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麟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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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曰：食色，性也。对人来讲，情欲和吃饭同等重要，是本能是天性，但这么普通常见的事儿，写进小说里成了难题。如实描写细节动作，就成了《金瓶梅》，于是很多人干脆不写，这当然比拿色情当噱头吸引读者，满足低级趣味的人好很多，可也说明作者不够大胆，水平有限。
曹雪芹是公认的大文豪，《红楼梦》为一群娇花软玉的奇女子列传，可照样有“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爹亲娘的乱叫起来”的劲爆文字，并且书中不止一处，但看后不觉得粗浅色情，反而会佩服写的深刻，不这么写文章会减色，曹公很任性，敢在常人的禁忌领域纵横驰骋。
《红楼梦》中的情欲描写没有固定模板，有的含蓄诗意，有的一笔带过，有的粗鲁饥渴，还有接近风月笔墨，不同的人和场景有不同的写法，这足见曹公的写作态度：不回避也不渲染，完全是为了塑造人物、升华主题，这是大师的水准，也成了判定情欲描写水平高下的标准。
从这个角度来看，老舍《骆驼祥子》中的情欲描写和《红楼梦》一样大胆又出色。
老舍的前七部作品极少涉及欲望，连爱情都不是重点，《骆驼祥子》却写了祥子和虎妞、小福子、夏太太、白面口袋四个女人的情欲纠葛，这对写作而言是巨大挑战，但小说承受住了考验，《骆驼祥子》成了老舍的巅峰代表作。
01
祥子是年轻、健壮、木讷、勤奋的拉车汉子，他想拥有一辆自己的车，娶一个能洗能做、一清二白的乡下姑娘做老婆，看着健康有力的身体，他很有信心，三年的日晒雨淋，祥子终于拉上自己的车，可惜好景不长，他连人带车被大兵抓去，这是他第一次起落。
车没了，祥子又要从头干起，平庸作者只会写他继续拼命，人物就会单薄扁平，老舍却能深入到主人公内心，虽然祥子真的拿自己当赚钱机器，不抽烟不喝酒，连好茶也不喝，但老舍却点出他开始羡慕别人喝酒抽烟逛窑子，这意味着纵然他善良清白，任劳任怨，没一项不良嗜好，觉得自己不同寻常，但他依然是个普通人，普通男人。
车夫每天风里来雨里去，身体和心理都需要慰藉，他们赚钱不多，花钱自然要省，烟酒就成了必需品，祥子辛苦三年一场空，早已是满腹委屈辛酸，但他拼命压制，假装不存在躁动渴望，这种压抑当然不可能长久，在某个节点会变成汹涌的洪流，老舍继续往深处探究。
为了赚钱，祥子抢人生意被看轻，他忍，为了赚钱，他被杨家两位太太骂，他忍，为了赚钱，他住在潮湿阴暗臭气熏天的小屋，他还是忍，被当成猪狗，结果只多赚了一毛钱，辞工还被人嘲笑，那是他最脆弱，最需要慰藉的时刻，但熬过去就不是普通人，烟酒茶的诱惑，祥子扛住了，更强烈的情欲蛊惑呢？
虎妞白脸红唇散发着妖媚气息，祥子奇怪、慌乱、不好意思，他嗅到了危险，但没想过走，他半推半就，吃肉、喝酒、聊天，虎妞一向对他不错，今晚尤其热情，在他最落魄最沮丧时，没嘲笑，反倒很贴心，这让祥子很感动，老舍细细写了他从心理到身体转变的全过程，惊讶、折磨、纠结、感激、放松、最后是大胆又痛快。
屋内灭了灯，天上很黑。不时有一两个星刺入星河，或扫进黑暗中，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光尾，轻飘的或硬挺的，直坠或横扫着，有时也点动着，颤抖着，给天上一些光热的动荡，给黑暗一些闪烁的暴烈。有时一两个星，有时好几个星，同时飞落，使寂静的秋空微微颤，使万星一时迷乱起来。有时一个单独的巨星横刺入天角，光尾极长，放射着星光；红，渐黄；在最后的挺进，忽然狂悦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条，好像刺开万重的黑暗，透进并逗留一些乳白的光。余光散尽，黑暗似晃动了几下，又包合起来，静静懒懒的群星又复原了原位。
乍一看是则迷离美妙的星空童话，隐约有点暧昧，还有种说不出的经验与快乐，没有动作没有细节，甚至没有喘息，却感到万马奔腾般的昂扬激越，这段情欲描写干净准确，看完能理解那晚祥子为何经不住诱惑，他只是犯了一个，男人都会犯的错。
