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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在默默喜欢你(古言2)

作者:婉晚不晚归

第十二章

回到家中时,我已经彻底烧糊涂了,一屋子都是太医和丫鬟,白胡子的许院正带着两个院判围在我床边上,翠竹一直用冰镇过的毛巾给我敷额头。

屋外传来母亲的怒喝:“我现在就进宫!”

我还在不着边际地想着,我不过区区一个郡主,如今太医院最大的三个官都在我家,这排场是不是有点儿大过了头……

再度醒来,已经是两天之后。

翠竹一见我醒了,立刻把家里人都喊了过来。娘的眼眶有些红,爹爹和霄宸皆一言不发,眉头紧皱。

我喝了口水,轻声笑笑,对我爹和霄宸道:“这会儿倒是能看出你们两个是亲父子,皱起眉来表情一模一样。我睡了这么久,你们没吵架吧?”

霄宸哼了一声。

“看来好得差不多了。”我爹摸了摸我的头。

“宫中怎么样了?”我问道。

我娘的目光立刻冷了下来:“劫持你车马的人已经招供了,是从西北跑到京郊的流民,说是在年节的时候见过你施粥赈灾,记住了你的模样。后来他混入京中,无意间看见你衣着华贵,判断你必定是达官贵人家的子女,一时心有不甘,起了歹念。”

我靠在软垫上,扯了扯唇角:“这话只能哄三岁小孩子。别说我一年到头穿不了一次那种衣服,便是我穿了,除了上下马车,其余时候我都在车里,他如何能见到我?又如何判定我的车驾?”

“二皇子一口咬定就是想救你,劫持你的人也是他抓的。赵贵妃说你烧糊涂了,可能会产生记忆错乱,又说此事不宜声张,对你的名声不好。”我娘冷笑道,“他们倒是面面俱到。”

我爹静静看向我:“紧跟着西北就来了军报。我朝和北漠战事再起,赵啸还在前线抗敌,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不能寒了边关将士的心,因此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无法再追究。”

“哦,意思是哑巴亏,认栽就是了。”我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现在断定,为时尚早。”霄宸看向我。

我笑笑:“没事,这才哪儿到哪儿。二皇子是吧?贵妃是吧?赵家是吧?”

我一个个数了出来,淡淡的笑容亦完全收敛。

“——早晚,我全部都会讨回来。”

虽然我放了狠话,但接下来的日子并不是很好过。第一次遭遇这样的经历,后面一个月里我经常梦魇,梦里是刀疤男人狰狞的面孔,还有若瑾触碰我脸颊的那双令我恶心到极致的手。

有一天深夜,我又从噩梦中惊醒,满头都是虚汗,喉咙里亦干渴得难受。我摸索着去找床头的茶杯,很快有人递给了我。

我一怔。我不喜欢折腾房里的丫头守夜,应当不是翠竹。

接着月光,我瞧见了床边站着的人。他的身影清朗如雪松,身上是雪中春信的味道。

“——殿下?!”我诧异得连杯子都差点没端住,“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来看看你。刚来,马上就走。”若华道,“没想到你屋里没人值夜。”

“哦……”我还有些发懵。

“做噩梦了?”他问我。

我点点头。脑海里还呼啸回放着梦中的画面,我眉头紧皱,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事情,试图将噩梦的记忆驱赶出去。

“是我的错。”若华的嗓音有些沙哑,“我不该把你卷进来。我前脚查了赵啸的产业,他们后脚就对你下了手。”

“要说卷进来,早在他们借我的事情上朝参我爹的时候,就已经卷进来了。”我安慰他道,“不关殿下的事情,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

月光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他沉默地对着我。

“你深夜来我家,是发生什么事儿了么?”我问道。

“确有要事。霄月,你知道这次我们和北漠在边境的战事,是因何而起的吗?”

我略略思索了一下,回道:“去年大旱,北边收成不好,秋天之后闹了饥荒,难民都往京城方向涌,这才导致过年时我随爹爹去京郊赈灾。北漠国土更靠北,又是游牧民族,如今怕是过不下去了吧?”

“没错。正是熬不下去了,才侵犯我朝边境,杀烧抢掠,以求填饱自己的肚子。”若华道,“赵啸行军打仗的功夫的确一流,此番亦应对得当,回击了敌军。但我朝亦受旱灾,军需储备并不充足,特别是粮草吃紧,难以坚持太久。赵啸派人八百里加急送战报回京,希望先议和,但又不能让对方看出是我们打不下去了。”

“这也太棘手了。”我眉头紧皱,“朝廷准备怎么办?”

“父皇的意思是,让老师亲自前往谈判。这也是我深夜过来的原因。”

“……”

我紧紧攥着手中的茶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爹曾在礼部多年,先后出使过北漠与齐国,曾经以一己之力让齐国退兵,回朝后连升三级。如今我爹拜相,但遇到这种棘手的场合,朝野上下第一个想到的,依旧是他。

党争归党争,但在家国利益之前,谁都不会退缩,也不能退缩。赵啸还在前线苦苦支撑,我爹这趟非去不可。

“还有一件事。”若华似乎犹豫了一番,“我可能……也要离京一段时间。”

我一愣。

“多久?”

“少则半年,多则一年。”

“……这么久?是为何事?”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僭越,但我已经下意识问了出来。

若华的嗓音有些低沉:“父皇让我隐姓埋名,去江南府平湖县当县令。我入朝多年,却一直在京中,对地方知之甚少。父皇正值壮年,有意让我外出历练,积累经验。”

我想了想,答道:“从长远来看是件好事,但现在这个时节……”

“京中之事,我自有周密布置。”

“那就好。”

我接着月光,似乎看见他朝我笑了笑,笑容却有些无奈。

“霄月,我不是想听你分析这些的……”

“啊?”我睁大眼睛,有些没反应过来。

“罢了。”他摇摇头。

我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但他似乎不愿多说,我也就没再问。

他说他要去书房议事了,让我好好休息,又掖了掖我的被角。我点点头,却一直看着他,心里涌上了一种莫名的寂寞。

爹爹要去北漠了,一来一回起码三个月,此行亦凶险,我不可能不担心。

若华也要走了,走的时间更长。我突然有些不能想象一年多的时间见不着他,我会怎么样。

其实也不会怎么样。

奇怪……为什么我会觉得那么寂寞呢?

第十三章

一天傍晚,大约是六部下值的时间,我家管事忽然过来对我说:“韩奚仲大人正在外面,想要求见郡主。”

我静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不见。”

管事的正要去回话,我有喊住了他。

“就说我身体不适。还有,多谢他上次救我。”

他替二皇子做事,与我只是有立场冲突,我并不该责怪他,更没立场责怪他。而且无论如何,是他率先发现了二皇子要对我不利,通知了东宫。若二皇子知道此事败露出自于他,定不会放过他的。

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对他道谢。

虽然,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管事的替我传了话,很快又回来了,对我说:“韩大人说,一直在门外等您,直到您愿意见他为止。”

我的眼睫蓦地一颤。

我去找了霄宸,对他说:“你带我上屋顶。”

霄宸正在屋内拭剑,闻言皱眉:“你要做什么?”

“我自己上不去,你轻功好,带我飞上去。然后你要去做什么都行,我呆腻了会叫下人找个梯子把我接下来。”我平静道。

“行吧。”他也懒得多问,放下了他剑,把我往屋顶上一带,自己又下去了。

我找了个屋檐边角处坐下。很快便到了四月,春日正盛,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高处的微风和缓,撩起我脸颊两旁的发丝。我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天地皆静默。

这个高度,正好能看见站在我家门口的韩奚仲。

他也一如我这般静默地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平视谢府紧闭的大门。

我看着他,心想,年少的时候喜欢这样一个人,真是就连时光都是淡淡苦涩的味道。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离开,天色渐暗,日落西山,火红的晚霞渐次流淌,而后夜幕缓缓降临。小厮去门口挂上了灯笼,又劝了他两句,他还是没动。

我也没动。

后来从街外来了车马,上面跳下来一个小童,又请他离去。估计是家里人等急了吧?我记得他母亲也在京城。

他这才跟着车马离去了。近三个时辰的时间,他站在我家门口,我坐在屋顶上,他在等我,却也不知道我在看他。

再见了,韩奚仲。我在心里默念道。

次日,管事的对我道:“韩大人今天又来了。不过没说要见您,只是送来了这封信,说让我交予您,然后就走了。”

我看着上面「霄月亲启」四个字,一时间竟没有打开的勇气。

我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拆了。

里面只有一张纸,内容亦很简洁。一是回应我昨日的“道谢”,说不必谢他,就算被这般设计的人不是我,他也会伸出援手的。二是说他确实帮二皇子做了一些事,但不违理法,亦未深陷其中。

他在委婉地告诉我他不是二皇子的党羽。我一时怔忪,觉得他其实无需向我解释,但突然又有些如释重负。

可是……这不对。

我仔仔细细看了那封信。

韩奚仲亲自送来的,也肯定是亲笔写下的信。这封信的内容之隐秘,一旦被朝廷中其他人看到,恐会酿成大祸,他不可能假借他人之手。

“但是……这字迹不对。”我喃喃道。

我匆忙在屋内翻找了起来。我翻出了韩奚仲赠予我的那本文集,第一页翻开,也小字写着“赠予霄月”,和这封信外面“霄月亲启”的字迹一样。

只是彼时书中扉页的文字很小,又是朝中常用的馆阁体,我没有太注意其形制的细节。

我又翻出了去年我和云中君往来的那些书信——我亦不觉得云中君给我的回信会是他人代笔,可云中君的字迹,和韩奚仲这封信里的字迹,完完全全不是一个人!

我当初给韩奚仲校对的文本,已经是他重新改过、书童誊抄过的,自然不是他的字迹,我亦没生疑。可如今我却恍然发现,我似乎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人?韩奚仲难道不是云中君?!

我想都没想就跑去了沧州文社,让他们帮我调出云中君的文稿。沧州文社的掌柜跟我说:云中君的诗文写得好,早就被人买走加以收藏了,四小姐您也买过的呢,如今文社里没有啦。

我又问他,当初云中君来的时候,他是否见过,长什么样子,他真实身份是谁?

掌柜摇头说,云中君每次只派一个小厮来送文稿,以及送信、取信,殿试之后,那个小厮就再也没来过了。不过那个小厮衣着不凡,不像寻常仆从,想来云中君出身富贵人家。

我整个人一懵。

——出身富贵人家?

——殿试之后,再也没来过?

所以是失去联系了吗?他去年科举之后离京了吗?是他没进殿试,所以我们约在殿试那天,我才没等到他?可他分明文才那么出色……

也是,科举这种一锤子买卖,没发挥好也很正常。

天呐。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原来我自始至终都搞错了人?

我顿时非常懊丧,更觉得荒唐。这都是什么事儿?原来我最初喜欢的那个人,和韩奚仲不是一个人。那我到底喜欢的是云中君,还是韩奚仲呢?

这个问题对现在的我来说,实在有点儿复杂过头了。

那么,那位诗咏残阳时,还能拥有“忘忧苍山末,逍遥天涯边”这种心境的人,现在又在哪里呢?

我奔跑着到了沧州文社,呼吸急促;又慢慢地走回家去,步伐缓慢。

我的身影被夕阳拉得斜长,整个世界都被暖橙色所笼罩,天边云卷云舒,我在广袤的天地间静默地走着,热闹的京城仿佛一瞬间变得安静,也可能是我的心境早已不同。

回到家中后,我得知爹爹离京的日期已经定下了,后日就启程。我开始帮爹爹收拾衣物。北边气候严寒,到了四月也常下雪,我有些不放心,替他带足了冬衣。

我爹笑着感叹:“还是女儿细心。”

又道:“其实出去一趟也挺好,省得和臭小子互相看不顺眼。”

霄宸回来这几天和他已经大小吵了两架,父子俩都是惜字如金的人,彼此讽刺起来也更字字珠玑招人烦。我忍不住道:“爹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非要跟弟弟计较。他也是,从军也就罢了,盛家军明明在云南,他非要去北边……”

目前盛家当家的是我和霄宸的舅姥爷,镇守云南边境的武安侯。虽然如今我知道霄宸去北漠也是为了太子殿下,但还是忍不住想说他不着调。

我爹这时却不同意我的观点了。他耐心对我道:“南边和平,难立战功,霄宸想做出点事情来,就只能去北边。不过他这般不惜命的性子,真像你母亲。有的时候我看到他,就能想象到如果你母亲投胎成男儿身会是什么样子。”我爹突然淡淡地笑了笑,似乎想到了什么很遥远的回忆,“肯定会跟我关系很差。”

“行吧行吧。”我又给他打包了护膝,细碎地叮嘱他,北边寒冷,要注意保暖。

爹爹忽然问我:“霄月,你要不跟若华去平湖县吧?”

“诶?”

“多带几个人。影卫所也有人跟着,会保护你们。”

影卫所还是当初我爹和云南侯府一起为朝廷创立的特务机关,在当年的丙申之变时起了重要作用。太子微服出行,影卫所肯定要跟着,最大程度确保太子安全。

“京中风雨已至,我此时又要离京。朝中党争,北部大旱,边境战事又起,皇上常寻你母亲议政,她也忙不过来。我怕党争再波及到你,倒不如让你跟着去平湖县。你就当踏青游玩,闲了就写写话本,如何?”

