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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唐伯虎:两个时代夹缝中的悲剧才子的悲剧人生

明朝唐伯虎:两个时代夹缝中的悲剧才子的悲剧人生

新时代的奇葩们

在唐伯虎的诸多朋友中,祝允明和张灵两个人跟他最相近。张灵比唐伯虎、祝允明更消极、更前卫。

明朝唐伯虎:两个时代夹缝中的悲剧才子的悲剧人生

据《吴郡丹青志·张灵》记载:“张灵,字梦晋,家与唐寅为邻。两人气志雅合,茂才相敌,又俱善画,以故契深椒兰。灵画人物,冠服玄古,形色清真,无卑庸之气。山水间作,虽不由闲习,而笔生墨劲,斩然绝尘,多可尚者。灵性落魄,简绝礼文,得钱沽酒,不问生业,嘐嘐然有古狂士之风。为郡诸生,竟以狂废。”

癫狂三人行

按照辈分,张灵和唐伯虎应该以叔侄论。张灵拜祝允明为师,老师不像老师,学生自然不像学生。祝允明比唐伯虎大10岁,唐伯虎比张灵也大几岁,都才气横溢而又玩世不恭,三人以兄弟相称,放浪不羁,游戏人间。张灵在酒席间作诗《对酒》,其中曰:“隐隐江城玉漏催,劝君须尽掌中杯。高楼明月笙歌夜,知是人生第几回?”

此时明显带有道家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的观点。张灵虽然出身贫寒,却经常流连于酒肆青楼间,丝毫不去顾忌高堂的温饱冷暖。就连同样出身贫寒的徐祯卿都对此气愤不已,劝曰:

咄咄张竖生,时命何迫窘;狂趋欲何之,家无斗石储,为汝戚戚复戚戚。抚畜老幼当从何?须晨起,弗踯躅,且往探囊赀,空负文史腹,肠枯竟奚为。

从“竖生”“空负文史腹,肠枯竟奚为”看,徐祯卿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劝谏,而是批判甚至指责。

唐伯虎对于张灵的行为,似乎保持着一种默许状态,至少在诗文上我们看不出有何批判。

三人疯癫的状况,最严重的时候,据说曾在荷花池中裸体嬉戏。然而,从当时情景推断,这个大约仅是传闻,因为,祝允明裸体狂书是在家中,唐伯虎见状都为之大吃一惊。大庭广众之下,三人做此惊人之举,就连现代人都难免为之脸红,唯有所谓的行为艺术家才能偶尔为之。但三人在一起经常做些惊世骇俗的行为,那是肯定的。

例如在《唐伯虎轶事》卷二《遗事》“外纪”条中就记载着:“伯虎与张梦晋、祝允明皆任达放诞,尝雨雪中作乞儿鼓节,唱莲花落,得钱沽酒于野寺中痛饮,曰‘此乐惜不令太白知之!’”

唐伯虎之所以能够最终成为天才,他的引路人祝允明功不可没。可以说,在唐伯虎的众多朋友中,精神上的第一朋友是祝允明,生活事业上的第一朋友则是文征明。

精神之友祝允明

祝允明生于1460年,年长唐伯虎10岁,乃是“吴中四大才子”中叔叔辈的人物,年长唐伯虎和文征明10岁、徐祯卿19岁。然而,这位叔叔却是位“老顽童”式的人物,玩儿起来比唐伯虎还要疯。武有许褚裸衣战马超,文有祝允明裸体书法。祝允明可比许褚脱得彻底,许褚是裸上衣,他却是裸全身。

某年夏,热浪让人恨不得脱去所有外衣,然而,因为世俗理念的限制。每个有头有脸的人都不敢如此作为,在下人面前仍然要长袍头冠整齐,显示出名人高士的作为。祝允明则不然,他是赤条条地手握大笔,挥汗作书。而这时,好朋友伯虎因为太熟悉了,便没通报径直进入书房。

唐伯虎猛然一见,也是大吃一惊。“啊啊”了半天,见祝允明并不理睬,时而做沉思状,时而做疯狂状手舞足蹈抓耳挠腮,光臀四动,煞是让人喷饭。祝允明因为太认真了,墨汁时不时地点到身上。突然间,祝允明不知为何将毛笔送入了口中。“哎呀!”祝允明大叫,满嘴黑墨。唐伯虎见状哈哈大笑。

祝允明猛听后面有人,下意识地捂住隐秘之处,回头一看是唐伯虎,先是尴尬一笑,其后索性张开了手。“子畏,你笑什么!有啥可笑的。”

“笑你一丝不挂,你呀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连粗布衣服你都混没了,以后的日子你可咋过呀!)”