不管祥子多自命不凡，其实，他只是个普通人，老舍只用一个情节就讲清楚，毫不突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工作上进刻苦，偶尔妥协放纵，一个活生生的车夫被塑造出来，这场情欲还写透了祥子的性格弱点：没有忧患意识、不懂拒绝、贪便宜……
老舍生怕读者理解的不到位，两天后，让相似场景又发生一次，祥子觉得虎妞毁了他，在他心中，虎妞是一堆破烂，他嫌弃又憎恶，准备断绝关系，这次他不憋闷不寂寞，这次没酒没肉没诱惑，虎妞穿着平常衣服，说话粗俗泼辣，就是他最讨厌的模样，但两通话一说，连人带车白送上，门一倒锁，祥子乖乖就范。
老舍并未浅尝辄止，他笔下的人是“活”的，祥子的身心变化，他用一场场情欲表达出来，这种描写方式直观好懂，前后一对比，更能发现生命轨迹之玄妙，属于人的脆弱情感和人性弱点。
和虎妞的两夜情，扭转了祥子的人生轨迹，两人是“肉在肉里的关系”，却成了夫妻，他倍感失落屈辱拼命抵抗，但挣扎不掉，因为：他越想躲避她，同时也越想遇见她，天越黑，这个想头越来得厉害。但此时的祥子并未沉湎肉欲，更不愿靠老婆过活，他依然是个有志青年，只是身心都裂开了道缝。
结婚二十多天，沾了女人身子的祥子就“腿肚子发紧，胯骨轴儿发酸”，他知道病源在哪儿，也知道应当保护身体，但虎妞像吸人精血的走兽，他只是一块肉，“向他瞪眼，向他发笑，而且能紧紧的抱住他，把他所有的力量吸尽”，导致一年过后，大病初愈时，祥子身体竟差到：脚软得像没了骨头，蹲下来再起来都费劲。
虎妞难产而死，祥子欲哭无泪，幸好还有小福子，但娶小福子意味着要养混账老爸和两个弟弟，迫于经济压力他拒绝了，他依然拉车，身体大不如前，心里也没了奔头，他开始抽烟、喝酒，以前看不上眼的事，都觉得有点意思。
小福子是暗娼，就在虎妞屋里卖身，但在祥子眼中，“她美，她年轻，她要强，她勤俭”，是再娶的理想人选，当时他嫌弃虎妞不是处女，如今他能接纳暗娼做老婆，这意味着祥子心理已经堕落，他不在乎身体干不干净，为了点破这一现状，老舍特意安排夏太太出场。
夏太太是祥子拉车那家的姨太太，二十多岁，长的美打扮的漂亮，“香粉香水的沤着，绫罗绸缎的包着”，常给下人点零钱，祥子不喜爱反倒害怕，年轻美艳版的虎妞对男人有致命吸引力，他见识过女性的厉害和恶毒，沾上夏太太比碰了虎妞严重的多，祥子不敢看，又想看。
祥子有些矛盾，其实事情很简单，夏太太是绝不可以碰的，夏先生不会饶了他，他肯定会丢了工作，夏太太做过暗娼，很可能染上脏病，随便睡一个女人，就意味着在欲海中沉沦，但他通通不在乎，他只想尝尝妇女的好处，他不过是个车夫，已经没法再管束自己，一阵香水味就能让他把持不住，他满脑子肮脏想法，伺机而动。
老舍的文字非常毒辣，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甚至连一句对话都没有，祥子对夏太太只有赤裸裸的欲望，他不停说服自己对方愿意，见便宜要捡着，他的恐惧只有一点点一刹那，然后又胆大起来，他竟然为夏太太反应迟缓生气，他早早为这桩丑事找好遮羞布：这里没有一点下贱，他与她都不下贱，欲火是平等的！
更妙的是老舍写祥子的沦陷，这场令祥子堕落的情欲，换了别人会大写特写，老舍只用一个动作就写出水平：
由镜子中看到祥子进来，她很快地转过身来，向他一笑。祥子忽然在这个笑容中看见了虎妞，一个年轻而美艳的虎妞。
一张笑脸就能让祥子沦为欲望的奴隶，他已然没有羞耻没有畏惧，能把得了花柳病这种事，打着哈哈似的泄露给大家，身边人也不觉得可耻，得意的讲起自己的经历，祥子就当中了暑，开始吃喝嫖赌混日子，他已经废了。
从清白要强的大好青年到恶习缠身的无赖混混，三场情欲勾勒出祥子的堕落进度，优秀作家最多挖到这里，老舍的深刻在于，又用一场情欲写出了地狱的等级。
祥子麻木无耻，但他还剩一点挣扎，他换了份工作后想接小福子，他找到白房子（下等妓院），老舍一句神来之笔揭穿他的心思：
他心中很喜欢遇见她，常听人说，白房子有个“白面口袋”，这必定是她。“白面口袋”这个外号来自她那两个大奶。
这段描写妙极了！祥子想振作想过日子，可一到又脏又臭又破的下等妓院，见到四十来岁蓬头垢面的老妓女，竟然喜欢起来，只因他看到那对极长极大的奶，他常听人说起“白面口袋”，早就跃跃欲试，没想到竟然偶遇了！
小福子吊死了，祥子没了心没了魂，他常喝醉，每次喝酒就到吊死的树林去哭，结果哭完就在白房子住下，酒醒了钱没了身体病了，这一幕搞笑又可悲，他彻底沦为行尸走肉，在地狱中万劫不复。
老舍用情欲塑造人物的苦心，并不被人理解，反倒被认为性描写过多，但不这么写，就无法呈现出有血有肉的祥子，无法描绘出他的矛盾挣扎，情节也不够合理流畅，不这么写，读者很难理解虎妞对祥子的摧残和开发，小福子为何是他的精神支柱，夏太太是怎么加速他的堕落，和白面口袋的鬼混意味着什么，可惜，就连电影都刻意淡化情欲，甚至把夏太太删了。
