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一直都在默默喜欢你(古言)

作者:婉晚不晚归

【上卷】

第一章

我此番回京,是为了参加九公主的花宴。

花宴是我朝时兴的聚会,据说被我母亲镇国长公主发扬光大。传闻她每次开花宴必有深意,花宴一毕,天下大势也就跟着定了。她上一次开花宴还是十四年前,彼时一举定下了太子殿下继位的合理性,顺带着给太子生母章娘娘封了皇贵妃。

我对这种神神叨叨的言论嗤之以鼻。依我看,我娘就是个不着调的,大抵是我爹愿意惯着她,所以她越活越不着调了。

我三个月未归京,此番跟着三姐姐去花宴上凑凑热闹。花宴就设在京郊的桃花源,正是阳春三月,青年男女们席地而坐,赏花饮酒,吟诗作对。

三姐姐对我道:“霄月,你素来文才好,要不要也赋诗一首?”

我游记和话本写得还行,写诗就不擅长了,但放眼望去,今日似乎也没来什么大拿,我掐指一算,不至于给谢家丢人,撸起袖子就上了。

走到笔墨纸砚前,刚起了一句“初春新雨苏”,忽听周围人闲聊道:“听说韩奚仲调任吏部了。这还是前三甲中头一个调出翰林院的,说是平调,实则换了个掌实权的差事,韩大人这是高升在望啊。”

“他不是和张家那位好事将近了吗?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四大喜事一下子就占了两个,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

“嗨,还不是个寒门。张家虽然还可以,但远比不了谢章赵秦四大家。”

我望了望天。

这一耳朵八卦听得好,一下子听到了我避了三月之人的近况,顺带着还听别人恭维了一下我家。谢章赵秦是什么玩意儿?我出京之前还没听过这个排名呢。

“你们小声点儿,没见那两位正往这儿走么!”旁边有人低声斥道。

我蓦地一怔。

韩奚仲和张小姐今日也来了么?真真是狭路相逢了。我当了半载的鸵鸟,怎么这才刚回京,就遇上了这两位呢?

我正思索着要不要趁人多直接开溜,却远远地听人唤我:“谢姑娘?”

那声音极为熟悉,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最终心一横,转身,对着那桃花树下的人打了个哈哈:“韩大人呀,好久不见。哦,还有张姑娘,好巧好巧。”

张小姐亦温柔地对我笑笑。

韩奚仲朝我走过来,一脸惊讶地看向我:“你何时回京的?

“前几日刚回的。”我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倒是忘了恭喜韩大人,双喜临门。”

他似乎一下子便明白了我在说什么,皱眉道:“不是你想得那般。”

他倒是一如既往地好看,也一如既往地芝兰玉树,就连那周身清隽的气质也和先前别无二致。他这番话要是三个月前对我说,我大抵会开心得不行,心想他一定是在跟我解释,可惜我已非当时的心境了。

三姐姐发现了我这边的尴尬,施施然走了过来,笑道:“韩大人这是陪张姑娘赴宴么?”

韩奚仲摇摇头:“只是凑巧遇到。”

张小姐也道:“是的,我和奚仲哥哥只是刚遇见。”

韩奚仲又望了我一眼,似乎欲言又止。放在以往我必会深究,但现在却不大想看他。

罢了罢了,已经不关我的事的了。

我神色恹恹地对上那句刚起了头的诗,忽觉眼前的万千春色也不是那么美了。

张小姐还在我旁边道:“没想到谢四姑娘居然回京了。我还以为你这番回本家,是长住呢。”

“啊?”我看向她,眉头微簇。

“哦,我也是听旁人说的。谢四姑娘难道不是回本家了吗?”她以袖掩唇,和我套近乎套得很自然,笑得也很自然。

我琢磨着,我和她也不熟啊。

如果不是韩奚仲的缘故,我原不会认知张惜柔,她也不会有这个机会跟我套近乎。

一年前,恰逢三年一度的春闱,全天下的试子都汇集京城。京城的食宿价格都不菲,顾况曾调侃香山居士名讳,直言“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说得倒是大实话。

试子们多穷苦,往往卖些字画、诗文乃止戏本谋生。高祖年间,一些试子集结起来,成立了“沧洲文社”,以“沧洲”代指隐士居所,表其志向。凡是以沧洲文社之名挂出的字画与诗文,亦皆是上品,往往价格不菲。历经数十载,如今沧洲文社在整个陈朝都颇负盛名,还会搞些“点评”、“排名”之类的东西出来。

后来每逢春闱,寒门试子们的诗画都会托沧洲文社出售,达官贵人们也爱上沧洲文社淘些好诗篇,说不准哪天就成了名家名篇,价值万金。

我便是在陪我娘去沧州诗社溜达时,遇上了“云中君”的诗文。

“云中君”自然是个笔名,出自屈原《九歌·云中君》的诗篇。然而好巧不巧,我的笔名正是“云中月”。虽然笔名的来源完全不同,但依旧让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那篇诗文写道:“残阳落西山,一书紫霞间。忘忧苍山末,逍遥天涯边。”

诗人咏残阳,总是有萧索之意,常以无边落木为意象,我还是第一次见人咏残阳咏出逍遥快意之感。

我娘亦说这篇不错,手一挥就买了。她向来挥金如土,跟我祖母一个德性。

我却偷偷央了大哥,去打听这位“云中君”是谁。

我们谢家五兄妹是混排的,上面两位哥哥、一位姐姐,都是我叔叔谢珏的子女,我和弟弟霄宸则是当朝太傅兼丞相谢斐所出。

大哥回我道:“可能是韩柏。这个韩生可不得了,虽然是寒门出身,但在永令县时便广有才名,论述写得极好,人长得也俊俏,再加上陛下想要树立寒门学子的榜样,搞不好给他点个探花。”

大哥又笑道:“不过离伯父十七岁高中双料状元的记录,还差点儿意思。”

我正色道:“和我爹比,那就太欺负人了。”

韩柏,字奚仲。

韩奚仲。

我咀嚼了一番,觉得这真是个好名字。

科举主考官是殿阁大学士崔巍。崔大学士因为阅卷被关了半个月小黑屋,回来后对我爹说,这次冒出来的那个韩奚仲是个好苗子,让我爹多留意,不出意外,能进前三甲。

紧跟着就是殿试。没想到韩奚仲这般争气,殿试居然拿了第一,争了个状元的头衔来。

进士打马游街那日,整个京城西大街人头攒动、锣鼓喧天,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自然是不会去大街上和他人挤作一团的,奈何沿街二楼的包厢都被订完了,我只得干瞪眼。

最后我思忖了一下,决定去求夏时筠。

夏时筠算是我弟弟霄宸穿开裆裤长大的哥们儿,还是太子殿下的伴读,目前在东宫当左卫率,为“东宫六率”之首。

他性格特别好,总是呼朋引伴的,也乐意帮忙。我不大愿意给家里知道我想趁着游街看韩奚仲,是以这件事求他最好。

夏时筠一口应下,表示很快帮我搞定。他顺便八卦地问我为何想看游街,我也没多想,表示我就想瞧瞧那个状元郎有多好看。

次日,夏时筠派人传口信给我,说是地方找好了,就在熙春楼二楼视野最好的雅间。

熙春楼是官办的酒楼,本就是达官贵人常出没的地方,传言皇上偶尔也会去那儿吃饭。我心想夏公子不愧是京城二世祖头子,这种时候还能约到这等地方,真是厉害极了。

谁知一去不要紧,掌柜的跟我说,这个雅间原是常年给太子殿下留的。太子殿下还让人传了话,说务必要好好招待我,不得怠慢了。

我整个人石化在了掌柜的面前。

太子若华这个人……是个好人。

怎么说呢,我和他白担了个青梅竹马的头衔,但实际上不太熟。我爹是太傅,自然也就是太子的老师,所以他和我家很熟,我们谢家也一向被认作太子一系。若华因着我爹娘的缘故,对我也算不错,逢年过节和生辰时,礼物都是不会少的,见了面也能问候两句,但除此以外也就没了。

所以,若华到底知不知道我来这儿是为了看韩奚仲?

我实在是不好去求证这个问题,只求夏时筠不要把我卖了,不然我在太子殿下面前可就丢脸丢大发了。

进士游街当日,正是初春料峭,梅花迎寒盛放。

我在雅间的窗边遥遥往下望去,韩奚仲骑马而过,恰巧路过一棵梅树。我透过梅花盛开的枝桠惊鸿一瞥,他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却带着一身的孤高和清隽。

那一瞬间,我觉得“一眼万年”确实是个很有根据的形容词。

TBC

准备了一个月的新坑来了!

提前感谢大家的陪伴,祝愿我们都有一段很棒的旅程。我认认真真写,你们闲暇时就来看看~

2021.9.26更新:

第二章

我三姐跟我说,女儿家对未来夫婿的类型偏好,大抵分两种:一种是跟自己爹爹很像的,另一种是跟自己爹爹完全不一样的。

如果父女关系好,父母亦恩爱,那就想照着父亲的样子找一个;如果反着来,那就恨不得找一个和父亲完全不一样的。

我运气很好,属于前者。所以我的审美类型就是我爹这样的。

世人皆说韩奚仲就和年少时的谢太傅一模一样,惊才绝艳,同时生人勿近,我觉得我可太喜欢这个调调了。

我跟我娘说起时,我娘打了个哈欠,笑道:“这怎么能一样呢?你爹当年是世家大族的嫡长孙,大多数事情都不必放在眼里。这位韩生么……”

她笑得意味深长,却也没有多说。

我爹很纵容我。

纵容包括但不限于:他手把手教我读书练字,走哪儿都带着我,并不在意我是不是“抛头露面”,我提什么要求他基本上都会答应。

甚至在我大胆地告诉他我看上了韩奚仲时,他只是“唔”了一声,然后道:“那你可以去试一试。”

顿了顿,又道:“但先别告诉他你是谁。”

我当然满口应好。

当然,时至今日,这段经历已经成为我人生中相当失败得一笔了……

如果我早知道韩奚仲有张小姐这么一位温柔美丽的“青梅”,我打死都不会接近他。

可惜没有如果。就连我娘都感叹说:“这谁能猜得到啊?你但凡看上一个京中的,咱稍微打听打听,什么情况全都知道了。”

看我垂头丧气的样子,她又哄我道:“哎呀,天涯何处无芳草,实在不行窝边找。我让若华给你留意留意,东宫的伴读里挑一个给你?我看时筠那孩子不错,人活泼,性子也讨喜。”

用我弟弟霄宸的话来说,夏时筠就是“京城二世祖头子”、“西大街花蝴蝶”,以及“最擅招蜂引蝶”。是以我连连摆手拒绝,表示我不喜欢活泼过头的男孩子。

“高冷的不好。”我娘教育我道,“你看你爹,追我的时候给我做了一屋子的簪子,现在老夫老妻了,二十年都没碰过刻刀了。”

我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我爹。

我爹“呵呵”一笑:“她真这么说的?”

我点点头。

他又“嗯”了一声,神情莫测。

第二天我娘就来盘问我为何要出卖她,而后又哄了我爹好些天,我觉得她在故意惹我爹生气、惹完了又哄我爹开心方面,一向非常的自得其乐。

过了两个月,我娘生辰的时候,就收到了我爹新做的一支白玉簪。他还非说这是最后一支了,以后没有了——但其实我知道他还藏着不少好玉料。

所以我就说,我喜欢我爹这种调调是很正常的事情。

韩奚仲入朝后,依惯例入了翰林院,官居七品。翰林院这个地方清贵,就是既无油水也无实权,得熬资历。不过韩奚仲颇得圣心,皇上还点名说他论述写得好,让集结出版,沧洲文社便揽了这个活儿。

忘了说,当年沧洲文社的创始人之一,有我高祖父。是以,沧洲文社也算我谢家的产业。

我为了接近韩奚仲,又托了我大哥,给我在沧洲文社弄了份校对稿件的活儿。校对的自然就是韩奚仲的稿子。

由此,我算是认识了他。

他知道我是“谢四姑娘”,不过谢家那么大,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一支的四姑娘。我跟他套近乎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是挑他写得好的地方出来,见到他时跟他聊上几句,他惊讶我居然真的看得懂他所思所言,渐渐的也愿意跟我多说些话。

我写话本的时候,都是雪花一般的信件往沧洲文社里飘,多得是人研究我某段伏笔到底什么意思,或是催我赶紧把下一部给写出来,若死了个他们特别喜欢的角色,他们还扬言要给我寄刀片。

所以能让我这么去研究另一个人的文章,对我来说真得就……挺不容易的。

有一天韩奚仲问我,为什么要在沧洲文社做这份校对的兼职。

我思索了半天,才道:“我只校对你一个人的文章。”

而后,我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我的话。他先是有些错愕,随即却笑了起来,那笑容似乎有些无奈,又似乎带了几分默许,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可韩奚仲毕竟是个很少笑的人。是以他笑起来,便如同春雪乍融一般,不仅特别好看,更令我惊讶又欢喜。

那天晚上我像雀跃的小鸟一样飞奔回了家,恰逢太子殿下来我家做客,我赶紧调整了一下仪态出来见礼,若华却对我爹笑道:“是什么事情,让我们霄月这么开心?”

