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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芝罘味道

作者:齐鲁壹点
青未了|芝罘味道

文/刘玉涛

一个人的记忆,就是一座城市。我曾在《芝罘记忆》中写道:20世纪80年代初期,金秋时节,从龙口海边小镇的汽车站,我坐车来到了陌生的城市烟台,从一个艺考生成为了一名艺术学校美术专业的学生,开启了三年的求学之路……

1

秋风习习。当走出烟台长途汽车站,已近晌午。我拿着行李、画箱,转来转去找到海防营附近的一家馄饨店,店面不大,门向南开,门头是用“腊克油”手写的店名,白底仿宋大红字,门窗刷墨绿色,窗玻璃上,写有经营项目,一目了然。民间有“馄饨”与“混沌”谐音,人们将吃馄饨引申为打破“混沌”,有开辟天地寓意的说法。

饭店内,醒目处悬挂着国营执照,屋内摆放着简陋的铺着塑料布的长条方桌,掉了漆的“破边掉角”板凳。墙面刷白涂料,豆绿色墙裙,水刷石地面,卫生收拾的挺干净,吃馄饨的人络绎不绝。我找了一个靠门口的位置坐下来,向服务员招了招手,也没问价格和多少粮票,就奢侈地要了一大碗“鸡丝馄饨”,漫不经心地听着录音机播放的邓丽君《四季歌》。

拿出速写本子,只见面前的一名年青女服务员,身穿白色“绦棉”工作服,戴着“更生布”的“套袖”和白色“的确良”的“卫生帽”,胸前印有“国营饭店”的字样。抬头望向天棚,吊着“金龙”牌四叶大功率电风扇,伴随着“格噔”不间断传来的嗡嗡响声,宁可慢悠悠地坚守生命的原点,也不愿意让人生空转,为吃馄饨的人们送去一份清凉。四周墙面到处贴有《祖国万岁》《职工守则》《五讲四美》《四有新人》的大幅宣传画,简直就是置身于山河一片红,无限风光在眼前的境界。

一会功夫,一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鸡丝馄饨”上桌了,“为人民服务”的大碗上面飘着“高汤”四溢的香味,馄饨皮晶莹剔透,还有鸡丝、鸡蛋丝、红萝卜丝、黑紫菜、香菜末打“码”,让人看着垂涎欲滴。有一种吃了一碗还想再来一碗的欲望,一碗好吃入味的“鸡丝馄饨”伴有阵阵鲜香飘过,瞬间覆盖了满屋人声鼎沸的嘈杂声。

我迫不及待地拿着小勺,兴奋的舀起一个馄饨,放到嘴边吹一吹,轻轻小口咬下一半,那馄饨馅的美味和馄饨皮的滑溜感融合在一起,感觉妙不可言。随后,再舀一勺浮有零散“油花”淡淡的“高汤”,一个个馄饨连汤带水滑入口中,那舌尖上小小的黄瓜馅肉,细嚼慢咽,皮质极软又带着柔性,汤味浓郁,沿着喉咙滑向灵魂深处,这种柔和顺滑,伴随温暖落入心底。一碗“鸡丝馄饨”的味道,已成为了一生中难以忘怀的美好。

在饭桌前,我看了看学校新生报到的须知,出门后,绕过几条街,走过几站路,坐上1路公交车,来到了福山路25号的学校。车里只有二十几个座位,但是那时候大家都不富裕,坐车人数不多,感觉很宽敞,望着窗外自行车逶迤而过,听喇叭滴滴警鸣,观人群好奇神色。白衬衣紧扎在腰带里,是独属那个年代的时尚风貌。

2

冬山如睡。一条街上,一座座小红楼格外醒目,那是栖霞牟氏庄园的当家人姜振国(黄县人)留给女婿丁佑民的私产,给寂寞的冬天芝罘湾畔,增添了一抹靓丽的色彩。

一间不起眼的“灌汤包”饭店,虽然门面简陋,但进进出出的人挺多,厚实的门帘挡住了人们的视线。驻足观望,凡是路过的人,都被馋人的香气深深牵住了鼻子,诱惑的味道侵入了饥饿的肚子,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进屋喊上一嗓子,要一笼屉的“灌汤包”,即使座无虚席站着吃,也是一个惬意的享受。