我自然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也知道他是担心我,才让我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他见我沉默,问道:“你不愿意去?因为韩奚仲么?”

我摇摇头,无奈地笑笑:“怎么可能。”

反倒是转念一想,跟着若华下江南也不错。平湖县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的,可以驾扁舟一叶,纵横山水,快意人间。

TBC

平湖县副本即将开启~

游(tan)山(qing)玩(shuo)水(ai)

21.10.18更新:

第十四章

结果就是,给爹爹收拾完行囊后,我又开始给自己收拾行囊。

我这要跟着走的决定做得匆忙,而且暂时不知归期,是以我在屋里对着一屋子东西犯愁。笔墨纸砚要不要多带些呢?湖笔、徽墨、宣纸这些,都产于南边,到了平湖县再买也未尝不可。还是多带两本书吧。

打定主意,我就开始收拾箱笼。收到一半,霄宸却敲了我的门。欢快扑进来的是夏时筠,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

夏时筠是真的不把我当外人。他大大咧咧地朝我这儿一坐,就让翠竹给他沏茶,点名了要雨前龙井。他带来的小丫头长得很清秀,一对杏眼又大又圆,两片薄唇紧紧抿着,目光警惕地看着我。最重要的是,小丫头怀里还抱着一把骇人的长刀,是唐刀的制式。

“哎呀,花燃,你不要这幅样子。”夏时筠对那小丫头道,“这是谢家大小姐,平乐郡主!你要负责保护她的哦。”

霄宸抱着胳膊,斜斜依靠在我的门旁,对我道:“影卫所的人。”

“影卫所还有女孩子?”我惊道。

“当年飞鹰大统领捡回来的。”霄宸道,“她武学根骨好,飞鹰大人教她用刀,最后破例让她进了影卫所。毕竟也考虑到偶尔要贴身保护宫中的娘娘们,女孩子比较方便。没想到,率先用在了你身上。”

“哦,我还沾光咯?”我对霄宸侧目。

“我不要!”那个叫花燃的女孩子大声拒绝道,“我才不要保护娇滴滴的大小姐,我可是影卫所的人,我们影卫是圣上的鹰隼!”

我:“……”

我很娇滴滴吗?

“打个商量。”夏时筠冲她笑道,“长公主殿下说了,此行你负责保护大小姐,大小姐平安归来,就给你升小头目。”

“不,我是要当影卫所大统领的!”花燃大声喊道。

我惊呆了。

“好有志气!”我不禁感叹。

她用那双纯净得像小鹿一样的杏眼看向我,疑惑道:“你觉得我……很有志气?”

我立刻点头。

她瞬间变成了星星眼:“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他们都说我笨人做梦!”

“是痴人说梦啦。”夏时筠纠正,“影卫所统领是不能这么没文化的。恰好我们大小姐很有文化,人长得漂亮脾气又好,此行路途遥遥,特别无聊,你没事可以请她教你读书习字。”

“不要。我最讨厌读书了。”

“读书了才能当统领。”

“……”从花燃十分纠结的表情变化,就能看出她内心的挣扎,“好吧,那读一点。”

“你们还真是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我扶额。

我一定是全京城最没架子的郡主了。

看着花燃似乎不抵触跟随我下江南了,夏时筠又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对我道:“此番出行,就太子殿下和你去平湖县,霄宸与我都被殿下安排了要事,暂时没空出京。待京中事毕,我们就去平湖县看你。”

霄宸淡淡瞥了我一眼。

我心想着话应当他对我说,结果却让夏时筠来说,怎么就这么死鸭子嘴硬呢?

“前些日子太子殿下提议让你跟他走,谢相原本不答应,但后来又答应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夏时筠凑我耳边,指了指花燃,“就是因为这个小丫头。她会贴身保护你,晚上睡你房梁上,所以谢相就放心了。”

“其实你爹爹很担心韩奚仲那种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野猪拱他家的白菜,只是假装大度而已。但他断定成不了,与其阻拦你不如顺其自然,你碰壁了自己也就算了。看来一切尽在谢相掌握之中,啧啧啧。”

我:“…………”

霄宸把夏时筠从我身边拽走了。

花燃留我屋内,我与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她一边擦拭着她那柄修长的唐刀,一边告诉我,十年前她的义父执行任务时捡回了她,她也不知道父母是谁,自有记忆起,义夫就教她用刀。

她的义父,自然就是影卫所大统领飞鹰。

她对我道:“其实我今天原本不想来,但义父说你是长公主殿下的女儿,我才愿意来的。”

“哦?这又是何故?”我托腮问她。

“我说要进影卫所,义父不答应,说影卫所从未有过收女人的先例。是长公主殿下说,女人未尝不可担任暗卫,何况我可以在横梁上卧七天七夜不发出动静,影卫所没几个男人做得到。”花燃的语调很骄傲。

我笑笑:“我娘当年垂帘听政,也是无人敢置喙的。”

“听不懂。”她皱眉,“为什么不能‘知会’?”

“不重要。”我摆摆手,“然后呢?”

“我见过一次长公主殿下,就在我正式入影卫所那一天,她特意来了。我很喜欢殿下手上那把扇子。她对我说,若我有朝一日真的当上了大统领,就把那把扇子送给我。”花燃的目光十分认真,似乎带有一丝憧憬。

“哦,那可是件宝贝。”我点点头,“那扇子见血封喉,是件不可多得的近身利刃。”

“我知道呀。我不是喜欢折扇,我是从未见过那样的武器,这才想要的。”

“那你眼光不错。那把折扇上用珐琅垒丝工艺雕刻着千里江山图,是齐国先太后的随身爱物,后由齐国皇帝赠与我娘。”我向她解释扇子的来历,“扇面上的毒,每年要专人骑快马送回齐国重涂一次。”

“是吗?”花燃微微一愣,瞳孔里闪烁着光泽,“这个我不知道诶。”

“是哦,我娘很爱惜的。”我笑道,“她承诺你这个,肯定是因为特别看好你,你一定能当上大统领的。”

花燃肉眼可见的高兴,跟我说这一路上定会好好保护我,还央我教她读书,她想早点当上大统领。

啊,天真单纯的女孩子真好哄。我娘也是过分,居然拿一把扇子吊着她。

三日后,东宫的车驾再一次出现在我家门外,不过这次来的这一辆马车非常朴素,也没有宫人的簇拥。我亦做寻常民女打扮,自个儿钻进了马车。

若华穿着七品文官的鸂鶒补服,亭亭然端坐在那里。六品以下的官袍是暗绿色的……诚恳地说,家里人官太大,绿色官服我确实见得不多,何况是县令的服饰。不过,若华穿着还挺好看的。

他一见我就笑:“你那么打量我做什么?”

“好奇呀,没见过县令的衣服。”

“我接下来得一直穿这个了,你可以慢慢看。”若华笑道,“倒是你,这回你得着男装。不过到江南地界再换衣服吧。”

他给我大概讲解了一下我们此行的身份。

他是去年中了进士的贺慕然,京城人士,刚被调任平江府吴郡平湖县当县令。真正的贺慕然确有其人,是去年进士二甲第十七位,但这位贺大人刚刚丧父,回家丁忧去了,得丁忧个三年,吴郡这种地方当然不知道其中的内情。

我么,是跟贺慕然同期的试子,改了个姓,叫盛霄月——好像当男名也不是很违和,还有种翩翩公子的调调。不过我盛某去年没能考中,预备三年后再战。春闱时我和贺暮然租住在一间院子里,我俩对门,关系如亲兄弟一般。如今贺大人要去地方赴任,我又觉得京城物价太高,住不下去了,决定跟着贺大人一同前往平湖县,这样我可以省下房租,安心备考,还能偶尔帮一帮好友的忙。

若华指点我道:“你这个身份好就好在,你是一位‘举人’,正常放在一个县里,举人见县令也是有座位的,还能示情况授官。所以你可以帮我做事情,当然也可以不做,非常灵活。”

我点点头,表示懂了——就是必要的时候他指哪儿我打哪儿,平时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游山玩水,以及游手好闲。

若华一点点给我介绍平湖县。比如说平湖县地处吴郡,就在太湖边上,是鱼米之乡,风光甚好,同理油水也很足。若华的顶头上司是吴郡郡守奉平,这位奉郡守是从地方官一路升上来的,甚至没进过京,连太子殿下的画像都没见过。可见圣上挑这个地方挑得很讲究,势必要让若华脱去太子殿下的身份,好好体会一把真正的地方官场。

马车一路颠簸,若华事无巨细地跟我说着,我却托腮问他:“殿下,你今天心情很好呀?”

“是吗?”若华顿了顿。

“是呀,比平时心情都好。为什么呢?”

平时我和他这样坐在马车里,他也同样很温柔地对我笑,我却总感觉今日和过往有所不同。

——难道发生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吗?

若华的笑意更深了些,然后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是呀,为什么呢?”

我歪了歪头。

算了,可能人开心没什么理由,还是接着听吴郡官场的讲解吧。

从京城到江南路途遥远,马车沿途行了十多天,傍晚就歇在官驿。我得说,我并不是一个娇气的姑娘家,毕竟也是跟着爹娘走南闯北过的,但给县令当随从可比给丞相当随从差太远了,这个接待规格,让我顿时体会到了人生的艰难……

这一路上我闲得无聊,便起草了一个新的故事。

之前我写过爹娘的故事,话本一路卖到了齐国去,也被改编成戏文到处上演。世人皆说云中月胆子忒大,长公主和谢太傅的故事都敢编排,最关键的是这两位贵人居然没生气,这本书至今没成禁书,还卖得到处都是。我心想这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挣的银子都拿来给我娘买玉石翡翠了……

又想起我爹说的,如果我娘当年是个男孩子……

唔,征战沙场多年的长宁王之子,性格肯定很桀骜不驯,看我弟弟霄宸就知道了。

唔唔唔,肯定和京城清流世家嫡长孙,高冷俊雅的谢状元,很不对盘。

我的灵感不停地往外冒,一路上写得很开心,写完还拿给若华看。若华差点儿笑死,对我道:“看来沧州文社又要接到铺天盖地的来信了,全是给云中月的。”

我浑身呆滞,瞪了他好一会儿,笔都拿不稳了。

“——你怎么知道云中月是我?!”

天地良心,这件事除了我爹娘,就连霄宸都不知道!

若华也愣了愣。

他随即又冲我笑起来:“哦,原来我应该不知道么?”

“不是,这,怎么能……”我语无伦次了起来。

他拍了拍我的肩:“其实我也忘了我怎么知道的,不过别人肯定不知道,你大可放心。”

放心?我信他就有鬼了!

等等,他好像心情更好了???

第十五章

马车行了好些日子,终于,平湖县近在咫尺。车夫说翻过眼前的山头就到了,今夜我们可以睡进县衙而不是驿站。一听不用睡官驿,我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开始期待太湖边上江南水乡的新生活。

后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扬起阵阵尘土。来人皆着常服,但那训练有素的模样,以及那一匹匹高头骏马,我光是余光瞥上一眼,便知道是东宫的人来了。

果不其然,为首的人追上我们的马车后就停了下来,若华下了马车,来人亦下马跪地:“属下参见大人。近三日的文书已经送到。”

东宫的快马每三日追上我们一次,送来的都是文书。这次率人前来的是右卫率林羽将军,夏时筠的同僚。林小将军见了我,对我抱拳道:“盛公子。”

我朝他点头示意。

为避人耳目,一路上大家都喊若华“贺大人”,喊我“盛公子”。

“怎么是你来了?出什么事了吗?”若华问道。

东宫六率,其中左右卫率地位最高,不仅是太子殿下的亲信,更统帅着太子直属的亲兵。林羽专程跑来一趟,想是有要事。

我本跟着若华下车透气,见此情境,立刻准备上车回避。

若华却道:“你不用走。”

我方觉自己也算是位东宫亲信,是有资格听机密要事的。

林羽道:“大人交代的事情,属下已经安排妥当了。不过二皇子似乎察觉了我们的行动,已经开始着手应对了。一切还要按原计划进行么?”

这话说得跟打哑谜的似的,我听了跟没听也没太大区别。

但听到二皇子的消息,我本能地皱眉。

“安排几个御史上奏,直接参若瑾,就说赵将军在前线为国鞠躬尽瘁,他却借着他舅舅的名义在京城开青楼赌坊。”若华淡淡道。

我瞬间明白了。

若华已经顺着九州盛筵排查到了赵啸在京中的大半私产,原计划大约是直接弹劾,但现在已被二皇子察觉,他干脆将计就计。

反正赵啸那些产业在京中的运作,不可能毫无二皇子的庇护。

若华接着道:“反正今日便要到平湖县了,你随我去县衙吧,具体事宜我还要再思索一下,你明日再回。”

“是!”林羽应道。

我随若华上了马车,若华又沉默了下来。我开始习惯若华偶尔出现的沉默不语。他只是静默地坐在那里,神色平静,却让人觉得悠远而寂寞。

我总觉得他自己处在一个孤独的领域里,外人踏不进去,而我就在这个领域的边缘,静静地待在他身边。

良久,他才缓缓对我道:“霄月,我临行前,父皇找我彻夜长谈,聊的也不过只有两件事。”

我抬头望他,仔细倾听。

“一则,我能以父母官的身份掌管一方百姓,沉下心来体验民生,可能这辈子也就这一次机会,他让我先不要管朝中之事,专心做好眼前的事情,方不辱没此行;二则,他跟我说起他当太子的时候,上面有三个哥哥,都对他很疼爱,然而世事难料,后来遭遇宫变,他的兄长们全部葬身火海,只有他和姑母活了下来,如今身边一位至亲手足都没有,想要给兄长们封王,也只能空对着牌位。”

若华说得很慢,我每个字都听得很认真。

“可是你看,我既没有放下京中的事情,也没有好好对待自己的兄弟,甚至还设计陷害他。他对你下了手,我便不可能放过他。可我有的时候也会想,自己这般残害手足,应当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吧?”

