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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在默默喜歡你(古言2)

作者:婉晚不晚歸

第十二章

回到家中時,我已經徹底燒糊塗了,一屋子都是太醫和丫鬟,白胡子的許院正帶着兩個院判圍在我床邊上,翠竹一直用冰鎮過的毛巾給我敷額頭。

屋外傳來母親的怒喝:“我現在就進宮!”

我還在不着邊際地想着,我不過區區一個郡主,如今太醫院最大的三個官都在我家,這排場是不是有點兒大過了頭……

再度醒來,已經是兩天之後。

翠竹一見我醒了,立刻把家裡人都喊了過來。娘的眼眶有些紅,爹爹和霄宸皆一言不發,眉頭緊皺。

我喝了口水,輕聲笑笑,對我爹和霄宸道:“這會兒倒是能看出你們兩個是親父子,皺起眉來表情一模一樣。我睡了這麼久,你們沒吵架吧?”

霄宸哼了一聲。

“看來好得差不多了。”我爹摸了摸我的頭。

“宮中怎麼樣了?”我問道。

我娘的目光立刻冷了下來:“劫持你車馬的人已經招供了,是從西北跑到京郊的流民,說是在年節的時候見過你施粥赈災,記住了你的模樣。後來他混入京中,無意間看見你衣着華貴,判斷你必定是達官貴人家的子女,一時心有不甘,起了歹念。”

我靠在軟墊上,扯了扯唇角:“這話隻能哄三歲小孩子。别說我一年到頭穿不了一次那種衣服,便是我穿了,除了上下馬車,其餘時候我都在車裡,他如何能見到我?又如何判定我的車駕?”

“二皇子一口咬定就是想救你,劫持你的人也是他抓的。趙貴妃說你燒糊塗了,可能會産生記憶錯亂,又說此事不宜聲張,對你的名聲不好。”我娘冷笑道,“他們倒是面面俱到。”

我爹靜靜看向我:“緊跟着西北就來了軍報。我朝和北漠戰事再起,趙嘯還在前線抗敵,此時正是用人之際,不能寒了邊關将士的心,是以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也無法再追究。”

“哦,意思是啞巴虧,認栽就是了。”我平靜地接受了現實。

“現在斷定,為時尚早。”霄宸看向我。

我笑笑:“沒事,這才哪兒到哪兒。二皇子是吧?貴妃是吧?趙家是吧?”

我一個個數了出來,淡淡的笑容亦完全收斂。

“——早晚,我全部都會讨回來。”

雖然我放了狠話,但接下來的日子并不是很好過。第一次遭遇這樣的經曆,後面一個月裡我經常夢魇,夢裡是刀疤男人猙獰的面孔,還有若瑾觸碰我臉頰的那雙令我惡心到極緻的手。

有一天深夜,我又從噩夢中驚醒,滿頭都是虛汗,喉嚨裡亦幹渴得難受。我摸索着去找床頭的茶杯,很快有人遞給了我。

我一怔。我不喜歡折騰房裡的丫頭守夜,應當不是翠竹。

接着月光,我瞧見了床邊站着的人。他的身影清朗如雪松,身上是雪中春信的味道。

“——殿下?!”我詫異得連杯子都差點沒端住,“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來看看你。剛來,馬上就走。”若華道,“沒想到你屋裡沒人值夜。”

“哦……”我還有些發懵。

“做噩夢了?”他問我。

我點點頭。腦海裡還呼嘯回放着夢中的畫面,我眉頭緊皺,強迫自己想些别的事情,試圖将噩夢的記憶驅趕出去。

“是我的錯。”若華的嗓音有些沙啞,“我不該把你卷進來。我前腳查了趙嘯的産業,他們後腳就對你下了手。”

“要說卷進來,早在他們借我的事情上朝參我爹的時候,就已經卷進來了。”我安慰他道,“不關殿下的事情,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

月光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知他沉默地對着我。

“你深夜來我家,是發生什麼事兒了麼?”我問道。

“确有要事。霄月,你知道這次我們和北漠在邊境的戰事,是因何而起的嗎?”

我略略思索了一下,回道:“去年大旱,北邊收成不好,秋天之後鬧了饑荒,難民都往京城方向湧,這才導緻過年時我随爹爹去京郊赈災。北漠國土更靠北,又是遊牧民族,如今怕是過不下去了吧?”

“沒錯。正是熬不下去了,才侵犯我朝邊境,殺燒搶掠,以求填飽自己的肚子。”若華道,“趙嘯行軍打仗的功夫的确一流,此番亦應對得當,回擊了敵軍。但我朝亦受旱災,軍需儲備并不充足,特别是糧草吃緊,難以堅持太久。趙嘯派人八百裡加急送戰報回京,希望先議和,但又不能讓對方看出是我們打不下去了。”

“這也太棘手了。”我眉頭緊皺,“朝廷準備怎麼辦?”

“父皇的意思是,讓老師親自前往談判。這也是我深夜過來的原因。”

“……”

我緊緊攥着手中的茶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爹曾在禮部多年,先後出使過北漠與齊國,曾經以一己之力讓齊國退兵,回朝後連升三級。如今我爹拜相,但遇到這種棘手的場合,朝野上下第一個想到的,依舊是他。

黨争歸黨争,但在家國利益之前,誰都不會退縮,也不能退縮。趙嘯還在前線苦苦支撐,我爹這趟非去不可。

“還有一件事。”若華似乎猶豫了一番,“我可能……也要離京一段時間。”

我一愣。

“多久?”

“少則半年,多則一年。”

“……這麼久?是為何事?”

我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不算僭越,但我已經下意識問了出來。

若華的嗓音有些低沉:“父皇讓我隐姓埋名,去江南府平湖縣當縣令。我入朝多年,卻一直在京中,對地方知之甚少。父皇正值壯年,有意讓我外出曆練,積累經驗。”

我想了想,答道:“從長遠來看是件好事,但現在這個時節……”

“京中之事,我自有周密布置。”

“那就好。”

我接着月光,似乎看見他朝我笑了笑,笑容卻有些無奈。

“霄月,我不是想聽你分析這些的……”

“啊?”我睜大眼睛,有些沒反應過來。

“罷了。”他搖搖頭。

我沒聽懂他的言外之意,但他似乎不願多說,我也就沒再問。

他說他要去書房議事了,讓我好好休息,又掖了掖我的被角。我點點頭,卻一直看着他,心裡湧上了一種莫名的寂寞。

爹爹要去北漠了,一來一回起碼三個月,此行亦兇險,我不可能不擔心。

若華也要走了,走的時間更長。我突然有些不能想象一年多的時間見不着他,我會怎麼樣。

其實也不會怎麼樣。

奇怪……為什麼我會覺得那麼寂寞呢?

第十三章

一天傍晚,大約是六部下值的時間,我家管事忽然過來對我說:“韓奚仲大人正在外面,想要求見郡主。”

我靜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回答道:“不見。”

管事的正要去回話,我有喊住了他。

“就說我身體不适。還有,多謝他上次救我。”

他替二皇子做事,與我隻是有立場沖突,我并不該責怪他,更沒立場責怪他。而且無論如何,是他率先發現了二皇子要對我不利,通知了東宮。若二皇子知道此事敗露出自于他,定不會放過他的。

于情于理,我都應該對他道謝。

雖然,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了。

管事的替我傳了話,很快又回來了,對我說:“韓大人說,一直在門外等您,直到您願意見他為止。”

我的眼睫蓦地一顫。

我去找了霄宸,對他說:“你帶我上屋頂。”

霄宸正在屋内拭劍,聞言皺眉:“你要做什麼?”

“我自己上不去,你輕功好,帶我飛上去。然後你要去做什麼都行,我呆膩了會叫下人找個梯子把我接下來。”我平靜道。

“行吧。”他也懶得多問,放下了他劍,把我往屋頂上一帶,自己又下去了。

我找了個屋檐邊角處坐下。很快便到了四月,春日正盛,天氣漸漸暖和了起來,高處的微風和緩,撩起我臉頰兩旁的發絲。我一個人靜靜地坐着,天地皆靜默。

這個高度,正好能看見站在我家門口的韓奚仲。

他也一如我這般靜默地站立在那裡,一動不動,目光平視謝府緊閉的大門。

我看着他,心想,年少的時候喜歡這樣一個人,真是就連時光都是淡淡苦澀的味道。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離開,天色漸暗,日落西山,火紅的晚霞漸次流淌,而後夜幕緩緩降臨。小厮去門口挂上了燈籠,又勸了他兩句,他還是沒動。

我也沒動。

後來從街外來了車馬,上面跳下來一個小童,又請他離去。估計是家裡人等急了吧?我記得他母親也在京城。

他這才跟着車馬離去了。近三個時辰的時間,他站在我家門口,我坐在屋頂上,他在等我,卻也不知道我在看他。

再見了,韓奚仲。我在心裡默念道。

次日,管事的對我道:“韓大人今天又來了。不過沒說要見您,隻是送來了這封信,說讓我交予您,然後就走了。”

我看着上面「霄月親啟」四個字,一時間竟沒有打開的勇氣。

我看了半晌,最終還是拆了。

裡面隻有一張紙,内容亦很簡潔。一是回應我昨日的“道謝”,說不必謝他,就算被這般設計的人不是我,他也會伸出援手的。二是說他确實幫二皇子做了一些事,但不違理法,亦未深陷其中。

他在委婉地告訴我他不是二皇子的黨羽。我一時怔忪,覺得他其實無需向我解釋,但突然又有些如釋重負。

可是……這不對。

我仔仔細細看了那封信。

韓奚仲親自送來的,也肯定是親筆寫下的信。這封信的内容之隐秘,一旦被朝廷中其他人看到,恐會釀成大禍,他不可能假借他人之手。

“但是……這字迹不對。”我喃喃道。

我匆忙在屋内翻找了起來。我翻出了韓奚仲贈予我的那本文集,第一頁翻開,也小字寫着“贈予霄月”,和這封信外面“霄月親啟”的字迹一樣。

隻是彼時書中扉頁的文字很小,又是朝中常用的館閣體,我沒有太注意其形制的細節。

我又翻出了去年我和雲中君往來的那些書信——我亦不覺得雲中君給我的回信會是他人代筆,可雲中君的字迹,和韓奚仲這封信裡的字迹,完完全全不是一個人!

我當初給韓奚仲校對的文本,已經是他重新改過、書童謄抄過的,自然不是他的字迹,我亦沒生疑。可如今我卻恍然發現,我似乎從一開始就搞錯了人?韓奚仲難道不是雲中君?!

我想都沒想就跑去了滄州文社,讓他們幫我調出雲中君的文稿。滄州文社的掌櫃跟我說:雲中君的詩文寫得好,早就被人買走加以收藏了,四小姐您也買過的呢,如今文社裡沒有啦。

我又問他,當初雲中君來的時候,他是否見過,長什麼樣子,他真實身份是誰?

掌櫃搖頭說,雲中君每次隻派一個小厮來送文稿,以及送信、取信,殿試之後,那個小厮就再也沒來過了。不過那個小厮衣着不凡,不像尋常仆從,想來雲中君出身富貴人家。

我整個人一懵。

——出身富貴人家?

——殿試之後,再也沒來過?

是以是失去聯系了嗎?他去年科舉之後離京了嗎?是他沒進殿試,是以我們約在殿試那天,我才沒等到他?可他分明文才那麼出色……

也是,科舉這種一錘子買賣,沒發揮好也很正常。

天呐。我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原來我自始至終都搞錯了人?

我頓時非常懊喪,更覺得荒唐。這都是什麼事兒?原來我最初喜歡的那個人,和韓奚仲不是一個人。那我到底喜歡的是雲中君,還是韓奚仲呢?

這個問題對現在的我來說,實在有點兒複雜過頭了。

那麼,那位詩詠殘陽時,還能擁有“忘憂蒼山末,逍遙天涯邊”這種心境的人,現在又在哪裡呢?

我奔跑着到了滄州文社,呼吸急促;又慢慢地走回家去,步伐緩慢。

我的身影被夕陽拉得斜長,整個世界都被暖橙色所籠罩,天邊雲卷雲舒,我在廣袤的天地間靜默地走着,熱鬧的京城仿佛一瞬間變得安靜,也可能是我的心境早已不同。

回到家中後,我得知爹爹離京的日期已經定下了,後日就啟程。我開始幫爹爹收拾衣物。北邊氣候嚴寒,到了四月也常下雪,我有些不放心,替他帶足了冬衣。

我爹笑着感歎:“還是女兒細心。”

又道:“其實出去一趟也挺好,省得和臭小子互相看不順眼。”

霄宸回來這幾天和他已經大小吵了兩架,父子倆都是惜字如金的人,彼此諷刺起來也更字字珠玑招人煩。我忍不住道:“爹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非要跟弟弟計較。他也是,從軍也就罷了,盛家軍明明在雲南,他非要去北邊……”

目前盛家當家的是我和霄宸的舅外公,鎮守雲南邊境的武安侯。雖然如今我知道霄宸去北漠也是為了太子殿下,但還是忍不住想說他不着調。

我爹這時卻不同意我的觀點了。他耐心對我道:“南邊和平,難立戰功,霄宸想做出點事情來,就隻能去北邊。不過他這般不惜命的性子,真像你母親。有的時候我看到他,就能想象到如果你母親投胎成男兒身會是什麼樣子。”我爹突然淡淡地笑了笑,似乎想到了什麼很遙遠的回憶,“肯定會跟我關系很差。”

“行吧行吧。”我又給他打包了護膝,細碎地叮囑他,北邊寒冷,要注意保暖。

爹爹忽然問我:“霄月,你要不跟若華去平湖縣吧?”

“诶?”

“多帶幾個人。影衛所也有人跟着,會保護你們。”

影衛所還是當初我爹和雲南侯府一起為朝廷創立的特務機關,在當年的丙申之變時起了重要作用。太子微服出行,影衛所肯定要跟着,最大程度確定太子安全。

“京中風雨已至,我此時又要離京。朝中黨争,北部大旱,邊境戰事又起,皇上常尋你母親議政,她也忙不過來。我怕黨争再波及到你,倒不如讓你跟着去平湖縣。你就當踏青遊玩,閑了就寫寫話本,如何?”

