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林水牛（广东梅州人）
撰文：胖爷
我叫林水牛，来自广东。广东位于改革开放前沿，地大物博，幅员辽阔，自然也有贫困县。我父亲的老家，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因为家境寒微，父亲初中毕业，便离开家乡，前往汕头、东莞等地打工。父亲生于七十年代，保留着客家人身上的吃苦耐劳。外出打工期间，父亲遭遇偷盗与抢劫，但仍积攒下来一些钱。
九十年代中期，父亲回梅州娶了母亲。1997年，我来到人间。父亲一直深耕制衣行业，在各个岗位积累了经验，手上还掌握一些人脉资源。
2004年，父亲迎来职业生涯的辉煌时刻，东莞道滘一家制衣厂请去当总经理。同年，父亲将母亲和我接到东莞。从此，我开始了不一样的人生。
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中途插班，去了一所名叫红星学校的私人学校。工厂给父亲安排了住宿，四点半放学，我便坐车回工厂。制衣厂的老板是道滘本地人，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儿子，读一年级。老板娘经常让我辅助她儿子做作业，只要我去了，她便给我五块钱。
写完作业，喜欢往车间跑。制衣厂以女孩子居多，而且都年轻，零星几个三四十岁的工人，也被称之为老头子。车间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们都很喜欢我，每次去了，都让我去厂外的士多店买东西。夏天雪糕，冬天巧克力，有时辣条，有时水果。制衣厂只有两百来人，管理环境比较宽松。
上班期间，除了不许外出，工人们聊聊天，闲时吃吃东西，工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买东西的，多是男工人，我每次跑腿，都会给小费，因此，我自小就赚了不少钱。除了跑腿购零食，我还当过陪客。厂里有个技术员，有一回他老婆来看他，技术员正上班，请不到假，于是给了我20块钱，让我带他老婆去道滘公园游玩。
制衣厂实行计件算工资，多劳多得。为了激励工人赶进度，父亲让车间把当月产量最高的员工列出名次，在黑板报上张榜公布。排在榜单上的第一名，常常被一个名叫荷花的大姐姐占据。
说是大姐姐，其实她那时，也才二十岁上下。工厂里河南人居多，因为人多，过年回家，卧辅车直接开到工厂接送。我记得很清楚，那些车子，窗前写着“直达平顶山、直达商洛”等字样。
荷花姐也是河南人，她不但干活速度快，而且人也长得特漂亮。现在回想，首先浮上脑际的，是荷花姐的胸，这也是让很多男工人为之沉迷的一个原因。
那时我才八岁，觉得某个部位很大，只有纯真的想法，认为那个地方和她的一头秀发一样，是身体的一部分。工厂里的年轻姐姐，都是如此，只是荷花姐的，比较特别罢了。我能如此想，但对男工人而言，自然是另一种意味了。
当时，厂里有许多男工人喜欢她，但到底有多少人暗送秋波，我并不知道。可许多男工人让我买各种零食，再送给荷花姐。荷花姐从来不接受，一律将那些零食，让给我吃了。
那年中秋节，正逢厂里发工资。到了晚上八点，老板请大家聚餐。啤酒、炒粉、田螺等当时流行的宵夜品种一样不少。我和老板儿子，也跑去凑热闹。因为高兴，工人不免喝了许多酒。母亲平时不怎么喝酒，因为开心，也喝了不少，而且喝醉了。
只是乐极生悲，当晚发生了一场大事。
吃完宵夜，工人各自散去。制衣厂包吃包住，但宿舍里没有单独的冲凉房，工人们洗澡都要跑到一楼的公共洗澡间。
洗澡间男女有别，以单间隔开。我那时早学会了独自冲凉，热闹散场后，便拎了桶子，去洗澡间冲凉。冲着冲着，我听到隔壁冲凉房，传来一个女声的叫骂声。仔细一听，是荷花姐，她在挣扎怒骂一个男人。
那男人的名字，我是知道的。不但知道，而且与我们家还有些关系。男人和他老婆是我父亲介绍进厂的，我那时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怕连累父亲。于是，赶紧开门跑到屋里，喊醒母亲。