我摇摇头:“只从私情的维度来说,我厌恶他还来不及,殿下要对付他,我只会举双手赞成。何况他虎视眈眈你的位置,殿下不可能安心在平湖县待着,完全不问京中事。太听话等于遮住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等再回京,恐怕就变天了。”

“私情么?”他低垂了眼帘,复又抬眸看我,“那于公理呢?”

“有什么好于公理的?”我笑了笑,“时筠说我也是东宫的人,那我不替你着想,难道替别人着想么?”

“你觉得你是东宫的人?”他有些错愕地抬眸,对上我的眼睛。

“我又不是了?”我佯作不快,“你们一会儿说我是,一会儿说我不是,好歹给个准话。”

“我当然希望你是。”若华朝我笑笑,笑容温和淡雅。

我总觉得他这番话似乎并不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但又没弄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车外忽然传来“吁——”的一声声高喊,马车倏然停下,车厢内一晃,紧跟着刀剑出鞘的声音。

我掀开窗帘,惊道:“山匪?!”

外面是穿着短衫的男人们,举着棍棒和长刀,呼喝着砍来。外面一片刀光剑影,林羽已经带人冲了上去。

若华的眉头紧簇,但还是对我道:“不要慌,不会有事。”

我点点头。我虽然一时惊到,但很快反应过来,我们这边除了车队的护卫,还有东宫侍卫,阻挡区区匪寇肯定不在话下。

但这里为什么会有山匪?若华此番出行隐秘,便是二皇子一党也不知道他是来了平湖县,但我们也从未听闻平湖县有山匪的消息。

对方来人并不少,足有十几二十个,都在前面打做一团。突然之间,我从车帘的缝隙瞧见有人从侧面的树林里钻出,提着刀,直直朝马车奔来。

我的瞳孔倏然间放大,拦在了若华跟前:“殿下小心!”

而他的动作竟比我还要快,想都没想就把我往怀里一带,背朝外把我护在了车内,他第一次那么用力,手臂上的力气让我动弹不得,只能紧紧被他箍在怀里。霎那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唯独能感受到的是近乎疼痛的力度和鼓点般密集砸下的心跳,若华的呼出的气息就在我的耳畔,我的呼吸也跟着停滞。

下一秒,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花燃一直在马车旁近身保护我,她的长刀直接砍下了试图偷袭我们的人的手臂,血花溅了一地,我吸了口气,忍不住偏过脸。

若华蒙住了我的眼睛:“不要看。”

“我还好……没那么怕。”我低声道,“殿下,没事了,你放开我吧?”

他停顿了好几秒,这才松了手。

又过了一阵,外头缠斗的声音渐渐停止。林羽在车外道:“大人和盛公子受惊了,贼人已被剿灭,一共十七人,十五个就地斩杀,留了两个活口拷问。”

“怎么回事?”若华沉着脸先开车帘,不怒自威。

“说是这座山上大王寨的,拦路打劫沿途车马。属下已经检查过,确实是寻常武器,除了砍刀外,还有一些自制的竹矛,似乎真是山匪。”

我问若华:“如果前往平湖县的必经之路上有匪患未除,当地为何不来信告知我们?”

“不知道。”若华摇摇头,目光却凛冽,“最好不要是谁在动歪心思。”

他对林羽道:“派一队人,压着这两个山匪去找他们的窝点,找到后就地剿灭,但领头的要留活口,搞清楚到底是不是受人指使。再派两个人,把这些尸首先运到平湖县县衙,就说自己是奉命护送朝廷命官上任的护卫即可,切记不要暴露身份。”

“末将领命!”

林羽所带的人马立刻兵分两路。马车重新起程,若华的脸色很差,眼睛里有些我看不懂的危险情绪。他瞧我一直在望他,又和声安慰我道:“别怕。”

“我没怕。”我顿了顿,又道,“你以后不要这样保护我。”

“为什么?”他似乎有些不解。

我认真解释道:“你是太子殿下,你的安危至关重要,所以就算是遭遇危险,也应当是我来保护你。你若为我受了伤,谁能给皇上和满朝文武一个交代?”

他却摇摇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霄月,茶会那日以后我就发过誓,绝对不会再让你身陷险境。”

我一时怔忪,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我知道他愧疚于把我卷入党争,但我想告诉他,替东宫做事我是心甘情愿,因为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所以茶会那日我要专程过去替他解围,现在我要陪他来平湖县。

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样的言论很奇怪,你一个女孩子,这辈子都无法进入朝堂,更遑论像父亲那般入阁拜相,你现在告诉他,你不需要他保护,你想成为他手中的剑,无疑是很奇怪的事情。

所以,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临近黄昏时,马车终于抵达了平湖县县衙。

21.10.22更新:

第十六章

此行舟车劳顿,本以为到了地方可以先行安顿,却没想到县衙门口已经等着若干衙役,直直把若华和我迎去了正堂。

县衙里乌压压等着一堂的人——领头的是平湖县原来的县令徐之凤,他和若华交接完工作后,就要平调到隔壁县去了;而后是平湖县的刘县丞和李主簿,分别是县衙的二把手和三把手,以后的主要打交道对象;典史、巡检、驿城等若干人,这是来拜见新上官、让我们认认脸的;最后自成一列的,是林羽所带的小队,各个神情肃穆。

徐之凤在县衙里摆了席面,说要给我们接风洗尘。席上,他和若华客套了两句,而后很快进入了正题:“今日贺大人过来的路上剿灭了山匪,真乃平湖县一大幸事。”

若华道:“徐大人过奖了,这也不是贺某的功劳。若非朝廷安排林大人护送我前来上任,此行恐怕凶多吉少。不过,当地官道有山匪阻截,为何没有上报呢?”

徐之凤略有些尴尬:“此事说来话长。贺大人原先在京中任职,肯定知道京郊流民的事儿吧?”

我一听到“京郊流民”四个字,耳朵就竖了起来。

徐之凤接着道:“北边大旱,流民大多往京城方向跑,也有跑得远的,一路南下,山上这群突然冒出来的山匪就是这般由来。北地人凶悍善战,我们小小县衙人手不足,没有能力剿匪,我们求助于吴郡驻兵,但因为种种原因……至今还没出兵。”

“种种原因?”若华敏锐地捕捉到了细节。

“贺大人既已到了平湖县,很快也就知道了。”徐之凤卖了个关子。

我押了口茶,心想,这位徐大人说话倒是谨慎,席上也不敢得罪席外的人。

林羽也道:“下官今天已经细细审问过,那些山匪交代的,和徐大人所言并无出入,的确是北地流民。”

若华点点头。不是京中人指使的,我们便都放心了一些。

徐之凤跟若华说了交接一事,言道各项未尽事宜他都已经让刘县丞和李主簿整理好了,明后两天细细与若华过一遍,后天他就启程去隔壁县赴任。

说完公事后又问道:“没看贺大人带家眷呀?是等贺大人安顿好了再过来么?”

若华笑笑,算是默认。

而后问题又到了我身上:“盛公子呢?可有婚配?”

我无语了片刻,答道:“还未曾定亲。”

徐之凤朝我笑道:“我们吴郡女儿各个美若天仙,盛公子不妨考虑一下。来年高中之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双喜临门,岂不美哉?”

我戳了戳若华:“听到了吗,吴郡女儿各个美若天仙,贺大人不考虑一下?”

若华瞥了我一眼,两指托着茶碗,慢悠悠道:“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惧内。”

我“哈哈”两声,摸了摸鼻子。

酒过三巡,我们正式在县衙安顿下来。仆从已经替若华与我各自收拾好了屋子,花燃当真要日日睡我的房梁上,被我好说歹说劝了下来,在我屋子旁边的厢房里住下了。

正欲就寝,若华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看他神情颇为慎重,便知他要找我议事。

他换了身月白衣衫,如清风朗月一般,我瞧了瞧自己头发散乱的样子,顿时觉得有点儿不太恭敬。正想请他等我梳妆,他却已然撩开衣摆在我屋中坐下,然后开门见山道:“匪患之事,你怎么看?”

我只好草草挽了发,一边挽一边道:“还能怎么看?当地驻军觉得帮忙出面剿匪不划算,或者捞不着好处,因而拖着不出手;吴郡郡守奉平肯定是知道这件事的,但他已经求到了驻军头上,不管对方什么时候出手,他都不可能直接上报朝廷,否则相当于把驻军给卖了。偏生咱们倒霉,来的路上给遇到了,还给剿了。你说,这是打谁的脸呢?”

“打了所有人的脸。”若华沉声道。

“是咯。”我打了个哈欠,“不过至少能看出来,吴郡城防营总官兵的地位肯定比郡守高。否则不可能匪患两个月未除,奉平和徐之凤还干等着,大气也不敢出。”

“咱们想得差不多。”若华点点头,“这边事务交接完后,我还要去拜见奉平,现在看,情况比较微妙。”

奉郡守可能在想要怎么敲打新来的下官,可这位“下官”却是在考察整个吴郡。

我笑笑:“这位奉大人日后能不能往上走,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这次机会了。”

——也有可能政治生涯全盘结束。

就在这时,房梁上,一张板着的小脸探了出来:“已经亥时了。谢大人交代,亥时以后,郡主身边不可有外男。”

我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上面?不是让你去厢房睡吗?”

花燃摇摇头:“郡主睡了后我再过去。还有,他该走了。”说罢,目光挪向若华。

若华没起身,手肘支在桌子上托腮,抬头看向花燃:“我若不走,你当如何?”

“那我只能动手了。”花燃说罢,就要从背后抽刀。

“别别别——”我制止了这个愣头青小姑娘,对若华赔笑脸,“回去吧回去吧,早点睡觉,明儿的事儿明儿再说,好吧?”

“好吧。”若华站了起来,又瞥了房梁上的花燃一眼,对我道,“明天见。”

只这一眼,我有点儿开始担心花燃了……

起码这些日子以来我确定了一点:大家都觉得太子殿下性格温和脾气好,这一定是个错觉。

第二天早上,若华交接工作,我在县衙搬家。

我朝时兴“前衙后邸”,地方官上任,都是携家眷入住府衙里。一路上就属我带的东西最多,特别是书籍和笔墨纸砚,若华还专程让人劈了个书房给我,搞得县衙的人对我频频侧目,估计在思忖我这个小跟班和他们新上任的县太爷到底是怎样的交情。

我这厢忙着收拾东西入住,另一厢,徐夫人在忙着收拾东西搬家,我俩自然打了个照面。

徐夫人一见到我,双眼放光:“哎呀哎呀,你就是那位跟随贺大人赴任的盛公子吧?年纪轻轻的,已经是举人了呀,长得这么俊俏,来年怕不是要中个探花!”

我被夸得头皮发麻,只得敷衍道:“哪里哪里,夫人过奖。”

“我听说,盛公子还未曾婚配?”徐夫人的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我心想老徐这一家人怎么惯爱打听人的隐私?一方父母官都是这么当的吗?还是我太不接地气了?

想了想,我老老实实答道:“还没有呢。”

徐夫人心花怒放:“其实我有个娘家妹子,长得相当水灵——”

我立刻抬手制止了徐夫人的危险发言:“其实我有个青梅竹马,我心悦已久。”

徐夫人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五分可惜,另五分是带着探究的八卦:“想必,就等着高中之后回去求娶吧?”

“是呢是呢。”我赔着笑脸,努力把话题往别的地方引,“夫人是平湖县人吗?小生初来乍到,对此地不甚熟悉,不知道夫人能不能为我大致介绍一番?”

“这倒不是。我也是当年随夫君上任时,才来了此地。不过平湖县对外来的人不算特别友好,就算县官亦如是,你们融入怕是要花点儿时间。”

“哦?”我心想,这问题还真问对人了,“请夫人指教。”

徐夫人不像昨日徐县令那样藏着掖着,她倒是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给我倒全了:“平湖县一共四千户,算是个大县了。其中县里有三家大户,分别姓刘、朱、余,又以刘、朱两家势头最盛,余家是后来做生意才起来的。除了外地调任的官员,平湖县的县官和衙役,基本上要么出自这三家,要么和这三家沾亲带故。本地的耕田和铺子也不用多说,基本上都在他们手上。就连吴郡驻军的那个裘总兵,他的夫人和两位爱妾,都是朱家的呢。”

听到驻军二字,我略一皱眉。

逻辑不对啊,如果那个裘总兵和朱家沾亲带故,那为什么不帮平湖县剿匪呢?

