!”她替四兒說好話,“他不敢跟你回嘴,你别生氣。”

“呃,我不生氣!”弘曆也覺得讪讪地好沒意思,站起身來說,“走吧!别再在這見丢醜現眼了!”

是餘怒未息的神氣。四兒雖覺委屈,可不敢有絲毫大意,趕緊牽馬過來,伺候弘曆上了馬,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三章母子難見

第二天上午,四兒等弘曆進了書房,估量着有一個時辰的空間,思量着找什麼人去談談昨天所遇見的那樁怪事。正在躊躇之際,隻見管理萬壑松風的首領太監萬士元走了來,老遠地喊一聲:“四兒!你過來!”

“喳!”四兒故意裝得畢恭畢敬,然後迎上去陪笑問道,“萬大爺,必又是有什麼好差使照應我了!”

“對了!很好的差使。”萬士元說,“你快回去吧,雍親王有好東西賞你吃。”

“萬大爺!”四兒陪着笑,“你老又拿我開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萬士元沉着臉說,“你好大的膽子!”

一聽這話,四兒知道壞了!但實在想不出自己犯了什麼錯,再想到雍親王的喜怒不測,更覺心裡發毛,不由得就跪了下來,“萬大爺,”他說,“到底是為了什麼,你老跟我說了吧?”

“我哪知道?隻知道雍親王這麼說你,你要是覺得有什麼冤屈,自己到獅子園去分辨,行得正、坐得正,怕什麼?”

四兒無奈,隻有到獅子園去報到。雍親王在假山上的亭子裡傳見,他身旁除了一名親信太監王成以外,别無他人。

非常意外地,雍親王的神态很平靜,毫無發怒的迹象。四兒驚喜之餘,膽子也就大了。

“你昨天晌午,帶小阿哥到哪兒去了?”雍親王問。

“是小阿哥命奴才去借了一匹小川馬,到獅子山西面的松樹林子騎着玩。”

“你始終跟小阿哥在一起是不是?”

“不是!”四兒答說,“奴才扶小阿哥上了馬,還來不及說話,小阿哥已經一辔頭往前頭走了。奴才大喊,小阿哥不知怎麼,停停走走的,始終沒讓奴才攆上。後來一下子望不見影兒了!奴才又怕又急,費了好大的工夫,累得個半死,才把小阿哥找到。”

“是在哪兒找到的呢?”

“奴才說不出地方。是在松林北面,有條往西南的岔道,彎彎曲曲好一會兒,有幾間平房,後面是井台,小阿哥坐在那兒吃湯圓呢!”

“哪兒來的湯圓?”

“那兒住着一個宮女,是她端給小阿哥吃的。”四兒略停一下,咋一咋舌,仿佛餘味猶存似的,“小阿哥剩下兩個,賞奴才吃了,那宮女真醜,但做的湯圓可真美,真不賴。”

“喔!”雍親王點點頭,“那宮女跟小阿哥說了話沒有?”

“奴才沒聽見。”

“那宮女知道小阿哥是什麼人嗎?”

“不知道!”四兒的語氣很堅定。

“你怎麼知道她不知道?”雍親王問。

“那宮女還問奴才,小阿哥是什麼人?”

“你怎麼回答她?”

“我說,是獅子園王爺的小阿哥。”

雍親王顔色一變,旋即恢複了常态,“那宮女還說了些什麼?”

“他問小阿哥排行第幾。”

“你告訴她了?”

“沒有!”四兒答說,“奴才問她:你問這個幹嗎?小主子還挺不高興的!”

“小主子罵奴才:不準這個樣子跟人說話!是教訓奴才跟人不客氣。”

“喔!”雍親王看一看王成,似乎對這句話很注意似的。

在片刻的沉默以外,王成開口了,他隻提個頭,好讓話接下去,是以隻問:“後來呢?”

“後來還是那宮女勸小主子别生氣。”四兒答說,“其實也不是奴才對她不客氣,不過随口問一句。”

“那麼!”雍親王問說,“你始終沒有把小阿哥行幾告訴她?”

“小阿哥自己呢?”

“也沒有說。打那兒就回獅子園來了。”四兒又說,“原就是奴才說了句:時候不早,今兒是回獅子園給王爺、福晉請安的日子,那宮女才問小主子是雍親王的什麼人,奴才隻答了句:你想呢?别的話都沒有說。”

“這話跟你先前所說的不一樣!”王成追問:“到底讓王爺聽你哪一句?”

“剛才說的,一字不假。”

“回來以後呢?”雍親王接着問,“小阿哥跟你說了什麼沒有?”

“小主子隻說,那個宮女是幹什麼的?為什麼孤孤單單一個人住在那地方?奴才答說:不知道。”

“小阿哥沒有要你去打聽?”

“沒有!”

“你跟我說的話,句句是真?”

“句句是真!”

“你可仔細了,倘有一字虛言,當心揭你的皮!”王成插進來說,“你再仔細想一想,有什麼說得不對的,或者漏了的,趁早還可以改。”

“不用改!一點兒不錯。”

“好!”雍親王說,“王成,你把他帶下去吧!”

于是,王成将四兒帶到偏處,又鄭重叮囑他,此事不可跟任何人談起,如果弘曆再提到這件事,就回說不知道。

“倘或小主子還要到那個地方去呢?”

一句話将王成問住了,同時也提醒了。回去跟雍親王請示,主仆二人都覺得四兒不能再跟弘曆,惟有另外派一個人去,才能看住弘曆——不讓他再跟生母見面。

原來弘曆所遇見的,正是他的生母李金桂。她雖然生了個好兒子,雍親王胤卻再也沒有見過她,也沒有給她什麼名号。帝王之家,留子棄母的悲劇多得很。李金桂能留下一條命來,還是靠皇帝的蔭庇——雍親王怕皇帝萬一會問起,不敢做得太絕情。

不過,他實在也有些不得已的苦衷。既然弘曆作為是鈕祜祿格格親生的兒子,勢必要把李金桂隔離開來,不能讓他們母子見面。是以在修獅子園時,便由接替康敬福而為避暑山莊總管的何林一手經理,在獅子山迤西的松林深處,替她蓋了那麼幾間平房,作為養老之處。按月衣食不缺,而且相當豐腆,隻是不能離開那個地方。也難得有人會到了那裡,因為不但道路曲折,房屋隐秘,而且何林也經常派人到那裡去巡查,遇見亂闖的,必受呵斥,自然就沒有人到那裡去自讨沒趣了。

第三章可疑的湯圓(1)

王成銜命找到何林,拉到無人之處,方始道明來意。

“跟我們小阿哥的四兒,闖了個大禍,王爺要我來托你老,務必想個法子,封住了四兒的嘴。”他說,“我們小阿哥,可跟他親娘對了面了。”

何林大吃一驚,“怎麼會呢?”他問,“是四兒帶去的?”

“那倒不是。主仆倆一先一後闖到了那裡,金桂還隻當是二十四阿哥,壞在四兒無意中道破了獅子園,金桂自然知道了!”

“這可麻煩了!”何林沉吟了一會兒,擡眼問道,“四兒的嘴,怎麼封法?”

“無非教他從此再不會說話。”

“那——”何林面有難色,“我可沒有那麼大的權柄。”

“一頓闆子不都就行了嗎?”

何林心想:“我何必來作這個孽。”便搖搖頭說:“上一次萬歲爺還吩咐,杖責可千萬不能太重,倘有一頓闆子打死了人的事,定必治罪。除非隆大人交代下來。”

找隆科多當然可以辦成,不過王成不願意這麼做,為的是怕雍親王嫌他連這點兒小事都辦不通。

“你老無論如何得想個法子。”王成哀懇着,“不然,我交不了賬。”

“這樣吧!”何林說道,“不是叫他不能說話嗎?這一點,我替你辦到就是。”

“怎麼個辦法。”

“自然是弄些藥給他吃!”

王成明白了,是讓四兒變成啞吧,可是他會寫字啊!

“那可不能連手都把他砍掉。”

何林的臉色已經不大對了。王成心裡明白,雍親王平日講究威儀,似乎一語不亂道,一步不亂走,但暗中做的事,卻都是不能揭開的,一揭開醜不可言。是以何林心裡看不起他,再說,這也是作孽的事。

其實,王成隻猜對了三分之一。當年為了李金桂突然成孕,避暑山莊搞得天翻地覆。康敬福與何林費了好大的事,受了好大的罪,才把事情撕濾過去。康敬輻甚至是以而累出一場病來,未得永年。但雍親王從無一句話的褒獎,令人灰心。

這是十一年以前的事,十一年來,為了照料李金桂,更不知受了多少累,擔了多少心。而雍親王并無分外的好處,作為酬庸,更是件氣人的事。

這樣轉着念頭,何林可真忍不住了,“王爺、阿哥二十多位,每年總有一半随駕來的,”他說,“如果都像你們主子這麼照應我們,那日子就不用過了!”

話風越發不妙,王成知趣,陪笑說道:“你也别發牢騷,怪來怪去,怪入錯了行,伺候人少不得委屈一點兒。”

不道這句話說壞了,在何林是火上加油,頓時嗓子都粗了,“你這話好不通情理!”他很不客氣地說,“你憑什麼不準我發牢騷?我入這一行,莫非準得伺候四阿哥?真是笑話!”

王成受了一頓呵斥,隻好趕緊退出。處置四兒之事,亦無結論。回想一想,心裡當然覺得何林不顧同僚之誼,十分可惡!再一思量,“公事”也還無法交代。躊躇了好一會兒,決定心一橫,去告何林一狀。

聽完王成加枝添葉地說了何林許多壞話,雍親王臉色鐵青,但脾氣無法發作,因為這是件不能宣揚的事。

由于受的是悶氣,格外難受。他忍了又忍,終于說了一句:“好吧!讓他等着,看我不把他腦袋拿下來!”

這話,王成不敢接口,隻談四兒的事,“請王爺示下,”他說,“是不是把四兒連夜送回京去,關起來再說?”

雍親王沉吟了一回答道:“不用!我自有道理。”

于是,随手寫個柬帖,派何林送到隆科多那裡。柬帖上說:有事相煩,請“舅舅”不管多晚,這一天務必得到獅子園來一趟。

隆科多果然來了。時已三更,直到皇帝歸寝,方來踐約。

他們相會之處是一座有回廊環繞的方亭,亭西是雍親王的書齋,名為“樂山書屋”。這一帶包括方亭在内,是獅子園中的禁區,除了極親信的人以外,哪怕是他的侍姬,亦不能擅自闖入,隆科多每次來,亦總是在這一帶晤面,為的是機密之語,不緻外洩。

可是,這天的隆科多,猶不願在此相談,他說:“月色很好,咱們倆步月去。”

“咱們倆”二字,是個暗示,是以雍親王命随從遙遙跟在後面,與隆科多走到一處曠場,方始停下。

“再看一看,有閑人沒有?”隆科多兩人背對背地旋過身來,視界廣闊,一望無遺,哪裡有什麼閑人。于是兩人揀一塊光滑的大石頭并排坐了下來。

“事情定局了。”隆科多說。

所謂“事情”,便是指定皇位繼承人這件大事,雍親王很沉着地問:“快昭告天下了?”

“不是!”隆科多說,“皇上親筆寫了朱谕,親自鎖在盒子裡,預備一回京就擱在大内最高之處,到時候由顧命大臣遵谕行事!”

“喔!”雍親王問,“朱谕上怎麼寫?”

“我沒有看到朱谕。不過皇上告訴我了。”

“誰啊?”

“沒有變動。”

明知皇儲仍屬于十四阿哥胤祯,雍親王問都是多餘的,卻不能不問,問了又不能不痛心。在月色之下,他的臉蒼白得可怕,連隆科多都覺得他有些可憐了。

“我非争不可!”雍親王說,“我預備了多少年,皇上的抱負,我自信隻有我最了解,也隻有我才能把皇上的抱負發抒出來。”

隆科多對他的理想,并不太注意,關心的是那“争”。

第三章可疑的湯圓(2)

“四阿哥!”他問,“你打算跟皇上明争?”

“不!”雍親王說,“争這個字用得不适當。”

“那麼——”

“舅舅!”雍親王突然說道,“如今關鍵全聚在舅舅手裡,隻要舅舅肯幫我,我就可以如願以償。”

隆科多一驚,“我有那麼大的作用嗎?”他說,“我自己都不明白。”

“我明白!”雍親王說,“我也相信,舅舅一定會幫我,我一定會成功!”

隆科多想了一下說:“要我怎麼幫你?”

“我請舅舅無論如何設法,把那張朱谕弄出來看一看。”

“這——”隆科多說,“恐怕要看機會。”

“怎麼呢?”

“如果皇上叫我去辦這件事,我當然可以動手腳。”

“現在盒子在哪裡?”

“皇上親自鎖在櫃子裡了。”

突然間,遠處有人走近。雍親王跟隆科多都住口注視。對方顯然亦有警戒之心,不敢走近。于是雍親王招招手,将那人招近了,才看出是王成。

“什麼事?”雍親王問。

“福晉着人來叫奴才請示,宵夜酒肴設在哪裡?”

雍親王尚未答言,隆科多已搶着開口:“今晚上月色很好,這裡又涼快,就擺在這裡好了。”

王成答應着走了。一轉眼間,來了一行大小太監,總有十七八個,桌椅、餐具、食盒一齊送到。将活腿桌子支了起來,擺設停當,甥舅二人相對銜杯。王成又在上風點了一架驅除蚊蚋的艾索,那種特異的香味,将夏夜納涼,小飲閑談的悠閑情味,點綴得更濃郁了。

但表面如此,他倆的内心卻适得其反!中斷的話題未曾重續,雍親王先将弘曆無意間遇見生母的隐憂,向隆科多求教。

“這時候可出不得岔子!”隆科多說,“四阿哥,這件事可馬虎不得,先要把孩子穩住。”

“關鍵在那個小奴才,能處置得幹幹淨淨,别的我有把握。”

“若說單為處置四兒,事情好辦。”隆科多說,“我派人送他回京,一頓闆子了賬。”

“這樣最好!不過也得派穩當的人。”

“有,有!”隆科多說,“你叫王成跟我的人接頭就是。”

這個難題算是解消了。雍親王道謝以後又問,“皇上的那道朱谕,除了舅舅以外,還有誰知道?母妃呢?”

“母妃”是指德妃,隆科多答說:“想來總告訴她了。”

“那麼本人呢?”

“你是指十四阿哥?”隆科多緊接着說,“他在皇上萬壽以後,回西邊去以前就知道了。”

“喔!”雍親王很注意地,“是皇上親口告訴他的?”

“怎麼說?”