我爹不痛不痒道:“她最近一直挺开心的。”

我听出了我爹话里的揶揄之意,摸了摸鼻子,见完礼就溜了。

晚上我吃完饭,在庭院里溜达消食,恰巧偶遇太子殿下。他正站在院内的桂花树下抬头赏月,眼睛里有些我看不分明的情绪。我本不想打扰他,但他却先一步看见了我,一如既往温柔地朝我笑笑:“霄月。”

“殿下好。”我朝他行礼。

“免礼。”若华背着手向我转来,笑意更深,“那日游街,韩大人何如?”

“……”我脑袋里仿佛有道雷劈了下来。

见我满脸通红,他解释道:“不是时筠故意出卖你。是我一时好奇,套了他的话。”

这还不如不解释呢。我真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没跟老师说这件事,你放心。”

“千万不能说啊。”我哭丧着脸,“我娘那儿也不能说!”

“嗯,是秘密。”

我拼命点头,宛如小鸡啄米。

突然和当朝太子之间有了个秘密,我胆子可忒大。

就在我以为自己取得了阶段性胜利的时候,突然产生了我意料之外的变化。

那一日我照例在沧洲文社整理文稿,却有一妙曼女子进了门,说要买诗文。我道,科举都过了大半年了,现在也没什么试子在沧洲文社寄买诗文了,她却冲我笑笑,说她听闻韩奚仲大人要出文集了,她是来买韩大人的文集的,若还未定稿,她也先预定一本。

我微微一愣。

她歪头瞧了瞧我:“你是谢四姑娘,对不对?我听奚仲哥哥提起过你。”

虽然脑袋里又“轰隆隆”了好几声,但这回我反应得倒是很快,朝她笑道:“哦,那我倒是没听他提起过你。”

她的嘴角僵了一僵,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并自我介绍道:“我叫张惜柔,永令县人。我和奚仲哥哥认识很多年了。”

我点点头,对着内屋喊道:“来个人,外面来客人了!”

立刻有伙计高声应我,忙不迭地跑了出来。

而后我指了指出来的人,朝张小姐道:“我只是帮忙校对稿子的,并不是这儿的伙计,你想要定书,得跟他说。”

说罢,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按我大哥哥说的,韩奚仲在永令县颇有才名,而这才名不是平白来的。韩家为寒门,孤儿寡母,家中仅有韩奚仲和他母亲两人,韩奚仲旧文中也曾回忆自己囊萤映雪、手不释卷的求学过往。而后永令县大族张家发现了其才华,出资相助,让其专心考取功名,这才成就了一段佳话。

张家在永令县是数一数二的书香门第,张老爷的兄长亦在京为官,老祖宗也跟着来了京城。张惜柔为永令县张家嫡女,此番进京探望亲长,还多番出入韩家宅院,与韩母叙话。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惜柔和韩奚仲是真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张家不嫌韩生落魄,资助其读书,如今韩生高中,正好可与张小姐成就一段佳话。

唯独我,居然被正主找上了门,简直活成了一个笑话。

云斐的一点儿小事:

斐在云失踪的那六年做了很多白玉簪子,其实是一种寄托。

云回来之后,他又给云做了一支,但不再需要寄托了,也就不需要那么多簪子了。对斐来说喜欢的人只有一个,所以重要的簪子有一支就够。

但是云闹他,他就没辙(。

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是一物降一物。

2021.9.28更新:

第三章

秉着不给大哥哥添麻烦的态度,我把剩下需要校对的稿子带回了谢家,在家完成了最后的工作,然后差人送回了沧洲文社。

刘管事回来时对我欲言又止,我让他有话直说,他这才道:“小姐,我去的时候正好遇上了韩大人,他问您为何这些日子都不在。”

我微愣,而后道:“不是让你说我病了吗?”

“小的是这么回的。”刘管事恭谨道,“结果韩大人问小姐您家住何方,说这些日子劳烦您帮忙,竟让您累病了,他应当上门道谢并道歉才是。”

“哦,所以呢?”

“他言辞恳切,又有理有据的,小的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被逼的没办法,只好谎称您回老家修养了,已不在京中。”

“哦……”我往贵妃榻上一歪,“答得挺好。”

遇上不想见的人、不想理的事,“不在京中”倒是我常见的托词,就连刘管事都很熟了。反正京中那些熟人都晓得我常年跟着父母乱跑,路上闲下来就写游记和话本。

当天夜里,我问爹爹最近有没有什么事儿要出京办,能不能带上我。

他略一思索,对我道:“西边旱灾严重,流民都往京城方向来,入不得京,如今都扎堆在京郊四县。皇上正愁此事。”

“要安排他们开垦荒田吗?”我问道。

“这只是举措之一。更何况,当务之急是安抚流民。眼下已经入冬了,怕他们熬不过冬天,得让他们有地方住、有东西吃,不至于扰乱京郊四县的安定。如今四县已经紧急开了粥棚,搭了茅屋,我准备近日也准备过去,你可以跟我一起。”

这事儿犯不着我爹去盯,但我爹亲自前往,可以表达皇上对此事的重视,避免流民生出事端来。

“那我也一起。我能熬粥施粥,也可以清点核对朝廷拨下来的粮食数量……嗯,帮你写上奏用的折子也行的嘛。”我扳着手指头数了数,感觉自己能做的事儿还挺多。

我爹挑眉看我:“你不要那个韩奚仲了?”

我叹气:“你莫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心我找我娘告状。”

这一去便是三个月,直至冬去春来,我方才回京。

这三个月里我忙得脚不着地,体力活和脑力活一起干,干完后我大抵觉得我能去捞个县官当当。

我爹用起我来一向很顺手——这个起因很复杂——当年我爹为太子殿下开蒙,光备课就花了诸多心思,我堪堪小殿下四岁,殿下开蒙的时候我还是个路都走不稳的小萝卜头,而等到我开蒙的时候,我爹开始犯懒,直接找出太子殿下旧时的课本来教我了。

我娘笑话我说,我约莫是京城唯一一个接受帝王教育的闺秀。

当然,我爹教我的时候,并不如对太子殿下那般严格要求。所以我估摸着我的水平不到若华的一半。

但这不妨碍如今我爹用我用得很顺手,有什么杂七杂八的活儿都交给我去干。每次霄宸把他气个够呛时,他都感叹还好有一个女儿当贴心小棉袄。而小棉袄我往往都苦哈哈地给他写公文。

此番我在京郊忙着赈灾,便也没什么精力去想韩奚仲的事儿。直到途径永令县时,又听当地官员提起了永令县出身的韩奚仲,这才略有些惆怅。

谁知,我一回京,便遇上了韩奚仲和张小姐。

此时此刻,九公主的花宴上,旁边一位公子正喊着韩奚仲品评他新写的诗文,只剩下我与张惜柔大眼瞪小眼。也不对,觉得这场面莫名其妙的只有我,她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以袖掩唇,笑意盈盈地问我:“谢四姑娘难道不是回本家了吗?”

我觉得她这番话说的,比眼前的场面还要更加莫名其妙一些。

“不然呢?”我看向她。

“我一直以为,谢家本家就在京城。”张惜柔道,“大约是我孤陋寡闻了,谢家还有什么旁枝在外地么?”

那倒是没有的,我就是找个借口。我心想。

张惜柔继续道:“我还听闻谢家的三位公子小姐,都从‘明’字,三姑娘也从‘明’,那为何四姑娘不从‘明’?”

三姐姐皱眉道:“我们家混排的,四妹妹是我堂妹。”

张惜柔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语调一波三折,尾音微微上扬。

我的脑子总算转过弯来了。

不是我笨,她这也太绕了。拐弯抹角的,就是指我不过是谢家旁枝,不要拿世家大族的身份来拿乔呗?

我不是那种爱拿身份来压人的人。更何况,京城的王公贵胄多如牛毛,哪怕摇一棵树,树叶子都能砸中五六七八位世家公子小姐,我也不是当中顶特殊的那一个,犯不着日日招摇。

所以我不欲多言,只准备拉我三姐姐换个地方去赏花。

“哦,对了。”张惜柔的话还没说完,“多谢你替奚仲校对文稿。如今书已经刊印了,真是一时间洛阳纸贵,可惜这些日子你不在,没看到这般盛况。我替奚仲谢谢你。”

她倒是言辞恳切,语调和婉,听得我耳朵很不舒服。

“这倒不必。沧洲文社算我家的祖产之一,我只是在替自家做事。”我不悦地回道。

“霄月——!”就在这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正高声喊我的名字。

我一回眸,只见夏时筠遥遥地朝我招手。九公主邀请韩奚仲我不奇怪,毕竟韩大人在圣上面前正当红,人长得清隽,文采又好,花宴不请他还能请谁?但夏时筠会来,我就很奇怪了。

夏时筠朝我飞奔而至:“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不说一声。”

“我回京还要跟你汇报?”我纳闷了。

“我才不想听你汇报。”夏时筠翻了个白眼,“但有人不知道你的动向会不高兴啊!”

“谁啊?”我更纳闷了。

“算了,你就是个笨蛋。”夏时筠不满道。

而就在我和夏时筠闲话的片刻,周围的人已经哗啦啦跪了一片。我朝前望去,太子若华和九公主正一前一后地朝这边走来。

是了,夏时筠打头阵,往往跟着现身的就是太子殿下。九公主好大的排场,居然把若华也请了过来。

一群人中,只有我和夏时筠站着。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要行礼,还没往下蹲,就被若华抬手示意免了。他温和地朝我笑笑:“霄月回来了?”

我点点头:“刚回。”

跪了一地的人中,张惜柔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看向我。

九公主让他们都免礼起身。而张惜柔整个儿的视线都没移开我和若华身上。

韩奚仲也看向我这边。而他见我和若华说话,居然没有一丝惊讶的情绪。我这才恍然,原来韩奚仲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也是。他这般聪慧,若真想调查,也并不难得到答案。

所以,他没有告诉过张惜柔么?不应该呀?

若华对我道:“老师近几个月忙于赈灾,舟车劳顿,十分辛苦,还请你代本宫向老师问安。”

我心里苦得很。明明忙于赈灾、舟车劳顿、十分辛苦的人是我才对。

但我只能恭敬地点头:“多谢殿下关心。”

我俩虽然认识了很多年,但碍于不熟,表面工夫都非常到位。

跟我很熟的夏时筠把我拽到了一边,低声问我:“我昨儿听兵部的人说,霄宸快回来了?真的假的?”

我很尴尬地回答:“你也晓得,我知道这个消息不一定会比兵部的人要早……”

霄宸的家书半年能有一封就不错了,还是我娘先写了他才肯回的,回信也就几句话,比“很好勿念”勉强充实那么一丢丢。

夏时筠“哎”了一声,跟我挥了挥手,又跟着若华离去了。

张惜柔还站在我们身旁,看向若华与九公主远去的背影,又转向我,抿了抿唇,目光也意味不明。

上书房虽然有很多位执教的讲师,但能被太子殿下称为“老师”的,除了我爹,整个陈朝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三姐姐瞥了她一眼,用周围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对我道:“你许久没进宫了,回头递个牌子,去看看皇上和皇贵妃娘娘吧。”

“好。”我配合地点点头。

张惜柔的脸色更糟糕了。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这就是在京中待的时间太短,不知道京城随便落片树叶子都能砸到皇子王孙,是以不要随便得罪人,才是行走京中的硬道理。像我,就很低调么。

霄月对自己的错觉之一:她很低调。

2021.9.29更新:

第四章

我回京后没多久,京中突然出现了一些有关我的风言风语。

这还是三姐姐跟我说的。京中贵女圈里传我过去几个月在京郊“抛头露面”,做些“不应当之事”,传得挺玄乎。

总的来说,我经常不在京城待,所以和所谓的闺秀圈子不太熟,于是又多了些神秘的传言,说太傅长女清高爱拿乔云云。大部分传言我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次也依旧没当回事。

只唯独一点让我生疑:我爹虽然很纵容我,但行事往往谨慎,我随他出门时都是着男装,装作他的门生。我随他去京郊赈灾一事,除了我娘,便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了。为何这件事会被人传出去?传这件事的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我让家丁暗中去查这件事,但也没有过于在意。皇城脚下的新鲜事总是一天几变,不出意外,过两天便会有新的八卦来取代我这桩。

但这回,我却想错了。

三日之后,我爹上朝时突然被御史参了一本,罪状正是“管教子女不严”。御史往往就是这样,你家的大事小事他都要管,抓住了小辫子就要弹劾。更何况我爹在朝中并非没有政敌,这回便是被人指着打。

多年来我爹对弹劾总是一笑置之——冷笑的笑——但此番牵扯到了我,他的神情也凝重了起来,和我娘商量该怎么办。

我娘面色一沉,取了笔墨一个个地在纸上写名字,多是二皇子一党的人。她一边写一边道:“应当不会是赵啸吧?他一个行军打仗的人,不会想出这种招数。难不成是他的幕僚想的主意?”

