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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一次走进结古镇时,人们被她的美貌惊呆了|戴思杰长篇小说《菩提迦耶》

她第一次走进结古镇时,人们被她的美貌惊呆了|戴思杰长篇小说《菩提迦耶》

古代唐卡 | 图片来源:包图网

十二岁的少年之遇,让女孩格香九认识了正在绘制唐卡的聋哑神童玛多,被玛多笔下贴近神佛的斑斓色彩所震撼和感召。两个少年从此命运关联,相互治愈相互救赎。当信仰与艺术碰撞,当艺术与生命碰撞,传承千年的唐卡文化、精妙绝伦的绘画技艺、魅力独特的宝石岩彩、古老神秘的仪轨仪式……华裔旅法作家戴思杰的长篇小说《菩提迦耶》,展开了唐卡画师庄严而华美的艺术世界,以远离世俗尘嚣的静美姿态,探讨了有关生死、亲情、爱情、承诺、守变等人类共同的命题。

菩提迦耶

戴思杰

原载于《花城》2022年第1期

全文约3700字,阅读约需5分钟

第一部

1

格香九

阿爸快要死了。火光在他头部的绷带上跳动闪烁。两天前,他带着畜群翻越一道峭壁,一头牦牛的右前蹄卡在石缝里,无法自拔。阿爸去救它时,脚下踩滑,坠入深渊。人们在崖底找到他时,他已经不省人事。我家的帐篷,正中是一个灶台。灶台旁是我和阿爸白天吃饭的地方,晚上他就在那儿睡觉。受伤后,他一直躺在灶台旁的地上,下面铺着毛毡和牛羊皮,上面盖着氆氇,至今昏迷不醒。

阿乃(姑姑)家的帐篷,离我家不远,骑着马半个小时就可以跑一个来回。这两天她都没有回去,住在我们这边,照顾阿爸。第二天的下午,她感到情况不妙,就到结古镇去请了一个阿巴来给阿爸治病。

帐篷的门是开着的,我可以看见阿乃牵着阿巴的马——一团棕红色的光斑——去水槽饮水,也看得见一些牦牛黑色的身影,在转经筒前来来往往。我家的牦牛几乎头头都是身形巨大、外表俊美,有着流苏似的曳地长毛,纯黑的毛色。转经筒立在帐篷的门前,上面刻着经文和鸟兽的图案,镶着绿宝石和珊瑚,熠熠发光。

她第一次走进结古镇时,人们被她的美貌惊呆了|戴思杰长篇小说《菩提迦耶》

我把一碗刚打好的酥油茶递给阿巴。他年约五十,目光犀利,平日身兼数职:驱除冰雹、为新婚夫妇卜卦或为牛羊治病……据说,他也是一个远近闻名的草药医生。

阿巴打开他的小木箱,从里面取出一把树根,放到嘴里,慢慢地、久久地咀嚼着,早已棕黄的牙齿被树根的泥土染得更深了。阿乃把阿巴的马牵到帐篷外的拴马桩系上时,那匹马高举前蹄,发出一阵嘶鸣,和帐篷里阿巴咀嚼树根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据说我母亲也会咀嚼植物的根须。她也有一个小箱子,外壳是黑色的小牛皮,配有金色的锁扣,里面是红色的丝绒,存放着来自她川北羌族老家的数十种不同的小草:根须叶片俱全,有的还带着早已枯萎的小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每一种草都系着不同颜色的细线。她不是阿巴,她甚至不是藏族。我的名字——格香九——就是她取的一个羌族名字。阿爸常对我说,你阿妈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巫师。当年,她第一次走进结古镇时,人们被她的美貌惊呆了,正在土司家里开会的头人们全都站起身来。她嚼着草根,进入神的世界,赤着足,在烧得通红的炭火上跳舞,直跳到炭火熄灭,变成一片灰烬。我现在还能看到,灰烬中溅起的火星,围着你阿妈的足踝起舞。

阿巴咀嚼树根的声音停止了。外面马的嘶鸣声、牦牛的叫声也都听不见了。帐篷里只有一个声音:阿巴把他的唾液——一片浅棕色的雨雾,从嘴里喷出,穿过从帐篷顶天窗泻入的光束,形成一团光晕,像雨后的彩虹一般,落到帐篷的四“壁”。我们家在帐篷四边用草皮砌了一圈高约一尺的短墙,挡住冷风从下面的空隙侵入。衣物、粮食都放在矮墙上,以免受潮。现在,它们都沾上了阿巴的唾沫。接着,他从小木箱里取出一段柏香枝点燃,走往帐篷的各个角。然后,他开始用掸子抽打空气,把不受欢迎的鬼魂赶出帐篷。从灶台开始,一直抽打到帐篷门的左边,那里放着我们的锅碗瓢盆等炊具,还有一堆做燃料的干牛粪。他还朝着储放奶制品的小间走去。里面放着牛奶、酸奶、奶酪、奶油等。尽管空间非常狭窄,他还是毫不手软,抽打里面的空气。

外面开始刮风了。我拉动绳子,关上了天窗的盖板,帐篷里顿时暗了下来。阿巴在父亲的身旁,点亮了两支蜡烛。他黑色的身影,在烛光中显得像巨人一般。阿巴从他的小木箱里取出一包药粉,调成膏状,又加了一点灶里的炉灰。他解开父亲头上的绷带,重新包扎时,父亲睁开了眼睛,但只是稍纵即逝的一个瞬间,他又沉入昏睡之中。