还未等我思索出个所以然,徐夫人接着道:“不过据说平湖县原先还有一家,在当地人望最高,后来犯了大罪,一夕落魄,先被抄了家,后又惨遭流放。当地还是习惯说‘三大家’,所以才有了后来补上的余家。当地人很忌讳提这家人的名字,我知道的也不多。”

“总之呢,要在平湖县做出点儿政绩来,是绕不开这三家的。他们能帮你的忙,你就多有助力;他们给你使绊子,你就做不成事儿。”徐夫人做了总结,“如今我夫君要调任了,大概也不会再和他们打交道,但我想着你们初来乍到,大家同为朝廷效力,总不想你们走弯路。”

我点点头,又看了眼她胸前挂着的玉佛像,道:“多谢夫人,夫人这般心善,定会受佛祖庇佑的。”

“平日要行善积德嘛。”徐夫人眉开眼笑。

我想,徐夫人当真是个聪明人。徐县令多半一辈子在地方打转了,如果若华真是贺慕然,从京中被下放到地方历练,也早晚是要调回去的,京中有人好办事,不如早早地主动施恩。何况若华本质上是条金大腿,这话又另说了。

我拱手道:“在下还有个问题想讨教。敢问夫人与徐大人,平日里是怎么和这三家相处的呢?”

“他在衙门里的事儿,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平时经常会约这三家的夫人过来,谈天、打牌、赏花,反正找个由头,让她们觉得自己是县令夫人的座上宾,平日里也少整点幺蛾子。哦,那个刘夫人很好赌,一赌就容易上头,但你陪她玩尽兴了,她就愿意帮你做事。”

“哦?”我眉梢一挑。

“所以贺大人没带夫人来赴任,这点上就很吃亏。有些事情不仅得男人在前头拼,还得后院四两拨千斤才行。”徐夫人笑眯眯道。

“多谢夫人点拨。”我恭敬道。

学到了学到了。给地方官当妻子可不容易,徐夫人厉害。

……她要是别那么八卦就完美了。

最后徐夫人还是追着问我家乡的那位青梅竹马长什么样子,性子如何。我别无他法,只得现编:“是个很温柔的人,很喜欢对我笑……你说容貌?容貌自然是极好的。有一次我见他执伞踏在雪里,背影像雪松一样清冽。”

不知道为什么,编着编着,就想到了若华。那年春节,我抱着从各宫娘娘那儿赢回来的一整盒金叶子,刚一出承徽殿的门,便瞧见宫人打着伞送他过来。我们在雪地里擦肩而过,他回眸看我,冲我点点头,温雅一笑,刹那间如同万千寒梅次第盛开。

明明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画面却突然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徐夫人道:“盛公子不愧是读书人,描述起小娘子来跟作文章似的。其实小娘子未必要等你博得功名才肯嫁你,早日回去吧,莫要辜负了她。”

我笑笑:“谢夫人教诲。”

第十七章

若华让林羽将军带着人马回了京城。他在京中那些谋划,对我提起我就听着,他不说我也不问。反正你已经认定了要为这个人效力,那他用得着你的地方,你就好好去做;用不着的,你也不必多打听。

我自认为我这个东宫心腹当得很好,得了我爹身为臣子的真传。直到林羽走后,若华问我有没有什么想问他的,我摇摇头说没有,若华却静静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嗯”了一声。

这平淡的一声,就让我有点儿慌。

——所以,我应该问点儿什么吗?

三日后,若华去了趟吴郡,拜见了他的上官奉平。一切都如我们所料,奉平对他这个新来的说话有些阴阳怪气,表面看上去热情且赏识,实际上话里有话,绵里藏针。大意是小贺你初来乍到,就解决了平湖县百姓的大患,真真是英雄出少年。若华还是那番说辞,表示都是朝廷护卫的功劳,他什么也没做。奉平说哪里哪里,都是你临危不乱,指挥得当,这才一举端掉了贼人的窝点……

然后老狐狸话锋一转,说小贺啊,你到平湖县后,大约也对当地情况有所耳闻。这平湖三姓,在当地的地位盘根错节,霸占太湖边上不少耕地,而且都是私田,从不交税,让本官很是头痛啊。

若华说还有这等事?奉平道,你原先不知也正常,如今不是知道了吗?你连山匪都摆得平,想来搞定这三家,对你来说应当是易如反掌。这样吧,你先把他们去年欠的税收上来,何如?本官下个月去平湖县巡视,要看到结果。

然后奉平说他还有事,就送客了。

若华回来后悠悠地跟我说了全过程,而后斯文地押了口茶,我愣在原地,心想,这位奉大人日后也不知道会多么得悔不当初……

算了,各人有各命。

山匪头子还关在县衙牢房里。平湖县衙的官差们已经尽数缴获了山寨里的银钱和货物,都是山匪们拦路抢来的。这窝山匪中间估计还有账房先生,居然还留了本账本,每次都登记造册,省去了我们盘问的烦恼。

若华对我叹道:“有一技之长的人,都要跑来南边当劫匪,可见在西北是真的活不下起了。”

我安慰他:“不仅因为干旱,也因为北漠侵略边境,闹得民不聊生。待到战事毕了,民生都会渐渐恢复的。”

“希望如此。”若华沉声道。

霄宸这次回来,问我为什么突然要帮东宫做事,我回答说,我觉得太子殿下一定会成为一位明君。

现在我也依旧这么认为。

我看了看山匪的账簿,又核对了百姓来县衙报官的案子,一桩桩对应上,然后发现,这窝山匪抢余家的次数最多,因为余家经商,往来货物最多;但其实刘家损失最大,有一回给贵人送礼,直接路上被截了,那礼物价值不菲,刘家也因此报了官;朱家也被劫过两次,却都是在这窝山匪刚出现在平湖县时,后面再也没中过招。

如果非要说,他们没要事就不走那条路了,那也讲得通。但我还记得徐夫人对我说的那番话:朱家一口气送了三个女儿到吴郡驻兵的裘总兵那儿,一位夫人两位爱妾,全都是朱家的人。

并且,吴郡官员恳求裘总兵剿匪,对方虽然答应了,但一直按兵不动。

——这平湖三姓,看来并非铁板一块。

我把推测跟若华说了,若华道:“那个刘县丞就是刘家的人,你不如和他一起去审问山匪头子。”

“我不会审人啊!”我一脸懵。这属于我知识的盲区了。

我的其他盲区还有:不会做饭,不会绣花,头发只会盘一种,妆只会画一套……严格来说执掌中馈我也不太会,我爹爹没有妾室,我娘既不管姨娘也不管账目,我也没法耳濡目染。

不会执掌中馈的大家闺秀,自然也就不会审人。

若华倒是一脸淡定:“学学就会了,总得学的,你以后总是避免不了要审人。”

我有点儿想象不出来我有什么需要审人的场合,但既然若华这么说了,我撸起袖子去干就是了,反正“学学就会了”。

我去找刘县丞,让他跟我一起审山匪头子。

刘县丞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瘦长的脸,脸颊微微凹陷,长得有点儿刻薄,讲话也挺刻薄。

他双手环胸,挑眉看我:“为什么我要跟你一起审犯人?”

我平静道:“这是贺大人的命令。”

他嗤笑道:“你来这儿也有几天了,难道没人跟你说,我从不干这些事儿?”

我“哦”了一声:“那请问,刘大人平时都做什么事情?”

他扯了扯嘴角:“你孝敬一下爷,爷考再虑考虑提点你。”

我心想他这个官莫不是捐的?然后突然意识到他姓刘……行吧。

我又去问李主簿,李主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家,在县衙干了二十多年的主簿。他到很好说话,对我道,刘县丞是刘员外的侄子,官到不是捐的,是正经考中了举人再授官的,但刘县丞志向颇高,是想往上走的,人家志在平江府衙,家里又是当地豪绅,在县衙平日里也不干活,之前徐大人都是随他去,对他也很客气。

我心想,他这性子,别说到平江府衙了,光是到了吴郡的奉平手下,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又回去找刘县丞,客气道:“之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了。但小人毕竟不是县衙的人,小人审完了那山匪,供词还得大人过目,再按上官印,小人才好去找贺大人交差。”

我一想到刘县丞接下来要被我当枪使,我就愿意先对他客气客气。

刘县丞也没有刁难我,表示按官印没问题,审犯人别找他就行,他有洁癖,不想去牢房。

我心想,真不愧是纨绔子弟,虽然和夏时筠差得远,但有点儿部分京城贵公子那个矫情的调调了。

但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审人。

所以我抓了花燃来帮忙。他们影卫所一向是个竖着进横着出的地方,能活着出来的人通常都精神涣散、双目无神,想必很有一套。花燃果然是个小魔王,表示这等小事包在她身上,我不太能见血腥,就在牢房外面等。她提着刀进去,没一会儿提着刀出来,山匪头子就全招了。

山匪头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我说:“俺也没说不招,你们官差为什么问都不问,上来就叫个小姑娘挖人膝盖?”

乖乖,上来就用膑刑,影卫所的小姑娘可真凶猛。

我道:“你这膝盖不是还好好的吗?更何况,我看你手下的人截我的车时,可是要朝死里砍我们啊。”

他吼道:“俺们从来没杀过人!……伤是伤过……但绝对没杀过人!”

见他强调这点,我盯着他,缓慢道:“你若真杀过人,哪里会好好在这儿待这么多天?但你领头打劫,所涉银钱累计过千两,根据我朝律法,也是砍头的命。”

山匪头子面如死灰。

“谅你沦为匪患皆因生活所迫,现在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务必要好好珍惜。”

“什么机会?”他猛地抬头。

“你和平湖县朱家,有没有来往?”

他整个人一震。

“你、你你你……”

“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

他僵硬地点头。

我淡淡道:“你先一五一十地把经过交代清楚,若有欺瞒,死罪难逃。”

我带着审完后的供词,出了牢狱。

小小县衙的牢狱确实不是很干净,我沾了一身奇怪的霉味,都想立刻回屋中沐浴一番,也难怪刘县丞不肯一起来。

但我还是先去找了他,道:“刘大人,你瞧瞧?”

“哎呀,你这一身味儿!”刘县丞相当嫌弃我,“快去换衣服!”

我无语道:“刘大人先盖官印。”

他立刻就要去找官印。

我制止了他:“你还是先看看吧,盖了你的官员,就相当于是你审的,出了什么事儿都要你负责的。”

“哈?能有什么事儿?”

“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大事儿,我毕竟是新来的。”我含混道,“你自己看看?”

听我卖了这番关子,刘县丞狐疑地拿起供词,一目十行地扫读了起来。可他越看速度越慢,越看眼睛就越靠近那张薄纸,最后整张脸都差点儿要贴上去了。

“——他真是这么说的?!”刘县丞的嗓音起码拔高了两倍。

“我有什么理由编造供词?”我摊手,“更何况,他画押了啊。”

刘县丞拿着供词就要往县衙外走,我给他拽了回来:“这个我是要拿给贺大人的,你别让我难做啊,我还要在县衙讨生活呢。”

他方觉自己不该这么激动,又仔仔细细看了遍供词,帮我盖了个印,然后拍拍我的肩:“我突然有事得先走,贺大人问起就说我病了,明白吗?”

“好。”我点点头。

他又看了看自己拍过我肩膀的手,嫌弃地在裤子上擦了擦。

“你要换衣服啊!”他强调。

烦死了这个人!我再也不要去牢房审犯人了!

我差人把供词送去若华那里,自己回了屋子沐浴,起码泡了半个时辰才肯出来,确保自己身上清清爽爽没有霉味了才罢休。

突然想起了若华身上雪中春信的味道,是梅花初绽的淡淡清香,以及初雪的清冽料峭。

他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熏香的呢?尊贵如太子殿下,平日里不是应当用龙涎香才对吗?

我正在思索,有人敲响我的门,道:“盛公子,贺大人让你收拾好了就去偏厅,大人今晚要在县衙招待朱员外。”

我心想,若华的动作到快,我这才洗了个澡,他已经把朱员外叫来了。

第十八章

我见到朱员外时,他正看着那份供词,面露惊慌。

“诬陷,这一定是诬陷!”朱员外高喊。

他头顶上也剩几根头发了,如今一激动起来,最后那一点儿发丝也在摇摇欲坠。

若华见我前来,便道:“正巧,你今天下午怎么审的那个山匪,好好给朱员外说一下。”

我配合道:“他很快就交代了,说是收了朱家的钱,因而后来再也不打劫朱家的车队,朱家还承诺,三个月里吴郡都不会派兵剿匪,让他们三个月内转移去别的地方去,这中间能打劫到多少银两,全看他们的造化。朱家的要求是,三月初刘家的车队,他们必须拦截。”

三月初,就是刘家人护送礼物、结果损失最大的那一回。既然是给贵人送礼,那损失的可不止是银子,还有贵人那儿的情谊,刘家气得跳脚,却毫无办法。

“一派胡言!”朱员外猛地拍了桌子,又发现若华正淡淡地看他,一时间僵硬地收了手,“我是说,这个山匪胡编乱造,毁我朱家声誉啊!”

我安抚他道:“员外莫急。我也是第一次审人,他说什么我就记什么,至于真假,我也不能判断。”

若华也道:“是了,本官一到平湖县就听说,刘朱两家世代互为姻亲,同气连枝。是以,匪患所言,未必能当真。”

“贺大人明察!”朱员外的额头已经冒汗了。

“本官既然私下请朱老过来,自然就是不信这份供词的,朱老不必担心。”若华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温和。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茶会那日,夏时筠一直跟我说若华戴着面具,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以,若华的温和,全都是伪装吗?