“赵啸若能知道我们家的私事,那定是在我们身边安插了人,我不可能毫无觉察。”我爹分析道,“但他也可能是从别处知道了,有意加以利用,推波助澜。”

赵啸是二皇子的舅舅,正一品征威大将军,二皇子党的核心人物。而我家,当然被归到太子这一派。

我真没想到,自己这种小人物,还有被皇子争储波及到的一天。

这也不是一般人能经历的啊。

我望了望天花板:“那要不,我要出京躲躲?”

我娘气道:“躲什么?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挺直了腰板出现在他们面前!你是去赈灾,又不是去花天酒地了,凭什么要躲?”

我娘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她生气的主要原因是,这事儿她如果反击得厉害,于我的名声不好,不反击吧,又咽不下这口气。

谁知当天晚上,宫中的车马便浩浩荡荡来了我家。打头的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黄喜。黄公公手拿拂尘,高声道:“谢斐之女谢霄月接旨——”

我家接圣旨次数忒多,可我接圣旨,这还是实打实头一回。这突如其来的圣旨搞得我有些发懵——总不能是赐婚吧?那也不能完全不打招呼啊?

明黄色的圣旨在黄公公的手中徐徐展开,他尖着嗓子道:“谢氏嫡长女霄月,肃雍著美,德仪兼备。慈于心而躬于行,至诚至善,至忠至孝。启沁园之封。可封平乐郡主。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钦此。”

这下我更懵了。这比赐婚还让人发懵。

满脸褶子黄公公笑眯眯对我道:“平乐郡主,接旨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呢。”

我赶忙道:“臣女接旨。”

考虑到我家满门显贵,还是皇亲国戚,我受封很正常,但这么突然就不正常了。

我娘照例请黄公公进屋喝茶续话,顺便问问这封突如其来的圣旨是怎么回事。黄公公回话道:“今日太子殿下觐见皇上时,跟皇上提及平乐郡主于京郊赈灾出力颇多,明明是行义举而不留名,却反受非议,实属不该。何况长公主殿下当年为陈朝夙兴夜寐,为世人所称赞,郡主同样之举,为何反而要被世人责怪呢?不如皇上以此册封郡主,表其态度。皇上允了,连夜差奴婢送了这份诏书过来。”

——我的天,我这可真是欠了太子殿下一个巨大的人情。

黄公公走后,我爹还在沉思,我娘则道:“若华此举有些冲动了,都没来与我们商量,怕是会遭朝中非议。”

虽说按爹娘的分析,此番我倒霉是因为有人想对付我爹,对付我爹约莫是为了对付太子,所以太子为我出头也是正常的。但这个方式委实冒进了些,容易给他自己留下话柄。

然而,他虽然可以从长计议,但其他方法,恐怕都没这个来得迅速和有效。

仔细想想,因为我爹娘的缘故,若华对我真的挺好,我得专程登门去谢一谢他。

受了封,自然要进宫谢恩。我递了进宫的牌子,然后先去皇上那儿叩谢圣恩,再去皇贵妃那儿陪她说了会儿话,最后才到了东宫。

这还是我第一回来东宫。平日里都是若华来谢府,我确实没有造访东宫的机会,此时得了个正当理由过来,却发现东宫的院子和我家的,居然很像。

东宫的院内也种了好些桂花树,树下砌了石桌、石凳,上面摆着檀木茶托和生铁茶壶,这摆设和我家中一模一样。

可见太子殿下不愧是我爹的学生,就连品味都跟我爹很像。

见我一直瞧那桂树下的石桌,东宫的大宫女紫烟对我道:“殿下平日素爱在此处饮茶赏月。”

这紫烟,对我也太口无遮拦了。

我有板有眼地对她道:“主子的爱好不能随便说的。”

紫烟立即有些慌乱,正想辩解些什么,忽听旁边传来了一个清雅的声音。

“我跟他们说过,不必把你当外人。”若华正披着玄色披风朝我走来,刚从外头回了东宫的模样。

我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可真是占了爹娘天大的便宜,如今在太子殿下这儿都不算外人了。

只盼二皇子搞不出幺蛾子,太子殿下可以顺顺利利继位,保我一世狐假虎威、荣华富贵。

“臣女参加太子殿下。”我十分恭敬、十分诚心地行了礼,“还要谢过太子殿下替臣女仗义出言,才使臣女不受他人误解。”

正常来说,我来道过谢了,他说句“举手之劳”,这事儿也就过了。

可我万万没想到,他那双温柔的眼睛里居然带上了几分促狭,语调也微微上扬:“哦?你要如何谢本宫?”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你没想好怎么谢,就过来了?”他又出声问我。

这下我就相当尴尬了。

他还哪壶不开提哪壶道:“你还记不记得一年前,在熙春楼……”

“臣女什么都可以为殿下做!”我立刻堵住了他新起的话头。

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啊!去年不是说好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吗?怎么转脸就旧事重提了呢?

如果我追到了韩奚仲,那这勉强还能算一段佳话,但现在韩奚仲眼瞅着就要娶张小姐了,我这曾觊觎过他的事儿,就显得相当丢脸了啊!

若华对我笑笑:“你这说得什么话,好像本宫要你上刀山下油锅似的。不过我的确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何事?”

“陪我去一趟九州盛筵。”

“……???”我满脸问号。

九州盛筵?什么鬼地方?……难道是那种地方?

——这年头烟花之地的名字都起得这般霸气了吗???

见我面色奇怪,甚至还涨红了一点儿,若华无奈地道:“一个赌坊罢了,你想什么呢?”

“哦,一个赌坊呀……啊?赌坊?!”

我还处在极大的震惊当中,若华已经挥手屏退左右。东宫的院落里一时间只剩我们两个,空气中都是春日里凉凉的寒意。院中忽得起了风,我打了个喷嚏,正觉得尴尬,岂料若华走近了我,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了我身上。

他一丝不苟地给我系披风,边系边道:“按我朝律法,官员所有家产都应登记造册,不可有未造册的私产,更不可经商。可本宫最近却得知,赵啸在京城有诸多私产,以他人代持的形式躲避监察。这些私产涉及青楼、酒肆、赌坊,皆为暴利。你说他一个常年驻扎西北的正一品大将军,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说完话,披风也系好了。他讲话讲得极有条理,像是在问我问题,又像是早就知道了答案。总之,全然没顾我被煮熟了的脸。

我心想,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赵啸贪财也正常;更有可能的是,二皇子图谋皇位,在朝结党营私,也是需要大笔银钱的。

“九州盛筵是他的私产,我想去看一看,但又不便去。”他又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和我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你陪我一起,万一被人发现了,就说你好奇,非要拉着我陪你。”

我张了张嘴,被太子殿下无耻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不太好吧?”我讪讪道,“万一被抓住,我替你背了锅,那我那些’抛头露面‘、’做了不应当之事‘的传闻,岂不是坐实了?你还替我说话、为我请封郡主呢,这样对你也不好啊。”

我试图用缜密的逻辑来打消他的念头。

可他淡定道:“就算被发现了,也没人敢在朝堂之上弹劾本宫,至多是私底下去父皇那儿告状罢了。父皇对你一向宽容,你背了这个锅,这件事便结束了。更何况,也不一定会被发现,对吧?”

“你找个属下替你去探查不行么?”我垂死挣扎。

“去过了,无功而返。”若华道,“我现下能确定的赵啸私产只有这一处,剩下的还埋在冰面之下,没有浮现出来。但据我调查,九州盛筵的掌柜是赵啸的心腹,打理着他才京城的大半私产。我只要知道这个掌柜是谁,派人追查他的行踪,便可以顺藤摸瓜,找到其他地方。偏偏,这个掌柜一般不露脸。”

“他要怎样才肯露脸?”我问道。

“我琢磨着,赌到他倾家荡产,他可能就露脸了。”若华冲我笑笑,语调平静,仿佛吃定了我一般对我道,“霄月,我知道你擅长这个。”

“我……”我很想说“我不是我没有”,但张了张嘴又说不出来。

这确实很难狡辩。年少无知那会儿,我跟我娘进宫,替我娘上牌桌和六宫娘娘们推牌九,结果一不小心赢回了一大盒金叶子,装得满满当当的。

“寻常人最多能记两副牌。”若华看着我道,“可你能记六副。”

——为什么若华连我能记几副牌都知道?!

我这回才反应过来,原他今日是蓄谋已久,早就等我自投罗网。我如今插翅难飞,只得乖乖束手就擒。

好吧,那又能怎么办呢?我爹娘站太子殿下这边,我当然也得站太子殿下这边,日后他登基,我在京城也能横着走,若二皇子事成,我就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

莫名其妙被卷入党争,我真是有苦说不出。

谁知若华叹了口气,对我道:“你这幅表情……罢了,既然你那么不愿意,便算了吧。”

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居然觉得他的神情有几分落寞。

他接着对我道:“也不早了,你也该出宫了吧?本宫叫人送你到宫门外。”

说罢,他便要喊紫烟。

我突然拽住了他的袖子:“我陪你去!”

一时心软、鬼使神差,脑子还没动,手就先上了,话也脱口而出。

可这回,他没用几分力气就抽出了衣袖,静静看向我,对我道:“本宫不想勉强你。”

“你……你不要这幅样子!”我有些急了,“你帮了我好几次忙,还帮我保守秘密,我都没有好好谢谢你。我陪你去是应当的,没有不愿意!”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见不得他这幅有点儿落寞的模样。

终于,我又见他朝我笑了起来,如往日般温和:“那好,届时我差人去谢府接你。”

我心里松了口气,又答了声“好”,这才出了宫。

这个回答被知乎误删了好几次,小管家回复我已经在改进算法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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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30更新:

第五章

我认识若华真的很早,从我没有记忆开始,若华就住在我们家了。

彼时我爹娘在云南隐居。不过隐居是借口,其实是他们两个在云南试验税赋改革。那会儿我两岁,若华六岁,我在大理活得无忧无虑,若华却在京城面对一场废太子的风暴。

二十二年前,丞相霍玄承及其党羽密谋造反。陛下觉察,却苦无证据,因此故意将襁褓之中的皇长子若华封为太子,激得皇后霍琬动手,最终人赃并获,拔除了霍氏一党。

霍党势力盘根错节,此案牵涉甚广,从京城一路波及到地方,无数官员下狱,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史称“丙申之变”。

后两年,贵妃诞下二皇子若瑾。二皇子天资聪慧,三岁识字,四岁背诗,一时被奉为神童。贵妃胞兄为大将军赵啸,边境捷报频传,贵妃在宫中地位极胜,而太子生母章妃却不喜出头,不爱争抢,后宫权势基本都为赵贵妃所把持。

而后流言逐渐传开。坊间皆道,大皇子的太子之位基本上是靠运气捡来的,看不出什么过人的才能,二皇子比大皇子更聪慧,更适合当储君。

彼时若华刚满六岁,正是开蒙的年纪。朝堂上原本在商议由谁来当太子的启蒙恩师合适,可吵着吵着就变味了,吵到了若华是否适合当太子这件事上。

皇上被吵得头疼,直接派人护送若华到了云南,择我爹给太子开蒙。

我就是这么认识的若华。

说实话,我已经不记得我俩见第一面是什么场景了。我娘说,那会儿的若华几乎不爱说话,一对极黑的瞳仁下,是不属于那个年纪的安静和深邃。她总觉得六岁的男孩儿应当活泼爱闹,却不曾想过太子殿下会是这般安静温和的性子。

他不是不爱,他只是不会。他从小听到最多的话就是“身为太子不应怎样怎样”,剩下的便是“你这个太子之位是捡来的”之类的流言蜚语。

他在我家两年,性格到被养得活泼了一些,有时也与同龄的孩子嬉戏打闹。两年后,爹娘携我们归京,我爹正式出任丞相之位。

太傅是虚衔,往往还要再加个实职。丞相算是我爹的实职。回京后,我爹便没空继续手把手教若华,若华亦不便继续住我家。他回了东宫,日日天不亮就起床去上书房,只是每旬都会来一趟谢府,带功课来给我爹过目。

一晃多年。若华十六岁那年,正式开始随陛下上朝议政,他来谢府的频率也从一旬一次,变成了一两个月一次,来时亦是与我爹娘讨论政事。

他性格温和,做事亦十分妥帖,上上下下都挑不出错来。倒是二皇子,虽然聪慧是一等一的,但不如若华思虑周全。朝中反对若华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至多是有人故意找茬,说他的性格不太适合当帝王。

有一回洛阳太守崔政侵占了当地大商户的私产,搞得人家家破人亡,对方鱼死网破,上京告了御状,皇上指明交给若华处理。朝中官官相护,崔政请了无数人往东宫递帖子,结果不仅全无用处,还被若华接连排查出了几桩陈年旧案。

那是整个朝野第一次瞧见太子殿下的雷霆手腕,素来以行事温和著称的东宫突然这般雷厉风行,令人始料未及。此事一毕,再也无人敢说若华不适合太子之位了。

后来有一回,他来我家吃饭,我听他对我娘道:“姑母,我的童年非常短暂,也就仅有在云南的那两年。我还记得自己头一回和武安侯府的孩子们疯成那样,你来接我,我一时间吓得不知所措,以为你会责备我,可你只是冲我笑,问我下次还要不要来。”

他笑笑,接着道:“如今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依旧只有在谢家的时候,才会稍微放松一点儿。”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明明带着温柔的笑意,神色间却皆是落寞。

我坐在桌子的另一头,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发紧。

大约从那时起,我不大能见若华落寞的样子,一瞧见就心里发紧,无论如何都想要让他稍微开心一些。虽然我和他相处不多,但我知道若华和我家很亲近,谢府是他唯一可以安心停留的地方。

是以,他在东宫里对我摆出那副表情时,我是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赶紧就答应他了。

次日,夏时筠登门找我喝茶。

我奇道:“霄宸没回来啊,你是不是搞错日子了?”

