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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古诗的典故

浅谈古诗的典故

金开诚

听说有个学生问老师,《红楼梦》描写的大观园规模不小,其中必有许多路径。为什么第三十八回记菊花诗的创作都只说“三径”?譬如《供菊》诗说“隔坐香分三径露”,《簪菊》诗说“短鬓冷沾三径露”,《菊影》诗说“潜度偷移三径中”等。老师答道,大观园中的路,未必每条路边都种菊花,也许种菊花的就只有三条小径。又说,在古文中,三和九都可用来表示多数,三为稍多,九为很多。“三径”也可能是诸多路径的意思。

后来,学生又听另一个老师讲陶渊明的《归去来辞》,讲到“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二句时,老师特意指出,“三径”就因为陶渊明这篇名作而成典故,多见于后世咏菊之诗。学生听后恍然大悟,并认为前一位老师没学问,回答问题出于想当然。

其实,“三径”还有更早的出处。《文选归去来辞》李善注引东汉赵岐《三辅决录》,说西汉末兖州刺史蒋诩归隐,“舍中三径,惟羊仲、求仲从之游,皆挫廉逃名不出”。于是,“三径”便成为隐者居处的代称。陶渊明因归隐而写《归去来辞》,其中“三径”即是用典,未必小园中果真有三条小路。初唐卢照邻《元日述怀》诗先说明“筮仁无中秩,归耕有外臣”,后边才述其居处“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可见“三径”与归隐的关系。

不过,“三径”因陶渊明《归去来辞》用了之后,它又与松菊发生了关系。但松多见于山野,山野之松才有夭矫姿致与苍壮气度;所以不大放到园圃中去写,与“三径”也就联不上。菊的情况就不同了,它主要生于园圃,而“渊明爱菊”又因“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脍炙人口,因此咏菊就往往联系到“三径”。

由这一层意思来看,上述第二位老师说后世咏菊之诗多言“三径”,是出于《归去来辞》,这也还可以。倘若能上溯到蒋诩故事,说明陶渊明辞中的“三径”还有更早的出处,当然更好;因为照规矩数典不能忘祖。

中国古代的格律诗文(如律诗、骈文),按照定例要隶事用典(广义还包括词语有出处)。这作为创作经验来看,现在已不必多加评议;因为无论评议出什么结果来,反正大多数作者已不可能再去写古代那种格律诗文。少数人仍对写旧体诗有兴趣,大致只为了自娱,并不想把自己的主张强加于人。

但古代诗文作为历史的文化遗产和创作成果,仍有许多人学习和欣赏。因此,从欣赏角度看,如何看待隶事用典,倒还值得一说。

一种情况是在诗文创作中“掉书袋”,堆砌典故。这种写法并不能给人以美感,起不了感染作用;所以即使在古代也已有不少批评,今天当然更不能被人欣赏。

再一种情况如前人赞扬杜甫诗“无一字无来历”,这赞扬究竟对不对?不妨举例来说明。如杜诗《望岳》“齐鲁青未了”句,仇兆鳌注引《子夜歌》“寒衣尚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二句,仇注引《庄子》“造化之所始,阴阳之所变”;“决眦入归鸟”句,仇注引曹植诗“归鸟赴乔林”;“会当凌绝顶”句,仇注引王褒诗“绝顶日犹晴”,沈约诗“绝顶复孤圆”;“一览众山小”句,仇注引《世说》王珣语“若使阡陌条畅,则一览而尽”,等等。从这些注文可以看出,仇兆鳌的确有学问;但如果照这样寻求诗中词语的出处来历,那么除了惯于生造字词的人之外,凡以语言文字写作诗文者,不论新旧都必然大致是“无一字无来历”的;因为他所用字词的绝大多数,前人必已用过。所以,像这样的发掘考证用字来历,实与欣赏无关。事实上杜甫本人或其他诗文作者也不可能有意去做这样的追求。

隶事用典而值得欣赏的主要有三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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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种情况是抒情述意婉曲尽致,用典比不用典更适于表达。如辛弃疾《摸鱼儿》词上阕以惜春、伤春作比喻,曲折表达感时忧世的爱国情怀;下阕则以“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及“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等典故,来表达他因抗敌主张不能实施、优异才能反遭谗妒而郁积的悲愤情怀,并警示谗佞之辈必不会有好下场。从本篇上下阕的关联比较中可以看出,用典其实也是一种比喻,只是用作喻体的只限于历史文化中的故事旧典,其婉而多讽的作用,则与一般所说的比喻完全一致。辛词中抒述的国势败坏和个人挫折,在当时现实中显然难以做直截了当的表达,即使敢说也不可能像本篇这样婉曲尽致而富有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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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种情况是因为用典而与历史文化发生联系,从而具有相应的意味。如王勃《滕王阁序》后半篇表现了浓重的怀才不遇之感,在“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以下,连用“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等典,铺叙了古代怀才不遇者的种种情况,表现了浓郁的失落感。但是,他这样一个小青年突然闯到欢乐的盛会之中,如果只是大谈怀才不遇的悲怨,则未免有悖于特定的情境气氛而不大得体。因此紧接着写出几句很有力度的话:“所赖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随后又是一串典故:“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志;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都是先说两句怀才不遇,又说两句志坚意定,因而大有跌宕姿致,是“老当”四句的具体发挥。所有这些典故,既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一个年轻士人的挫折感和进取心,亦因这种士人心态与历史上积累的丰富人生经验相通相连,而使人感受到厚重的历史文化意味,并因而诱发读者的思古幽情。总的来看,《滕王阁序》中许多典故的运用是熟练而多姿的,很有表达力与感染力,大可玩味欣赏。

03

第三种情况是用典本身构成优美的形象,并引起联想与想象。如杜甫《秋兴八首》之七写作者对长安昆明池的忆念。昆明池为汉武帝时所凿,其遗迹至唐犹存;诗人晚年在夔州,仍追忆往时在长安之所游。诗中颔联“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二句,仇兆鳌注引曹毗《志怪》“昆明池作二石人,东西相望,像牵牛织女”;又引《西京杂记》“昆明池刻玉石为鲸鱼,每至雷雨常鸣吼,鬐尾皆动”,可见是用了旧典来描写昆明池的景观。但杜甫此诗又不是简单地运用旧典,而是通过活跃的形象思维和情感投入将其熔铸为新的意象,很能诱发不同读者的不同联想与想象。如明代杨慎说此二句是“荒烟野草之悲见于言外”,又联下二句说“兵戈乱离之状俱见矣。杜诗之妙,在能翻古语”。清人钱谦益却说“杜公以唐人叙汉事,摩挲陈迹,故有夜月、秋风之句”,并总括全诗为“自伤其辟远而不得见也”。可见不同的联想与想象还导致了不同的理解。唐代诗人李商隐也是善于运用旧典铸为新意象的高手,如《锦瑟》诗中的“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便是在这方面有典型意义的名句,很有诱发联想与想象的作用。“旧典意象化”,可以说是唐代诗人在用典方面提供的新经验。这个经验对后世的诗词创作影响很大;即使是现代的新诗人也不妨变通运用,这也许有助于加重新诗的历史文化内涵,欣赏起来更为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