“灌汤包”皮薄肉嫩,洁白如景德镇陶瓷,吃之内有肉馅,底层有鲜汤,有透明之感。其香味既不是荷花的清香,也不是桂花的蜜香,更不是莲花的淡淡幽香,它是一种独特风味的芝罘味道。烟台人吃“灌汤包”有这样一句顺口溜:“先开窗,后喝汤,再满口香"。

当蒸笼屉盖一打开,瞬间里面云雾缭绕的蒸汽马上窜了出来,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笑得像向日葵一样的“灌汤包”,既好看又好吃,味道清香可口,一个个“灌浆包”下肚,再配上小米稀饭和咸菜丝,烫嘴又绵软,暖心又暖胃,感觉整个人有了精神。

“你们是第一次来店?看着不太熟悉有些眼生,‘灌汤包’的吃法是要轻轻用筷子夹起送到嘴里,再蘸少许醋和蒜泥,小小的咬上一口,接着把里面的汤汁吸到嘴中,因为它里面鲜美的汤汁十分充足,如果稍微夹破一点,里面的鲜美汤汁就会流出来,吃起来口感就会差了一点。”一名中年的女服务员急匆匆跑过来告诉我们。

梁实秋《汤包》中写道“一笼屉里放七八个包子,连笼屉上桌,热气腾腾,包子底下垫着一块蒸笼布,包子扁扁的塌在蒸笼布上。取食的时候要眼明手快,抓住包子的皱褶处猛然提起,包子皮骤然下坠,像是被婴儿吮瘪了的乳房一样,趁包子没有破裂赶快放进自己的碟中,轻轻咬破包子皮,把其中的汤汁吸饮下肚,然后再吃包子的空皮。没有经验的人,看着笼里的包子,又怕烫手,又怕弄破包子皮,犹犹豫豫,结果大概是皮破汤流……”

“汤如诗歌,肉馅是为散文,面皮为小说。因为小说是什么都包容的,散文精粹一点 ,诗歌便就是文中精华了。”故此,吃罢“灌汤包”,率先记住了汤之鲜,肉馅是近乎于汤进入味觉感官的,面皮除去嚼感,几乎可以忽略。

据历史资料记载,“灌汤包”起源于宋朝的开封,相传是宋代皇家专享的美食。说起“灌汤包”的由来,还有一个传说,600多年以前,朱元璋攻天下,当时他手底下有两名大将,常遇春和胡大海(黄县人),当城门被悄悄打开时,常遇春将军用肩膀顶起的万斤闸,让士兵们冲进城去。可是,人是铁,饭也是钢,一顿饭不吃饿得慌。长时间体力透支,肯定需要补充营养能量,胡大海就抽出时间细心喂食常遇春包子还有汤,两样东西轮流喂,一直换来换去。于是,胡大海就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把菜汤灌进包子里,既省时又方便,就这样美味的“灌汤包”延续至今,成为了大众普遍喜欢的传统文化美食。

3

春暖花开。一个星期天,同学们一起去所城里写生,站在巷口,看到老街老巷底蕴的颜色,仿佛是一幅幅美丽的画卷。看到巷内喝茶聊天的老人,嘴里唠唠家常。老人们敞开黑色制服棉袄,露出看不清颜色的“卫生衣”,棉袄袖口磨的锃光瓦亮,悠闲坐着“马扎”,抽着旱烟袋,以亘古不变的方法晒着太阳。烟台的本地进修同学王加璐,要带我们同学去吃“焖子”,大家都很高兴,我是第一次听说这个陌生的名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感觉既惊讶又好奇。