02
但老舍并不孤独，清代的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早就使用这种手法，他笔下的贾琏是金尊玉贵的豪门公子，是贾府的新生代中坚力量，和王熙凤新婚正甜蜜，曹公却用三场出轨情欲戏揭开贵公子荒唐浪荡的本性，展现婚姻从背叛到破裂，直至反目为仇的全过程。
贾琏的女儿出天花很凶险，凤姐作为母亲忙的不可开交，严守各种禁忌，他只需单独睡几晚，但身为丈夫和父亲，贾琏不关心不担心，反倒趁机找乐子，找清俊小厮泄完火，又勾搭上多姑娘。
是也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魂飞魄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哪里管什么娘娘！”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此后遂成相契。
《红楼梦》满纸诗情画意，这段情欲描写却堪比《金瓶梅》，曹雪芹大书特书自有用意，常人看贾琏，只看到他的优越身世、显赫地位，甚至出众相貌，曹公却写到他骨头缝里，锦衣玉食也掩饰不住他的粗俗放荡和狼心狗肺，贾琏毫无为父为夫的责任感，女儿危在旦夕，妻子焦虑忧心，他依然只顾自己快活。
曹雪芹唯恐读者看不懂，特意做出对比，别的男人“至此岂有惜命者哉”，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她身上”，说明这些人是一丘之貉，贾琏的老婆和小妾都美艳过人，泼辣的温柔的他都尝过，可他一见轻浮的多姑娘就宽衣动作，说明即便他拥有再多女人，也改不了偷腥的本性，一个浪荡公子的形象呼之欲出，没这一段还真不够生动。
塑造人物的重任结束不久，曹雪芹又写了一场情欲，并非曹公写上了瘾，而是不得不写。偷情说明新婚的甜蜜劲儿过后，丈夫贾琏已露出本性，凤姐的办法是严管，但他能改吗？于是曹公安排鲍二家出场，点明他本性难移，和凤姐的感情已出现裂痕。
贾母牵头，贾府上下来给王熙凤一人庆祝生日，这是何等热闹何等尊崇，丈夫贾琏却事不关己，反而琢磨起有半天闲功夫不能浪费啊，出去偷来不及了，他把鲍二家的叫到房中鬼混，没想到被凤姐撞破，上演一出捉奸大戏，夫妻俩在众人面前已然撕破脸，但碍于情面还得和好。
这场戏的重点在于揭露夫妻感情变质，于是曹公跳过情欲细节，写起事后聊天，照样能体会到贾琏长期欲求不满的饥渴，丈夫和姘头在妻子寿宴当天抱怨诅咒，说明夫妻感情已经不复存在，酒醉闹事只是扯下了遮羞布。
贾琏好色纨绔到什么程度，夫妻感情破裂到什么地步？曹雪芹继续往深里挖，老太妃薨逝是国丧，贾敬暴毙是家孝，一年内连酒宴都禁止，但贾琏在凤姐小产休养时，在丧礼上勾搭上族兄的相好，调情、迎娶一气呵成，仿佛王熙凤是死人，曹公用一句情欲描写揭开荒唐可怖的一幕：
是夜贾琏同她颠鸾倒凤，百般恩爱，不消细说
国孝家孝两重罪，家族的名声安危呢？操劳多年，生儿育女的原配呢？贾琏心里只有尤二姐，为讨新人喜欢，他把凤姐的底细全揭了，还诅咒阎王老婆早死，好同尤二姐快活自在，真令人无语。而凤姐得知后毫不手软，一纸诉状告到督察院，手撕渣男和小三，夫妻二人反目为仇，只差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曹雪芹一场场情欲写下来，除了人物更鲜活立体，还写出人物的变化，一个人能荒谬到什么地步，真是超出想象，更神奇的是，曹公每一场描写都令主题更鲜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王熙凤的婚姻悲剧已埋下伏笔，在以夫为天的年代，她的命运悲剧已成定局，看完这些情欲描写后，没赏玩的兴趣，只感到彻骨的悲凉。
《骆驼祥子》也是如此，这本书的主题是命运，命运像逃不脱的一张大网，祥子不管怎么拼命挣扎，都徒劳无功，很多人只看到他买车丢车再买车，其实，外部环境只是一部分束缚，最关键是人性的弱点，他控制不了自己，每一次失控都令他跌入命运的深渊，自己编织的网比社会那张网，更令人无处可逃，直到彻底放弃。
从这个角度看，老舍和曹雪芹两位风格迥异的文学巨匠，观点如此一致，也是一则佳话。
#红楼梦##骆驼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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