“那可不知道了。”隆科多緊接着解釋,“我是怎麼知道的呢?是看出來的。那天皇上召見十四阿哥,不叫大家進屋。我從窗外望進去,隻見十四阿哥跪在炕床面前,聽皇上教誨,好久才完,十四阿哥給皇上磕頭。出來之後,十四阿哥握住我的手,想說什麼不敢說,想笑不敢笑。我說:‘十四阿哥大喜!’他沒有說話,隻叫一聲‘舅舅’,就放開手了。”

“我倒還不知道有這樣的情形。”雍親王惘惘地說。

“事在人為!”隆科多鼓勵他說,“四阿哥,皇上也不是不能回心轉意的。”

“怎麼呢?”雍親王很關切地問。

“皇上一再跟我說,擇人惟賢。隻要四阿哥做一兩樁讓皇上看重的事,說不定那道朱谕就會改寫。”

雍親王大為失望。隆科多的話,真為俗語所說的“乏茶葉”,一點兒味道都沒有。同時他也警覺到,隆科多心目中認為大位已定,必屬胤祯,是以有這種無話找話的泛泛安慰之詞!這是件很可慮的事,無論如何不能讓隆科多覺得洩氣。

于是他說:“舅舅的話不錯,事在人為!不過不能坐待皇上改變心思,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我另外有辦法,不過,任何辦法不能沒有舅舅,尤其是當步軍統領的舅舅。”

“我當然站在你這邊,不過,我怕我的步軍統領當不長。”

雍親王心裡一跳,急急問道:“為什麼當不長?”

“最近京裡治安不好,皇上有點兒怪我,說不定會撤我這個差使。”

雍親王沉吟了一會兒說:“不要緊,我來替舅舅找幾個幫手,包管把京裡的治安維持好。”

“那可是再好都沒有。隻要京裡平靜,皇上就撤我的差,我也要跟皇上争。”隆科多問道,“四阿哥,你要保薦給我的是什麼人?”

“當然是奇才異能之士。”雍親王不願多說,把話岔了開去,“哪一天行圍?”

“還不知道。”隆科多說,“我發現皇上的精神大不如前了。”

“那,那可得上緊些。”

這所謂“上緊”,自是指謀奪大位而言,隆科多便又問道:“四阿哥,你剛才說另外有辦法,是什麼辦法?”

“還沒有想停當,就這幾天我要好好籌劃。”

“好吧!等四阿哥籌劃定了,再告訴我。”

“當然!第一個要告訴舅舅。”

隆科多點點頭說:“如果沒有别的事,我可得走了。明天一大早就有事。”說着,站起身來。

第三章可疑的湯圓(3)

雍親王不便再留,起身相送,直等隆科多上了馬,踏月而去,方始回到樂山書屋。整夜思索,大緻把計劃決定了。“沒有看到那個藏放朱谕的盒子及朱谕内容以前,還不能說自己的辦法一定行得通。”

為了四兒突然不見人影,弘曆大為困惑。他有四名哈哈珠子,最親近的除了四兒以外,是一個年齡最長,今年已十八歲的福慶。是以,他隻有将他的困惑,向福慶去求解。

“送回京去了!”福慶答複他說,“為的是四兒犯了錯。”

“他犯了什麼錯?”

“那就不知道了。”福慶說的是實話,王成就是這麼告訴他的。

“總有個緣故吧?”弘曆吩咐他說,“你替我去打聽。”

福慶隻有去找王成,得到的答複是:“四兒手腳不幹淨。”

這是宮中最犯忌的事,弘曆替四兒擔憂。然而他是偷了什麼東西呢?何以送京之前不讓四兒跟他見一面?這些疑問,仍然是福慶所無法回答的,亦隻能去問王成。

“我自己跟小主子去回。”王成這樣說,因為一切都布置好了,他原來就要在弘曆面前有番話說。

他說,四兒又是賭輸了錢,偷了雍親王一隻白玉斑指去變錢,人贓俱獲,是以送回京去處治。

“奴才本來跟四兒說,你伺候小主子一場,如今再不能見小主子的面了,應該去磕個頭。哪知道四兒做賊心虛,不敢來見小主子的面,還說最好别讓小主子知道。奴才覺得他這也是一番孝心,是以禀明王爺,把他打發走了。若非小主子追問,奴才還不敢告訴小主子。”

這番話入情入理,弘曆的智慧再高,到底隻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何知人情險惡,自然信以為真。

“這回前去,當然是交内務府治罪。他這個罪名,還能活嗎?”

當然是不能活了,不過取死之道,不在子虛烏有的偷玉斑指!王成為了安慰弘曆,故意這樣答說:“王爺已經交代了,這四兒伺候小主子讀書有功。再說也很知道愧悔,能饒他一條命,就饒他吧!看樣子,死罪可免,不過活罪總難逃了!”

“會有什罪名呢?”

“至少也得發到‘辛者庫’。”

“辛者庫”是被罪入官,充作奴隸的集中之地。皇八子胤的生母,即出于辛者庫。弘曆有一次便受“母親”教導:“回頭你八叔要來,别提什麼辛者庫的話。”因為那時他正在詢問什麼叫辛者庫,是以鈕祜祿格格有此叮囑,而在弘曆,印象就格外深刻了。

“喔,有件事,我将跟小主子回。”王成喜滋滋地說,“小主子不是愛那四川馬嗎?奴才回明王爺,已經另外找了匹馬,跟内務府兌換過來了。”

“喔,”弘曆喜逐顔開,“馬在哪兒啊?”

“在咱們自己園子裡的馬号裡喂着呢!不過,王爺說了,功課要緊。定規下來:逢三、六、九的日子才能讓小主子騎着去玩。明天逢九,就能騎了。”

“好,”弘曆說道,“明天我還得騎着馬去吃湯圓。”

一聽這話,王成又驚又喜。驚的是果然不能忘情李金桂的湯圓;喜的是布置好了一套花樣,正不知如何才能施展,此刻,可有了極好的機會了。

于是,他平靜地問:“小主子是到哪兒去吃湯圓啊?”

“喏,山那面的松林裡。”

“山那面松林裡?”王成微吃一驚似的,“小主子你跟奴才說詳細一點兒。”

“怎麼?”弘曆覺得他的神色有異,“有什麼不對嗎?”

“現在還不知道呢!小主子,你請快點兒說吧!”

弘曆便定定神,将那天的情形回想了一遍,從容不迫地細講了一遍。一面講,一面看王成的臉色,他不斷地眨眼,頗有驚惶不定的神色。

“糟了!小主子。”王成等他講完,大為搖頭,“也還算運氣,就不知道過了病沒有?這可怎麼辦呢?”

弘曆大吃一驚:“王成,你說什麼?”

“小主子遇見的那宮女是個瘋子!不犯病跟好人一樣,犯了病是武瘋,拿刀動杖,見人就砍。小主子都虧得那天她不曾犯病!不過,吃了她的湯圓可壞了!”

“現在沒法兒跟小主子細說。”王成沉吟了一下,突然說道:“這樣,奴才立刻送小主子回園,請示王爺,看是怎麼個辦法。”

弘曆可真大惑不解了!不過吃了幾個湯圓,有什麼大不了的?莫非——弘曆突然想到,當年羹堯進京述職的随從,所帶來的有關西南放蠱的傳說,莫非那湯圓中也有蠱毒?

這樣一想,心裡不由得大起恐慌,自然而然地聽從王成的擺布了。

第三章最高機密(1)

王成有王成的想法,因為跟弘曆一起在萬壑松風讀書,還有幾個弘曆的小叔叔:比弘曆大五歲的二十阿哥胤;與弘曆同年的二十一阿哥胤禧與二十二阿哥胤;比弘曆小兩歲的二十三阿哥胤祈。他如果在那裡玩花樣,一定會引起極大的驚擾,會有很嚴重的後果,是以施此調虎離山之計,将弘曆帶回獅子園,才告訴他,何以吃了那幾枚湯圓,事便壞了。

“那瘋子有麻瘋病,治好了,可是沒有斷根。麻瘋病最容易過人,小主子吃了她做的湯圓,說不定就染了她的毒。這件事,”王成說道,“奴才現在想想,還不能讓王爺知道。不然要挨罵!”

弘曆雖有成人之度,此時卻露了孺子的本色,怕染上了麻瘋病,又怕父親責備,又急又怕,不由得“哇”地一聲哭了。

“别急,别急!”王成急忙安慰他說,“等奴才來想法子。”

雍親王府有個管賬的,姓楊,精擅歧黃,王府中上上下下,有了病都請他看,是以皆稱他“楊先生”而不稱名。王成是早就跟楊先生說通了的,此時所謂“想法子”便是将楊先生請來商量。

“這個病,如果染上了,可麻煩!亦可以說,一輩子就完了。幸而發覺得早。”楊先生問道,“有幾天了?”

弘曆想了一下答說:“是五天以前的事。”

“不出幾天,還有法子好想!等我來仔細瞧一瞧。”

于是先看臉色,再看眼睛;看完手臂還不算,讓弘曆脫光衣服,躺在涼床上,全身上下,細細看遍,才松了口氣。

“還好,還好!病毒是染了,染得不重,隻要好好洩一洩,将那點兒毒瀉幹淨了可保永無後患。”

聽此一說,弘曆心上一塊石頭,方始移去,“楊先生,”他問,“怎麼瀉法?”

“自然是吃瀉藥。要連瀉三天,這三天之中,隻能喝水,最多喝點兒米湯,不能吃别的東西,不然病毒瀉不幹淨。”

于是楊先生開了兩張方子,一張是瀉劑,以滑腸為主,隻要吃了食物,很快地即有便意。一張是補劑,怕他洩瀉太甚,會傷身體,是以預作彌補之計。

等那服瀉劑一服下去,隔不了多久,弘曆的肚子便疼了,而且聲如雷鳴,這一瀉,瀉得他渾身乏力,隻有靜靜地躺着。王成親自看守,除了米湯與清茶以外,什麼食物都不準他吃。

十二歲的孩子,正在發育的時候,飯量特佳,一頓不吃尚且過不得,何況整天?到晚來餓得頭昏眼花,向王成說道:“實在不行了!非吃不可。”

“不能吃!”王成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楊先生一再關照的。”

弘曆無法,隻有忍耐。餓得睡不着,隻是在想吃食。奇怪的是,平時讨厭的東西,此時卻都想了起來,渴望能弄來嘗一嘗,自己都不明白,好惡之心,何以突然會改變?

這樣到了半夜裡,餓得簡直要發瘋了。悄悄起床,哪知腳剛着地,陪他在一屋睡的王成就醒了。

“小主子要幹什麼?”

“不行!我心裡發慌,仿佛天要坍下來似的。”

王成看他滿頭虛汗,知道他支援不下去了,點點頭說:“喝點兒米湯吧!”

“米湯,米湯!”弘曆咆哮着說,“米湯管什麼用?”

話還未說完,一頭栽在地上。原來他虛弱得中氣都不足了,一股怒火撐着持着,勉強發了脾氣,隻覺眼前金星亂飛,天旋地轉,不由得立腳不住。

王成趕緊把他抱了起來,放在榻上,但叫人拿來的仍是米湯。慰情聊勝于無,弘曆一氣喝了兩大碗,肚子漲得不得了。不多片刻,腹中聲響,又是一場水瀉。

看看折騰得他夠了,王成問他:“小主子,你還要去吃湯圓不要?”

弘曆餓得說不動話,隻是搖頭。

“好吧!請楊先生來看看,如果毒瀉幹淨了,就弄東西吃。”

楊先生私下問了王成,也認為這場教訓,足以吓阻他再往松林裡去胡闖,便假意說是毒已瀉淨,替他開了一張健脾開胃的方子,并又關照,開始進食時,切不可過飽。

“小主子!”王成神色惴惴地說,“如今麻瘋毒是不要緊了,身子養幾天就可以複元。不過,這件事給王爺知道了,仍舊是不得了的事。”

“我也正要跟你商量。王成,”弘曆極堅決地指令,“你非得給我瞞着不可!”

“奴才倒願意替小主子瞞着,就怕小主子自己說了出去。那時候,奴才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會,決不會!”弘曆斬釘截鐵地。

“真的不會?”

“你好嗦!”弘曆有些不耐煩了,“這又不是什麼有面子的事,我跟人去說幹什麼?”

這下算是将弘曆徹底收服了,既不怕他再去找湯圓吃,也不怕他會洩露曾有此遭遇。胤接得王成的報告,頗為滿意,從此讓他參與了更高的機密,但并非最高的機密。

第三章最高機密(2)

最高的機密,是連隆科多都不知道的,隻是胤自己在肚子裡打主意。

他最關心的便是那張傳位給胤祯的朱谕。幾次跟隆科多說,務必要想法子偷出來看一看。可是,隆科多沒有機會。

“要說偷到這裡來給四阿哥看,這件事太危險。”于是,隆科多說,“照我看,四阿哥也犯不着這麼做,萬一出了事,洗都洗不清。”

胤當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他曾經考慮過,隻要讓隆科多看一看,也是一樣。隻怕隆科多未曾看清,傳述不确,誤了大事。如今說不得,隻好退而求其次了。

“那麼,舅舅能不能找個機會,看他一下呢?”

“這倒可以想法子。”

“那好!準定請舅舅看了來告訴我,不過,”胤加強了語氣說,“務必請看清楚,隻字不能錯。”

“這一點兒記性我還有。”

隔了四天,隆科多興沖沖地來了。一看他的臉色,胤便知所謀有成。請到樂山書屋,親自關緊門窗,才動問究竟。

“朱谕是這麼寫的。”隆科多蘸着茶汁,在大理石的桌面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寫了抹去,一共是十個字:“傳位十四阿哥胤祯。欽此。”

胤又驚又喜地問:“就這十個字?”

“還有年月日,是‘康熙六十一年六月初二禦筆’,共十二個字。”

“這可是太巧了!”胤笑道,“真正天從人願。”

“喔!是嗎?”

隆科多又高興又疑惑,而疑惑畢竟多于高興,是以怔怔地望着胤,說不下去了。

“舅舅,”胤問說,“不曾看錯一個字?”

“不曾看錯。”

“十四阿哥上面,可有一個‘第’字?”

隆科多想了一下,斷然答說:“沒有。”

“那麼,舅舅請看!”

胤将“傳位十四阿哥胤祯欽此”十個字寫下來,在“十”加一橫,一豎往上一鈎,變成一個“于”字。

于、於通用,這一下立刻變成“傳位于四阿哥”,真是巧不可偕。然而胤之祯又怎麼辦?