说去就去,同学们欢天喜地背着画夹,走了一段坡道,小跑步来到路边的小吃摊,看见老板以“焖子”传世的经典,有一些味道,却从未改变地招揽着路人。炒“焖子”的“吱吱”声,各种商贩的叫卖声,汇集在一起,像农村赶大集一样,更加的热闹非凡。路边有很多操着不同口音的人,项背相望的等待能吃上一碟“焖子”,以饱口福,排队似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龙。

为了不浪费时间,先让同学赵鹏飞一个人在那排着队,石良国和其他同学便支起画夹,拿画笔速写了拥挤的人群争相排队吃“焖子”的火爆场面。我和同学鲁彦文又各画了一张老板不同角度的人物速写,分别赠送给了他。老板喜出望外,如获至宝。他是一个中年男人,脸上刻满皱纹,浓眉大晴,声音洪亮,真细大高挑,精瘦而且探肩。他匆忙把双手习惯性地往衣服上搓了一下,虔诚的弯腰接过“八开纸”大小的两张人物速写,感动的同时,便打开了话匣子说:“这两张人物速写画的真像,还蛮传神,等我回家装相框挂起来。你们来我这里吃‘焖子’,可真找对地方了,算是最正宗的一家。我是土生土长所城里的人,从爷爷那辈开始,就在这里摆摊经营‘焖子’,迄今为止,算到我这辈,已经是第三代传人了。”

我赶紧扒开人群,凑近跟前,看到一口和黄县老家一样的“七人”大铁锅里,密密麻麻堆满了青灰色“胶冻”状切成零碎的小方块。随之温火加热,用大铁锅煎成焦黄色,由青灰变成透明,直至变得透亮晶莹,趁热将其盛入小瓷碟中,再舀上一勺咸香的鱼虾油,辛辣的蒜泥,简简单单就是一碟五味杂陈“焖子”的人生真味。

正晌午过后,摊位前,吃“焖子”的人流少了许多。同学们一边画速写,一边和不算太忙的老板漫无边际的闲聊,瞬间没有了刚开始来的陌生感。

怀着好奇心,急切地问老板“焖子”有烟台地方史志记载?还有没有传说和典故?他停顿一会,把黑色“油布”围裙,从腰间摘下来,放到桌子边,从口袋里摸出一沓子烟纸,卷起一支“锥把”的旱烟,麻利地坐到“二人”凳子上,翘起“二郎腿”,他用“海蜊子”味的口音,慢条斯理地说:“相传一百多年前,有门氏两兄弟来烟台晒粉条,有一次刚将粉胚做好,遇上了连阴天,粉条晒不成,粉胚就要酸坏。情急之下,门氏兄弟将乡亲们请来用油煎粉胚,加蒜拌着吃,大家异口同声说好吃,有风味。于是便帮门氏兄弟支锅立灶煎粉胚卖,人们都说好吃,但问此食品叫什么名,谁也说不出。其中,一个智者认为此品是门氏兄弟所创,又用油煎焖,就脱口而出叫“焖子”。”

吃过“焖子”之后,忽然想起黄县老家有一种经常吃的叫“凉粉”的风味小吃,它与“焖子”一样,都是用地瓜淀粉加工而成,只不过是两者做法绝然不相同。黄县“凉粉”的做法,是用刀切成大方块,放上芥末油、香椿未、黄瓜丝、海虾皮,再加少许黄县醋和冷镇凉水拌着吃,唇齿留香,不忍咽下。这就是母亲夏天做的“凉粉”味道。

4

夏日炎炎。临近毕业前的一个晚上,在南大街烟台锦章照相馆工作,一个村和父亲同一辈分的乡邻刘兆慈,非要拿出一个月的工资,给黄县老乡饯行。那时才40多元的工资,我和石良国、王金亭都不太好意思。

当时,南大街称为“烟台第一街”,并不是因为它是烟台最老的街,而是它几乎贯通芝罘东西,实实在在地见证了许多个“第一”:第一座高楼,第一个广场,第一座商业中心……

从烟台锦章照相馆出来,南大街上的灯也亮起来了,白的黄的混成一片。喇叭声、叫喊声,讨价、还价声响成一片,汇成了一个热闹的南大街。夏天的夜晚,也是非常凉爽,男女老少身着各色的衣裳沉浸在喧闹声中。海鲜、烧烤、散啤酒、小吃摊的味道结合在一起,仿佛隔着几十里也可以闻到海鲜宴。

