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依次为:许地山、林语堂、周作人、徐志摩和夏丏尊。(资料图/图)
杨牧教授把中国近代散文归为七类,每一类都有一个创始立型的人,这七位前贤是:周作人、小品,夏丏尊、记述,许地山、寓言,徐志摩、抒情,林语堂、议论,胡适、说理,鲁迅、杂文。他为此编了一部《中国近代散文选》。
夏丏尊
对夏丏尊先生我印象深刻,看到他的名字,想到《文心》和《爱的教育》对我的影响。他家境清寒,三次辍学,终身没有一张文凭,二十一岁就就业赚钱,我青少年时期的坎坷和他近似。杨牧教授说,中国近代散文中的“记述”一脉由夏氏承先启后,各种选集都收了他的《白马湖之冬》。
说到记述,夏先生记述他同时代的几个人物,写丰子恺,写弘一大师,那才是文以人传、人以文传。且看他写的“鲁迅翁杂忆”,他曾和迅翁在一所学校里同事,那时迅翁还没有用“鲁迅”做笔名,他说他俩服务的那所学校聘请了一些日本人做教员,需要有人把日文的教材译成中文。他写迅翁翻译教材的时候,用“也”代表女阴,用“了”代表男阳,用“系”代表精子。他写迅翁对他说过,当年学医,曾经解剖年轻女子和儿童的尸体,心中不忍。这时的周树人先生还没有“横眉冷对千夫指”,令人乐于亲近,不失为一条珍贵的史料。夏先生又写迅翁只有一件廉价的长衫,由端午穿到重阳,又写睡前必定吸烟吃糕,意到笔随,显出散文之所以为“散”。
周作人
夏丏尊先生的名气并不是很大,没想到把他列为中国近代散文的七位宗师之一,说到周作人先生,那就是众望所归了。周先生的学问了不起,不知为什么,未曾以皇皇巨著像冯友兰先生那样以哲学名家,或是像顾颉刚先生以史学名家,留在散文这一行,以“小品”受我辈膜拜。学问大的人下笔总是旁征博引,周先生常常引用我们没见过的书,从中找出我们需要的趣味。
周先生对散文提出两大主张,一、美文,二、人的文学。他似乎不喜欢雄辩渊博的论著,所以始终没说清楚,好在有人响应补充,有人以不同的术语引进相似的说法,今天我们可以印证,“美文”指形式,“人的文学”指内容。美文之美不是美丽,是美学,人的文学不是人欲,是人性。古人说,读了《出师表》不流泪的,不是忠臣;读了《陈情表》不流泪的,不是孝子。为什么会流泪呢,因为它发自人性,触动人性。天下教忠教孝的文章多矣,为什么要拿这两表说事儿呢,因为两表达到美学上的要求,是艺术品。长话短说,可供欣赏的散文,内容见性情,形式有美感。
放下理论读作品,周先生写“水里的东西”,有一篇谈溺死鬼,淹死的人的鬼魂一直留在他淹死的地方,不能离开,要想转世投胎,得先“讨替代”,拉一个人下水淹死,让那个人的鬼魂代替他。溺死鬼常用的办法是幻化为一种物件浮在水面,引诱人弯下腰捞取,他在水中趁势一拉。他常常变成一种儿童玩具,让小孩子上当短命,所以水乡传说中的溺死鬼往往是一群儿童,三五成群,一被惊动就跳下水去,犹如一群青蛙。
博学的周作人先生除了写乡野传说,还写到日本的河童,文字干净明亮,行文舒展自如,风格庄重闲适,这些都属于“形式美”。至于内容,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周先生对河边同一地点不断有人淹死,笔端没有温度,为什么也大受欢迎呢?我有一个解释:溺死鬼找替身云云根本是无稽之谈,难怪他写得既不恐怖,也不悲惨,“本来无一物”嘛!周先生谈溺死鬼,有破除迷信的作用,应该高举为无神论的上乘文学。无神论者不要禁止谈鬼神,要任凭周作人这样的作家去谈鬼神,使人感觉并没有鬼神。
林语堂
都说周作人先生喜欢在小品文中引用许多名著名言名人轶事,其实林语堂先生也是,两位前贤读书多,记忆力又强,一旦提笔为文,天上地下冒出来一群灵魂自动帮忙,“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或许可以如此解释。王勃作“滕王阁序”,句句是典,当众一挥而就,读者觉得不是进了滕王阁,好像进了图书馆,这也是一道风景。