母亲原本就有些醉意，等我们一行再过去时，事件已经被更多人知晓。男人的老婆也去了现场，将荷花堵在冲凉房，还反骂她不知廉耻。后来，男人承认非礼荷花。他们两夫妻自然被工厂除名，荷花姐原本就是厂花，因出了这事，更是全厂闻名。走到哪里，都有些异样的目光。
荷花自知没有趣味，没隔多久，主动离职走人。父亲的总经理之职，也只干了一年。二零零五年，父亲携家带口，来到虎门镇，开了一家小型工厂。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到了虎门，我身边的小伙伴，家里大多也是开工厂，或者做生意。工厂小江湖，社会大江湖。
工厂外的谋生者，以地域为盟，结成了许多帮派。街市上的水果店，全归贵州帮把管。四川人则开起了宵夜摊，潮汕人的便利店到处都是，而收废品的则纳入湖南人的手中。在道滘，我身边河南人很多。到了虎门，同学和朋友多是湖南、四川人，一个河南人都不认识。
父亲的创业之路并不顺利，工厂开了几年，并未赚什么钱，痛定思痛，父亲意识到不是经营之才，于是让工厂转手易人。我正念初二，跟随母亲回到老家上学。
老家学校环境原本就差，加之此前在虎门念书时，经常和同学混黑网吧，通宵打游戏，玩魂斗罗、暴力摩托、地下城等等，偷家里的钱，去充游戏币，还抽起了烟。甚至，谈起了所谓的“恋爱”。到了老家，很不习惯，成绩更是一落千丈。
高二那一年，我喜欢上班上一个女同学。写了一封情书，结果被拒绝。这实属情理之中，我却想不开。心中一横，想，罢了，反正成绩不好，高考也考不上。我便跟我父亲讲，不读书了，要出门打工。
父亲拗不过我，让我到虎门找我姨。我姨在一家制衣厂承包食堂，给我找了个工作，让我过去。
那家工厂名叫正奇，在虎门龙眼工业区，为七匹狼等大品牌代工。我按我姨的指点，去人事部报到。
办公室除了主管，还有一个女孩，也是新人，名叫琪琪。主管给我派了活，让我干杂工，工资比较高。去了车间，几乎全是三十多岁的大姐。没事时，工厂大姐喜欢找我聊天。无非是情情爱爱，以后有什么打算之类。
我虽没读上大学，但毕竟读过一些书，加之此前在东莞工厂见识过一些事，懂得一些人生道理，对东莞也比较熟悉。因此，在工厂大姐的心中，不免落得了一个能言善辩的好名声。
一次，下了班，办公室的琪琪突然跑来车间，问我白沙五村新世纪酒店在哪。因这次机缘，我们得以相识。当晚，我们相约到工厂屋顶看风景。其实也没什么风景可看，无非是闲谈聊天。但这次闲聊很关键，拉近我们的距离。
再之后，我约她宵夜，喝糖水，吃炒粉。情男怨女，到了合适的年龄，又有合适的氛围，自然而然地，我们牵手了，搂搂抱抱亦不可避免。只是，我们之间，也仅止于此。我原以为她是正式工，结果她只是跑来干暑假工。
一个月后，她离开了正奇厂，据说考上了广州的大学。当晚，有位男孩子跑来接她，骑单车来的。工友们说，那男孩是她男朋友。她走时，没告诉我，当时的事也未亲见。
后来，我发信息问，那个男人是不是她男友。她没回。我再问，她拉黑了我。琪琪走后，她舍友，一个广西女孩主动约我宵夜。广西女孩是做贴标的，工资很高，但她皮肤很黑。我不喜欢，她约了我几次，都被我拒绝了。
我在正奇干了两个月，去了隔壁电子厂，工厂名叫胜宜。电子厂美女如云，此前我早有耳闻，进到车间，果然名不虚传。胜宜厂车间工人，穿两种工衣上班。普通工人穿蓝色衬衣，OA穿黄色衬衣。
车间里，蓝色多，黄色少。进厂没多久，我便被一位黄工衣的OA迷住了。一到车间，便去人群中搜索她的身影。只是，这是一段没有开始便已结束的故事。
在电子厂，我结识了两位好兄弟。一位来自湖北，叫沈仁奇。沈大我一岁，长得高大，人又帅气。
胜宜厂一个宿舍住16个人，环境脏乱差。沈像亲兄弟一样，教我如何驱除宿舍里的臭虫，帮我选购物品，对我极尽照顾之责。后来，沈离开工厂，回家结婚，还力荐我去担任他的文员一职。
还有一位大哥与我同省，来自茂名，我叫他宣哥。宣哥以前也干流水线，后来进了仓库，极力向领导推荐我去库房，只是那仓库主管，四十好几了，却仍然单身，脾气暴躁。
他们的推荐都未能成功，况且那时，我在车间上班，身体过敏。于是，在胜宜厂干了短暂的18天，便离开虎门，前往东莞东城，投奔我姐姐。
到了东城，我进了家乐福商场一家餐饮店当服务员。在餐饮店端盘子，八个小时正班，加一个小时，工资与工厂差不多。最重要的，在这里工作，开心。