我自然知道父親的良苦用心,也知道他是擔心我,才讓我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他見我沉默,問道:“你不願意去?因為韓奚仲麼?”

我搖搖頭,無奈地笑笑:“怎麼可能。”

反倒是轉念一想,跟着若華下江南也不錯。平湖縣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的,可以駕扁舟一葉,縱橫山水,快意人間。

TBC

平湖縣副本即将開啟~

遊(tan)山(qing)玩(shuo)水(ai)

21.10.18更新:

第十四章

結果就是,給爹爹收拾完行囊後,我又開始給自己收拾行囊。

我這要跟着走的決定做得匆忙,而且暫時不知歸期,是以我在屋裡對着一屋子東西犯愁。筆墨紙硯要不要多帶些呢?湖筆、徽墨、宣紙這些,都産于南邊,到了平湖縣再買也未嘗不可。還是多帶兩本書吧。

打定主意,我就開始收拾箱籠。收到一半,霄宸卻敲了我的門。歡快撲進來的是夏時筠,帶着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

夏時筠是真的不把我當外人。他大大咧咧地朝我這兒一坐,就讓翠竹給他沏茶,點名了要雨前龍井。他帶來的小丫頭長得很清秀,一對杏眼又大又圓,兩片薄唇緊緊抿着,目光警惕地看着我。最重要的是,小丫頭懷裡還抱着一把駭人的長刀,是唐刀的制式。

“哎呀,花燃,你不要這幅樣子。”夏時筠對那小丫頭道,“這是謝家大小姐,平樂郡主!你要負責保護她的哦。”

霄宸抱着胳膊,斜斜依靠在我的門旁,對我道:“影衛所的人。”

“影衛所還有女孩子?”我驚道。

“當年飛鷹大統領撿回來的。”霄宸道,“她武學根骨好,飛鷹大人教她用刀,最後破例讓她進了影衛所。畢竟也考慮到偶爾要貼身保護宮中的娘娘們,女孩子比較友善。沒想到,率先用在了你身上。”

“哦,我還沾光咯?”我對霄宸側目。

“我不要!”那個叫花燃的女孩子大聲拒絕道,“我才不要保護嬌滴滴的大小姐,我可是影衛所的人,我們影衛是聖上的鷹隼!”

我:“……”

我很嬌滴滴嗎?

“打個商量。”夏時筠沖她笑道,“長公主殿下說了,此行你負責保護大小姐,大小姐平安歸來,就給你升小頭目。”

“不,我是要當影衛所大統領的!”花燃大聲喊道。

我驚呆了。

“好有志氣!”我不禁感歎。

她用那雙純淨得像小鹿一樣的杏眼看向我,疑惑道:“你覺得我……很有志氣?”

我立刻點頭。

她瞬間變成了星星眼:“你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他們都說我笨人做夢!”

“是癡人說夢啦。”夏時筠糾正,“影衛所統領是不能這麼沒文化的。恰好我們大小姐很有文化,人長得漂亮脾氣又好,此行路途遙遙,特别無聊,你沒事可以請她教你讀書習字。”

“不要。我最讨厭讀書了。”

“讀書了才能當統領。”

“……”從花燃十分糾結的表情變化,就能看出她内心的掙紮,“好吧,那讀一點。”

“你們還真是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我扶額。

我一定是全京城最沒架子的郡主了。

看着花燃似乎不抵觸跟随我下江南了,夏時筠又一副哥倆好的樣子對我道:“此番出行,就太子殿下和你去平湖縣,霄宸與我都被殿下安排了要事,暫時沒空出京。待京中事畢,我們就去平湖縣看你。”

霄宸淡淡瞥了我一眼。

我心想着話應當他對我說,結果卻讓夏時筠來說,怎麼就這麼死鴨子嘴硬呢?

“前些日子太子殿下提議讓你跟他走,謝相原本不答應,但後來又答應了,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夏時筠湊我耳邊,指了指花燃,“就是因為這個小丫頭。她會貼身保護你,晚上睡你房梁上,是以謝相就放心了。”

“其實你爹爹很擔心韓奚仲那種不知道打哪兒來的野豬拱他家的白菜,隻是假裝大度而已。但他斷定成不了,與其阻攔你不如順其自然,你碰壁了自己也就算了。看來一切盡在謝相掌握之中,啧啧啧。”

我:“…………”

霄宸把夏時筠從我身邊拽走了。

花燃留我屋内,我與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她一邊擦拭着她那柄修長的唐刀,一邊告訴我,十年前她的義父執行任務時撿回了她,她也不知道父母是誰,自有記憶起,義夫就教她用刀。

她的義父,自然就是影衛所大統領飛鷹。

她對我道:“其實我今天原本不想來,但義父說你是長公主殿下的女兒,我才願意來的。”

“哦?這又是何故?”我托腮問她。

“我說要進影衛所,義父不答應,說影衛所從未有過收女人的先例。是長公主殿下說,女人未嘗不可擔任暗衛,何況我可以在橫梁上卧七天七夜不發出動靜,影衛所沒幾個男人做得到。”花燃的語調很驕傲。

我笑笑:“我娘當年垂簾聽政,也是無人敢置喙的。”

“聽不懂。”她皺眉,“為什麼不能‘知會’?”

“不重要。”我擺擺手,“然後呢?”

“我見過一次長公主殿下,就在我正式入影衛所那一天,她特意來了。我很喜歡殿下手上那把扇子。她對我說,若我有朝一日真的當上了大統領,就把那把扇子送給我。”花燃的目光十分認真,似乎帶有一絲憧憬。

“哦,那可是件寶貝。”我點點頭,“那扇子見血封喉,是件不可多得的近身利刃。”

“我知道呀。我不是喜歡折扇,我是從未見過那樣的武器,這才想要的。”

“那你眼光不錯。那把折扇上用琺琅壘絲工藝雕刻着千裡江山圖,是齊國先太後的随身愛物,後由齊國皇帝贈與我娘。”我向她解釋扇子的來曆,“扇面上的毒,每年要專人騎快馬送回齊國重塗一次。”

“是嗎?”花燃微微一愣,瞳孔裡閃爍着光澤,“這個我不知道诶。”

“是哦,我娘很愛惜的。”我笑道,“她承諾你這個,肯定是因為特别看好你,你一定能當上大統領的。”

花燃肉眼可見的高興,跟我說這一路上定會好好保護我,還央我教她讀書,她想早點當上大統領。

啊,天真單純的女孩子真好哄。我娘也是過分,居然拿一把扇子吊着她。

三日後,東宮的車駕再一次出現在我家門外,不過這次來的這一輛馬車非常樸素,也沒有宮人的簇擁。我亦做尋常民女打扮,自個兒鑽進了馬車。

若華穿着七品文官的鸂鶒補服,亭亭然端坐在那裡。六品以下的官袍是暗綠色的……誠懇地說,家裡人官太大,綠色官服我确實見得不多,何況是縣令的服飾。不過,若華穿着還挺好看的。

他一見我就笑:“你那麼打量我做什麼?”

“好奇呀,沒見過縣令的衣服。”

“我接下來得一直穿這個了,你可以慢慢看。”若華笑道,“倒是你,這回你得着男裝。不過到江南地界再換衣服吧。”

他給我大概講解了一下我們此行的身份。

他是去年中了進士的賀慕然,京城人士,剛被調任平江府吳郡平湖縣當縣令。真正的賀慕然确有其人,是去年進士二甲第十七位,但這位賀大人剛剛喪父,回家丁憂去了,得丁憂個三年,吳郡這種地方當然不知道其中的内情。

我麼,是跟賀慕然同期的試子,改了個姓,叫盛霄月——好像當男名也不是很違和,還有種翩翩公子的調調。不過我盛某去年沒能考中,預備三年後再戰。春闱時我和賀暮然租住在一間院子裡,我倆對門,關系如親兄弟一般。如今賀大人要去地方赴任,我又覺得京城物價太高,住不下去了,決定跟着賀大人一同前往平湖縣,這樣我可以省下房租,安心備考,還能偶爾幫一幫好友的忙。

若華指點我道:“你這個身份好就好在,你是一位‘舉人’,正常放在一個縣裡,舉人見縣令也是有座位的,還能示情況授官。是以你可以幫我做事情,當然也可以不做,非常靈活。”

我點點頭,表示懂了——就是必要的時候他指哪兒我打哪兒,平時我可以自由自在地遊山玩水,以及遊手好閑。

若華一點點給我介紹平湖縣。比如說平湖縣地處吳郡,就在太湖邊上,是魚米之鄉,風光甚好,同理油水也很足。若華的頂頭上司是吳郡郡守奉平,這位奉郡守是從地方官一路升上來的,甚至沒進過京,連太子殿下的畫像都沒見過。可見聖上挑這個地方挑得很講究,勢必要讓若華脫去太子殿下的身份,好好體會一把真正的地方官場。

馬車一路颠簸,若華事無巨細地跟我說着,我卻托腮問他:“殿下,你今天心情很好呀?”

“是嗎?”若華頓了頓。

“是呀,比平時心情都好。為什麼呢?”

平時我和他這樣坐在馬車裡,他也同樣很溫柔地對我笑,我卻總感覺今日和過往有所不同。

——難道發生了什麼開心的事情嗎?

若華的笑意更深了些,然後重複了一遍我的話:“是呀,為什麼呢?”

我歪了歪頭。

算了,可能人開心沒什麼理由,還是接着聽吳郡官場的講解吧。

從京城到江南路途遙遠,馬車沿途行了十多天,傍晚就歇在官驿。我得說,我并不是一個嬌氣的姑娘家,畢竟也是跟着爹娘走南闖北過的,但給縣令當随從可比給丞相當随從差太遠了,這個接待規格,讓我頓時體會到了人生的艱難……

這一路上我閑得無聊,便起草了一個新的故事。

之前我寫過爹娘的故事,話本一路賣到了齊國去,也被改編成戲文到處上演。世人皆說雲中月膽子忒大,長公主和謝太傅的故事都敢編排,最關鍵的是這兩位貴人居然沒生氣,這本書至今沒成禁書,還賣得到處都是。我心想這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掙的銀子都拿來給我娘買玉石翡翠了……

又想起我爹說的,如果我娘當年是個男孩子……

唔,征戰沙場多年的長甯王之子,性格肯定很桀骜不馴,看我弟弟霄宸就知道了。

唔唔唔,肯定和京城清流世家嫡長孫,高冷俊雅的謝狀元,很不對盤。

我的靈感不停地往外冒,一路上寫得很開心,寫完還拿給若華看。若華差點兒笑死,對我道:“看來滄州文社又要接到鋪天蓋地的來信了,全是給雲中月的。”

我渾身呆滞,瞪了他好一會兒,筆都拿不穩了。

“——你怎麼知道雲中月是我?!”

天地良心,這件事除了我爹娘,就連霄宸都不知道!

若華也愣了愣。

他随即又沖我笑起來:“哦,原來我應該不知道麼?”

“不是,這,怎麼能……”我語無倫次了起來。

他拍了拍我的肩:“其實我也忘了我怎麼知道的,不過别人肯定不知道,你大可放心。”

放心?我信他就有鬼了!

等等,他好像心情更好了???

第十五章

馬車行了好些日子,終于,平湖縣近在咫尺。車夫說翻過眼前的山頭就到了,今夜我們可以睡進縣衙而不是驿站。一聽不用睡官驿,我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開始期待太湖邊上江南水鄉的新生活。

後方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揚起陣陣塵土。來人皆着常服,但那訓練有素的模樣,以及那一匹匹高頭駿馬,我光是餘光瞥上一眼,便知道是東宮的人來了。

果不其然,為首的人追上我們的馬車後就停了下來,若華下了馬車,來人亦下馬跪地:“屬下參見大人。近三日的文書已經送到。”

東宮的快馬每三日追上我們一次,送來的都是文書。這次率人前來的是右衛率林羽将軍,夏時筠的同僚。林小将軍見了我,對我抱拳道:“盛公子。”

我朝他點頭示意。

為避人耳目,一路上大家都喊若華“賀大人”,喊我“盛公子”。

“怎麼是你來了?出什麼事了嗎?”若華問道。

東宮六率,其中左右衛率地位最高,不僅是太子殿下的親信,更統帥着太子直屬的親兵。林羽專程跑來一趟,想是有要事。

我本跟着若華下車透氣,見此情境,立刻準備上車回避。

若華卻道:“你不用走。”

我方覺自己也算是位東宮親信,是有資格聽機密要事的。

林羽道:“大人交代的事情,屬下已經安排妥當了。不過二皇子似乎察覺了我們的行動,已經開始着手應對了。一切還要按原計劃進行麼?”

這話說得跟打啞謎的似的,我聽了跟沒聽也沒太大差別。

但聽到二皇子的消息,我本能地皺眉。

“安排幾個禦史上奏,直接參若瑾,就說趙将軍在前線為國鞠躬盡瘁,他卻借着他舅舅的名義在京城開青樓賭坊。”若華淡淡道。

我瞬間明白了。

若華已經順着九州盛筵排查到了趙嘯在京中的大半私産,原計劃大約是直接彈劾,但現在已被二皇子察覺,他幹脆将計就計。

反正趙嘯那些産業在京中的運作,不可能毫無二皇子的庇護。

若華接着道:“反正今日便要到平湖縣了,你随我去縣衙吧,具體事宜我還要再思索一下,你明日再回。”

“是!”林羽應道。

我随若華上了馬車,若華又沉默了下來。我開始習慣若華偶爾出現的沉默不語。他隻是靜默地坐在那裡,神色平靜,卻讓人覺得悠遠而寂寞。

我總覺得他自己處在一個孤獨的領域裡,外人踏不進去,而我就在這個領域的邊緣,靜靜地待在他身邊。

良久,他才緩緩對我道:“霄月,我臨行前,父皇找我徹夜長談,聊的也不過隻有兩件事。”

我擡頭望他,仔細傾聽。

“一則,我能以父母官的身份掌管一方百姓,沉下心來體驗民生,可能這輩子也就這一次機會,他讓我先不要管朝中之事,專心做好眼前的事情,方不辱沒此行;二則,他跟我說起他當太子的時候,上面有三個哥哥,都對他很疼愛,然而世事難料,後來遭遇宮變,他的兄長們全部葬身火海,隻有他和姑母活了下來,如今身邊一位至親手足都沒有,想要給兄長們封王,也隻能空對着牌位。”

若華說得很慢,我每個字都聽得很認真。

“可是你看,我既沒有放下京中的事情,也沒有好好對待自己的兄弟,甚至還設計陷害他。他對你下了手,我便不可能放過他。可我有的時候也會想,自己這般殘害手足,應當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吧?”