“哈哈,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谁说没穿衣服,我和你可以穿一身儿呀!)”二人说罢,搂着肩一起谈书法艺术去了。

这就是唐伯虎和祝允明的关系,二人在一起不必拘泥于礼教。正是因为两个人的见面,唐伯虎世俗的心态里便有了不一样的天空。因为祝允明外祖父“大奸臣”的不好名声,因为祝允明老师沈周“终身不仕”的思想,祝允明早年就很崇尚道家自然、快乐享受的思想。

他们相识是在唐伯虎9岁之后、与沈周学画开始,大概是12岁左右。那个时候的唐伯虎显然在苏州小有名气,诗书画在他的年纪中已属上乘,被人誉为“神奇小子”的可能性很大。当然,也有可能是祝允明闲来无事去酒馆喝酒,突见唐伯虎“小才子也”,因此,前往唐家拜访,非要拉着小唐伯虎一同做朋友。二人交友其实也很正常,因为,既是才子,又是官宦之后。

自此,二人有了长达四十年的朋友情谊。那个时候,祝允明脱离了雄厚家庭背景的羁绊,而唐伯虎则是经受很大挫折后才脱离了功名思想。二人的功名思想,除了受主流思想影响外,二人的赫赫家庭背景更是关键,“不辱没祖先”的思想贯穿了他们的头脑。

首先看祝允明,因为祝允明家七代为官,被人称为“魁儒家庭”。祝允明的老丈人李应祯官居太仆少卿、广西左布政使。他的外祖父徐有贞特别有名,他曾帮助在土木堡被瓦剌生擒的明英宗复辟,并且力主杀害大忠臣、民族英雄于谦,可以说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奸臣。正因为有着这么个背景,造就了他在官场上的不如意,虽然外祖父当官类似于丞相(首辅)的高官,但官声太差使后代子孙受天下人白眼。

不过徐有贞虽然是奸臣,但书法却非常好,行草天下闻名。这也奠定了祝允明在书法上的喜好程度,正如著名的明代文坛领袖王世贞在《艺苑危言》中所说:“天下书法归吾吴,祝京兆允明为最,文待诏征明、王贡士宠次之。”他是当之无愧的“为国朝第一”。

另外,构成祝允明性格洒脱、无拘无束的原因也在于家庭环境。生母16岁时病故,父亲祝瓛和祖父祝颢在其24岁时先后去世。

再说唐伯虎,唐伯虎的家庭背景是“四大才子”中门第最高的。唐伯虎的远祖可以追溯到唐雎(战国时魏国人),后来迁居到江苏的沛国,六世孙唐都任四川的临邛令。唐都之孙唐林被封为建德侯,其后因为其子唐蔚被废迁移到河南的颍川。唐蔚之三世孙唐帽任会稽(今属浙江)太守,唐帽之子唐翔任丹阳(今安徽当涂县东北)太守。唐翔之子唐固,任三国时孙吴政权的尚书仆射,主管内政。

唐固三世孙唐彬任晋镇西校尉、上庸襄侯,其子唐熙把家迁到了甘肃凉州,其子唐郓任前凉凌江将军,从凉州迁居晋昌(山西定襄县西北),由此,才有了唐伯虎经常津津乐道的“晋昌唐伯虎”。唐郓曾孙唐瑶、唐咨都做过晋昌太守、永兴侯。唐咨的孙子唐褒受封过晋昌公,成为国家柱石性的人物。唐褒的第四代孙唐俭,在隋唐时期曾经随唐太宗一起起兵晋阳,受封为莒国公,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倒三,功在徐懋功和秦琼秦叔宝之前。

北宋后南迁到了南方,唐伯虎一支自从南迁之后几经动荡,家业不兴,逐渐衰落,人丁更不兴旺。

由此,可见二人都有“不辱没祖先”的思想,而唐伯虎的家庭背景更深厚,所以他的思想更深刻一些。而祝允明呢,虽然因为外祖父官声不好对科举并不太热心,但最终仍然被“不辱没祖先”的思想束缚继续参加科考,当了一名县令。

