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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喜欢的黑塞和他的《彼得·卡门青》

作者:东方连话
我所喜欢的黑塞和他的《彼得·卡门青》

梁东方

现代生活中,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文学这种东西在度过了青春期之后一般来说就没有用了。成年人而一直还爱着文学的,不是包括但不限于写作、出版和图书营销之类的从业者,就是不食人间烟火者;而且即使是从业者,其中到底有几成是真正热爱着文学的人,也是很可以打上个问号的。这大致上是任何一个经济“仕”用社会里的常态。

可是文学的无用有时候又是被有用缠绕的人生中一件非常贴心的东西,它可以将人从有用却不解决灵魂困惑的泥潭里打捞出来,为你的其实一直超然不居的灵魂找到一个同志,一个爱人,乃至一个近乎圆满的逋逃薮。瑞士作家瓦尔泽、葡萄牙作家佩索阿、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等等都是生前不名一文,死后才被发现的作家,在他们默默无闻的人生过程中,就是靠着文学写作的陪伴,才得以不那么痛苦甚至还有些愉快地延续了自己的生命的。

这样说的意思并非说文学本身有多么神圣,实际情况是贴着文学的标签却只在人的低级本能与只在功利主义范畴内打转转的文字始终占大多数,那种一味在人和人之间纠缠的故事和套路,即便是有文学性也已经乏善可陈,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我所喜欢的黑塞和他的《彼得·卡门青》

因为我一直有一种在一般文学兴趣里显得有些奇怪的爱好:像是喜欢大自然题材的绘画一样,喜欢文学中那些以大自然为描绘对象的作品。比如坐着爷爷的马车去《草原》上割草的契诃夫,比如喜欢一个人到森林里去走路的普利什文,比如骑着自行车追着鸟儿做观察笔记的赫德逊,比如写田野上的生活、写灌木树篱的杰弗里斯,比如写《没有见过大海的人》的克莱齐奥……他们当然写的不仅仅是大自然,而是他们眼里的大自然,归根结底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之中的文字、文学,是文学中的支流,却也是我眼中文学之为文学的最高境界。这决定于我眼中的文学的无用之用:文学是生活中的美、陶醉和终极价值所在;唯一与这样的文学价值认定相匹配的,就只有自然,是人对自然的体验和讴歌。文学的主要神性,都在这样与自然相关的话语里。

正是在这样的阅读倾向之下,我有幸遇见了黑塞。准确说是黑塞的光芒照耀到了我,后来我终于到黑塞的黑森林中的故乡卡尔夫、他上学的毛尔布隆修道院的山水之间、以及大海一样的博登湖畔的隐居处、瑞士的阿尔卑斯山间的黑塞屋去追寻他文字中的那些风景的时候,这道光芒始终都真切地在眼前照耀着。

我所喜欢的黑塞和他的《彼得·卡门青》

黑塞自然平易又极富逻辑韵律的文字,一下就击中了我。这样的语言风格也正是我自己自觉不自觉地追求。而他行文中的很多习惯也都是我所推崇的,比如即便是他那些评论和随笔,他也总是书写自己的直接感受与思索,很少引用,从不引经据典,绝不抖知识。这也正是我自己的阅读喜好与个人写作原则。黑塞是一个感受型的作家,他的最伟大的价值就是他的感受,而这也正是一个艺术家之为艺术家的根本。

一个读者和一位作家的亲近感,有时候就先源于这种叙述的语气和习惯,他像一个人的气息一样,天然地对你形成吸引力。黑塞是欧洲保护得非常好的自然环境中生长出来的钟灵毓秀之人,他那因之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玻璃球游戏》其实脱离了他大部分作品讲述人与自然关系的基调,在我看来实际上并不出彩,他最出彩的还是那些沉浸在大地山川河流湖泊之间的自然文字。他写过思辨性的东西,写过爱情,写过理论,但是他终究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自然之子。《彼得·卡门青》那样将一个人的少年梦幻与自然山水结合得天衣无缝的作品,始终具有撼人心魄的永恒魅力;人在少年时莫名的忧伤与起伏的希冀,正与大自然昼夜、四季、寒暑的节律有着某种神秘的一致性。黑塞捕捉到了这种神秘的一致性,用诗性的文字将天云花草与人类生命中的色彩声响编织成诱人的互文关系,每次赏读都能深深地打动我的心。

《彼得·卡门青》从上帝说起,然后讲到上帝的居所自然,“我”作为儿童和少年所观察到的自然,自然里的水树和云,云下面我的牧羊生活,改变我的牧羊生活的学校生活,小说在开始了几万字以后才进入所谓的正题,也就是我们通常在文学作品里所习惯的情节。

他娓娓而谈的叙述,几乎没有故事,但却还是能让人很有兴趣地往下读。因为作者的叙述脉络是青年人的内心世界的成长,是人类对于自然和社会的认知的感觉与进步,是关于一个敏感的灵魂的成长史。

我所喜欢的黑塞和他的《彼得·卡门青》

其实证的叙述和空灵的感觉性表达总是交叉进行的;空灵的叙述之中也经常插入实在性的叙述,两者互相补充,不使读者疲劳,不使叙述过于平坦。

在小说将近结束的地方,意外的发现黑塞竟然和我有一样的随身携带小笔记本将郊外的景致记录下来的习惯;而且,那种一开始只愿意记录自然界里的景象,写生一样地记录风霜雨雪和树木花草山岳河流,但是有意无意地忽略人的趣味也是和我一样的。他对书中主人公的这种描述实际上他自己的夫子自道,是他审美过程和生活历程的忠实记录。黑塞实际上是用热爱自然的方式表达自己疏离于所谓正常的人类社会的审美倾向。从小他就有一种叛逆于惯常人生路径,蔑视既有的貌似天经地义的人生格局的精神气质,这种气质始终伴随着他,至死不渝。

他貌似随意的笔触,将自由的书写和自由的生活——不同于一般人的生活的审美的生活——紧密地结合起来,时时和自然同呼吸。这正是黑塞最根本的写作之道和生命之道。

这本薄薄的小书我只在自然环境里才阅读,它跟着我在从春到夏的郊外的漫游里经历了很多和美妙的黄昏和傍晚,经历了润物细无声的春雨的洗礼,也经历了有冰雹的雷雨大风,最后竟有不舍得就读完的情绪弥漫。

在今天人类越来越失去了梭罗的瓦尔登湖那样的自然感受的机会的生活状态里,在越来越稀少的自然中回味包括黑塞在内的自然文学经典,看人类曾经在那么丰茂的自然中的那么丰富的感受,已然是文学的同时也是自然的、地球的至为宝贵的遗赠。好的文学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抚慰着人,指引着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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