我搖搖頭:“隻從私情的次元來說,我厭惡他還來不及,殿下要對付他,我隻會舉雙手贊成。何況他虎視眈眈你的位置,殿下不可能安心在平湖縣待着,完全不問京中事。太聽話等于遮住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等再回京,恐怕就變天了。”

“私情麼?”他低垂了眼簾,複又擡眸看我,“那于公理呢?”

“有什麼好于公理的?”我笑了笑,“時筠說我也是東宮的人,那我不替你着想,難道替别人着想麼?”

“你覺得你是東宮的人?”他有些錯愕地擡眸,對上我的眼睛。

“我又不是了?”我佯作不快,“你們一會兒說我是,一會兒說我不是,好歹給個準話。”

“我當然希望你是。”若華朝我笑笑,笑容溫和淡雅。

我總覺得他這番話似乎并不是我了解的那個意思,但又沒弄清楚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車外忽然傳來“籲——”的一聲聲高喊,馬車倏然停下,車廂内一晃,緊跟着刀劍出鞘的聲音。

我掀開窗簾,驚道:“山匪?!”

外面是穿着短衫的男人們,舉着棍棒和長刀,呼喝着砍來。外面一片刀光劍影,林羽已經帶人沖了上去。

若華的眉頭緊簇,但還是對我道:“不要慌,不會有事。”

我點點頭。我雖然一時驚到,但很快反應過來,我們這邊除了車隊的護衛,還有東宮侍衛,阻擋區區匪寇肯定不在話下。

但這裡為什麼會有山匪?若華此番出行隐秘,便是二皇子一黨也不知道他是來了平湖縣,但我們也從未聽聞平湖縣有山匪的消息。

對方來人并不少,足有十幾二十個,都在前面打做一團。突然之間,我從車簾的縫隙瞧見有人從側面的樹林裡鑽出,提着刀,直直朝馬車奔來。

我的瞳孔倏然間放大,攔在了若華跟前:“殿下小心!”

而他的動作竟比我還要快,想都沒想就把我往懷裡一帶,背朝外把我護在了車内,他第一次那麼用力,手臂上的力氣讓我動彈不得,隻能緊緊被他箍在懷裡。霎那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唯獨能感受到的是近乎疼痛的力度和鼓點般密集砸下的心跳,若華的呼出的氣息就在我的耳畔,我的呼吸也跟着停滞。

下一秒,外面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花燃一直在馬車旁近身保護我,她的長刀直接砍下了試圖偷襲我們的人的手臂,血花濺了一地,我吸了口氣,忍不住偏過臉。

若華蒙住了我的眼睛:“不要看。”

“我還好……沒那麼怕。”我低聲道,“殿下,沒事了,你放開我吧?”

他停頓了好幾秒,這才松了手。

又過了一陣,外頭纏鬥的聲音漸漸停止。林羽在車外道:“大人和盛公子受驚了,賊人已被剿滅,一共十七人,十五個就地斬殺,留了兩個活口拷問。”

“怎麼回事?”若華沉着臉先開車簾,不怒自威。

“說是這座山上大王寨的,攔路打劫沿途車馬。屬下已經檢查過,确實是尋常武器,除了砍刀外,還有一些自制的竹矛,似乎真是山匪。”

我問若華:“如果前往平湖縣的必經之路上有匪患未除,當地為何不來信告知我們?”

“不知道。”若華搖搖頭,目光卻凜冽,“最好不要是誰在動歪心思。”

他對林羽道:“派一隊人,壓着這兩個山匪去找他們的窩點,找到後就地剿滅,但領頭的要留活口,搞清楚到底是不是受人指使。再派兩個人,把這些屍首先運到平湖縣縣衙,就說自己是奉命護送朝廷命官上任的護衛即可,切記不要暴露身份。”

“末将領命!”

林羽所帶的人馬立刻兵分兩路。馬車重新起程,若華的臉色很差,眼睛裡有些我看不懂的危險情緒。他瞧我一直在望他,又和聲安慰我道:“别怕。”

“我沒怕。”我頓了頓,又道,“你以後不要這樣保護我。”

“為什麼?”他似乎有些不解。

我認真解釋道:“你是太子殿下,你的安危至關重要,是以就算是遭遇危險,也應當是我來保護你。你若為我受了傷,誰能給皇上和滿朝文武一個交代?”

他卻搖搖頭,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霄月,茶會那日以後我就發過誓,絕對不會再讓你身陷險境。”

我一時怔忪,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我知道他愧疚于把我卷入黨争,但我想告訴他,替東宮做事我是心甘情願,因為我相信他會成為一個好皇帝,是以茶會那日我要專程過去替他解圍,現在我要陪他來平湖縣。

但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這樣的言論很奇怪,你一個女孩子,這輩子都無法進入朝堂,更遑論像父親那般入閣拜相,你現在告訴他,你不需要他保護,你想成為他手中的劍,無疑是很奇怪的事情。

是以,我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臨近黃昏時,馬車終于抵達了平湖縣縣衙。

21.10.22更新:

第十六章

此行舟車勞頓,本以為到了地方可以先行安頓,卻沒想到縣衙門口已經等着若幹衙役,直直把若華和我迎去了正堂。

縣衙裡烏壓壓等着一堂的人——領頭的是平湖縣原來的縣令徐之鳳,他和若華交接完工作後,就要平調到隔壁縣去了;而後是平湖縣的劉縣丞和李主簿,分别是縣衙的二把手和三把手,以後的主要打交道對象;典史、巡檢、驿城等若幹人,這是來拜見新上官、讓我們認認臉的;最後自成一列的,是林羽所帶的小隊,各個神情肅穆。

徐之鳳在縣衙裡擺了席面,說要給我們接風洗塵。席上,他和若華客套了兩句,而後很快進入了正題:“今日賀大人過來的路上剿滅了山匪,真乃平湖縣一大幸事。”

若華道:“徐大人過獎了,這也不是賀某的功勞。若非朝廷安排林大人護送我前來上任,此行恐怕兇多吉少。不過,當地官道有山匪阻截,為何沒有上報呢?”

徐之鳳略有些尴尬:“此事說來話長。賀大人原先在京中任職,肯定知道京郊流民的事兒吧?”

我一聽到“京郊流民”四個字,耳朵就豎了起來。

徐之鳳接着道:“北邊大旱,流民大多往京城方向跑,也有跑得遠的,一路南下,山上這群突然冒出來的山匪就是這般由來。北地人兇悍善戰,我們小小縣衙人手不足,沒有能力剿匪,我們求助于吳郡駐兵,但因為種種原因……至今還沒出兵。”

“種種原因?”若華敏銳地捕捉到了細節。

“賀大人既已到了平湖縣,很快也就知道了。”徐之鳳賣了個關子。

我押了口茶,心想,這位徐大人說話倒是謹慎,席上也不敢得罪席外的人。

林羽也道:“下官今天已經細細審問過,那些山匪交代的,和徐大人所言并無出入,的确是北地流民。”

若華點點頭。不是京中人指使的,我們便都放心了一些。

徐之鳳跟若華說了交接一事,言道各項未盡事宜他都已經讓劉縣丞和李主簿整理好了,明後兩天細細與若華過一遍,後天他就啟程去隔壁縣赴任。

說完公事後又問道:“沒看賀大人帶家眷呀?是等賀大人安頓好了再過來麼?”

若華笑笑,算是預設。

而後問題又到了我身上:“盛公子呢?可有婚配?”

我無語了片刻,答道:“還未曾定親。”

徐之鳳朝我笑道:“我們吳郡女兒各個美若天仙,盛公子不妨考慮一下。來年高中之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雙喜臨門,豈不美哉?”

我戳了戳若華:“聽到了嗎,吳郡女兒各個美若天仙,賀大人不考慮一下?”

若華瞥了我一眼,兩指托着茶碗,慢悠悠道:“不是跟你說過嗎?我懼内。”

我“哈哈”兩聲,摸了摸鼻子。

酒過三巡,我們正式在縣衙安頓下來。仆從已經替若華與我各自收拾好了屋子,花燃當真要日日睡我的房梁上,被我好說歹說勸了下來,在我屋子旁邊的廂房裡住下了。

正欲就寝,若華敲響了我的房門。

我看他神情頗為慎重,便知他要找我議事。

他換了身月白衣衫,如清風朗月一般,我瞧了瞧自己頭發散亂的樣子,頓時覺得有點兒不太恭敬。正想請他等我梳妝,他卻已然撩開衣擺在我屋中坐下,然後開門見山道:“匪患之事,你怎麼看?”

我隻好草草挽了發,一邊挽一邊道:“還能怎麼看?當地駐軍覺得幫忙出面剿匪不劃算,或者撈不着好處,因而拖着不出手;吳郡郡守奉平肯定是知道這件事的,但他已經求到了駐軍頭上,不管對方什麼時候出手,他都不可能直接上報朝廷,否則相當于把駐軍給賣了。偏生咱們倒黴,來的路上給遇到了,還給剿了。你說,這是打誰的臉呢?”

“打了所有人的臉。”若華沉聲道。

“是咯。”我打了個哈欠,“不過至少能看出來,吳郡城防營總官兵的地位肯定比郡守高。否則不可能匪患兩個月未除,奉平和徐之鳳還幹等着,大氣也不敢出。”

“咱們想得差不多。”若華點點頭,“這邊事務交接完後,我還要去拜見奉平,現在看,情況比較微妙。”

奉郡守可能在想要怎麼敲打新來的下官,可這位“下官”卻是在考察整個吳郡。

我笑笑:“這位奉大人日後能不能往上走,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這次機會了。”

——也有可能政治生涯全盤結束。

就在這時,房梁上,一張闆着的小臉探了出來:“已經亥時了。謝大人交代,亥時以後,郡主身邊不可有外男。”

我吓了一跳:“你怎麼還在上面?不是讓你去廂房睡嗎?”

花燃搖搖頭:“郡主睡了後我再過去。還有,他該走了。”說罷,目光挪向若華。

若華沒起身,手肘支在桌子上托腮,擡頭看向花燃:“我若不走,你當如何?”

“那我隻能動手了。”花燃說罷,就要從背後抽刀。

“别别别——”我制止了這個愣頭青小姑娘,對若華賠笑臉,“回去吧回去吧,早點睡覺,明兒的事兒明兒再說,好吧?”

“好吧。”若華站了起來,又瞥了房梁上的花燃一眼,對我道,“明天見。”

隻這一眼,我有點兒開始擔心花燃了……

起碼這些日子以來我确定了一點:大家都覺得太子殿下性格溫和脾氣好,這一定是個錯覺。

第二天早上,若華交接工作,我在縣衙搬家。

我朝時興“前衙後邸”,地方官上任,都是攜家眷入住府衙裡。一路上就屬我帶的東西最多,特别是書籍和筆墨紙硯,若華還專程讓人劈了個書房給我,搞得縣衙的人對我頻頻側目,估計在思忖我這個小跟班和他們新上任的縣太爺到底是怎樣的交情。

我這廂忙着收拾東西入住,另一廂,徐夫人在忙着收拾東西搬家,我倆自然打了個照面。

徐夫人一見到我,雙眼放光:“哎呀哎呀,你就是那位跟随賀大人赴任的盛公子吧?年紀輕輕的,已經是舉人了呀,長得這麼俊俏,來年怕不是要中個探花!”

我被誇得頭皮發麻,隻得敷衍道:“哪裡哪裡,夫人過獎。”

“我聽說,盛公子還未曾婚配?”徐夫人的眼裡閃爍着八卦的光芒。

我心想老徐這一家人怎麼慣愛打聽人的隐私?一方父母官都是這麼當的嗎?還是我太不接地氣了?

想了想,我老老實實答道:“還沒有呢。”

徐夫人心花怒放:“其實我有個娘家妹子,長得相當水靈——”

我立刻擡手制止了徐夫人的危險發言:“其實我有個青梅竹馬,我心悅已久。”

徐夫人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五分可惜,另五分是帶着探究的八卦:“想必,就等着高中之後回去求娶吧?”

“是呢是呢。”我賠着笑臉,努力把話題往别的地方引,“夫人是平湖縣人嗎?小生初來乍到,對此地不甚熟悉,不知道夫人能不能為我大緻介紹一番?”

“這倒不是。我也是當年随夫君上任時,才來了此地。不過平湖縣對外來的人不算特别友好,就算縣官亦如是,你們融入怕是要花點兒時間。”

“哦?”我心想,這問題還真問對人了,“請夫人指教。”

徐夫人不像昨日徐縣令那樣藏着掖着,她倒是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給我倒全了:“平湖縣一共四千戶,算是個大縣了。其中縣裡有三家大戶,分别姓劉、朱、餘,又以劉、朱兩家勢頭最盛,餘家是後來做生意才起來的。除了外地調任的官員,平湖縣的縣官和衙役,基本上要麼出自這三家,要麼和這三家沾親帶故。本地的耕田和鋪子也不用多說,基本上都在他們手上。就連吳郡駐軍的那個裘總兵,他的夫人和兩位愛妾,都是朱家的呢。”

聽到駐軍二字,我略一皺眉。

邏輯不對啊,如果那個裘總兵和朱家沾親帶故,那為什麼不幫平湖縣剿匪呢?

還未等我思索出個是以然,徐夫人接着道:“不過據說平湖縣原先還有一家,在當地人望最高,後來犯了大罪,一夕落魄,先被抄了家,後又慘遭流放。當地還是習慣說‘三大家’,是以才有了後來補上的餘家。當地人很忌諱提這家人的名字,我知道的也不多。”

“總之呢,要在平湖縣做出點兒政績來,是繞不開這三家的。他們能幫你的忙,你就多有助力;他們給你使絆子,你就做不成事兒。”徐夫人做了總結,“如今我夫君要調任了,大概也不會再和他們打交道,但我想着你們初來乍到,大家同為朝廷效力,總不想你們走彎路。”

我點點頭,又看了眼她胸前挂着的玉佛像,道:“多謝夫人,夫人這般心善,定會受佛祖庇佑的。”

“平日要行善積德嘛。”徐夫人眉開眼笑。

我想,徐夫人當真是個聰明人。徐縣令多半一輩子在地方打轉了,如果若華真是賀慕然,從京中被下放到地方曆練,也早晚是要調回去的,京中有人好辦事,不如早早地主動施恩。何況若華本質上是條金大腿,這話又另說了。

我拱手道:“在下還有個問題想讨教。敢問夫人與徐大人,平日裡是怎麼和這三家相處的呢?”