谈散文欣赏,我们不用强调林氏的渊博,应该推荐他的幽默。众所周知,他是中国幽默的发起人。论幽默,他有理论:“幽默家沉浸于突然触发的常识或智机,它们以闪电般的速度显示我们的观念与现实的矛盾。这样使许多问题变得简单。”
他是怎样“沉浸于突然触发的常识或智机”的呢?他说:“世界大同的理想生活,就是住在英国的乡村,屋子安装有美国的水电煤气等管子,有个中国厨子,有个日本太太,再有个法国的情妇。”他说:“派遣五六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幽默家,去参加国际会议,给予他们全权代表的权力”,世界上就不会有战争。他为这个幽默代表团拟了一个很长的名单,太长了,有些读者觉得并不幽默。多数人认为幽默要有警句。林先生晚年住在台北,有一所学校请他在毕业典礼中演讲,那天有多位政界学界商界的名人出席,个个发表长篇大论,林先生上台说:“演讲要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这是警句,全场大乐。报纸报道典礼经过,用这句话做标题。曾几何时,那天达官贵人经世济民的高论一概不传,林先生的“越短越好”独存。
林先生说庄子也幽默,孔子也幽默。庄子梦见化蝶,不知道是庄周化蝶,还是蝶化庄周;马克·吐温说,他的母亲怀的是双胞胎,临盆生产的时候,其中一个胎儿淹死了,他不知道淹死的是他,还是他哥哥。这在马克·吐温是幽默,庄子因此也幽默吗?孔子说“无可无不可”,大庙里两个和尚起了争执,甲僧向方丈告状,方丈说你说的对。乙僧也到方丈座前诉苦,方丈也说你说的对。丙僧得知情由,向方丈质疑,甲僧乙僧各执一词,师父应该明辨是非曲直,怎可认为他们都是对的?方丈说,你说的也对。世人都说方丈幽默,孔子也因此幽默吗?林先生这种广泛的幽默论,很多人跟不上。
读者大众希望幽默大师开口闭口都是警句,别忘了林氏幽默是从英国文学的熏陶中提炼出来,幽默是一种修养,在平淡中形成,这种幽默往往是一种独尝的异味,未必哄堂大乐。我们现在常说幽默感,这个“感”字有讲究,你我要有能力发现幽默,享用幽默,“感”是“我”锐敏的回应。“两山排闼送青来”,我怎么看不到,“于无声处听惊雷”,我怎么听不见,答案是主观的条件不足,幽默也是如此。
林先生认为庄子幽默,孔子幽默,连韩非都幽默。这么说,老子也幽默,他骑青牛出函谷关,守关的官吏一定要他留下著述再走,他用一大堆含义模糊的句子随手组合,让你进入迷宫,让后人视同秘典。林先生认为陶渊明也幽默,陶公作诗数落他的五个孩子,长子懒惰,次子不肯读书,老三老四是双胞胎,到了十三岁还不识字,最后这个小儿子九岁了,整天只知道找梨子找栗子吃。于是陶公说,既然老天爷这样安排了,我还是喝酒吧!这么说,迅翁也幽默,他有一首诗写失恋,“我”在女朋友那里接二连三碰钉子,百思不解,最后,“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徐志摩
接着读下去,见到徐志摩先生。徐氏的才气,跟周氏林氏的学识形成对比,他不管古人看见什么,重要的是自己看见什么,不论古人有什么感受,重要的是自己有什么感受。他写翡冷翠,翡冷翠是什么地方?Florence,也译成“佛罗伦萨”,欧洲文艺复兴的发源地,在艺术、建筑、绘画、音乐、宗教各方面产生许多大师,留下许多古迹,后世更有源源不绝的论述,徐氏的《翡冷翠山居闲话》,1600字,竟只引用了前人一句话。他写康桥,康桥是什么地方?Cambridge,也译为剑桥,英国最古老的大学城,多少世界名人跟这里有渊源,牛顿,达尔文,拜伦,罗素,徐志摩自己也曾在这里留学。他写康桥,5800字,几乎没有使用引号!他强调的是,啊,我那甜蜜的孤独!他游天目山,看和尚,游契诃夫的墓园,想生死,所谓墓园只剩一块石碑,他也写了2800字,不抄书,完全自出胸臆。
徐氏散文的光采夺目在描写风景。这样的风景描写,在周作人、夏丏尊、林语堂诸位大师的文集中是找不到的,许地山先生也没有这样的文笔。到了现代,文评家一再指出,散文和小说中的风景描写越来越少了!