我觉得现在是,但面对我的时候又不是。

若华不动声色地让人把那份供词带了下去,然后开了席,朱员外主动向若华敬酒,酒过三巡,也略微放开了些,先恭维说没想到新上任的贺县令居然这么年轻,恭维完之后又旁敲侧击地说,县里不像京城,统共就这么几千户人家,三人成虎,有些话传着传着就变味了,还请若华不要将供词上的污言秽语告知他人。

看来刘朱两家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朱家是使暗刀子。

若华微笑道:“那是自然。本官初来乍到,还需多多学习,若遇到了难处,还要向员外讨教。”

朱员外虽然喝了酒,但头脑清醒地很,立刻道:“有什么用得到朱某的,大人随时告知。”

若华一点儿也不客气:“倒是有一件事想请教员外。本官昨日去吴郡拜见了奉大人,奉大人说,平湖县去年所收田赋与应收不符,我回来查账,又找不出错漏。如今奉大人要本官将所欠的田赋悉数征收,本官不知该如何做才好。”

“这……”朱员外开始迟疑。

若华叹了口气:“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山匪头领居然还在撒这种弥天大谎……”

“贺大人。”朱员外赶紧打断了若华的话,“山匪既已捉拿,大人尽快结案便是了,平湖县百姓肯定都念大人的好。至于田赋,朱某会尽量帮大人分忧。”

我心想,朱员外还算是个聪明人,知道花钱消灾。

次日,朱员外就以平湖县兴修水利、朱氏为县令大人分忧的名义,捐了小几千两银子到县衙。

我从中薅了几百文,走公款在县衙里砌了个池子,养了几尾锦鲤,图个好兆头。鱼儿争相吃食,红白尾羽摇摆,一池乱红簇拥。

我一边往池子里丢鱼食,一边跟若华叨叨:“你说,刘员外肯定知道朱员外干了什么好事儿了,他虽然面上不显,但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朱家的。这两家最近少不了起矛盾,窝里斗起来,我们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什么算是‘渔翁之利’呢?”若华问我。

我想了想,答道:“至少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事儿,他们两家不会一起反对。”

我又道:“朝堂上也是这样。你日后想推行什么政令,朝野上下全部支持当然是最好的,但大多数情况下总有人反对,那就需要另一波人帮你说话。只要别全员反对,就还有操作的空间。”

若华笑着看向我:“霄月,你不入仕,当真是可惜了。”

“我可以女扮男装一下?就像现在这样。”我耸了耸肩,“殿下别揭穿我,我就试试。”

“那倒不必。”他淡淡道,“你想参政,还有别的方式。”

我心想,给东宫当幕僚,勉强也算方式之一吧。

手中的鱼食喂完了,我拍了拍手,突然想起来:“不对啊,刘家还没给钱呢!还有那个余家,也在装死。”

“那你觉得要怎么办?”

我想起了徐夫人曾经对我说过的话,突然起了个荒唐的念头:“干脆,请三家的夫人来搓个麻将?”

天高皇帝远,最宜聚/众/赌/博。

我要装作贺慕然的夫人,请三位太太来打牌。

但我发现,唯一的阻碍,居然是花燃。

此时此刻,她正板着张小脸看着我,我有点儿摸不清她这个小脑袋瓜里装的是什么。

我安抚她道:“这是为了公事,做不得数,你莫要跟我爹爹告状;当然,也不可以跟我娘告状。”

花燃并不理我,兀自蹙眉,似乎在思考。

我摊手:“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答道:“我在想,长公主和太傅大人交代给我的任务到底有哪几条。”

“反正没有这条。”我快速道,“你的任务是保护好我,不要让陌生人靠近我,晚上亥时以后不能让外男呆在我房间。”

她点点头。

我再接再厉道:“但没人说我不能假装贺夫人,对吧?”

她迟疑了一下,再度缓慢点头。

“所以你看,我是在帮殿下做事儿,这才装了回贺夫人。人走了,我又是盛公子了,跟你保护我完全不冲突。更何况,这期间不会有人对我不利,别说那三位夫人不是外男,就算是男子,我亥时还能不送客?”我循循善诱。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孩子一根筋得很,你只要逻辑上说服她,就绝对没问题。

“但是……”

“没有但是。”我拍了拍她的肩,“你看,你以后是要当影卫所大统领的,但等你当大统领的时候,殿下大约已经是九五至尊了。届时吏部考核,你难道不想拿上上等吗?”

“上上等有什么用?”

“银子多,想买什么武器都可以。”

“那要。”花燃点头。

“所以这件事……?”

“我不管了。”花燃很上道。

我满意了:“晚上带你去吃得月楼的响油鳝糊。”

花燃很喜欢太湖边上那家得月楼的菜,虽然我觉得甜到不行,吃多了很腻,但如果拿来贿赂小姑娘有用,我还是很乐意专程跑一趟的。

平湖县统共就这么四千户人家,是以消息传得极快,很快众人便知,贺县令的家眷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做戏得做足全套。“贺夫人”抵达那日,我特意提前外出,又乘马车重新进了县城。出去的时候还是一身灰色长衫作书生装扮,回来时已然简单盘了个堕马髻,画了一个极为端正的妆容,一身杏色袄裙,上面绣着暗红色的寒梅,倒是清雅得很像七品县官的夫人。

若华就在县衙门口接我,我撩开车帘、踩着脚踏下车时,他朝我伸出了手。

我想这个馊主意的时候,光想着要怎么“陪”刘夫人搓麻将了,再说也不是第一次和若华假扮年轻夫妻,想着也就那么回事,以至于此刻面对他伸过来的手,我忽然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搭上去。

但是大庭广众之下,他手都伸过来了,我不牵,县衙的人估计就要开始瞎猜了……

我硬着头皮把手送了过去。

他倒是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我的指节,把我接下了马车,然后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还好你没有嫁给韩奚仲。”

“……啊?”

突然提韩奚仲做什么……

有阵子没见,突然提起这个人,我居然不似以往那般心悸了。

大概是真看开了。

第十九章

既然聊到了韩奚仲,我想了想,对若华道:“说起来,我离京前,误打误撞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

“韩奚仲不是’云中君‘。”

若华倏然间看向我。

“那位云中君应该没有进殿试,直接回乡了吧,所以才没有来河边赴约。”我叹气道,“倒是我错把韩奚仲当作云中君那么久……”

虽然那会儿抱着酒坛子跟若华说我的暗恋史非常丢人,但人已经丢了,我如今再度提起,反而没再觉得尴尬了。

“其实后来时筠都跟我说了,殿下早就知道我在向兄长打听韩大人,所以把熙春楼常年给你留的位置让给了我;韩大人的书是圣上指定的大事儿,也是你替我说了话,大哥哥才把我塞了进去。”我低垂了眼帘,语调有些酸涩,“谢谢殿下当时帮我的忙,可惜结局并不圆满。”

若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不觉得这样也挺好吗?既然他不是那个人,如今错过了,总比后来发现弄错了人要强一些。”

我摇摇头:“也不能这么说。我后来想了很久,我到底喜欢的是云中君,还是韩大人呢?后来想想,我喜欢上他的时候,就是在打马游街那一日,我以为他是云中君,也正巧以为云中君是这样的人。韩大人那样芝兰玉树一个人,任谁都会喜欢的吧?更何况你以为他与你通过好几封信,以为你对他来说,总会有所不同。”

若华顿了顿,道:“原来是这样。”

我笑笑:“是啊,不过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现在已经不在意了。”

“嗯,云中君的事儿,也一并忘了吧。”

“诶?”我抬眸看向他。

“可能他并不是你喜欢的样子。他或许并不是那样芝兰玉树一个人,可能阴险狡诈,也可能精于算计。”

“哦……其实我已经跟他失去联系一年多了。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我也都无从得知了。”

“嗯。”

*** ***

“县令夫人”抵达平湖县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刘、朱、余三家分别送了帖子,邀三位夫人来县衙做客。

三位夫人加上不才在下,正好凑齐一桌麻将。

在下果真不才,只堪堪赢了刘夫人三千两而已。

也不是不想多赢,只是刘夫人这个人确实赌起来很上头,恐怕根本就没搞清楚自己压上去了多少赌注,旁边的朱夫人似乎乐见她上头,也从不提醒她,倒是商贾出身的余夫人最后心算了一番,提醒刘夫人她输了一个可能导致倾家荡产的数字时,刘夫人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我立刻喊人来照顾她,然后带另外两位夫人去偏厅喝茶,还送了她们一些京城带来礼物。

余夫人对我道:“我家老爷早就很想拜见县令大人,但又怕冒昧,见我得了夫人的帖子,让我务必对夫人恭敬。没想到不仅唐突了夫人,还得了夫人的礼物,真真过意不去。”

我笑道:“我夫君也早就想和余老爷叙话了。”

看来余家还算懂事,要主动掏钱了。

朱夫人大约从朱员外那儿知道县衙手上有他们家的把柄,全程对我客客气气赔笑脸,还跟我说城郊的王母娘娘庙很是灵验,当地人每逢年节,都要去祈求风调雨顺,还约我下回一同去上香。我自然说好。

到了晚饭时间,刘夫人终于醒了。

……醒得还挺及时。

我又笑眯眯去床边看她,执着她的手道:“刘家姐姐是怎么回事,打牌也不能过于兴奋,瞧瞧,都血脉上涌了。咱们随便玩玩,那点儿筹码又做不得数的。”

“……做不得数?”刘夫人迷瞪得很。

“当然做不得数。我夫君和父兄好歹都是朝廷命官,我身为官员家眷,怎能赌钱呢?”我一本正经道。

刘夫人如蒙大赦。我唤人来伺候她洗漱,说一会儿就开席,我带来的厨子准备了京中菜式,正好做给大家尝尝。

余夫人敏锐地捕捉到:“夫人出自官宦世家么?”

我笑着回答:“我姓盛。云南盛家,不知你们听说过没?”

“——武安侯家!”余夫人惊道。

我也颇为惊讶:“咦,你知道呀?”

“我还以为是书里的故事呢,原来是真的呀!你看过云中月的书么?就是讲长公主和谢丞相的那个故事!哎呀,那你和长公主……”

“哦,是我姑母。”我随口胡编道。

余夫人看我的眼神登时就不一样了。

刘夫人还在发懵,问朱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朱夫人头上已经冒了冷汗,对我道:“没想到夫人竟是这般世家出身。”

看来被若华与我捏了把柄,朱家确实非常慌。

刘夫人道:“难怪夫人看不上我们今日赌的小钱,京中的贵人打牌,压上桌的肯定不止这些吧?”

我笑笑:“宫中的贵人爱用金叶子当筹码。”

刘夫人的眼睛一亮。

朱夫人看她的目光里写满了“蠢货”两个字。

招代三位用完晚饭后,我在亥时到来前派人把她们送回了家,想着距离花燃那条“亥时后不准见外男”的规矩生效还有一段时间,还能去和若华说一会儿话。

若华身边的侍者却对我说,他今日有文书要处理,不方便见我。

我头一回在他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好吧,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我似乎已经习惯了有什么事情直接来找他,习惯了什么时候找他、他都放下手边的事儿回应我,却没有想过,他其实贵为东宫太子,以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事情要处理,并不总是能即时地听我说话。

我回了屋子,对房梁上的花燃道:“算算时间,那三位也快到家了。你去一趟刘家,看看那位刘夫人到家后怎么说?”

花燃摇摇头:“这个时辰,我不能离开你。”

我抿唇道:“不会有人来找我。今晚殿下忙得很,还在书房里处理公事呢,我刚刚还碰了一鼻子灰。我暂且不睡,就等你回来跟我汇报。”

花燃思考了一番,大约是觉得此行路途很近,便道:“那好吧,去去就回。”然后她从房梁上跳了下来,又跳窗出去了。她的身影很快隐没在了黑夜中,灵巧地像一只燕子。

我托着腮,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想:活得这样单纯,其实也挺好的。

花燃走得快,回得也快。

回来之后,她跟我学刘员外讲话——

“我的蠢夫人——!人家那是在敲打你呢!你还巴巴地觉得受了人家的恩惠!”

“那她到底什么意思啊?”刘夫人呆呆地问。

“她的意思是不能低于三千两!”刘员外恨铁不成钢道。

花燃学完了,我打了个哈欠,心想刘夫人是真的蠢,这么蠢还能活得这么乐呵,估摸着平日里刘员外还是很宠着她的。

“三千两是他说的,可不是我说的。我都意思意思点到即止了,他看朱家给了多少,也意思意思不就行了?”

“意思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花燃问我。

“就是字面意思。”我摊手。

“你们读书人讲话真讨厌。”花燃皱眉。

我哈哈一笑,往床上一倒。花燃又上了房梁,正好从上往下看着我。她每每都等我睡着了才去旁边的厢房睡,最初我还赶她,后来发现她固执得很,也就不赶了。

我对上她的眼睛,忽然道:“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啊?”她有些懵。

“哦,忘了你才十三岁,那么小,肯定没喜欢过。”

“……什么呀。我不需要喜欢谁,我要当大统领的。”

我心想小姑娘对当大统领还真是有执念,可惜这件事太难了,比我能踏上太和殿还要难得多。

但我今日心情不佳,不想与她聊大统领的事儿,便自顾自道:“我之前喜欢过一个人,可惜他不喜欢我。”

“哦。”

“不要‘哦’啦,你听就好了。”

“后来我不想喜欢他了,他又开始找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其实听懂了,但那会儿我已经不想回应了。其实单相思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儿,心里会闷闷的,闷得发疼,像喘不过气一样。”

我看花燃的目光,已经基本进入了神游的状态。小姑娘对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完全没有概念,听我说这些,她大抵觉得很是无聊。

我无声地笑笑。

就是因为知道她听不懂,才说给她听的。

只是突然间又想到今天晚上我去敲若华的房门,开门的却是一位侍者,跟我说若华没空见我……心里也闷闷地疼。虽然只有一瞬。

原来做臣子,也会这样啊。

第二十章

次日,我照例换回了男装,在前头县衙晃荡。

刘县丞见了我,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指着我道:“你你你你……!”

