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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玲娜贝儿成为偶像,情感劳动的边界该如何安放?

作者:夏野

编辑:雅婷

在玲娜贝儿的热度渐趋平息之时,“上海迪士尼”又因为卖货出现在了微博热搜榜上。

12月29日,“2021达菲和朋友们圣诞系列商品”库存公开售卖,当天凌晨3点,数千名游客在上海迪士尼门前排起了长队。这些迪士尼“爱豆”们的热度,似乎并没有因为前段时间的“下头”风波受到影响。

回顾玲娜贝儿在中国互联网的人气过山车历程,从9月30日亮相走红,到12月6日即出现了大规模的“下头”事件。67天里,很多人甚至还没有了解她走红的原因,就要再次面对她引发的种种争议。

我们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只不过这次的热搜主角从以往的流量明星,变成了一只粉色狐狸。

“虹膜”曾在评论文章中点出了玲娜贝儿三个形象的主要特征:甜美可爱的狐狸偶像、大获成功的营销案例、掩盖了劳动者血汗的玩偶。这三个形象背后,也对应着玲娜贝儿引发舆论热议的三个重要特征:美丽的外貌、极高商业价值、去人性化与被遮蔽的劳动。

这看上去非常眼熟,在今年五月被突然叫停的偶像选秀行业中,我们曾看到过许多与这些特征重合的年轻人。

当玲娜贝儿成为偶像,情感劳动的边界该如何安放?

在偶像选秀野蛮生长的时代,随着选秀选手开始大规模曝光,在长达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选手们的话题与争议总是在社交媒体热搜榜上占据着一席之地。直到下一轮选秀号角吹响,更多的年轻的名字蜂拥而上,上一轮扬名的年轻人就会随着热度退潮消失远去。

在热度退潮的所有方式中,只有“过气”能被称为全身而退。更多人的话题热度会结束在塌房、黑历史或者“下头”等象征着狼狈退场的问题上。看起来,舆论场里亟需一个“不会塌房的偶像”出现。

而玲娜贝儿来了。即便她不会因为情绪不好而表情僵硬,也不必担忧来自过去的黑历史问题,且看起来她也没有人设和行为不当冲突引起的“塌房”烦恼。67天后,她还是让人“下头”了。

这让人不禁去思考,为什么中国偶像总是在以下头或者塌房的形式退场,连一只看似无懈可击的玩偶狐狸,最后也要面对这个问题?

我们缺乏对偶像跨世代的统一概念和认识,这让我们判断和认识偶像的行动标准,通常会晚于真实的需求。

在《心灵的整饰:人类情感的商业化》一书中,霍克希尔德首次指出了情感劳动工作所具有的三个特征:首先,提供情感劳动的工作者需要与公众进行面对面或是声音相闻的接触。其次,情感劳动要求劳动者在其他人身上催生出一种情感状态——感激、恐惧或是喜爱。最后,情感劳动使得雇主需要通过培训和监督,对劳动者的情感活动予以一定程度的控制。

情感劳动普遍存在于以服务业为首的各个行业中,但在东亚的娱乐行业里,与情感劳动联系最为密切的,还是日本历史悠久的偶像行业。

日本的娱乐产业十分成熟而且细化分明,歌手、演员、搞笑艺人都有着明确的分类,“偶像”也是其中旗帜鲜明的一个分支。偶像艺人对自己的作为“偶像”的身份也有着高度自知。

赵婧在其相关研究中简单梳理了日本偶像的转变的历程:从上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日本偶像经历了从“高岭之花”到“邻家爱豆”的类型变迁。90年代初期,日本泡沫经济崩坏,社会笼罩着消极情绪,活跃的艺人们纷纷走向亲民的路线,给民众带来心理安慰。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偶像开始拥有独特的人物设定,偶像不再贩卖自己的才能,而是用故事来寻求观众的同情与共鸣。

当玲娜贝儿成为偶像,情感劳动的边界该如何安放?

