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地秦人的度劫
黎荔

疫情中的西安,正在经历着它的至暗时刻,正在度劫。
网络上很多人骂西安,关于疫情之中的各种兵荒马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西安上了热搜,就一定都是负面新闻。甚至有人说,在西安这座城市发生过太多匪夷所思的负面事件,只能称其为魔幻城市。上了热搜的西安,下面的评论倾向常常极其病态,甚至有发展为地域黑的苗头。很多西安人也从一开始百般辩解、维护城市形象的护卫者,变成了怒其不争,抢在撕逼第一线的斗士。这不公平,但西安不冤。西安负面新闻频上热搜除了城市的内涵建设,其一大助力也是相关部门的舆情处理能力。
关于这次疫情封城,西安早已给骂得糊穿地心了。其实,客观来说,这就是当下西安的真实水平啊!它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西部城市,当疫情凶猛来袭,成为武汉后最严重的一轮,一时间人仰马翻、应对失措,在所难免。去年西安刚刚以GDP总量10020亿元左右首破万亿大关,跻身“万亿俱乐部”,成为西北首个GDP破万亿城市。截至2020年底,中国万亿GDP城市已经增至23城,在西安前面排着的,有上海、北京、广州、深圳、天津、苏州、重庆、武汉、成都、杭州、南京、青岛、无锡、长沙、宁波、郑州、佛山、南通、泉州、福州、济南、合肥这22个城市,西安从经济发展水平上说不算明星城市。但是,西安在这23个万亿俱乐部城市中,除北上广深外,又是极具存在感的城市,因为在所有国人眼中,恐怕没有哪座城市比西安更能代表悠久的中国。西安,绝对是国人眼中的“历史第一城”。然而,如前面所说,在十三朝古都的外表之下,万国来朝的历史旧梦下,西安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中西部城市,这就是西安在古今交集中的内涵错位。因此,像西安这样既有超强存在感又有很多发展上的相对不足的城市,天生是招黑体质,最容易被diss呀!
本来嘛diss这个词是英文单词Disrespect(不尊重) 或是Disparage(轻视) 的简写,是Hip Hop中的一个重要的文化组成部分,rapper之间用这种唱歌的方式来互相贬低和批判,我看不惯你,我就要下嘴狠的来骂你,在后现代的文化语境中,这本是互相竞争的嘻哈的一种文化、风格,毕竟大家撕撕更健康,可惜西安这座城市自尊感太强,开不起玩笑,既没有对diss的潇洒耸耸肩,又做不到精准应对舆论发声扳回一局,所以就常常成了一个万年黑梗。
在西安生活多年,我深深感受过秦人尚武沉默、缺乏幽默感的品性。这里是中华文化腹地,出产一个个秦俑式的人物,内心蓄积了巨大、浑厚、久远的悲剧意识,一出世便如牛负重,在贫弱荒凉的土地上,低着头,憋足劲,一声不吭,一步一个厚重的脚印。这里的作家喜欢“宏大叙事”写作模式,往往通过一个家族的命运、一个个人的经历,来穿透百年中国历史的进程。这种洪钟大吕、历史长河、沉厚悲怆的长篇小说,是茅盾文学奖最喜爱的写作类型。但很少听到作家对着媒体的闪光灯、就正在发生的事件侃侃而谈的声音。路遥陈忠实贾平凹,几乎是在异乎寻常的沉默中完成着他们拓荒牛般的工作。只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也许不出产像武汉那样零敲碎打的日记,但明天未必没有一部砖头那么厚的浑雄悲壮的长篇小说,十年磨一剑后方才写出,对得住今天西安人民所承受的苦难。我觉得,为什么陕西人在这个众声喧哗的时代如此沉默?如果这不是出于故作深沉,那就一定是出于数千年的孤独。滔滔不绝的倾诉是一种表达,沉默如铸铁,同样是一种表达。
如果你听过秦腔你就会懂得,秦腔和梆子是长久压抑之后的爆发,拚了命的嘶或吼,简直是不顾一切了,能喊的都喊出来了。如果说昆曲的雅和曼妙的苏州城有关,那么秦腔长哭当歌一样的嘶吼,自然和西安城厚重的历史基因有关。中国历史上的“殷周之变”、“周秦之变”都发生在西安。殷周之变所产生与留下的制度遗产,即是“周制”,是中国制度文明的肇始。周秦之变则中国从“周制”转变为“秦制”,其最主要的特征是以“郡县制”为基础之一的中央集权制。后来到了隋唐时代,又产生标志的三省六部制及科举制度。也就是说,中国数千年的制度设计都与西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你可能不知道,“县”字本身是一幅残酷的画面。“县”原是“悬”的本字,即悬挂的意思,二者都写作“縣”。这个字在金文(大篆)中怎么写的呢?