唐伯虎与祝允明成了朋友后,迅速变“坏”。唐广德夫妻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因为,祖上的光荣,现实的境况,夫妻二人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到了唐伯虎身上,将其视作改换门庭、重归官宦之家的希望。

祝允明总是劝说唐伯虎:人生在世转瞬即逝,人的生命太过短暂和虚弱。既然人生短暂,怎能不好好地生活?即使你心怀万丈雄伟,就算你想出人头地,但也不能把自己固定在小的天地里,一定要多多地出去走走。因为常把自己固定在一个小的天地里,就会使自己眼光短浅,心胸狭窄。

唐伯虎科考

唐伯虎自幼被视作神童,很厉害了吧。而祝允明刚一出生就被人视作灵慧之人。其原因很简单,他是个“六指”。这个人在文学艺术道路上确实是牛人。“五岁能作径尺大字”,九岁能诗。可以说论书法,他是天下第一。但其思想却也特别怪异。因此在祝允明的影响下,唐伯虎迅速有了“行为乖张”的称号,又迅速结识了其他文人义士,例如文征明、都穆、杨循吉等。因为和文征明相识,唐伯虎也自然认识了文林,文林立刻对其产生了好感。一班好友在一起非常快乐,那时的唐伯虎并非后世的唐伯虎那样不服礼教。至少相对于其他才子,他还不算太过离谱。但这些怪异的行为,在他的父亲母亲眼中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因此,迅速催促他考取功名。唐伯虎便在父母的催促下于16岁参加童子试,一举夺得“秀才第一”的雅号。

考试成功的唐伯虎,立刻迎来了乡亲们的夸耀、朋友们的羡慕,因此,渐渐地又开始经常出去和朋友们聊天、饮酒、作诗、写对子,渐渐地又再次荒废了功课。偏巧此时,邻居家的兄弟中了举人,那风光劲儿更使得唐广德夫妇百爪挠心般着急。于是,在唐伯虎19岁的时候为他成了亲,娶了徐延瑞徐秀才的二女儿为妻。

经过几年的夫妻生活,唐伯虎的乖张气仍然没有消融,唐广德夫妻那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毕竟已经娶妻了,总不好再像管教小孩儿那样管。而这时,他们非常反感的祝允明却突然转变了。

祝允明在此时也不知道哪根筋转了,也开始撺掇唐伯虎考取功名。唐伯虎当时也非常纳闷儿,“这六指儿是怎么了?跟往常大不一样呀”。不久,唐伯虎惊讶地知道,祝允明竟然又参加了考试,并且顺利地拿到了考试资格,并于1491年乡试成功,1492年会试成功,被封官为广东惠州府兴宁知县。而之前,他也经历过数次科考,但总是抱着嘻嘻哈哈的心态,不想这次他竟然努力了。

得知消息的唐伯虎,为之一震,便开始了新一轮的奋发图强。然而,就在他按照父母的理想奋进的时候,1494年家中连遭变故——父母、妻儿、妹妹五亲相继而亡,七口之家变成了两口之家,唐伯虎顿时乱了方寸,无心科举。正在这时,祝允明来信劝他努力考取功名以让五亲得以欣慰。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唐伯虎决定豁出命去也要考上进士。这段时期,他的精神状态可以用日后写作的《白发诗》窥知:

清朝搅明镜,元首有华然。

怆然百感兴,雨泣忽成悲。

忧思固逾度,荣卫岂及哀。

夭寿不疑天,功名须壮时。

凉风中夜发,皓月经天驰。

君子重言行,努力以自私。

此时的唐伯虎因为亲人离去,极为悲伤。我揣度:尽管他没有为儿子的死作诗纪念,在他的内心,想必此痛之大,大到不敢触及的地步。对于妹妹的死,他也是抱有无尽的歉意。父母妻儿死后,想必家中极度缺钱,毕竟丧葬费是一大笔钱。而平时不理家务的唐伯虎,也确实没有能力维持家庭,便草草地把妹妹嫁了出去,得了一大笔彩礼钱。哪知不到半年,妹妹就因为难以忍受丈夫的胡作非为上吊自杀了。

