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一直都在默默喜歡你(古言)

作者:婉晚不晚歸

【上卷】

第一章

我此番回京,是為了參加九公主的花宴。

花宴是我朝時興的聚會,據說被我母親鎮國長公主發揚光大。傳聞她每次開花宴必有深意,花宴一畢,天下大勢也就跟着定了。她上一次開花宴還是十四年前,彼時一舉定下了太子殿下繼位的合理性,順帶着給太子生母章娘娘封了皇貴妃。

我對這種神神叨叨的言論嗤之以鼻。依我看,我娘就是個不着調的,大抵是我爹願意慣着她,是以她越活越不着調了。

我三個月未歸京,此番跟着三姐姐去花宴上湊湊熱鬧。花宴就設在京郊的桃花源,正是陽春三月,青年男女們席地而坐,賞花飲酒,吟詩作對。

三姐姐對我道:“霄月,你素來文才好,要不要也賦詩一首?”

我遊記和話本寫得還行,寫詩就不擅長了,但放眼望去,今日似乎也沒來什麼大拿,我掐指一算,不至于給謝家丢人,撸起袖子就上了。

走到筆墨紙硯前,剛起了一句“初春新雨蘇”,忽聽周圍人閑聊道:“聽說韓奚仲調任吏部了。這還是前三甲中頭一個調出翰林院的,說是平調,實則換了個掌實權的差事,韓大人這是高升在望啊。”

“他不是和張家那位好事将近了嗎?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生四大喜事一下子就占了兩個,人比人真是氣死人啊。”

“嗨,還不是個寒門。張家雖然還可以,但遠比不了謝章趙秦四大家。”

我望了望天。

這一耳朵八卦聽得好,一下子聽到了我避了三月之人的近況,順帶着還聽别人恭維了一下我家。謝章趙秦是什麼玩意兒?我出京之前還沒聽過這個排名呢。

“你們小聲點兒,沒見那兩位正往這兒走麼!”旁邊有人低聲斥道。

我蓦地一怔。

韓奚仲和張小姐今日也來了麼?真真是狹路相逢了。我當了半載的鴕鳥,怎麼這才剛回京,就遇上了這兩位呢?

我正思索着要不要趁人多直接開溜,卻遠遠地聽人喚我:“謝姑娘?”

那聲音極為熟悉,讓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最終心一橫,轉身,對着那桃花樹下的人打了個哈哈:“韓大人呀,好久不見。哦,還有張姑娘,好巧好巧。”

張小姐亦溫柔地對我笑笑。

韓奚仲朝我走過來,一臉驚訝地看向我:“你何時回京的?

“前幾日剛回的。”我不動聲色地後退了兩步,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倒是忘了恭喜韓大人,雙喜臨門。”

他似乎一下子便明白了我在說什麼,皺眉道:“不是你想得那般。”

他倒是一如既往地好看,也一如既往地芝蘭玉樹,就連那周身清隽的氣質也和先前别無二緻。他這番話要是三個月前對我說,我大抵會開心得不行,心想他一定是在跟我解釋,可惜我已非當時的心境了。

三姐姐發現了我這邊的尴尬,施施然走了過來,笑道:“韓大人這是陪張姑娘赴宴麼?”

韓奚仲搖搖頭:“隻是湊巧遇到。”

張小姐也道:“是的,我和奚仲哥哥隻是剛遇見。”

韓奚仲又望了我一眼,似乎欲言又止。放在以往我必會深究,但現在卻不大想看他。

罷了罷了,已經不關我的事的了。

我神色恹恹地對上那句剛起了頭的詩,忽覺眼前的萬千春色也不是那麼美了。

張小姐還在我旁邊道:“沒想到謝四姑娘居然回京了。我還以為你這番回本家,是長住呢。”

“啊?”我看向她,眉頭微簇。

“哦,我也是聽旁人說的。謝四姑娘難道不是回本家了嗎?”她以袖掩唇,和我套近乎套得很自然,笑得也很自然。

我琢磨着,我和她也不熟啊。

如果不是韓奚仲的緣故,我原不會認知張惜柔,她也不會有這個機會跟我套近乎。

一年前,恰逢三年一度的春闱,全天下的試子都彙集京城。京城的食宿價格都不菲,顧況曾調侃香山居士名諱,直言“長安米貴,居大不易”,說得倒是大實話。

試子們多窮苦,往往賣些字畫、詩文乃止戲本謀生。高祖年間,一些試子集結起來,成立了“滄洲文社”,以“滄洲”代指隐士居所,表其志向。凡是以滄洲文社之名挂出的字畫與詩文,亦皆是上品,往往價格不菲。曆經數十載,如今滄洲文社在整個陳朝都頗負盛名,還會搞些“點評”、“排名”之類的東西出來。

後來每逢春闱,寒門試子們的詩畫都會托滄洲文社出售,達官貴人們也愛上滄洲文社淘些好詩篇,說不準哪天就成了名家名篇,價值萬金。

我便是在陪我娘去滄州詩社溜達時,遇上了“雲中君”的詩文。

“雲中君”自然是個筆名,出自屈原《九歌·雲中君》的詩篇。然而好巧不巧,我的筆名正是“雲中月”。雖然筆名的來源完全不同,但依舊讓我産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

那篇詩文寫道:“殘陽落西山,一書紫霞間。忘憂蒼山末,逍遙天涯邊。”

詩人詠殘陽,總是有蕭索之意,常以無邊落木為意象,我還是第一次見人詠殘陽詠出逍遙快意之感。

我娘亦說這篇不錯,手一揮就買了。她向來揮金如土,跟我祖母一個德性。

我卻偷偷央了大哥,去打聽這位“雲中君”是誰。

我們謝家五兄妹是混排的,上面兩位哥哥、一位姐姐,都是我叔叔謝珏的子女,我和弟弟霄宸則是當朝太傅兼丞相謝斐所出。

大哥回我道:“可能是韓柏。這個韓生可不得了,雖然是寒門出身,但在永令縣時便廣有才名,論述寫得極好,人長得也俊俏,再加上陛下想要樹立寒門學子的榜樣,搞不好給他點個探花。”

大哥又笑道:“不過離伯父十七歲高中雙料狀元的記錄,還差點兒意思。”

我正色道:“和我爹比,那就太欺負人了。”

韓柏,字奚仲。

韓奚仲。

我咀嚼了一番,覺得這真是個好名字。

科舉主考官是殿閣大學士崔巍。崔大學士因為閱卷被關了半個月小黑屋,回來後對我爹說,這次冒出來的那個韓奚仲是個好苗子,讓我爹多留意,不出意外,能進前三甲。

緊跟着就是殿試。沒想到韓奚仲這般争氣,殿試居然拿了第一,争了個狀元的頭銜來。

進士打馬遊街那日,整個京城西大街人頭攢動、鑼鼓喧天,我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自然是不會去大街上和他人擠作一團的,奈何沿街二樓的包廂都被訂完了,我隻得幹瞪眼。

最後我思忖了一下,決定去求夏時筠。

夏時筠算是我弟弟霄宸穿開裆褲長大的哥們兒,還是太子殿下的伴讀,目前在東宮當左衛率,為“東宮六率”之首。

他性格特别好,總是呼朋引伴的,也樂意幫忙。我不大願意給家裡知道我想趁着遊街看韓奚仲,是以這件事求他最好。

夏時筠一口應下,表示很快幫我搞定。他順便八卦地問我為何想看遊街,我也沒多想,表示我就想瞧瞧那個狀元郎有多好看。

次日,夏時筠派人傳口信給我,說是地方找好了,就在熙春樓二樓視野最好的雅間。

熙春樓是官辦的酒樓,本就是達官貴人常出沒的地方,傳言皇上偶爾也會去那兒吃飯。我心想夏公子不愧是京城二世祖頭子,這種時候還能約到這等地方,真是厲害極了。

誰知一去不要緊,掌櫃的跟我說,這個雅間原是常年給太子殿下留的。太子殿下還讓人傳了話,說務必要好好招待我,不得怠慢了。

我整個人石化在了掌櫃的面前。

太子若華這個人……是個好人。

怎麼說呢,我和他白擔了個青梅竹馬的頭銜,但實際上不太熟。我爹是太傅,自然也就是太子的老師,是以他和我家很熟,我們謝家也一向被認作太子一系。若華因着我爹娘的緣故,對我也算不錯,逢年過節和生辰時,禮物都是不會少的,見了面也能問候兩句,但除此以外也就沒了。

是以,若華到底知不知道我來這兒是為了看韓奚仲?

我實在是不好去求證這個問題,隻求夏時筠不要把我賣了,不然我在太子殿下面前可就丢臉丢大發了。

進士遊街當日,正是初春料峭,梅花迎寒盛放。

我在雅間的窗邊遙遙往下望去,韓奚仲騎馬而過,恰巧路過一棵梅樹。我透過梅花盛開的枝桠驚鴻一瞥,他身姿挺拔,如芝蘭玉樹,卻帶着一身的孤高和清隽。

那一瞬間,我覺得“一眼萬年”确實是個很有根據的形容詞。

TBC

準備了一個月的新坑來了!

提前感謝大家的陪伴,祝願我們都有一段很棒的旅程。我認認真真寫,你們閑暇時就來看看~

2021.9.26更新:

第二章

我三姐跟我說,女兒家對未來夫婿的類型偏好,大抵分兩種:一種是跟自己爹爹很像的,另一種是跟自己爹爹完全不一樣的。

如果父女關系好,父母亦恩愛,那就想照着父親的樣子找一個;如果反着來,那就恨不得找一個和父親完全不一樣的。

我運氣很好,屬于前者。是以我的審美類型就是我爹這樣的。

世人皆說韓奚仲就和年少時的謝太傅一模一樣,驚才絕豔,同時生人勿近,我覺得我可太喜歡這個調調了。

我跟我娘說起時,我娘打了個哈欠,笑道:“這怎麼能一樣呢?你爹當年是世家大族的嫡長孫,大多數事情都不必放在眼裡。這位韓生麼……”

她笑得意味深長,卻也沒有多說。

我爹很縱容我。

縱容包括但不限于:他手把手教我讀書練字,走哪兒都帶着我,并不在意我是不是“抛頭露面”,我提什麼要求他基本上都會答應。

甚至在我大膽地告訴他我看上了韓奚仲時,他隻是“唔”了一聲,然後道:“那你可以去試一試。”

頓了頓,又道:“但先别告訴他你是誰。”

我當然滿口應好。

當然,時至今日,這段經曆已經成為我人生中相當失敗得一筆了……

如果我早知道韓奚仲有張小姐這麼一位溫柔美麗的“青梅”,我打死都不會接近他。

可惜沒有如果。就連我娘都感歎說:“這誰能猜得到啊?你但凡看上一個京中的,咱稍微打聽打聽,什麼情況全都知道了。”

看我垂頭喪氣的樣子,她又哄我道:“哎呀,天涯何處無芳草,實在不行窩邊找。我讓若華給你留意留意,東宮的伴讀裡挑一個給你?我看時筠那孩子不錯,人活潑,性子也讨喜。”

用我弟弟霄宸的話來說,夏時筠就是“京城二世祖頭子”、“西大街花蝴蝶”,以及“最擅招蜂引蝶”。是以我連連擺手拒絕,表示我不喜歡活潑過頭的男孩子。

“高冷的不好。”我娘教育我道,“你看你爹,追我的時候給我做了一屋子的簪子,現在老夫老妻了,二十年都沒碰過刻刀了。”

我把這話原封不動地轉述給了我爹。

我爹“呵呵”一笑:“她真這麼說的?”

我點點頭。

他又“嗯”了一聲,神情莫測。

第二天我娘就來盤問我為何要出賣她,而後又哄了我爹好些天,我覺得她在故意惹我爹生氣、惹完了又哄我爹開心方面,一向非常的自得其樂。

過了兩個月,我娘生辰的時候,就收到了我爹新做的一支白玉簪。他還非說這是最後一支了,以後沒有了——但其實我知道他還藏着不少好玉料。

是以我就說,我喜歡我爹這種調調是很正常的事情。

韓奚仲入朝後,依慣例入了翰林院,官居七品。翰林院這個地方清貴,就是既無油水也無實權,得熬資曆。不過韓奚仲頗得聖心,皇上還點名說他論述寫得好,讓集結出版,滄洲文社便攬了這個活兒。

忘了說,當年滄洲文社的創始人之一,有我高祖父。是以,滄洲文社也算我謝家的産業。

我為了接近韓奚仲,又托了我大哥,給我在滄洲文社弄了份校對稿件的活兒。校對的自然就是韓奚仲的稿子。

由此,我算是認識了他。

他知道我是“謝四姑娘”,不過謝家那麼大,也不知道具體是哪一支的四姑娘。我跟他套近乎的方式也很簡單,就是挑他寫得好的地方出來,見到他時跟他聊上幾句,他驚訝我居然真的看得懂他所思所言,漸漸的也願意跟我多說些話。

我寫話本的時候,都是雪花一般的信件往滄洲文社裡飄,多得是人研究我某段伏筆到底什麼意思,或是催我趕緊把下一部給寫出來,若死了個他們特别喜歡的角色,他們還揚言要給我寄刀片。

是以能讓我這麼去研究另一個人的文章,對我來說真得就……挺不容易的。

有一天韓奚仲問我,為什麼要在滄洲文社做這份校對的兼職。

我思索了半天,才道:“我隻校對你一個人的文章。”

而後,我小心翼翼地擡頭看向他,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懂我的話。他先是有些錯愕,随即卻笑了起來,那笑容似乎有些無奈,又似乎帶了幾分默許,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可韓奚仲畢竟是個很少笑的人。是以他笑起來,便如同春雪乍融一般,不僅特别好看,更令我驚訝又歡喜。

那天晚上我像雀躍的小鳥一樣飛奔回了家,恰逢太子殿下來我家做客,我趕緊調整了一下儀态出來見禮,若華卻對我爹笑道:“是什麼事情,讓我們霄月這麼開心?”

