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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一生所做的事 不过是修建闭环和弥补缺口

徐冰:一生所做的事 不过是修建闭环和弥补缺口

《背后的故事:桃源仙居图》 2021 浦东美术馆

徐冰:一生所做的事 不过是修建闭环和弥补缺口

《凤凰》 2021 徐冰工作室

徐冰:一生所做的事 不过是修建闭环和弥补缺口

《英文方块字书法室》 2021浦东美术馆 ◎剀弟

展览:徐冰的语言

展期:展至2022年8月23日

地点:浦东美术馆

正在浦东美术馆展出的“徐冰的语言”是国内目前最大规模的徐冰个展。在展览中,艺术家的多重身份——国际舞台上的中国当代艺术家、中央美院教授等隐去了,作品成为主角,而他知名的作品比如《天书》和《地书》,因为隐藏的脉络显现而变得更加立体。

“文字”的创造

徐冰传播度最广的作品应该是他1987-1991年的《天书》,这也是一进入展厅最先看到的作品。

在长方形的空间里,从天花板一路垂吊下来的三个长卷上,印满了看起来非常像古代汉字的“文字”,下方对应着一本本打开的“古籍”。这些以活字印刷术的经典方法印制的典籍中的文字总共有4000多个,对应着常用汉字的数量,是徐冰在研究生毕业之后用了近四年时间一个个刻出来的。

这些典雅而经典的字像极了汉字,但仔细辨识,没有一个字能读懂,也因此,这件作品在上世纪90年代展出时,引起了不少传统人士的抨击。而这也是《天书》这个作品乍看最有意思的地方,即这些文字的无意义性。

这件作品的创作背景要回溯到艺术家的青年时期,经历了上山下乡,考到中央美术学院的徐冰被分配到版画系学习,他在这个阶段创作了一系列回忆下乡生活的木刻版画作品,名为《碎玉集》。在这些木刻小品之后,参观了中国美术馆举办的“北朝鲜美术展”,徐冰遇到了一个问题,怎么才能从这种艺术中出来,做新的艺术?

在《世界美术》上看到的一幅安迪·沃霍尔以重复形式创作的丝网版画作品,启发了徐冰对版画进行思考:版画具有的“复数”特性,也是现代社会的特征,而版画对材料的处理,包含着与当代艺术得天独厚的亲近关系。针对“复数性”,徐冰开始了《五个复数系列》实验,用同一块板,边刻边刷,将创作行为化为作品,从画面全无到出现又到隐没,创作出颇具抽象意味的长卷,这件作品的核心,不在于最终呈现的图像,而是创作过程中手上所经历的一切。

这个实验为《天书》的创作做了准备。为什么会选择汉字?徐冰自己某次提到过,在他成长时正好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后汉字简化运动,一些繁体字被废除,一些又恢复使用,这让他觉得人为确定的文字,既是一个社会文化的根基,也是统一思想的工具。

从1986年开始,他脑子里出现“做一本谁都读不懂的书”的想法,从关于版本和线装书的知识调研,到确定字体,准备工具、字块,再到造字,每一步徐冰都力求向经典靠拢,并且每道工序都要求精准严格、一丝不苟。“假戏做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艺术的力度就会出现。”

徐冰用做一本内容被抽空的“典籍”回应了关于“新的艺术”的思考和疑问。我们看《天书》,第一时间猜测这是个严肃的“玩笑”,但是真正的艺术品在于时间所蕴含的创作过程。依照《康熙字典》笔画从少到多的序列关系,徐冰平行地编造了4000多个字,将字稿转移到木块上,自写自刻,如同修行一般,每天关在自己的小屋里开始了刻字工程。他说:“人生的核心命题是‘度过’,就是如何把时间用掉的能力。”这让人联想起后现代艺术之父杜尚说过的,他的作品就是他所度过的时光。

从《五个复数系列》到《天书》,艺术家巧妙地以自己的方法找到了创作的现成物:语言文字。

上世纪90年代移居美国,从语言文字出发,徐冰又创作了《A,B,C…》《转话》《后约全书》等,来回应自己面对另一种语言时产生的问题,几乎用一种实用主义方法,以中文方法来嫁接英文,一直到《英文方块字》,用中文的书法笔态来书写英文,重构英语字体结构,徐冰这个时候已经走了一个闭环,以同样的拆解重组方法,从中文到英文,再回到中文。

“符号”的故事

语言文字在《天书》和其后一系列文字书写的作品中有时没有意义,甚至不可解读。从2003年开始,徐冰慢慢发展出的《地书》,则是反其道,回到了图像的识别和表意功能。

萌生“用人人可以读懂的标识符号做一本书”的想法,源自徐冰在千禧年左右观察到的,在例如机场这类汇集不同国家的人的公共场合里,公共标识是唯一全球通用、让人们可以无障碍理解的语言。那么为什么不能用这样的语言做一本书,甚至造一个世界呢?