可以想见,一连串的打击使他极度自责、后悔、悲伤。清晨起来梳洗却发现镜中的自己白发已然多半,不禁百感交集,伤心得大哭一场。

哎,命也命也。不要再疑惑是不是老天爷在捉弄自己,还是赶紧趁着时光考取功名吧。凉凉的夜风吹动他的白发,抬眼望着圆月,他不禁慨叹:只有符合天道才可长久。君子要谨记自己的作为,把过往曾经自己的宏愿实现。

当唐伯虎想到父母对他的期望后,他决计痛改前非,向科场之路进发。然而,天不遂人愿。起先是1497年监察御史方志到江南视察教育工作,可惜方志是位卫道士,主张“先德行,后艺文”。听说了唐伯虎、张灵二人的劣迹之后,扬言这二人绝不录取。果然,在此后的“预考”中,二人都名落孙山。若不是文林、文征明的帮助(方志最终将唐伯虎放在了最后一名,张灵因为没有人脉仍然落榜),唐伯虎根本就无法进行乡试。

其后,乡试完毕后又因为自己太过招摇,险些命丧南京。再之后便是科考舞弊案,一连串的打击使得唐伯虎离当初的誓言越来越远。当南昌之行断了最后的功名之路后,唐伯虎彻底绝望了。

彻底与时代隔离

当人生来到末年的时候,唐伯虎又写了一首《白发》,其词曰:

白发日较短,吾生行衰暮。囊无神仙药,此世安得度。灭没光景促,人生草头露。年少轻前途,老大戒末路。

踵下扫陈迹,结履学新步。奔波敢自恕,五十舜犹慕。大孝终立身,匪犹官资故。黾勉达巷旨,庶不忝吾父。

哎,白发越来越多了,我的生命已经接近尾声。可惜呀,我没有神仙药让我成为不老之人,更不可能飞升成仙。我能够存活在世间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就好像一个人在急切地催赶着我“你快死了,你快死了”,我看到了我坟前的枯草,那将是我最后的家。哎,年少时我放勒不羁,认为前途光芒无限,可如今的我却要经常告诫自己不要走上穷途末路……

可以说,在人生暮年,唐伯虎对自己的现状非常不满,不满的原因就在于最后两句话:为了达到父亲(巷,本人认为指代的就是父亲)的期望,我已经非常勤勉地做了,可惜作为平头百姓的我实在觉得对不起父亲。

由此可见,唐伯虎的功名心其实指代得很明确:为了父亲。

唐伯虎一直觉得对不起父亲,当父亲在酒馆中劳作的时候,自己在外逍遥快乐;当父亲在为自己的前程操碎了心的时候,自己仍然在厮混。他的功名之心、功名之路,全都是为了弥补对父亲的心理亏欠。

而当他以这个目的行进在官场之路的时候,他已然脱离了世俗。

转眼到了1509年元旦,毫无喜气的桃花庵更多的是悲伤与难过。朋友们大多远在他乡,张灵则不知又去了何处游玩。孤单寂寞中,唯有沈九娘相伴。

“伯虎,”沈九娘将手轻轻地放在他肩头,“今天是元旦,该有些喜庆的样子了!”

“是呀!听说,文贤弟(即文征明)回来了。你还不去看看他!”沈九娘有意识地提醒着他。她知道二人失和的原因,她不会怪文征明,因为,绝大部分人都反对他们在一起。她也知道,唐伯虎非常想见老朋友。然而,天生敏感、自傲的他,仍然难以拉下脸来去主动求和。

“哎!不见了,不见了。”唐伯虎的表情有些木然。

“长民已死!我们兄弟又无后了。”唐伯虎再次下意识地念叨着,这几天他一直在无意间重复着这句话。

一阵很久很久的沉默。突然,门外人声嘈杂,大人说话,小孩儿欢叫。

“慢点儿,慢点儿!”声音传来,唐伯虎猛然站起,但旋即狐疑地看着沈九娘。

“我听错了吗?我听错了吗?好像是征明的声音!”

沈九娘的眼在转动,泪水在飞流。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唐伯虎连忙小跑着来到门前,打开了门。而这时,门前站着一位中年人,正举手欲拍打小门。

“征仲!”(文征明,本名文壁,字征明,又字征仲)唐伯虎话音刚落。

文征明哈哈大笑,转身招呼着后面的人,“快叫伯伯,来来,快叫呀!”