我爹不痛不癢道:“她最近一直挺開心的。”

我聽出了我爹話裡的揶揄之意,摸了摸鼻子,見完禮就溜了。

晚上我吃完飯,在庭院裡溜達消食,恰巧偶遇太子殿下。他正站在院内的桂花樹下擡頭賞月,眼睛裡有些我看不分明的情緒。我本不想打擾他,但他卻先一步看見了我,一如既往溫柔地朝我笑笑:“霄月。”

“殿下好。”我朝他行禮。

“免禮。”若華背着手向我轉來,笑意更深,“那日遊街,韓大人何如?”

“……”我腦袋裡仿佛有道雷劈了下來。

見我滿臉通紅,他解釋道:“不是時筠故意出賣你。是我一時好奇,套了他的話。”

這還不如不解釋呢。我真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沒跟老師說這件事,你放心。”

“千萬不能說啊。”我哭喪着臉,“我娘那兒也不能說!”

“嗯,是秘密。”

我拼命點頭,宛如小雞啄米。

突然和當朝太子之間有了個秘密,我膽子可忒大。

就在我以為自己取得了階段性勝利的時候,突然産生了我意料之外的變化。

那一日我照例在滄洲文社整理文稿,卻有一妙曼女子進了門,說要買詩文。我道,科舉都過了大半年了,現在也沒什麼試子在滄洲文社寄買詩文了,她卻沖我笑笑,說她聽聞韓奚仲大人要出文集了,她是來買韓大人的文集的,若還未定稿,她也先預定一本。

我微微一愣。

她歪頭瞧了瞧我:“你是謝四姑娘,對不對?我聽奚仲哥哥提起過你。”

雖然腦袋裡又“轟隆隆”了好幾聲,但這回我反應得倒是很快,朝她笑道:“哦,那我倒是沒聽他提起過你。”

她的嘴角僵了一僵,但很快又恢複了原樣,并自我介紹道:“我叫張惜柔,永令縣人。我和奚仲哥哥認識很多年了。”

我點點頭,對着内屋喊道:“來個人,外面來客人了!”

立刻有夥計高聲應我,忙不疊地跑了出來。

而後我指了指出來的人,朝張小姐道:“我隻是幫忙校對稿子的,并不是這兒的夥計,你想要定書,得跟他說。”

說罷,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按我大哥哥說的,韓奚仲在永令縣頗有才名,而這才名不是平白來的。韓家為寒門,孤兒寡母,家中僅有韓奚仲和他母親兩人,韓奚仲舊文中也曾回憶自己囊螢映雪、手不釋卷的求學過往。而後永令縣大族張家發現了其才華,出資相助,讓其專心考取功名,這才成就了一段佳話。

張家在永令縣是數一數二的書香門第,張老爺的兄長亦在京為官,老祖宗也跟着來了京城。張惜柔為永令縣張家嫡女,此番進京探望親長,還多番出入韓家宅院,與韓母叙話。

是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張惜柔和韓奚仲是真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張家不嫌韓生落魄,資助其讀書,如今韓生高中,正好可與張小姐成就一段佳話。

唯獨我,居然被正主找上了門,簡直活成了一個笑話。

雲斐的一點兒小事:

斐在雲失蹤的那六年做了很多白玉簪子,其實是一種寄托。

雲回來之後,他又給雲做了一支,但不再需要寄托了,也就不需要那麼多簪子了。對斐來說喜歡的人隻有一個,是以重要的簪子有一支就夠。

但是雲鬧他,他就沒轍(。

問世間情為何物,不過是一物降一物。

2021.9.28更新:

第三章

秉着不給大哥哥添麻煩的态度,我把剩下需要校對的稿子帶回了謝家,在家完成了最後的工作,然後差人送回了滄洲文社。

劉管事回來時對我欲言又止,我讓他有話直說,他這才道:“小姐,我去的時候正好遇上了韓大人,他問您為何這些日子都不在。”

我微愣,而後道:“不是讓你說我病了嗎?”

“小的是這麼回的。”劉管事恭謹道,“結果韓大人問小姐您家住何方,說這些日子勞煩您幫忙,竟讓您累病了,他應當上門道謝并道歉才是。”

“哦,是以呢?”

“他言辭懇切,又有理有據的,小的不知道該怎麼拒絕,被逼的沒辦法,隻好謊稱您回老家修養了,已不在京中。”

“哦……”我往貴妃榻上一歪,“答得挺好。”

遇上不想見的人、不想理的事,“不在京中”倒是我常見的托詞,就連劉管事都很熟了。反正京中那些熟人都曉得我常年跟着父母亂跑,路上閑下來就寫遊記和話本。

當天夜裡,我問爹爹最近有沒有什麼事兒要出京辦,能不能帶上我。

他略一思索,對我道:“西邊旱災嚴重,流民都往京城方向來,入不得京,如今都紮堆在京郊四縣。皇上正愁此事。”

“要安排他們開墾荒田嗎?”我問道。

“這隻是舉措之一。更何況,當務之急是安撫流民。眼下已經入冬了,怕他們熬不過冬天,得讓他們有地方住、有東西吃,不至于擾亂京郊四縣的安定。如今四縣已經緊急開了粥棚,搭了茅屋,我準備近日也準備過去,你可以跟我一起。”

這事兒犯不着我爹去盯,但我爹親自前往,可以表達皇上對此事的重視,避免流民生出事端來。

“那我也一起。我能熬粥施粥,也可以清點核對朝廷撥下來的糧食數量……嗯,幫你寫上奏用的折子也行的嘛。”我扳着手指頭數了數,感覺自己能做的事兒還挺多。

我爹挑眉看我:“你不要那個韓奚仲了?”

我歎氣:“你莫要哪壺不開提哪壺,當心我找我娘告狀。”

這一去便是三個月,直至冬去春來,我方才回京。

這三個月裡我忙得腳不着地,體力活和腦力活一起幹,幹完後我大抵覺得我能去撈個縣官當當。

我爹用起我來一向很順手——這個起因很複雜——當年我爹為太子殿下開蒙,光備課就花了諸多心思,我堪堪小殿下四歲,殿下開蒙的時候我還是個路都走不穩的小蘿蔔頭,而等到我開蒙的時候,我爹開始犯懶,直接找出太子殿下舊時的課本來教我了。

我娘笑話我說,我約莫是京城唯一一個接受帝王教育的閨秀。

當然,我爹教我的時候,并不如對太子殿下那般嚴格要求。是以我估摸着我的水準不到若華的一半。

但這不妨礙如今我爹用我用得很順手,有什麼雜七雜八的活兒都交給我去幹。每次霄宸把他氣個夠嗆時,他都感歎還好有一個女兒當貼心小棉襖。而小棉襖我往往都苦哈哈地給他寫公文。

此番我在京郊忙着赈災,便也沒什麼精力去想韓奚仲的事兒。直到途徑永令縣時,又聽當地官員提起了永令縣出身的韓奚仲,這才略有些惆怅。

誰知,我一回京,便遇上了韓奚仲和張小姐。

此時此刻,九公主的花宴上,旁邊一位公子正喊着韓奚仲品評他新寫的詩文,隻剩下我與張惜柔大眼瞪小眼。也不對,覺得這場面莫名其妙的隻有我,她一副跟我很熟的樣子,以袖掩唇,笑意盈盈地問我:“謝四姑娘難道不是回本家了嗎?”

我覺得她這番話說的,比眼前的場面還要更加莫名其妙一些。

“不然呢?”我看向她。

“我一直以為,謝家本家就在京城。”張惜柔道,“大約是我孤陋寡聞了,謝家還有什麼旁枝在外地麼?”

那倒是沒有的,我就是找個借口。我心想。

張惜柔繼續道:“我還聽聞謝家的三位公子小姐,都從‘明’字,三姑娘也從‘明’,那為何四姑娘不從‘明’?”

三姐姐皺眉道:“我們家混排的,四妹妹是我堂妹。”

張惜柔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語調一波三折,尾音微微上揚。

我的腦子總算轉過彎來了。

不是我笨,她這也太繞了。拐彎抹角的,就是指我不過是謝家旁枝,不要拿世家大族的身份來拿喬呗?

我不是那種愛拿身份來壓人的人。更何況,京城的王公貴胄多如牛毛,哪怕搖一棵樹,樹葉子都能砸中五六七八位世家公子小姐,我也不是當中頂特殊的那一個,犯不着日日招搖。

是以我不欲多言,隻準備拉我三姐姐換個地方去賞花。

“哦,對了。”張惜柔的話還沒說完,“多謝你替奚仲校對文稿。如今書已經刊印了,真是一時間洛陽紙貴,可惜這些日子你不在,沒看到這般盛況。我替奚仲謝謝你。”

她倒是言辭懇切,語調和婉,聽得我耳朵很不舒服。

“這倒不必。滄洲文社算我家的祖産之一,我隻是在替自家做事。”我不悅地回道。

“霄月——!”就在這時,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正高聲喊我的名字。

我一回眸,隻見夏時筠遙遙地朝我招手。九公主邀請韓奚仲我不奇怪,畢竟韓大人在聖上面前正當紅,人長得清隽,文采又好,花宴不請他還能請誰?但夏時筠會來,我就很奇怪了。

夏時筠朝我飛奔而至:“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都不說一聲。”

“我回京還要跟你彙報?”我納悶了。

“我才不想聽你彙報。”夏時筠翻了個白眼,“但有人不知道你的動向會不高興啊!”

“誰啊?”我更納悶了。

“算了,你就是個笨蛋。”夏時筠不滿道。

而就在我和夏時筠閑話的片刻,周圍的人已經嘩啦啦跪了一片。我朝前望去,太子若華和九公主正一前一後地朝這邊走來。

是了,夏時筠打頭陣,往往跟着現身的就是太子殿下。九公主好大的排場,居然把若華也請了過來。

一群人中,隻有我和夏時筠站着。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要行禮,還沒往下蹲,就被若華擡手示意免了。他溫和地朝我笑笑:“霄月回來了?”

我點點頭:“剛回。”

跪了一地的人中,張惜柔擡起頭,有些錯愕地看向我。

九公主讓他們都免禮起身。而張惜柔整個兒的視線都沒移開我和若華身上。

韓奚仲也看向我這邊。而他見我和若華說話,居然沒有一絲驚訝的情緒。我這才恍然,原來韓奚仲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也是。他這般聰慧,若真想調查,也并不難得到答案。

是以,他沒有告訴過張惜柔麼?不應該呀?

若華對我道:“老師近幾個月忙于赈災,舟車勞頓,十分辛苦,還請你代本宮向老師問安。”

我心裡苦得很。明明忙于赈災、舟車勞頓、十分辛苦的人是我才對。

但我隻能恭敬地點頭:“多謝殿下關心。”

我倆雖然認識了很多年,但礙于不熟,表面工夫都非常到位。

跟我很熟的夏時筠把我拽到了一邊,低聲問我:“我昨兒聽兵部的人說,霄宸快回來了?真的假的?”

我很尴尬地回答:“你也曉得,我知道這個消息不一定會比兵部的人要早……”

霄宸的家書半年能有一封就不錯了,還是我娘先寫了他才肯回的,回信也就幾句話,比“很好勿念”勉強充實那麼一丢丢。

夏時筠“哎”了一聲,跟我揮了揮手,又跟着若華離去了。

張惜柔還站在我們身旁,看向若華與九公主遠去的背影,又轉向我,抿了抿唇,目光也意味不明。

上書房雖然有很多位執教的講師,但能被太子殿下稱為“老師”的,除了我爹,整個陳朝也找不出第二個人。

三姐姐瞥了她一眼,用周圍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對我道:“你許久沒進宮了,回頭遞個牌子,去看看皇上和皇貴妃娘娘吧。”

“好。”我配合地點點頭。

張惜柔的臉色更糟糕了。

我在心裡歎了口氣。她這就是在京中待的時間太短,不知道京城随便落片樹葉子都能砸到皇子王孫,是以不要随便得罪人,才是行走京中的硬道理。像我,就很低調麼。

霄月對自己的錯覺之一:她很低調。

2021.9.29更新:

第四章

我回京後沒多久,京中突然出現了一些有關我的風言風語。

這還是三姐姐跟我說的。京中貴女圈裡傳我過去幾個月在京郊“抛頭露面”,做些“不應當之事”,傳得挺玄乎。

總的來說,我經常不在京城待,是以和所謂的閨秀圈子不太熟,于是又多了些神秘的傳言,說太傅長女清高愛拿喬雲雲。大部分傳言我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這次也依舊沒當回事。

隻唯獨一點讓我生疑:我爹雖然很縱容我,但行事往往謹慎,我随他出門時都是着男裝,裝作他的門生。我随他去京郊赈災一事,除了我娘,便沒有第四個人知道了。為何這件事會被人傳出去?傳這件事的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我讓家丁暗中去查這件事,但也沒有過于在意。皇城腳下的新鮮事總是一天幾變,不出意外,過兩天便會有新的八卦來取代我這樁。

但這回,我卻想錯了。

三日之後,我爹上朝時突然被禦史參了一本,罪狀正是“管教子女不嚴”。禦史往往就是這樣,你家的大事小事他都要管,抓住了小辮子就要彈劾。更何況我爹在朝中并非沒有政敵,這回便是被人指着打。

多年來我爹對彈劾總是一笑置之——冷笑的笑——但此番牽扯到了我,他的神情也凝重了起來,和我娘商量該怎麼辦。

我娘面色一沉,取了筆墨一個個地在紙上寫名字,多是二皇子一黨的人。她一邊寫一邊道:“應當不會是趙嘯吧?他一個行軍打仗的人,不會想出這種招數。難不成是他的幕僚想的主意?”

