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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丨刘德奉:记铜梁制墨者

夜雨丨刘德奉:记铜梁制墨者

(陈玲摄 何文凯正在填描墨锭上的文字图案)

记铜梁制墨者

刘德奉

铜梁制墨者,何文凯,今年74岁,中等身材,精神矍铄,说话常带笑容。尤其是谈及制墨,便口若悬河,他会将制墨技艺,家传故事,市场拓展,一一向你道来。

何文凯所制的墨为固体墨,即人们常在文房四宝店所见的墨锭。但他所制的墨锭已基本没了市场,因为人们早已习惯于使用方便快捷的墨汁了,何况何文凯所制的墨锭是常用的学生墨锭。即使那些如胡开文这样知名品牌的墨锭使用者也是很少了,如果有人要买下几锭,大多也只是出于个人收藏。所以,何文凯制作的墨锭绝迹于市场,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但何文凯对于制墨还在零星的坚持之中,他有一种不舍的情结,他舍不得这技艺在他手中消失。当然,不舍这情结的还有铜梁区政府,他们也在努力之中,他们觉得这是他们这一地区的文化组成部分。所以,在2013年铜梁区将其列入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并鼓励其保存好在蒲吕街道老家的制墨厂厂房及相关设施和工具。2014年,区相关部门又在安居古城支持何文凯新办了制墨行,用以展示制墨技艺。2016年,经铜梁区政府申报,被列入重庆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2019年3月在铜梁区文化馆的支持下,何文凯租用了一处城边的旧厂房,建起了相关的制墨设施,配备了相关的制墨用具,新进了一些松烟、牛胶等原料,他想重起制墨事业。在生产多天之后,我于3月11日上午赶去了工厂,第一次目睹了制墨的全部过程,尤其让我看到了他烧制松烟的轻松与自信。看到了他反复捶打墨泥、反复揉搓墨条,让其充分交融的娴熟技艺。看到了他在模具里填充墨条,然后挤压成型的快捷流程。看到了他在文字、图案上填描金粉,呈现完整墨锭的精细程度。我心里激动,似乎让我回到了千年之前,我正站在千年之前的某处与古人一起制作墨块、谈文论艺。何文凯这一系列的制作过程具有一定的表演性,如果要全部的按时间和流程展现出来,至少需要三五天或更长的时间才能完成。但是,这只是压缩了时间节点的真实展示,没有一点虚假的成份。

何文凯制作的墨锭让我磨出了墨,铜梁区文化馆请了一位当地的书法家,写了一张四尺纸的草书中堂。我也在四尺纸上用斗笔写了尺余大的“川墨”两字。本来大家还有书兴的,但磨好的墨已经用完,如果再去磨墨还会花费一定的时间,再加上已有人等着午饭了,只好罢兴。对此,我还问过何先生:“您可不可以做成墨汁呢?”他说:“可以呀!只是成本太高,怕市场不好,不敢做。”我说:“这也是啊!”我是想,如果固体墨没有市场,墨汁会不会好一点呢?我在现场还作了一首打油诗,题为《试墨》:“一锭新墨出何氏,书写纸上长精神。川墨千年复再现,让他流传到永恒。”但没有现场书写,只是回到了家里,写好了再寄给何先生的。这种情况也说明另外一个问题,现今社会发展了,墨汁使用起来方便了,要多少倒多少。如果现场磨墨写字,除非他是闲人,或者把人生中的时光可以取出一点来作为消遣,或者用此办法养神散心,否则墨锭也只是让人欣赏而已。

何文凯的制墨是从他祖上传下来的,传到他这一代已经是第6代了。他的祖上学艺于自贡,而且所学制墨属于川墨。说到川墨,其实与徽墨制作的方法程序一模一样,所不同点在于松烟的原料来源。徽墨用的是安徽地区的松烟,所制出的墨色显灰。川墨用的是四川地区的松烟,所制出的墨色显青亮。川墨的历史也很悠久,汉朝就已存在,宋代发展到了高潮。宋人周煇所著《清波别志》载:“东南士大夫尚川墨。蒲大韶,恭州乐温人。”宋代川黑已经知名,何况蒲大韶还是重庆长寿人。何文凯所制的墨一直使用四川松烟,所以具有川墨特点。我在2019年3月欣赏他制墨过程后,写下了“川墨”二字,也是出于传承川墨的考虑。而到了今天,川墨还有没有别处的人在制作,已经很难说了。