“真是来找你的!”夏时筠道,“东宫一直在追查是谁传出你的流言,结果查到了永令县张家头上。张家女眷最早说出去的,被二皇子党得知后,推波助澜了一把,最后让御史闹上了朝堂——我说,你什么时候和永令县张家有来往了?他们家也就出了一个四品京官加一个六品地方官,还当不了你的座上宾吧。”

我拿着茶杯的手一滞。

是了,我在京郊四县待了三个月,途径永令县,想来是被人看见了。

恰逢年关,连年节都是在那边仓促过的。那个张小姐来京探亲,家离京城又近,年关肯定是会回去的。永令县那么小,她瞧见了我、认出了我,并不稀奇。

我始知她在花宴上遇见我时,说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并不是真的问我本家在何处,而是旁敲侧击地问我为何会出现在永令县。

她一时对我不满,觉得我觊觎她的未来夫婿,便把这件事抖了出去。可她毕竟不知道京城里党争的这些弯弯绕绕,竟惹得东宫派人去查事情的始末。

我把茶杯往桌上一敲,面色沉了下来:“哪里和张家有往来,不过是那个张小姐自己招惹我罢了。招惹就算了,横竖是我和她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但闹得这么大,波及到了这么多人,我收拾她显得我太过计较,不收拾她又咽不下这口气。”

“哎呀,哪里犯得着你收拾。”夏时筠打了个哈欠,“张家那个四品官今天上午已经被太子殿下请到了东宫,名义上是过问他手上官吏考核的事儿,临走前提了一嘴他家女眷传出去的流言。我当时就在旁边,呵,把他吓得,接连表示定会对家中人好好约束管教。”

不吓死也就奇怪了。我心中痛快了些,又喝了口茶顺顺气。

“我以后可不想再见到这家人了。”

“见不着见不着。”夏时筠安慰我道,“今年考核结束后,那位张大人就会被平调去地方了,他家京中没人,也就碍不着你的眼了。”

我表示满意。

这番虽然我倒了霉,但结局还算不错,甚至还捞了个封号。满意后又不禁感叹,身为太子一党,一定要抱紧太子殿下的大腿,让太子殿下坐稳江山,我才能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21.10.2更新

第六章

过了几日,我与三姐姐上熙春楼吃饭。我上回来熙春楼还是一年多前,不曾想到熙春楼的掌柜居然还认识我,一见到我就迎了上来,给我和三姐姐安排了靠窗的位置。

我的目光顺着窗外往下,京城最繁华的西大街一如既往地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和一年前的热闹非凡别无二致。

三姐姐笑话我说:“怎么,下面有俊俏的小郎君么?”

我摇了摇团扇道:“论长得好看,可能都比不上咱们家的。”

这话不假。我家里人都很好看。我爹年轻的时候是京城第一冰冷俊俏的美男子,那画像饶是我看了都不由地惊叹,我娘的美貌更不用说,她那张脸比她当年搅弄风云的手腕更加出名,我弟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虽然终日摆着一张“别来惹我”的臭脸,但架不住那张皮相实在惊艳得过分,京城未出阁的姑娘们都把他当春闺梦里人。

总的来说,我是我家颜值的地板砖。

不过我也不是特别在意这种事。我不大会收拾打扮自己,忙起来的时候,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稿,满地都是纸张,待到出来时,整个人发丝散乱,眼底尽是黑眼圈;至于随我爹娘出门时,我更是常扮男装,胭脂水粉都不抹。

我不擅长这些事,也不喜欢。就算是陪三姐姐出来吃饭,也只是略微盘个头发,随意拿簪子一固定就出了门。

这番我坐在窗边往下望,却好巧不巧,遇上了和一年多前几乎相同的一幕。

韩奚仲骑马而过,身姿挺拔,我恰好透过熙春楼外梅树的枝桠瞧见他。区别是他这次没有着绯色的状元服,后面也没有乌压压跟着其他的进士与护卫,而这一回,他却抬了头,恰好注意到正在看他的我。

我们四目相对,我下意识收了视线,往里挪了挪座位。

三姐姐奇怪地朝下探了一眼,顿时也明白过来。

“哎呀,怎么最近老碰见他?”她不满道。

我和韩奚仲的始末,三姐姐一直都知道。我老往沧州文社跑那会儿,她看韩奚仲哪里都很顺眼;后来张小姐找上了门,她就看韩奚仲哪里都不顺眼了。

我道:“京城就这么大,碰见也正常。横竖我们吃我们的,他还能进来不成?”

偏偏,我这句话乌鸦嘴了。

韩奚仲真的在熙春楼前下了马。小厮替他牵马去了马棚,店小二则招呼他进了楼内。

我尴尬地摇摇扇子:“看来不巧,他今儿也来这里吃饭。不过也无妨,他也不一定到二楼来。”

然后我就听见楼梯处传来了脚步声,接着,韩奚仲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我眼前。他一身月白长衫,目光沉静,却始终看着我。

三姐姐瞥了我一眼:“来找你的。”

我放下了手中的团扇。

“韩大人好。”成年人的世界很体面,大家既然认识,就好好打声照顾。

他朝我点点头,先转向我三姐姐:“谢三姑娘,我想与单独四姑娘说句话。”然后转向我,“谢四姑娘,可否借一步?”

我微微蹙眉:“有什么话这里说就好。”

他一愣,随即看向我:“你离京前……对我不似这般疏离。”

“是吗?”我没注意到。

“罢了。”他摇摇头,接着正色道,“我是想跟你道声歉。流言的事情,直到御史上奏时我才知道。我若早些发现,便不会有这件事发生。”

我“哦”了一声:“张小姐不在京中了么?你是替她来向我道歉的?那大可不必。”

“不是替她。”韩奚仲皱眉,却又碍于我三姐姐在旁边,想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

三姐姐叹了口气:“我去更衣,你们慢聊。”

三姐姐离了席,他才从袖中掏出一本书来,交予我。

正是我替他校对的那本文集。

他看向我的眼睛:“你替我校对此书,本就应该送你一本。偏偏你校对完就离京了。此时送给你,希望不晚。”

我翻开一看,扉页有他的字迹:赠予霄月。

他从未喊过我的名字,我也是第一次见他写我的名字。端端正正的馆阁体,一笔一画都十分认真仔细。确实是要赠予我的书,并非他心血来潮。可他为什么今日会带着?

“我们今天……是偶遇吧?”我试探着问。

他点点头:“我不知何时会再见到你,所以一直随身带着。”

我“哦”了一声,又问:“你是何时知道我的身份的?”

“之前有猜到,但不确定。谢家女才情过人很正常,但能看懂我文中隐喻的政事的,恐怕只有谢相之女。”韩奚仲对我道,“直到你离京后,我才确认了这件事。”

原来他早就猜到,却也从未跟我提起过。

看来自始至终,韩奚仲对我这个人,就不见得多在意。过去都是我自作多情,还好迷途知返。

“书我收下了。”我淡淡看向他,“韩大人还有别的事么?”

他的眸光却低了下来:“我和张姑娘确实早就相识,但并没有婚约。”

“……”他突然提起这个做什么?

“四姑娘,我知你聪慧,很多事情一想就能明白。如果张家有心招我为婿,为何我在永令县时毫无动静,如今有幸食朝廷之俸,张姑娘便来京城了呢?”

我怔怔看向他。

韩奚仲没有避开我的目光,我从他的双眼里看见了一丝坚决又急切的情绪,他似乎在等我的回应。

我当然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凭韩奚仲之才,他中进士只是时间问题,张家资助他读书,自然就是资助未来的京官,可这并不代表张家要把女儿嫁给他。如今见他高中状元,又受圣眷,仕途顺遂,这才动了结亲的心思。而韩家受其恩惠,反而不好拒绝。

张家对韩奚仲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是想讨好处。每一笔投入都要有确定性的收益,不见兔子不撒鹰,算计得明明白白。

我一时间觉得心中有些乱。

他现在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又能回答些什么呢?

我只好说:“我知道了。”

仅此四字。

他似乎还等我说些别的,我低头想了一会儿,道:“我三姐姐快回来了,韩大人有事就先去忙吧?”

他抿了抿唇,终是对我道:“打扰了。韩某告辞。”

我看着他下楼的背影,久久没有动。

过了好一会儿三姐姐才回来,她跑下楼去给我买了糖葫芦,我们一人一根。糖葫芦真的是很有趣的零嘴,外面的糖稀那般甜,一口咬下去,里面的山楂却是酸的。

到真像是有心事憧憬的少女,本以为前面都是蜜糖,跌入其中,却觉得四肢百骸都酸疼。

三姐姐见我这幅食不知味的模样,叹气道:“要我说,这事儿得怪伯父。”

“怪我爹?为什么?”我疑惑道。

三姐姐慢条斯理道:“你小时候得了眼疾,有一个月的时间什么都看不见,把你爹娘吓坏了。等你眼睛治好后,他们从此对你有求必应,一句重话都没说过你。就连你说你喜欢韩奚仲,伯父都默许了,甚至还在圣上跟前提携了他。若非伯父太惯着你,你也不至于受这种情伤。”

我哑口无言。

这顿饭吃得毫无滋味,回家时只记住了糖葫芦酸溜溜的内芯。我爹见我一脸惆怅,没忍住问我:“发生什么了?”

“我遇见了韩奚仲。”我老老实实道。

我爹颌首:“然后呢?”

“他说他没有和张小姐定亲。”我简短复述了今天发生的经过。

其实三姐姐说得没错,我爹是真惯着我,这要换别家的闺秀,早就被家里打断腿了,也就我敢跟我爹说。

我问道:“爹爹,他从翰林院调往吏部,是你的手笔么?”

我爹大方道:“是。他颇有能力,在政事上亦有主张,我觉得没必要让他在翰林院蹉跎三年。不过这点跟你没关系,单纯是皇上惜才。”

我就知道跟我没关系,三姐姐还是夸张了。我爹在选官用官方面,素来是刚正不阿的。

我又问:“为何你同意我去接触韩奚仲?因为欣赏他的才能?”

我爹思索了一番,回答道:“才华品行只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呢?”

“另一方面是你喜欢他。这世上你碰见一个喜欢的人并不容易,就算是皇帝,坐拥三千后宫,也很难拥有一个真正知心的人。而比喜欢更难得的,是年少时的喜欢,一个人往后再也不会拥有那样的感情。”我爹沉声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很喜欢你母亲,因为种种原因蹉跎了十几年的岁月,两个人一直不断地错过。最后能在一起,大抵是花光了这辈子的运气。所以,我希望你能比我顺利些,年少时就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我娘是陈朝的传奇。她在掖幽庭隐姓埋名保护皇上六年,助皇上登基后又代为摄政五年,后消失于宫中大火。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殒命时,她又回到皇宫,杀伐果断地解决了丙申之变。

不过我出生时,她已经在云南过着不着调的生活了。整日以戏弄我和弟弟为乐,顺便给若华灌输些歪理。

“我娘年少时是什么样的?”我好奇地问。

我爹回忆了一会儿,兀自温柔地笑笑:“是个很纯真的小公主。但她决定做什么事的时候,却比谁都要认真,也更肯下苦功夫。”

我叹了口气:“那她现在这般为老不尊,肯定是爹爹你惯的缘故。”

我爹思索了一番,然后肯定地点点头:“我的确一直很惯着她。”

我们这番父女夜谈快要结束时,我爹突然对我道:“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其实也不是每个人年少时第一次喜欢的,就是真正的良人,只不过我遇到的人我一直很喜欢,就忘了这一点。”

我知道我爹是在劝我不要太在意韩奚仲的事儿,我表示理解,我会自己调整心情。

毕竟若华还派人传了口信来,说明日要来接我呢。我抖擞了精神,告诫自己:在夺嫡面前,儿女情长都是小事。我得先好好帮太子殿下把正事儿办了。

21.10.4更新:

第七章

次日,我原本换好了男装在家等若华,谁知若华的车马到时,他掀了帘子瞧我,眉头倒是皱得挺深:“你穿成这样做什么?”