“趙嘯若能知道我們家的私事,那定是在我們身邊安插了人,我不可能毫無覺察。”我爹分析道,“但他也可能是從别處知道了,有意加以利用,推波助瀾。”

趙嘯是二皇子的舅舅,正一品征威大将軍,二皇子黨的核心人物。而我家,當然被歸到太子這一派。

我真沒想到,自己這種小人物,還有被皇子争儲波及到的一天。

這也不是一般人能經曆的啊。

我望了望天花闆:“那要不,我要出京躲躲?”

我娘氣道:“躲什麼?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挺直了腰闆出現在他們面前!你是去赈災,又不是去花天酒地了,憑什麼要躲?”

我娘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她生氣的主要原因是,這事兒她如果反擊得厲害,于我的名聲不好,不反擊吧,又咽不下這口氣。

誰知當天晚上,宮中的車馬便浩浩蕩蕩來了我家。打頭的是皇上身邊的大太監黃喜。黃公公手拿拂塵,高聲道:“謝斐之女謝霄月接旨——”

我家接聖旨次數忒多,可我接聖旨,這還是實打實頭一回。這突如其來的聖旨搞得我有些發懵——總不能是賜婚吧?那也不能完全不打招呼啊?

明黃色的聖旨在黃公公的手中徐徐展開,他尖着嗓子道:“謝氏嫡長女霄月,肅雍著美,德儀兼備。慈于心而躬于行,至誠至善,至忠至孝。啟沁園之封。可封平樂郡主。令有司擇日備禮冊命。欽此。”

這下我更懵了。這比賜婚還讓人發懵。

滿臉褶子黃公公笑眯眯對我道:“平樂郡主,接旨呀。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呢。”

我趕忙道:“臣女接旨。”

考慮到我家滿門顯貴,還是皇親國戚,我受封很正常,但這麼突然就不正常了。

我娘照例請黃公公進屋喝茶續話,順便問問這封突如其來的聖旨是怎麼回事。黃公公回話道:“今日太子殿下觐見皇上時,跟皇上提及平樂郡主于京郊赈災出力頗多,明明是行義舉而不留名,卻反受非議,實屬不該。何況長公主殿下當年為陳朝夙興夜寐,為世人所稱贊,郡主同樣之舉,為何反而要被世人責怪呢?不如皇上以此冊封郡主,表其态度。皇上允了,連夜差奴婢送了這份诏書過來。”

——我的天,我這可真是欠了太子殿下一個巨大的人情。

黃公公走後,我爹還在沉思,我娘則道:“若華此舉有些沖動了,都沒來與我們商量,怕是會遭朝中非議。”

雖說按爹娘的分析,此番我倒黴是因為有人想對付我爹,對付我爹約莫是為了對付太子,是以太子為我出頭也是正常的。但這個方式委實冒進了些,容易給他自己留下話柄。

然而,他雖然可以從長計議,但其他方法,恐怕都沒這個來得迅速和有效。

仔細想想,因為我爹娘的緣故,若華對我真的挺好,我得專程登門去謝一謝他。

受了封,自然要進宮謝恩。我遞了進宮的牌子,然後先去皇上那兒叩謝聖恩,再去皇貴妃那兒陪她說了會兒話,最後才到了東宮。

這還是我第一回來東宮。平日裡都是若華來謝府,我确實沒有造訪東宮的機會,此時得了個正當理由過來,卻發現東宮的院子和我家的,居然很像。

東宮的院内也種了好些桂花樹,樹下砌了石桌、石凳,上面擺着檀木茶托和生鐵茶壺,這擺設和我家中一模一樣。

可見太子殿下不愧是我爹的學生,就連品味都跟我爹很像。

見我一直瞧那桂樹下的石桌,東宮的大宮女紫煙對我道:“殿下平日素愛在此處飲茶賞月。”

這紫煙,對我也太口無遮攔了。

我有闆有眼地對她道:“主子的愛好不能随便說的。”

紫煙立即有些慌亂,正想辯解些什麼,忽聽旁邊傳來了一個清雅的聲音。

“我跟他們說過,不必把你當外人。”若華正披着玄色披風朝我走來,剛從外頭回了東宮的模樣。

我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己可真是占了爹娘天大的便宜,如今在太子殿下這兒都不算外人了。

隻盼二皇子搞不出幺蛾子,太子殿下可以順順利利繼位,保我一世狐假虎威、榮華富貴。

“臣女參加太子殿下。”我十分恭敬、十分誠心地行了禮,“還要謝過太子殿下替臣女仗義出言,才使臣女不受他人誤解。”

正常來說,我來道過謝了,他說句“舉手之勞”,這事兒也就過了。

可我萬萬沒想到,他那雙溫柔的眼睛裡居然帶上了幾分促狹,語調也微微上揚:“哦?你要如何謝本宮?”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

“你沒想好怎麼謝,就過來了?”他又出聲問我。

這下我就相當尴尬了。

他還哪壺不開提哪壺道:“你還記不記得一年前,在熙春樓……”

“臣女什麼都可以為殿下做!”我立刻堵住了他新起的話頭。

威脅,這是赤裸裸的威脅啊!去年不是說好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嗎?怎麼轉臉就舊事重提了呢?

如果我追到了韓奚仲,那這勉強還能算一段佳話,但現在韓奚仲眼瞅着就要娶張小姐了,我這曾觊觎過他的事兒,就顯得相當丢臉了啊!

若華對我笑笑:“你這說得什麼話,好像本宮要你上刀山下油鍋似的。不過我的确有件事情需要你幫忙。”

“何事?”

“陪我去一趟九州盛筵。”

“……???”我滿臉問号。

九州盛筵?什麼鬼地方?……難道是那種地方?

——這年頭煙花之地的名字都起得這般霸氣了嗎???

見我面色奇怪,甚至還漲紅了一點兒,若華無奈道地:“一個賭坊罷了,你想什麼呢?”

“哦,一個賭坊呀……啊?賭坊?!”

我還處在極大的震驚當中,若華已經揮手屏退左右。東宮的院落裡一時間隻剩我們兩個,空氣中都是春日裡涼涼的寒意。院中忽得起了風,我打了個噴嚏,正覺得尴尬,豈料若華走近了我,解下自己的披風披在了我身上。

他一絲不苟地給我系披風,邊系邊道:“按我朝律法,官員所有家産都應登記造冊,不可有未造冊的私産,更不可經商。可本宮最近卻得知,趙嘯在京城有諸多私産,以他人代持的形式躲避監察。這些私産涉及青樓、酒肆、賭坊,皆為暴利。你說他一個常年駐紮西北的正一品大将軍,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說完話,披風也系好了。他講話講得極有條理,像是在問我問題,又像是早就知道了答案。總之,全然沒顧我被煮熟了的臉。

我心想,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趙嘯貪财也正常;更有可能的是,二皇子圖謀皇位,在朝結黨營私,也是需要大筆銀錢的。

“九州盛筵是他的私産,我想去看一看,但又不便去。”他又不動聲色地後退了兩步,和我保持了不遠不近的距離,“你陪我一起,萬一被人發現了,就說你好奇,非要拉着我陪你。”

我張了張嘴,被太子殿下無恥震得說不出話來。

“這不太好吧?”我讪讪道,“萬一被抓住,我替你背了鍋,那我那些’抛頭露面‘、’做了不應當之事‘的傳聞,豈不是坐實了?你還替我說話、為我請封郡主呢,這樣對你也不好啊。”

我試圖用缜密的邏輯來打消他的念頭。

可他淡定道:“就算被發現了,也沒人敢在朝堂之上彈劾本宮,至多是私底下去父皇那兒告狀罷了。父皇對你一向寬容,你背了這個鍋,這件事便結束了。更何況,也不一定會被發現,對吧?”

“你找個屬下替你去探查不行麼?”我垂死掙紮。

“去過了,無功而返。”若華道,“我現下能确定的趙嘯私産隻有這一處,剩下的還埋在冰面之下,沒有浮現出來。但據我調查,九州盛筵的掌櫃是趙嘯的心腹,打理着他才京城的大半私産。我隻要知道這個掌櫃是誰,派人追查他的行蹤,便可以順藤摸瓜,找到其他地方。偏偏,這個掌櫃一般不露臉。”

“他要怎樣才肯露臉?”我問道。

“我琢磨着,賭到他傾家蕩産,他可能就露臉了。”若華沖我笑笑,語調平靜,仿佛吃定了我一般對我道,“霄月,我知道你擅長這個。”

“我……”我很想說“我不是我沒有”,但張了張嘴又說不出來。

這确實很難狡辯。年少無知那會兒,我跟我娘進宮,替我娘上牌桌和六宮娘娘們推牌九,結果一不小心赢回了一大盒金葉子,裝得滿滿當當的。

“尋常人最多能記兩副牌。”若華看着我道,“可你能記六副。”

——為什麼若華連我能記幾副牌都知道?!

我這回才反應過來,原他今日是蓄謀已久,早就等我自投羅網。我如今插翅難飛,隻得乖乖束手就擒。

好吧,那又能怎麼辦呢?我爹娘站太子殿下這邊,我當然也得站太子殿下這邊,日後他登基,我在京城也能橫着走,若二皇子事成,我就隻能夾着尾巴做人了。

莫名其妙被卷入黨争,我真是有苦說不出。

誰知若華歎了口氣,對我道:“你這幅表情……罷了,既然你那麼不願意,便算了吧。”

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居然覺得他的神情有幾分落寞。

他接着對我道:“也不早了,你也該出宮了吧?本宮叫人送你到宮門外。”

說罷,他便要喊紫煙。

我突然拽住了他的袖子:“我陪你去!”

一時心軟、鬼使神差,腦子還沒動,手就先上了,話也脫口而出。

可這回,他沒用幾分力氣就抽出了衣袖,靜靜看向我,對我道:“本宮不想勉強你。”

“你……你不要這幅樣子!”我有些急了,“你幫了我好幾次忙,還幫我保守秘密,我都沒有好好謝謝你。我陪你去是應當的,沒有不願意!”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見不得他這幅有點兒落寞的模樣。

終于,我又見他朝我笑了起來,如往日般溫和:“那好,屆時我差人去謝府接你。”

我心裡松了口氣,又答了聲“好”,這才出了宮。

這個回答被知乎誤删了好幾次,小管家回複我已經在改進算法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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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30更新:

第五章

我認識若華真的很早,從我沒有記憶開始,若華就住在我們家了。

彼時我爹娘在雲南隐居。不過隐居是借口,其實是他們兩個在雲南試驗稅賦改革。那會兒我兩歲,若華六歲,我在大理活得無憂無慮,若華卻在京城面對一場廢太子的風暴。

二十二年前,丞相霍玄承及其黨羽密謀造反。陛下覺察,卻苦無證據,是以故意将襁褓之中的皇長子若華封為太子,激得皇後霍琬動手,最終人贓并獲,拔除了霍氏一黨。

霍黨勢力盤根錯節,此案牽涉甚廣,從京城一路波及到地方,無數官員下獄,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史稱“丙申之變”。

後兩年,貴妃誕下二皇子若瑾。二皇子天資聰慧,三歲識字,四歲背詩,一時被奉為神童。貴妃胞兄為大将軍趙嘯,邊境捷報頻傳,貴妃在宮中地位極勝,而太子生母章妃卻不喜出頭,不愛争搶,後宮權勢基本都為趙貴妃所把持。

而後流言逐漸傳開。坊間皆道,大皇子的太子之位基本上是靠運氣撿來的,看不出什麼過人的才能,二皇子比大皇子更聰慧,更适合當儲君。

彼時若華剛滿六歲,正是開蒙的年紀。朝堂上原本在商議由誰來當太子的啟蒙恩師合适,可吵着吵着就變味了,吵到了若華是否适合當太子這件事上。

皇上被吵得頭疼,直接派人護送若華到了雲南,擇我爹給太子開蒙。

我就是這麼認識的若華。

說實話,我已經不記得我倆見第一面是什麼場景了。我娘說,那會兒的若華幾乎不愛說話,一對極黑的瞳仁下,是不屬于那個年紀的安靜和深邃。她總覺得六歲的男孩兒應當活潑愛鬧,卻不曾想過太子殿下會是這般安靜溫和的性子。

他不是不愛,他隻是不會。他從小聽到最多的話就是“身為太子不應怎樣怎樣”,剩下的便是“你這個太子之位是撿來的”之類的流言蜚語。

他在我家兩年,性格到被養得活潑了一些,有時也與同齡的孩子嬉戲打鬧。兩年後,爹娘攜我們歸京,我爹正式出任丞相之位。

太傅是虛銜,往往還要再加個實職。丞相算是我爹的實職。回京後,我爹便沒空繼續手把手教若華,若華亦不便繼續住我家。他回了東宮,日日天不亮就起床去上書房,隻是每旬都會來一趟謝府,帶功課來給我爹過目。

一晃多年。若華十六歲那年,正式開始随陛下上朝議政,他來謝府的頻率也從一旬一次,變成了一兩個月一次,來時亦是與我爹娘讨論政事。

他性格溫和,做事亦十分妥帖,上上下下都挑不出錯來。倒是二皇子,雖然聰慧是一等一的,但不如若華思慮周全。朝中反對若華的聲音漸漸小了下來,至多是有人故意找茬,說他的性格不太适合當帝王。

有一回洛陽太守崔政侵占了當地大商戶的私産,搞得人家家破人亡,對方魚死網破,上京告了禦狀,皇上指明交給若華處理。朝中官官相護,崔政請了無數人往東宮遞文章,結果不僅全無用處,還被若華接連排查出了幾樁陳年舊案。

那是整個朝野第一次瞧見太子殿下的雷霆手腕,素來以行事溫和著稱的東宮突然這般雷厲風行,令人始料未及。此事一畢,再也無人敢說若華不适合太子之位了。

後來有一回,他來我家吃飯,我聽他對我娘道:“姑母,我的童年非常短暫,也就僅有在雲南的那兩年。我還記得自己頭一回和武安侯府的孩子們瘋成那樣,你來接我,我一時間吓得不知所措,以為你會責備我,可你隻是沖我笑,問我下次還要不要來。”

他笑笑,接着道:“如今過去了這麼多年,我依舊隻有在謝家的時候,才會稍微放松一點兒。”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明明帶着溫柔的笑意,神色間卻皆是落寞。

我坐在桌子的另一頭,突然覺得心裡一陣發緊。

大約從那時起,我不大能見若華落寞的樣子,一瞧見就心裡發緊,無論如何都想要讓他稍微開心一些。雖然我和他相處不多,但我知道若華和我家很親近,謝府是他唯一可以安心停留的地方。

是以,他在東宮裡對我擺出那副表情時,我是真的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趕緊就答應他了。

次日,夏時筠登門找我喝茶。

我奇道:“霄宸沒回來啊,你是不是搞錯日子了?”