许地山
许地山先生是台湾人,对日抗战发生以前就名满全国,我十岁,他大概四十岁,语文教科书里选了他的文章。那时,台湾和东北都被日军占领,内地各省若有祖居台湾的和祖居东北的作家,都受到文坛特别的重视,我们小读者也对他们特别景仰。许先生常用“落华生”做笔名,“华”是古写的“花”,落花生是小孩子爱吃的东西,“落华生”的意义就丰富了,除了是植物,还是在我们大中华落地生根的一个人,许先生如此命名,可见他对中国语文的敏感,欣赏文学作品的人也该有这种敏感。
散文多半“意念单调,语言直接”,许先生不同,他常常在散文里说故事,有时候甚至就用散文写故事。这样的作品你拿它当小说,略嫌不足,说它是散文,又觉得有余。当年并没有人特别称赞这种写法,后来,我是说上世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我和一些散文作家吸收了小说的技巧,给作品一个新的面貌,修改了散文的定义。这是散文的发展,文评家照例要给新生事物寻找源头,找来找去找到了许地山,于是许先生的排名在朱自清、郁达夫之前,位列七宗之一。
请看许氏的《读〈芝兰与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
文章开端“我”正研究唐代佛教在西域衰灭的原因,对琐碎的考证觉得厌倦。接着是从邮箱中发现《芝兰与茉莉》,开宗第一句便是“祖母真爱我”!“我”因此想起祖母。先发一段议论:他说西洋文学取材多以“我”和“我的女人或男子”为主,属于横的,夫妇的;中华人取材多以“我”和“我的父母或子女”为主,属于纵的、亲子的。中国作家叙事直贯,有始有终,原原本本,自自然然地说下来。这“说来话长”的特性——和拔丝山药一样地甜热而粘——可以在一切作品里找出来。
议论之后,接着写起“我的祖母”来。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旧日大家庭凭着“七出”的条文,拆散年轻人的婚姻,那个受害的女子回到娘家没有再嫁,戒了烟,吃长斋,原来的丈夫也没有再娶,两人有时还可以秘密见面,由陪嫁的丫头在中间传递消息。后来女子生了重病,死前叮嘱原来的丈夫和陪房的丫头结婚,这个陪房的丫头就是“我的祖母”。全文约八千字,祖母的故事占了六千,许老前辈能知能行,果然原原本本、自自然然地说下来,和拔丝山药一样地甜热而粘。他这个写法可以说是用散文拖着一个故事,当年是散文的别裁。
鲁迅与胡适
现在应该谈到鲁迅和胡适了,这两位大师名气太大,几乎用不着介绍。读者的程度不同,背景不同,性情不同,各人心里有自己的胡适,自己的鲁迅,“千江有水千江月”,每个月亮不一样,也教人不知道怎样介绍。
提起迅翁,不免首先想到杂文。杂文本是散文的一支,繁殖膨胀,独立门户。散文也是“大圈圈里头一个小圈圈,小圈圈里头一个黄圈圈”。迅翁那些摆满了书架的杂文,是大圈圈里的散文,夹在杂文文集里的薄薄一册《野草》,是黄圈圈里的散文。欣赏迅翁的散文,首先要高举《野草》,讨论《野草》。