隆科多剛想發問,胤已經開口了:“‘祯’字筆畫少,我這個‘’字筆畫多。”他說,“以少改多,一點兒不難。”

說着,又動起筆來,将“貞”上一小畫出頭,最下面再加上一畫,使得“貞”之下的兩撇,變成一個“大”字,“祯”就變成“”了。

“妙極!真妙極了!”隆科多極高興地說。

還有妙的!胤心裡在想,果然所謀得遂,不但奪了胤祯的皇位,還要奪他的名字。祯、同音,絲毫無異,一旦做了皇帝,援用避音諱之例,可以命胤祯改名,這是第一步。

第二步便是避書寫之諱。最簡單的辦法,便是缺筆。皇帝禦名“玄烨”,“玄”字便寫作“”。自己胤的字,缺筆便可寫成“祯”字,不是傳位于胤嗎?一點不錯。這一下,是連曆史都騙過了。

當然,他這個想法是不會告訴隆科多的,隻是沒告訴他,如何移花接木。

“如說假寫一張朱谕,把真的換了出來,是絕對不行的事。萬一皇上要取出來檢點一下,不是要拆穿了?”

“萬萬不可!”隆科多說,“那可是你不能開玩笑的事!”

“然則,隻有臨時動手腳!”

“誰來動?”

“自然是舅舅。”胤說道,“這事并不難。多練習幾次就行了。來,來,舅舅試試看。”

胤用朱筆照原樣寫一遍,隆科多便照他的話試。第一遍不理想,第二遍字是改對了,朱色有濃淡。直到第三遍才改得符合要求。

胤看了一遍說:“舅舅你自己看,可是天衣無縫?”

隆科多自己也很滿意。可是學得再像,改得再好,有何用處。

幾乎經過整夜的研究,假設了“出大事”——皇帝駕崩時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才作了決定。事實上隻是說服了隆科多,而且隆科多亦隻是勉強應承而已。

因為到那時候要找到一個将朱谕改過,再宣示于衆的機會很難。第一,這必須是皇帝已死之後,才有機會。如果皇帝在彌留之際,吩咐開讀朱谕,則縱有改動的機會,亦無所施其技。否則,皇帝先就看出來了。

其次,皇帝“大漸”時,自然諸王侍立,等着送終,而大家心目中所想的一件事是:究竟是不是十四阿哥接位?是以在隆科多開讀朱谕時,必然有人亦步亦趨地跟着,何能有機會加以改動?

是以“十”字改“于”,“祯”字改,雖說天從人願,巧不可言,但隆科多認為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惟一可能成功的情況是,皇帝駕崩時,隻有自己一個人承受“末命”,然後拿出改過的朱谕示衆,死無對證,沒有人能說它出于僞造。而這一情況,是太不可能出現了。

第四章遺诏(1)

由熱河回京後,皇帝複于十月廿一日駕臨南苑行圍。到十一月初,由于受寒的緣故,聖躬不豫,于是回駕至海澱的暢春園養病。

這一次的病勢很不好,最主要的是皇帝自己覺得衰老了。過去皇帝從未将生病視作一件嚴重之事,常是一面服藥,一面處理政務,在病榻前召見大臣,而這一次卻大為不同,精神委靡,倦怠的神色,一直浮現在臉上。

是以,幾件大事,他都命年紀較長的皇子代勞,第一件是批閱奏章,命皇三子誠親王胤祉替代。這等于太子監國,是因為皇長子胤、慶太子胤,均在幽禁之中,胤祉最長的緣故。

第二件是冬至南郊大典皇帝命皇四子雍親王胤恭代,這是照例要齋戒的,住在齋所要好幾天不能自由行動。

當此緊要關頭,忽然有這樣一個差使,胤大為焦急,隻好假意上奏,說聖躬達和,懇求侍奉左右。

皇帝不許,在原奏上批示:“郊祀上帝,朕躬不能親任,特命爾恭代齋戒大典,必須誠敬嚴恪,爾為朕虔誠展祀可也。”

第三件是緻祭孝東陵,特派皇五子恒親王胤祺前往。孝東陵在世祖孝陵之東,葬的是皇帝的繼母孝惠章皇後。皇帝天性純孝,雖為繼母,視為親娘,奉養到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方始駕崩,第二年四月下葬,至今不過四年。皇帝是聽說孝東陵的工程微有缺陷,特命胤祺趁冬至掃墓緻祭,細加察看。胤祺此行亦很不放心,因為除了皇帝以外,他的生母宣妃郭羅氏亦在病中。

除此以外,皇帝又派禦前侍衛阿達色,是夜馳往西北軍前,立召大将軍胤祯回京。顯然的,皇帝是怕自己一病不起,是以召回胤祯,以備繼位。

到得十一月初十,禦醫悄悄向隆科多報告皇帝的病,已無可救藥,年邁體弱,随時可能賓天。這些話在隆科多心中,激起了極大的波瀾,與胤所商定的密謀,是不是付諸實行,此刻到了必須作最後決定的時候了。

如果要實行,目前的時機很好。封存在“正大光明”匾額後面的鐵盒,皇帝已命侍衛取了來,就放在禦榻枕邊。侍疾的皇子都曾見過,也都知道,内中所貯,是诏示大命所歸的朱谕。是以,一旦宣谕,無人會覺得突如其來。

其次,侍疾的常是隆科多一個人,要下手機會是太好了。可是這件事做起來雖不難,自己卻還嫌膽量不足。他很想跟胤商量,無奈其人在齋所,雖然每天派侍衛來向皇帝請安,卻決不能托此人傳遞密信。

這樣躊躇不久地考慮到十一月十三,他通前徹後地想遍,認為這件事做了并無後患,終于下了不可再改的決心。

“你回去跟王爺說!”隆科多告訴胤的侍衛,“皇上的病情不好,請王爺随時預備奉召來送終。”

這天傍晚,禦醫請脈以後,向侍候在寝宮以外的各位皇子說:“皇上的大限到了,不是今天的後半夜,就是明天上午,一定會起變化。”

于是隆科多向皇八子胤說道:“八阿哥,我看該召三阿哥、四阿哥到園裡來。如何?”

“應該!”

隆科多即刻派人分頭去召請。誠親王在大内,路途較近,首先到達;雍親王遠在南城天壇,一時還到不了。

“皇上此刻睡着!”隆科多看一看表說。

說着,複又返身入内。誠親王胤祉跟他的幾個弟弟,都不敢跟了進去。因為清朝開國之際父子叔侄兄弟之間的倫常劇變,不一而足。康熙三十八年,廢太子曾有窺伺父皇行幄,意求不測的逆謀。皇長子心地糊塗;皇八子居心叵測,因而皇帝甯願将一己的安全托諸異姓至戚,對親生之子防範極嚴,像寝宮這種重地,錯走一步,便有大禍。是以不奉召喚,決不敢擅自入殿。

皇帝醒過來了,精神仍然委頓異常,用微弱的聲音問道:“什麼時候了?”

“酉末戌初。”隆科多剛說完,小金鐘就響了,一共打了九下。

“今兒幾時啊?”

“十一月十三。”隆科多說,“禦醫說了,一交了大節氣,皇上就會一天好似一天,年下一定可以康複。”

皇帝微露笑容,顯然感覺欣慰:“西邊的人去了幾天了?”他又問。

“初十去的,三天。”

“年裡怕來不及了。”

隆科多知道,皇帝的意思是,大将軍胤祯在年裡趕不回來。這是一定的,來去決不能這麼快。想了一下答說:“反正遲回來、早回來都不生關系,皇上不必是以煩心。”

“我不煩,反正已經安排好了。”皇帝一面說,一面将眼睛複又閉上。

“是!”隆科多答應着,發現眼前隻有他一個人,做什麼事都沒人知道。

然後皇帝的眼睛又閉上了,瞑目如死。隆科多很小心地伸手到他鼻孔前面試探,幾乎覺察不出呼吸。

這使得隆科多又記起禦醫的話:“皇上虛弱極了,保不定睡着睡着就咽了氣。書上所說的‘無疾而終’就是這個樣子。論起來也是一種福分。”果然如此,駕崩不一定由自己發現,倘或“大事”出在正好自己離開時,豈不一切都措手不及?

就這樣在考慮時,發覺皇帝臉色突變,喉頭呼噜呼噜地響,這是在“上痰”了!一口氣接不上,就會撒手塵寰。隆科多心裡有些亂,急切間拿不定主意,或者說是拿不出主意——不知道該幹什麼?

皇帝倏然張眼,很吃力地說了一個字:“來!”

“奴才在這裡。”隆科多走到床前,還有兩名太監也上來伺候。

皇帝掙紮着伸手到枕頭下面去摸索,有個最貼身的太監梁英便問:“取鑰匙?”

皇帝以目示意,手也不動了。于是梁英為他從枕頭下面将鑰匙找了出來。皇帝指一指,示意交給隆科多。

“倘或我不行了,”皇帝斷斷續續地說,“這裡有交代!”他将頭側過去,看着放在裡床的小鐵箱。

“是!”隆科多跪下來,極認真地答說,“奴才必遵旨意辦事。”皇帝點點頭,表示滿意,又将雙眼合上。不一會兒,閉着的嘴唇慢慢張開,微微歪向一邊,這表示皇帝已經入夢,是以肌肉失去控制。

隆科多心念一動,覺得是個極好的機會,随即輕聲說道:“皇上睡着了,千萬别出聲,皇上難得睡一覺。”接着揮一揮手。

于是梁英跟另一名太監蹑足退了出去。隆科多很快地,也很謹慎地,将鐵箱提了過來,轉入套間。那是他侍疾所住之處,自然有書桌,由于承旨代批奏折,是以也有朱筆。

回頭看清楚了沒有人,他很快地将鐵箱打開,極力保持鎮靜地篡改了那張朱谕,正要放回鐵箱時,聽得門上剝啄兩響。

聲音雖輕,而在隆科多如聞當頭霹靂,吓得一哆嗦,急急回頭看時,是梁英在叩門。

第四章遺诏(2)

行迹已在敗露的邊緣,隆科多必須彌補。眼風掃處,看清楚朱硯的蓋子已經合上,朱筆亦已加上筆套,不覺放了一大半的心,篡改并無證據,事情就不要緊了。

于是他定定神問:“什麼事?”

“皇上似乎不大好!”

“怎麼?”

“似乎沒有鼻息了!”

隆科多大驚與大喜交并,但看到手中的朱谕,想起偷窺密件這一節需要掩飾,轉念又想,這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不過需要梁英作證,最好加以籠絡。

“你看,”他說,“皇上傳位給四阿哥!”他把朱谕交給梁英,“你聽見的,皇上交代,照朱谕行事。這是極要緊的東西,我交給你收着。如果出了大事,你什麼事也不用管,隻看着這道朱谕!”

這是拿梁英當自己人看待,托以重任。梁英卻因皇帝似已駕崩,而接位之人,大出意外,這雙重的刺激,使得他瞠然不知所答。

隆科多突然警覺,“不行!”他從梁英手中收回朱谕,放入鐵櫃,将鎖捏上,收回鑰匙,再拿鐵箱塞入梁英懷中,“你捧好了!”

因為這張朱谕關乎天下,自有載籍以來,可能沒有比這張三寸寬七寸多長的紙更重要的檔案,萬一梁英失落毀壞,便是件令人死不瞑目的事,是以必得收在鐵箱裡才能放心。

于是匆匆走向外間,隻見已有好幾個太監在垂淚了。隆科多不暇多問,直奔禦榻,伸手便去探鼻息,毫無感覺,再張開眼皮來看,瞳仁已經散了。

想起君臣之義,至戚之情,隆科多自然也很傷心,不過方寸未亂,大聲喊道:“梁英。”

梁英應聲而至,直覺地将鐵箱捧上。隆科多開了箱子,取出那道朱谕,徑自向外走去。

走到殿門,頓一頓足放聲大哭。這有個名目,叫做“啕踴”,是搶天呼地般舉哀,太監們自然跟着他同樣行動。殿裡殿外,頓時哭聲震天了。

誠親王胤祉以下諸皇子,無不大驚失色,天性比較淳厚的皇七子淳親王胤已“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怎麼樣,怎麼樣?”胤祉的聲音都變了。

“皇上、皇上駕崩了!”隆科多哽咽着說。

于是胤祉直往裡奔,他的弟弟們一齊跟着,進了寝宮,撲倒禦榻面前,号啕大哭。

“各位阿哥,請節哀,勉襄大事。”

“荷,荷!”胤祉哭着點頭。

“舅舅!”胤問道,“大将軍什麼時候才能回家?”

“總得出了年。”

“他怎麼辦呢?”胤頓着足顯得極為難地,“國不可一日無君!”

“八阿哥,”隆科多裝得困惑異常地,“請再說一遍。”

“我說,國不可一日無君——”

“不,”隆科多将朱谕一揚,“皇上遺诏傳于四阿哥!”

“什麼?”所有的皇子,不約而同地問。

那種驚語,疑想诘責,形形色色,表情不同的眼光,像一支支利箭似的落在隆科多臉上,令人難以消受,可是隆科多知道,此時若露絲毫退縮的神色,可能就會全功盡棄。因而盡力保持平靜,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遺诏在此,請各位阿哥看明。”

胤一伸手就去接,隆科多卻不給他,往裡一奪,意露戒備,表示胤失禮。

“請各位阿哥跪接遺诏。”

這一下提醒了大家,紛紛下跪。隆科多才将朱谕交到胤祉手裡。

“梁英,”隆科多吩咐,“掌燈!”

梁英便捧了一盞西洋式大玻璃罩的燭台過來,站在胤祉旁邊,他看過了交給胤。

胤就着燈細看,怎麼樣也指不出與大行皇帝筆迹有不同之處,隻得默默地交給胤。

就這時,聽得有人哭着進來,大家轉臉去望,正是雍親王胤,望見禦榻,便跪了下去,雙手握臉,好久沒有聲音,然後“哇”一聲,響亮非凡。就像兩三歲的孩子,驟遇驚痛,一時氣閉住了,必得好一會兒才能哭出聲來一樣。

他這一哭引發了其他兒子剛停的哭聲。但所哭的原因,并不一樣,有的是傷心自己繼承落空——雖然早就知道大位有定,但未曾揭曉,畢竟還有萬一之望;有的是素知四阿哥刻薄陰險,心狹手毒,從今怕難有好日子過;有的是看出大位授受,已有疑問,兄弟束甲相攻之禍,恐不可免!

就這樣哭,沒有一個願意說話,因為一開口,局面馬上就有絕大的變化。隻要對四阿哥一稱“皇上”,君臣之分,就此制定。從誠親王以下,誰也不願作此尊稱。

于是隆科多打開了僵局,站起身來,疾趨數步,到得雍親王面前跪下,口中說道:“皇上請節哀順變,以國為重!”

這“皇上”二字,撞擊在雍親王心上,實在承受不住!莫非是夢?這夢可是來得太美,太快,太容易。渾身三萬六千根汗毛似乎已化成三萬六千條繩子,輕飄飄地将他吊上天空。然後,那三萬六千條繩子似乎一齊斷裂,将他吓得魂飛天外,一下子昏倒在地。

“皇上,皇上!”隆科多喊。

“皇上,皇上!”梁英也喊。

太監們都奔上來了,扶的扶、喊的喊;還有人掐人中,灌熱茶,一陣折騰,讓雍親王悠悠醒轉。而在這亂哄哄的當兒,皇八子胤,已悄悄将誠親王胤祉拉到外面密談去了。

“三哥!”胤說道,“你看這件事怎麼樣?”