“真是來找你的!”夏時筠道,“東宮一直在追查是誰傳出你的流言,結果查到了永令縣張家頭上。張家女眷最早說出去的,被二皇子黨得知後,推波助瀾了一把,最後讓禦史鬧上了朝堂——我說,你什麼時候和永令縣張家有來往了?他們家也就出了一個四品京官加一個六品地方官,還當不了你的座上賓吧。”

我拿着茶杯的手一滞。

是了,我在京郊四縣待了三個月,途徑永令縣,想來是被人看見了。

恰逢年關,連年節都是在那邊倉促過的。那個張小姐來京探親,家離京城又近,年關肯定是會回去的。永令縣那麼小,她瞧見了我、認出了我,并不稀奇。

我始知她在花宴上遇見我時,說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話是什麼意思。她并不是真的問我本家在何處,而是旁敲側擊地問我為何會出現在永令縣。

她一時對我不滿,覺得我觊觎她的未來夫婿,便把這件事抖了出去。可她畢竟不知道京城裡黨争的這些彎彎繞繞,竟惹得東宮派人去查事情的始末。

我把茶杯往桌上一敲,面色沉了下來:“哪裡和張家有往來,不過是那個張小姐自己招惹我罷了。招惹就算了,橫豎是我和她兩個人之間的事情,但鬧得這麼大,波及到了這麼多人,我收拾她顯得我太過計較,不收拾她又咽不下這口氣。”

“哎呀,哪裡犯得着你收拾。”夏時筠打了個哈欠,“張家那個四品官今天上午已經被太子殿下請到了東宮,名義上是過問他手上官吏考核的事兒,臨走前提了一嘴他家女眷傳出去的流言。我當時就在旁邊,呵,把他吓得,接連表示定會對家中人好好限制管教。”

不吓死也就奇怪了。我心中痛快了些,又喝了口茶順順氣。

“我以後可不想再見到這家人了。”

“見不着見不着。”夏時筠安慰我道,“今年考核結束後,那位張大人就會被平調去地方了,他家京中沒人,也就礙不着你的眼了。”

我表示滿意。

這番雖然我倒了黴,但結局還算不錯,甚至還撈了個封号。滿意後又不禁感歎,身為太子一黨,一定要抱緊太子殿下的大腿,讓太子殿下坐穩江山,我才能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21.10.2更新

第六章

過了幾日,我與三姐姐上熙春樓吃飯。我上回來熙春樓還是一年多前,不曾想到熙春樓的掌櫃居然還認識我,一見到我就迎了上來,給我和三姐姐安排了靠窗的位置。

我的目光順着窗外往下,京城最繁華的西大街一如既往地車水馬龍、人頭攢動,和一年前的熱鬧非凡别無二緻。

三姐姐笑話我說:“怎麼,下面有俊俏的小郎君麼?”

我搖了搖團扇道:“論長得好看,可能都比不上咱們家的。”

這話不假。我家裡人都很好看。我爹年輕的時候是京城第一冰冷俊俏的美男子,那畫像饒是我看了都不由地驚歎,我娘的美貌更不用說,她那張臉比她當年攪弄風雲的手腕更加出名,我弟弟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雖然終日擺着一張“别來惹我”的臭臉,但架不住那張皮相實在驚豔得過分,京城未出閣的姑娘們都把他當春閨夢裡人。

總的來說,我是我家顔值的地闆磚。

不過我也不是特别在意這種事。我不大會收拾打扮自己,忙起來的時候,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寫稿,滿地都是紙張,待到出來時,整個人發絲散亂,眼底盡是黑眼圈;至于随我爹娘出門時,我更是常扮男裝,胭脂水粉都不抹。

我不擅長這些事,也不喜歡。就算是陪三姐姐出來吃飯,也隻是略微盤個頭發,随意拿簪子一固定就出了門。

這番我坐在窗邊往下望,卻好巧不巧,遇上了和一年多前幾乎相同的一幕。

韓奚仲騎馬而過,身姿挺拔,我恰好透過熙春樓外梅樹的枝桠瞧見他。差別是他這次沒有着绯色的狀元服,後面也沒有烏壓壓跟着其他的進士與護衛,而這一回,他卻擡了頭,恰好注意到正在看他的我。

我們四目相對,我下意識收了視線,往裡挪了挪座位。

三姐姐奇怪地朝下探了一眼,頓時也明白過來。

“哎呀,怎麼最近老碰見他?”她不滿道。

我和韓奚仲的始末,三姐姐一直都知道。我老往滄州文社跑那會兒,她看韓奚仲哪裡都很順眼;後來張小姐找上了門,她就看韓奚仲哪裡都不順眼了。

我道:“京城就這麼大,碰見也正常。橫豎我們吃我們的,他還能進來不成?”

偏偏,我這句話烏鴉嘴了。

韓奚仲真的在熙春樓前下了馬。小厮替他牽馬去了馬棚,店小二則招呼他進了樓内。

我尴尬地搖搖扇子:“看來不巧,他今兒也來這裡吃飯。不過也無妨,他也不一定到二樓來。”

然後我就聽見樓梯處傳來了腳步聲,接着,韓奚仲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我眼前。他一身月白長衫,目光沉靜,卻始終看着我。

三姐姐瞥了我一眼:“來找你的。”

我放下了手中的團扇。

“韓大人好。”成年人的世界很體面,大家既然認識,就好好打聲照顧。

他朝我點點頭,先轉向我三姐姐:“謝三姑娘,我想與單獨四姑娘說句話。”然後轉向我,“謝四姑娘,可否借一步?”

我微微蹙眉:“有什麼話這裡說就好。”

他一愣,随即看向我:“你離京前……對我不似這般疏離。”

“是嗎?”我沒注意到。

“罷了。”他搖搖頭,接着正色道,“我是想跟你道聲歉。流言的事情,直到禦史上奏時我才知道。我若早些發現,便不會有這件事發生。”

我“哦”了一聲:“張小姐不在京中了麼?你是替她來向我道歉的?那大可不必。”

“不是替她。”韓奚仲皺眉,卻又礙于我三姐姐在旁邊,想說些什麼,但欲言又止。

三姐姐歎了口氣:“我去更衣,你們慢聊。”

三姐姐離了席,他才從袖中掏出一本書來,交予我。

正是我替他校對的那本文集。

他看向我的眼睛:“你替我校對此書,本就應該送你一本。偏偏你校對完就離京了。此時送給你,希望不晚。”

我翻開一看,扉頁有他的字迹:贈予霄月。

他從未喊過我的名字,我也是第一次見他寫我的名字。端端正正的館閣體,一筆一畫都十分認真仔細。确實是要贈予我的書,并非他心血來潮。可他為什麼今日會帶着?

“我們今天……是偶遇吧?”我試探着問。

他點點頭:“我不知何時會再見到你,是以一直随身帶着。”

我“哦”了一聲,又問:“你是何時知道我的身份的?”

“之前有猜到,但不确定。謝家女才情過人很正常,但能看懂我文中隐喻的政事的,恐怕隻有謝相之女。”韓奚仲對我道,“直到你離京後,我才确認了這件事。”

原來他早就猜到,卻也從未跟我提起過。

看來自始至終,韓奚仲對我這個人,就不見得多在意。過去都是我自作多情,還好迷途知返。

“書我收下了。”我淡淡看向他,“韓大人還有别的事麼?”

他的眸光卻低了下來:“我和張姑娘确實早就相識,但并沒有婚約。”

“……”他突然提起這個做什麼?

“四姑娘,我知你聰慧,很多事情一想就能明白。如果張家有心招我為婿,為何我在永令縣時毫無動靜,如今有幸食朝廷之俸,張姑娘便來京城了呢?”

我怔怔看向他。

韓奚仲沒有避開我的目光,我從他的雙眼裡看見了一絲堅決又急切的情緒,他似乎在等我的回應。

我當然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憑韓奚仲之才,他中進士隻是時間問題,張家資助他讀書,自然就是資助未來的京官,可這并不代表張家要把女兒嫁給他。如今見他高中狀元,又受聖眷,仕途順遂,這才動了結親的心思。而韓家受其恩惠,反而不好拒絕。

張家對韓奚仲與其說是欣賞,不如說是想讨好處。每一筆投入都要有确定性的收益,不見兔子不撒鷹,算計得明明白白。

我一時間覺得心中有些亂。

他現在對我說這些有什麼用呢?我又能回答些什麼呢?

我隻好說:“我知道了。”

僅此四字。

他似乎還等我說些别的,我低頭想了一會兒,道:“我三姐姐快回來了,韓大人有事就先去忙吧?”

他抿了抿唇,終是對我道:“打擾了。韓某告辭。”

我看着他下樓的背影,久久沒有動。

過了好一會兒三姐姐才回來,她跑下樓去給我買了糖葫蘆,我們一人一根。糖葫蘆真的是很有趣的零嘴,外面的糖稀那般甜,一口咬下去,裡面的山楂卻是酸的。

到真像是有心事憧憬的少女,本以為前面都是蜜糖,跌入其中,卻覺得四肢百骸都酸疼。

三姐姐見我這幅食不知味的模樣,歎氣道:“要我說,這事兒得怪伯父。”

“怪我爹?為什麼?”我疑惑道。

三姐姐慢條斯理道:“你小時候得了眼疾,有一個月的時間什麼都看不見,把你爹娘吓壞了。等你眼睛治好後,他們從此對你有求必應,一句重話都沒說過你。就連你說你喜歡韓奚仲,伯父都默許了,甚至還在聖上跟前提攜了他。若非伯父太慣着你,你也不至于受這種情傷。”

我啞口無言。

這頓飯吃得毫無滋味,回家時隻記住了糖葫蘆酸溜溜的内芯。我爹見我一臉惆怅,沒忍住問我:“發生什麼了?”

“我遇見了韓奚仲。”我老老實實道。

我爹颌首:“然後呢?”

“他說他沒有和張小姐定親。”我簡短複述了今天發生的經過。

其實三姐姐說得沒錯,我爹是真慣着我,這要換别家的閨秀,早就被家裡打斷腿了,也就我敢跟我爹說。

我問道:“爹爹,他從翰林院調往吏部,是你的手筆麼?”

我爹大方道:“是。他頗有能力,在政事上亦有主張,我覺得沒必要讓他在翰林院蹉跎三年。不過這點跟你沒關系,單純是皇上惜才。”

我就知道跟我沒關系,三姐姐還是誇張了。我爹在選官用官方面,素來是剛正不阿的。

我又問:“為何你同意我去接觸韓奚仲?因為欣賞他的才能?”

我爹思索了一番,回答道:“才華品行隻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呢?”

“另一方面是你喜歡他。這世上你碰見一個喜歡的人并不容易,就算是皇帝,坐擁三千後宮,也很難擁有一個真正知心的人。而比喜歡更難得的,是年少時的喜歡,一個人往後再也不會擁有那樣的感情。”我爹沉聲道,“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就很喜歡你母親,因為種種原因蹉跎了十幾年的歲月,兩個人一直不斷地錯過。最後能在一起,大抵是花光了這輩子的運氣。是以,我希望你能比我順利些,年少時就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

我娘是陳朝的傳奇。她在掖幽庭隐姓埋名保護皇上六年,助皇上登基後又代為攝政五年,後消失于宮中大火。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殒命時,她又回到皇宮,殺伐果斷地解決了丙申之變。

不過我出生時,她已經在雲南過着不着調的生活了。整日以戲弄我和弟弟為樂,順便給若華灌輸些歪理。

“我娘年少時是什麼樣的?”我好奇地問。

我爹回憶了一會兒,兀自溫柔地笑笑:“是個很純真的小公主。但她決定做什麼事的時候,卻比誰都要認真,也更肯下苦功夫。”

我歎了口氣:“那她現在這般為老不尊,肯定是爹爹你慣的緣故。”

我爹思索了一番,然後肯定地點點頭:“我的确一直很慣着她。”

我們這番父女夜談快要結束時,我爹突然對我道:“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其實也不是每個人年少時第一次喜歡的,就是真正的良人,隻不過我遇到的人我一直很喜歡,就忘了這一點。”

我知道我爹是在勸我不要太在意韓奚仲的事兒,我表示了解,我會自己調整心情。

畢竟若華還派人傳了口信來,說明日要來接我呢。我抖擻了精神,告誡自己:在奪嫡面前,兒女情長都是小事。我得先好好幫太子殿下把正事兒辦了。

21.10.4更新:

第七章

次日,我原本換好了男裝在家等若華,誰知若華的車馬到時,他掀了簾子瞧我,眉頭倒是皺得挺深:“你穿成這樣做什麼?”