“不是去赌坊吗?”我微愣。

“赌坊又不禁男女。”若华一本正经道,“更何况,姑娘家会让他们放松警惕。”

我只得乖乖回去换衣服。又怕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等久了着急,随便挽了发髻就往外跑。待到上了东宫的车架,若华直直打量了我一番,看得我很慌,只担心他哪里又不满意。

“还是不行?”我很小心地问。

他“唔”了一声,而后从一旁拿出了一个檀木盒,抬手打开,里面是一支极为雅致的花胜。

他将花胜簪在我那极为简单的发髻上,然后端详了一下,点了点头。

“还可以。”

我呆呆看着他,脑海里已经飘过了一大堆“为什么”。包括为什么会有花胜在这辆马车上,为什么给我簪上,我现在是不是该跪地谢恩,可这小小的车厢里怎么跪啊……

他看我一副呆呆的样子,又笑了起来:“母妃赏你的,我顺便给你带来,你那么惊讶做什么?”

“皇贵妃娘娘赏的?”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这支花胜,“那我下次进宫得去谢恩。”

“不必。”他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又道,“我以前都没问过你,平时为什么不见你戴头面首饰?”

“麻烦。”我实话实说道,“又重,戴着又累,走路还得端着,不够逍遥自在。”

“也是,你素来喜欢逍遥自在。”他淡淡道。

他的目光又不再看向我了,而是转向了车窗外的人流。

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怎么车厢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但我知道若华从来就不是那种喜怒不定的人,他向来温和,很照顾别人的情绪,我猜他可能只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别的事情。

但一位东宫太子,怎么会这般性情温和、照顾别人的情绪呢?

如果你自记事起就是太子,那本该周围的人都围着你转才是。

我和他静静坐在马车里,他离我很近,看上去却非常静默孤独,只是兀自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殿下。”我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狭窄空间里的安静,“我等会儿跟他们玩什么好?麻将?牌九?叶子戏?我只擅长打牌,不擅长堵骰。”

“都可以。”若华又看向我。

“那咱们有多少预算?——我是说,万一我输了,最多能输多少?”

“别把整个东宫都赔掉就行。”他揶揄我道。

“那到不至于。”我掐指一算,“先输个一万两试试。”

若华一愣:“这么多?”

“你要显得你很财大气粗。”我理直气壮道,“这样他们才会把咱们当条大鱼来钓。”

他颇为正经地朝我点点头,却又绷不住笑意。我知道那份孤寂已经从他的身旁消散,这才放下心来。

九州盛筵,一如其名,真的是个排场很大的地方。

若华往那儿一站,身姿挺拔得如同雪松一般,端得是气质不凡,平日我未能觉察,如今在赌坊的人头攒动间却显得尤为明显。

赌坊小二立刻就发现了我俩,凑过来点头哈腰地对着若华问道:“这位爷,今儿个想玩些什么?”

若华却看向了我:“我陪小娘子出来玩,自然是小娘子说了算。”

小二哈哈笑道:“少年夫妻,真是好情致。”

我看看这热情的小二,又转头看看若华,最终还是决定不要解释了,免得越描越黑……

“就打打叶子戏。”我道,“我昨儿梦见自己今天手气绝佳呢。”

小二领着我和若华七拐八绕地进了里间,巧好有一桌三缺一,我便上了牌桌。若华在旁边的桌子上坐着,和其他赌客的朋友们一起吃些干果聊天。他自称姓华,是个商人。

我一眼便发现聊天的人里有一位和领我们进门的小二认识,他俩还极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可惜没逃脱我的眼睛。我心想,九州盛筵这么挣钱还是有理由的,请了不少托儿,还各个都是人精。

那我这牌桌上,大抵也有这家赌坊的“自己人”。

我坐上桌,甜滋滋地又说了一番刚进门时的那句话:“我昨儿做梦,梦见自己今天要赢钱,起码万贯。”

“嚯,小娘子好大的口气。”我的上家瞥了我一眼。

若华斯文地压了口茶,又看着我笑。他大抵很喜欢对我笑,我大部分时候见他都是这副样子,也不知他为何那么爱笑。

……但好像也不对。我偶尔见他对着朝臣,虽然也很温和,但神情往往淡淡的。

我心不在意地丢出去一对索子,又咔咔砸下几张万贯,牌走得极快,然而最后手里只剩一张最小的文钱,死活走不出去。这一把当然是输了钱。

另外三家都眉开眼笑,对我道:“小娘子不要太自满,梦当不得真呐。”

我撇撇嘴:“再来!我就不信了。”

若华对我道:“适可而止,别太上瘾。”

陪他喝茶吃干果的人道:“华公子可真疼你家娘子。”

若华叹气:“没办法,娘子任性,只能宠着。”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还跟着演上了呢?

我不理睬他,撸起袖子开了下一局,照例输了个底掉儿。连输三盘后,若华对我道:“差不多可以了。”

我可怜巴巴看着他。

那个和小二对过眼神的人劝说若华道:“哎呀,既然疼爱小娘子,就要让她玩得尽兴嘛。”

我尽可能摆出小狗一样的眼神,继续盯着若华。

若华摊手:“好吧,玩吧,先说好,最多一千两,多了不给了啊。”

一千两银子足够买下一处京城的宅院,他一副挥挥手就让我败家掉的样子,不由地让屋内的人侧目。我依旧打得很烂,但这一盘却赢了钱,我颇为欢快地拍了拍手:“时来运转了,再来一盘!”

刚才是我对家给我放的水,很明显这位就是赌坊的人了。我跟若华演得成功,他们约莫觉得我们是块可以宰的肥肉,轻易不肯放跑了我,就先给了我一点儿甜头,让我继续玩下去。

他用轻松调笑的语调对我道:“娘子手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咱们要不要玩大一点儿?”

我也跟着笑:“大一点儿是多大?”

“都推了吧。”他指了指筹码,“咱们一起。”

我毫不在意地随手一推。

“娘子爽快!”他拍了桌子,也跟着把筹码一推。

屋内的氛围被带了起来。旁边的人看这架势,也跟着多掏了钱。我笑道:“我今天真的手气好,你们一会儿别哭鼻子。”大家哄堂而笑。

这勉勉强强算是我最后的忠告。因为这一把开始,我和之前出牌的路数完全不同了,甚至开局之后我都没有再说话。小小的屋子一瞬间寂静了下来,仿佛所有人都意识到有什么变化在发生。我摩挲着手上的纸牌,沉静地出招,稳、准、快。

当年我爹教我打叶子戏,一边教一边说,宫里打的没意思,各宫娘娘边打边笑,边笑边闹,但真正上了桌是没功夫笑的。叶子戏的重点在算牌,你起手拿到牌,就可以算出一个模糊的胜率,然后随着每一次出牌,桌上的明牌越来越多、众人手中的暗牌越来越少,而你计算出的数字也越来越准确。

这一局结束时,我不仅赢回了之前赔的一千两,还赚走了剩下三个人手中的钱。桌上的筹码堆成了小山,我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着若华道:“哎呀,都打累了,不然咱们回家吧?”

“好。”若华也随我站起来。

“慢着。”我对面的人抬手,拦住了我,“手气这事儿,难得来一回,小娘子怎能这般浪费?”

“哦?”我挑眉,“那你说,怎样才算不浪费?”

“小娘子何不去试试九州盛筵的雅间?”那人对我循循善诱,“小娘子已经赢了这么多钱,今日也不怕输了。能进雅间的都是高手,非日赢千两而不得入,能与高手切磋,这等机会,我若遇到了,可不想错过。”

我点点头:“还挺有趣,那就去吧。”

我被小二恭敬地请去了“雅间”。这“雅间”一点儿也不雅,倒是可以用金碧辉煌来形容,到处都贴着灿烂的金箔,地面铺着琉璃地砖,干净得能映出我的倒影来。“雅间”里几乎没有女客人,脂粉味浓郁的漂亮姑娘们两指捏着团扇,围在男赌客的周围,见了若华进来,便立刻有人往上迎。

若华侧身必过,让那女人扑了个空。我起了玩心,继续演道:“你想当着我的面吃花酒?我可不依。”

他一愣,往我旁边一站,故意叹了口气:“家有悍妇,不敢胡来。”

我切了一声,心想,我就算嫁了人,也必不会是个悍妇。

我被小二引着上了桌,开始摸牌。若华凑到我身后看我调整手中牌的次序,看得很认真,跟我咬耳朵仿佛在商量战术,实际上我俩小声嘀咕的却是——

“太子殿下,皇上和皇贵妃娘娘都没往东宫送画像么?”

“送过。”他答道,“不过我没挑中。”

“你眼光可真高。全京城闺秀的画像都得往你那儿送吧?就这样还没挑中?”

若华摇摇头:“我喜欢的人,不可能会在上面。”

我“哇”了一声,低低问道:“你不会看上什么民间女子了吧?连选秀册都进不了的那种?”

他好笑地看向我:“我哪有机会接触什么‘民间女子’?”

“也是。”

我俩嘀嘀咕咕之间,我一直在赢钱。才开始认真打时我还很慎重,但慎重了没两盘,便知这些人的水平也就一般,远不到平日我和我爹玩的程度,更何况我输了也是若华买单,便更加放松了起来。

流水一般的筹码从我这儿来来去去,但终是越堆越高。许是我嚣张过分了,待到我手边的筹码堆到了近万两时,九州盛筵的人绷不住了,接连换人上场。最后,他们请来了一个着长衫戴圆帽的男人,说要向我“讨教一下牌技”。

我道:“我向来是个见好就收的人,现下我不想赌了,天子脚下,你们还能逼我赌不成?”

那圆帽男人道:“怎敢?我们都是开门迎四海八方客,诚字第一。但小娘子今日一下子赢走了我们赌坊近半年的利润,我也不好和东家交代。这样,小娘子就算给我一个面子,最后再陪我赌一把,我也准备了一万两的筹码,若都输光了,绝不会再有人拦小娘子。”

若华打量起那个圆帽男人来。

我把玩了一下手中的丹蔻,道:“好吧,你诚心诚意要赌,我就陪你玩玩。但我还要早些回家为夫君洗手作羹汤,不过万两而已,我们不妨赌快些,一局定胜负,何如?”

我这番自大和败家的口气,成功地把雅间的客人们全都吸引到了我们这桌。我周围被围得水泄不通,想来东宫的人便混藏其中。

自然会有人把圆帽男人的样子记住、描绘下来,去打听他的身份和产业。

圆帽男人思忖了一会儿,终是点点头:“好,一局就一局。”

赌神霄月登场=3=

很多年以后,斐斐是个不着调的老爹,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教霄月。

21.10.6更新

第八章

赌局重新开始。这是最后一局,总计两万两的筹码,九州盛筵一整年的利润。周围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无人敢打破这份宁静,场面上只剩下摸牌和出牌的声音。

我心想这局赢了输了都不要紧,反正都下不了台,若华敢让我赌得那么大,想必早就想好了该如何收场,我只管赌便是。但我也绝不敢掉以轻心,每一张牌都计算到位。

突然之间,我感觉到了不对劲。

——圆帽男人出的对花中,有一张我没有算到的牌。

我皱着眉看向他,迟迟未动,他镇定自若,对我道:“娘子怎么不出了?”

我把手牌反扣在桌上,往椅背上一靠:“你出千了。”

他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小娘子,讲话是要拿证据的。”

“我当然有证据。”我指了指他刚才出的那张牌,“这张重复了。把你手上的、我手上的还有桌上的全部清点一遍,这张牌是多出来的,或者替代了别的一张。”

若华不动声色地站在了我身后,施施然道:“封存现场,报官吧。金额这么大,直接请京兆尹府的人过来如何?”

圆帽男人的脸色立刻变了。他压低嗓音,用威胁的语调对我们道:“二位客人若要存心找事,我们赌坊也不是吃素的。”

我瞧赌坊的伙计正要趁我们说话的功夫去动桌上的牌,于是抽过若华手中的折扇就往他的手腕上重重丢去,他猝不及防“哎哟”了一声,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移了过去。

“自己心里没鬼,动什么牌?”我嗤道。

旁边的客人开始骚乱起来。

“我也看见了,这个人分明是想动桌上的牌!”