我们的主管名叫燕姐，广东人，长得很清秀漂亮，时年三十来岁。燕姐待我极好，经常请我吃面包和蛋糕。在餐饮店干了两个月，店里其中一位收银员提出辞职，主管燕姐推荐我去当收银员。
离职的收银员，负责教我，她也叫燕姐，大我七八岁，为人极好，我很用心尽职。有一回，不知因为何事，她与客人发生了争执。客人大声斥骂她，我站在她身后，傻傻地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想来很后悔，当时应该主动站出来，帮她说话。虽然可能于事无补，但多少能让她感觉到温暖。
店里的另一位收银员是个美女，老板很喜欢她，但老板娘正好相反。找了个机会，老板娘把她开了，新招了一位收银员。
店里还有一位干兼职的女工，梅州人。她父亲开出租，母亲在工厂打工。她什么活都抢着干，唯独智力有点欠缺。但她模样好看，因为老乡的关系，每天喜欢找我说话。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餐饮店更是如此。店里有位阿姨，干活不认真，还总喜欢抱怨，主管开除了她，新招了阿姨。
这位阿姨六十岁了，看起来却很年轻，而且干活相当认真。后来我才知道她算富家太太，老公是香港人，过年时，她给我包了一个红包，打开一看，好几张红票子。我至今想不明白，她为何来餐饮店上班。
寒假到了，店里招临时工，来了一位大学生，姓谢，在东莞理工读书。和我同乡，大我两岁。因为经常接触，又是同乡的缘故，共同语言多，不知不觉，我们谈起了恋爱。过完年，我到店里报个到，然后离职。不久，离开东莞，去了惠州。
三月间的一天，谢姑娘到惠州找我。人在惠州，晚上要住宿，自然找到一家酒店。我正年轻，血气方刚，有许多想法，但她偏传统，不同意。最终，事情未成。那日之后，想着她条件好我很多，我到底配不上她，于是提出分手。
之后，我去惠州西湖步行街，在361找到工作，当销售员。干了十来天，销售额八九千，最终拿到九百多块工资，然后离职走人。主要原因，在于店长太变态。想各种法子，让员工义务加班，非但如此，还动不动骂人。老实说，我是被骂走了。
随即，我去房地产做中介，还去ofo小黄车待了一段时间。但都不靠谱，三个月后，我再度返回东莞。
东莞堪称我的老本营，而我再度回来，痛定思痛，觉得还是学历和技术重要，于是在父母的支持下，我报名进了一家技师学院。期间，我一直在提升学历，报考健康管理师、营养师、心理咨询师、AHA急救等，考了很多证。
如今，我是东莞一家综合性医院上班，行政后勤岗。入职培训时，我与一位同批次入职的女孩互生好感。我们在一起，一年左右。期间，她得了心理焦虑症，特敏感。但凡我与别的女生说话，她便无端猜忌，需要长时间的安抚。我没法做到不与女生说话，我给不了她安全感，于是和平分手。
再之后，我认识了一位心理咨询师。她家条件很好，老爸在深圳开公司，老妈是私立学校的老师。谈了一段时间，她提出让我当上门女婿。我家只有一个儿子，自然无法同意。没有结果的爱情，只能分手。她结婚后，拉黑了我。从此，我们再未相见。
在医院上班，我见过我太多的生离死别，也明白了许多人生道理。回望过往的时光，我曾身处黑暗，也曾凝望深渊。不管我经历过多少黑暗，但我庆幸自己坚守了底线，虽然没变得更好，但起码没有变坏。
经历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我讲出我的经历，不是为了炫耀什么，而是为了与过去告别，更是为了提醒自己，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所幸，现在的我，阳光自信，积极学习，努力参与公益。医生是治病救人的，我虽治不病，救不了人，但我可以尽已所能，为这个世界贡献一分光与热。
每个人的故事，都值得记录。每个人的经历，都是时代的一部分。三惊胖爷专注于非虚构纪实故事，欢迎提供采访线索。只要您有故事，不用担心文笔，只要讲给胖爷听，剩下的事，交给胖爷负责，您的经历，会变成一个精彩文本，呈现在读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