“不是去賭坊嗎?”我微愣。

“賭坊又不禁男女。”若華一本正經道,“更何況,姑娘家會讓他們放松警惕。”

我隻得乖乖回去換衣服。又怕金枝玉葉的太子殿下等久了着急,随便挽了發髻就往外跑。待到上了東宮的車架,若華直直打量了我一番,看得我很慌,隻擔心他哪裡又不滿意。

“還是不行?”我很小心地問。

他“唔”了一聲,而後從一旁拿出了一個檀木盒,擡手打開,裡面是一支極為雅緻的花勝。

他将花勝簪在我那極為簡單的發髻上,然後端詳了一下,點了點頭。

“還可以。”

我呆呆看着他,腦海裡已經飄過了一大堆“為什麼”。包括為什麼會有花勝在這輛馬車上,為什麼給我簪上,我現在是不是該跪地謝恩,可這小小的車廂裡怎麼跪啊……

他看我一副呆呆的樣子,又笑了起來:“母妃賞你的,我順便給你帶來,你那麼驚訝做什麼?”

“皇貴妃娘娘賞的?”我下意識地摸了摸這支花勝,“那我下次進宮得去謝恩。”

“不必。”他沒打算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又道,“我以前都沒問過你,平時為什麼不見你戴頭面首飾?”

“麻煩。”我實話實說道,“又重,戴着又累,走路還得端着,不夠逍遙自在。”

“也是,你素來喜歡逍遙自在。”他淡淡道。

他的目光又不再看向我了,而是轉向了車窗外的人流。

我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怎麼車廂内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但我知道若華從來就不是那種喜怒不定的人,他向來溫和,很照顧别人的情緒,我猜他可能隻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别的事情。

但一位東宮太子,怎麼會這般性情溫和、照顧别人的情緒呢?

如果你自記事起就是太子,那本該周圍的人都圍着你轉才是。

我和他靜靜坐在馬車裡,他離我很近,看上去卻非常靜默孤獨,隻是兀自望着窗外的車水馬龍。

“殿下。”我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這狹窄空間裡的安靜,“我等會兒跟他們玩什麼好?麻将?牌九?葉子戲?我隻擅長打牌,不擅長堵骰。”

“都可以。”若華又看向我。

“那咱們有多少預算?——我是說,萬一我輸了,最多能輸多少?”

“别把整個東宮都賠掉就行。”他揶揄我道。

“那到不至于。”我掐指一算,“先輸個一萬兩試試。”

若華一愣:“這麼多?”

“你要顯得你很财大氣粗。”我理直氣壯道,“這樣他們才會把咱們當條大魚來釣。”

他頗為正經地朝我點點頭,卻又繃不住笑意。我知道那份孤寂已經從他的身旁消散,這才放下心來。

九州盛筵,一如其名,真的是個排場很大的地方。

若華往那兒一站,身姿挺拔得如同雪松一般,端得是氣質不凡,平日我未能覺察,如今在賭坊的人頭攢動間卻顯得尤為明顯。

賭坊小二立刻就發現了我倆,湊過來點頭哈腰地對着若華問道:“這位爺,今兒個想玩些什麼?”

若華卻看向了我:“我陪小娘子出來玩,自然是小娘子說了算。”

小二哈哈笑道:“少年夫妻,真是好情緻。”

我看看這熱情的小二,又轉頭看看若華,最終還是決定不要解釋了,免得越描越黑……

“就打打葉子戲。”我道,“我昨兒夢見自己今天手氣絕佳呢。”

小二領着我和若華七拐八繞地進了裡間,巧好有一桌三缺一,我便上了牌桌。若華在旁邊的桌子上坐着,和其他賭客的朋友們一起吃些幹果聊天。他自稱姓華,是個商人。

我一眼便發現聊天的人裡有一位和領我們進門的小二認識,他倆還極快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可惜沒逃脫我的眼睛。我心想,九州盛筵這麼掙錢還是有理由的,請了不少事先串通的人,還各個都是人精。

那我這牌桌上,大抵也有這家賭坊的“自己人”。

我坐上桌,甜滋滋地又說了一番剛進門時的那句話:“我昨兒做夢,夢見自己今天要赢錢,起碼萬貫。”

“嚯,小娘子好大的口氣。”我的上家瞥了我一眼。

若華斯文地壓了口茶,又看着我笑。他大抵很喜歡對我笑,我大部分時候見他都是這副樣子,也不知他為何那麼愛笑。

……但好像也不對。我偶爾見他對着朝臣,雖然也很溫和,但神情往往淡淡的。

我心不在意地丢出去一對索子,又咔咔砸下幾張萬貫,牌走得極快,然而最後手裡隻剩一張最小的文錢,死活走不出去。這一把當然是輸了錢。

另外三家都眉開眼笑,對我道:“小娘子不要太自滿,夢當不得真呐。”

我撇撇嘴:“再來!我就不信了。”

若華對我道:“适可而止,别太上瘾。”

陪他喝茶吃幹果的人道:“華公子可真疼你家娘子。”

若華歎氣:“沒辦法,娘子任性,隻能寵着。”

我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他怎麼還跟着演上了呢?

我不理睬他,撸起袖子開了下一局,照例輸了個底掉兒。連輸三盤後,若華對我道:“差不多可以了。”

我可憐巴巴看着他。

那個和小二對過眼神的人勸說若華道:“哎呀,既然疼愛小娘子,就要讓她玩得盡興嘛。”

我盡可能擺出小狗一樣的眼神,繼續盯着若華。

若華攤手:“好吧,玩吧,先說好,最多一千兩,多了不給了啊。”

一千兩銀子足夠買下一處京城的宅院,他一副揮揮手就讓我敗家掉的樣子,不由地讓屋内的人側目。我依舊打得很爛,但這一盤卻赢了錢,我頗為歡快地拍了拍手:“時來運轉了,再來一盤!”

剛才是我對家給我放的水,很明顯這位就是賭坊的人了。我跟若華演得成功,他們約莫覺得我們是塊可以宰的肥肉,輕易不肯放跑了我,就先給了我一點兒甜頭,讓我繼續玩下去。

他用輕松調笑的語調對我道:“娘子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咱們要不要玩大一點兒?”

我也跟着笑:“大一點兒是多大?”

“都推了吧。”他指了指籌碼,“咱們一起。”

我毫不在意地随手一推。

“娘子爽快!”他拍了桌子,也跟着把籌碼一推。

屋内的氛圍被帶了起來。旁邊的人看這架勢,也跟着多掏了錢。我笑道:“我今天真的手氣好,你們一會兒别哭鼻子。”大家哄堂而笑。

這勉勉強強算是我最後的忠告。因為這一把開始,我和之前出牌的路數完全不同了,甚至開局之後我都沒有再說話。小小的屋子一瞬間寂靜了下來,仿佛所有人都意識到有什麼變化在發生。我摩挲着手上的紙牌,沉靜地出招,穩、準、快。

當年我爹教我打葉子戲,一邊教一邊說,宮裡打的沒意思,各宮娘娘邊打邊笑,邊笑邊鬧,但真正上了桌是沒功夫笑的。葉子戲的重點在算牌,你起手拿到牌,就可以算出一個模糊的勝率,然後随着每一次出牌,桌上的明牌越來越多、衆人手中的暗牌越來越少,而你計算出的數字也越來越準确。

這一局結束時,我不僅赢回了之前賠的一千兩,還賺走了剩下三個人手中的錢。桌上的籌碼堆成了小山,我卻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對着若華道:“哎呀,都打累了,不然咱們回家吧?”

“好。”若華也随我站起來。

“慢着。”我對面的人擡手,攔住了我,“手氣這事兒,難得來一回,小娘子怎能這般浪費?”

“哦?”我挑眉,“那你說,怎樣才算不浪費?”

“小娘子何不去試試九州盛筵的雅間?”那人對我循循善誘,“小娘子已經赢了這麼多錢,今日也不怕輸了。能進雅間的都是高手,非日赢千兩而不得入,能與高手切磋,這等機會,我若遇到了,可不想錯過。”

我點點頭:“還挺有趣,那就去吧。”

我被小二恭敬地請去了“雅間”。這“雅間”一點兒也不雅,倒是可以用金碧輝煌來形容,到處都貼着燦爛的金箔,地面鋪着琉璃地磚,幹淨得能映出我的倒影來。“雅間”裡幾乎沒有女客人,脂粉味濃郁的漂亮姑娘們兩指捏着團扇,圍在男賭客的周圍,見了若華進來,便立刻有人往上迎。

若華側身必過,讓那女人撲了個空。我起了玩心,繼續演道:“你想當着我的面吃花酒?我可不依。”

他一愣,往我旁邊一站,故意歎了口氣:“家有悍婦,不敢胡來。”

我切了一聲,心想,我就算嫁了人,也必不會是個悍婦。

我被小二引着上了桌,開始摸牌。若華湊到我身後看我調整手中牌的次序,看得很認真,跟我咬耳朵仿佛在商量戰術,實際上我倆小聲嘀咕的卻是——

“太子殿下,皇上和皇貴妃娘娘都沒往東宮送畫像麼?”

“送過。”他答道,“不過我沒挑中。”

“你眼光可真高。全京城閨秀的畫像都得往你那兒送吧?就這樣還沒挑中?”

若華搖搖頭:“我喜歡的人,不可能會在上面。”

我“哇”了一聲,低低問道:“你不會看上什麼民間女子了吧?連選秀冊都進不了的那種?”

他好笑地看向我:“我哪有機會接觸什麼‘民間女子’?”

“也是。”

我倆嘀嘀咕咕之間,我一直在赢錢。才開始認真打時我還很慎重,但慎重了沒兩盤,便知這些人的水準也就一般,遠不到平日我和我爹玩的程度,更何況我輸了也是若華買單,便更加放松了起來。

流水一般的籌碼從我這兒來來去去,但終是越堆越高。許是我嚣張過分了,待到我手邊的籌碼堆到了近萬兩時,九州盛筵的人繃不住了,接連換人上場。最後,他們請來了一個着長衫戴圓帽的男人,說要向我“讨教一下牌技”。

我道:“我向來是個見好就收的人,現下我不想賭了,天子腳下,你們還能逼我賭不成?”

那圓帽男人道:“怎敢?我們都是開門迎四海八方客,誠字第一。但小娘子今日一下子赢走了我們賭坊近半年的利潤,我也不好和東家交代。這樣,小娘子就算給我一個面子,最後再陪我賭一把,我也準備了一萬兩的籌碼,若都輸光了,絕不會再有人攔小娘子。”

若華打量起那個圓帽男人來。

我把玩了一下手中的丹蔻,道:“好吧,你誠心誠意要賭,我就陪你玩玩。但我還要早些回家為夫君洗手作羹湯,不過萬兩而已,我們不妨賭快些,一局定勝負,何如?”

我這番自大和敗家的口氣,成功地把雅間的客人們全都吸引到了我們這桌。我周圍被圍得水洩不通,想來東宮的人便混藏其中。

自然會有人把圓帽男人的樣子記住、描繪下來,去打聽他的身份和産業。

圓帽男人思忖了一會兒,終是點點頭:“好,一局就一局。”

賭神霄月登場=3=

很多年以後,斐斐是個不着調的老爹,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教霄月。

21.10.6更新

第八章

賭局重新開始。這是最後一局,總計兩萬兩的籌碼,九州盛筵一整年的利潤。周圍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無人敢打破這份甯靜,場面上隻剩下摸牌和出牌的聲音。

我心想這局赢了輸了都不要緊,反正都下不了台,若華敢讓我賭得那麼大,想必早就想好了該如何收場,我隻管賭便是。但我也絕不敢掉以輕心,每一張牌都計算到位。

突然之間,我感覺到了不對勁。

——圓帽男人出的對花中,有一張我沒有算到的牌。

我皺着眉看向他,遲遲未動,他鎮定自若,對我道:“娘子怎麼不出了?”

我把手牌反扣在桌上,往椅背上一靠:“你出千了。”

他依舊面不改色心不跳:“小娘子,講話是要拿證據的。”

“我當然有證據。”我指了指他剛才出的那張牌,“這張重複了。把你手上的、我手上的還有桌上的全部清點一遍,這張牌是多出來的,或者替代了别的一張。”

若華不動聲色地站在了我身後,施施然道:“封存現場,報官吧。金額這麼大,直接請京兆尹府的人過來如何?”

圓帽男人的臉色立刻變了。他壓低嗓音,用威脅的語調對我們道:“二位客人若要存心找事,我們賭坊也不是吃素的。”

我瞧賭坊的夥計正要趁我們說話的功夫去動桌上的牌,于是抽過若華手中的折扇就往他的手腕上重重丢去,他猝不及防“哎喲”了一聲,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移了過去。

“自己心裡沒鬼,動什麼牌?”我嗤道。

旁邊的客人開始騷亂起來。

“我也看見了,這個人分明是想動桌上的牌!”

“賭坊真的出老千了?我剛剛沒看到啊。”

“廢話,人家的手速當然快了。若給你看到了,還能吃這行的飯麼?”