“他在衙門裡的事兒,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平時經常會約這三家的夫人過來,談天、打牌、賞花,反正找個由頭,讓她們覺得自己是縣令夫人的座上賓,平日裡也少整點幺蛾子。哦,那個劉夫人很好賭,一賭就容易上頭,但你陪她玩盡興了,她就願意幫你做事。”

“哦?”我眉梢一挑。

“是以賀大人沒帶夫人來赴任,這點上就很吃虧。有些事情不僅得男人在前頭拼,還得後院四兩撥千斤才行。”徐夫人笑眯眯道。

“多謝夫人點撥。”我恭敬道。

學到了學到了。給地方官當妻子可不容易,徐夫人厲害。

……她要是别那麼八卦就完美了。

最後徐夫人還是追着問我家鄉的那位青梅竹馬長什麼樣子,性子如何。我别無他法,隻得現編:“是個很溫柔的人,很喜歡對我笑……你說容貌?容貌自然是極好的。有一次我見他執傘踏在雪裡,背影像雪松一樣清冽。”

不知道為什麼,編着編着,就想到了若華。那年春節,我抱着從各宮娘娘那兒赢回來的一整盒金葉子,剛一出承徽殿的門,便瞧見宮人打着傘送他過來。我們在雪地裡擦肩而過,他回眸看我,沖我點點頭,溫雅一笑,刹那間如同萬千寒梅次第盛開。

明明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畫面卻突然清晰地浮現在了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徐夫人道:“盛公子不愧是讀書人,描述起小娘子來跟作文章似的。其實小娘子未必要等你博得功名才肯嫁你,早日回去吧,莫要辜負了她。”

我笑笑:“謝夫人教誨。”

第十七章

若華讓林羽将軍帶着人馬回了京城。他在京中那些謀劃,對我提起我就聽着,他不說我也不問。反正你已經認定了要為這個人效力,那他用得着你的地方,你就好好去做;用不着的,你也不必多打聽。

我自認為我這個東宮心腹當得很好,得了我爹身為臣子的真傳。直到林羽走後,若華問我有沒有什麼想問他的,我搖搖頭說沒有,若華卻靜靜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嗯”了一聲。

這平淡的一聲,就讓我有點兒慌。

——是以,我應該問點兒什麼嗎?

三日後,若華去了趟吳郡,拜見了他的上官奉平。一切都如我們所料,奉平對他這個新來的說話有些陰陽怪氣,表面看上去熱情且賞識,實際上話裡有話,綿裡藏針。大意是小賀你初來乍到,就解決了平湖縣百姓的大患,真真是英雄出少年。若華還是那番說辭,表示都是朝廷護衛的功勞,他什麼也沒做。奉平說哪裡哪裡,都是你臨危不亂,指揮得當,這才一舉端掉了賊人的窩點……

然後老狐狸話鋒一轉,說小賀啊,你到平湖縣後,大約也對當地情況有所耳聞。這平湖三姓,在當地的地位盤根錯節,霸占太湖邊上不少耕地,而且都是私田,從不交稅,讓本官很是頭痛啊。

若華說還有這等事?奉平道,你原先不知也正常,如今不是知道了嗎?你連山匪都擺得平,想來搞定這三家,對你來說應當是易如反掌。這樣吧,你先把他們去年欠的稅收上來,何如?本官下個月去平湖縣巡視,要看到結果。

然後奉平說他還有事,就送客了。

若華回來後悠悠地跟我說了全過程,而後斯文地押了口茶,我愣在原地,心想,這位奉大人日後也不知道會多麼得悔不當初……

算了,各人有各命。

山匪頭子還關在縣衙牢房裡。平湖縣衙的官差們已經盡數繳獲了山寨裡的銀錢和貨物,都是山匪們攔路搶來的。這窩山匪中間估計還有賬房先生,居然還留了本賬本,每次都登記造冊,省去了我們盤問的煩惱。

若華對我歎道:“有一技之長的人,都要跑來南邊當劫匪,可見在西北是真的活不下起了。”

我安慰他:“不僅因為幹旱,也因為北漠侵略邊境,鬧得民不聊生。待到戰事畢了,民生都會漸漸恢複的。”

“希望如此。”若華沉聲道。

霄宸這次回來,問我為什麼突然要幫東宮做事,我回答說,我覺得太子殿下一定會成為一位明君。

現在我也依舊這麼認為。

我看了看山匪的賬簿,又核對了百姓來縣衙報官的案子,一樁樁對應上,然後發現,這窩山匪搶餘家的次數最多,因為餘家經商,往來貨物最多;但其實劉家損失最大,有一回給貴人送禮,直接路上被截了,那禮物價值不菲,劉家也是以報了官;朱家也被劫過兩次,卻都是在這窩山匪剛出現在平湖縣時,後面再也沒中過招。

如果非要說,他們沒要事就不走那條路了,那也講得通。但我還記得徐夫人對我說的那番話:朱家一口氣送了三個女兒到吳郡駐兵的裘總兵那兒,一位夫人兩位愛妾,全都是朱家的人。

并且,吳郡官員懇求裘總兵剿匪,對方雖然答應了,但一直按兵不動。

——這平湖三姓,看來并非鐵闆一塊。

我把推測跟若華說了,若華道:“那個劉縣丞就是劉家的人,你不如和他一起去審問山匪頭子。”

“我不會審人啊!”我一臉懵。這屬于我知識的盲區了。

我的其他盲區還有:不會做飯,不會繡花,頭發隻會盤一種,妝隻會畫一套……嚴格來說執掌中饋我也不太會,我爹爹沒有妾室,我娘既不管姨娘也不管賬目,我也沒法耳濡目染。

不會執掌中饋的大家閨秀,自然也就不會審人。

若華倒是一臉淡定:“學學就會了,總得學的,你以後總是避免不了要審人。”

我有點兒想象不出來我有什麼需要審人的場合,但既然若華這麼說了,我撸起袖子去幹就是了,反正“學學就會了”。

我去找劉縣丞,讓他跟我一起審山匪頭子。

劉縣丞很年輕,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瘦長的臉,臉頰微微凹陷,長得有點兒刻薄,講話也挺刻薄。

他雙手環胸,挑眉看我:“為什麼我要跟你一起審犯人?”

我平靜道:“這是賀大人的指令。”

他嗤笑道:“你來這兒也有幾天了,難道沒人跟你說,我從不幹這些事兒?”

我“哦”了一聲:“那請問,劉大人平時都做什麼事情?”

他扯了扯嘴角:“你孝敬一下爺,爺考再慮考慮提點你。”

我心想他這個官莫不是捐的?然後突然意識到他姓劉……行吧。

我又去問李主簿,李主簿是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家,在縣衙幹了二十多年的主簿。他到很好說話,對我道,劉縣丞是劉員外的侄子,官到不是捐的,是正經考中了舉人再授官的,但劉縣丞志向頗高,是想往上走的,人家志在平江府衙,家裡又是當地豪紳,在縣衙平日裡也不幹活,之前徐大人都是随他去,對他也很客氣。

我心想,他這性子,别說到平江府衙了,光是到了吳郡的奉平手下,恐怕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又回去找劉縣丞,客氣道:“之前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了。但小人畢竟不是縣衙的人,小人審完了那山匪,供詞還得大人過目,再按上官印,小人才好去找賀大人交差。”

我一想到劉縣丞接下來要被我當槍使,我就願意先對他客氣客氣。

劉縣丞也沒有刁難我,表示按官印沒問題,審犯人别找他就行,他有潔癖,不想去牢房。

我心想,真不愧是纨绔子弟,雖然和夏時筠差得遠,但有點兒部分京城貴公子那個矯情的調調了。

但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審人。

是以我抓了花燃來幫忙。他們影衛所一向是個豎着進橫着出的地方,能活着出來的人通常都精神渙散、雙目無神,想必很有一套。花燃果然是個小魔王,表示這等小事包在她身上,我不太能見血腥,就在牢房外面等。她提着刀進去,沒一會兒提着刀出來,山匪頭子就全招了。

山匪頭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對我說:“俺也沒說不招,你們官差為什麼問都不問,上來就叫個小姑娘挖人膝蓋?”

乖乖,上來就用膑刑,影衛所的小姑娘可真兇猛。

我道:“你這膝蓋不是還好好的嗎?更何況,我看你手下的人截我的車時,可是要朝死裡砍我們啊。”

他吼道:“俺們從來沒殺過人!……傷是傷過……但絕對沒殺過人!”

見他強調這點,我盯着他,緩慢道:“你若真殺過人,哪裡會好好在這兒待這麼多天?但你領頭打劫,所涉銀錢累計過千兩,根據我朝律法,也是砍頭的命。”

山匪頭子面如死灰。

“諒你淪為匪患皆因生活所迫,現在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你務必要好好珍惜。”

“什麼機會?”他猛地擡頭。

“你和平湖縣朱家,有沒有來往?”

他整個人一震。

“你、你你你……”

“你想問我怎麼知道的?”

他僵硬地點頭。

我淡淡道:“你先一五一十地把經過交代清楚,若有欺瞞,死罪難逃。”

我帶着審完後的供詞,出了牢獄。

小小縣衙的牢獄确實不是很幹淨,我沾了一身奇怪的黴味,都想立刻回屋中沐浴一番,也難怪劉縣丞不肯一起來。

但我還是先去找了他,道:“劉大人,你瞧瞧?”

“哎呀,你這一身味兒!”劉縣丞相當嫌棄我,“快去換衣服!”

我無語道:“劉大人先蓋官印。”

他立刻就要去找官印。

我制止了他:“你還是先看看吧,蓋了你的官員,就相當于是你審的,出了什麼事兒都要你負責的。”

“哈?能有什麼事兒?”

“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大事兒,我畢竟是新來的。”我含混道,“你自己看看?”

聽我賣了這番關子,劉縣丞狐疑地拿起供詞,一目十行地掃讀了起來。可他越看速度越慢,越看眼睛就越靠近那張薄紙,最後整張臉都差點兒要貼上去了。

“——他真是這麼說的?!”劉縣丞的嗓音起碼拔高了兩倍。

“我有什麼理由編造供詞?”我攤手,“更何況,他畫押了啊。”

劉縣丞拿着供詞就要往縣衙外走,我給他拽了回來:“這個我是要拿給賀大人的,你别讓我難做啊,我還要在縣衙讨生活呢。”

他方覺自己不該這麼激動,又仔仔細細看了遍供詞,幫我蓋了個印,然後拍拍我的肩:“我突然有事得先走,賀大人問起就說我病了,明白嗎?”

“好。”我點點頭。

他又看了看自己拍過我肩膀的手,嫌棄地在褲子上擦了擦。

“你要換衣服啊!”他強調。

煩死了這個人!我再也不要去牢房審犯人了!

我差人把供詞送去若華那裡,自己回了屋子沐浴,起碼泡了半個時辰才肯出來,確定自己身上清清爽爽沒有黴味了才罷休。

突然想起了若華身上雪中春信的味道,是梅花初綻的淡淡清香,以及初雪的清冽料峭。

他什麼時候開始用這種熏香的呢?尊貴如太子殿下,平日裡不是應當用龍涎香才對嗎?

我正在思索,有人敲響我的門,道:“盛公子,賀大人讓你收拾好了就去偏廳,大人今晚要在縣衙招待朱員外。”

我心想,若華的動作到快,我這才洗了個澡,他已經把朱員外叫來了。

第十八章

我見到朱員外時,他正看着那份供詞,面露驚慌。

“誣陷,這一定是誣陷!”朱員外高喊。

他頭頂上也剩幾根頭發了,如今一激動起來,最後那一點兒發絲也在搖搖欲墜。

若華見我前來,便道:“正巧,你今天下午怎麼審的那個山匪,好好給朱員外說一下。”

我配合道:“他很快就交代了,說是收了朱家的錢,因而後來再也不打劫朱家的車隊,朱家還承諾,三個月裡吳郡都不會派兵剿匪,讓他們三個月内轉移去别的地方去,這中間能打劫到多少銀兩,全看他們的造化。朱家的要求是,三月初劉家的車隊,他們必須攔截。”

三月初,就是劉家人護送禮物、結果損失最大的那一回。既然是給貴人送禮,那損失的可不止是銀子,還有貴人那兒的情誼,劉家氣得跳腳,卻毫無辦法。

“一派胡言!”朱員外猛地拍了桌子,又發現若華正淡淡地看他,一時間僵硬地收了手,“我是說,這個山匪胡編亂造,毀我朱家聲譽啊!”

我安撫他道:“員外莫急。我也是第一次審人,他說什麼我就記什麼,至于真假,我也不能判斷。”

若華也道:“是了,本官一到平湖縣就聽說,劉朱兩家世代互為姻親,同氣連枝。是以,匪患所言,未必能當真。”

“賀大人明察!”朱員外的額頭已經冒汗了。

“本官既然私下請朱老過來,自然就是不信這份供詞的,朱老不必擔心。”若華的語調一如既往地溫和。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茶會那日,夏時筠一直跟我說若華戴着面具,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以,若華的溫和,全都是僞裝嗎?

