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信是这里?”
郭默生把车缓缓驶进一个小院。小院很不起眼,牌子掩映在爬山虎的叶子里。凤城老年干部活动中心。
吴明没有回答,推开车门走了下去。郭默生锁上车,快走两步,与他并肩而行。吴明环顾一下,沿向东的小路继续向前走。
北方的小城,秋天的痕迹并不明显。路的两边,叶子梢部,微微有点儿泛黄。说不准哪一天,早晨一睁眼,漫地的落叶,就会覆盖小路。只是北方的黄,如嘈杂的情绪,难以纯正。
他们踏上一个拱形小桥。这个木桥有些年头了,木板油油的,滑滑的,闪闪发亮。木板与木板之间,缝隙很大。小桥下面,有一湾水,弯弯曲曲。水里的鲤鱼,披着五彩的颜色,密密麻麻。听到脚步声,它们争先恐后,涌向桥边。它们你争我抢,奋力张大嘴巴。这一个个饥饿的嘴巴,如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郭默生下意识地往口袋里掏去,但随后抱歉地向它们挥了挥手。鱼们却以为他丢下了什么东西,急迫地来回搜寻,激起哗哗的水声。更有几条大的,跃出了水面。
郭默生在桥中间站住,弯下身子,撩拨着池子里的鱼。它们依然热情地响应。浑然忘记了,站在桥上的这个家伙,手里并没有什么食物。
“鱼的记忆只有7秒。”郭默生目不转睛地说。“真好。”
吴明也停下来,阴着脸。“它们就是一群寄生虫。”
郭默生瞅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但很好看,不是吗?”
“越好看,越恶心。”
郭默生抬起右手摆了摆,示意他不想跟吴明说话。但愉悦的心情,已经被碾压得所剩无几。他轻轻地吁了口气,抬起头,目光就被吸引到了他的左前方。
一棵银杏冲天而起。满目的黄色顿时涌入心里。也只有这个季节,银杏才傲视一切,区分着北方的秋。也只有这种植物,黄得纯正。微风一荡,几片早黄的叶子,脱离了树枝。它们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便任风为浪,一摇一摆。有的落在鹅卵石小路,这路便多了一抹颜色。有的撞到水面,小小的涟漪就开始慢慢扩散。有的飞过了河,浓郁的绿植就瞬间吞噬了它们。
小路的尽头,一幢小楼,站在银杏的后面,没有一丝声响。为什么刚刚没有注意到它呢?
“这棵银杏一百年了。”一个甜美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他们回过身。白海棠一身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他们面前。她向吴明伸出手,“吴明教授吧?我是白海棠。”
吴明阴冷的脸有一丝局促。他伸出手,却指向郭默生,“郭默生。我把人给你带来了。”说完,就赶紧从白海棠脸上移开视线。
白海棠把手转向郭默生,“师兄,你好。”
郭默生伸出手轻轻地握了一下。凉凉的,滑滑的。就在这一刻,白海棠滑进了他心里。那心中绚烂的黄,瞬间成为配角,被这一道素净的白夺去光彩。
“师兄?”郭默生抽回手,却不知放在哪儿。
白海棠一笑,“我给你拍个照吧。”
吴明瞥了他俩一眼,径直离开小桥,走到小楼门口等着。
郭默生怯怯地把手机递给白海棠。她接过来,退后一步,微微弯腰,调整着角度。
“吴教授有些不高兴呢。”
郭默生面向镜头,脸上的肌肉都在不自觉地抖动。
“他就那样。尤其是……尤其是对漂亮的女生有偏见。”这句话吐出来,郭默生心里突然舒展,感觉就像去掉了一个心头大患一样。
白海棠把手机还给郭默生,脸上飞过一丝红晕。
“我们先去登记住下吧。”
郭默生跟在她后面,眼里只有这一束白色。她摇曳着,引领着他。一片银杏叶,在她头顶上方打着旋,也跟着她飘摇。
郭默生伸出手,捏住它。他不允许,这白色沾染上其他任何杂色。
这是一个不对外的小宾馆。建筑物应该年岁不小了,没有电梯。一个胖胖的大婶引着他们来到六楼。她推开正冲楼梯口的房间,转过身,堆起一点儿笑容,“606,这个房间可以住。”她伸出左手,往北面一指,“还有一个603,也可以住。”说完,她从他们中间挤过来,往楼下走去。
郭默生喊住她,“没有钥匙?”
大婶扭过头,指着楼梯口,“那个盘子里。自己找。”
郭默生这才注意到,楼梯口放着一个小茶几。一个红色的盘子躺在桌上,里面放着一堆儿钥匙。他低下身,从里面翻了一会儿,找出两把,摊在手上,伸向吴明。
走廊黑黢黢的,只在尽头透进一团光线。那团光线里放着一把椅子,一个侧影斜靠在上面,一动不动,宛如一个雕像。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吴明收回视线,缩了缩身子,从郭默生手里找出606的钥匙,“我住这个。你住那个房间。”
咣地一声。那是吴明关门的声音。郭默生沿着走廊,慢慢向前走。那尊雕像也慢慢清晰。
这是一个老人。不是很老,也就五十多岁。从发型上,可以分辨这是一个女人。只是头发混在明亮的光线里,瞧不出原来的颜色。她一只手垂在椅子外侧,一只手搭在腮上。
郭默生放轻了脚步,但依然有声音在走廊里回旋。老人不为所动,对周围的一切,她都不关心。似乎有一样东西,牵引着她。这样东西,是她的世界里唯一的存在。
603的门半开着。郭默生转过身,推开门走了进去。他摘下身上的包,想扔到床上,手刚扬起来,忽地停住在空中。他走近床边,把包轻轻地放下。这时,他注意到床上有一个淡淡的凹陷。按形状来看,是一个人蜷着身子,侧身压迫形成的。在头部的位置,还有一根长长的头发。郭默生哭笑了一下,把包捡起来,放到桌子上。
郭默生走到门边,轻轻地关上门,转身进了卫生间。卫生间很大。郭默生拧开一点儿水笼头,洗了把脸,待他寻找毛巾时,这才发现,没有毛巾,没有浴巾,连厕纸都没有。
郭默生把手摁在衣服上,来回蹭了两下,回到桌前坐下,等着脸上的水自然晾干。
这个宾馆,处处有一种古怪的气息。
(每周一三五早七点上线,今日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