胤祉使勁晃一晃腦袋,握拳在額上輕輕槌了幾下答說:“我到現在還弄不清楚!”

“疑問很多,第一、皇上何以忽而賓天,彌留之時,何以不召大家送終;第二、遺诏的筆迹雖不假,隆科多為什麼不等大家都到了,再打開鐵箱?”胤又說,“倘或他把這張遺诏毀了,如今怎麼辦?豈不天下大亂了嗎?”

“是呀!這些疑問,都得有個明白交代才好!”

“對的。現在得要隆科多把這兩點解釋明白。如果不夠明白,我們不能承認有這麼一位嗣皇帝。”

誠親王胤祉同意他的辦法,立即派人将隆科多請了出來,由胤很率直地提出質詢。

“是的!我可以解釋。”隆科多已經在這短短一段時間内,通前徹後地考慮了,不慌不忙地說:“皇上是在睡夢中駕崩的,禦醫早就說過,皇上可能有這樣的大福分;其次,皇上曾交代,大事一出,讓我即刻開鐵箱,遵遺诏行事。這話,梁英也聽見的。”

“何以皇上一駕崩,命你首先開鐵箱?這是什麼意思?”胤緊接着說,“付托天下至大至重之事,皇上應該命重臣共同開讀遺诏。舅舅,你說是嗎?”

“是的!我完全同意八阿哥的看法。不過,我此刻倒悟出皇上的深意來了,皇上因為我管着步軍統領的差使,是以首先要讓我知道是哪位阿哥繼位,好即刻作周密的部署,保護新君。”

第四章遺诏(3)

這個理由似乎牽強,但卻駁他不倒。尤其是隆科多的語氣從容,不似作僞的樣子,越發使人莫測高深了。

“兩位阿哥,”科隆多乘機說道,“皇上賓天,四海震動,如今新君嗣位應該速定君臣的名分,片刻遲疑不得。否則于國家大大地不利,皇上在天之靈,亦會不安。”

“君臣的名分當然要定的,但亦不宜草草。”胤答說,“請舅舅先照料大行皇帝。”

隆科多無話可說,答應着重複進殿。誠親王胤祉便說:“事情似乎沒法子了!”

“不!這時候非弄個清楚不可。”當即吩咐,“傳這裡的總管來!”

這裡的總管是由梁英代理,聽得傳喚,便向隆科多請示進止。

“照道理說,八阿哥無權傳喚。不過此刻不是講這些禮節的時候,你多帶幾個人去!看八阿哥問些什麼,你照實說好了。”

“可是,你千萬記住,是皇上駕崩以後,我才遵遺命開鐵箱的。你懂嗎?”

梁英想了一下答說:“懂!”

“真的懂?”

“好!”隆科多說,“你明天就真授,實任這裡的總管。”

梁英答應着,挑了幾個在禦前伺候而人又老實的太監帶了去。

向兩位皇子行過了禮,隻聽胤說道:“梁英,你伺候皇上多少時候了?”

“奴才以前不曾伺候過皇上。”

“什麼?”聽得胤聲色俱厲地斷喝,梁英才發覺自己是誤會了,急忙說道:“八阿哥是問駕崩的皇上?奴才是哈哈珠子的時候,就在皇上跟前當差:二十五年了。”

“那麼,你總聽說過,皇上要傳位給哪位阿哥。”胤緊接着解釋,“我不是說,皇上告訴過你,要傳位給誰,是你總聽人說過?”

“是!”梁英答說,“有人說,西邊的十四阿哥,早讓皇上看中了。”

胤點點頭,對他的答語,表示滿意,“皇上是什麼時候駕崩的?”他問。

“不知道。皇上好好地睡着,奴才走過去一看,似乎神氣不對,請隆大人來看,才知道咽氣了。”

“那時候隆大人在什麼地方?”

“在裡頭套間。”

“在幹什麼?”

梁英知道這句話很要緊,一說實情,便露破綻,他想了一會兒,歉意地答說:“奴才想不起來了!”

“想不起來了!”胤皺着眉說,“怎麼會呢?”

“那時奴才隻想着皇上,心裡在說:别是出了大事?越想越害怕,什麼都顧不到了。”

誠親王胤祉比較忠厚,插嘴說道:“這也是實情。”

“好!你再說!”胤祉接着問,“隆大人來了以後怎麼樣?”

“先探鼻息。奴才看他一伸手,臉色就變了。”

“然後呢?”

“然後就開鐵箱,看皇上的朱谕。看完了隆大人對奴才說:是傳位給雍親王。說完,隆大人将朱谕又放回鐵箱,叫奴才小心捧好!緊接着就出殿來了。”

照此情況,似乎沒有毛病。但先開鐵箱一節,總覺可疑,胤想了一下又問:“皇上在睡着以前,有什麼話交代隆大人?”

“奴才不知道。”

“不知道!”胤精神一振,“不說皇上交代隆大人,萬一出了大事,首先打開鐵箱來看嗎?”

“喔,是這話!”梁英很機警,“有的。”

“當時皇上怎麼交代?”誠親王胤祉問說。

“皇上那時候已不大能動了。”梁英一面回憶,一面回答,話說得很慢,“手伸到枕頭下面掏摸,奴才幫皇上把鐵箱的鑰匙找到交在隆大人手裡。揮揮手命奴才回避,奴才就走遠了。皇上的聲音很低,奴才聽不清楚。不過皇上一直指鐵箱給隆大人看,那是奴才看得很清楚的。”

“這話就不對了!”胤指出沖突,“你一會兒說聽見皇上交代,一旦駕崩,讓隆大人先開鐵箱;一會兒又說皇上的聲音低聽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梁英心裡有數,他剛才那段話,不盡不實;但他也很聰明,深知越描越黑,話中的漏洞怎麼樣也不能補得天衣無縫,因而索性認錯,“奴才記不太清楚了。皆因當時皇上病勢沉重,交代後事,奴才隻想着皇上平時的恩典,精神都有點兒恍惚了。不過!”他加重了語氣說,“鑰匙是奴才替皇上在枕頭下面找到,皇上交給隆大人;還有,皇上一直指鐵箱給隆大人,那是清清楚楚記得,一點兒都不會錯的。”

他這麼一說,胤反倒無法再往下問了。揮一揮手,把他打發走了,問胤祉的态度。

“三哥,你看如何?”他說,“照我看其事可疑。”

“可是抓不住他的證據。再說,皇上将鐵箱交給舅舅這件事,确是有的。不過——”胤祉非常為難地,“這件事跟大家商量,也商量不出一個結果來。”

“不見得!把老九找來,商量商量看。”

他指的是胤祉的同母弟,皇九子貝子胤。他是胤的死黨,是以直截了當地表明态度:“八哥怎麼說,怎麼好!”

“我是想請你出個主意,該怎麼辦。我有主意,不就不找你了嗎?”

“能不能拖着,先不見禮。慢慢兒再想法子?”

“你這個主意不行,國不可一日無君,名分今天一定要定下來。人家也不容你不定!”

胤心裡在想,如果不承認胤,就得用胤祯來抵制;倘或能夠将胤跟隆科多抓起來,由胤祉領頭,說奉皇考遺命,傳位于十四阿哥。一面派專人去奉迎新君,一面由胤祉代掌政權,亦無不可。但是,如何才能把胤跟隆科多抓起來?守衛暢春園的副将,歸步軍統領隆科多指揮,他會聽胤祉的指令嗎?

大家都沉默了。一想到隆科多手扼重兵,整個京城及近畿都在他控制之下,不由得都有一愁莫展之感。

“今天是輸了!”胤終于打破了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低沉的聲音中,充滿了絕望,但猶如垂死的掙紮一般,突然變得很有力量:“可是,還有扳本的機會!老九,你趁往西邊路上還沒有封禁之前,趕緊派人去接頭,隻要那裡一起兵,我們在裡頭自會響應。”

胤對秘密通信一道,很有研究。因為他跟天主教的神父、耶稣教的牧師頗有往還,研究出幾種秘密通信的方法,一種名為“套格”宜于簡單通信之用。方法是不論寫封信,或者做一篇文章,表面看來,平淡無奇,毫無破綻,暗地裡将要緊的字眼,嵌在中間,猶如科場作弊的關節一樣,對方隻須拿套格往原件上一覆,挖空的地方有字顯現,即是要說的話。當然,套格有很多種,一一編号,該用那一套格,事先約定,或者臨時暗示,皆無不可。

另外一種是用外國字拼音,譯成滿洲話,哪一個羅馬字跟滿洲話的某一個字“對音”,自有一套很詳細的規定。這個法子比較複雜,非學得純熟了,無法運用。好處是可以說得詳細,不比套格受限制,隻能傳達一句簡單的話。

當時胤遵命而行,用拼音法将這夜所發生的大事,先寫成滿洲文,再翻成拼音的羅馬字,派親信侍衛,即夜飛遞。

第四章真太後變成假太後(1)

在彼此僵持的情勢之下,胤在經過極度的震動之後,心神略定。像此刻的情形,他平時亦曾設想過,并不算意外,他認為最好的應付辦法是,以不變馭萬變。不變的是他的嗣君的身份,是以并不催促他的兄弟來行君臣之禮,隻命隆科多傳谕各處:四阿哥奉大行皇帝遺诏,已接掌大位。于是暢春園奔走相告,都知道雍親王成了皇帝。雖然都不免有驚異之感,但已收到先聲奪人的功效,胤頓感孤立了。

“不能不認輸了!”誠親王胤祉說,“老四向來喜怒無常,翻臉不認人,不能不防他。”

胤歎口氣,很吃力地說:“那,三哥帶頭吧!”

于是皇子們都排好了班,胤祉将隆科多找來問道:“我們該怎麼行禮?”

“自然是跟皇上先道賀!吉服道賀以後,馬上就可以摘纓子辦大事了。”

這話是“綿裡針”,十分厲害。因為朝賀穿吉服,而遇有大喪,聞訊之初就得将帽子上的紅櫻摘除,然後遵禮成服,如今因為未曾朝賀,便不能換喪服,豈非不孝?

是以,不容胤祉再猶豫了!率領諸弟入殿,隆科多已将胤扶入寶座,受了兄弟們的大禮。胤一腔怨氣不出,站起身來,摘下帽子,使勁往地上一摔,大踏步走了出去。

嗣皇帝勃然變色,但随即恢複常态,口中喊道:“誠親王!”

“臣在!”胤祉勉強答應。

“皇考大事,派别人我不放心,你在這裡護靈。”

于是嗣皇帝一一分派差使,将兄弟們東一個、西一個地隔離起來。最後傳召大學士馬齊。

馬齊原是擁立胤的,扈跸在暢春園,對皇帝的病勢頗為憂慮,卻料不到崩得如此之快,更料不到是四阿哥接位為君。此時聽得宣召,不免惴惴,入殿行了大禮,屏息待命。

“皇考棄天下而上賓,我方寸已亂。不過國政不可一日廢弛,我派你為總理大臣!”

馬齊沒有想到膺此重任,當即答道:“奴才資質庸愚,并已年邁力衰,深恐一人之力不足,難荷艱巨。”

“是的,我亦不能把千斤重擔放在你一個人身上。”嗣皇帝說,“我一共派四個總理大臣,除你以外,是八阿哥、十三阿哥、舅舅隆科多。”

“十三阿哥?”馬齊說道,“還在家宗人府。”

“十三阿哥遭人誣陷,圍禁高牆。皇考幾次向我道及,說此事處置得過分嚴厲,微窺聖意,在康熙六十二年新正,十三阿哥必可蒙恩開釋。誰知竟等不到新年,我仰體皇考之意,自然要加恩十三阿哥。”說到這裡,喊一聲:“舅舅!”

“臣在!”隆科多急忙答應。

“派人傳我的旨意,立即釋放十三阿哥,護送到園裡來,讓他瞻仰遺容。”

“是!”隆科多答應着,退了出去。

于是嗣皇帝向馬齊降旨:第一,拟呈治喪大臣名單;第二,深恐人心浮動,有小人乘機造謠生事,應嚴格禁止;第三,明天上午奉移大行皇帝遺體入大内乾清宮,立刻開始預備。

馬齊答應着,自去召集從人,分頭辦事,其時已經在醜末寅初了。

其時深宮已經得到消息,但語焉不詳,隻微聞皇帝駕崩。消息是隔着宮門傳進來的,隻能聽聽,無法究诘。在病中的宜妃,對此格外關心,力疾起床,要去看德妃打聽詳情。

等她一到,已有好幾位妃嫔在,其中一半是素日跟德妃相契,一半卻是趨炎附勢,以為一接到十四阿哥接位的好消息,德妃母以子貴,立即成為太後,便好首先朝賀。

但是消息沉沉,連皇帝究竟是彌留還是賓天,亦無法求證。正個個愁悶之際,見宜妃扶病而至,便又都生了希望,因為深宮之中,公認宜妃最能幹,常有他人不知的新聞,在宜妃口中,可以源源本本得知詳情。這時都期待着她會帶來确實資訊,是以不約而同地将視線集中在她身上。

“你身子不爽,這麼冷的天,也跑了來!”德妃體貼地親自上前迎接,“來,快來烤烤火。”

熊熊的火盆四周坐滿了人,便有人自動讓出很大的一塊地方來容納宜妃的軟榻。還未安置停當,她便問道:“大概都得到消息了!”

“是啊!”德妃憂形于色地,“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原來你們也沒有準信兒!”宜妃說道,“這不是回事,非打聽确實不可。我看事貴從權,開了内右門到内奏事處去問問吧!”

“是啊!”勤妃陳氏說道,“皇貴妃在暢春園,這裡就數德姊姊的位分最高。”

德妃也有此意,但怕人說她不是惦念皇帝的病勢,而是關心十四阿哥的前程,是以不肯這麼做。此刻依舊保持沉默。

“你不肯做主,我做主,皇上怪下來,我受責備。這是什麼時候,還能照平時那套規矩辦事?”

于是由宜妃傳谕,派德妃宮中的首領太監到内右門跟護軍交涉。不久這個太監匆匆而來,一進門便淚流滿面。

“萬歲爺去了!”

聽得這一句,立刻哭聲大作。宜妃一面哭一面問:“是傳位給哪位阿哥?”