“赌坊真的出老千了?我刚刚没看到啊。”

“废话,人家的手速当然快了。若给你看到了,还能吃这行的饭么?”

议论的声音此起彼伏,也再没人胆子大到敢破坏现场证据。那圆帽男人的眼珠转了转,姿态又变得恭敬了起来:“想必是一场误会。二位客人,咱们这局既然无缘赌完,那便作罢吧。小娘子原先赢的一万两,自然可以原封不动地带走。小人恭送二人。”

说罢,便要让伙计送客。

“等等。”若华抬手,丝毫没有买帐的意思,“这件事不可能轻易算了,我还非要去京兆尹府说道说道。如果是误会,我自当给这位掌柜赔礼道歉,顺便将这一万两原样奉上。怎么看你都不亏,为何不肯跟我走这一趟?”

圆帽男人挂上了一个虚伪至极的笑容来:“这位客人,这赌坊也并不是在下的产业——谢章赵秦四大家,想必您是听过的吧?”

若华也跟着笑:“哦?不知你主子是哪一家的?”

圆帽男人道:“有些事情,知道太多并不好。在下劝您见好就收吧,大家都少些麻烦,毕竟时间宝贵,不是么?”

我一见这两人要开始拉锯战了,便觉得有些无聊。我看了眼若华,用眼神示意我在外间等他,于是便走出了雅间。

有个小二跟上了我:“这……娘子这是?”

“哦,我有些渴了,你先给我上壶茶吧。”

他呆呆看着我。

“不过有点儿纠纷,连茶也不上了么?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我问他。

他大约看出了我和若华都是刺头,赶紧去给我沏茶了。

我在外间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压了口小二送上来的冻顶乌龙,静静等着若华那边结束。若华的心思当然不难猜,把这个掌柜的弄到府衙去,都无需他动手去查,对方的身份自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连在京中有什么产业、经手过哪些交易,都一应走正当程序调出,速度极快,甚至不会给人反应的时间,痕迹自然也就无从抹去。

这掌柜今日碰见若华与我,也算他倒霉。

我无聊地观察着四周,发现这外间和好几个回廊相连,有一条通往里面的包厢,有一条通往雅间,还有一条我没去过。突然间,我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没去过的那条回廊转角处走了出来。

我手上的茶杯凝滞在了半空中。

韩奚仲也错愕地看向我,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在这儿。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大踏步朝我走了过来,蹙眉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干脆反问他道:“你又为何会在这儿?”

“霄月,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的语气有些生硬,让我不是很痛快。我心想我去哪儿也犯不着他来管,他用什么资格来管我呢?我曾经希望他有这个资格,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但那会儿是他自己不要。

我是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第一次那么认真去看一个人全部的文章,一边校对,一边绞尽脑汁地想见到他的时候该跟他说什么话,和他讨论哪一段比较好。

我这时才恍然意识到,韩奚仲这么聪明,早就知道我是谢相的女儿,那恐怕更早一些、早在我刚刚接近他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喜欢他。

我们的相见并非偶遇,而是我特意安排,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不曾回应我,直到张小姐出现的那一天,我才自己走了。

这么一想,我心里蓦地就有些疼。我真是有点儿脑子不清楚,才把自己搞得那么卑微。

我自暴自弃地对他道:“我就是来赌钱的,刚赢了他们一万两,还识破他们出千的手段,现在人都在里面闹。韩大人有什么指教么?”

“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情?!”他满脸都是诧异。

“什么事情?”我直直看向他。

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替你说吧。伤风败俗,不知廉耻,没有教养……反正差不多就是这种话。你的张小姐对外传我抛头露面的时候,我听到的也是这些话。”

“我……”

“够了。”我把茶碗往桌上一扣,“我都听腻了。”

就在这时,九州盛筵的门外被官差团团围住。京兆府的人冲了进来,高喊着“官差办案、禁止喧哗”,整个屋内乌压压全是官府服制,若华和九州盛筵的人也都从雅间那头的回廊里出来了。

在看见若华的那一瞬,韩奚仲再次怔忪。

若华也越过许多人,遥遥地看见了我与韩奚仲。他的视线随即移到了我身上,似乎还有些许担忧。我偏过脸,错开了他的目光。

他挤过人群,走到我身边来。

“太……”

韩奚仲刚要行礼,若华立刻示意他噤声。

若华低头问我:“怎么了?”

“没怎么。”话一出口,我就听见了自己沙哑的嗓音,和其中藏也藏不住的委屈。

真是丢人。

“我叫人送你回去。”若华对我道。他的脸色极为不悦,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若华生气。

而后他转向韩奚仲:“你今日什么也没看到。”

若华自行处理接下来的事情,我则乘东宫的车马回了家。圆帽男人没理解我一个当事人为什么说走就走,可我和若华都懒得理他。我自觉圆满完成了东宫交代给我的任务,可以兀自回家伤心去了。

回府后,屋外已是近黄昏,我把娘亲在院子里埋的桂花酿挖出了一坛,抱着酒坛子,在院子里自斟自饮。而后夕阳逐渐下沉,藏青色的幕帘缓缓挂起,月亮探出了头,慢慢地升上高空。

我借着院子里一地的月光,举着酒杯,对影成三人。

说来也怪,我爹娘的酒量都极好,霄宸也是千杯不倒,偏生家中只有我是个不中用的,往往没喝多少就上脸。娘说我这是随了外祖母的酒量,还说陈家人酒量都差,不过胜在酒品好,不至于发酒疯。

此回我也果不其然很快就倒了。脑袋嗡嗡地发懵,小院中的桂花树也模糊了起来,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筛落下来,像是一地的银色在流淌。耳边是轻柔的晚风,像是低声吟唱的摇篮曲。

我恍然间想起了自己初见韩奚仲的那一日,他骑马自梅树下而过,竟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惊艳。周围皆是官差开道、万民齐贺,我却只能看见他一人,仿佛整个世界都很安静。

又想到他白日对我的指责……头更疼了。

迷蒙间,我瞧见了一个清朗的身影,正簇着眉,在对我说话。

“霄月?霄月。”

“……太子殿下?”

——他怎么来了?

哦,也很正常。他在宫外没有府邸,出宫的时候多半夜宿我家,只不过这两年来得少了。但他要来,是从不会有人拦的。

如此看来,他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酒?”他低声问我,却又自问自答道,“因为韩奚仲么?”

我哑口无言。怎么我的心思他都知道?

他颇有些好笑地看向我:“霄月,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我叹了口气。

大抵是脑子真的不好使了,我居然开始向太子殿下诉苦。我从云中君那篇诗文开始讲,甚至讲了许多我从未对旁人说过的事情。比如我曾经作诗迎合过他的那首诗,甚至和他通过信件,他亦给我回了信,说是“殿试见”。

只是那日没能见到,我这才托了夏时筠去帮我定酒楼看进士游街,最后还给若华知道了这件事,让我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好不自在。

“他大抵以为我也是今科的试子,还说以我的文才,肯定能走到殿试。我哪能掺合什么殿试?便约他殿试后在护城河畔见。”我回想起那一天,万般滋味涌上心间,以至于没注意到太子殿下的表情,还在自顾自说着,“但我没能等到。后来我才知道,他殿试答得太好,据说一散场就被众人簇拥着去庆功了……是了,那日我还遇见你了,你也在等人。你等到了吗?”

可他只是愣愣地看着我,嘴唇微张,满目皆是错愕。

“你说……什么?”他的嗓音有些喑哑。

我眨了眨眼,只觉得视线一片模糊,他逆着一片银辉,身影像是化在了光芒里。

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月凉如水,水中映月。温度渐渐低了下来,可我还坐在那儿,固执地等待着,结果没等到韩奚仲,等到的却是东宫的车驾。若华掀开车帘,揶揄地问我是不是在等哪位风流才子,搞得我脸红了好一阵,我反过来问他,他却不说自己在等谁。我琢磨着和太子殿下在同一处等人,是一件挺尴尬的事儿,最后灰溜溜地走了。

一想到此事,尴尬感又涌了上来。

啊,真是悔不当初。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我又灌了自己一口酒,却被他夺过了我手中的酒坛。

——这是要做什么?我一脸懵地看向他。

他却抽出一块帕子来,在我的嘴角边轻轻擦了擦。因他凑得极近,我的目光终于聚焦,对上了他温和俊朗的面孔,而那张脸上竟多了分郑重,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他对我道:“霄月,我弄错了一件事情。”

“啊……?”

“不要紧,还来得及。”我听他的声音,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21.10.8更新:

第九章

宿醉醒来,我整个人头痛得不行,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昨天我都跟若华说了什么来着?!

要了命了,我为什么要拉着他说我有多喜欢韩奚仲?!

悔不当初。真真悔不当初。但转念一想,我在太子殿下这儿悔不当初的事情可太多了,大抵我命中该有此劫……

丫鬟们跟我说,若华昨天夜里便离开了,走之前还叮嘱他们好好照顾我,今儿早上东宫差人送了两万两的银票来,说是昨日九州盛筵认栽赔钱了,这都是我赢回来的。

我屋里的大丫头翠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在说“小姐你居然去赌钱,想不到啊想不到啊”……

我听罢,恨不得钻进缝隙里,或者当鸵鸟把脸埋起来。

下午的时候,宫里有人递来帖子,说是要办茶会。宫中茶会和九公主那种花宴完全不是一个级别。茶道本乃大雅,本朝时兴烹茶,烹后再分茶,分得好的,能在茶碗上做出一副画来,当真是风雅中的风雅。宫中的茶会一年一度,往往连皇上都会到场,朝臣们皆要现场烹茶,还要排出位次来,第一名有重赏。

茶会不是过家家,往往皇上的言行之间,便能看出其态度。喜欢谁,不喜欢谁,想提点谁,又想敲打谁,都在对一杯茶的品评之间。是以京中的大人们都极为重视,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准备。

不过我不大想去。我只想当鸵鸟。

太丢人了,我觉得我起码三个月不想见若华……

谁知当天,我爹下朝回府后,对我叹道:“霄月,风雨欲来啊。”

“发生什么了?”我问道。

“二皇子被差去江南督造桥梁,如今大桥落成,皇上欲在茶会上封赏他。”我爹微微蹙眉,“紧跟着,今日有人去御书房密参了若华一本,说他出入赌坊酒肆,还闹到了京兆府衙去。”

我一愣。

二皇子党这是翅膀硬了?

“那怎么办?”

“皇上还没责问,目前看,是不打算问。”

皇上确实看重若华。在襁褓里就封他为太子也好,择我父亲为他当老师也罢,至少从现在来看,皇上从来就没有动过换太子的心思。

但印象已经留下了,皇上肯定会派人去查。这种事情也不会只出现一次,前阵子二皇子党拿我的事发难就是一种进攻,积少成多,难免皇上不会有想法。

我想了想,这趟茶会我还非去不可了。

茶会当天,我让翠竹把我压箱底的衣服和头面都翻了出来,可能一年到头也就打扮这么一两次,还是稍微用点心。

头挽高云髻,眉心贴花黄,全套鎏金点翠,一身宝蓝宫装。全部穿戴完就花了半个时辰,上妆又花了半个时辰。

翠竹对我道:“小姐平日里就是太疏于打扮自己了,如今装点起来,当真是贵气逼人,好看极了。”

我对着屋里那面全身西洋镜打量了一下自己,总觉得还是缺了点儿什么,想了想,又对翠竹道:“把皇贵妃娘娘赠的那支花胜给我戴上吧。”

“是。”翠竹取来了那支花胜,簪在了我的发间。

若华带来的这支花胜确实漂亮,而且浓淡皆相宜。倘若素素挽个发髻,略微妆点上便很好看;但若珠翠满头,它作为翠中一点清丽,也很好看。

皇贵妃娘娘眼光可真好。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带上东宫送来的银票,咱们进宫。”

宫中人潮涌动,席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当我拖着摇曳的裙摆入席时,周遭嘈杂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下来。

“平乐郡主到——”

伴随着小太监尖细的嗓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穿过人群不断往前,人流自动为我开了条道路来。我许久不曾以这副姿态在这种场合露脸,还好还好,如今倒没有什么不习惯。

四周全是熟人。我直视前方,余光中,我瞥见了韩奚仲的身影,但又匆匆略了过去。

皇上坐在高台上首,朝我笑道:“霄月来了?快到朕身边来。”

若华就坐在他左手边,身着朝服,头戴太子冠冕,身姿挺拔,温雅从容,如同雪松一般。

我扬起一个早就练习好的明丽笑容:“舅舅!霄月给您带了礼物!”

“哦?你给朕带了什么?”

“先说好,舅舅不能说我。”

“这孩子。”他笑了笑,“朕何时说过你?”

