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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像是一个渡口,每天的人来了又走。医生像是一群摆渡人,把人从死岸渡到生岸,又从生岸渡到死岸,或者是停在冥河中间,生死边

作者:车车阳

医院像是一个渡口,每天的人来了又走。医生像是一群摆渡人,把人从死岸渡到生岸,又从生岸渡到死岸,或者是停在冥河中间,生死边缘。

2010年的五一前几天,父亲正开着车,突然觉得手麻。他平时过得很糙,遗传性的高血压也并不在意。但是这次,他觉得有些不对,于是趁着五一假期请了几天假,回到家乡做了个检查。

在大城市打工的人,很少会在打工的城市检查或者治病,一方面是因为大城市的医疗消费太高,另一方面是因为住宿,吃饭这些额外的花销也让他们心疼。

父亲回到家里,检查显示血管因为阻塞稍微有点狭窄,医生让打针冲血管。当时我还在住校,并不知道这些事,后来听母亲提起,父亲打针打到第三天的的时候,左半边身子麻的越来越厉害,第五天,直接就嘴歪眼斜流口水。他们赶紧把父亲送到了市人民医院,诊断显示脑血栓。

我放假后在医院里见到父亲时,他已经不能走动,下床就要坐轮椅。他看见我,笑着流出了眼泪,又赶紧用还能动的右手擦了擦眼泪。同屋的病人家属说:“两三个星期了,都是见你笑,这是头一回见你哭。”

父亲公司的领导来探望,给了一些慰问金之后,又带来了一个消息:“我们在上海最好的脑科医院给你们搞到了一个床位,但是他是请假期间得的病,不能算工伤。如果你们要去治疗,费用需要自付。”

病房外边,母亲、大姑夫、小姑父、二爷爷、堂叔沉默的坐在一起,二爷爷作为长辈先说了话:“别治了,这样治好了也不能干活了,不跟把钱留着给你们娘几个过日子。”

“咱有这个机会,咱就得治啊,钱能和人比吗?”大姑夫反驳道。

中午去吃饭的当,母亲把大姑父、小姑父喊到一边,“我也想了,要是孩子他爸就这样瘫在床上了,就算是守着那些钱又有啥用。”“现在咱有这个机会,咱就得治,我不能让孩子长大了说是我贪钱不给他爸治病。”小姑父说:“嫂子,咱就赌一把,赌赢了咱高兴,赌输了咱也不后悔。”

对于长年生活在农村,没有什么文化的父辈来说:脑子上的病是治不好的,开颅是要死人的。他们用了此生最大的勇气,为父亲博一个健康。

父亲在上海长海医院进行了开颅手术。切开头皮,在颅骨上打眼,在堵塞的血管旁边重新建立新的通路。这是我们不能想象的东西。他回来时,头上的刀疤依旧清晰可见,恐怖又充满希望。

父亲的手术效果很好,在我们眼里本应该下半辈子就躺在床上的父亲,除了腿脚有些异样,动作有些缓慢,其他的和常人没什么区别。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父亲也一天天的好转。

2012年的春节前,到了父亲去复查的日子。我和父亲母亲,坐着客车,颠簸了十几个小时,来到了很久没有踏足的上海。

长海医院依旧是门庭若市,各地的异乡人在这里嘈杂着,拥挤着,为了疾病奔波。

父亲在住院后三天才被安排着做检查,于是父亲央求着母亲带他去以前的单位逛一逛,母亲虽然担心出事,但最后还是应允了。

父亲的单位在奉贤区,在一个很偏僻的镇子里。我们陪着父亲在厂区里逛了很久,听着父亲回忆他曾经在这里的生活。父亲不常悲伤,那一天却是一直红着眼圈。

到了中午,我们在餐厅里碰上了父亲的几位同事,他们围坐在父亲身边,和父亲聊着这两年的变迁。有同事回家去当包工头了,有同事正开着车腰间盘突出疼痛难忍撞在了路边。他们的生活里,依旧是辛酸和危险不停。但是每个人都是叹惋之后继续奔波在孤单的长途上。他们的家庭还需要他们的供养,他们的妻儿还在等他们归乡。

父亲临走的时候,在单位门口拍了张照,因为手机的更换,那张照片没有保存下来,这也成了一件憾事,毕竟那是父亲和他的过去最好的告别。

父亲去复查的主要项目是做一个血管造影,医生要在父亲的股动脉下一根很粗的针,需要亲属去签字。在我和母亲去护士站签字的路上,母亲第一次向我还原着两年前父亲去做手术时候的场景。

母亲说做手术的前一晚上她都没有睡觉,她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个决定对不对,失败了又该谁来承担责任。她一直问父亲,你害怕吗?你害怕咱们就不做了。父亲没有害怕,仍然是是笑嘻嘻的告诉母亲自己要做这个手术。

时隔两年,母亲说她依旧忘不了当时的恐惧,当时她的手抖得连笔都拿不住,最后没办法,只能是按手印。

母亲领我到护士台,让我签了字,护士问:“这个是你儿子呀?”“嗯,上回他爸来治病他没跟来,这回让他来看看。”“你妈带你爸看病的时候可不容易,以后可得好好孝顺你爸妈。”

回病房的路上,母亲说:“一年半之前,我就是在那里按手印让你爸去做的手术。”“给你爸治病把咱家这些年的积蓄差不多都花没了,你不怪我吧。”“不怪你。”

如今父亲得病已经过去九年,日子过得没有什么波澜。父亲在小区门口开了个修车摊,挣点菜钱。没人的时候,他就坐在躺椅上眯着眼。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是回首往事,也许是想想中午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