“聽說名字裡有個‘真’字聲音的阿哥。”

“那當然是十四阿哥!你們大家靜一靜,”宜妃拭一拭淚,大聲說道,“十四阿哥當了皇上了。”

“啊!”大家都且哭且向德妃緻禮,德妃卻越發哭得傷心,以緻場面亂得很厲害,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在感情的激烈震蕩之中,腦筋比較清醒的,仍隻有宜妃,她很用心地細想了一下?覺得眼前的疑問,不但很多,而且很大,必須立刻加以澄清。于是決定向德妃提出一個建議。

“德姊,”她說,“我看必得找切切實實的人來,切切實實地問一問。”

“是啊!可是,誰是切切實實的人?沒有到暢春園,又怎麼能切切實實地說出究竟來?”

“不有值班的阿哥嗎?”宜妃派宮女去問總管太監,“今晚上是哪位阿哥值班?”

答複是十七阿哥胤禮值班。宜妃便跟德妃商量,決定召十七阿哥來說話。

這就破了兩個例,第一是深夜開宮門,第二是深夜傳召成年的皇子入後宮。第一個例破了還不要緊,而且事實上也已經破了,第二個例在宮中系為厲禁,是以德妃有些委決不下。

“怕什麼?”宜妃說道,“都上了五十歲的人了,還避什麼嫌疑?而況,這時候還講什麼嫌疑?”

德妃想想話也不錯。不過,她還是很謹慎地,讓年輕些的妃嫔避開,方始派太監去宣召十七阿哥胤禮。

過得好一會兒工夫,天都快亮了,仍無确實消息,宜妃越覺可疑,而且有些擔心了。

“皇上駕崩這樣的大事,何以不來報?德姊,你不覺得奇怪嗎?”

“是啊!我也正納悶。報喪,報喪,應該趕緊來報,好讓大家去奔喪。”

宜妃有句話想了又想,終于說了出來:“莫非出了什麼事?”

“出了什麼事?”德妃驚惶地問,“你說會出什麼事?”

“誰知道呢?”

一言未畢,太監在傳呼:“十七阿哥到!十七阿哥到!”

一聲接一聲地越來越近,終于看到胤禮出現在殿門前,恭恭敬敬地朝上磕了一個頭然後肅然垂手,站在門外,靜候發落。

第四章真太後變成假太後(2)

“十七阿哥!”德妃問道,“你在外面聽見了一些什麼?”

“說,說皇上駕崩了!”胤禮回答,臉上有着焦灼不安的神色。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德妃說,“你得趕緊去打聽。”

“是!”胤禮答說,“我想親自到暢春園去一趟。”

“對!這樣最好!你趕緊去吧!”

于是胤禮辭出深宮,随即帶領侍衛,上馬徑奔海澱。一到西直門大街,隻見遠遠來了一隊人馬,看儀從之盛,便知來者身份尊貴,而且亦可以料定,是由暢春園而來。是以胤禮勒住了馬,命侍衛上前問訊。

對方亦是同樣的想法,不過派出來接頭的是一名護軍佐領,馬頭相并,侍衛問道:“是哪位由園裡來?”

“隆大人。”

“喔!十七阿哥在此,就說要打聽大事。皇上駕崩了?”

“你看?不都摘了纓子?”

侍衛這才發覺,他暖帽上的紅纓已經取消了,便一手将自己的帽子取了下來,一把扯去了紅纓,匆匆說道:“請你回去跟隆大人說,十七阿哥請隆大人說話。”說完,轉身疾馳而去。

胤禮一看侍衛摘了纓子,心知父皇賓天的哀訊,已經證明,頓時雙淚交流,随從中亦有哭聲。街上的百姓不知出了什麼事,無不驚駭奔走。就這時候,隆科多飛騎而來,滾鞍下馬,抱住胤禮的腿便哭。

胤禮亦下了馬,望着暢春園的方向,伏地叩首,然後起身問道:“舅舅,是十四阿哥接了皇位?聽說禦名中有個祯字。”

“音同字不同。皇上親筆,朱谕:傳位于四阿哥。”

“四阿哥?”胤禮的雙眼睜得好大,眼珠凸出,真有目皆盡裂之慨,然後,像瘋了似的,一面喃喃地說,“四阿哥、四阿哥!”一面爬上馬背,缰繩一抖,圈回馬去,突然間雙腿一夾,抛下他的護衛,往東狂奔。

他不到暢春園了,徑自回宮去報信。

到得德妃宮中,天色剛明。太監傳信進去,德妃急急迎了出來,發現胤禮的臉色蒼白,氣喘如牛,不覺一驚。

“遇見舅舅隆科多!”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說,接位的不是十四阿哥!皇上親筆朱谕,傳位于四阿哥,真是想不到的事!”

最後這句話,胤禮一說出口,才知是大大的失言。再想到四阿哥的喜怒無常,不覺打了個寒噤,怕自己就在這句話上,已闖下大禍。何以傳位于四阿哥就是想不到的事?莫非四阿哥就不配做皇帝?

他還在那裡發愣,德妃已忍不住了,大聲問說:“十七阿哥,你沒弄錯吧?”

“沒有!絕沒有!”

“這奇怪啊!”德妃喃喃地自語着,轉身往裡,花盆底的鞋子穿了四十年了,忽然有立足不穩之勢,差點兒摔倒。

宜妃這時已聽得宮女來報,卻絕不相信。是以一見德妃,竟從病榻上下來,讓宮女扶着,迎上前去求證。

“是四阿哥接了位?”

“是的!”德妃一臉的困惑和懊惱,“怎麼會呢?”

“是啊!怎麼會呢?”

正當此時,有個宜妃帶來的宮女,走到她身邊,悄悄地正要耳語,卻讓她喝住了。

原來宜妃為人厲害,她認為這個時候,任何詭秘的動作與私語,都會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導緻極嚴重的誤會。是以大聲喝道:“有話盡管光明正大地說,作出這鬼鬼祟祟的樣子幹什麼?”

宮女不明就裡,愣了一下方始笑道說:“九阿哥在外面,請示主子,在哪裡接見?”

宜妃還不曾開口,德妃為了了解詳細情形,立即說道:“就讓九阿哥進來好了。”她又關照宮女,“快看,有什麼熱湯,替九阿哥端一碗來。這麼冷的天,一定凍着了。”

大家都奇怪,何以到了這個時候,德妃還能像平時那樣體恤晚輩?但也有人在想:嚴峻刻薄的四阿哥做了皇帝,虧得有這麼一位慈詳恺悌的老太後。

一面這樣想,一面眼望外面,隻見胤的神色與胤禮又自不同,呆滞的眼神,遲重的腳步,仿佛大病初愈似的,宜妃不免驚疑。胤禮之有那樣驚惶的神色,是為了知道四阿哥喜怒不測,不易應付,而胤的表情,明明是遭遇了意外的打擊所緻。

“九阿哥,你先喝碗熱湯,坐下來慢慢說。”德妃問道,“你四阿哥接位,是阿瑪臨終的時候,親口跟你們弟兄說的嗎?”

“阿瑪什麼時候過去的誰也不知道。”

聽得這話,手裡一碗熱湯,正要親自拿給胤的德妃,竟緻失手堕碗,潑了一地的湯水。

“怎麼回事?”宜妃問說,“你們都不在寝殿侍候嗎?”

“都在殿外。大概十點鐘,舅舅隆科多出來告訴大家說,皇上過去了。說是在睡夢頭裡咽氣的。”

“你們進去看了沒有?”

“看了。”

這母子倆交換的一句話中,有着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大行皇帝去世後,并無異狀發現。

“那麼,”宜妃緊接着問,“四阿哥接位是朱谕上寫明白了的?”

金匮貯名,置于正大光明匾額之後,以及最近将貯名的金匮移到暢春園,這些情形宜妃都知道,她所說的朱谕,即指金匮貯名而言,胤答說:“是的。不過鐵箱先由舅舅隆科多一個人打開了。據說——”他将隆科多所持的理由說了一遍。

德妃與宜妃都很注意他的話,聽完,是德妃先問:“九阿哥,朱谕你看到了沒有?”

“是不是皇上的親筆?”

聽這一說,德妃松了一口氣。雖然臉上仍有怏怏不悅之色,那是因為她覺得大行皇帝不知何時改了主意。而這一改,不符衆望,改得不好。

宜妃卻對隆科多仍有懷疑,還要再問,了解更多的事實,“朱谕上怎麼說?”她問。

“朱谕上隻有十個字:‘傳位于四阿哥胤。欽此!’”

宜妃皺起雙眉,收攏眼光,緊閉着嘴唇,凝神細想了一會兒,突然問道:“哪個‘于’字?”

胤一愣,略想一想答說:是“‘幹鈎于’。”

“你再細想一想,是這個于字不是?”

一共十個字,決不會錯。胤再細想一想答說:“絕沒有錯!”

宜妃勃然變色,悲憤之外嘴角上明顯地有鄙薄的表示,德妃很奇怪,也頗有些愠怒,不知她何以有此表情?

“太可惜了!德姊,”宜妃冷冷地說,“你真太後變成了假太後!”說完,便轉身卧向軟榻,示意擡走。

第四章忽起戒心(1)

德妃頭上,一直覺得天旋地轉,惟有躺下來才舒服些。但一躺下來,心事曆亂,更覺不甯,依舊隻有坐了起來。就這樣坐卧不安地,使得宮女們都害怕了,因為已有神智昏眩的現象。

有個宮女叫常全,三十歲了,早該放出去的,隻為德妃相待甚厚,自願不嫁,奉侍終生。德妃亦拿她當女兒看待,私下無話不談的,這時便跪下來說:“主子如今是太後了!莫非心裡還有委屈?真是有委屈?四阿哥如今是皇上,不妨跟他明說!”

“唉!傻孩子,就是沒法兒跟他明說。”德妃問道,“你聽見宜妃的話了沒有?”

“聽見了。奴才可不大懂,什麼真啊假的?”

“唉!”德妃歎口氣,“宜妃的話一點兒不錯,我是真太後變成假太後了。”

“這是怎麼說?真的假不了!”常全說道,“不都說十四阿哥會當皇上,如今四阿哥當皇上,主子不仍舊是太後嗎?”

“唉!”德妃又歎口氣,“跟你說不清楚!”

事實上也無法往下說了,因為封為固山貝子的皇十二子胤,在外求見。

這胤的生母,出身并不高,但胤本人卻富于事務長才,曾被派為管理内務府大臣,幾年前經理皇太後大喪,井井有條,是以嗣皇帝特派他先入大内,在乾清宮安設幾筵——靈堂。

胤本性謙下,一見了德妃,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口中說道:“兒臣胤叩請皇太後萬福金安。”

就從這裡改了稱呼,而太後自己卻對此尊稱覺得刺耳,連連說道:“不敢當,不敢當!十二阿哥請起來!”

“是!”胤站起身來,侍立在太後旁邊,“兒臣奉皇上面谕,進宮安設幾筵,皇上命兒臣将大事順便面奏太後。”

據胤說,是嗣皇帝親自為大行皇帝穿的衣服,即時安奉在“黃輿”中,移靈入乾清宮,定于今夜戊時大殓。目前先派出前站人員,第一個是隆科多負責警跸,第二個便是胤。嗣皇帝本來打算扶輿步行入城,被群臣勸阻。請嗣皇帝作為靈輿的前導,大概日中時分可到。

“喔!”太後想了好半天,才問出這麼一句話,“昨天晚上可還安靜吧?”

胤懂得這句話的涵義,但他既非胤、胤、胤祯一夥,自己也知道決無大位之份,是以覺得誰當皇帝都一樣,他隻要謹言慎行,小心辦事,自然可保富貴。

因為如此,縱有不安靜之處,他也不肯說實話了,“回皇太後,安靜!”他說,“三阿哥領頭給皇上磕了頭。”

聽此一說,太後稍覺安心,想一想又問:“五阿哥跟十四阿哥都還不知道出了大事。應該趕緊通知他們回來奔喪啊!”

“是。”胤答說,“已經派人通知五阿哥了。”

那麼十四阿哥呢?太後心裡在想,一樣是先帝之子,不也應該通知他來奔喪嗎?由此可見,四阿哥必是有所顧慮,而這顧慮也就太奇怪了!

“回皇太後的話,”胤又說,“皇上命兒臣面奏,内廷各宮應如何恭行喪禮,請皇太後降懿旨遵辦。”

這讓太後為難了!愣在那裡半天作不得聲。“假太後”三字刺心得很,她的感覺中到處都有人在笑,到處都有人在罵,最好什麼人都不見,容她一個人把自己關起來,又何能厚着臉皮,俨然以太後的身份發号施令?

這是有口難言的痛苦,太後隻能這樣說:“既然你來陳設幾筵,就由你通知敬事房好了。”

胤已看出太後的隐衷,心想,有她這句話,便等于奉了懿旨,自己盡管放手辦事好了。于是退下來随即傳敬事房的首領太監,傳懿旨命内廷各處準備陳服;一面又通知内務府,将庫存的白布取出來,分送各宮,盡量供用。

其實各宮已開始更換陳飾,椅披、窗簾,皆用素色;磁器由五彩換成青花,景泰藍之類的用具,收起不用。妃嫔宮女的首飾,金玉珠寶一律換成白銀、象牙之類。不多片刻,但見裡裡外外,白漫漫一片,哭聲此起彼落,相應不絕。

到得近午時分,嗣皇帝入宮,在隆宗門内跪接“黃輿”,一面号哭,一面扶着轎杠,安奉在乾清宮正殿。此時王公大臣,已聞訊齊集,因為尚未成服,一律青色袍褂,暖帽上的頂戴與紅纓,亦皆摘去,由行輩最高的、大行皇帝嫡堂的弟弟裕親王保泰領頭,啕踴舉哀,然後跪在嗣皇帝面前,請以社稷為重,節哀順受。

皇帝哭不停聲,但裁決大事,井井有條,禮部所進的大殓注,嗣皇帝一條一條細看,看完說道:“皇考教養文武大小臣工,六十多年,哪個不是受了大行皇帝的深恩。如今一旦龍馭上賓,悲痛之情,可想而知。大殓的時候,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公、文武大臣,都讓他們進乾清門,瞻仰遺容。”

“是!”禮部尚書陳元龍說,“儀注規定,公主、王妃,照例在乾清宮丹墀齊集。”

“公主、王妃,豈可遠在丹墀?當然進大内,得以親近梓宮。”皇帝又說,“我的兄弟子侄,亦都進乾清門,在丹陛上,跟我一起行禮。”

讓皇族得以瞻仰遺容,是為了澄清可能會有的謠言,說大行皇帝的死因可疑——這時已經有流言在散布,一說“四阿哥進了碗參湯,皇上不知道怎麼就駕崩了!”這一層實在冤枉之至,嗣皇帝認為讓大家親眼目睹,遺容一無異狀,是最有力的辟謠的辦法。

可是另有一種流言,他就不知道如何才能抑制了!事實上也正就是他一直在顧慮的,整個得位經過中最大的瑕疵。朱谕天衣無縫,誰也無法否認,說不是大行皇帝的親筆。但授受大位,出于這樣的方式,不召顧命大臣當面囑咐,而由侍疾的近臣捧出這樣一道朱谕來宣示,未免太離奇了一點兒。

而使他憂煩的還不止此。首先是隆科多,找個機會悄悄密陳,在西直門大街遇見胤祿,得知四阿哥即位,形如瘋癫的情形;接着胤密奏,太後意頗不愉,而且還似大有憂慮的神氣。

這使得嗣皇帝手足都發冷了!他很清楚,從他的親娘開始,就對他的得位起了疑心,并且反對他這樣做法。這是大出他估計以外的!照他的想法,太後縱或偏愛小兒子,心有不滿,但到底是母子,如此大事,不能不加以支援,而況太後還是太後,于母親無損。哪知如今是這樣的反應!自己親娘尚且如此,何況他人?進一步看,因為親娘如此,原來不敢反對他的人,也要反對他了!