我覺得現在是,但面對我的時候又不是。

若華不動聲色地讓人把那份供詞帶了下去,然後開了席,朱員外主動向若華敬酒,酒過三巡,也略微放開了些,先恭維說沒想到新上任的賀縣令居然這麼年輕,恭維完之後又旁敲側擊地說,縣裡不像京城,統共就這麼幾千戶人家,三人成虎,有些話傳着傳着就變味了,還請若華不要将供詞上的污言穢語告知他人。

看來劉朱兩家還維持着表面上的和平,朱家是使暗刀子。

若華微笑道:“那是自然。本官初來乍到,還需多多學習,若遇到了難處,還要向員外讨教。”

朱員外雖然喝了酒,但頭腦清醒地很,立刻道:“有什麼用得到朱某的,大人随時告知。”

若華一點兒也不客氣:“倒是有一件事想請教員外。本官昨日去吳郡拜見了奉大人,奉大人說,平湖縣去年所收田賦與應收不符,我回來查賬,又找不出錯漏。如今奉大人要本官将所欠的田賦悉數征收,本官不知該如何做才好。”

“這……”朱員外開始遲疑。

若華歎了口氣:“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山匪頭領居然還在撒這種彌天大謊……”

“賀大人。”朱員外趕緊打斷了若華的話,“山匪既已捉拿,大人盡快結案便是了,平湖縣百姓肯定都念大人的好。至于田賦,朱某會盡量幫大人分憂。”

我心想,朱員外還算是個聰明人,知道花錢消災。

次日,朱員外就以平湖縣興修水利、朱氏為縣令大人分憂的名義,捐了小幾千兩銀子到縣衙。

我從中薅了幾百文,走公款在縣衙裡砌了個池子,養了幾尾錦鯉,圖個好兆頭。魚兒争相吃食,紅白尾羽搖擺,一池亂紅簇擁。

我一邊往池子裡丢魚食,一邊跟若華叨叨:“你說,劉員外肯定知道朱員外幹了什麼好事兒了,他雖然面上不顯,但一定不會輕易放過朱家的。這兩家最近少不了起沖突,窩裡鬥起來,我們就可以坐收漁翁之利了。”

“什麼算是‘漁翁之利’呢?”若華問我。

我想了想,答道:“至少你接下來要做什麼事兒,他們兩家不會一起反對。”

我又道:“朝堂上也是這樣。你日後想推行什麼政令,朝野上下全部支援當然是最好的,但大多數情況下總有人反對,那就需要另一波人幫你說話。隻要别全員反對,就還有操作的空間。”

若華笑着看向我:“霄月,你不入仕,當真是可惜了。”

“我可以女扮男裝一下?就像現在這樣。”我聳了聳肩,“殿下别揭穿我,我就試試。”

“那倒不必。”他淡淡道,“你想參政,還有别的方式。”

我心想,給東宮當幕僚,勉強也算方式之一吧。

手中的魚食喂完了,我拍了拍手,突然想起來:“不對啊,劉家還沒給錢呢!還有那個餘家,也在裝死。”

“那你覺得要怎麼辦?”

我想起了徐夫人曾經對我說過的話,突然起了個荒唐的念頭:“幹脆,請三家的夫人來搓個麻将?”

天高皇帝遠,最宜聚/衆/賭/博。

我要裝作賀慕然的夫人,請三位太太來打牌。

但我發現,唯一的阻礙,居然是花燃。

此時此刻,她正闆着張小臉看着我,我有點兒摸不清她這個小腦袋瓜裡裝的是什麼。

我安撫她道:“這是為了公事,做不得數,你莫要跟我爹爹告狀;當然,也不可以跟我娘告狀。”

花燃并不理我,兀自蹙眉,似乎在思考。

我攤手:“你到底在想什麼?”

她答道:“我在想,長公主和太傅大人交代給我的任務到底有哪幾條。”

“反正沒有這條。”我快速道,“你的任務是保護好我,不要讓陌生人靠近我,晚上亥時以後不能讓外男呆在我房間。”

她點點頭。

我再接再厲道:“但沒人說我不能假裝賀夫人,對吧?”

她遲疑了一下,再度緩慢點頭。

“是以你看,我是在幫殿下做事兒,這才裝了回賀夫人。人走了,我又是盛公子了,跟你保護我完全不沖突。更何況,這期間不會有人對我不利,别說那三位夫人不是外男,就算是男子,我亥時還能不送客?”我循循善誘。

我算是看出來了,這孩子一根筋得很,你隻要邏輯上說服她,就絕對沒問題。

“但是……”

“沒有但是。”我拍了拍她的肩,“你看,你以後是要當影衛所大統領的,但等你當大統領的時候,殿下大約已經是九五至尊了。屆時吏部考核,你難道不想拿上上等嗎?”

“上上等有什麼用?”

“銀子多,想買什麼武器都可以。”

“那要。”花燃點頭。

“是以這件事……?”

“我不管了。”花燃很上道。

我滿意了:“晚上帶你去吃得月樓的響油鳝糊。”

花燃很喜歡太湖邊上那家得月樓的菜,雖然我覺得甜到不行,吃多了很膩,但如果拿來賄賂小姑娘有用,我還是很樂意專程跑一趟的。

平湖縣統共就這麼四千戶人家,是以消息傳得極快,很快衆人便知,賀縣令的家眷已經在過來的路上了。

做戲得做足全套。“賀夫人”抵達那日,我特意提前外出,又乘馬車重新進了縣城。出去的時候還是一身灰色長衫作書生裝扮,回來時已然簡單盤了個堕馬髻,畫了一個極為端正的妝容,一身杏色襖裙,上面繡着暗紅色的寒梅,倒是清雅得很像七品縣官的夫人。

若華就在縣衙門口接我,我撩開車簾、踩着腳踏下車時,他朝我伸出了手。

我想這個馊主意的時候,光想着要怎麼“陪”劉夫人搓麻将了,再說也不是第一次和若華假扮年輕夫妻,想着也就那麼回事,以至于此刻面對他伸過來的手,我忽然有些尴尬,不知道該不該搭上去。

但是大庭廣衆之下,他手都伸過來了,我不牽,縣衙的人估計就要開始瞎猜了……

我硬着頭皮把手送了過去。

他倒是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我的指節,把我接下了馬車,然後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句:“還好你沒有嫁給韓奚仲。”

“……啊?”

突然提韓奚仲做什麼……

有陣子沒見,突然提起這個人,我居然不似以往那般心悸了。

大概是真看開了。

第十九章

既然聊到了韓奚仲,我想了想,對若華道:“說起來,我離京前,誤打誤撞發現了一件事。”

“什麼事?”

“韓奚仲不是’雲中君‘。”

若華倏然間看向我。

“那位雲中君應該沒有進殿試,直接回鄉了吧,是以才沒有來河邊赴約。”我歎氣道,“倒是我錯把韓奚仲當作雲中君那麼久……”

雖然那會兒抱着酒壇子跟若華說我的暗戀史非常丢人,但人已經丢了,我如今再度提起,反而沒再覺得尴尬了。

“其實後來時筠都跟我說了,殿下早就知道我在向兄長打聽韓大人,是以把熙春樓常年給你留的位置讓給了我;韓大人的書是聖上指定的大事兒,也是你替我說了話,大哥哥才把我塞了進去。”我低垂了眼簾,語調有些酸澀,“謝謝殿下當時幫我的忙,可惜結局并不圓滿。”

若華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你不覺得這樣也挺好嗎?既然他不是那個人,如今錯過了,總比後來發現弄錯了人要強一些。”

我搖搖頭:“也不能這麼說。我後來想了很久,我到底喜歡的是雲中君,還是韓大人呢?後來想想,我喜歡上他的時候,就是在打馬遊街那一日,我以為他是雲中君,也正巧以為雲中君是這樣的人。韓大人那樣芝蘭玉樹一個人,任誰都會喜歡的吧?更何況你以為他與你通過好幾封信,以為你對他來說,總會有所不同。”

若華頓了頓,道:“原來是這樣。”

我笑笑:“是啊,不過都是過去的事兒了。我現在已經不在意了。”

“嗯,雲中君的事兒,也一并忘了吧。”

“诶?”我擡眸看向他。

“可能他并不是你喜歡的樣子。他或許并不是那樣芝蘭玉樹一個人,可能陰險狡詐,也可能精于算計。”

“哦……其實我已經跟他失去聯系一年多了。他到底是怎麼樣的人,我也都無從得知了。”

“嗯。”

*** ***

“縣令夫人”抵達平湖縣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劉、朱、餘三家分别送了文章,邀三位夫人來縣衙做客。

三位夫人加上不才在下,正好湊齊一桌麻将。

在下果真不才,隻堪堪赢了劉夫人三千兩而已。

也不是不想多赢,隻是劉夫人這個人确實賭起來很上頭,恐怕根本就沒搞清楚自己壓上去了多少賭注,旁邊的朱夫人似乎樂見她上頭,也從不提醒她,倒是商賈出身的餘夫人最後心算了一番,提醒劉夫人她輸了一個可能導緻傾家蕩産的數字時,劉夫人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我立刻喊人來照顧她,然後帶另外兩位夫人去偏廳喝茶,還送了她們一些京城帶來禮物。

餘夫人對我道:“我家老爺早就很想拜見縣令大人,但又怕冒昧,見我得了夫人的文章,讓我務必對夫人恭敬。沒想到不僅唐突了夫人,還得了夫人的禮物,真真過意不去。”

我笑道:“我夫君也早就想和餘老爺叙話了。”

看來餘家還算懂事,要主動掏錢了。

朱夫人大約從朱員外那兒知道縣衙手上有他們家的把柄,全程對我客客氣氣賠笑臉,還跟我說城郊的王母娘娘廟很是靈驗,當地人每逢年節,都要去祈求風調雨順,還約我下回一同去上香。我自然說好。

到了晚飯時間,劉夫人終于醒了。

……醒得還挺及時。

我又笑眯眯去床邊看她,執着她的手道:“劉家姐姐是怎麼回事,打牌也不能過于興奮,瞧瞧,都血脈上湧了。咱們随便玩玩,那點兒籌碼又做不得數的。”

“……做不得數?”劉夫人迷瞪得很。

“當然做不得數。我夫君和父兄好歹都是朝廷命官,我身為官員家眷,怎能賭錢呢?”我一本正經道。

劉夫人如蒙大赦。我喚人來伺候她洗漱,說一會兒就開席,我帶來的廚子準備了京中菜式,正好做給大家嘗嘗。

餘夫人敏銳地捕捉到:“夫人出自官宦世家麼?”

我笑着回答:“我姓盛。雲南盛家,不知你們聽說過沒?”

“——武安侯家!”餘夫人驚道。

我也頗為驚訝:“咦,你知道呀?”

“我還以為是書裡的故事呢,原來是真的呀!你看過雲中月的書麼?就是講長公主和謝丞相的那個故事!哎呀,那你和長公主……”

“哦,是我姑母。”我随口胡編道。

餘夫人看我的眼神登時就不一樣了。

劉夫人還在發懵,問朱夫人到底是什麼意思,朱夫人頭上已經冒了冷汗,對我道:“沒想到夫人竟是這般世家出身。”

看來被若華與我捏了把柄,朱家确實非常慌。

劉夫人道:“難怪夫人看不上我們今日賭的小錢,京中的貴人打牌,壓上桌的肯定不止這些吧?”

我笑笑:“宮中的貴人愛用金葉子當籌碼。”

劉夫人的眼睛一亮。

朱夫人看她的目光裡寫滿了“蠢貨”兩個字。

招代三位用完晚飯後,我在亥時到來前派人把她們送回了家,想着距離花燃那條“亥時後不準見外男”的規矩生效還有一段時間,還能去和若華說一會兒話。

若華身邊的侍者卻對我說,他今日有文書要處理,不友善見我。

我頭一回在他這兒碰了一鼻子灰……好吧,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我還是覺得有些尴尬。

我似乎已經習慣了有什麼事情直接來找他,習慣了什麼時候找他、他都放下手邊的事兒回應我,卻沒有想過,他其實貴為東宮太子,以後隻會有越來越多的事情要處理,并不總是能即時地聽我說話。

我回了屋子,對房梁上的花燃道:“算算時間,那三位也快到家了。你去一趟劉家,看看那位劉夫人到家後怎麼說?”

花燃搖搖頭:“這個時辰,我不能離開你。”

我抿唇道:“不會有人來找我。今晚殿下忙得很,還在書房裡處理公事呢,我剛剛還碰了一鼻子灰。我暫且不睡,就等你回來跟我彙報。”

花燃思考了一番,大約是覺得此行路途很近,便道:“那好吧,去去就回。”然後她從房梁上跳了下來,又跳窗出去了。她的身影很快隐沒在了黑夜中,靈巧地像一隻燕子。

我托着腮,看着她遠去的背影,心想:活得這樣單純,其實也挺好的。

花燃走得快,回得也快。

回來之後,她跟我學劉員外講話——

“我的蠢夫人——!人家那是在敲打你呢!你還巴巴地覺得受了人家的恩惠!”

“那她到底什麼意思啊?”劉夫人呆呆地問。

“她的意思是不能低于三千兩!”劉員外恨鐵不成鋼道。

花燃學完了,我打了個哈欠,心想劉夫人是真的蠢,這麼蠢還能活得這麼樂呵,估摸着平日裡劉員外還是很寵着她的。

“三千兩是他說的,可不是我說的。我都意思意思點到即止了,他看朱家給了多少,也意思意思不就行了?”

“意思意思到底是什麼意思?”花燃問我。

“就是字面意思。”我攤手。

“你們讀書人講話真讨厭。”花燃皺眉。

我哈哈一笑,往床上一倒。花燃又上了房梁,正好從上往下看着我。她每每都等我睡着了才去旁邊的廂房睡,最初我還趕她,後來發現她固執得很,也就不趕了。

我對上她的眼睛,忽然道:“你有沒有喜歡過什麼人?”

“啊?”她有些懵。

“哦,忘了你才十三歲,那麼小,肯定沒喜歡過。”

“……什麼呀。我不需要喜歡誰,我要當大統領的。”

我心想小姑娘對當大統領還真是有執念,可惜這件事太難了,比我能踏上太和殿還要難得多。

但我今日心情不佳,不想與她聊大統領的事兒,便自顧自道:“我之前喜歡過一個人,可惜他不喜歡我。”

“哦。”

“不要‘哦’啦,你聽就好了。”

“後來我不想喜歡他了,他又開始找我說些不着邊際的話。我其實聽懂了,但那會兒我已經不想回應了。其實單相思不是什麼讓人高興的事兒,心裡會悶悶的,悶得發疼,像喘不過氣一樣。”

我看花燃的目光,已經基本進入了神遊的狀态。小姑娘對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完全沒有概念,聽我說這些,她大抵覺得很是無聊。

我無聲地笑笑。

就是因為知道她聽不懂,才說給她聽的。

隻是突然間又想到今天晚上我去敲若華的房門,開門的卻是一位侍者,跟我說若華沒空見我……心裡也悶悶地疼。雖然隻有一瞬。

原來做臣子,也會這樣啊。

第二十章

次日,我照例換回了男裝,在前頭縣衙晃蕩。

劉縣丞見了我,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擡了起來,指着我道:“你你你你……!”