何氏家族在长达160多年的制墨和经营活动中,他们把这一技艺作为重要的事业来做,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发展态势,特别是传承到了清朝晚期、民国初期,产品已经销售全川,并在全川每个县都传授了制墨技艺,设立了生产点,形成了联邦性的整体经营,把何氏制墨发展到了高潮。到了何文凯这一代,特别是1980年代改革开放之后,又给了他发展的新希望,他恢复了曾经的制墨厂,生产和销售都很是喜人,特别是当时的学校书法教育十分红火,为他提供了足够的市场空间。遗憾的是到了2000年左右,学校书法教育渐次淡出教学内容,何文凯的墨锭一下就没有了产品出路。从此,他的制墨人生便成为了美好记忆。2015年8月,我在铜梁进行非遗工作调研,当听说有一位制墨艺人要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的时候,非常兴奋,立即联系到何文凯先生,直接驱车到了他乡下老家的工厂,在不足30平方米的土墙瓦房里,见到了何文凯先生,并查看了那些已经灰尘厚积的灶台、石碓等设施和用具,房屋中间的地面还留有黑黑的印迹,那便是积年绞揉墨泥的地方。这黑迹猛然敲击着我的心:啊!制墨者真是何文凯?随后又到了何文凯在城里的家,在一个书柜里我们见到了他曾经制作的墨锭,这些墨锭有大的有小的,有条块型有圆柱型,产品规格多种多样,只是没有经过包装,显得缺少些档次。但是,我还是十分敬重他的技艺,因为作为一个书法爱好者的我,用了数十年的墨却第一次见到制墨者。临走,在推迟不了的情况下,何先生赠送了两块墨锭与我。

川墨的制作是比较复杂的,全过程下来至少有四五十道大大小小的工序,但何文凯有他自己的理解,他概括为“十字诀”:配、叠、搓、印、烤、洗、刷、填、写、包。配,即配原材料并熬制成墨泥,包括蒸胶、配制、分团等流程;叠,即叠墨坯,包括烤泥、捶打、抒软等流程;搓,即将墨坯搓成条状,包括搓条、打折等流程;印,即将墨坯印制成型,包括制模、填模、坐压等流程;烤,即将印好的墨块烘干至完全脱水,包括冷却、取墨、排版、晾干、锉平、烘干等流程;洗,即用毛巾将脱去水分的墨块沾香油擦洗至光滑温润;刷,即用毛刷反复擦刷墨块表面至光亮,包括打蜡、擦刷等流程;填,即用毛笔沾金粉或其它颜料,为墨块印上的图案着色;写,即在墨制品的内包装上写上相应的信息,包括包裹、书写等流程;包,即外包装,装入印制好标有商品名称、标识、制作成分、数量、重量、生产日期、保质期限、使用说明、贮藏办法等信息的包装盒,然后进行密封。

何文凯,15岁就开始随父学习制墨。38岁在其住家乡创办蒲吕制墨厂,从业人员多时达8人。

他的祖上,即何氏制墨的第一代传人,何光珠,字川婿,号朗如,生于嘉庆二十五年(公元1820),铜梁区蒲吕街道龙桥村人。25岁开始随爷爷何正春在四川自贡周氏(何正春的岳父)学习制墨技艺,一年后回家创办制墨厂。

他的祖辈十分勤奋,且有文化修养,他们把制墨看着何氏的家业和家族的生命。他们一代代把这一技艺传承下来,又一代代将其发扬光大。到了何文凯这一代,他又把技艺传给了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叫何永玖,今年53岁,18岁开始随父学艺。小儿子叫何永其,今年47岁,16岁随父学艺。他们的技艺都十分熟念,都具有多年的手艺基本功。他的大孙子也学会了一些技艺。看来,何文凯是在着意传承这一文化传统。现在,虽然何文凯不再以制墨为业,两个孩子也经营着别的生意,但如果要进行这一技艺的展示,他们都会全力参与,并且把这一参与视为高雅行为的。

人类是进步的,时代是发展的,一些新事物随之而生,一些旧事物随之而忘,这是不可逆转的客观规律,就像我们不可能再回到甲骨上刻字、竹简上书写的时代。今天,毛笔书写不再是人们书写的重要方式,已经让钢笔、铅笔、圆珠笔、中性笔等硬笔书写工具所代替。特别是到了信息化、网络化、电子化时代,早已让电子输入所代替。笔毛书写早已从生活层面转换到了书法艺术,中国书法包括他所具备的笔墨纸砚已经成为了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

这里回过头来讲,关于铜梁何文凯的制墨技艺,虽然没有了市场空间,但作为一种特有的文化现象,而且是少有的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特有文化现象,应该继续加以积极保护,政府部门可以提供更多更好的条件,让他把这一技艺展示出来、传承下去,为广大人民群众丰富文化生活提供条件。正如我于2019年11月,在武汉的一次非遗展览会上所见到的木刻活字印刷一样,这已经没有了市场的技艺仍然保存着,让我这个喜欢木刻印刷的读者非常激动,立即买下了一本小册子。而这本小册子在我的书架上十分耀眼,时不时拿出来欣赏,这欣赏既是一种内容阅读,更是一种文化滋养。我们也期待,在未来的某一天,人们能够欣赏到传统的制墨技艺,让这一传统文化丰富人们的精神生活。

(作者系重庆市文化与旅游研究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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