夜色下,大庙戏台,一时间繁华不再,落寞得让人唏嘘。这里曾有烟台人最虔诚的祈祷,眼前这座戏台上也不知演绎了多少故事。老戏台,它消失在城市的背后,也消失在芝罘的老时光里。如今,寻些承载着烟台历史文化的庙宇戏台已渐去渐远,那个年代的印记,也许真的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像锣鼓钟声一样,余声渐消终至不见。

在“福建会馆”周边,我们找到一个三层楼装饰豪华的酒店,大厅内点了螃蟹、加吉鱼、梧桐花、海肠子、海怪等六个菜,外加上几个点缀的小凉菜,我们上了二楼的雅间,空调早已打开很是凉爽。四个人临别前夜,有些伤感无语,没有了往日的欢歌笑语,沉默过后,异口同声提议,先喝老白干,我们同时起身含泪端起酒杯,在陌生的城市,饮尽异乡的愁。随后,又开始大口喝起了散啤酒。当时散啤酒是用铝制的“炮弹”装,用罐头瓶喝,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时,话自然又多了起来,分别之苦,谈天说地,油然而生。

此时此刻,我们四个人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边吃、边哭、边喝,一直喝空两个“炮弹”的散啤酒。最后,每个人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卷着大舌头敬了一杯告别酒,又端起一小碗食而不知其味的面条吃起来。一句句问候,一杯杯祝福,一碗碗面条。话的经典,酒的甘爽,面的素雅,汤的澄澈,一起撞击心扉,唤醒柔软忠实的内心,一辈子纯真兄弟般的爱永不放弃。

明天之后,我们将要启程各奔东西,有太多的不舍,有太多的话想说。眼看快到十一点,1路末班公交车就要收车了,匆匆与乡邻刘兆慈握手告别,我们飞奔跑到1路公交站点,哪知道坐上逆行方向的车,快到烟台电厂终点时,才发现坐错车了。这时候,我们三个人的酒都清醒了,毕恭毕敬的和司机师傅商量,又随车返回到虹口路宾馆的停车场。步行回到了学校,午夜时分,宿舍里空荡荡,“今宵酒醒何处?”

站在岁月的肩膀上远眺,一天,一季,一年……

当我今天重新站在所城里,在高楼大厦之间散发着与世隔绝的古朴气息,墙面上早已布满的点点青苔,正是时间逝去的痕迹,也是历经沧桑的最好佐证。无论是已经消失的芝罘味道,点点滴滴都沉淀在烟台人的心中,还是那些百年建筑,令烟台人一辈子为之怀念。它们都陪伴了这里的人们走过一个半世纪的沧桑……

青未了|芝罘味道

作者简介:刘玉涛,山东龙口人,画家,文化学者,现为龙口市博物馆副馆长。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理事、省散文学会龙口创作之家秘书长,烟台市作家协会会员,《黄海散文》《胶东散文年选》微刊副总编、副主编,齐鲁晚报青未了签约作家。散文入选《胶东散文年选》《当代散文》《海外文摘》《川鲁散文名家作品选》《胶东作家亲情散文选》《胶东散文十二家·刘玉涛卷》《清泉录》《深情的回眸》等作品集,散文发表《学习强国》《文旅中国》《人民日报》数字网,《中国文物报》《联合日报》《齐鲁晚报》《烟台日报》《烟台晚报》《今日龙口》等报刊。散文《芝罘记忆》获中国散文学会征文三等奖,散文《母亲的“花花”饭》《陈文其与“战时金融”的北海币》《底片上的归城秋色》获山东省首届青未了散文大赛三等奖,山东省青未了金融散文大赛三等奖,山东省文化和旅游厅“讲好山东文物故事”短视频征文大赛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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