左边是一根木头,右边是一根绳索,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也就是一种古老的刑罚——枭首示众,以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因此“枭首于挂于木上”的“縣”,象征着一种统治权威,也代指国家行政机构。这是“县”作为行政单位的起源的一种说法。战国秦孝公时期,商鞅变法废除分封制,设立三十一县,县成为直属中央的行政单位。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在全国推行郡县制,郡下设县。县也由此成为大一统王朝最小的官方行政细胞。在今天的城市管理中,区是基本行政单位,再往下划分就是各街道和各小区。作为郡县制发源之地,西安的社会管理和组织动员,背后有着深厚的历史根脉和强大的文化惯性。作为文化DNA的历史制度观念,依然流淌在西安城的文化血脉之中,至今仍自上而下的在人们的思维观念中发挥着作用。
一地有一地之山川风貌,一地有一地之习惯风俗。长此以往,代序相沿,一地人便有了一地人之性格。说到秦人性格,可用一个字概括:硬。硬得像铁,不够柔韧,缺少一些温度,也缺少一些向度,向度指判断、评价和确定一个事物的多方位、多角度、多层次的视角。秉持这种性格特点的秦人在现实中,处世为人都比较刚,缺乏一点弹性。例如在这次疫情中,从防疫到封城的一系列操作,不免让人吐槽一声令下,一刀切,来得斩钉截铁,一派刀兵之气。这种社会渗透力比较强、管理内容比较宽泛、治理手段比较强硬的管理形态,本来就是这片土地上源远流长的治理模式。秦制的核心是一种强国家形态,马克斯.韦伯曾经在《儒教与道教》中着重探讨过中国的强国家传统,强国家传统深植于中国历史中,国家的强力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社会的发展。到了现代中国,人们对待周秦之变的争论,一定程度也是对待强国家传统的不同态度。但是,再深刻的变革与反思,也无法瞬间抹去数千年文明留下的印记。从2021年12月23日凌晨,西安紧急采取封闭式管控措施,随后又继续加大管控力度,城市全面停摆。这一强力管控措施所折射的本质,封城十余日西安人民的服从指挥、顾全大局,都可以理解为一种强国家传统的制度文明思维,不仅存在于城市管理者的制度层面,还广泛存在于各个社会层面,以及每个个体的思想观念之中。没办法,这里就是秦人、秦腔、秦风、秦岭、秦血、秦脉、秦根、秦魂所在,这里就是强国家传统的制度文明的诞生之地。这里以举城之力探索和沉淀的中国式防疫经验,不折不扣是最中国的。
面对汹涌的疫情,强国家传统这一制度基因,再次被激发、彰显出来。西安市千万居民的生活,都在这种制度文明所产生的矛盾、冲突、张力中摇摆不定,呈现人世间大爱大恨、大忠大奸、大美大丑、大善大恶、大智大愚的千姿百态。在合适的时间、地点、人群(社会),实施了合适的管理方式方法,就是好方法。科举制度对封建时代的中国的积极意义,是不可抹杀的。后人不能、不可、不应该站在今天的时点上,批评科举制度。不是科举制度不好,仅仅是它不合今天的时宜了。强国家传统的治理模式当然也存在着明显的利弊两面,就看放在什么样的历史情境中。想起美国著名汉学家顾立雅曾经说过,中国在公元之前,由皇帝遣派官僚向几千万人民征兵抽税受理诉讼及刑事案件,已拥有20世纪超级国家的姿态。对西安研究者而言,时隔2000多年后,秦帝国的崛起依旧是一个充满神秘感的东方政治奇迹。回到西安的当下,今天在疫情中度劫的秦地秦人,被逼迫出了铁人三项、现代饥饿、拔萝卜式转运等等魔幻情节,也实在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但疫情中涌现的一些不具备公民素质的无公德个人,也为我们反思中国的强国家传统提代了观察视角。
自洋务运动开始,这一个半世纪里,中国一直处在大转型的湍流之中。八面来风,思潮纷呈,使得这一时段蔚为一个古今中西的错综交集时代。凡此时代,超逾一个半世纪,是为战国秦汉之变以后,两千年来华夏所遭遇到的最为重大的挫折,也是最为重大的转型。在此时段,中国的历史观念处在与西方历史观念等不同观念的交集、复调与搏斗之中,由此构成了极其复杂的时代的交集,其紊乱与条缕,不仅表明转型之巨,而且说明这个时代尚未走出混沌之域,有待于继续努力。
相信西安很快就能走出这波疫情带来的阴影。最后我想说,穿越过周秦汉唐的古都西安,当然能够穿越此次小小度劫;走过无数兴衰动荡的中华文明,当然能够穿越群雄并起的世界博弈,完成这一次伟大的古今之变,重新走上和主导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