是以,他本來預備即刻去叩見母後的,此時不能不重新考慮,萬一見面以後母親說了一兩句不該說的話,立刻便有軒然大波。說不定就會在大行皇帝靈前,出現兄弟束甲相攻的人倫的劇變。

好在太後面前,他亦安置了人,必有密報到來,且觀望着再說。不過,目前雖不能到母後面前去請安,應該先派人去敬意才是。

第四章忽起戒心(2)

于是他派一名親信侍衛到太後所住的永和宮去面奏:“皇上怕見了皇太後,益使得聖母悲痛,目前還不能來請安。請聖母皇太後務必勉抑哀痛,主持大事。”

太後的悲痛不可抑止。心想大行皇帝一生事業,真是古往今來的大英雄,誰知就是身沒之事,本可從容安排的,哪知一再起糾紛,最後出現了這樣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大行皇帝定必死不瞑目。

是以,當嗣皇帝派來的人求見時,太後毫不遲疑地拒絕:“我哪有心思見他。”

“隻怕是有要緊話說,”常全勸道,“還是接見吧!”

“不!”太後斷然決然地,“有要緊話告訴你好了!”

于是嗣皇帝的話輾轉上達太後,她歎口氣不做聲。常全可真有些着急了,這樣子是會抑郁成病的。老年人這樣憂煩,大非養身之道。

“皇太後可千萬想開一點兒!不為别人,為十四爺,也該保重。”

一提到十四阿哥胤祯,太後越發心如刀絞,她問:“如果是十四爺當了皇上,你想這會兒是怎麼個情形?”

那還用說嗎?常全心裡在想,十四阿哥是大家公認的小皇帝,一旦接位,當然誰都沒有話說。太後的人緣好,不然怎麼叫“德”妃呢?如果這會兒皇帝不是四阿哥,是十四阿哥,隻怕一座永和宮擠得插足不下,“皇太後,皇太後”,誰不是叫得極其響亮?

怪不得宜妃說太後,“真太後變成假太後”,假太後的味道真不大好受!想來假皇帝的滋味,也好不到哪裡去!

正在這樣越想越遠時,太後開口了:“我好恨,”她說,“為什麼偏偏那麼巧呢?”

“怎麼?”常全怯怯地問,“巧在哪裡?是什麼巧事啊?”

“偏偏一個行四,一個就行十四,早一點兒,晚一點兒,能把阿哥們的排行錯開來,也就好了。”

“這,”常全蓦地裡意會,眼睛睜得好大地,“真的是巧!”

“再有,為什麼名字也那麼巧,聲音相同不說,形相也差不多!更其一個字畫多,一個筆畫少,如果倒過來,也就好了。”

這一點常全就不明白了。不過她不敢亂問,隻怔怔地望着太後。

“唉!莫非真是老天爺安排的!可也安排得太奧妙了一點兒!”

“皇太後,”常全終于乍着膽說,“頭一個巧字兒,奴才明白;第二個可不明白了!”

于是太後将祯字稍添筆畫,即可變為字的奧妙,說與常全。這是一點就透的事,常全恍然大悟之餘,不覺替太後大為擔憂。

原來常全陪侍太後十七年,對于他們母子之間,以及四阿哥——嗣皇帝及十四阿哥的家務,亦很了解。如今由于篡改遺诏的秘密一揭破,素性不笨的她,自是豁然貫通,對于四阿哥奪位的布置,及成功的關鍵,都有些了解了。

“照這麼說,隆大人是幫着四阿哥的?”

“那還用說?”太後歎息,“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家為争皇位鬧得天翻地覆,二阿哥幾乎成了瘋子,如今仍舊關在鹹安宮,大阿哥更慘,圍禁高牆,跟囚犯一樣;十三阿哥呢——”

太後說不下去。她對十三阿哥一直存着一份歉疚之心,因為咒魇廢太子二阿哥,主謀是心地糊塗的大阿哥,其實是四阿哥玩的把戲,不知怎麼居然會有十三阿哥替他頂兇,以緻跟大阿哥一樣圍禁高牆。康熙四十八年三月,第二次大封皇子,十三阿哥竟而向隅。

可是如今想來,卻反有些恨他,如果當初不是他笃于手足之情,不多那個事,讓四阿哥去受罪,哪裡會有今天這種神仙都難預測的變化。

“聽說十三阿哥放出來了。”常全說,“若不是四阿哥當皇上,十三阿哥不能這麼便宜。”

“還說便宜,有什麼便宜?”太後對十三阿哥畢竟還是感激遠多于怨恨,是以替他抱屈地說,“圍禁高牆十四年,你當那種日子是容易過的嗎?”

碰了個釘子的常全不敢響了。可是太後一肚子的抑郁,既然讓她觸動了,不吐不快,是以自己接着話頭,仍舊談隆科多。

“前個幾年,有人擁護八阿哥,有人覺得誰當皇上都好,就是不能不早立太子。惟有隆大人絕口不提這件事,皇上曾對我說,隻有隆科多知道我的心。故而才能得寵,哪知道他比誰都陰!你想想,人心多麼險惡!”

“隆大人會跟四阿哥這麼好,實在看不出來,外人尚且如此:年大人是四阿哥門下,不用說,更是站在四阿哥這面!”

聽得這一說,太後的臉色大變。像是突然想起,遺失了一樣極為珍貴的東西那樣,似乎愣住了。

見此光景,常全也有些害怕,知道太後是關心十四阿哥的安危。不過,她在想,四阿哥再陰險狠毒,總還不緻要害同母的弟弟吧!

“誰?”常全發覺有人,大聲喝問。

是一名宮女來報,道是十三阿哥求見。太後不但不會拒絕,而且是樂于接見的,立刻吩咐:“快請!”

一面說,一面迎了出去。十三阿哥胤祥已腳步匆遽地進入殿内,等擡頭看時,已到了太後面前,望見她凄楚的臉色,萬感叢生,禁抑不住,喊得一聲:“娘!”随即撲倒在地,痛哭不止。

原來胤祥的生母,位份甚低,是姓張還是姓章,都不甚清楚。清宮的規制,皇後以下,皇貴妃一人、貴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再下來是貴人、常在、答應等各目,并無定額。不過貴人還有封号,常在、答應則概為庶妃,章氏是常在。

康熙二十五年,章氏生子,為胤祥,次行十三,過了大約十五個月,德妃生子,即為胤祯,次行十四。這兩兄弟年齡相仿,自然而然地玩在一起。德妃忠厚寬大,并不因章氏是常在便看她不起,而章氏是有心人,知道自己的兒子,因為出身不高,将來難免受人欺侮,而德妃位份既尊,人又長厚,且有四阿哥這麼一個已可為皇帝分勞的大兒子,是以傾心巴結,幾乎無一天不到德妃所住的永和宮,為的是将來胤祥好有個照應。

第四章忽起戒心(3)

胤祥從小跟着胤祯叫德妃為“娘”。孩子無知,做母親的知道,這是高攀,隻以德妃并無嫌棄的表示,章氏亦就樂得讓自己的兒子認妃為親娘。到了康熙三十八年,章氏一病而亡,胤祥才十四歲;德妃憐念往日的情誼,将他撫養在永和宮,與胤祯作伴,這一來恩情更深了。同時,四阿哥雖已受封為貝勒,分府在外,經常省觐母妃,與胤祥常有見面的機會。由于從小便受母親的教導,是以對胤格外尊敬,“四哥,四哥”叫得極其親熱。這樣四阿哥胤對這個異母之弟的情分也不同了。

康熙四十七年咒魇廢太子一案,胤便利用胤祥出面與大阿哥勾結,及至“人贓并獲”,胤祥一肩擔承,不提胤一個字。在他,一半亦是報答德妃的恩誼。十四年圈禁高牆,居然還有重新見面的一天,德妃想起前情,亦禁不住涕泗橫流。

胤祥卻是越哭越厲害,什麼人都勸不住。其實,前面是哀感傷心之淚,後面是痛快的發洩之淚,想到十四年不堪忍受的日子,畢竟熬出來一位太後、一位皇帝,自己的苦不算白吃,對“娘”和“四哥”,也真的報答得過了!

是以,哭歸哭,表情卻大不相同。一等哭完,滿臉喜氣。

“娘!大喜!”

說着又磕頭恭賀。但等他擡起頭來時,蓦然一驚!因為太後臉上并無喜色,但也并非由其皇父駕崩,而生哀戚,看上去是懊惱和憂慮。

“娘,你老人家怎麼啦?”

“常全!”太後吩咐,“你看着一點兒!”

“是!”常全答應着,她懂太後的意思,有話要問十三阿哥,不準任何人接近談話之處。

于是,太後将胤祥帶到偏東作起坐之處的那間屋子,喊着他的小名說:“小祥,我有話問你,你可不許跟我說半句假話!”

“娘!”胤祥跪了下來,“兒子決不敢。”

“我問你,四十七年十一月那件事,你是受了誰的指使?”

一聽這話,胤祥色變,想了好一會兒答說:“娘!不要逼兒子說假話。”

這是證明了多年的猜疑,太後的臉色益發陰郁了。

“娘!大喜的日子——”

“什麼大喜的日子!”太後發怒了,“阿瑪歸天了,你還說大喜!”

胤祥脹得滿臉通紅,又驚又疑,心裡七上八下地,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看到他那惶急的神态,太後反倒有些不忍了。

“小祥,我再問你,你可知道你弟弟這會兒在哪裡?”

這是指胤祯,“不是在青海嗎?”他說。

“在青海幹什麼?”

“阿瑪派他當大将軍征準噶爾。”

“他封了郡王,你知道嗎?”

“知道。”胤祥點點頭說。

“你還知道些什麼?”

“就隻知道這一些。”

“你沒有聽說,阿瑪決定把皇位傳給你弟弟?”

“什麼?”胤祥目瞪口呆一張臉幾乎扭曲了。

太後卻很平靜,“大概沒有人跟你說過?”她問,“隆科多不是常派人去看你嗎?”

“是!常派人去看我,從沒有提過阿瑪要把皇位傳給弟弟的話。倒是常說,阿瑪越來越看重四哥,都在說:将來必是雍親王接位。”

這又證明了隆科多與胤早有勾結,太後歎口氣說:“你四哥這件事,做得可真是對不起父母兄弟!”

“娘!”胤祥定定神問道,“既是傳位給弟弟,可怎麼又傳了給四哥?四哥做了什麼事?”

“一時哪裡說得清楚?你在裡頭十四年,外頭的變化太多了。”太後又說,“我先問你,你四哥打算什麼時候把阿瑪的消息,通知你弟弟?”

“啊!我還不知道。”太後想了一下問,“是誰讓你來的?”

“四哥!”胤祥立刻改了稱呼,“皇上。讓我來給——皇太後請安叩喜。”

“那你就告訴你四哥,說我說的,該讓弟弟趕快回來奔喪。”

“還有!”太後用低沉的聲音說,“我剛才問你的話,你可一個字不能跟你四哥說,你隻裝做不知道有這麼一事好了。”

見胤祥并不特别在意她這幾句,太後便又說道:“小祥,你可得在心裡有個數兒:我這是保護你!”

胤祥将她的話,咀嚼了一遍,蓦然意會,不免心驚!“四哥”有猜忌之心,是他已經看出來了的。如果自己的言語稍微不慎,“四哥”可能會想到他會洩露當年頂兇的一段秘密,這後果就無法設想了。

胤祥沒有答話,雙淚交流地磕一個頭,擡起臉來時方始說道:“娘的大恩大德,兒子來世都報答不盡!”

黃昏時分,下了三道上谕:第一道命貝勒胤,十三阿哥胤祥,大學士馬齊,尚書隆科多總理事務,凡有谕旨必經由四大臣傳出。這是大行皇帝崩逝不久,即曾面谕隆科多的,此時不過正式谕知内閣。

第二道:大将軍恂郡王胤祯,與淳郡王長子弘曙,馳驿來京:即敕交平郡王讷爾素管理。并派副都統阿爾讷随胤祯來京,副都統阿林保随弘曙來京。這兩個人是嗣皇帝布置在軍前的親信,派随胤祯,弘曙來京的用意,一方面要聽取他們的報告,看胤祯與弘曙接到京中的消息以後,作何表示。

第三道:貝勒胤封為廉親王;十三阿哥胤祥封為怡親王;二阿哥之子弘皙封為理郡王。很顯然的,胤封王是寵絡;胤祥封王是報答;而弘皙封王是補過。同時也有辟謠的作用,表示他跟二阿哥毫無嫌隙,而且很敬愛二阿哥,是以将弘皙封為郡王。但如問說:何以不将二阿哥釋放?他也有話回答:“二阿哥是皇考所拘緊,本乎三年無改之義,不敢擅違父命。”

恩命一下,便有人趕到皇八子胤府邸去報喜,八輻晉是極厲害的人,冷笑一聲說道:“有什麼喜?不知道死在哪一天!”

報喜的人碰了一鼻子灰,心懷不忿,少不得要去搬弄是非,加油添醬的話,傳到嗣皇帝耳朵裡,越發對胤起了戒心。

第四章兩道上谕(1)

一交戌初,西洋自鳴鐘上針指七點,内廷宮眷,陸陸續續地到了乾清宮。

當然,位份越低越來得早。太後倒是想早點來的,但永和宮的首領太監鄧三和,已由隆科多代皇帝傳旨,将他調為慈甯宮首領太監,而且升了一級。同時吩咐,就從傳旨時起,永和宮的一切都按太後的規制辦理。是以當她要起身到乾清宮時,鄧三和一直攔着,直到戌初二刻,也就是七點半,方用太後的軟轎,擡出永和宮。

一進了乾清門,太後關照停轎,步行上殿。禦前大臣馬爾賽一聲吆喝:“皇太後駕到!”殿内的妃嫔、公主、福晉;殿外的嗣皇帝、親王、太妃、皇後以下的親貴,宮門以外的文武百官,一齊跪倒,恭迎太後。裡裡外外,鴉雀無聲,惟一的聲響,是太後鞋子下面木底的聲音,“笃笃”地顯得更單調,也更莊嚴。

就在這時,忽然又從宮門外面擡來一張軟榻:上面躺着的是抱病的宜妃。在此儀容莊肅的場面之下,忽然有此,非常刺目。嗣皇帝正在考慮應該如何攔住時,哪知那張四個太監所擡的軟榻,已經無視太後,直往面前,越過太後,搶先進了殿門。

衆目睽睽之下,宜妃這樣子肆無忌憚,嗣皇帝不由得勃然色變:太後也是心如刀絞,但眼淚隻有往肚子裡吞,誰教自己是“假太後”呢?

