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有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作者供图/图)
东西,《回响》,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6月
东西总是具有洞察和讲述人性秘密的能力。《回响》一开头,当谋杀案发生,对不同人物的人性实验就开始了。案件这条线,尽管冉咚咚思维缜密、步步惊心,让凶手得以显形、归案,但她突然发现,按现在所获得的证据,所有当事人都找得到脱罪的理由。冉咚咚心有不甘,最后她在徐山川的妻子沈小迎身上找到突破口,真相终于大白。案件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人性也比我们想象的更暗黑。另一条是情感线,但冉咚咚、慕达夫这对夫妻的情感每一次裂变,最终都走向了自己所希望的反面,或许这才是《回响》的叙事重点:在貌似有序、美好的生活世界下面,还隐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心理世界,它禁不起追问、深挖、逼视,因为在每一个人的心理世界里,都有混沌不明、阴沉晦暗的角落,每一个决定性瞬间的出现,都让人性偏离一次固有的轨道,而有些人性弱点更是直接将人导向罪恶的深渊。《回响》写出了日常生活的深渊,也写出了心理世界的幽暗和裂变,同时,他还通过因自我认识的挺进而产生的醒悟与内疚,测量了人性的底线,并重铸了爱的信念。
朱文颖:《有人将至》,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5月
在貌似传统、温婉的表象下面,藏着一颗现代而先锋的心,它魅影重重、波澜万丈,在俗世生活亦神游象外,这就是朱文颖,这就是《有人将至》里的写作和想象方式。她有一种综合能力,小说和艺术,东方和西方,叙事和反叙事,她冒犯、融汇、省思、创造,与“我”周旋,并重新体认世界。
许晓雯:《花知道答案》,长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6月
许晓雯的诗,见万象,也见自我。万象在怀,个我亦成一切我,正如她笔下的物语皆是心语。这部诗集《花知道答案》,细节如此具体入微,生命如此沛然有力,这些碎片之思,充满对世界的体察、低吟、省悟、热爱;她在卑微处所倾听和发现的,却在精神的高处为灵魂标示出了难言的重量。
赵月斌(山东师范大学教授)
余华:《文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
余华,总是让人期待的。所以他的新书还没上架,就抢先预订了一本。不过这一次,稍有了消费理性,没有像上次购买另一位名家的新作那样抢了两本——读后才发现就算只有一本已属多余。但是余华,还是有他的品牌保障的,即便令人失望,也不会让你失望得大呼上当——就像购买了谋财害命的假冒伪劣。
拿到《文城》便一口气读完,余华的小说大都具备这种魅力。他知道如何讲一个好故事,如何让你读之着迷欲罢不能。《文城》也一样,它领命于“传奇”,也果然如同一个久远的民间传说,不但曲折离奇,而且有一种谈玄说梦的味道:为了寻找妻子小美所在的“文城”,男主人公林祥福带着他们的女儿,从位于黄河北边的北方乡村,一路向南来到千里以外,长江以南的溪镇。虽然没有找到小美,却在这里落地生根,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富户,并和当地巨商名流一起,抗击兵灾匪患,最后甚至搭上了自己的生命。他最终没有找到文城,没有找到小美,只剩一具遗骸,被忠实的仆人,送回北方的故乡。拉棺材的板车离开的时候,曾在一座墓碑前短暂停留。但是无人知道,那里埋葬的,就是林祥福所要寻找的小美。而他们为之殒命的溪镇,就是小美杜撰的文城。
余华的小说背景往往落定在一个南方小城,无论它有名无名,其实基本上都脱胎于他的故乡海盐。《文城》中的溪镇也不例外,比如,林祥福在这里拥有千亩良田“万亩荡”,而海盐县有个饮用水源地就叫“千亩荡”;而溪镇附近的杭州、上海、石门、齐家村等城镇村庄,也是海盐周边实有的地名;更为确凿证据是溪镇的重要门户“南门”,不仅曾在《在细雨中呼喊》《兄弟》等作品中出现过,而且余华的少年故地正是海盐的南门。此外,海盐县城驻地为千年古镇武原镇,所谓“文城”或许也寄寓着和“武原”相反相成的对举之意。“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由此可见,余华此言不虚。《文城》大概也是一部归乡之作。不但如此,小说所写黄河北边林祥福的老家,似也隐隐对应着余华的祖籍地——山东高唐南至黄河的直线路程,大概不足一百公里。更有意思的是,余华还写了一个会念山东快书的北洋军连长,像《许三观卖血记》里被批斗的县长一样,也是山东人,但这个连长比县长更倒霉更悲催,是被就地正法的,他的家乡更是实名到了高唐的隶属地——山东聊城。你看,《文城》在某种程度上又似乎在写北方人——山东人——的“南方往事”。借助着林祥福和聊城连长们,余华亦完成了一次对先人故土的遥遥相望。就此而言,《文城》大概也是一部原乡之作。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文城,也许每个人找到的文城都是他乡。