我提着裙摆小跑到他旁边去,先行了礼,然后掏出了袖中的银票来。

“霄月近期给新的话本取材,去了趟赌坊,赢回了这些钱。我朝与北漠常有战事,军中需要用钱,臣女这是意外之财,自当捐于国库。”

我喜欢写话本的事儿并不是秘密,皇上还让宫中改编成戏文来演,我每年进献一个故事早已是惯例。

皇上接了我那银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倒是皇贵妃先开了口:“你倒厉害。还记得当年你赢回了一整盒的金叶子,各宫都被你赢光了家当。”

我摸了摸鼻子。

她又问:“这次写的什么故事?怎么跑去赌坊了?有人跟着的吧?”

“想写个有趣的喜剧,博各宫娘娘们一笑。赌坊这个地方,每天都有大喜大悲发生,正适合取材嘛。”我朝她撒了个娇,“但那九州盛筵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那掌柜牌技不如我,居然还出了老千,我气不过,去求了太子殿下帮我,把他押到京兆府衙去啦。”

“哦?”皇上淡淡看向我,“还有这等事?”

“我本不想惊动殿下,但那个掌柜居然问我有没有听说过‘谢章赵秦’四大家,意思指他背后有靠山咯?真真是胆大妄为。后来太子殿下让我回去了,再后来,九州盛筵就认栽给了银票咯。”

谢章赵秦四家,如今三家的人都在这小小的高台之上。我作出一派天真姿态,皇上的目光却沉了沉。

“若华,你是如何做的?”他发了问。

若华回道:“听霄月说完后,儿臣担心此事如洛阳崔政案一般,背后利益盘根错节、牵扯甚广,便让人封存了现场,请那个掌柜去了趟京兆府衙。不过京兆尹没能审出什么来。那人说自己没有什么靠山,只是觉得霄月一个弱女子好欺负,说了这番话来蒙她的。一到府衙他就怕了,最终赔钱了事。”

皇上点点头:“谨慎些不是坏事。但以后这种事还是要知会一声,省得给有心人利用了。”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皇上这番话显然意有所指,但旁边的赵贵妃倒是神色如常,还夸我今日这身衣服甚是好看。

皇上又看向我,脸上带着笑:“霄月,你的礼物朕收到了。你又去京郊救灾,又捐钱给国库,不愧是我朝巾帼女儿。只是赌坊这地方,以后还是少去为妙。”

“也就这一次,下次不敢啦。”我立刻卖乖。

“回头戏不好看,朕要罚你的。”皇上揶揄我。

“一定好看!”我满口保证。

席间变得其乐融融起来,谁都能看出皇上心情好。

赵贵妃突然摇着扇子道:“谢家三姑娘是不是明年出嫁?”

“是,明蕴姐姐的婚期定在明年六月。”我答道。

“霄月的事儿也该考虑考虑了。”赵贵妃执起我的手拍了拍,又对皇贵妃道,“姐姐也可以替她物色一下呀。”

皇贵妃没接话。

皇上道:“太傅和长公主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赵贵妃笑笑:“他俩舍不得,便把霄月捂在家里,恨不得捂一辈子。小辈中皇上最疼爱霄月,臣妾也是思皇上所思。”

这话头起得不好,我可完全不想听,赶紧找了个茶会要开始的由头告了退,回到了下面的席上。

没过一会儿,茶会正式开始。我不参与烹茶和分茶,只是旁观大家拿着器具一顿叮叮哐哐,有人在其中做了江山图,也有人做美人图,反正怎么复杂怎么来,方能显出自己分茶的水平来。

时间到后,皇上挨个儿品评。若瑾所作图案自然是江南大桥,皇上也自然极为夸赞,说若瑾此番办事周到,“可堪封王”。这还是继太子确定后第一个皇子被封王,赵贵妃笑得如沐春风。

但得了第一的人,我却完全没想到。

——竟是韩奚仲。

“这幅‘禾谷图’作得好,心系民生,立意极佳。”皇上赞许道。

烹茶、分茶本不是寒门子弟可以日常接触到的,通常都是官宦人家的孩子才能自幼练习,韩奚仲居然可以做得这么好?当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皇上接着道:“你的文集,朕闲暇时亦有翻阅,所思所述,由点及面,即小见大,的确写得好。”

韩奚仲脸上一点儿自满都看不到,只是恭恭敬敬地跪地谢恩,不卑不亢。他这副姿态更讨皇上喜欢。我听到旁边有老臣小声嘀咕:“真是有点儿像当年的谢太傅。就连圣眷也是。”

我有些落寞地偏过脸。

他讨皇上欢心,自然是极好的事情。他不喜欢我,是我和他没有缘分,但我还是希望他能步步高升的。

不过他自然是会步步高升的。他今日这幅‘禾谷图’定是花了心思,也不知私下练习了多久,可见他不是迂腐之人,是存着往上走的心思的。

21.10.10更新

第十章

品完茶后,有人提及,未央宫的樱花开了,不如移步去赏樱。

据说在我很小的时候,皇上从江宁城的鸡鸣寺移栽了一棵古樱树到未央宫,古樱灼灼,帝甚爱之,旁人不敢随意触碰。而后,皇上似乎又觉得单调,又栽了一些同种的樱树在四周,如今十几年过去,小树苗也长成,枝叶茂盛,每逢三月,便是早樱飘雪的胜景。

皇上对这个提议点了头,一群人便热热闹闹地往未央宫涌。我小时候看了许多回,便没有多兴奋,只是跟着人流走在最后面。横竖我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不需要再出什么风头。

韩奚仲不知为何,也落在了后头,竟跟我同行了。

我略微思忖,大抵他刚才也出了大风头,而他在朝中根基尚浅,还需低调行事,于是此时故意脱离了大队人马。

我俩就这样并排走的。他偏过脸看向我,眸光略暗,低声对我道:“那日的事儿……抱歉。我并不知道其中缘故。”

“没事,都是误会,不提了。”我也觉得当日的自己实在有些失态了,便不大想继续提起,干脆没话找话,“韩大人近来如何?”

“不太好。”他摇摇头。

我有些不解。据我所知,他在吏部好得很,很得上官赏识,事情也办得不错。

他却对我道:“我惹一个人生气了。”

“是么?”我微愣,“什么人?”

——他遇到麻烦了么?

他顿了顿,神色有些复杂地看向我:“一位女孩子。”

“哦……”我心里微微钝痛,“为什么?”

“当时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儿。”他的嗓音低沉,“也以为来日方长。”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着实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想起上次在熙春楼里他对我说的那番话。其实他对张小姐也是有情的吧?他只是说张家有自己的小盘算,这是他过不去的坎儿。但他和张小姐青梅竹马,也是实打实的两小无猜、情真意切。

他以为来日方长,但估计还是惹张小姐生气了。

我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终是盯着地面道:“有些事,你也不必太过在意。”

“为何?”他问我。

“既然两情相悦,自然会来日方长的。”

“是么 ?”他抬眸看向我,眸光似乎亮了一些。

“嗯。”我点点头,朝他笑笑,只是笑容略微苦涩。

我可真是个笨蛋,还以为他在吏部受了谁的欺负,惹了哪位大人,还想着要不要帮他找回场子。

难怪夏时筠老说我笨,真不是没理由的。

不一会儿便到了未央宫。整个皇宫里最大的殿宇群落便是这未央宫,被称为“宫内之宫”,听名字便知道里头地方之大、设施之完善。未央宫是当年我母亲担任摄政长公主时皇上为其所建,如今外头流传的也都是野史传说了。

我对我母亲权倾朝野的风流岁月所知不多,只知我爹曾经看我埋头写话本,也不知怎的,突然感叹道,这些传奇小说里总有才子偷看佳人洗澡的桥段,倒也是源于生活。我当时心想,我可没写过这么烂俗的桥段。

后来我意外发现,未央宫里有个偌大的澡堂,比皇家别院的温泉汤修得还要漂亮。

……我顿时明白了些什么。

想不到爹爹你居然是这种人……

后来我娘搬出了皇宫,这未央宫便再没有主位,只有皇上每旬会去住上一两天。我娘当年处理政事的披芳殿,如今也归了尚宫娘娘。

忘了说,宫里没有皇后,先皇后因二十年多年前的丙申之变遭到废黜,而后皇上再也没立继后。宫里大小事务都由兰尚宫负责管理,而妃嫔则由皇贵妃娘娘统辖。

整体来说,尚宫娘娘管事,皇贵妃娘娘管人。不过皇贵妃娘娘性格淡泊,真正管人的通常是赵贵妃。

尚宫娘娘年轻时被赐婚给了骠骑将军,而后生了二子一女,夏时筠就是那个小儿子。大抵小儿子总是要更受宠一些,因此也略为无法无天,最后被尚宫娘娘打包丢去东宫,给太子殿下当了伴读,这才开始消停。

此时此刻,未央宫的樱树下,夏时筠脸上神采飞扬,一眼可见的心情好。

花树之下,单膝跪地行军礼的,是我弟弟霄宸。

“末将参见陛下、太子殿下。”他抬首,仿佛整个星河都在他那双桀骜不驯的瞳孔里。一年多未见,霄宸比以前更俊逸了,军中磨砺一年,他周身的气质亦凛冽了起来,我琢磨着今晚京中的姑娘们又该睡不着了。

“听闻你刚进京就快马入了宫,朕便不怪你来迟了,自罚三杯即可。”皇上的心情也很好。

这个,怎么说呢。果然我弟弟回家,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也不对,可能我爹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霄宸刚起身,夏时筠就已经用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都挂了上去:“回来怎么都不说一声?”

他皱眉:“我回来还要跟你汇报?”

夏时筠“啧啧”了两声:“你们姐弟俩怎么都一个德行?上回我问霄月,她也这么回我。”

霄宸闻言,越过人群抬头看向我,目光非常冷淡。

很快,他又看向了我旁边的韩奚仲,眉梢一挑,眼神变得更加凛冽。

韩奚仲略微蹙眉。

“我弟弟。”我低声道,“呃,脾气不好,你别介意。”

我经常感叹老天不公,让我弟弟继承了我爹娘的绝顶美貌和绝顶聪慧,甚至还有一等一的刻苦,对比之下我就显得很废柴。我谢家出了几代文官,他是唯一一个自幼学武还从了军的,不过他从军绝非家中安排,反倒是他一言不合就跟我爹对着干,吵完架收拾包袱就投身西北军营了。

而后霄宸和夏时筠一前一后地朝我走来,霄宸拽住我的手腕:“走了。”

我略带歉意地看了韩奚仲一眼,然后被霄宸一路拉到了角落里。他揽着我的腰,足尖一点,就靠轻功把我带上了屋顶。目之所及之处人头攒动,我们藏在花树的后头,不太容易被发现,也没什么人会在这时往上看。

“他就是那个韩柏?”霄宸的语气不善。

“你这一年半里离京几千里,怎么这种事情你都知道?!”

“呵。”他嗤了一声,“比太子殿下差远了。”

“君臣如何相比,你这比得很不合适!更何况你这是做什么,一回来就对长姐兴师问罪?”

“好啦好啦别吵了,霄宸担心你嘛。”夏时筠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了一包栗子,还烫手得很,显然是刚刚火里烤过的。他大大咧咧挤到我和霄宸的中间,拽着我俩一起在屋檐上坐下,然后开始剥栗子。

“霄月一个。”他剥好一个塞我手里。

“霄宸一个。”又剥了一个塞霄宸嘴里,惹得霄宸眉头一皱,但还是吃了。

“我一个~”第三个归他自己,愉快得语调都微微上扬。

霄宸的眉头又挑了起来:“我就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每天都这么傻乐的?”

明摆的嘲讽姿态。

夏时筠依旧很乐呵:“你回来了,我当然开心啊。”说罢,又往霄宸嘴里塞了个栗子。

“我不要。”霄宸的眉毛皱了起来。

“小爷辛苦给你剥的!再说了,你不是很喜欢么?”

霄宸闭嘴了。

我抱着膝盖往下看,若华正站在皇上身边和兵部尚书冯远说话,虽然完全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但若华周身的气质依旧温和从容,的确很有太子的风范。

夏时筠剥着栗子道:“太子殿下如今可真是八面玲珑,和以前完全不同了。这位冯尚书性格甚是耿直,曾经坚定不移地认为殿下的性格不适合主位东宫,如今倒是完全倒戈了。”

“不过一直挂着面具也挺累的。”夏时筠又开始感叹,“还好有我们这些人在,不然殿下也太辛苦了。”

“我们?”我一愣,然后看向霄宸,这才反应了过来,“——你?!”

“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夏时筠拍了拍我的肩,“霄宸去西北军中当然是太子殿下的手笔。赵啸在西北跟个诸侯王似的一手遮天,总得有人盯着他,又不能让他觉得自己被分了权、遭受威胁,让霄宸去西北军就任是最好的选择——满京城谁不知道他不听谢相的话?”

霄宸一脸淡定,而我则彻底呆滞了。

——原来我弟弟这么早就开始替殿下办事了啊?!