她總算沉得住氣,進了殿門,才放聲大哭,這一哭自然引起了震天的哭聲。于是執儀的大臣,與内務府的官員,依照喪禮規定,依次辦事,等梓宮——棺材的蓋子一合上,太後撫棺一恸,昏厥了過去。這一下子少不得又是一陣大亂。适時也不管誰是太後,誰是皇後,誰是皇帝,誰是臣子,逡巡如退,最後隻剩下嗣皇帝與近臣了。

“皇上請節哀!”隆科多對坐在乾清宮廊上所鋪的一塊草薦上的皇帝說:“大事還多,都得皇上作主。”

“廉親王呢?”皇帝擡起一雙滿布紅絲的眼睛問。

“怕是回去了?”

“哼!”皇帝微微冷笑,“他在找死!”

不過另一個總理事務大臣,是嗣皇帝極力想籠絡的,總算安安分分地在待命,這個人就是馬齊。

馬齊的态度很重要,因為他是當朝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得尊敬的一個老臣,尊敬猶在于次,主要的是,他在滿洲文武百官中具有很大的号召力。

這跟他的家世有關。他姓富察氏,是滿洲八大世家之一。他的父親叫米思翰,康熙八年當戶部尚書。先帝議撤藩時,大臣中贊成的很少,隻有明珠和米思翰認為撤藩一舉,是睿智的決定。米思翰以戶部尚書的身份,對于調動大軍讨伐吳三桂、耿精忠,在糧饷的籌劃方面,更殚精竭慮,立了很大的功勞。可惜在康熙十四年,以四十三歲的英年便下世了。

先帝對凡是支援撤藩的大臣一概視之為可共患難的心腹。三藩之亂平服以後,酬庸甚厚。明珠勢焰薰天,号稱“權相”,富甲天下,先帝容他終于天年。對于米思翰諸子,則推念前勞,格外重用。

米思翰有四個兒子,長子叫馬斯喀,初次随先帝親征噶爾丹時,是大将軍費揚古的副手,立過極大的汗馬功勞;次子就是馬齊,先做文郎,清廉謹慎,一路扶搖直上,早在康熙三十八年,便已入閣拜相,如今以武英殿大學士為首輔。其間一度被黜,則因為他擁立胤之故。這個風波鬧得很大,王公大臣會議,本來連他的兩個弟弟馬武、李榮保,一起定的死罪。先帝因為米思翰的緣故,赦免了死罪,交胤看管,這是一種考驗,看他是不是安分?馬齊當然知道,決不敢跟胤再生什麼妄念。是以在康熙四十九年複用他主持與俄羅斯通商事宜。馬武、李榮保本來關在監獄中的,此時亦一起複用,仍舊成為八旗中最興旺的一個家族。

嗣皇帝早就看到這個家族是非結納不可的。不過,他很機警,深知結納馬齊,形迹太顯。就是籠絡馬武,亦恐引人猜疑,是以他是從李榮保身上下手。兩家内眷,常有往來,李榮保的長女,比弘曆小一歲;十歲的小姑娘,已顯端莊知禮,是以嗣皇帝已經透過眷屬向李榮保的妻子表示過,希望将來結成兒女親家。是以,李榮保在二哥馬齊、三哥馬武面前,常替如今的嗣皇帝,當時的雍親王說好話。可是雍親王會成為嗣皇帝,不但馬齊,是連李榮保都夢想不到的。

因為如此,這天中午,李榮保特地請馬齊、馬武來密談,要求他兩個哥哥支援嗣皇帝。

馬武沒有什麼意見,馬齊卻必須作個深切的考慮——事實上他從昨夜出大事時,便一直在自問:應該持何種态度?不過,當李榮保未提出這個要求以前,他還可以暫作觀望,此時卻必須在徹底了解情況,權衡得失之後,作一個重大的決定。

“事情是很清楚的,皇位應該歸十四阿哥。”馬齊慢吞吞地說,“先帝幾次跟我說起,十四阿哥哪點像他哪點不像他。如果不是有傳位之心,何必老拿十四阿哥跟他自己作比?”

“八阿哥不也說過嗎?除非是十四阿哥當皇上,他才沒話說。”馬武也說,“不過事已如此,三阿哥領頭給皇上磕過頭了,大局已定——”

“不見得!”馬齊搖搖頭,“八阿哥不是肯省事的人,九阿哥的花樣更多。”

“莫非他們還能推翻已成之局?”李榮保說,“二哥,大家對你都抱着很大的期望,希望你能把局面安定下來,你不能猶豫不決。”

“我也要有這個能耐才行。”馬齊慢吞吞地說,“如今在京城裡,禁軍都在隆科多手裡,大家敢怒不敢言。可是,十四阿哥在西邊,手握重兵,而且,他手裡可能還有别的東西!”

“别的東西!”李榮保微顯驚惶地,“二哥,那是什麼東西?”

“先帝給他的信啊!我知道先帝給十四阿哥的親筆信,至少有三封,如果中間有提到将來如何治國平天下的話,那不就是傳位的證據?”

“可是,金匮裡的朱谕,不也是證據嗎?”

“可惜!”馬齊用不帶情感的聲音說,“那道朱谕隻不過隆科多一個人拿出來的而已!”

李榮保不是“内廷行走”人員,馬武雖也是内務府總管大臣,昨天卻未在暢春園值班,是以對那道朱谕是怎麼回事,還不十厘清楚,此時隻好望着馬齊發愣。

“若說要改那道朱谕,容易得很;要證明那道朱谕是不是改過,也容易得很。”

接着,他将改朱谕何以容易的道理,約略說明,接下來再講如何證明這道朱谕的真假。

第四章兩道上谕(2)

“先帝臨禦六十一年,所下的朱谕,不計其數,有存在内閣的,有存在内務府的,還有存在敬事房的,隻要調它幾通出來,仔細查一查皇上平時寫‘于’字,是不是常作‘于’還是偶爾寫作‘于’。偶爾寫的都不算,還要看‘于’字的筆畫相符不相符。照道理說,這樣重要的檔案,皇上是不會拿‘于’字簡寫為‘于’的!”

“原來如此!那用不着說了,一定動過手腳。”馬武又說,“倘或十四阿哥手裡有那種信,這道朱谕就變得很可笑了!”

“怕的就是這一點!”馬齊點點頭說,“果然有這種情形出現,那就不知道會亂成什麼樣子了!”

“不會!”李榮保接口,聲音爽脆得很。

“何以見得?”

“二哥,你莫非記不得了,年羹堯是雍府門下?”

“我怎麼記不得?”馬齊笑說,“不過,年羹堯對他的‘主子’,究竟忠到什麼程度?難說得很。聽說以前他常挨他主子的罵。”

這一點,李榮保比馬齊可了解得多了,笑一笑說道:“二哥,你受欺了!這是多少有點兒做作的。”

“做作?”馬齊很注意這句話,“你是說,有意要做給人看,他們主子奴才之間,并不和睦?”

馬齊不做聲了。他原來的顧慮是,十四阿哥決非無用之輩,大位被奪,豈能甘心?倘或起兵問罪“靖難”,年羹堯未見得能制得住他。隻要大兵入關,八阿哥、九阿哥自然會起而響應。朝中四阿哥的親信極少,彼時的成敗難測,是以必須慎重。

照此刻看來,顯然他們“主子、奴才”早有勾結,則年羹堯自然早有布置。防到有此令人意想不到之一日,十四阿哥必不甘服,年羹堯豈能毫無箝制之方?

十四阿哥無望了!八阿哥、九阿哥該見機了!馬齊這樣心中自語,遂即決定他們一家的态度

“好吧!”馬齊站起身來說,“順天應人。”

“這是天意!”馬武也說,“天意如此,不可強違。反正都是先帝之子,誰當皇上都一樣。”

“不一樣,不一樣!”馬齊連連搖手,“不過也不必提了。進宮吧!”

對嗣皇帝來說,馬齊敬順,朝中無憂,自是一大安慰。但想到深宮,實在煩心。亦隻有暫且抛開,處理急要的事務。

目前最急要的事,便是“市恩”。惟有普施恩惠,才可以團結人心,清除異己。是以,嗣皇帝垂問的,亦就無非與此有關了。

“蒙古的台吉要來奔喪嗎?”

“是!”馬齊答說,“不過未曾出痘的不必來。”

“這是皇考體恤他們。”嗣皇帝說,“來朝谒梓宮的,可以多發口糧。”

“喔!”皇帝忽然想起,向隆科多說,“天氣這麼冷,晚上在梓宮面前守護的太監,賞皮袍子給他們。”

“是!奴才馬上去傳旨。”

“傳旨給十六阿哥好了。他辦事很妥當,讓他署理内務府總管。”

片刻之間降了三道恩旨,不過作用不大。嗣皇帝心想,還得找一件能教萬民歡騰的事來做。

于是他想了一下說:“先前京裡米價上漲,皇考派我去查核各倉儲糧的情形,我發現許多倉庫壞了,曾奏請皇考,不妨将應該發出去的米,趕快發,免得露天,堆在那裡,徒然黴爛。最近米價怎麼樣了?”

“平了一點兒。”馬齊答說。

“還要讓它平下去!”嗣皇帝說,“米價貴,是來源不暢;來源不暢,因為口外米谷不準運進口内。你們看,這件事該怎麼辦?”

“回皇上的話,”馬齊答說,“口外的米谷,備作軍糧,是以不準運進口内。”

“可是燒鍋怎麼說?造酒消耗了大批米谷,這件事說不過去。”

“是應該禁止。”

“燒鍋禁止,米谷準予進口!”胸有成竹的嗣皇帝說,“米谷進口,該有地方來堆,是以倉庫亦應該大修。馬上拟兩道上谕,先說倉庫,後談進口。”

“回奏皇上,照喪儀,十五天之内,不處理這種公事。”

“這是遵奉皇考的遺命。”

于是拟了兩道上谕,第一道由嗣皇帝奉先帝之命查察倉庫說起,歸結到倉庫必須修補,派定專人,動用專款,即日辦理。最後特别聲明,此本非大喪期間該辦之事,隻為仰體先帝遺命,故而提前降旨。

第二道是米谷準予進口,而口外的燒鍋則概行禁設。也提到先帝臨終“于此”。這樣一方面表示他孝思不匮,另一方面對平抑米價也确有立竿見影之效。是以就民間來說,嗣皇帝的這第一炮是打響了。

可是在旗人以及跟旗人接近的漢人之中,都有許多有關宮禁的流言,一半是事實,一半是渲染,将嗣皇帝說得很不堪。最駭人聽聞的是,說“四阿哥進了一碗參湯,萬歲爺不知道怎麼就咽氣了,可憐,當六十一年皇上,生了二十多個阿哥,臨終竟沒有一個兒子送終!”

這些話當然是太監傳出來的。、兩府的下人更甚,在地安門外的茶館裡,肆無忌憚地,大發議論。又說:“皇太後心疼小兒子,而且她的大兒子幹出這種事來,害怕她在宮裡沒面子;是以除了上祭的時候,不能不見面以外,皇上至今還沒有單獨見過太後。她也還是住在永和宮,不肯搬到慈甯宮去。”

再有一說,是毫無知識的人在傳:“皇上拿老皇的兩個年輕妃子,接到自己住的宮裡去了!”這是絕不會有的事。且不說宮中規制甚嚴,也因為嗣皇帝如今正拿禮法在拘束他那一班不服氣的弟弟,怎會自己先悖禮滅義,作出私父妾的逆倫之事來?再說,先帝的妃嫔,最年輕的也三十歲了。先帝并不好色,從無特意征選絕色女子充作後陳之事,所有的妃嫔,相貌自然都不壞,卻沒有美到能令人色授魂與,不顧一切要弄到手的程度。

第四章張瞎子(1)

許多離奇的傳說之中,隻有關于太後的,比較接近事實。皇帝倒是每天一早必到永和宮請安,但見到太後的時候甚少。即使見到了,太後臉無笑容,沉默寡言。而且說有大批宮女陪侍在左右,從無母子單獨相處,可以容嗣皇帝一訴私衷的機會。

不過母子之間,公然發生無法掩飾的歧見,卻一直要到嗣皇帝舉行登極大典的時候。

照登極儀式的規定,嗣皇帝禦殿正位以前,先要叩谒梓宮,然後換去缟素,谒見太後,這表示叩謝父母之恩,是非常合理的禮節,但太後不表同意——也不是反對,隻不願接見嗣皇帝。

口頭奏請,沒有結果,嗣皇帝既憂且急而怨!沒奈何隻好由禮部尚書,親自捧着登極典禮的儀禮單,到永和宮外去啟奏勸駕。太後當然不見外臣,由總管太監代為接頭,答應即刻轉奏太後取旨。

不一會兒,那張儀禮單發出來了,上面有幾行字,筆迹纖弱,不知是太後的親筆,還是知翰墨的宮女代書。隻見寫的是:“皇帝誕膺大位,理應受賀;至與我行禮,有何關系?況先帝喪服中,即衣朝服受皇帝行禮,我心實為不安,着免行禮!”

這幾句話簡直就視親生之子為陌路,嗣皇帝内心的難過與怨恨,無言可喻。總理事務大臣亦複面面相觑,不知計從何出?

就這時候,新封的廉親王皇八子胤到了。他經馬齊相勸,已謝過恩了。但與嗣皇帝仍然貌不大合,神更遠離,難得進宮辦事。這一天也是聽說太後不願受賀,有不承認親子為嗣皇帝之意,是以進宮來探探消息,恰好看到了這道懿旨。

“八哥!”怡親王胤祥問道,“你看怎麼辦?”

胤在心中冷笑,但表面上卻不便有所表示,而且對胤祥他一直覺得他老實得可憐,當時居然會替四阿哥去頂這種黑鍋!如今亦仍然是同情多于一切,很想點醒他不必再做傀儡,卻苦無機會。此時聽得他問,心中一動,要讓他跟自己接近,先得讓他佩服。既然如此,不可不設法來解決這個難題,顯顯自己的才幹。

于是,他想了一下說:“皇太後既然提到先帝,不如就用先帝當年的成例,來勸太後。”

“啊,啊!”馬齊、隆科多不約而同地出聲,都被提醒了。

“我看,”胤說,“這得王公大臣合詞固請。”

“八哥說得是!”胤祥看着馬齊與隆科多,“咱們一起見皇上去吧!”