我愣愣看着他,心想,难不成暴露了?不可能啊。我平日里从不打扮,昨天又是精心妆点过,女人画起全妆来丈夫都不一定认得出,他刘县丞怎么可能看明白?

刘县丞一拍巴掌:“原来如此!盛公子,你其实是贺大人的小舅子吧?”

很有道理。我就该是贺大人的小舅子才对。

“难怪了,我就说,外姓人之间怎么好得跟亲兄弟似的,原来本就是一家的。”刘县丞自顾自道,“你是贺夫人的哥哥还是弟弟?”

“弟弟。”我胡诌。

“你姐姐牌打得真好啊,昨天赢了我婶婶三千两!”他先恭维,而后试探,“所以,你也是那个云南盛家的?”

我勾唇:“不然呢?”

他顿时神情恭敬了起来。看来昨天的三千两加上我的狐假虎威,作用立竿见影,真真是药到病除。

今日刘县丞对我一副哥俩好的样子,还说要请我喝酒吃牛肉,等十月的时候再带我去太湖边的蟹庄品蟹,我盘算着春天还没过完,他就想着秋天的事儿了,秋天我在不在这边还未可知呢。

刘县丞又说,此次吃酒,去的是当地最好的酒楼,让我把灰扑扑的长衫给换掉,换得更玉树临风、更像京中来的贵公子一些。我想起他上次的“洁癖”,顿时明白这人对衣着打扮要求颇高,确实很有本地二世祖的派头。

横竖就在后院换衣服,又有人请客,我就耐着性子换了一身月白对襟窄袖长衫,湖蓝色绣莽纹的金边腰带,上面简单坠了块羊脂玉佩,头发用玉冠重束起来,顺手翻了把折扇带上。

我走出来时,刘县丞惊了一惊,脸上又有几分纠结。

“又怎么了?”我的眉头皱起来。穿不好看遭嫌弃,穿好看点儿他又摇头,这人事儿可真多。

刘县丞摸着下巴:“我突然不想跟你出去了。你打扮起来太过好看,跟你一块儿,姑娘们肯定只顾着看你了。”

我这人肤浅,被夸了就很开心,何况霄宸不在,少了他跟我对比,我就更开心了,于是甩开扇子摇了摇,端出一副风流姿态来,对刘县丞道:“你既然这样说,我更要出去了。”

临近午时,我俩正要溜出门,却恰逢县衙来了客人。

这回前来拜访的是余老爷,连带着余夫人和余家小姐。我心想着余家动作可够快的,昨日才从我这儿探了口风,今天拖家带口的全来了。若华自然是出来迎接了,他一到前院,好巧不巧,正撞上“玉树临风”的我。

他眼神往我这儿一瞥,我扇子就不敢摇了。

“你要去哪儿?”他上下打量我一番。

“呃,吃酒。”

“跟谁?”

我下意识看向刘县丞,若华也跟着我的眼神看了过去,刘县丞头一回表现出慌乱的神情来,我的心里也直打鼓。

若华淡淡对我道:“中午来客人了,你一起陪同。”

“哦……”

他又看了眼刘县丞:“眼下还是当值的时间吧?玩忽职守,扣你这个月俸禄,有没有意见?”

“没有没有!”刘县丞的头立刻摇得像拨浪鼓。

我心想刘县丞比我还不如呢,看这吓得,之前横着走的姿态上哪儿去了?

我俩一个赛一个的怂,得亏这时余老爷一家子进了门,把我和刘县丞从若华“平淡无奇”的眼刀中拯救了出来。和刘、朱两位员外不同,余老爷是个实打实的商人,戴着圆头小帽,一对聚光的小眼睛看上去很精明,一见若华就开始寒暄,吹捧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余夫人身旁还跟着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娘子,梳着几支小辫儿,鹅蛋脸,容貌颇为清纯甜美,想来就是余家的小娘子了。

或许是我多看了她两眼的缘故,她发现了我的目光,偏过头来,没想到直接对上了我的眼睛。

我俩四目相对,她瞬间把头低了下去,脸一下子就红了。

“这小娘子还挺害羞。”我嘀咕道。

刘县丞用胳膊肘戳了我一下:“你不要乱散发魅力,这是我表妹!”

“你们县里还真是走两步就沾亲带故啊?”

“不然呢?平湖县就这么点儿大!”

若华请他们入了内厅,余夫人问道:“今日怎么没见贺夫人?”

若华道:“她初来此地,听说山水秀丽,便出去踏青了。”

我心想:我倒想出门踏青,却还不是在给你干活。

余夫人道:“哎呀,那可真不赶巧。夫人是世家闺秀,仪态上佳,我今日把芊芊带来,正是想让她和夫人学一学,没想到夫人今日不在。”

余芊芊,余家不知道排第几的小姐,刘县丞的表妹。

……此时正在偷偷看我。

我不能表现得知道她在看我,那样她会飞快地偏过头,然后飞快得脸红,那我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我只能说:“我叫人看茶。从京中带了些好茶来,今日也请余老爷和夫人尝尝。”

余夫人这才注意到我。刘县丞已经开始发挥亲戚的本能了,一本正经地介绍我道:“这是贺夫人的弟弟,盛霄月。也是我们贺大人的好友,一同参加科举的,如今已是举人了,后年还要再参加春闱呢。”

“原来如此。”余夫人恍然,“确实和夫人眉眼相似。夫人更清丽一些,盛公子更俊秀,都是极贵气的。”

我心想,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嘛。

余小姐也跟着小声道:“芊芊从未见过盛公子这般模样的人。”

我被吹捧得有些发懵。

——霄宸不在,我都能走桃花运了?

若华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被看得不自在极了。最后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我心想还不如早点儿跟刘县丞溜出去吃酒喝牛肉,横竖衣服也换了,他也挨了罚,结果我俩酒也没喝成、肉也没吃到,还要在这里跟陌生人说着鬼都不想听的话,真真是太无趣了。

我低声问刘县丞:“你们刘、朱、余三家,都是姻亲关系吧?”

“是啊。”他回答道。

“那山贼那件事……?”

“我大伯气坏了。”刘县丞露出嫌恶的表情来,“朱家真是当面一套背地一套,表面上跟你好得不行,和亲兄弟似的,背地里居然用这种方式摆你一道,恶心透了!”

“那你们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我看大伯暂时不打算撕破脸。”刘县丞摇了摇头,又开始叹气,“当初七舅父在时,平湖县不是这样的。”

“七舅父?那是谁?”

“都是些旧事了。以前’平湖三姓‘根本没有余家。”

我继续发问,但刘县丞更多的怎么也不肯多说了。我知道那是徐夫人曾经跟我说过的另一户人家,也就是“当地人望最高,后来犯了大罪,一夕落魄,先被抄了家,后又惨遭流放”的那家。

也难怪刘县丞不愿意提,想来是有忌讳。

我正在沉思,却又觉得一道目光在时不时地看向我这边,这回我不用找也知道目光的来源。

刘县丞也发现了这道目光,率先“警告”我道:“喂喂,你不是说你有个青梅竹马么?那可千万不要祸祸我表妹!芊芊可是不做妾的,你是世家子弟也不行!”

我“哦”了一声,然后狐疑地看向他:“你是不是喜欢你表妹?”

“哪有!”刘县丞低吼。

我哈哈一笑,决定还是不要逗他了。

席上,若华淡淡看了我一眼。

只一眼,我又不笑了。他今天好像不是很高兴,可我又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因为他没有跟我说。

我一向都是这样,他不说,我就不问。我认为这是恪守臣子的本分。

可如今,我居然很想问问他到底怎么了。

蠢作者的碎碎念:

主要因为这本书是第一人称,霄月的美貌只能通过各种方式侧面描写……但你们要相信她是大美人!

也因为是第一人称,若华是心理活动暂时写不出来,得等后文,大家不要着急=3=

21.10.30更新

第二十一章

余家前脚刚走,刘员外后脚也跟着来了,他到没有拖家带口的蹭饭,而是说山匪既然已经被剿,自己家之前有大额财物被山匪抢劫一事,不知可有进展。

他当然是揣着明白当糊涂,寻个由头来和若华搭话,既想问朱家的事儿,又看朱、余两家已经和县衙牵上了线,开始坐不住了。

最后也不知道若华和刘员外达成了什么协定,总之不到半个月,刘员外也跟着捐了笔钱。当然,余老爷那份也收了上来。

不到半个月,上官交代的任务已然超额完成了。

我估摸着在平湖县这三家的眼中,要么若华握有他们的把柄,要么若华有强硬的后台,比如手握重兵的老丈人……反正都是得罪不起的。我觉得这也不算违背皇上的初衷,皇上只是说不能暴露太子的身份,也没说若华此行不能谎称武安侯府的女婿,这最多算智取,或者说坑蒙拐骗。

若华收完了钱,开始正式着手当地的政务。刘县丞问我说,奉平大人月末就要来巡视了,贺大人都不好好准备一下?我淡定地回他,这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平湖县该是什么样子,奉大人看到的就是什么样子。

刘县丞看向我的目光越发不一样了起来。

这些日子我俩混熟了,刘县丞本质上不是个坏人,如今对我还算照顾。

倒是若华最近不大用得上我,不怎么来我这儿询问我的意见了,也没有新的事情交代与我。我起初有些不习惯,而后又乐得清闲,觉得自己来平湖县就应当这样快活度日,便时不时出去爬山踏青,游湖泛舟,顺便写了一个新的故事——七品县官赴任记。

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一个新上任的县官,被朝廷派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县城,当地大族之间盘根错节,地方宗族氛围浓厚,县官举步维艰,但又用智慧一一化解了难题。

东宫的快马依旧每隔三日来一趟平湖县,我想让他们顺手替我把文稿捎回京中的沧州文社。毕竟是若华的人,我想着怎么也要知会他一声,可他忙得脚不沾地,我又一次没见到他,但东宫的人却来敲了我的门,主动问“郡主有什么需要属下帮忙的”。

我明明什么也没说,但若华好像对我要做什么跟明镜似的。

刘县丞最近有一项很重要的活儿——重新修撰地方志。刘县丞文笔一般,又喜欢滥用词藻,文章经常写得狗屁不通,我就好心给他润了润笔,谁知他一下子对我盛赞不已,强烈要求我陪他一起加班,一定要在奉大人来巡查之前把前几章重新修订完,届时好拿给奉大人看。

我问他我有什么好处?他说请我吃一个月的得月楼。我表示成交了,一边写那个七品县官的故事,一边帮刘县丞修地方志。

总的来说,平湖县民风淳朴,大家都挺单纯的。

月末的时候奉大人说有事不来了——大约是发现若华真的把去年欠的田税收齐了,他觉得跑过来也没什么意思,干脆放了鸽子。刘县丞感到很失望,毕竟他还想用新修撰的地方志邀功呢。我安慰他机会总是有的,等端午节的时候,咱们把整本地方志全部修好,就作为献礼,献到奉大人的眼前去,不信他看不到!

于是乎,刘县丞又有了加班干活的动力。

但这对我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儿了。他自己忙着加班撰文,偏生还要拉我陪他一块儿,我这人又一向心软好说话,只得和他一同在衙门的卷宗库里挑灯夜战,累得上下眼皮直打架,恨不得花燃提前一个时辰来强制把我绑走。

但总的来说,我还算是兢兢业业,虽然很想回屋睡觉,但还是认真帮刘县丞提笔润色。

润着润着,我突然发现,眼前的内容似乎少了一段。

元德二年到元德九年,当地县衙的政绩,似乎完全没有交代。

我问刘县丞是不是少些了这段,他抓了抓头发,跟我道:“这个不好交代,我只能隐晦地避开了。”

“不好交代?”我没听明白。

“都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了。当地原本还有一户人家,那一代的家主是本县的县令,在他之前,平湖县县令都是平湖县人,你懂的吧?他出事儿了后,他们家举家搬迁,大家也都不敢提他们家了。后来的历任县令,全部是外地调任的。”

“出了什么事儿?”

“丙申之变。从府到郡再到县,全部都在替反贼霍玄承做事,被朝廷一锅端了。他家成年男丁全部被流放,女眷和小孩四散,如今不知去向。”刘县丞叹气道,“——其实就是我七舅父啦,我之前不愿意跟你提的那位。不过他儿子偶尔会回来祭拜,大约三年一次。”

刘县丞又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年份:“可能今年会回来吧。不过他每回都来去匆匆,也不跟我们这些亲戚打交道。”

“你们不是也不想提他么?”

“都过去二十年了,虽然大家依旧不提,但也没那么忌讳了。毕竟都是亲戚,血浓于水嘛……”

我心想,人家落难时你们不施以援手,现在人家恐怕也不想跟你们血浓于水。

不过二十年前的丙申之变由我父母主导,我也没资格提人家难受。

我问刘县丞:“你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嗨,京中的事儿,我一介八品芝麻官哪里敢‘看待’?但七舅父是个好人,县里风评极佳,他在的时候,整个平湖县都以他们家为首。”说着说着,刘县丞又重重叹了口气,“哎,就是站错了队,跟错了人。谁能知道当朝丞相会想造反呢?”