議論的聲音此起彼伏,也再沒人膽子大到敢破壞現場證據。那圓帽男人的眼珠轉了轉,姿态又變得恭敬了起來:“想必是一場誤會。二位客人,咱們這局既然無緣賭完,那便作罷吧。小娘子原先赢的一萬兩,自然可以原封不動地帶走。小人恭送二人。”

說罷,便要讓夥計送客。

“等等。”若華擡手,絲毫沒有買帳的意思,“這件事不可能輕易算了,我還非要去京兆尹府說道說道。如果是誤會,我自當給這位掌櫃賠禮道歉,順便将這一萬兩原樣奉上。怎麼看你都不虧,為何不肯跟我走這一趟?”

圓帽男人挂上了一個虛僞至極的笑容來:“這位客人,這賭坊也并不是在下的産業——謝章趙秦四大家,想必您是聽過的吧?”

若華也跟着笑:“哦?不知你主子是哪一家的?”

圓帽男人道:“有些事情,知道太多并不好。在下勸您見好就收吧,大家都少些麻煩,畢竟時間寶貴,不是麼?”

我一見這兩人要開始拉鋸戰了,便覺得有些無聊。我看了眼若華,用眼神示意我在外間等他,于是便走出了雅間。

有個小二跟上了我:“這……娘子這是?”

“哦,我有些渴了,你先給我上壺茶吧。”

他呆呆看着我。

“不過有點兒糾紛,連茶也不上了麼?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我問他。

他大約看出了我和若華都是刺頭,趕緊去給我沏茶了。

我在外間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壓了口小二送上來的凍頂烏龍,靜靜等着若華那邊結束。若華的心思當然不難猜,把這個掌櫃的弄到府衙去,都無需他動手去查,對方的身份自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連在京中有什麼産業、經手過哪些交易,都一應走正當程式調出,速度極快,甚至不會給人反應的時間,痕迹自然也就無從抹去。

這掌櫃今日碰見若華與我,也算他倒黴。

我無聊地觀察着四周,發現這外間和好幾個回廊相連,有一條通往裡面的包廂,有一條通往雅間,還有一條我沒去過。突然間,我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我沒去過的那條回廊轉角處走了出來。

我手上的茶杯凝滞在了半空中。

韓奚仲也錯愕地看向我,似乎完全沒想到我會在這兒。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就大踏步朝我走了過來,蹙眉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幹脆反問他道:“你又為何會在這兒?”

“霄月,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他的語氣有些生硬,讓我不是很痛快。我心想我去哪兒也犯不着他來管,他用什麼資格來管我呢?我曾經希望他有這個資格,都表現得那麼明顯了,但那會兒是他自己不要。

我是第一次那麼喜歡一個人,第一次那麼認真去看一個人全部的文章,一邊校對,一邊絞盡腦汁地想見到他的時候該跟他說什麼話,和他讨論哪一段比較好。

我這時才恍然意識到,韓奚仲這麼聰明,早就知道我是謝相的女兒,那恐怕更早一些、早在我剛剛接近他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我喜歡他。

我們的相見并非偶遇,而是我特意安排,他其實什麼都知道,也什麼都不曾回應我,直到張小姐出現的那一天,我才自己走了。

這麼一想,我心裡蓦地就有些疼。我真是有點兒腦子不清楚,才把自己搞得那麼卑微。

我自暴自棄地對他道:“我就是來賭錢的,剛赢了他們一萬兩,還識破他們出千的手段,現在人都在裡面鬧。韓大人有什麼指教麼?”

“你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情?!”他滿臉都是詫異。

“什麼事情?”我直直看向他。

他半天沒說出話來。

“我替你說吧。傷風敗俗,不知廉恥,沒有教養……反正差不多就是這種話。你的張小姐對外傳我抛頭露面的時候,我聽到的也是這些話。”

“我……”

“夠了。”我把茶碗往桌上一扣,“我都聽膩了。”

就在這時,九州盛筵的門外被官差團團圍住。京兆府的人沖了進來,高喊着“官差辦案、禁止喧嘩”,整個屋内烏壓壓全是官府服制,若華和九州盛筵的人也都從雅間那頭的回廊裡出來了。

在看見若華的那一瞬,韓奚仲再次怔忪。

若華也越過許多人,遙遙地看見了我與韓奚仲。他的視線随即移到了我身上,似乎還有些許擔憂。我偏過臉,錯開了他的目光。

他擠過人群,走到我身邊來。

“太……”

韓奚仲剛要行禮,若華立刻示意他噤聲。

若華低頭問我:“怎麼了?”

“沒怎麼。”話一出口,我就聽見了自己沙啞的嗓音,和其中藏也藏不住的委屈。

真是丢人。

“我叫人送你回去。”若華對我道。他的臉色極為不悅,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若華生氣。

而後他轉向韓奚仲:“你今日什麼也沒看到。”

若華自行處理接下來的事情,我則乘東宮的車馬回了家。圓帽男人沒了解我一個當事人為什麼說走就走,可我和若華都懶得理他。我自覺圓滿完成了東宮交代給我的任務,可以兀自回家傷心去了。

回府後,屋外已是近黃昏,我把娘親在院子裡埋的桂花釀挖出了一壇,抱着酒壇子,在院子裡自斟自飲。而後夕陽逐漸下沉,藏青色的幕簾緩緩挂起,月亮探出了頭,慢慢地升上高空。

我借着院子裡一地的月光,舉着酒杯,對影成三人。

說來也怪,我爹娘的酒量都極好,霄宸也是千杯不倒,偏生家中隻有我是個不中用的,往往沒喝多少就上臉。娘說我這是随了外祖母的酒量,還說陳家人酒量都差,不過勝在酒品好,不至于發酒瘋。

此回我也果不其然很快就倒了。腦袋嗡嗡地發懵,小院中的桂花樹也模糊了起來,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篩落下來,像是一地的銀色在流淌。耳邊是輕柔的晚風,像是低聲吟唱的搖籃曲。

我恍然間想起了自己初見韓奚仲的那一日,他騎馬自梅樹下而過,竟比我想象中的還要驚豔。周圍皆是官差開道、萬民齊賀,我卻隻能看見他一人,仿佛整個世界都很安靜。

又想到他白日對我的指責……頭更疼了。

迷蒙間,我瞧見了一個清朗的身影,正簇着眉,在對我說話。

“霄月?霄月。”

“……太子殿下?”

——他怎麼來了?

哦,也很正常。他在宮外沒有府邸,出宮的時候多半夜宿我家,隻不過這兩年來得少了。但他要來,是從不會有人攔的。

如此看來,他的事情已經辦完了。

“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喝酒?”他低聲問我,卻又自問自答道,“因為韓奚仲麼?”

我啞口無言。怎麼我的心思他都知道?

他頗有些好笑地看向我:“霄月,你到底喜歡他什麼?”

我歎了口氣。

大抵是腦子真的不好使了,我居然開始向太子殿下訴苦。我從雲中君那篇詩文開始講,甚至講了許多我從未對旁人說過的事情。比如我曾經作詩迎合過他的那首詩,甚至和他通過信件,他亦給我回了信,說是“殿試見”。

隻是那日沒能見到,我這才托了夏時筠去幫我定酒樓看進士遊街,最後還給若華知道了這件事,讓我相當長一段時間都好不自在。

“他大抵以為我也是今科的試子,還說以我的文才,肯定能走到殿試。我哪能摻合什麼殿試?便約他殿試後在護城河畔見。”我回想起那一天,萬般滋味湧上心間,以至于沒注意到太子殿下的表情,還在自顧自說着,“但我沒能等到。後來我才知道,他殿試答得太好,據說一散場就被衆人簇擁着去慶功了……是了,那日我還遇見你了,你也在等人。你等到了嗎?”

可他隻是愣愣地看着我,嘴唇微張,滿目皆是錯愕。

“你說……什麼?”他的嗓音有些喑啞。

我眨了眨眼,隻覺得視線一片模糊,他逆着一片銀輝,身影像是化在了光芒裡。

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坐在河邊的石階上,月涼如水,水中映月。溫度漸漸低了下來,可我還坐在那兒,固執地等待着,結果沒等到韓奚仲,等到的卻是東宮的車駕。若華掀開車簾,揶揄地問我是不是在等哪位風流才子,搞得我臉紅了好一陣,我反過來問他,他卻不說自己在等誰。我琢磨着和太子殿下在同一處等人,是一件挺尴尬的事兒,最後灰溜溜地走了。

一想到此事,尴尬感又湧了上來。

啊,真是悔不當初。

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然,我又灌了自己一口酒,卻被他奪過了我手中的酒壇。

——這是要做什麼?我一臉懵地看向他。

他卻抽出一塊帕子來,在我的嘴角邊輕輕擦了擦。因他湊得極近,我的目光終于聚焦,對上了他溫和俊朗的面孔,而那張臉上竟多了分鄭重,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

他對我道:“霄月,我弄錯了一件事情。”

“啊……?”

“不要緊,還來得及。”我聽他的聲音,仿佛下了什麼決心。

21.10.8更新:

第九章

宿醉醒來,我整個人頭痛得不行,懵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昨天我都跟若華說了什麼來着?!

要了命了,我為什麼要拉着他說我有多喜歡韓奚仲?!

悔不當初。真真悔不當初。但轉念一想,我在太子殿下這兒悔不當初的事情可太多了,大抵我命中該有此劫……

丫鬟們跟我說,若華昨天夜裡便離開了,走之前還叮囑他們好好照顧我,今兒早上東宮差人送了兩萬兩的銀票來,說是昨日九州盛筵認栽賠錢了,這都是我赢回來的。

我屋裡的大丫頭翠竹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在說“小姐你居然去賭錢,想不到啊想不到啊”……

我聽罷,恨不得鑽進縫隙裡,或者當鴕鳥把臉埋起來。

下午的時候,宮裡有人遞來文章,說是要辦茶會。宮中茶會和九公主那種花宴完全不是一個級别。茶道本乃大雅,本朝時興烹茶,烹後再分茶,分得好的,能在茶碗上做出一副畫來,當真是風雅中的風雅。宮中的茶會一年一度,往往連皇上都會到場,朝臣們皆要現場烹茶,還要排出位次來,第一名有重賞。

茶會不是過家家,往往皇上的言行之間,便能看出其态度。喜歡誰,不喜歡誰,想提點誰,又想敲打誰,都在對一杯茶的品評之間。是以京中的大人們都極為重視,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準備。

不過我不大想去。我隻想當鴕鳥。

太丢人了,我覺得我起碼三個月不想見若華……

誰知當天,我爹下朝回府後,對我歎道:“霄月,風雨欲來啊。”

“發生什麼了?”我問道。

“二皇子被差去江南督造橋梁,如今大橋落成,皇上欲在茶會上封賞他。”我爹微微蹙眉,“緊跟着,今日有人去禦書房密參了若華一本,說他出入賭坊酒肆,還鬧到了京兆府衙去。”

我一愣。

二皇子黨這是翅膀硬了?

“那怎麼辦?”

“皇上還沒責問,目前看,是不打算問。”

皇上确實看重若華。在襁褓裡就封他為太子也好,擇我父親為他當老師也罷,至少從現在來看,皇上從來就沒有動過換太子的心思。

但印象已經留下了,皇上肯定會派人去查。這種事情也不會隻出現一次,前陣子二皇子黨拿我的事發難就是一種進攻,積少成多,難免皇上不會有想法。

我想了想,這趟茶會我還非去不可了。

茶會當天,我讓翠竹把我壓箱底的衣服和頭面都翻了出來,可能一年到頭也就打扮這麼一兩次,還是稍微用點心。

頭挽高雲髻,眉心貼花黃,全套鎏金點翠,一身寶藍宮裝。全部穿戴完就花了半個時辰,上妝又花了半個時辰。

翠竹對我道:“小姐平日裡就是太疏于打扮自己了,如今裝點起來,當真是貴氣逼人,好看極了。”

我對着屋裡那面全身西洋鏡打量了一下自己,總覺得還是缺了點兒什麼,想了想,又對翠竹道:“把皇貴妃娘娘贈的那支花勝給我戴上吧。”

“是。”翠竹取來了那支花勝,簪在了我的發間。

若華帶來的這支花勝确實漂亮,而且濃淡皆相宜。倘若素素挽個發髻,略微妝點上便很好看;但若珠翠滿頭,它作為翠中一點清麗,也很好看。

皇貴妃娘娘眼光可真好。

我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帶上東宮送來的銀票,咱們進宮。”

宮中人潮湧動,席間人聲鼎沸、熱鬧非凡。當我拖着搖曳的裙擺入席時,周遭嘈雜的聲音突然安靜了下來。

“平樂郡主到——”

伴随着小太監尖細的嗓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穿過人群不斷往前,人流自動為我開了條道路來。我許久不曾以這副姿态在這種場合露臉,還好還好,如今倒沒有什麼不習慣。

四周全是熟人。我直視前方,餘光中,我瞥見了韓奚仲的身影,但又匆匆略了過去。

皇上坐在高台上首,朝我笑道:“霄月來了?快到朕身邊來。”

若華就坐在他左手邊,身着朝服,頭戴太子冠冕,身姿挺拔,溫雅從容,如同雪松一般。

我揚起一個早就練習好的明麗笑容:“舅舅!霄月給您帶了禮物!”

“哦?你給朕帶了什麼?”

“先說好,舅舅不能說我。”

“這孩子。”他笑了笑,“朕何時說過你?”