我愣愣看着他,心想,難不成暴露了?不可能啊。我平日裡從不打扮,昨天又是精心妝點過,女人畫起全妝來丈夫都不一定認得出,他劉縣丞怎麼可能看明白?

劉縣丞一拍巴掌:“原來如此!盛公子,你其實是賀大人的小舅子吧?”

很有道理。我就該是賀大人的小舅子才對。

“難怪了,我就說,外姓人之間怎麼好得跟親兄弟似的,原來本就是一家的。”劉縣丞自顧自道,“你是賀夫人的哥哥還是弟弟?”

“弟弟。”我胡謅。

“你姐姐牌打得真好啊,昨天赢了我嬸嬸三千兩!”他先恭維,而後試探,“是以,你也是那個雲南盛家的?”

我勾唇:“不然呢?”

他頓時神情恭敬了起來。看來昨天的三千兩加上我的狐假虎威,作用立竿見影,真真是藥到病除。

今日劉縣丞對我一副哥倆好的樣子,還說要請我喝酒吃牛肉,等十月的時候再帶我去太湖邊的蟹莊品蟹,我盤算着春天還沒過完,他就想着秋天的事兒了,秋天我在不在這邊還未可知呢。

劉縣丞又說,此次吃酒,去的是當地最好的酒樓,讓我把灰撲撲的長衫給換掉,換得更玉樹臨風、更像京中來的貴公子一些。我想起他上次的“潔癖”,頓時明白這人對衣着打扮要求頗高,确實很有本地二世祖的派頭。

橫豎就在後院換衣服,又有人請客,我就耐着性子換了一身月白對襟窄袖長衫,湖藍色繡莽紋的金邊腰帶,上面簡單墜了塊羊脂玉佩,頭發用玉冠重束起來,順手翻了把折扇帶上。

我走出來時,劉縣丞驚了一驚,臉上又有幾分糾結。

“又怎麼了?”我的眉頭皺起來。穿不好看遭嫌棄,穿好看點兒他又搖頭,這人事兒可真多。

劉縣丞摸着下巴:“我突然不想跟你出去了。你打扮起來太過好看,跟你一塊兒,姑娘們肯定隻顧着看你了。”

我這人膚淺,被誇了就很開心,何況霄宸不在,少了他跟我對比,我就更開心了,于是甩開扇子搖了搖,端出一副風流姿态來,對劉縣丞道:“你既然這樣說,我更要出去了。”

臨近午時,我倆正要溜出門,卻恰逢縣衙來了客人。

這回前來拜訪的是餘老爺,連帶着餘夫人和餘家小姐。我心想着餘家動作可夠快的,昨日才從我這兒探了口風,今天拖家帶口的全來了。若華自然是出來迎接了,他一到前院,好巧不巧,正撞上“玉樹臨風”的我。

他眼神往我這兒一瞥,我扇子就不敢搖了。

“你要去哪兒?”他上下打量我一番。

“呃,吃酒。”

“跟誰?”

我下意識看向劉縣丞,若華也跟着我的眼神看了過去,劉縣丞頭一回表現出慌亂的神情來,我的心裡也直打鼓。

若華淡淡對我道:“中午來客人了,你一起陪同。”

“哦……”

他又看了眼劉縣丞:“眼下還是當值的時間吧?玩忽職守,扣你這個月俸祿,有沒有意見?”

“沒有沒有!”劉縣丞的頭立刻搖得像撥浪鼓。

我心想劉縣丞比我還不如呢,看這吓得,之前橫着走的姿态上哪兒去了?

我倆一個賽一個的慫,得虧這時餘老爺一家子進了門,把我和劉縣丞從若華“平淡無奇”的眼刀中拯救了出來。和劉、朱兩位員外不同,餘老爺是個實打實的商人,戴着圓頭小帽,一對聚光的小眼睛看上去很精明,一見若華就開始寒暄,吹捧起人來一套一套的。

餘夫人身旁還跟着一位十四五歲的小娘子,梳着幾支小辮兒,鵝蛋臉,容貌頗為清純甜美,想來就是餘家的小娘子了。

或許是我多看了她兩眼的緣故,她發現了我的目光,偏過頭來,沒想到直接對上了我的眼睛。

我倆四目相對,她瞬間把頭低了下去,臉一下子就紅了。

“這小娘子還挺害羞。”我嘀咕道。

劉縣丞用胳膊肘戳了我一下:“你不要亂散發魅力,這是我表妹!”

“你們縣裡還真是走兩步就沾親帶故啊?”

“不然呢?平湖縣就這麼點兒大!”

若華請他們入了内廳,餘夫人問道:“今日怎麼沒見賀夫人?”

若華道:“她初來此地,聽說山水秀麗,便出去踏青了。”

我心想:我倒想出門踏青,卻還不是在給你幹活。

餘夫人道:“哎呀,那可真不趕巧。夫人是世家閨秀,儀态上佳,我今日把芊芊帶來,正是想讓她和夫人學一學,沒想到夫人今日不在。”

餘芊芊,餘家不知道排第幾的小姐,劉縣丞的表妹。

……此時正在偷偷看我。

我不能表現得知道她在看我,那樣她會飛快地偏過頭,然後飛快得臉紅,那我就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我隻能說:“我叫人看茶。從京中帶了些好茶來,今日也請餘老爺和夫人嘗嘗。”

餘夫人這才注意到我。劉縣丞已經開始發揮親戚的本能了,一本正經地介紹我道:“這是賀夫人的弟弟,盛霄月。也是我們賀大人的好友,一同參加科舉的,如今已是舉人了,後年還要再參加春闱呢。”

“原來如此。”餘夫人恍然,“确實和夫人眉眼相似。夫人更清麗一些,盛公子更俊秀,都是極貴氣的。”

我心想,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嘛。

餘小姐也跟着小聲道:“芊芊從未見過盛公子這般模樣的人。”

我被吹捧得有些發懵。

——霄宸不在,我都能走桃花運了?

若華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被看得不自在極了。最後這頓飯吃得索然無味,我心想還不如早點兒跟劉縣丞溜出去吃酒喝牛肉,橫豎衣服也換了,他也挨了罰,結果我倆酒也沒喝成、肉也沒吃到,還要在這裡跟陌生人說着鬼都不想聽的話,真真是太無趣了。

我低聲問劉縣丞:“你們劉、朱、餘三家,都是姻親關系吧?”

“是啊。”他回答道。

“那山賊那件事……?”

“我大伯氣壞了。”劉縣丞露出嫌惡的表情來,“朱家真是當面一套背地一套,表面上跟你好得不行,和親兄弟似的,背地裡居然用這種方式擺你一道,惡心透了!”

“那你們準備怎麼辦?”

“不知道,我看大伯暫時不打算撕破臉。”劉縣丞搖了搖頭,又開始歎氣,“當初七舅父在時,平湖縣不是這樣的。”

“七舅父?那是誰?”

“都是些舊事了。以前’平湖三姓‘根本沒有餘家。”

我繼續發問,但劉縣丞更多的怎麼也不肯多說了。我知道那是徐夫人曾經跟我說過的另一戶人家,也就是“當地人望最高,後來犯了大罪,一夕落魄,先被抄了家,後又慘遭流放”的那家。

也難怪劉縣丞不願意提,想來是有忌諱。

我正在沉思,卻又覺得一道目光在時不時地看向我這邊,這回我不用找也知道目光的來源。

劉縣丞也發現了這道目光,率先“警告”我道:“喂喂,你不是說你有個青梅竹馬麼?那可千萬不要禍禍我表妹!芊芊可是不做妾的,你是世家子弟也不行!”

我“哦”了一聲,然後狐疑地看向他:“你是不是喜歡你表妹?”

“哪有!”劉縣丞低吼。

我哈哈一笑,決定還是不要逗他了。

席上,若華淡淡看了我一眼。

隻一眼,我又不笑了。他今天好像不是很高興,可我又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因為他沒有跟我說。

我一向都是這樣,他不說,我就不問。我認為這是恪守臣子的本分。

可如今,我居然很想問問他到底怎麼了。

蠢作者的碎碎念:

主要因為這本書是第一人稱,霄月的美貌隻能通過各種方式側面描寫……但你們要相信她是大美人!

也因為是第一人稱,若華是心理活動暫時寫不出來,得等後文,大家不要着急=3=

21.10.30更新

第二十一章

餘家前腳剛走,劉員外後腳也跟着來了,他到沒有拖家帶口的蹭飯,而是說山匪既然已經被剿,自己家之前有大額财物被山匪搶劫一事,不知可有進展。

他當然是揣着明白當糊塗,尋個由頭來和若華搭話,既想問朱家的事兒,又看朱、餘兩家已經和縣衙牽上了線,開始坐不住了。

最後也不知道若華和劉員外達成了什麼協定,總之不到半個月,劉員外也跟着捐了筆錢。當然,餘老爺那份也收了上來。

不到半個月,上官交代的任務已然超額完成了。

我估摸着在平湖縣這三家的眼中,要麼若華握有他們的把柄,要麼若華有強硬的背景,比如手握重兵的老丈人……反正都是得罪不起的。我覺得這也不算違背皇上的初衷,皇上隻是說不能暴露太子的身份,也沒說若華此行不能謊稱武安侯府的女婿,這最多算智取,或者說坑蒙拐騙。

若華收完了錢,開始正式着手當地的政務。劉縣丞問我說,奉平大人月末就要來巡視了,賀大人都不好好準備一下?我淡定地回他,這也沒什麼好準備的,平湖縣該是什麼樣子,奉大人看到的就是什麼樣子。

劉縣丞看向我的目光越發不一樣了起來。

這些日子我倆混熟了,劉縣丞本質上不是個壞人,如今對我還算照顧。

倒是若華最近不大用得上我,不怎麼來我這兒詢問我的意見了,也沒有新的事情交代與我。我起初有些不習慣,而後又樂得清閑,覺得自己來平湖縣就應當這樣快活度日,便時不時出去爬山踏青,遊湖泛舟,順便寫了一個新的故事——七品縣官赴任記。

故事裡的主人公是一個新上任的縣官,被朝廷派到了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縣城,當地大族之間盤根錯節,地方宗族氛圍濃厚,縣官舉步維艱,但又用智慧一一化解了難題。

東宮的快馬依舊每隔三日來一趟平湖縣,我想讓他們順手替我把文稿捎回京中的滄州文社。畢竟是若華的人,我想着怎麼也要知會他一聲,可他忙得腳不沾地,我又一次沒見到他,但東宮的人卻來敲了我的門,主動問“郡主有什麼需要屬下幫忙的”。

我明明什麼也沒說,但若華好像對我要做什麼跟明鏡似的。

劉縣丞最近有一項很重要的活兒——重新修撰地方志。劉縣丞文筆一般,又喜歡濫用詞藻,文章經常寫得狗屁不通,我就好心給他潤了潤筆,誰知他一下子對我盛贊不已,強烈要求我陪他一起加班,一定要在奉大人來巡查之前把前幾章重新修訂完,屆時好拿給奉大人看。

我問他我有什麼好處?他說請我吃一個月的得月樓。我表示成交了,一邊寫那個七品縣官的故事,一邊幫劉縣丞修地方志。

總的來說,平湖縣民風淳樸,大家都挺單純的。

月末的時候奉大人說有事不來了——大約是發現若華真的把去年欠的田稅收齊了,他覺得跑過來也沒什麼意思,幹脆放了鴿子。劉縣丞感到很失望,畢竟他還想用新修撰的地方志邀功呢。我安慰他機會總是有的,等端午節的時候,咱們把整本地方志全部修好,就作為獻禮,獻到奉大人的眼前去,不信他看不到!

于是乎,劉縣丞又有了加班幹活的動力。

但這對我來說就不是什麼好事兒了。他自己忙着加班撰文,偏生還要拉我陪他一塊兒,我這人又一向心軟好說話,隻得和他一同在衙門的卷宗庫裡挑燈夜戰,累得上下眼皮直打架,恨不得花燃提前一個時辰來強制把我綁走。

但總的來說,我還算是兢兢業業,雖然很想回屋睡覺,但還是認真幫劉縣丞提筆潤色。

潤着潤着,我突然發現,眼前的内容似乎少了一段。

元德二年到元德九年,當地縣衙的政績,似乎完全沒有交代。

我問劉縣丞是不是少些了這段,他抓了抓頭發,跟我道:“這個不好交代,我隻能隐晦地避開了。”

“不好交代?”我沒聽明白。

“都是我小時候的事情了。當地原本還有一戶人家,那一代的家主是本縣的縣令,在他之前,平湖縣縣令都是平湖縣人,你懂的吧?他出事兒了後,他們家舉家搬遷,大家也都不敢提他們家了。後來的曆任縣令,全部是外地調任的。”

“出了什麼事兒?”

“丙申之變。從府到郡再到縣,全部都在替反賊霍玄承做事,被朝廷一鍋端了。他家成年男丁全部被流放,女眷和小孩四散,如今不知去向。”劉縣丞歎氣道,“——其實就是我七舅父啦,我之前不願意跟你提的那位。不過他兒子偶爾會回來祭拜,大約三年一次。”

劉縣丞又掐着手指頭算了算年份:“可能今年會回來吧。不過他每回都來去匆匆,也不跟我們這些親戚打交道。”

“你們不是也不想提他麼?”

“都過去二十年了,雖然大家依舊不提,但也沒那麼忌諱了。畢竟都是親戚,血濃于水嘛……”

我心想,人家落難時你們不施以援手,現在人家恐怕也不想跟你們血濃于水。

不過二十年前的丙申之變由我父母主導,我也沒資格提人家難受。

我問劉縣丞:“你怎麼看待這件事的?”

“嗨,京中的事兒,我一介八品芝麻官哪裡敢‘看待’?但七舅父是個好人,縣裡風評極佳,他在的時候,整個平湖縣都以他們家為首。”說着說着,劉縣丞又重重歎了口氣,“哎,就是站錯了隊,跟錯了人。誰能知道當朝丞相會想造反呢?”