“不必,不必!”胤搶着說,“你一個人去說好了。”

“是的。”馬齊也說,“事情大家商量着辦,跟皇上回奏,還是請王爺偏勞,免得人多口雜,失了原意。”

這是馬齊老練之處,一則知道,嗣皇帝對怡親王胤祥另眼看待,沒有第三者,他說心腹話友善;再則也是維護廉親王胤,怕他跟嗣皇帝見了面,也許話不投機,以少進見為妙。

于是胤祥到乾清宮東廳,跟席地而坐的嗣皇帝回奏,是如此辦法,當然立即獲得同意。

這是上午的事,到了下午,嗣皇帝忽然想起,這樣做法,有很不妥之處。俗語道的是“家醜不可外揚”,策動群臣去勸駕,不明明告訴外廷,母子之間有意見,而且意見很深嗎?

這樣一想,随即派人把胤祥找了來,一問,已經由馬齊跟隆科多在辦,估計滿朝王公大臣,已有一大半知道了這件事。

事已如此,隻好由他。若說忽又中止,反更會惹起閑話。當然他臉上不免有郁悶不舒之色。

胤祥不免惶恐,惴惴然地問:“這件事是不是辦錯了?”

“錯也不算錯。”嗣皇帝問道,“這主意是誰出的?”

“八阿哥!”

皇帝一聽色變,怪不得!他心裡在想,老八還能出什麼好主意嗎?由此想到,各藩邸之中,不知是何情形,很不放心地問說:“各處府裡安靜不安靜?”

謠言滿天飛,怎麼會安靜得了?不過胤祥實在怕兄弟之間,發生阋牆之禍,不願透露實情。但也知道他這個“四哥”多疑而刻薄,倘或不諒解自己的苦心,反倒疑心他欺騙,這後果又很嚴重。

想了好一會兒,膝行而前,輕聲說道:“臣不敢欺騙皇上,不過臣有腑肺之言昧死上陳,要皇上準臣之奏,臣才敢說。”

“你是我的好兄弟,自然不會欺我,自然出語必是腑肺之言。你說了,我總不讓你為難就是。”

“皇帝背後罵昏君,小人的閑言閑語,總是有的,臣求皇上,不必追究。”

“不追究可以,我不能不知道啊!”

胤祥信以為真,将胤、胤、胤府中的下人,在茶坊酒肆中胡言亂語的情形,大緻說了一些。嗣皇帝聽得心驚肉跳,但表面上強自鎮靜,表示接受了胤祥的勸告,不将這些閑言閑語,放在心上。

“總也有些人是對我忠心的吧!”

“是!”這在胤祥倒是很樂意舉薦的,“十二阿哥,臣很佩服,小心謹慎,實心辦事。”他說,“将來是皇上的幫手。”

嗣皇帝點點頭,将胤記在心裡,“我原知道他很妥當,是以派他署理内務府總管。”他又問,“還有呢?”

“還有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都是擁護皇上的。”

這話嗣皇帝隻聽進去一半,另一半卻不能不存疑。

嗣皇帝是記着隆科多的話,出大事的第二天清晨,他在西直門大街遇見十七阿哥胤禮,得知四阿哥紹登大位,面無人色,形似瘋狂,顯見得他是大失所望,而且懷着怨恨之心,亦是必須防範的一個人。等他說完這件事以及自己對這件事的感想之後,胤祥從從容容地答說:“臣亦聽說有這麼一回事,特意去問十七阿哥。他說:他決不是對皇上有什麼不忠不敬之心,隻以阿瑪駕崩,五中崩裂,自己都不知道有這種怪樣子。所謂‘苫塊昏迷,語無倫次’,大概就是這樣子了。”

“這是他自己說的話?”

“臣亦疑心他是言不由衷的話。哪知道幾天細細察看,十七阿哥竟是居心端方,乃忠君親上,深明大義的人。請皇上格外加恩重用,是為國家之福。”

“喔,”嗣皇帝很注意地問,“你何所見而雲然?”

第四章張瞎子(2)

胤祥想了一會兒答說:“隻說一件事好了。那天十六阿哥的兒子弘普到他那裡去,正好小阿哥弘曆也在,弘普叫他‘小四’,十七阿哥立時便教導他:人家現在是皇子的身份,除了皇太後、皇上、皇後誰也不能叫他小名。你雖是堂兄,身份可比他差得遠,他能叫你的名字,你可不能叫他的名字。記住,從今以後要叫‘小阿哥’。”

能尊其子,自然能尊其父。實際上尊子即是以尊父,因為有皇帝才有皇子。聽此一說,嗣皇帝異常滿意,對胤禮立刻就另眼相看了。

“果然居心端方。”嗣皇帝說,“我想封他為貝勒。”

“這倒不必忙。”胤祥答說,“不如再看看。臣在想,照十七阿哥的為人,皇上就不封他,他亦不會變心的。”

“倘能如此,我不封他則已,封他,一定也是封王。好,我依你,看一看再說。”嗣皇帝突然以抑郁求援的聲音說,“弟弟,我如今四面楚歌。加以要盡孝守制,許多地方,不能去,許多事,不能做,許多話,不能說,真要靠你了。”

“皇上這話,臣不勝惶恐之至。”胤祥确有誠惶誠恐的神色,“臣竭忠盡知,昧死以報。”

“這,你千萬不要說這話:什麼死不死的!弟弟,你幫我應付過眼前,共享富貴的日子正長。”

“是!”胤祥感激地答說,“臣亦惟願活個八九十歲,受皇上的蔭庇,安享餘年。隻是臣這幾年得了個風濕症,每到發作,痛楚萬分,隻怕不能長侍天顔。”

“!”你年紀輕輕的,怎麼說這話!不過,你的身子可是要緊的。看天下有何名醫,盡管訪了來告訴我,我替你作主,降旨命督撫送醫來替你治病!”

“皇上如此厚待,臣實在報答不盡——”

“不要再說這話了!”嗣皇帝打斷他的話頭,“西邊有什麼消息?”

胤祥忽然想起一件事,考慮了一下答道:“聽說有個陝西的張瞎子,在當地極其有名,替十四阿哥算過命。這張瞎子,如今在京裡,倒可以問一問他。”

“是啊?該問一問他。”嗣皇帝說,“不過,事情要做得隐秘。”

“臣理會得。”

這張瞎子叫張恺,陝西臨洮府人,據說排八字又快又準。半年前從陝西随一個達官進京,本來要帶到南邊去的,哪知達官得了暴疾,一命嗚呼。張瞎子隻得留在京裡,人地生疏,加以有同行笑他,道是“如果他的命算得準,就該算到,所跟的官兒,壽限将盡;更應該算一算自己的八字,排一排自己的流年,既犯驿馬,便該趨吉避兇,如今進退失據,留落他鄉,還敢大言欺人,其心可誅!”是故雖在隆福寺懸牌設硯,請教他的人極少,幾乎糊口都難。

因為如此,他就格外要為自己吹噓,說在西邊替大将軍算過命,談到大将軍帳下的大将,如平郡王讷爾蘇等人,非常熟悉,不似诳言。胤祥有個侍衛叫蘇太,跟他相熟,這天奉旨以後,胤祥便命蘇太去喚他進府,要當面問他。

事先是跟他說明白了的,是以一領到胤祥面前,張瞎子便朝上磕頭,口中說道:“小的張恺,請王爺的萬福金安。”

“你是陝西臨洮府人?”胤祥問他。

“臨洮府的知府,叫什麼名字?”

“叫王景灏。”

這是試驗張瞎子,胤祥聽他說對了,便滿意地問道:“你說你替撫遠大将軍算過命?”

“是怎麼回事?你要說實話。說得實在,我重重賞你。”

說得不實在呢?張瞎子心想,一位王爺要殺個把人還不友善?

領悟到此,便即答道:“小的自然說實話。不過有些話很忌諱,小的不知道該不該說?”

“不要緊!不論什麼忌諱的話,都可以說。”

于是張瞎子略略回憶了一下說:“是康熙五十八年,本府王知府派家人王二達子,從西甯來叫我,九月二十日到西甯。見了王知府,他說有個八字要我算,八字是戊辰、甲寅、癸未、辛酉——”

“慢點兒!”胤祥打斷他的話說,“戊辰是哪一年?”

“康熙二十七年。”

這就是了!胤祥心想,是十四阿哥的八字,便點點頭說:“講下去。”

“當時我就算了。算好了我說:‘這個八字是假傷官格,可惜身子弱了些。’王知府說:‘這就是十四爺的八字。’我聽了吓一跳。”

“為什麼吓呢?”

“十四爺是大将軍,我從來沒有算過這麼尊貴的八字。再說,大将軍要算命,直接叫我就是,為什麼要讓王知府來讓我算?當然,這也是有的:本人不願意出面,或者旁人跟本主禍福有關,私下拿來算一算,我都經過。不過,開始就瞞,一定瞞到底;先瞞後說破,一定有花樣,是以我吓一跳。”

“嗯,嗯!”胤祥接受他的解釋。

“以後呢?王知府怎麼跟你說?”

“王知府說:‘十四爺是最喜奉承的,如果他要你算這個命,你要說:“玄武當權,貴不可言。”才合他的意思。’我答應了。”

“後來呢?後來叫你算了沒有?”

第四章張瞎子(3)

“怎麼沒有?”張瞎子說,“九月廿七那天,王知府着他的小厮送我到大将軍府上,有個劉老爺,領我進去,悄悄跟我說:‘十四爺是在旁邊聽,你不要把跟你說話的人當十四爺!’等進去了,先叫我算一個八字,不是十四爺的。”

“是誰的呢?”

“不知道。八字我還記得,是庚戌、戊寅、丙午、戌子。再算一個仍舊不是十四爺的,是甲子、甲戌、庚申、己卯。”

“這兩個八字,是直接告訴你的呢,還是跟你說了年月日,你自己推算出來的?”

“是直接告訴我的。”

“就算了兩個命嗎?”

“不!”張瞎子說,“還有一個,就是王知府告訴過我的那個,戊辰年的。”

“這三個八字是叫你一個一個算呢,還是一起告訴了你,讓你一總推算?”

“是一起告訴我的。”

“你們算命也有這個規矩嗎?”胤祥問說。

“有!譬如一家兄弟兩人,父母想起要替他們算命,當然是一起把八字開來。”

“照這樣說,你在西甯算的那個命,也是弟兄三個?”

“不像。”張瞎子說,“譬如甲子年就沒有生過皇子。這是拿來陪襯,故意試試算命的本事,說不定是犯人的八字。”

“嗯,嗯!”胤祥點點頭又問,“這樣一總推算,是不是要作個比較呢?”

“不一定,能比則比,不能比不能胡比。不然要比出禍來。不過這三個八字是能比的,不見高山,不知平地,不比顯不出戊辰那個八字之好。”

“你是怎麼個比法?”

“小的說:頭一個八字不怎麼好;第二個雖好些,究不比戊辰年這個八字好到極處。旁邊就有人問我:‘怎麼好法?’我說:‘這個八子,文武當權,貴不可言。’随即賞了我三兩銀子,打發出來了。”

“這麼說,你沒有遇見十四爺?”

“第二天遇見的。王知府親自領我進府,叫我磕頭叫大老爺,讓我在氈子上坐下。十四爺問我:‘你昨天算的戊辰年那個命,果然好嗎?’我說:‘這個命天下少有,玄武當權,貴不可言。将來有九五之尊!”

“你竟敢說這樣的話?”胤祥問道,“你不怕掉腦袋?”

“是王知府叫我這麼說的。”

“那麼,”胤祥又問,“你是瞎子,怎麼知道問你話的就是十四爺呢?”

“聽得出來的。聲音宏亮,威武得很。他說話的時候,鴉雀無聲。不是大将軍,怎會有此氣派?”

“你猜得倒也不錯。”胤祥問道,“你恭維十四爺會當皇上,他怎麼說呢?”

他問我,哪年行大運?我回答他說:“到三十九歲就大貴了。”

“那是哪一年?”

“照算該是康熙六十五年。”

“莫非那時你就算到,皇上會在康熙六十五年升天?”

聽得這一句,張瞎子不免一驚,開始覺得情形不對了。

定神想一想,若是問一句:“天子萬歲,你說六十五歲會升天,不是大逆不道?”果真那樣追究,不但自己要身受淩遲的苛刑,一家大小的性命,亦會不保。

不過張瞎子目盲心不盲,他已聽出來,“十三爺”忠厚和善,不妨欺他一欺。是以心中雖驚,形色卻還不甚慌張,“小的原說過,有極忌諱的話,王爺許了我可以說,才敢出口。”他慢條斯理地一面想,一面說,“照升天的老皇的命宮,今年怕逃不過;今年逃過了,六十五年萬萬逃不過。小的自然是想老皇今年能夠逃過,是以隻說康熙六十五年,哪知到底逃不過去。”

“照你這麼說,你還是一片忠心!”

“不是忠心,是良心!”張瞎子很快地接口,“老皇視民如子、恩遍天下,誰不巴望聖壽千秋,長生不老?不過壽限是天生的,真正是沒法子的事。”

“那麼,你算定十四爺能有九五之尊。”

“不!不!是王知府叫我這麼說的!”張瞎子急忙分辯,“王爺明鑒,倘或我不是那麼說,腦袋早就沒有了。”

“那麼,他的命,到底怎麼樣呢?”

“起先跟王爺回過,十四爺的命是僞傷官格,身子弱些。”

“這是說,壽不會長?”

“大概能活多少歲呢?”

“三十七是一道關。”張瞎子信口胡讒,“逃得過可到四十五。”

胤祥将他的話想了一下,又回到原來的話題上,“你當時說十四爺到了三十九歲,就會大貴,”他問,“十四爺怎麼說法?”

“十四爺說:‘這話你别在外面說!’我答一聲:‘決不敢。’十四爺就叫人取了二十兩銀子給我,打發我出來了。”

“那麼,你跟人說過沒有?”

“沒有!”張瞎子斬釘截鐵地又加了一句,“決沒有。”

“你說沒有,可怎麼大家都知道你給十四爺算過命呢?”

“我隻說算過,可沒有說,十四爺會當皇上。這是什麼話,可以随便說得的,而況十四爺本來也不是當皇上的命。”

胤祥對他的解釋表示滿意,不過還不能放他,須取旨而定。當下,便向蘇太說道:“你帶他下去,别難為他!”

本說講了實話,重重有賞,如今卻說莫難為他,明明是要監禁的意思。張瞎子知道上當,但已悔之莫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