我提着裙擺小跑到他旁邊去,先行了禮,然後掏出了袖中的銀票來。

“霄月近期給新的話本取材,去了趟賭坊,赢回了這些錢。我朝與北漠常有戰事,軍中需要用錢,臣女這是意外之财,自當捐于國庫。”

我喜歡寫話本的事兒并不是秘密,皇上還讓宮中改編成戲文來演,我每年進獻一個故事早已是慣例。

皇上接了我那銀票,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倒是皇貴妃先開了口:“你倒厲害。還記得當年你赢回了一整盒的金葉子,各宮都被你赢光了家當。”

我摸了摸鼻子。

她又問:“這次寫的什麼故事?怎麼跑去賭坊了?有人跟着的吧?”

“想寫個有趣的喜劇,博各宮娘娘們一笑。賭坊這個地方,每天都有大喜大悲發生,正适合取材嘛。”我朝她撒了個嬌,“但那九州盛筵可不是什麼好地方,那掌櫃牌技不如我,居然還出了老千,我氣不過,去求了太子殿下幫我,把他押到京兆府衙去啦。”

“哦?”皇上淡淡看向我,“還有這等事?”

“我本不想驚動殿下,但那個掌櫃居然問我有沒有聽說過‘謝章趙秦’四大家,意思指他背後有靠山咯?真真是膽大妄為。後來太子殿下讓我回去了,再後來,九州盛筵就認栽給了銀票咯。”

謝章趙秦四家,如今三家的人都在這小小的高台之上。我作出一派天真姿态,皇上的目光卻沉了沉。

“若華,你是如何做的?”他發了問。

若華回道:“聽霄月說完後,兒臣擔心此事如洛陽崔政案一般,背後利益盤根錯節、牽扯甚廣,便讓人封存了現場,請那個掌櫃去了趟京兆府衙。不過京兆尹沒能審出什麼來。那人說自己沒有什麼靠山,隻是覺得霄月一個弱女子好欺負,說了這番話來蒙她的。一到府衙他就怕了,最終賠錢了事。”

皇上點點頭:“謹慎些不是壞事。但以後這種事還是要知會一聲,省得給有心人利用了。”

“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皇上這番話顯然意有所指,但旁邊的趙貴妃倒是神色如常,還誇我今日這身衣服甚是好看。

皇上又看向我,臉上帶着笑:“霄月,你的禮物朕收到了。你又去京郊救災,又捐錢給國庫,不愧是我朝巾帼女兒。隻是賭坊這地方,以後還是少去為妙。”

“也就這一次,下次不敢啦。”我立刻賣乖。

“回頭戲不好看,朕要罰你的。”皇上揶揄我。

“一定好看!”我滿口保證。

席間變得其樂融融起來,誰都能看出皇上心情好。

趙貴妃突然搖着扇子道:“謝家三姑娘是不是明年出嫁?”

“是,明蘊姐姐的婚期定在明年六月。”我答道。

“霄月的事兒也該考慮考慮了。”趙貴妃執起我的手拍了拍,又對皇貴妃道,“姐姐也可以替她物色一下呀。”

皇貴妃沒接話。

皇上道:“太傅和長公主都不着急,你急什麼?”

趙貴妃笑笑:“他倆舍不得,便把霄月捂在家裡,恨不得捂一輩子。小輩中皇上最疼愛霄月,臣妾也是思皇上所思。”

這話頭起得不好,我可完全不想聽,趕緊找了個茶會要開始的由頭告了退,回到了下面的席上。

沒過一會兒,茶會正式開始。我不參與烹茶和分茶,隻是旁觀大家拿着器具一頓叮叮哐哐,有人在其中做了江山圖,也有人做美人圖,反正怎麼複雜怎麼來,方能顯出自己分茶的水準來。

時間到後,皇上挨個兒品評。若瑾所作圖案自然是江南大橋,皇上也自然極為誇贊,說若瑾此番辦事周到,“可堪封王”。這還是繼太子确定後第一個皇子被封王,趙貴妃笑得如沐春風。

但得了第一的人,我卻完全沒想到。

——竟是韓奚仲。

“這幅‘禾谷圖’作得好,心系民生,立意極佳。”皇上贊許道。

烹茶、分茶本不是寒門子弟可以日常接觸到的,通常都是官宦人家的孩子才能自幼練習,韓奚仲居然可以做得這麼好?當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皇上接着道:“你的文集,朕閑暇時亦有翻閱,所思所述,由點及面,即小見大,的确寫得好。”

韓奚仲臉上一點兒自滿都看不到,隻是恭恭敬敬地跪地謝恩,不卑不亢。他這副姿态更讨皇上喜歡。我聽到旁邊有老臣小聲嘀咕:“真是有點兒像當年的謝太傅。就連聖眷也是。”

我有些落寞地偏過臉。

他讨皇上歡心,自然是極好的事情。他不喜歡我,是我和他沒有緣分,但我還是希望他能步步高升的。

不過他自然是會步步高升的。他今日這幅‘禾谷圖’定是花了心思,也不知私下練習了多久,可見他不是迂腐之人,是存着往上走的心思的。

21.10.10更新

第十章

品完茶後,有人提及,未央宮的櫻花開了,不如移步去賞櫻。

據說在我很小的時候,皇上從江甯城的雞鳴寺移栽了一棵古櫻樹到未央宮,古櫻灼灼,帝甚愛之,旁人不敢随意觸碰。而後,皇上似乎又覺得單調,又栽了一些同種的櫻樹在四周,如今十幾年過去,小樹苗也長成,枝葉茂盛,每逢三月,便是早櫻飄雪的勝景。

皇上對這個提議點了頭,一群人便熱熱鬧鬧地往未央宮湧。我小時候看了許多回,便沒有多興奮,隻是跟着人流走在最後面。橫豎我今天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不需要再出什麼風頭。

韓奚仲不知為何,也落在了後頭,竟跟我同行了。

我略微思忖,大抵他剛才也出了大風頭,而他在朝中根基尚淺,還需低調行事,于是此時故意脫離了大隊人馬。

我倆就這樣并排走的。他偏過臉看向我,眸光略暗,低聲對我道:“那日的事兒……抱歉。我并不知道其中緣故。”

“沒事,都是誤會,不提了。”我也覺得當日的自己實在有些失态了,便不大想繼續提起,幹脆沒話找話,“韓大人近來如何?”

“不太好。”他搖搖頭。

我有些不解。據我所知,他在吏部好得很,很得上官賞識,事情也辦得不錯。

他卻對我道:“我惹一個人生氣了。”

“是麼?”我微愣,“什麼人?”

——他遇到麻煩了麼?

他頓了頓,神色有些複雜地看向我:“一位女孩子。”

“哦……”我心裡微微鈍痛,“為什麼?”

“當時心裡有過不去的坎兒。”他的嗓音低沉,“也以為來日方長。”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着實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想起上次在熙春樓裡他對我說的那番話。其實他對張小姐也是有情的吧?他隻是說張家有自己的小盤算,這是他過不去的坎兒。但他和張小姐青梅竹馬,也是實打實的兩小無猜、情真意切。

他以為來日方長,但估計還是惹張小姐生氣了。

我踢了踢腳下的石子,終是盯着地面道:“有些事,你也不必太過在意。”

“為何?”他問我。

“既然兩情相悅,自然會來日方長的。”

“是麼 ?”他擡眸看向我,眸光似乎亮了一些。

“嗯。”我點點頭,朝他笑笑,隻是笑容略微苦澀。

我可真是個笨蛋,還以為他在吏部受了誰的欺負,惹了哪位大人,還想着要不要幫他找回場子。

難怪夏時筠老說我笨,真不是沒理由的。

不一會兒便到了未央宮。整個皇宮裡最大的殿宇群落便是這未央宮,被稱為“宮内之宮”,聽名字便知道裡頭地方之大、設施之完善。未央宮是當年我母親擔任攝政長公主時皇上為其所建,如今外頭流傳的也都是野史傳說了。

我對我母親權傾朝野的風流歲月所知不多,隻知我爹曾經看我埋頭寫話本,也不知怎的,突然感歎道,這些傳奇小說裡總有才子偷看佳人洗澡的橋段,倒也是源于生活。我當時心想,我可沒寫過這麼爛俗的橋段。

後來我意外發現,未央宮裡有個偌大的澡堂,比皇家别院的溫泉湯修得還要漂亮。

……我頓時明白了些什麼。

想不到爹爹你居然是這種人……

後來我娘搬出了皇宮,這未央宮便再沒有主位,隻有皇上每旬會去住上一兩天。我娘當年處理政事的披芳殿,如今也歸了尚宮娘娘。

忘了說,宮裡沒有皇後,先皇後因二十年多年前的丙申之變遭到廢黜,而後皇上再也沒立繼後。宮裡大小事務都由蘭尚宮負責管理,而妃嫔則由皇貴妃娘娘統轄。

整體來說,尚宮娘娘管事,皇貴妃娘娘管人。不過皇貴妃娘娘性格淡泊,真正管人的通常是趙貴妃。

尚宮娘娘年輕時被賜婚給了骠騎将軍,而後生了二子一女,夏時筠就是那個小兒子。大抵小兒子總是要更受寵一些,是以也略為無法無天,最後被尚宮娘娘打包丢去東宮,給太子殿下當了伴讀,這才開始消停。

此時此刻,未央宮的櫻樹下,夏時筠臉上神采飛揚,一眼可見的心情好。

花樹之下,單膝跪地行軍禮的,是我弟弟霄宸。

“末将參見陛下、太子殿下。”他擡首,仿佛整個星河都在他那雙桀骜不馴的瞳孔裡。一年多未見,霄宸比以前更俊逸了,軍中磨砺一年,他周身的氣質亦凜冽了起來,我琢磨着今晚京中的姑娘們又該睡不着了。

“聽聞你剛進京就快馬入了宮,朕便不怪你來遲了,自罰三杯即可。”皇上的心情也很好。

這個,怎麼說呢。果然我弟弟回家,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也不對,可能我爹才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霄宸剛起身,夏時筠就已經用胳膊摟住了他的脖子,整個人都挂了上去:“回來怎麼都不說一聲?”

他皺眉:“我回來還要跟你彙報?”

夏時筠“啧啧”了兩聲:“你們姐弟倆怎麼都一個德行?上回我問霄月,她也這麼回我。”

霄宸聞言,越過人群擡頭看向我,目光非常冷淡。

很快,他又看向了我旁邊的韓奚仲,眉梢一挑,眼神變得更加凜冽。

韓奚仲略微蹙眉。

“我弟弟。”我低聲道,“呃,脾氣不好,你别介意。”

我經常感歎老天不公,讓我弟弟繼承了我爹娘的絕頂美貌和絕頂聰慧,甚至還有一等一的刻苦,對比之下我就顯得很廢柴。我謝家出了幾代文官,他是唯一一個自幼學武還從了軍的,不過他從軍絕非家中安排,反倒是他一言不合就跟我爹對着幹,吵完架收拾包袱就投身西北軍營了。

而後霄宸和夏時筠一前一後地朝我走來,霄宸拽住我的手腕:“走了。”

我略帶歉意地看了韓奚仲一眼,然後被霄宸一路拉到了角落裡。他攬着我的腰,足尖一點,就靠輕功把我帶上了屋頂。目之所及之處人頭攢動,我們藏在花樹的後頭,不太容易被發現,也沒什麼人會在這時往上看。

“他就是那個韓柏?”霄宸的語氣不善。

“你這一年半裡離京幾千裡,怎麼這種事情你都知道?!”

“呵。”他嗤了一聲,“比太子殿下差遠了。”

“君臣如何相比,你這比得很不合适!更何況你這是做什麼,一回來就對長姐興師問罪?”

“好啦好啦别吵了,霄宸擔心你嘛。”夏時筠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了一包栗子,還燙手得很,顯然是剛剛火裡烤過的。他大大咧咧擠到我和霄宸的中間,拽着我倆一起在屋檐上坐下,然後開始剝栗子。

“霄月一個。”他剝好一個塞我手裡。

“霄宸一個。”又剝了一個塞霄宸嘴裡,惹得霄宸眉頭一皺,但還是吃了。

“我一個~”第三個歸他自己,愉快得語調都微微上揚。

霄宸的眉頭又挑了起來:“我就很好奇,你是怎麼做到每天都這麼傻樂的?”

明擺的嘲諷姿态。

夏時筠依舊很樂呵:“你回來了,我當然開心啊。”說罷,又往霄宸嘴裡塞了個栗子。

“我不要。”霄宸的眉毛皺了起來。

“小爺辛苦給你剝的!再說了,你不是很喜歡麼?”

霄宸閉嘴了。

我抱着膝蓋往下看,若華正站在皇上身邊和兵部尚書馮遠說話,雖然完全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麼,但若華周身的氣質依舊溫和從容,的确很有太子的風範。

夏時筠剝着栗子道:“太子殿下如今可真是八面玲珑,和以前完全不同了。這位馮尚書性格甚是耿直,曾經堅定不移地認為殿下的性格不适合主位東宮,如今倒是完全倒戈了。”

“不過一直挂着面具也挺累的。”夏時筠又開始感歎,“還好有我們這些人在,不然殿下也太辛苦了。”

“我們?”我一愣,然後看向霄宸,這才反應了過來,“——你?!”

“這麼大驚小怪做什麼。”夏時筠拍了拍我的肩,“霄宸去西北軍中當然是太子殿下的手筆。趙嘯在西北跟個諸侯王似的一手遮天,總得有人盯着他,又不能讓他覺得自己被分了權、遭受威脅,讓霄宸去西北軍就任是最好的選擇——滿京城誰不知道他不聽謝相的話?”

霄宸一臉淡定,而我則徹底呆滞了。

——原來我弟弟這麼早就開始替殿下辦事了啊?!