我陷入了沉思。

反賊霍玄承根基極深,當年其黨羽幾乎占了整個朝野的半壁江山,就連皇上想要拔除他,都不可能用捕風捉影的罪名,必須逼到他真正動手、抓個現行,才能堵住整個朝堂和天下人的嘴。

最終到了丙申之變時,朝廷内外,從京城到地方,落馬官員有上千人,可謂連根鏟除,拔得幹幹淨淨。

此後我謝家一躍從清流楷模躍為權臣,我爹爹謝斐尚鎮國長公主,二叔叔謝珏官拜正二品,多年後我爹陪我娘回京,出任丞相之位,我弟弟是西北軍最年輕的前鋒将軍,二叔叔的兩個兒子仕途亦極其順遂,謝家也一躍成為“謝章趙秦”四大家之首,朝野為之忌憚。

有家族步入極盛之勢,就有家族走向落寞。

……

我正在思考這二十年來朝堂上風波詭谲的變化,卻突然有人來訪縣衙。

居然是劉縣丞的表妹,餘家那位小姐餘芊芊。

餘芊芊提着一個精緻的生漆食盒,專程來給劉縣丞“送溫暖”。食盒裡面足足裝了三層各式各樣的糕點,什麼荷花酥、綠豆糕、芝麻丸,各個都是南方特有的小巧精緻、清香撲鼻。

她那張清秀的鵝蛋臉上挂着腼腆的笑容,對我們道:“表哥近些日子很是辛苦,我便想着做些點心帶過來,盛公子也一并嘗嘗?”

劉縣丞狐疑地看着我,仿佛在用眼神問我“她到底是來給誰送的”。

我淡定地看了回去,同樣用眼神表示“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

——活了這麼些年,我居然走桃花運了,還是個甜美可愛的姑娘?

别的不說,餘小姐做的點心是真的好吃,和宮中的手藝也是有的比的。我這樣想着,便真情實感地誇了她,餘小姐卻問我:“盛公子吃過宮中的點心麼?”

我心想,她可真會抓重點,不愧是餘夫人的親閨女。

“宮宴的時候吃過。”我含混地回答。

“盛公子居然去過宮宴啊,真是見過不得了的世面呢。”餘小姐感歎道。

“那倒也不至于……”

“表哥還說,盛公子文才特别好,你潤色過的地方,明明隻是簡單的改動,卻整個兒感覺都和原先都不一樣了呢。”餘小姐溫溫柔柔道,“其實我近來也在練習作詩,不知道盛公子指點一番?”

劉縣丞一驚:“我怎麼不知道你最近在練習作詩?!”

餘小姐瞥了他一眼。

劉縣丞閉嘴了。

我假裝沒看見他倆的小動作,但又不好意思回絕可愛的姑娘,隻得道:“指點談不上,幫你看看是可以的。”

餘小姐的面容上頓時出現了欣喜的神情,她将懷中的詩詞抽出拿與我看。

這倒是一首春閨詩。

“桃李千枝又一春,江平水闊畫船遲。

輾轉思君輾轉念,月升星移未盡時。”

前兩句寫的自是平湖縣的春和景明,桃李次第開、畫船聽雨眠,後兩句才是重點,小姑娘情窦初開了。

我瞧她小心翼翼看我表情變化的目光,便知,這情窦初開的對象……極有可能是本郡主。

此時此刻,我的心情有些複雜,并不由自主地感歎霄宸這些年過得也不是很容易,畢竟他讓京城的萬千少女一起“輾轉思君輾轉念”……當然,霄宸更有可能冷着臉說“她們喜歡我關我什麼事”。

我就不一樣了,我還是會有幾分負罪感的。

我秉承着“不能傷了小姑娘的心”的原則,簡簡單單誇了兩句,說前兩句寫白天,後兩句寫夜晚,時間變化不僅不突兀,還有層次感,對一位閨秀來說,寫得挺好了。

我剛一誇完,绯紅的顔色就爬上了餘芊芊的面頰。

我覺得有趣,平湖縣人真的很單純,當初南明郡王家的世子追求我三姐姐的時候,寫了不少酸詩,我三姐姐神色絲毫未變,還替他挑出了平仄的疏漏,真不愧是我謝家人。

……來平湖縣這麼久,我都快忘了自己姓謝了。嗚呼愧哉!

說起來,等我回去的時候,應該正好能喝上三姐姐的喜酒。

我還在那裡神遊,餘芊芊卻絞着帕子,耳朵都要滴血似的,用蚊子般的聲音對我道:“那我下次寫詩,還可以來找盛公子幫我看嗎?”

我下意識回答:“可以呀。”

甚至并沒有意識到我到底答應了什麼,又暗示了什麼。

直到劉縣丞拍案而起:“——這怎麼可以!”

我恍然大悟,趕緊圓道:“你可以先拿給你表哥看。你表哥也是舉人,文才怎麼可能會差呢?”

餘芊芊的臉一下子又白了,絞着帕子的指節更用力了幾分。

“表哥,你回避一下,我有話想對盛公子說。”

……哈?

劉縣丞又喊了一聲“這怎麼可以!”,餘芊芊再次丢了個眼神過去,那目光裡似乎有種堅毅的決絕,看得劉縣丞都懵了,他氣得在原地轉了兩圈,還是出去了,走之前順便帶上了門。

“……”我傻在了原地,心想完蛋了。

平生第一次被告白,居然是個水靈靈的女孩子……

“盛公子。”餘芊芊像是下了什麼決心,認真地看向我,“你知道我想……”

“咳咳。”我打斷她,決定先發制人,“盛某還要上京趕考,明年肯定就不在此地了。”

“那又如何?不妨礙你娶妻生子。”餘芊芊倔強道,“你那天在飯桌上,明明也看了我許久!”

冤枉啊。也就一開始多看了兩眼,後面都沒敢看。

我隻得道:“我在家鄉有一位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感情特别好的那種,你明白的吧?”

“你們訂親了嗎?”

“……暫時還沒。”

“那我不如她嗎?”

“……”這要我怎麼回答,“不是這個問題。我不能辜負人家。”

“你讓人家一直等着,那才叫辜負人家;你娶了我,她自然也就談婚論嫁了,這才不是辜負她!”

好有道理,我居然有點兒被說服了。如果我是若華,我就把她帶回東宮去,雖然是民間女子,但這番會說歪理,想必日後在宮裡是吃不了虧的……

“自我及笄以來,我家的門檻都快被吳郡的人家給踏破了,可我都不答應。直到我見到盛郎,與盛郎在席上對視的那一刻,方知我一直等待的人是誰。盛郎,你不可能對我毫無感覺。”

我心想,自我及笄以來,好像從來沒有人上我家提親……

這麼想想是有點兒慘。

然而此時此刻,餘芊芊卻用一對沁着水的目光看向我,可能是吳郡的人家踏破她家門檻給她的自信,她不信我沒有對她一見鐘情,而我則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這輩子話本寫了不少,但苦于從未實踐過,都是紙上談兵,實在是風流不起來。

“盛郎……”她的語調婉轉纏綿,帶着顫音,話音未落,手腕便要伸出來摟我的脖子。

我吓得往後一個趔趄。

花燃你在哪兒,亥時之後不準有人靠近我你知道嗎,這個點不分男女……!

我退後三步,好說歹說道:“餘小姐那麼招人喜歡,定能尋得良配。而盛某已經心屬家裡的那位青梅竹馬,絕不敢有二心,還請餘小姐見諒。”

我一邊飛快解釋着,一邊往門邊走,推開門就想要逃跑。

門扉大開的一瞬間,外面月光流瀉一地,竹影搖曳,銀光如水。

同時傳來的,還有一個淡淡的、熟悉的嗓音。

“霄月。”

若華站在門邊,用漆黑的雙瞳看向我,在月光下,他墨一般的瞳孔深不可測。

我不知道他站在這裡多久、又聽了多久,我隻知道自己恍然間有一種做壞事被抓包了的錯覺。

第二十二章

若華的視線越過我的肩頭,落在了餘芊芊绯紅的面龐上。餘芊芊低下頭,小聲道:“賀大人,你不要誤會,我和盛公子之間……”

“我沒有誤會。”若華用極為平靜地語調打斷了她的話,“你表哥為了修地方志的事情忙碌不已,你來給他送點心,他正好去更衣了,你在這兒等他,對吧?”

餘芊芊一愣,然後緩緩點頭。

我心想,若華還真是什麼事兒都知道。

“餘小姐,你繼續等你表哥就好。霄月,我們回去吧。”

“可是……”

餘芊芊還欲再說什麼,我卻趕緊接了句“餘小姐早點休息”,便跟上了若華的步伐,還不忘把門重新帶上了,留餘芊芊一個人在裡面。

我長舒一口氣,心想逃過一劫。

若華根本沒有回頭看我,步伐還邁得挺大,很顯然不想理我。

我隻好也加快腳步緊緊跟着,還自顧自沒話找話:“剛剛可吓死我了,還好你及時出現,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怎麼收場了。”

話音未落,若華停住了。

我差點兒撞他背上,又及時收住了步伐,摸摸鼻子,有些尴尬。

“你也知道不好收場?”他轉過身來看向我,目光裡有幾分愠色,“那天吃飯,你沒看出來這一家人是沖着誰來的?平白無故帶着未出閣的女兒來拜見縣令?”

“……還能特意沖着我來不成?”

“在他們眼中,你,我,撈着一個都絕對不虧——哪怕是做妾。平湖縣商賈的女兒,攀上京城世家的高枝,你覺得劃不劃算?”

劃算過分了簡直。

平湖縣素來有親上加親的傳統,在他們眼中,想和誰搞好關系,就先結為姻親,兩個不認識的人互相對一下族譜就能發現全是親戚,把未出閣的女兒塞給新來的縣令、或者縣令帶來的人,簡直不要太正常。

更何況,我那日向三家的夫人“透露”了我和若華在京中有靠山,想要讓她們聽話一些……

邏輯閉環了。

就是沒想到,還能露骨到這個地步。

若華顯然還沒消氣,繼續數落我:“為什麼要和她獨處?你沒看出來她就是想借機賴上你麼?回頭餘家人鬧到縣衙來,非要你娶她,你能怎麼辦?告訴她你是女兒身?

“你再想想,假如你是謝家的嫡長子,跟我來赴任,人家訛上了你,你是讓她做小挨罵名呢,還是硬把她娶了,讓她當未來的謝家長房夫人?”

我被若華問了個劈頭蓋臉。雖然他的假設毫無可能,但我已經明白了他到底在數落我什麼——就好像若瑾想要假意救我,讓我名聲有損,被迫嫁與他一樣。

男男女女這點事,最好作文章。一旦被作了文章,隻能被迫做怨偶,連後悔的餘地都沒有。

“我知道你怪我不小心,但我這次真什麼都沒做,我哪能想到還能這樣啊,我今天才第二次見她!而且她是女孩子,我難免放松警惕……”

“霄月,你不夠聰明嗎?”若華看向我,眸光深沉。

我微微發愣。他未等我回答,接着道:“不,你足夠聰慧。我跟你說的所有事情,朝堂上的,宮裡的,甚至這平湖縣的大小事,你哪一樣不是一點就通?哪一次需要我做更多解釋?你之是以會放松警惕,是因為你不在意,你沒當回事,也沒意識到自己身邊會有很多的危險。我看你近來遊湖、踏青、寫話本,甚至幫那個劉雍編地方志,很自得其樂?”

“……”我怔怔看向他,半晌沒反應過來。

我認識若華十幾年,從我牙牙學語的時候,就知道他是太子殿下,是和我家很親近的人,他總是很溫柔地對我笑、跟我說話。

這是他第一次對我語氣那麼重。

“這沒有道理。”我深吸一口氣,因為斟酌語言而語速緩慢,“我會來這個地方,本來就是為了躲避朝堂的紛争,踏青、遊湖、寫話本的。但我跟殿下承諾過,我會為殿下做事情,也是以,比起從前,我更要學會保護自己,因為東宮面臨的敵人很多。可你現在用不上我,這一個月來都沒我什麼事兒,你很忙,暫時也沒什麼需要我幫忙的,我又不像霄宸和時筠,他倆都有實職,而我什麼都沒有,我就算為殿下做事情,撐死了也就是個幕僚,史書裡都沒我這一筆。”

說到這兒,我突然有些頹喪。那種沒由來的頹喪感幾乎在一瞬間把我淹沒,讓我呼吸都不太順暢。

那些從來沒有對若華說過的話——

你不可能實作的政治理想,你永遠無法踏上朝堂的冰冷現實,你就算去赈災也要被禦史批鬥的無可奈何。

你用自得其樂來掩蓋自嘲,你寫一個七品官赴任的話本,無數官員等着看你的故事,說你一定是他們的同僚。

就連雲中君的信件裡,都說你一定能進殿試。

多好笑的事情,誰能猜到雲中月隻是一介女流呢?她不可能進殿試,她連當個秀才的資格都沒有。

我自嘲地笑笑,對若華道:“隻要你用不上我,你的事兒我就一點兒也不知道,隻能給自己找點兒樂子。我其實根本不聰明。十幾年來你才用上我幾回?我怎麼就會覺得,跟你來了平湖縣,就能有我的用武之地呢?我不該來的。”

若華的瞳孔倏然間放大:“你……”

我打斷他,接着道:“其實我就是個不堪大用的人,隻會遊湖踏青寫話本,你的東宮也不會缺人才,多得是人願意為你赴湯蹈火,也不差我這一個。餘小姐也别想賴我身上,我明兒就回京,她愛賴誰賴誰。”

沒錯,我就是破罐子破摔了。

摔完破罐子,我調頭就朝自己房間走去了。

我回屋子後就開始收拾東西,花燃從房梁上跳下來,懵懵看着我:“這是要做什麼?”

“回京了。你的任務提前結束了。”我幹脆地回答道。

“為什麼?”她不了解。

“有人不需要我了。”我氣道,“你也去收拾一下東西。”

“……哦。”

花燃翻窗去了隔壁廂房,也就是她自己的屋子。她的東西非常少,隻有一件貼身的夜行衣和必備的物品,堪堪裝了一個小包袱。

她翻窗出門,回來倒是走的正門。我聽見門外傳來她的聲音:“咦,太子殿下?”