结果我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好吧,行吧。”我看了看天,语调发酸,“你们都是太子心腹,就我被蒙在鼓里,大家青梅竹马的情谊也就到此为止了,下次吃栗子也不必叫我了……”

夏时筠大惊小怪道:“什么意思?你居然觉得你不算太子心腹?”

我呆呆捧着栗子:“我也算?”

“可怜我们殿下的一片真心错付了——”

“喂喂喂!”我赶紧制止了他的危险发言,“话不能乱说!”

霄宸又“呵”了一声。

像是有感应似的,若华忽然抬头看向了我们这边,越过重重的人群与层层叠叠的花枝,瞧见我正在捂夏时筠的嘴。

他起先带了两分疑惑,见我倏然收手,他又微微一笑,宛如春风化开一般,好看得万千樱花都只是点缀。

我的呼吸蓦地一滞。

时筠说若华平日里一直挂着面具。我想,若华在对我笑的时候,应当是没有面具的吧?

过了一会儿,我见若华离了席,绕开了众人,往一条小路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出现在了我们坐着的这片屋檐的后面。

“霄月。”若华喊我。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睁大眼睛望他。

“我来接你。前面人多,被看见了不好。”

若华对我伸出了手,示意我扶他的胳膊。

“我自己可以下来的。”

“我不放心。”他的话语温和又直白。

我觉得耳朵有点发烧,但还是顺着地势较低的地方跳了下来,若华就在那里接我,我不太好意思去扶他,结果自己水平不济,脚下一空,等回过神来时,反倒被他抱了个满怀。

鼻腔里都是若华衣服上清清淡淡的雪松香气,又带着初春梅花的料峭。我一下子便闻出了这是“雪中春信”的味道,没想到东宫用的熏香,竟和我喜欢的一模一样。

他稳稳抱住我,待我落地后又立刻放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下意识看向两位“目击证人”。夏时筠还在跟霄宸说着什么好玩的事情,乐呵得很,霄宸虽然依旧不太想理他的样子,但其实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

“他们没空看你。”若华对我道。他的语调中带着狭促的笑意,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所思所想。

我开始思索,我这么笨、又这么容易被看穿的一个人,果然是当不了东宫心腹的吧?

蠢作者的碎碎念:

1)若华的改变你们看到了咩?

2)斐斐还不知道自己在闺女眼里的伟岸形象发生了变化……(蠢作者:没错写这么烂俗剧情的当然是我)

3)想不到吧时筠是兰草的小儿子!顺便一提,时筠是本文第一小可爱。

21.10.12更新:

第十一章

茶会结束后,霄宸说要去一趟东宫,不与我一同回家,晚上也不用等他吃饭。我掐指一算,他之前不告而别,如今不告而回,回来连饭都不吃,今晚家里免不了又是一番地动山摇。

还是我娘说得对。我爹聪明一世,有这么个管不住且专门与自己对着干的儿子也是正常,老天爷总不能对一个人太好。

回谢府的车马摇摇晃晃,我支颐浅睡,脑海里却反复重现今日的场景。若华的目光越过茫茫的人群,抬头冲我笑;若华特意绕路来接我,又抱住了我;若华的衣服里是雪中春信的味道……我总觉得今日的太子殿下和之前有点儿不一样,之前我们明明不是特别熟悉,怎么一下子就好像很熟了呢?

难道真是因为我陪他去了一趟赌坊的缘故?人们一起做坏事,比较容易快速建立友谊?这么说,跟着太子殿下做了坏事,我也就是太子殿下的心腹咯?

唔,逻辑上似乎说得通。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突然之间,我觉得情况不大对劲。从宫中一路行至谢府,沿途都是繁华闹市,为何此时外面会这般安静?我掀开马车的帘子,忽然发现前方已经是城郊的小路,而车夫忽然回首,脸色带着一道骸人的疤痕:“哟呵,小郡主终于醒了?”

下一秒,他就拿一块布蒙住了我的脸,另一只手钳住了我,力气大到我完全挣脱不开。

——这块布里有迷药!

意识很快就不再清晰,我昏迷了过去。

待到醒来的时候,我的眼前迷蒙成一片,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整个人坐在一片稻草里。我拼命眨眼,过了好久再看清楚眼前的场景:一个破旧的茅屋,小到十步便可以走完,角落里堆的都是稻草,而我便靠在稻草堆里。

我确实出门不太爱带仆从,但我在京城里从不乱跑,我的车驾不是挂着谢府的牌子、就是挂着长公主府的牌子,平日里只需一位车夫驾驶,人流自然而然就会避让开。

——那个趁我不知不觉就换了车夫的人,明知道我是平乐郡主,还劫持了我?

——不,他根本就是冲着我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心下一凛。

阳光透过纸糊的窗户洒落,空气中到处都是稻草削,我只吸上一口,便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

听见我的声音,立刻有人粗暴地踢开了门。

是那个刀疤男人。他穿着麻衣短衫,嘴角朝一边勾起,脸上挂着痞气且危险的笑容。

“真没想到,你居然是平乐郡主。瞧瞧你这幅金枝玉叶的样子,穿得这么贵气,施粥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呐?逢场作戏?”

我眯起眼打量他。

“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你还敢劫持我?不要命了吗?!”我斥道,“现在说出是谁指使你的,本郡主还可以饶你一命!”

我当然是在炸他的话并拖延时间,现在的我手无缚鸡之力,他想对我做什么,我完全抵抗不了。

“我要不要命,不是你说了算的。”刀疤男人嗤笑道。

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歪头看我:“郡主又怎样?出门还不是大意得很,轻易就被我截了车。”

接着,他取来一个水囊,对准了我的嘴,直接捏着我的下巴灌了下去。

我一下子被呛到不行,他却把我的下颌捏得生疼,硬生生给我灌下了好几口才作罢。

“咳咳、咳咳……!”我剧烈地咳嗽,眼睛发红,“你给我喝的什么?!”

“为了品尝尊贵的小郡主,需要一些调味料。”他嬉笑道。

我咬住了牙关,感受着身体一寸一寸的变化。全身燥热,像是要烧起来一般,眼前又不太看得清东西了,世界变得朦胧,耳旁的声音到依旧很清晰,却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

就在这时,有两个护卫模样的人冲了进来。

“大胆贼人!竟敢挟持平乐郡主!”

他们三下两下就拿下了那个刀疤男人,拳脚相加,动作极快。现场被清理得极其干净,直到另一个人走了进来。

而在他进来后,外面的人却带上了门。

我拼命睁眼想要看清他,终于从那身宫中贵人才能穿着的服制上,认出了来人。

“你是……二皇子殿下?”

是陈若瑾。

“平乐郡主,是我。我来救你了。”他扶住了我,在我耳旁低声道,“我回府的路上看到了你的马车,既不往谢府去,也不往公主府的方向去,赶车的人又长得奇怪,我就远远地跟了上来。没想到竟有歹人要害你。”

——骗子!

如果他跟了上来,绝对不会等到我被蒙汗药迷过再醒了、甚至被灌了其他药物后再出现!

这是一场阴谋!从头到尾都是他安排好的!

他却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来,对我道:“平乐,你这是怎么了?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说罢,他伸出手,要摸我的脸。

“不要碰我!”我低吼着,拼命朝后挪动。

“你的状态不对劲。”他再次压低了声音,语调温柔,似乎在哄我,“你不要怕,我只是想帮你……霄月,我也是你的表兄啊,表兄不会害你的,对不对?”

我的意识已经不甚清晰,但还是咬紧牙关坚持着,他每靠近我一寸,我的恶心感就接连不断地上升,直到他的手终于抚上了我的面庞,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着的虎口猛咬了下去!

“啊——!”若瑾吃痛得喊了出来,看向我的目光也变了,“谢霄月!”

我恶狠狠看着他,咬牙切齿道:“倘若你今天动了我,你觉得太子殿下会放过你?!”

脱口而出的瞬间,我自己都感觉到错愕。为什么我说的是若华?

“我为什么要他放过我?”若瑾不再摆出那副英雄救美的温柔面孔来,“他会很生气吧?会怒不可遏吧?——可他又能怎么样呢?他不能怎么样!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我’救‘回去,看着父皇给我们两个赐婚,看着你嫁给我!”

“真是期待他的表情,真想把他那张面具撕碎,让众人看看那张温雅面皮的下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若瑾突然笑了起来,“他还能继续那么淡然、那么从容吗?不可能的。他们都不知道我那位兄长的死穴是什么,他自以为保护得很好,可惜,一个人真正在意的东西是藏不住的。”

我的心里一寸寸发冷。

我只知道,今天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绝对、绝对不会遂了他的意!

“二殿下——!!”熟悉而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随后,有人破门而入。

“二殿下,冷静,现在不可以这么做!”来人制止了若瑾。

——是韩奚仲。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荒唐。

韩奚仲显然和二皇子关系匪浅。所以,他是二皇子的人?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呵呵……哈哈哈……我觉得我都快要笑出声了。是药物让人神智不清了么?

“我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吧?”若瑾打量着韩奚仲。

“二殿下,你现在动她,会酿成大错。想想看,谢相连出去赈灾这种事情都带着她,会在意她失身于谁么?谢家不可能会因此让她嫁给你,更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就倒戈到你这边!”

“你在教我做事?”若瑾眯起了眼。

“臣完全是为了二殿下好!倘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长公主怎么可能会善罢甘休!长公主的手腕我们都没有领教过,可史书里都记着呢!你忘了陆家和霍家的血流成河吗?!”

若瑾似乎犹豫了。

我听出了韩奚仲的据理力争,但我更听出了他在拖延时间。

就在他要开始讲我娘于丙申之变那年斩首了多少人时,飞驰的箭羽破空而入,一连三根擦着若瑾的脸颊而过,在他的脸色划出三道惊人的血痕,最后定在了墙面上,发出嗡嗡的铮鸣。

远处保持着拉弓姿势的,是我弟弟霄宸。他收了弓,面色铁青,大踏步向我走来,脱下身上的大衣披在了我身上,把我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又用兜帽遮住了我的脸。

“东宫侍卫已经包围了这间屋子。”霄宸既是在对我说,也是在对屋内的其他人说。

他裹好我,把我打横抱起,然后看向若瑾,目光冷峻:“听闻有流民劫持了我姐姐的车马。”

若瑾抬眸瞥向霄宸,而后扯了扯嘴角:“是。我先到一步,已经肃清了。”

“那多谢二皇子殿下。我先带姐姐回府。”霄宸的语气冷得像冰。

“不送了。”若瑾让开了路。

我被霄宸抱在怀里,上了另一辆等候在外面的马车。朱漆四龙纹宣誓着这辆车马归属东宫的身份,而若华就在车里等我,脸上尽是焦急的神色。

“怎么样?”他问霄宸。

“不太好。”霄宸摇摇头,把我放下。

我浑身烫得难受,额间发间全是汗,但还是尽全力忍耐着,一声都不吭。

若华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我,却又停在了距离我还有一寸的位置上。

他终是收回了手,对我道:“太医在往谢府赶了,我送你回家。”

“殿下……”我呼吸沉重。

“怎么了?哪里难受?”

“韩……韩奚仲……是二皇子的人……你要……小心……”

他似乎愣住了,怔了好一会儿,而后双手十指交叉,缓缓靠在额前。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发现他好像在微微颤抖。

是我的错觉么?因为马车慌得太厉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低低对我道:“我知道。那天在九州盛筵看到了他,我觉得不对劲,就派人去查了。之前……怕你伤心,没敢告诉你。今天也是他发现了若瑾对你图谋不轨,赶来东宫找我的。”

“哦……”我略微放心了一些。

殿下知道得比我要早,是好事情。我不在乎他告不告诉我,我只希望他不要被二皇子算计到。

若华握紧了拳,指节上翻着青白。

他好像很难受,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大家都说若华戴着面具,可他真的好累好难受啊,从来没有人问问他累不累么?

我虽然烧得发晕,却还是伸出双手,握住了他的拳头,然后一点点把他的手指掰开。我力气不大,他却很顺从。十指舒张开,里面是很深的指甲印,像是要嵌进肉里。

“……很疼吧?”我看着那些印记。

他摇摇头:“还好。”

“骗人。”我虚弱地笑笑,“殿下……肯定很疼……”

“这里不疼。”若华看着我的眼睛,“但心如刀绞。”

我微微怔忪。

其实我已经不太能思考了。

他反过来握紧了我的手,力气大到我指节都生疼。

我记忆里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霄月,我会让他们全部都付出代价的。一定!”

若华不下车是因为不能下车,如果他表现得太过在意,那所有人都会知道霄月是他的软肋。而若华的敌人太多了。

其实他已经藏得很好了,唯一一次暴露是给霄月了请封郡主的时候,但还是暴露了。

再次声明:本文转自知乎,如有侵权,联系后删除。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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