胡学文:《有生》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年1月
罗伟章:《谁在敲门》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4月
把《有生》和《谁在敲门》放在一起,不仅因为二者同样都是体量超大的长河小说,还因它们都拥有一种吞吐大荒的气度,前者55万字,后者63万字,单看字数就可能让人望而生畏,再看其书写的乡土中国,直会在无尽苍凉的背景中感受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负累或虚浮。
非常巧合的是,《有生》和《谁在敲门》的作者胡学文和罗伟章同样生于1967年,而且出生地都在各自省份相对偏远的乡村,胡学文的老家在河北省西北的坝上地区,罗伟章的老家则是在四川省东北的大巴山区,身在“外省”—“边地”的成长经历无疑积攒了无穷的创作能量,所以写出这样的宏篇巨制亦非偶然。正因这样,《有生》所写的宋庄才会位于胡学文熟悉的“塞外”,《谁在敲门》所写“老君山”干脆就是罗伟章的故乡。正像许多迷恋自家“邮票般大小的地方”的文坛巨匠一样,两位作家也把老家的种子撒向了无边的大地,在他们的作品中重建了自己的罗盘营和回龙镇。
所以,《有生》和《谁在敲门》虽为野心勃勃的大书,写的却是小地方、小事情、小人物,写的是乡野民间的千头万绪和世态人情的纷乱如麻,虽只是盘桓于方寸之间,却在逼仄局促的有限之地,写出了俯仰天地、探照幽明的无尽之书:它们着眼于凡俗的现实,走向了深渊更深处。红尘滚滚,生而为人,也许最难不过“了生死”。有说:“生老病死,时至即行。”又有说:“生老病死,事与愿违。”还有说:“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就此而言两部小说恰如两面镜子,一则照映“养生”,一则反观“送死”,两相对应或许正可窥测我们身处的神奇世界,也让我们看到当下时代的精神影像。所以《有生》借助一位百岁老人——一个接生婆——“祖奶”的回忆,讲述了一个关于“生”的故事。虽然卧病在床的“祖奶”只不过讲了一个白天和一个夜晚,但是胡学文用他所说的“伞状结构”撑起了宋庄的天空,这里生养众多的几代人兴衰更迭和生生不息,绘织了一部跨越百年的乡村生活史、生存史——当然也称得“百年中国的生命秘史”。相反,如果说《有生》是不死之人说出的活着的真言,那么《谁在敲门》就是活着的人面对死亡唱出的安魂挽歌:它的叙述人是“我”——一个穷诗人,但叙事的焦点集中于父亲,围绕着为父亲祝寿、为父亲治病和给父亲送葬三个中心事件,讲述了这个大家庭的三代人,在十来天的时间内经历的情理冲突和生死交割,同时也牵连了他们所背负的宏大背景和时代变幻。这样一些“与心里的世界全不匹配”的人,跟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不得不接受花不起钱的死亡,不得不花钱的礼俗人情。由此或可看出,《有生》和《谁在敲门》不过是遥相呼应的生死场,它们不止在笔意心念上气息相通,而且同样写出了痛切雄浑的“了生死”之诗。
[古巴]卡彭铁尔:《人间王国》(盛力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7月
也许《人间王国》算不得新书,早在1985年就已全文译出在《世界文学》发表了。大概由于版权原因,直到如今才首次在国内出版了单行本。它是我在2021年用功最甚的一部外国小说,所以这里还是要添上几笔。《人间王国》被称为“划时代的魔幻现实主义的定音之作”,此言应属不虚。正是在它的序言中,卡彭铁尔提出了“神奇现实”的说法,多年以后,才有“魔幻现实”横空出世,才出现了以胡安·鲁尔福、胡利奥·科塔萨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等作家为代表的“拉美文学大爆炸”。墨西哥作家富恩特斯声称“我们都是卡彭铁尔的后代”,其实受其福泽的不只拉美本土作家,莫言、苏童、阿来等中国作家也不讳言对他的喜爱,陈忠实的《白鹿原》更是直接受到了《人间王国》的影响。