“你背的是什麼?”若華的聲音隐隐有些不快。

“我的包袱啊……”花燃的聲音呆呆的。

我刷啦一聲打開門,按住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花燃,進來。”

“哦。我們現在就啟程麼?”

“明天早上。”

我看都沒看若華,花燃前腳踏進來我後腳就要關門,卻被若華用手摁住了門框,他力氣很大,我完全關不動那扇門,隻得對上他的眼睛。

那對漆黑的瞳仁裡是極為深沉的目光。

“你真要走?”他問我。

“為什麼不走?”我強硬道,“我留這兒也沒用。”

大約是又氣又委屈的緣故,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上了頭,連對若華都不客氣了起來。

“你放手,我要關門了,亥時起我這兒不見外人!”

“好。我隻有最後一個問題要問你。”若華的語調出奇得平靜。

我也跟着安靜了下來。

“你問。”我道。

若華靜靜看着我的眼睛:“自始至終,你願意跟我來平湖縣,是出于你今晚對我所言,是麼?”

我“呵”了一聲。

“沒有一點兒别的原因。”若華道。

這句不是疑問句。

我沒有移開視線,而是更加平靜地看向他,緩慢道地:“怎麼,太子殿下也覺得我很可笑,是不是?憑什麼一介女流,膽敢肖想從龍之功,志在名垂青史。”

“殿下請回吧。”我使出了全身地力氣,強硬地關門。

他依舊用手抵住門框,徒手與我渾身的力量對抗,手背上甚至爆出了青筋。

“謝霄月,你就是這麼想我的?”他近乎咬牙切齒,“既然你覺得我不可能了解你,你又何必要幫我做事情!”

“因為我蠢,我可笑,行不行?是我被利欲熏心迷了眼,是我飛蛾撲火,是我明知道天下人都在笑話我,我還是要抓住僅有的機會做點兒什麼!我最後說一遍,我、要、關、門、了!”

他按在門框上的手倏然間撤去。

門“砰——”的一聲被關上,發出極大的聲響。

我背靠在門上,身子一點一點往下滑。花燃有些不知所措,想伸手扶我,我卻搖了搖頭,示意她别過來。

“讓我一個人待會兒。”我似乎力量盡失,說出的語調也很是虛弱。

花燃有些擔憂地看了我一眼,但還是聽話地點了點頭。

這一夜,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我曾經想過很多次,我會在什麼樣的場合告訴若華我的心中所想。那應該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久到我親眼看着他登基為帝,君臨天下。我一直相信沒有人比他更适合繼承陳朝的江山,也一直相信他會成為最合格的君王。

我會告訴他,我能做的事情很有限,但卻永遠願意為他義無反顧。是以我這一身沒有什麼用的學識,連帶那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巧計,如果能幫到他哪怕一點點……我都會很開心。

即便有一天他用不上我了,我一定會失落,但也覺得曾經能陪他走過這樣一段路,很值得。

挺自我感動的,就是沒想到最後說出來的卻是截然相反的話語。

這天花燃始終沒離開我的屋子,一直在我房梁上待着,我趕她她也不走,後來幹脆不理我了。

直到半夜,我還在翻來覆去睡不着,她卻突然對我道:“你是不是在害怕?”

“我能害怕什麼?”

“你害怕太子殿下嘲笑你,是以才對他說那些話。你這是在自我防禦——怕箭射中你太疼,是以先把盾牌豎起來。”

“其實我也會這樣。我以前不敢說我要當大統領,我害怕大家嘲笑我,雖然影衛所所有的人都對我很好……”花燃輕聲道,“但長公主殿下告訴我,想要什麼,就要說出來,你愛的人一定會了解你,你隻要勇往直前就好了。”

“我娘告訴你的麼?”我低聲重複。

是了,像是我娘會說的話。

我明明是她的長女,别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簡直是遠不如她。

“……在自我防禦啊。”我躺在床上,對着房梁和隐沒在黑暗中的花燃,自言自語道。

第二十三章

次日清晨,我正準備雇一輛車和花燃兩個人離開,林羽将軍卻帶人到了我屋前,對我行禮道:“奉太子殿下指令,末将前來護送郡主回京。”

我算了算日子,确實距離東宮的人上次過來正正好三日。可除非要事,林将軍是不會來的。

我本想問問發生了什麼,但轉念一想,現在也沒什麼問的資格了,幹脆不要好奇好了。

“多謝林将軍。”我也沒推辭,畢竟回京路途遙遠,跟林羽走總歸是最安全的。

若華沒有來送我。

這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明明昨天夜裡是我講他拒之門外,又說了傷人的話,他不想見我也很正常。

回程的路上,我坐在馬車裡,林羽騎馬與我并行,我掀開窗簾便能瞧見他。出了縣丞的門,周圍便沒有行人了,我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林羽:時筠怎麼樣了?有見到我弟弟霄宸嗎?宮中又如何了?

林羽一一作答。

我斟酌了一番,還是問出了那個我最在意的問題:“林将軍,我父親可有回信?”

林羽搖搖頭:“此行路遠,算算時日,謝相肯定已經抵達邊境了,但還沒有任何消息傳回京中。”

“哦……”我有些失落。

“倒是二皇子上書,想要跟去西北。”林羽道,“上次我按照殿下的要求往京中傳信,依附東宮的朝臣接連參奏二皇子行事荒唐,皇上大怒。此番二皇子說要去戰場戴罪立功。”

“這是看我父親去了,吃了一顆定心丸,想去撈頓好處邀功呢。”我冷笑。

“還有一件事。”林羽頓了頓,“殿下不在,東宮疏于防範,混入了貴妃與二皇子的人。”

“——什麼?!”我一驚。

“都已經盡數捉拿了。但他們訓練有素,很快自盡了,沒留下活口。”

“你之是以會專程跑來一趟平湖縣,就是為了這兩件事?”

“是。”

我謹慎道:“林将軍,我并非想要指責你,但以後遇到這種事兒,你還是别主動告知别人才是。東宮是個險峻之地,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全都盯着太子殿下。上次東宮裡那個宮女紫煙也是,無意間跟我說過殿下的喜好,這都是萬萬不可的事情。”

我覺得東宮會混入奸細,跟平日裡下人管教不嚴也很有關系。不過這話就言重了,我沒資格說。

“可是……郡主啊。”林羽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對我道,“紫煙是東宮的一等女官,從小貼身伺候殿下的,也就殿下在雲南那兩年、和來平湖縣這次離過身。”

“是以?”我皺眉,“那就更不應該亂說話了。”

林羽卻道:“郡主,你早晚是要入主東宮的,大家都把你當主子,這才口無遮攔了些,你不要怪他們。”

“……!”我一愣,“——這都哪兒傳的?”

“不是嗎?”林羽看向我的眼神怪怪的。

“我不參與選秀,這是皇上親口準的。所有給皇家選妃的名冊裡都不會有我的名字。”我想着這件事外頭也不知道,便多解釋了幾句。我爹娘一直覺得皇宮不是什麼好地方,早在我很小的時候便向皇上求了這個恩典。

林羽聽罷“哦”了一聲,道:“難怪名冊往東宮送了好幾輪,殿下一個都沒看中的。”

“……什麼??不是,就算他沒挑中,也跟我沒關系啊!”

“難道是我搞錯了?”林羽狐疑地看向我,随後又自顧自地搖頭,“不可能啊,又不止我一個人搞錯,大家都是這麼認為的。”

“……”我徹底懵了。

透過車窗,我瞧見花燃那匹馬已經落在了我這輛車十幾米開外,她勒住缰繩,停在一棵大榕樹旁,不知在瞧些什麼。

“花燃——”我高聲喊她。

她如夢初醒,揮鞭又跟了上來,對我道:“我剛剛看到了柳葉形狀的标記,就在那棵樹的樹幹上。”

“淩風堂?”林羽似乎立刻就反應了過來,調轉馬頭就要過去檢視。

“什麼情況?”我拽住了花燃。

“淩風堂,江湖上的一個殺手組織。影衛所會關注到他們,是因為之前江州水利A錢案,主審官員何仕钊遭人暗殺,便是這個組織所為。”花燃簡短地向我介紹,“這群人行動隐蔽,往往出動人手極少,彼此也不交流,避免被一鍋端掉。也是以,他們都用暗号與标記進行交流,柳葉狀的标記便是其一。”

我頓時一凜,追問道:“柳葉狀标記,代表什麼意思?”

“柳葉代表動手。柳葉的方向,是标記之人的前行方向。”

後面一個問題,我甚至不需要去問了。

“剛剛那個标記,指向平湖縣城,是不是?”

“是。”花燃點頭。

線索一下子串了起來。

若華來了平湖縣,大半年不在朝中,皇上給的說法是替他下江南微服出巡,但江南官場足足兩個多月沒有任何動靜,二皇子一黨起了疑心,便趁東宮疏于防範,安插人手到了東宮。

如今,若華在平湖縣的事情,恐怕已經被他們查到了。這柳葉标記沖着誰來,根本不言而喻。而二皇子自己上書請去西北邊關,就算若華出了事,他也遠離京中是非。

我的指節逐漸握成拳狀,指甲掐進了肉裡,我卻幾乎沒有感覺到疼痛。

心跳陡然間變得極快,我喊道:“林将軍!現在調頭,我們回縣衙!立刻!”

我連馬車都棄了,直接騎馬,帶着人一路策馬狂奔回了平湖縣。

明明隻離開了兩三個時辰,等我們回到平湖縣城門口時,就連守着縣城大門的官兵都不見了。空氣中隐隐傳來嗆人的氣味,我拉緊缰繩下馬,直奔附近的路人,攔住人問道:“出什麼事情了?!守城的人呢!”

“縣衙走水啦,都在救火呢!”那人對我道。

我蓦地一震,随後翻身上馬,對身後的人道:“去縣衙!”

離縣衙越近,越能聞到煙霾的味道,甚至看見飄蕩的火星和沖天的火舌。我心裡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甚至開始責怪自己。

若華沒有小題大做,他比誰知道自己可能面臨的危險。

他對我說那些話,對我發脾氣,是怕我也遇到這樣的危險。

偏偏,我自顧自地生氣離開了平湖縣,他卻先遭遇了不測。

……而我還對他說那樣的話。

我的腦海裡一團亂麻,而縣衙門口更亂,火勢沖天,官差們全在救火,一桶桶水往裡擡。但這一切顯然是策劃好的,哪裡澆了油、哪裡點了引線,恐怕早就做了完全的準備,哪裡是手忙腳亂的官差擡幾桶水就能解決的。

我看到了在門口指揮人救火的劉縣丞,立刻沖上去:“賀大人在哪裡?!”

劉縣丞瞧見我,差點兒沒反應過來:“——盛霄月?你不是……”

“我問你賀大人呢!!!”我近乎歇斯底裡地打斷他。

“在裡面!起火的時候他在縣衙後院!我們正在搜救,已經有人進去了!”

“你們知道他的屋子在哪兒?”

“不知道……”

“後院右手邊回廊後面第三間!”我剛說完便覺得自己犯蠢,這麼大一個縣衙,後院住的人又不多,他們哪裡知道該怎麼走。

我搶過了一桶水,直接往自己身上一澆,春末的天氣微冷,這桶水澆上身,頓時讓我覺得骨頭都被冰凍了起來,紮得人生疼。

可我卻顧不上這麼多了,直接指揮道:“林羽,點幾個人!我帶路,你們救人!”

我掏出濕漉漉的手帕,往鼻子上一蓋,然後帶人沖進了火場裡。

縣衙裡面到處都是濃煙,周圍的空氣滾燙而又嗆人,越靠近後院火勢越大,我腦海裡不好的預感也愈發強烈,我帶着人直奔若華的屋子而去,大門緊閉。

“踹門!”我喊道。

林羽帶人把門踹開,火勢讓門框變得不再結實,幾乎一用力就散開倒地了。

“若華——!”我急忙想要往裡沖,可裡面一個人都沒有。

“殿下不在這裡。”林羽的聲音緊繃,“确定是這一間?”

我當機立斷道:“花燃,你跟我去書房;林羽,你帶兩個人去會客廳,你之前去過;剩下的随機搜尋,每間屋子都搜!”

“是!”林羽領命,立刻點人四散開。

我拽着花燃就往書房的方向狂奔。且不說若華今日沒有别的行程,對方既然沖着他來,那勢必會做好萬全準備,确認他人就在縣衙才會放火。是以,若華一定就在這裡!

火苗不斷往上蔓延,一些撐不住的房屋骨架開始破碎着往下掉。整座建築堅持不了太久,我必須分秒必争。

“在書房!”我隔了幾米遠,就看到了若華的身影。

他被人反綁在椅子上,近乎昏迷的狀态。我想都沒想就往裡面沖去,而伴随我沖進屋裡的一瞬間,門前的橫梁燃燒着熊熊烈火,整個兒掉了下來,發出劇烈的聲響。

“郡主!”我和若華被阻隔在了書房裡,花燃站在外面,焦急地看着我們。

“霄月……?”若華有些迷離的目光一下變得訝異起來,然後開始劇烈的咳嗽,我立刻把自己那張濕漉漉的帕子掩在了他的口鼻上。

此時此刻,我居然一點兒也不害怕。

可能是因為确認了若華還好好的,我的心跳出乎意料的平穩。我極快速地對花燃道:“把你的刀抛給我,然後立刻去會客廳的方向找林将軍,殿下與我能不能活下來,就看你的速度了!”

花燃的手握成了拳狀,她咬牙點頭,把佩刀往屋裡一抛,快速離去。刀刃如寒光一般切開了熊熊的火苗,落在了我的身側。

我用刀割開了綁住若華的繩子,抱住他,他渾身的重量一下子壓在了我的身上,我險些支撐不住,還好他很快站穩了,可下一秒,他卻反過來緊緊抱住了我,箍得我渾身都疼。

“胡鬧!”那聲音近乎咬牙切齒,“謝霄月,你就不怕被火燒死嗎!”

被火舌吞噬的木材噼啪作響,四周全是滾滾熱浪,熏得人的神志都不太分明。

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發瘋。

“那就一起死在這裡好了。”我在若華的耳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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