《天书》反映了艺术家“一直以来对知识进不去又出不来的敬畏之感”,《地书》则是对人们通过符号语言创作一个标准化世界的尝试,从收集符号标志,到创作出一本用公共符号讲故事的书,这个项目一路丰富,到今天也近二十年了。

世界通用的标准化符号当然不能取代真正的文字语言,某种程度上这是对全球化、数字化进程的一种巧妙指涉,也在今天疫情背景下变得微妙。因为这些符号被设计出来以及被广泛应用,正是基于信息需要被快速识别的社会背景,人们需要建立一种快捷辨识的符号,是某种文明出现的产物,背后是统一的社会规范。

从《地书》到《背后的故事》,作品完全不同,但是在创作理念上,也可以找到某种奇妙的相似。《背后的故事》运用干枯植物、报纸、塑料袋等废弃物,在宣纸玻璃背后,通过调节光在空间中的状况,呈现中国山水画的效果。这种完美模拟的状态,正是因为对国画某种符号性的准确把握,它不借助笔墨,但却有极其近似的形色韵味,是在人们调用了关于山水画的认识结构之后的认同,这种理解同样需要一种模式的预先成立。

之后,艺术家在《芥子园山水卷》的创作中,用典型图画范式重组山水手卷,深化了艺术家对中国艺术符号化特征的理解。《文字写生》《汉字的性格》则是借用了中文里文字作为象形符号的特性,继续用符号进行创作,用模拟对程式化提出疑问。我们在看这些作品时,除了感叹艺术手法的精妙和作品的美感外,比较有趣的问题是,是谁确定了这些文化程式?这些符号的有效性是否可靠?

图像被拆解成符号,成了一部《蜻蜓之眼》的电影,材料为监控拍下的视频,艺术家用这些镜头资料通过剪辑戏仿了一个“人生改变和爱情寻找”的故事。电影作为一种程式化的叙事,与监控视频的镜头画面产生了奇异的合并,旁白与画面并非严丝合缝,这件作品有趣的地方正是来自原材料的背后故事,镜头的真实让整个故事更显荒诞。

从文字符号开始,以视觉符号终止,这又是一层艺术家的闭环。

“挪用”的禅意

徐冰在展览序中说:“艺术家一生所做的事,其实是在修建只属于他自己的艺术的‘闭环’……随时代变迁,这个‘闭环’总会露出缺口,需要找来更有效的材料去弥补。这样看来,艺术创作是一件持续生长的事情。”

这个缺口可见灵光一闪,这里符号被消解、闭环被打破。比如徐冰2004年的《何处惹尘埃》。美国911事件之后,整个曼哈顿下城被灰白色的粉尘覆盖,徐冰收集了一包灰尘,对应慧能的偈语,创作了这个装置作品。个中巧妙意味将人带离因果闭环,让人联想到杜尚“好事不如无”的思想。

灵光一闪的感觉,在《烟草计划》这个作品项目中也出现了,并不在66万支香烟组成的《烟草计划-荣华富贵》“虎皮地毯”中,而是作品《火柴花》。远看是一把枯枝,近看也是一把枯枝,但是每个枝头都变成了火柴头。关于《烟草计划》,丰富的内容和背景让项目带着社会学的属性,但是徐冰关于这个项目有一句话很有意思,可以成为理解的题眼,他说:“烟对人生理上的害处和人从烟雾缭绕中所得到的东西,得与失之间,其实很难做出判断。”

整个展览的高潮,在第一眼看到最后一件作品——大型装置作品《凤凰》之时出现,视野和心理都顿时有了开拓和自由之感。这件作品早就听闻,也看过照片,可是当我们处于现场,在场感还是具有绝对压倒性的。这两只“凤凰”是用真实的建筑材料、建筑废弃物、劳动工具、工人生活用品制造的,徜徉在其下,你可以看出哪一块是挖土机,哪一块又是卷帘门,哪里是安全帽等等,震撼人的不仅是体态庞大,还有这种工业建造的痕迹,废弃的材料伤痕累累,被一种浪漫主义的想象重新安置。

这个作品原本是委托作品,要放在北京CBD大楼公共空间里,但是因为诸多关系纠缠而没有能够放进大楼,于是成为艺术作品在世界范围内展出。徐冰提出,“由于‘凤凰’的每一块材料都被劳动者之手触碰过,它们自带神性,这对‘凤凰’伤痕累累却自带尊严。这件当代作品借鉴了民间艺术的手法,用最低廉的材料,表达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许。”

缺口的出现,也许来自对社会问题的持续关注和发问,这让徐冰不停地以自己的艺术语言去寻找表达的方法,并横跨不同领域,对最新技术保持敏感,这也是一种不停更新的求知态度。不少人提到艺术家的这个特点,会说这是一种特殊年代背景下成长的人具有的谦逊和自省,而谦逊和自省,不管什么年代,都是一个艺术家的最高人格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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