我陷入了沉思。

反贼霍玄承根基极深,当年其党羽几乎占了整个朝野的半壁江山,就连皇上想要拔除他,都不可能用捕风捉影的罪名,必须逼到他真正动手、抓个现行,才能堵住整个朝堂和天下人的嘴。

最终到了丙申之变时,朝廷内外,从京城到地方,落马官员有上千人,可谓连根铲除,拔得干干净净。

此后我谢家一跃从清流楷模跃为权臣,我爹爹谢斐尚镇国长公主,二叔叔谢珏官拜正二品,多年后我爹陪我娘回京,出任丞相之位,我弟弟是西北军最年轻的前锋将军,二叔叔的两个儿子仕途亦极其顺遂,谢家也一跃成为“谢章赵秦”四大家之首,朝野为之忌惮。

有家族步入极盛之势,就有家族走向落寞。

……

我正在思考这二十年来朝堂上风波诡谲的变化,却突然有人来访县衙。

居然是刘县丞的表妹,余家那位小姐余芊芊。

余芊芊提着一个精致的生漆食盒,专程来给刘县丞“送温暖”。食盒里面足足装了三层各式各样的糕点,什么荷花酥、绿豆糕、芝麻丸,各个都是南方特有的小巧精致、清香扑鼻。

她那张清秀的鹅蛋脸上挂着腼腆的笑容,对我们道:“表哥近些日子很是辛苦,我便想着做些点心带过来,盛公子也一并尝尝?”

刘县丞狐疑地看着我,仿佛在用眼神问我“她到底是来给谁送的”。

我淡定地看了回去,同样用眼神表示“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活了这么些年,我居然走桃花运了,还是个甜美可爱的姑娘?

别的不说,余小姐做的点心是真的好吃,和宫中的手艺也是有的比的。我这样想着,便真情实感地夸了她,余小姐却问我:“盛公子吃过宫中的点心么?”

我心想,她可真会抓重点,不愧是余夫人的亲闺女。

“宫宴的时候吃过。”我含混地回答。

“盛公子居然去过宫宴啊,真是见过不得了的世面呢。”余小姐感叹道。

“那倒也不至于……”

“表哥还说,盛公子文才特别好,你润色过的地方,明明只是简单的改动,却整个儿感觉都和原先都不一样了呢。”余小姐温温柔柔道,“其实我近来也在练习作诗,不知道盛公子指点一番?”

刘县丞一惊:“我怎么不知道你最近在练习作诗?!”

余小姐瞥了他一眼。

刘县丞闭嘴了。

我假装没看见他俩的小动作,但又不好意思回绝可爱的姑娘,只得道:“指点谈不上,帮你看看是可以的。”

余小姐的面容上顿时出现了欣喜的神情,她将怀中的诗词抽出拿与我看。

这倒是一首春闺诗。

“桃李千枝又一春,江平水阔画船迟。

辗转思君辗转念,月升星移未尽时。”

前两句写的自是平湖县的春和景明,桃李次第开、画船听雨眠,后两句才是重点,小姑娘情窦初开了。

我瞧她小心翼翼看我表情变化的目光,便知,这情窦初开的对象……极有可能是本郡主。

此时此刻,我的心情有些复杂,并不由自主地感叹霄宸这些年过得也不是很容易,毕竟他让京城的万千少女一起“辗转思君辗转念”……当然,霄宸更有可能冷着脸说“她们喜欢我关我什么事”。

我就不一样了,我还是会有几分负罪感的。

我秉承着“不能伤了小姑娘的心”的原则,简简单单夸了两句,说前两句写白天,后两句写夜晚,时间变化不仅不突兀,还有层次感,对一位闺秀来说,写得挺好了。

我刚一夸完,绯红的颜色就爬上了余芊芊的面颊。

我觉得有趣,平湖县人真的很单纯,当初南明郡王家的世子追求我三姐姐的时候,写了不少酸诗,我三姐姐神色丝毫未变,还替他挑出了平仄的疏漏,真不愧是我谢家人。

……来平湖县这么久,我都快忘了自己姓谢了。呜呼愧哉!

说起来,等我回去的时候,应该正好能喝上三姐姐的喜酒。

我还在那里神游,余芊芊却绞着帕子,耳朵都要滴血似的,用蚊子般的声音对我道:“那我下次写诗,还可以来找盛公子帮我看吗?”

我下意识回答:“可以呀。”

甚至并没有意识到我到底答应了什么,又暗示了什么。

直到刘县丞拍案而起:“——这怎么可以!”

我恍然大悟,赶紧圆道:“你可以先拿给你表哥看。你表哥也是举人,文才怎么可能会差呢?”

余芊芊的脸一下子又白了,绞着帕子的指节更用力了几分。

“表哥,你回避一下,我有话想对盛公子说。”

……哈?

刘县丞又喊了一声“这怎么可以!”,余芊芊再次丢了个眼神过去,那目光里似乎有种坚毅的决绝,看得刘县丞都懵了,他气得在原地转了两圈,还是出去了,走之前顺便带上了门。

“……”我傻在了原地,心想完蛋了。

平生第一次被告白,居然是个水灵灵的女孩子……

“盛公子。”余芊芊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认真地看向我,“你知道我想……”

“咳咳。”我打断她,决定先发制人,“盛某还要上京赶考,明年肯定就不在此地了。”

“那又如何?不妨碍你娶妻生子。”余芊芊倔强道,“你那天在饭桌上,明明也看了我许久!”

冤枉啊。也就一开始多看了两眼,后面都没敢看。

我只得道:“我在家乡有一位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特别好的那种,你明白的吧?”

“你们订亲了吗?”

“……暂时还没。”

“那我不如她吗?”

“……”这要我怎么回答,“不是这个问题。我不能辜负人家。”

“你让人家一直等着,那才叫辜负人家;你娶了我,她自然也就谈婚论嫁了,这才不是辜负她!”

好有道理,我居然有点儿被说服了。如果我是若华,我就把她带回东宫去,虽然是民间女子,但这番会说歪理,想必日后在宫里是吃不了亏的……

“自我及笄以来,我家的门槛都快被吴郡的人家给踏破了,可我都不答应。直到我见到盛郎,与盛郎在席上对视的那一刻,方知我一直等待的人是谁。盛郎,你不可能对我毫无感觉。”

我心想,自我及笄以来,好像从来没有人上我家提亲……

这么想想是有点儿惨。

然而此时此刻,余芊芊却用一对沁着水的目光看向我,可能是吴郡的人家踏破她家门槛给她的自信,她不信我没有对她一见钟情,而我则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辈子话本写了不少,但苦于从未实践过,都是纸上谈兵,实在是风流不起来。

“盛郎……”她的语调婉转缠绵,带着颤音,话音未落,手腕便要伸出来搂我的脖子。

我吓得往后一个趔趄。

花燃你在哪儿,亥时之后不准有人靠近我你知道吗,这个点不分男女……!

我退后三步,好说歹说道:“余小姐那么招人喜欢,定能寻得良配。而盛某已经心属家里的那位青梅竹马,绝不敢有二心,还请余小姐见谅。”

我一边飞快解释着,一边往门边走,推开门就想要逃跑。

门扉大开的一瞬间,外面月光流泻一地,竹影摇曳,银光如水。

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个淡淡的、熟悉的嗓音。

“霄月。”

若华站在门边,用漆黑的双瞳看向我,在月光下,他墨一般的瞳孔深不可测。

我不知道他站在这里多久、又听了多久,我只知道自己恍然间有一种做坏事被抓包了的错觉。

第二十二章

若华的视线越过我的肩头,落在了余芊芊绯红的面庞上。余芊芊低下头,小声道:“贺大人,你不要误会,我和盛公子之间……”

“我没有误会。”若华用极为平静地语调打断了她的话,“你表哥为了修地方志的事情忙碌不已,你来给他送点心,他正好去更衣了,你在这儿等他,对吧?”

余芊芊一愣,然后缓缓点头。

我心想,若华还真是什么事儿都知道。

“余小姐,你继续等你表哥就好。霄月,我们回去吧。”

“可是……”

余芊芊还欲再说什么,我却赶紧接了句“余小姐早点休息”,便跟上了若华的步伐,还不忘把门重新带上了,留余芊芊一个人在里面。

我长舒一口气,心想逃过一劫。

若华根本没有回头看我,步伐还迈得挺大,很显然不想理我。

我只好也加快脚步紧紧跟着,还自顾自没话找话:“刚刚可吓死我了,还好你及时出现,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了。”

话音未落,若华停住了。

我差点儿撞他背上,又及时收住了步伐,摸摸鼻子,有些尴尬。

“你也知道不好收场?”他转过身来看向我,目光里有几分愠色,“那天吃饭,你没看出来这一家人是冲着谁来的?平白无故带着未出阁的女儿来拜见县令?”

“……还能特意冲着我来不成?”

“在他们眼中,你,我,捞着一个都绝对不亏——哪怕是做妾。平湖县商贾的女儿,攀上京城世家的高枝,你觉得划不划算?”

划算过分了简直。

平湖县素来有亲上加亲的传统,在他们眼中,想和谁搞好关系,就先结为姻亲,两个不认识的人互相对一下族谱就能发现全是亲戚,把未出阁的女儿塞给新来的县令、或者县令带来的人,简直不要太正常。

更何况,我那日向三家的夫人“透露”了我和若华在京中有靠山,想要让她们听话一些……

逻辑闭环了。

就是没想到,还能露骨到这个地步。

若华显然还没消气,继续数落我:“为什么要和她独处?你没看出来她就是想借机赖上你么?回头余家人闹到县衙来,非要你娶她,你能怎么办?告诉她你是女儿身?

“你再想想,假如你是谢家的嫡长子,跟我来赴任,人家讹上了你,你是让她做小挨骂名呢,还是硬把她娶了,让她当未来的谢家长房夫人?”

我被若华问了个劈头盖脸。虽然他的假设毫无可能,但我已经明白了他到底在数落我什么——就好像若瑾想要假意救我,让我名声有损,被迫嫁与他一样。

男男女女这点事,最好作文章。一旦被作了文章,只能被迫做怨偶,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

“我知道你怪我不小心,但我这次真什么都没做,我哪能想到还能这样啊,我今天才第二次见她!而且她是女孩子,我难免放松警惕……”

“霄月,你不够聪明吗?”若华看向我,眸光深沉。

我微微发愣。他未等我回答,接着道:“不,你足够聪慧。我跟你说的所有事情,朝堂上的,宫里的,甚至这平湖县的大小事,你哪一样不是一点就通?哪一次需要我做更多解释?你之所以会放松警惕,是因为你不在意,你没当回事,也没意识到自己身边会有很多的危险。我看你近来游湖、踏青、写话本,甚至帮那个刘雍编地方志,很自得其乐?”

“……”我怔怔看向他,半晌没反应过来。

我认识若华十几年,从我牙牙学语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太子殿下,是和我家很亲近的人,他总是很温柔地对我笑、跟我说话。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语气那么重。

“这没有道理。”我深吸一口气,因为斟酌语言而语速缓慢,“我会来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为了躲避朝堂的纷争,踏青、游湖、写话本的。但我跟殿下承诺过,我会为殿下做事情,也因此,比起从前,我更要学会保护自己,因为东宫面临的敌人很多。可你现在用不上我,这一个月来都没我什么事儿,你很忙,暂时也没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又不像霄宸和时筠,他俩都有实职,而我什么都没有,我就算为殿下做事情,撑死了也就是个幕僚,史书里都没我这一笔。”

说到这儿,我突然有些颓丧。那种没由来的颓丧感几乎在一瞬间把我淹没,让我呼吸都不太顺畅。

那些从来没有对若华说过的话——

你不可能实现的政治理想,你永远无法踏上朝堂的冰冷现实,你就算去赈灾也要被御史批斗的无可奈何。

你用自得其乐来掩盖自嘲,你写一个七品官赴任的话本,无数官员等着看你的故事,说你一定是他们的同僚。

就连云中君的信件里,都说你一定能进殿试。

多好笑的事情,谁能猜到云中月只是一介女流呢?她不可能进殿试,她连当个秀才的资格都没有。

我自嘲地笑笑,对若华道:“只要你用不上我,你的事儿我就一点儿也不知道,只能给自己找点儿乐子。我其实根本不聪明。十几年来你才用上我几回?我怎么就会觉得,跟你来了平湖县,就能有我的用武之地呢?我不该来的。”

若华的瞳孔倏然间放大:“你……”

我打断他,接着道:“其实我就是个不堪大用的人,只会游湖踏青写话本,你的东宫也不会缺人才,多得是人愿意为你赴汤蹈火,也不差我这一个。余小姐也别想赖我身上,我明儿就回京,她爱赖谁赖谁。”

没错,我就是破罐子破摔了。

摔完破罐子,我调头就朝自己房间走去了。

我回屋子后就开始收拾东西,花燃从房梁上跳下来,懵懵看着我:“这是要做什么?”