結果我又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好吧,行吧。”我看了看天,語調發酸,“你們都是太子心腹,就我被蒙在鼓裡,大家青梅竹馬的情誼也就到此為止了,下次吃栗子也不必叫我了……”

夏時筠大驚小怪道:“什麼意思?你居然覺得你不算太子心腹?”

我呆呆捧着栗子:“我也算?”

“可憐我們殿下的一片真心錯付了——”

“喂喂喂!”我趕緊制止了他的危險發言,“話不能亂說!”

霄宸又“呵”了一聲。

像是有感應似的,若華忽然擡頭看向了我們這邊,越過重重的人群與層層疊疊的花枝,瞧見我正在捂夏時筠的嘴。

他起先帶了兩分疑惑,見我倏然收手,他又微微一笑,宛如春風化開一般,好看得萬千櫻花都隻是點綴。

我的呼吸蓦地一滞。

時筠說若華平日裡一直挂着面具。我想,若華在對我笑的時候,應當是沒有面具的吧?

過了一會兒,我見若華離了席,繞開了衆人,往一條小路去了。

又過了一會兒,他出現在了我們坐着的這片屋檐的後面。

“霄月。”若華喊我。

“你怎麼跑這兒來了?”我睜大眼睛望他。

“我來接你。前面人多,被看見了不好。”

若華對我伸出了手,示意我扶他的胳膊。

“我自己可以下來的。”

“我不放心。”他的話語溫和又直白。

我覺得耳朵有點發燒,但還是順着地勢較低的地方跳了下來,若華就在那裡接我,我不太好意思去扶他,結果自己水準不濟,腳下一空,等回過神來時,反倒被他抱了個滿懷。

鼻腔裡都是若華衣服上清清淡淡的雪松香氣,又帶着初春梅花的料峭。我一下子便聞出了這是“雪中春信”的味道,沒想到東宮用的熏香,竟和我喜歡的一模一樣。

他穩穩抱住我,待我落地後又立刻放開,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下意識看向兩位“目擊證人”。夏時筠還在跟霄宸說着什麼好玩的事情,樂呵得很,霄宸雖然依舊不太想理他的樣子,但其實并沒有表現出不耐煩。

“他們沒空看你。”若華對我道。他的語調中帶着狹促的笑意,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所思所想。

我開始思索,我這麼笨、又這麼容易被看穿的一個人,果然是當不了東宮心腹的吧?

蠢作者的碎碎念:

1)若華的改變你們看到了咩?

2)斐斐還不知道自己在閨女眼裡的偉岸形象發生了變化……(蠢作者:沒錯寫這麼爛俗劇情的當然是我)

3)想不到吧時筠是蘭草的小兒子!順便一提,時筠是本文第一小可愛。

21.10.12更新:

第十一章

茶會結束後,霄宸說要去一趟東宮,不與我一同回家,晚上也不用等他吃飯。我掐指一算,他之前不告而别,如今不告而回,回來連飯都不吃,今晚家裡免不了又是一番地動山搖。

還是我娘說得對。我爹聰明一世,有這麼個管不住且專門與自己對着幹的兒子也是正常,老天爺總不能對一個人太好。

回謝府的車馬搖搖晃晃,我支頤淺睡,腦海裡卻反複重制今日的場景。若華的目光越過茫茫的人群,擡頭沖我笑;若華特意繞路來接我,又抱住了我;若華的衣服裡是雪中春信的味道……我總覺得今日的太子殿下和之前有點兒不一樣,之前我們明明不是特别熟悉,怎麼一下子就好像很熟了呢?

難道真是因為我陪他去了一趟賭坊的緣故?人們一起做壞事,比較容易快速建立友誼?這麼說,跟着太子殿下做了壞事,我也就是太子殿下的心腹咯?

唔,邏輯上似乎說得通。但還是覺得哪裡不太對。

突然之間,我覺得情況不大對勁。從宮中一路行至謝府,沿途都是繁華鬧市,為何此時外面會這般安靜?我掀開馬車的簾子,忽然發現前方已經是城郊的小路,而車夫忽然回首,臉色帶着一道骸人的疤痕:“喲呵,小郡主終于醒了?”

下一秒,他就拿一塊布蒙住了我的臉,另一隻手鉗住了我,力氣大到我完全掙脫不開。

——這塊布裡有迷藥!

意識很快就不再清晰,我昏迷了過去。

待到醒來的時候,我的眼前迷蒙成一片,雙手被反綁在身後,整個人坐在一片稻草裡。我拼命眨眼,過了好久再看清楚眼前的場景:一個破舊的茅屋,小到十步便可以走完,角落裡堆的都是稻草,而我便靠在稻草堆裡。

我确實出門不太愛帶仆從,但我在京城裡從不亂跑,我的車駕不是挂着謝府的牌子、就是挂着長公主府的牌子,平日裡隻需一位車夫駕駛,人流自然而然就會避讓開。

——那個趁我不知不覺就換了車夫的人,明知道我是平樂郡主,還劫持了我?

——不,他根本就是沖着我來的。

意識到這一點後,我心下一凜。

陽光透過紙糊的窗戶灑落,空氣中到處都是稻草削,我隻吸上一口,便不受控制地咳嗽起來。

聽見我的聲音,立刻有人粗暴地踢開了門。

是那個刀疤男人。他穿着麻衣短衫,嘴角朝一邊勾起,臉上挂着痞氣且危險的笑容。

“真沒想到,你居然是平樂郡主。瞧瞧你這幅金枝玉葉的樣子,穿得這麼貴氣,施粥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呐?逢場作戲?”

我眯起眼打量他。

“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你還敢劫持我?不要命了嗎?!”我斥道,“現在說出是誰指使你的,本郡主還可以饒你一命!”

我當然是在炸他的話并拖延時間,現在的我手無縛雞之力,他想對我做什麼,我完全抵抗不了。

“我要不要命,不是你說了算的。”刀疤男人嗤笑道。

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歪頭看我:“郡主又怎樣?出門還不是大意得很,輕易就被我截了車。”

接着,他取來一個水囊,對準了我的嘴,直接捏着我的下巴灌了下去。

我一下子被嗆到不行,他卻把我的下颌捏得生疼,硬生生給我灌下了好幾口才作罷。

“咳咳、咳咳……!”我劇烈地咳嗽,眼睛發紅,“你給我喝的什麼?!”

“為了品嘗尊貴的小郡主,需要一些調味料。”他嬉笑道。

我咬住了牙關,感受着身體一寸一寸的變化。全身燥熱,像是要燒起來一般,眼前又不太看得清東西了,世界變得朦胧,耳旁的聲音到依舊很清晰,卻仿佛被放大了無數倍。

就在這時,有兩個護衛模樣的人沖了進來。

“大膽賊人!竟敢挾持平樂郡主!”

他們三下兩下就拿下了那個刀疤男人,拳腳相加,動作極快。現場被清理得極其幹淨,直到另一個人走了進來。

而在他進來後,外面的人卻帶上了門。

我拼命睜眼想要看清他,終于從那身宮中貴人才能穿着的服制上,認出了來人。

“你是……二皇子殿下?”

是陳若瑾。

“平樂郡主,是我。我來救你了。”他扶住了我,在我耳旁低聲道,“我回府的路上看到了你的馬車,既不往謝府去,也不往公主府的方向去,趕車的人又長得奇怪,我就遠遠地跟了上來。沒想到竟有歹人要害你。”

——騙子!

如果他跟了上來,絕對不會等到我被蒙汗藥迷過再醒了、甚至被灌了其他藥物後再出現!

這是一場陰謀!從頭到尾都是他安排好的!

他卻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來,對我道:“平樂,你這是怎麼了?你的臉怎麼這麼紅?”

說罷,他伸出手,要摸我的臉。

“不要碰我!”我低吼着,拼命朝後挪動。

“你的狀态不對勁。”他再次壓低了聲音,語調溫柔,似乎在哄我,“你不要怕,我隻是想幫你……霄月,我也是你的表兄啊,表兄不會害你的,對不對?”

我的意識已經不甚清晰,但還是咬緊牙關堅持着,他每靠近我一寸,我的惡心感就接連不斷地上升,直到他的手終于撫上了我的面龐,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對他着的虎口猛咬了下去!

“啊——!”若瑾吃痛得喊了出來,看向我的目光也變了,“謝霄月!”

我惡狠狠看着他,咬牙切齒道:“倘若你今天動了我,你覺得太子殿下會放過你?!”

脫口而出的瞬間,我自己都感覺到錯愕。為什麼我說的是若華?

“我為什麼要他放過我?”若瑾不再擺出那副英雄救美的溫柔面孔來,“他會很生氣吧?會怒不可遏吧?——可他又能怎麼樣呢?他不能怎麼樣!他隻能眼睜睜看着你被我’救‘回去,看着父皇給我們兩個賜婚,看着你嫁給我!”

“真是期待他的表情,真想把他那張面具撕碎,讓衆人看看那張溫雅面皮的下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若瑾突然笑了起來,“他還能繼續那麼淡然、那麼從容嗎?不可能的。他們都不知道我那位兄長的死穴是什麼,他自以為保護得很好,可惜,一個人真正在意的東西是藏不住的。”

我的心裡一寸寸發冷。

我隻知道,今天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絕對、絕對不會遂了他的意!

“二殿下——!!”熟悉而焦急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随後,有人破門而入。

“二殿下,冷靜,現在不可以這麼做!”來人制止了若瑾。

——是韓奚仲。

我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很荒唐。

韓奚仲顯然和二皇子關系匪淺。是以,他是二皇子的人?什麼時候的事情?我居然一點兒都不知道……呵呵……哈哈哈……我覺得我都快要笑出聲了。是藥物讓人神智不清了麼?

“我沒有跟你說過這件事吧?”若瑾打量着韓奚仲。

“二殿下,你現在動她,會釀成大錯。想想看,謝相連出去赈災這種事情都帶着她,會在意她失身于誰麼?謝家不可能會是以讓她嫁給你,更不可能因為這件事就倒戈到你這邊!”

“你在教我做事?”若瑾眯起了眼。

“臣完全是為了二殿下好!倘若她有什麼三長兩短,長公主怎麼可能會善罷甘休!長公主的手腕我們都沒有領教過,可史書裡都記着呢!你忘了陸家和霍家的血流成河嗎?!”

若瑾似乎猶豫了。

我聽出了韓奚仲的據理力争,但我更聽出了他在拖延時間。

就在他要開始講我娘于丙申之變那年斬首了多少人時,飛馳的箭羽破空而入,一連三根擦着若瑾的臉頰而過,在他的臉色劃出三道驚人的血痕,最後定在了牆面上,發出嗡嗡的铮鳴。

遠處保持着拉弓姿勢的,是我弟弟霄宸。他收了弓,面色鐵青,大踏步向我走來,脫下身上的大衣披在了我身上,把我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又用兜帽遮住了我的臉。

“東宮侍衛已經包圍了這間屋子。”霄宸既是在對我說,也是在對屋内的其他人說。

他裹好我,把我打橫抱起,然後看向若瑾,目光冷峻:“聽聞有流民劫持了我姐姐的車馬。”

若瑾擡眸瞥向霄宸,而後扯了扯嘴角:“是。我先到一步,已經肅清了。”

“那多謝二皇子殿下。我先帶姐姐回府。”霄宸的語氣冷得像冰。

“不送了。”若瑾讓開了路。

我被霄宸抱在懷裡,上了另一輛等候在外面的馬車。朱漆四龍紋宣誓着這輛車馬歸屬東宮的身份,而若華就在車裡等我,臉上盡是焦急的神色。

“怎麼樣?”他問霄宸。

“不太好。”霄宸搖搖頭,把我放下。

我渾身燙得難受,額間發間全是汗,但還是盡全力忍耐着,一聲都不吭。

若華伸出手,似乎想要觸碰我,卻又停在了距離我還有一寸的位置上。

他終是收回了手,對我道:“太醫在往謝府趕了,我送你回家。”

“殿下……”我呼吸沉重。

“怎麼了?哪裡難受?”

“韓……韓奚仲……是二皇子的人……你要……小心……”

他似乎愣住了,怔了好一會兒,而後雙手十指交叉,緩緩靠在額前。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卻發現他好像在微微顫抖。

是我的錯覺麼?因為馬車慌得太厲害?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擡起頭,低低對我道:“我知道。那天在九州盛筵看到了他,我覺得不對勁,就派人去查了。之前……怕你傷心,沒敢告訴你。今天也是他發現了若瑾對你圖謀不軌,趕來東宮找我的。”

“哦……”我略微放心了一些。

殿下知道得比我要早,是好事情。我不在乎他告不告訴我,我隻希望他不要被二皇子算計到。

若華握緊了拳,指節上翻着青白。

他好像很難受,在極力壓抑着什麼。大家都說若華戴着面具,可他真的好累好難受啊,從來沒有人問問他累不累麼?

我雖然燒得發暈,卻還是伸出雙手,握住了他的拳頭,然後一點點把他的手指掰開。我力氣不大,他卻很順從。十指舒張開,裡面是很深的指甲印,像是要嵌進肉裡。

“……很疼吧?”我看着那些印記。

他搖搖頭:“還好。”

“騙人。”我虛弱地笑笑,“殿下……肯定很疼……”

“這裡不疼。”若華看着我的眼睛,“但心如刀絞。”

我微微怔忪。

其實我已經不太能思考了。

他反過來握緊了我的手,力氣大到我指節都生疼。

我記憶裡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霄月,我會讓他們全部都付出代價的。一定!”

若華不下車是因為不能下車,如果他表現得太過在意,那所有人都會知道霄月是他的軟肋。而若華的敵人太多了。

其實他已經藏得很好了,唯一一次暴露是給霄月了請封郡主的時候,但還是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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