成立于1999年的日本组合ARASHI

除了日本之外,韩国偶像的发展也对中国娱乐圈有着十分深刻的影响。90年代至今,从H.O.T到东方神起、Super Junior和少女时代,再到EXO、Bigbang与防弹少年团,韩国偶像团体的变迁在我们的集体记忆里也有迹可循。在韩国娱乐圈里,偶像也有着相当明确身份标签与独立的评价体系。

唯独在中国,“偶像艺人”没机会拥有被社会承认的评价标准和体系。年轻的偶像艺人们和玲娜贝儿一样,拥有高度商业化、去人性化的“流量”代称。不同的是,他们还有摆脱“流量艺人”和“偶像”标签的决心。

中国的“偶像”概念经历了相对混乱的发展历程。从70年代带有政治含义的精神领袖到80年代的先进代表与思想模范,再到90年代日韩、港台以“小虎队“为代表的娱乐明星,“偶像”的内涵随着经济发展与对外开放,不断扩充着自己的内涵,哪怕仅仅在娱乐圈内部,偶像的含义也从未明晰可辨。

最接近日韩偶像体系的艺人世代在21世纪初开始发展,以S.H.E、183Club、至上励合等组合为代表,但是在此时,周杰伦、林俊杰、蔡依林等具有良好创作能力的艺人也被笼统归纳到“年轻偶像“的范围当中。

当玲娜贝儿成为偶像,情感劳动的边界该如何安放?

出道于2001年的S.H.E

这样的分类方式让歌手、演员与偶像的边界在发展之初就模糊不清。此时的中国观众将偶像划归到年轻艺人的笼统范围之中,自然而然地期待他们拥有“国民度”和优秀作品。

从2004年的《超级女声》开始,一批选秀节目向中国娱乐圈输送了许多活跃至今的艺人,但他们获得人气的原因也不尽相同。有人是因为优秀的歌唱能力,也有人是因为独特的个人气质与风格。2014年,TFBOYS的走红让“养成系偶像”第一次在主流视野中崭露头角,同时也引发了各种讨论与争议。在这之后,101系的选秀偶像们也同样要面对“徒有人气,没有作品”的诟病。

到今天为止,在中国主流价值观念和娱乐圈内部依然缺乏对“idol”的独立评价体系,也始终不认可这类偶像为粉丝们提供的情感陪伴的价值。这样的观念一定程度上成为了驱使粉丝们为自家爱豆的作品“做数据”的重要动力,证明自己的偶像是“有作品”而且“值得被人喜爱”的。

对于中国的偶像艺人自己来说,“当偶像”也从来都不是长久之计。他们自己也寄希望于参演更优秀的影视作品、创作更具有国民度的歌曲,获得被承认的“演员”和“歌手”身份,摆脱“偶像”的标签。

日本杰尼斯的ARASHI出道于1999年,从组合成立到2020年底宣布团队活动休止,他们在日本演艺界活跃的时间超过20年。但是在中国,没有人会认为偶像组合能够在娱乐圈存活20年。我们不仅对“月抛”“年抛”的偶像组合司空见惯,曾经高喊“十年之约”的TFBOYS,如今也已经难见三人同台的身影。

当玲娜贝儿成为偶像,情感劳动的边界该如何安放?

出道于2013年的TFBOYS

被偶像行业更迭的“中国速度”抛下的,不仅是一层又一层年轻的浪花,也是不被承认和尊重的情感需求。到了今天,主流价值观念仍然固执地认为,艺人只有通过被主流价值观承认的作品,才能天然地拥有合法性。

大多数人,甚至艺人自己和粉丝们都不愿意承认,即使偶像们没有所谓成功作品,他们的故事、独特的性格、他们陪伴我们度过的时间,已经足够成为我们付出喜爱的理由。

迪士尼乐园和它所搭建的“梦幻王国”,也是由整个园区工作人员的情感劳动共同搭建起来的。对于这个享誉全球的主题乐园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为游客提供沉浸式的游园体验。这对在迪士尼工作的员工提出了全新的要求——不仅是扮演角色的员工,其他岗位上的雇员也需要加入这场声势浩大、配合完美的演出当中。

曾在迪士尼乐园扮演玩偶的员工在接受“正面连接”采访时,提到在迪士尼工作,热情的重要程度甚至高于对语言的要求。这种热情意味着“相信神奇、保护神奇,和迪士尼的神奇世界融为一体”。

迪士尼乐园致力于为我们营造出这样一种幻觉:所有旺盛的,童话一般美好的情感需求,都能在这里得到满足。玲娜贝儿也正是在这种理念下诞生的。

当玲娜贝儿成为偶像,情感劳动的边界该如何安放?