“回京了。你的任务提前结束了。”我干脆地回答道。

“为什么?”她不理解。

“有人不需要我了。”我气道,“你也去收拾一下东西。”

“……哦。”

花燃翻窗去了隔壁厢房,也就是她自己的屋子。她的东西非常少,只有一件贴身的夜行衣和必备的物品,堪堪装了一个小包袱。

她翻窗出门,回来倒是走的正门。我听见门外传来她的声音:“咦,太子殿下?”

“你背的是什么?”若华的声音隐隐有些不快。

“我的包袱啊……”花燃的声音呆呆的。

我刷啦一声打开门,按住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花燃,进来。”

“哦。我们现在就启程么?”

“明天早上。”

我看都没看若华,花燃前脚踏进来我后脚就要关门,却被若华用手摁住了门框,他力气很大,我完全关不动那扇门,只得对上他的眼睛。

那对漆黑的瞳仁里是极为深沉的目光。

“你真要走?”他问我。

“为什么不走?”我强硬道,“我留这儿也没用。”

大约是又气又委屈的缘故,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上了头,连对若华都不客气了起来。

“你放手,我要关门了,亥时起我这儿不见外人!”

“好。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若华的语调出奇得平静。

我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你问。”我道。

若华静静看着我的眼睛:“自始至终,你愿意跟我来平湖县,是出于你今晚对我所言,是么?”

我“呵”了一声。

“没有一点儿别的原因。”若华道。

这句不是疑问句。

我没有移开视线,而是更加平静地看向他,缓慢地道:“怎么,太子殿下也觉得我很可笑,是不是?凭什么一介女流,胆敢肖想从龙之功,志在名垂青史。”

“殿下请回吧。”我使出了全身地力气,强硬地关门。

他依旧用手抵住门框,徒手与我浑身的力量对抗,手背上甚至爆出了青筋。

“谢霄月,你就是这么想我的?”他近乎咬牙切齿,“既然你觉得我不可能理解你,你又何必要帮我做事情!”

“因为我蠢,我可笑,行不行?是我被利欲熏心迷了眼,是我飞蛾扑火,是我明知道天下人都在笑话我,我还是要抓住仅有的机会做点儿什么!我最后说一遍,我、要、关、门、了!”

他按在门框上的手倏然间撤去。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发出极大的声响。

我背靠在门上,身子一点一点往下滑。花燃有些不知所措,想伸手扶我,我却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过来。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我似乎力量尽失,说出的语调也很是虚弱。

花燃有些担忧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我曾经想过很多次,我会在什么样的场合告诉若华我的心中所想。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久到我亲眼看着他登基为帝,君临天下。我一直相信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继承陈朝的江山,也一直相信他会成为最合格的君王。

我会告诉他,我能做的事情很有限,但却永远愿意为他义无反顾。所以我这一身没有什么用的学识,连带那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巧计,如果能帮到他哪怕一点点……我都会很开心。

即便有一天他用不上我了,我一定会失落,但也觉得曾经能陪他走过这样一段路,很值得。

挺自我感动的,就是没想到最后说出来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话语。

这天花燃始终没离开我的屋子,一直在我房梁上待着,我赶她她也不走,后来干脆不理我了。

直到半夜,我还在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却突然对我道:“你是不是在害怕?”

“我能害怕什么?”

“你害怕太子殿下嘲笑你,所以才对他说那些话。你这是在自我防御——怕箭射中你太疼,所以先把盾牌竖起来。”

“其实我也会这样。我以前不敢说我要当大统领,我害怕大家嘲笑我,虽然影卫所所有的人都对我很好……”花燃轻声道,“但长公主殿下告诉我,想要什么,就要说出来,你爱的人一定会理解你,你只要勇往直前就好了。”

“我娘告诉你的么?”我低声重复。

是了,像是我娘会说的话。

我明明是她的长女,别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简直是远不如她。

“……在自我防御啊。”我躺在床上,对着房梁和隐没在黑暗中的花燃,自言自语道。

第二十三章

次日清晨,我正准备雇一辆车和花燃两个人离开,林羽将军却带人到了我屋前,对我行礼道:“奉太子殿下命令,末将前来护送郡主回京。”

我算了算日子,确实距离东宫的人上次过来正正好三日。可除非要事,林将军是不会来的。

我本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但转念一想,现在也没什么问的资格了,干脆不要好奇好了。

“多谢林将军。”我也没推辞,毕竟回京路途遥远,跟林羽走总归是最安全的。

若华没有来送我。

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明明昨天夜里是我讲他拒之门外,又说了伤人的话,他不想见我也很正常。

回程的路上,我坐在马车里,林羽骑马与我并行,我掀开窗帘便能瞧见他。出了县丞的门,周围便没有行人了,我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林羽:时筠怎么样了?有见到我弟弟霄宸吗?宫中又如何了?

林羽一一作答。

我斟酌了一番,还是问出了那个我最在意的问题:“林将军,我父亲可有回信?”

林羽摇摇头:“此行路远,算算时日,谢相肯定已经抵达边境了,但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回京中。”

“哦……”我有些失落。

“倒是二皇子上书,想要跟去西北。”林羽道,“上次我按照殿下的要求往京中传信,依附东宫的朝臣接连参奏二皇子行事荒唐,皇上大怒。此番二皇子说要去战场戴罪立功。”

“这是看我父亲去了,吃了一颗定心丸,想去捞顿好处邀功呢。”我冷笑。

“还有一件事。”林羽顿了顿,“殿下不在,东宫疏于防范,混入了贵妃与二皇子的人。”

“——什么?!”我一惊。

“都已经尽数捉拿了。但他们训练有素,很快自尽了,没留下活口。”

“你之所以会专程跑来一趟平湖县,就是为了这两件事?”

“是。”

我谨慎道:“林将军,我并非想要指责你,但以后遇到这种事儿,你还是别主动告知别人才是。东宫是个险峻之地,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都盯着太子殿下。上次东宫里那个宫女紫烟也是,无意间跟我说过殿下的喜好,这都是万万不可的事情。”

我觉得东宫会混入奸细,跟平日里下人管教不严也很有关系。不过这话就言重了,我没资格说。

“可是……郡主啊。”林羽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对我道,“紫烟是东宫的一等女官,从小贴身伺候殿下的,也就殿下在云南那两年、和来平湖县这次离过身。”

“所以?”我皱眉,“那就更不应该乱说话了。”

林羽却道:“郡主,你早晚是要入主东宫的,大家都把你当主子,这才口无遮拦了些,你不要怪他们。”

“……!”我一愣,“——这都哪儿传的?”

“不是吗?”林羽看向我的眼神怪怪的。

“我不参与选秀,这是皇上亲口准的。所有给皇家选妃的名册里都不会有我的名字。”我想着这件事外头也不知道,便多解释了几句。我爹娘一直觉得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早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向皇上求了这个恩典。

林羽听罢“哦”了一声,道:“难怪名册往东宫送了好几轮,殿下一个都没看中的。”

“……什么??不是,就算他没挑中,也跟我没关系啊!”

“难道是我搞错了?”林羽狐疑地看向我,随后又自顾自地摇头,“不可能啊,又不止我一个人搞错,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我彻底懵了。

透过车窗,我瞧见花燃那匹马已经落在了我这辆车十几米开外,她勒住缰绳,停在一棵大榕树旁,不知在瞧些什么。

“花燃——”我高声喊她。

她如梦初醒,挥鞭又跟了上来,对我道:“我刚刚看到了柳叶形状的标记,就在那棵树的树干上。”

“凌风堂?”林羽似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调转马头就要过去查看。

“什么情况?”我拽住了花燃。

“凌风堂,江湖上的一个杀手组织。影卫所会关注到他们,是因为之前江州水利贪污案,主审官员何仕钊遭人暗杀,便是这个组织所为。”花燃简短地向我介绍,“这群人行动隐蔽,往往出动人手极少,彼此也不交流,避免被一锅端掉。也因此,他们都用暗号与标记进行交流,柳叶状的标记便是其一。”

我顿时一凛,追问道:“柳叶状标记,代表什么意思?”

“柳叶代表动手。柳叶的方向,是标记之人的前行方向。”

后面一个问题,我甚至不需要去问了。

“刚刚那个标记,指向平湖县城,是不是?”

“是。”花燃点头。

线索一下子串了起来。

若华来了平湖县,大半年不在朝中,皇上给的说法是替他下江南微服出巡,但江南官场足足两个多月没有任何动静,二皇子一党起了疑心,便趁东宫疏于防范,安插人手到了东宫。

如今,若华在平湖县的事情,恐怕已经被他们查到了。这柳叶标记冲着谁来,根本不言而喻。而二皇子自己上书请去西北边关,就算若华出了事,他也远离京中是非。

我的指节逐渐握成拳状,指甲掐进了肉里,我却几乎没有感觉到疼痛。

心跳陡然间变得极快,我喊道:“林将军!现在调头,我们回县衙!立刻!”

我连马车都弃了,直接骑马,带着人一路策马狂奔回了平湖县。

明明只离开了两三个时辰,等我们回到平湖县城门口时,就连守着县城大门的官兵都不见了。空气中隐隐传来呛人的气味,我拉紧缰绳下马,直奔附近的路人,拦住人问道:“出什么事情了?!守城的人呢!”

“县衙走水啦,都在救火呢!”那人对我道。

我蓦地一震,随后翻身上马,对身后的人道:“去县衙!”

离县衙越近,越能闻到烟霾的味道,甚至看见飘荡的火星和冲天的火舌。我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甚至开始责怪自己。

若华没有小题大做,他比谁知道自己可能面临的危险。

他对我说那些话,对我发脾气,是怕我也遇到这样的危险。

偏偏,我自顾自地生气离开了平湖县,他却先遭遇了不测。

……而我还对他说那样的话。

我的脑海里一团乱麻,而县衙门口更乱,火势冲天,官差们全在救火,一桶桶水往里抬。但这一切显然是策划好的,哪里浇了油、哪里点了引线,恐怕早就做了完全的准备,哪里是手忙脚乱的官差抬几桶水就能解决的。

我看到了在门口指挥人救火的刘县丞,立刻冲上去:“贺大人在哪里?!”

刘县丞瞧见我,差点儿没反应过来:“——盛霄月?你不是……”

“我问你贺大人呢!!!”我近乎歇斯底里地打断他。

“在里面!起火的时候他在县衙后院!我们正在搜救,已经有人进去了!”

“你们知道他的屋子在哪儿?”

“不知道……”

“后院右手边回廊后面第三间!”我刚说完便觉得自己犯蠢,这么大一个县衙,后院住的人又不多,他们哪里知道该怎么走。

我抢过了一桶水,直接往自己身上一浇,春末的天气微冷,这桶水浇上身,顿时让我觉得骨头都被冰冻了起来,扎得人生疼。

可我却顾不上这么多了,直接指挥道:“林羽,点几个人!我带路,你们救人!”

我掏出湿漉漉的手帕,往鼻子上一盖,然后带人冲进了火场里。

县衙里面到处都是浓烟,周围的空气滚烫而又呛人,越靠近后院火势越大,我脑海里不好的预感也愈发强烈,我带着人直奔若华的屋子而去,大门紧闭。

“踹门!”我喊道。

林羽带人把门踹开,火势让门框变得不再结实,几乎一用力就散开倒地了。

“若华——!”我急忙想要往里冲,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殿下不在这里。”林羽的声音紧绷,“确定是这一间?”

我当机立断道:“花燃,你跟我去书房;林羽,你带两个人去会客厅,你之前去过;剩下的随机搜寻,每间屋子都搜!”

“是!”林羽领命,立刻点人四散开。

我拽着花燃就往书房的方向狂奔。且不说若华今日没有别的行程,对方既然冲着他来,那势必会做好万全准备,确认他人就在县衙才会放火。所以,若华一定就在这里!

火苗不断往上蔓延,一些撑不住的房屋骨架开始破碎着往下掉。整座建筑坚持不了太久,我必须分秒必争。

“在书房!”我隔了几米远,就看到了若华的身影。

他被人反绑在椅子上,近乎昏迷的状态。我想都没想就往里面冲去,而伴随我冲进屋里的一瞬间,门前的横梁燃烧着熊熊烈火,整个儿掉了下来,发出剧烈的声响。

“郡主!”我和若华被阻隔在了书房里,花燃站在外面,焦急地看着我们。

“霄月……?”若华有些迷离的目光一下变得讶异起来,然后开始剧烈的咳嗽,我立刻把自己那张湿漉漉的帕子掩在了他的口鼻上。

此时此刻,我居然一点儿也不害怕。

可能是因为确认了若华还好好的,我的心跳出乎意料的平稳。我极快速地对花燃道:“把你的刀抛给我,然后立刻去会客厅的方向找林将军,殿下与我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的速度了!”

花燃的手握成了拳状,她咬牙点头,把佩刀往屋里一抛,快速离去。刀刃如寒光一般切开了熊熊的火苗,落在了我的身侧。

我用刀割开了绑住若华的绳子,抱住他,他浑身的重量一下子压在了我的身上,我险些支撑不住,还好他很快站稳了,可下一秒,他却反过来紧紧抱住了我,箍得我浑身都疼。

“胡闹!”那声音近乎咬牙切齿,“谢霄月,你就不怕被火烧死吗!”

被火舌吞噬的木材噼啪作响,四周全是滚滚热浪,熏得人的神志都不太分明。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发疯。

“那就一起死在这里好了。”我在若华的耳畔道。

再次声明:本文转自知乎,如有侵权,联系后删除。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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