以《野草》中最短的一篇“墓碣文”为例,迅翁把他内心深处的郁结,幻化成一个梦境,把读者的心神曳入他的梦中。梦是阴暗的,犹不足,出现了坟墓,暗夜,荒野,孤坟凄凉,犹不足,坟墓裂开,出现尸体。尸体可怕,犹不足,尸体裂开,出现心脏,犹不足,尸体居然自己吃自己的心脏。迅翁使用短句,句与句之间跳跃衔接,摇荡读者的灵魂。迅翁使用文言,用他们所谓的“死语言”散布腐败绝望的气氛。这种“幻化”就是艺术化,散文七宗之中,惟有迅翁做得到,也只是《野草》薄薄一本中寥寥几篇,它的欣赏价值超出杂文多多。但丁《神曲》写地狱,《地藏王菩蕯本愿经》也写地狱,也许是因为经过翻译的缘故,艺术性有逊迅翁一筹。迅翁何以有此禀赋,可幸,既有此禀赋又何以不能尽其用,可惜。
至于杂文,那是另一回事。杂文是匕首,是骑兵,写杂文是为了战斗,而胜利是战争的惟一目的,当年信誓旦旦,今日言犹在耳。迅翁被人称为“杂文专家”,运笔如用兵,忽奇忽正,奇多于正,果然百战百胜。战争是有后遗症的,反战人士曾一一列举,我不抄引比附。此事别有天地,一言难尽,万言难尽,有人主张谈散文欣赏与杂文分割,我也赞成。
胡适先生的风格,可以用他的《读经平议》来显示。读经,主张中小学的学生读四书五经,政界领袖求治心切,认为汉唐盛世的孩子们都读经,因此,教孩子们读经可以出现盛世,似乎言之成理。胡先生写《读经平议》告诉他们并不是这个样子。第一,看标题,他不用驳斥,不用纠谬,不说自己是正论,他用平议,心平气和,就事论事。第二,他先引用傅斯年先生反对读经的意见,不贪人之功,不掠人之美,别人说过了,而且说得很好,他让那人先说。第三,他提出自己的反对意见,别人还没有想到,可能只有他想到,他说得更好。最后,第四,文章结尾,他用温和的口吻劝那些“主张让孩子们读经”的人自己先读几处经文,不是回马一枪,而是在起身离座时拍拍肩膀,然后各自回家,互不相顾。他行文大开大合,汪洋澎湃,欣赏此一风格可参阅他其他的文章,如“不朽,我的宗教观”。
这两位老先生都有信念,有主张,有恒心,有文采,两老没说过闲话,人家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这两位前贤是句句念兹在兹。人家写小说,编剧本,他俩写散文,直截了当,暮鼓晨钟,甚至没有抒情,没有风景描写,可以算是近代文坛之奇观。两人作品内容风格大异,鲁迅如凿井,胡适如开河,胡适如讲学,鲁迅如用兵。读鲁迅如临火山口,读胡适如出三峡。那年代中国读书人的思想不归于胡,即归于鲁,及其末也,双方行动对立对决。“既生瑜,何生亮!”论文学欣赏,既要生鲁迅,也要生胡适,如天气有晴有雨,四季有夏有冬,行路有舟有车,双手有左有右。
每一本文学史都说,中国近代散文受晚明小品的影响很大,晚明小品“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使当时的文学革命家如归故乡。乘兴为文,兴尽即止,作品趋向小巧,张潮一语道破:“文章乃案头之山水,山水乃大地之文章。”固然盆景也是艺术,然而参天大木呢;宣德香炉也是艺术,然而毛公鼎呢;印章也是艺术,然而泰山石刻呢;流觞曲水也是艺术,然而大江东去呢?晚明小品解放了中国近代散文,也局限了中国近代散文。
散文七宗之中,迅翁和胡博士是超出晚明小品的局限的两个人。
王鼎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