无数甜美可爱的短视频共同组成了玲娜贝儿亲近、活泼、灵动的完美形象,她似乎有能力为所有观众源源不断地提供情感支持。在那些被反复拆分和剪辑的片段里,她是一只充满活力的漂亮狐狸:会懊恼也会撒娇,最重要的是,她会记得对粉丝的小小承诺,用热情的肢体动作回应他们的提问和呼唤。

绝大多数观众心目中玲娜贝儿的形象,是由短视频中最美好片段共同构成的拟像,在这个拟像背后,是粉丝通过社交媒体与她构建的拟态亲密关系。

观众与消费者用视频播放量、强烈的购买欲望和高度讨论热情支撑起了这个形象的热度,与此同时,危机也埋藏在完美形象的缝隙当中。玲娜贝儿筛掉了无聊、只剩下甜蜜的人设,为之后引发争议的“下头”风波埋下了导火线。

对于由短视频建构出来的完美形象来说,破裂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这也是玲娜贝儿 “下头”的根本原因。人们希望在她身上满足无限的正向情感需求,但这种需求寄托在她必然破裂的完美拟像上。当裂痕出现时,失望也就成为了理所当然的事。这种失落通常并不涉及真正的法律或者道德问题,仅仅只是因为我们通过网络建构的认知出现了缝隙和偏差。

12月6日,一位游客在生日当天来到上海迪士尼乐园,为了见到自己喜欢的玲娜贝儿,她和朋友一起排了两个小时的长队,最后得到的见面体验却不如人意。在这位游客拍摄的几十秒视频里,玲娜贝儿不仅一直催促她离开,还摆出跺脚生气的姿势。

这位游客的游园体验和视频最终发酵成了微博上“玲娜贝儿下头”的热搜,随后,视频网站上也陆陆续续出现了类似的视频。不仅如此,这个视频也拉开了关于玲娜贝儿争议的序幕。人们惊讶地发现,这只狐狸玩偶的粉丝群体,竟然已经细化到了区分扮演者的程度。

部分喜欢玲娜贝儿的粉丝在回应这次争议时,将扮演玩偶的工作人员称为“内胆”,认为这次事件是“内胆”的问题,和玲娜贝儿没有关系。“内胆”这个去人性化的称呼让更多人意识到了这场争议的荒谬程度,也将这次争议的带到了更加深远的地方。

当玲娜贝儿成为偶像,情感劳动的边界该如何安放?

上海迪士尼乐园 图/小罗

在面对完美拟像破裂带来的争议和失落时,我们可能会先看到最直观的原因。我们会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付出了如此真挚的情感,也付出了应有的消费,理应得到想象中“应得的回应”。

但事实上,绝大多数观众付出情感的对象,是那个由短视频构建起来的完美形象。在习惯了这种只有甜蜜的形象之后,我们忽略的是扮演者作为雇员和劳动者,可能要面对的具体境况。

和旺盛的情感需求对应的,是无止尽的情感劳动,还有创造这种劳动模式的资本。

无数的观众、游客通过视频和互动,获得了支撑自己生活的治愈力量和情感动力。我们不应当拒绝承认这种情感陪伴的重要性,但也需要认清迪士尼建构的“梦幻王国”边界。迪士尼用粉色的城堡和烟花,以及所有听上去如此美好的话术所遮蔽的,是消费主义的神话与工作人员情感劳动的价值。

资本总是在无所不用其极地打造符合需求的完美拟像,试图建造从外表到个性都无可挑剔的幻觉。我们对这个形象投入了真挚的情感和巨大的消费,可是当拟像破裂的反噬来临时,资本却能够消弭于无形,把后果留给某个具体的工作人员承担。

这样的做法,无疑是对偶像形象和粉丝情感的蔑视。当一轮又一轮的情感破灭来临,一个又一个偶像的名字随着所谓的“下头”迭代而消失,背后反映出的,是整个偶像生产系统的去人性化特征。我们作为消费者,有理由要求他们建设一个更可靠,更合理的系统,而不是仅仅把争议扔给粉丝和雇员来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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