她第一次走进结古镇时,人们被她的美貌惊呆了|戴思杰长篇小说《菩提迦耶》

阿乃谈起了给阿巴付费的事情。她说,造成父亲坠崖的牦牛(由于鼻吻上的一簇浅色的毛,被我称为“白毛”),不能继续待在我们家了,必须把它带到结古镇的集市上去卖掉,然后把卖的钱拿去交给阿巴。集市广场西边有一条街,一直走到尽头,就是阿巴的家。

第二天清晨,阿乃联系好的一辆运货的拖拉机,正好要回结古镇,可以带上我和牦牛。

我去找“白毛”。牦牛们蹲伏在帐篷后睡了一夜,一见我立刻就围了上来。我们家的牦牛一共有三十八头,每一头都是体重五六百公斤的庞然大物。它们互相拥挤着,有的用巨大的牛角拉住我的衣服,有的用毛茸茸的头来蹭我的脸。尽管它们嘴里呼出的热气把我的视线都搞模糊了,但我还是看到了“白毛”:它是我家少有的几头年老的公牛之一。它年轻时可漂亮了,浓而卷曲的毛长长地垂下来。它的头上一对巨大的牛角也特别好看,末端略向外弯曲。我的小学同学们放学到我家做作业,都喜欢逗它玩,喂它食物,然后摸摸它的牛角。它的背上和身体侧面的上端的毛,已经变成了咖啡色,头部的毛成了灰色。鼻吻上那一簇为它带来名字的白毛,也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开始发灰。它引以为骄傲的角的末端已经向内弯曲,角的下部,出现了灰褐相间的皱褶。

“白毛”也看见了我,它用愤怒的眼睛盯着我。难道它预感到了厄运的来临吗?不会吧,牦牛具有无数的优点,吃苦耐劳、忠厚老实。但它们的智力并不比其他牛类更高。也许是它凭着嗅觉,闻出什么不祥之兆。牦牛的听觉和视觉都比较差,但天生嗅觉敏锐,可以从风中嗅到至少一公里外的人的气息。它并没有逃跑,甚至也没有后退。它直端端地向我冲了过来。我躲闪不及,被它撞翻在地。我刚刚从地上爬起来,它又从左边冲了过来。

我曾听阿爸说过,一般的动物只要听见枪响,不管中弹与否,都是朝着枪响的反方向一阵疾跑,逃出老远老远之后,才回头看枪击来自何处。唯独牦牛反其道而行之,枪一响,它会向着枪响的方向猛冲过来。如果猎人朝它开了第二枪,它又中弹了,但它也不会掉头逃跑,而是继续朝猎人冲来。第三枪,第四枪,它最后倒下时,离猎人只有几米了。

最后我和阿乃一起制服“白毛”,连拖拉机驾驶员也卷入其中,赤膊上阵。“白毛”好歹被弄上了拖拉机的车斗。

没想到的是,拖拉机在离玉树还有20公里的地方竟然抛锚了。尽管我知道,如果我牵着白毛徒步走到结古镇,那儿的集市一定早已结束,不过,我还是上路了。幸好,我们登上第二个山坡时,遇到一个汉藏商队从结古镇方向来到这个山顶。他们有20余头牦牛,其中一头,已经被驮包磨伤,行走艰难。他们停下来给它包扎时,正好就看上了“白毛”,出钱买了下来。

除了一个小小的达玛鼓,我对结古镇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去给阿巴还钱之前,我只路过一次,那还是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当时是藏历年,阿爸带着我到结古寺去看藏戏和寺里表演的骷髅舞。他穿了一件雪豹皮镶边的藏袍,左耳戴上了粗大的、镶有红宝石的银耳环,腰间佩有又长又宽、带有精美饰物的藏刀。腰带左侧是烟袋和烟斗。他骑着我家的棕色马,把我放到他的马鞍的鞍桥上。我们沿着江声浩荡的扎曲河,先来到结古镇。阿爸想买缀有贝壳的丝巾送我,做新年礼物。我们去了集市广场,但已经是下午了。广场上空荡荡的。几个虫草贩子聚集在市场的一角,在地上玩“索”,狂热的眼睛随着骰子在一个木盘上的轨迹转动。一个化缘的游方僧一次次地敲打着手中的一个小鼓,我告诉阿爸,不要丝巾了,我喜欢的是这个小鼓。我一边说,一边从马上跳下去。爸爸问游方僧,一个羌族巫师的女儿,能玩达玛鼓吗?游方僧说,谁都可以。我从他手里接过达玛鼓。阿爸打开钱包,那里面是他一年的储蓄,准备到结古寺全数捐赠。他取出几张钞票,交给游方僧。我蹬上马鞍,开始摇动达玛鼓。鼓声融化在集市的阳光里。我们策马前行。阳光炫目,我半眯着眼睛,摇着鼓,冲着不相识的路人微笑。即使去结古寺的路上,天开始下雪,也没有影响我的好心情。我在雪中摇着达玛鼓。结古寺依山而建。赭红色的经堂、大殿、讲经院、僧舍层层叠叠。我们还没走到大昭殿,雪就停了。当我们登上弥勒殿时,阳光灿烂。我敲响了达玛鼓,鸟瞰第一次展现在我眼前的一座城市:被连绵不断的群山三面环绕的结古镇,被时光变黑的,向着地平线延伸而去的房屋,森林一般的烟囱,笔直的大道,弯弯曲曲的小巷小街……我们观看了表演,但既不是藏戏,也不是骷髅舞,而是结古寺独创的一种名叫“多顶求卓”的舞蹈。暮色降临时,一朵巨大的乌云,越过结古镇,朝着我们飞了过来。阿爸告诉我,是迁徙的椋鸟群。这一大片黑压压的,没完没了地叫个不停的小鸟,竟然听见了一个羌族巫师的女儿敲响的达玛鼓,降落到结古寺山巅的屋顶上、屋檐上,紧紧地挤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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