《人间王国》写于1948年,但它写的是距离当时一两百年前的事:取材于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海地革命的史实,小说的主要情节皆有历史依据,故事的发生地确乎有据可查,甚至主要人物亦为真名实姓,说它是一部彻头彻尾的历史小说并不为过。不过卡彭铁尔的开创性意义就在于,他的写作不仅在忠实于历史方面“无一字无来处”,而且会通了美洲大地无所不在的“神奇现实”。他说“要产生神奇的感觉,首先就要相信神奇”,所以我们才会看到小说的主人公能够随心所欲地千变万化,能够以自身的失败向威风凛凛的“人间王国”勇敢宣战。这是一部七万多字的中篇小说,却跨越了一个人的一生,并且在加勒比海的小岛上和摧枯拉朽的法国大革命盘错相应,堪称一部高度浓缩的加勒比世界的神奇编年史。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结尾,多灾多难的村镇被一场风暴吹得荡然无存,《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也是这样消失的。可见短小精悍未必不能铸就史诗,一本小书也可以成为小说中的小说。
卢一萍(小说家,《青年作家》杂志副主编)
《谁在敲门》,罗伟章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4月
作家落笔于世俗生活中的日常琐事,关注个体命运,以普通家族叙事为轴心,用皇皇六十三万字,勾画出了许家三代鲜活生动的人物图谱,从而完成了一部具有史诗品格的长河小说。小说以“父亲的病”为导火索,采用“定向爆破的叙事方式,将子女们的内心世界逐一炸裂”,将亲人间各种复杂微妙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凝练成对生死、道德、人性的感慨与叩问。这个“中国式父亲”的离世意味着一个时代落下了帷幕,子孙辈悉数登场成为新时代的主角。大时代的洗礼悄然改变着每一个人,在道德与欲望之间如何坚守与自持?每个人在时代中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无疑指证了他们不一样的命运。
《堕落者的天堂——波利亚科夫小说选》,张建华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1月
本书是“金色俄罗斯”系列丛书第三辑之一部,收录波利亚科夫中短篇小说六篇。波利亚科夫是一位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也是俄罗斯为数不多、始终能够触摸社会最迫切的伤痛,长于晓畅而又扣人心弦地描写社会现实的作家之一。他在轻松中体现尖刻辛辣,在幽默里揭示残酷现实,寓怒骂于嬉笑。他站在苏联解体后一个时代的背后,注视着人类理想的崩塌,注视着世间的权力、荒谬、人性、情爱、苦难及悲欢,触动了社会的症结、时代的痛点,但又充满悲悯。他的作品很好地印证了作家本人的说法——“俄罗斯讽刺作品一以贯之的传统与其说是始于反讽式叙事,莫如说是始于令人不快的国家现实,而对此我们所有人,每个人都各自承担着不同的罪责。”
《月光武士》,虹影著,花城出版社,2021年7月
神秘、现代、古典、青春、独特是这部长篇小说的特质。作家用水汽淋漓的生活原汁复活了重庆1976年至1996年间鲜活、生猛、酷烈的人间生活,有特别迷人的日常生活,有江湖,有爱情,最感人的是,它充满了人世的真情和暖意。把一个荒唐时代遗留的东西高明地表达出来了,但不见痕迹。作家用它复活了一个时代,体现了小说的伟大。正如戴锦华所说,虹影的作品“经常是朴素地去表达欲望,这个欲望又是有很多层次的欲望,包括身体的欲望、性的欲望,同时也是整个强大的、强烈的生命的饥饿感”,《月光武士》亦然。
《野未来》,王威廉著,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7月
这部用文字在消费社会与科幻世界之间构筑起来的小说集,为我们提供了展望和理解未来的可靠途径。虽为科幻小说,但作家并没有向“科幻”屈服,而是遵循了其“文学性”为上的原则,展现了其“极佳的小说意识和卓尔不群的叙事本领”。王威廉是个不易被驯服的小说家,他一直在致力于文本的实验和对人性的探索。这次借助科幻的外衣,作家更充分地展现了人生百态和时代变迁,给增殖的现实放置了更深刻的意义,所以我赞成作家本人的说法,这是一部试图对技术化时代的“准未来”进行理解的“深度现实主义”之作。
谢有顺 赵月斌 卢一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