随着或是少年温柔音,或是少儿奶柔音的传来,唐伯虎和身后的沈九娘欢笑不止。这时,唐伯虎又看到了唐申和他妻子姚氏。沈九娘连忙上前拉住了姚氏的手,姚氏连忙道“嫂子”。

唐伯虎欢喜得不得了。他觉得此时的他如入梦中。自从与文征明失和后,三年来虽然偶有合作、游玩,但都是在朋友们的力邀之下才聚在一起,根本没有主动相聚过。而与唐申,虽然失和后也常常交往,但兄弟之间的芥蒂已有。长民死后,两家才刚刚走动有些多了,但唐申和姚氏总是透着一股怨气。

两姓三家人便这样聚在了一起,顷刻间清冷的两口之家变得热闹非凡。姚氏、沈九娘和文征明的妻子连忙出去忙活,文征明让孩子们出去玩耍,三人坐在一起开始叙旧。三人都有意谈过往幸福的岁月,不去触碰三年前的不快。文征明谈话间,看了看唐伯虎。

“子畏,看你身体好像不是太好,你要多加注意。我与子重(唐申的字)已经商量好了,过去的事儿都不要再想了。你们兄弟二人谁对谁错都不重要,作为兄长你是否对得住兄弟子重自知,兄弟对你如何你也知晓。长民之死,使他想到了当年你向我求助的场景。子重也道‘兄长志高面薄,能如此低语匍匐已属罕见’,仅为此他也要向你说声‘对不起!’”

唐申闻听,连忙起身。“大哥。征仲哥把你当年写给他的信交给我后,我才知道你多年的苦。我确实怨恨过你,姐姐、嫂嫂、侄儿的死与你有关,但事情已经过去,总是纠缠也是无益。从今往后,我们兄弟还像以前一样!”

唐伯虎闻听连连点头。

“多谢,多谢!”唐伯虎冲着文征明作揖答谢。

饱含热泪的唐伯虎回忆起了过往的文征明。文征明真是可以称得上一位最值得所有人交的朋友呀!他真是文人中的异类,不但是一个大才子,而且还是一个大好人。他的一辈子没有为了功名溜须拍马过,没有说过别人的不是,没有害过别人,没有做过一件对不住自己理想的事情。而且为人非常精明,可以说明察秋毫,每到关键时刻从来不糊涂。

小商人唐伯虎死于经商失败

1509年9月前,唐伯虎的画作生意兴隆,可以说财源广进。如此一来,他便长得白白胖胖起来。例如1509年一年他便创作了《桃花庵图》《春风第一枝图》《梅花图》《莺莺小像》《秋林野舆图》《唐寅四旬自寿山水》《槐荫高士图》《班姬团扇》《桃渚图》(沈周、文征明、周臣、仇英合作为盛桃渚做寿)《秋林野兴图轴》《玩鹤图》(与仇英合作)《竹炉图》《文会图》《荆溪山水图》《青绿山水册》等。

然而,一次天灾使得唐伯虎的生活状况急转而下。

苏州大水冲毁了繁华

1509年9月,吴中大水。苏州城里城外一片哭号声,城外的人纷纷涌入城中。有钱人家家大业大房子牢固,再加上城墙高大安全算是有了保障。然而,大水终是入城了,贫穷人家房倒屋塌狼狈至极。顿时,唐伯虎的状况也和大部分苏州人一样,开始了拮据的日子。大水期间,忙着抗洪;大水过后,家家户户都有损失,一时间买画的人骤然减少。沈九娘在这一年也身染重病,真是雪上加霜。病情稍有好转,沈九娘又投入到了筹计家用中。

目睹着当年繁华无比,而今却狼藉一片、惨惨戚戚的苏州,唐伯虎接连接到朋友们的邀请,希望用诗词歌赋的形式,互相慰藉一下。唐伯虎去是自然去了,但他却有一个计划,他要把眼前的光景用书画的形式展现出来,让后人珍惜美好的家园。

正如张丑(1577—1643,原名谦德,字叔益,又字青甫,号米庵,昆山人)在《清河书画舫》(1626年成书)中说:“当正德己巳,吴中大水,时有宗让者,适居相城,不无牢愁骚屑之感,一时士大夫若王文恪辈,争为歌诗慰藉之。独子畏先生既成有声之画,复构无声之诗,殆是诗中画,画中诗,恐摩诘(王维)复生,子畏无多让也。暇日出示张进士伯起,谓其天真烂发,逸趣宛然。一段萧疏清旷之气,出没于烟波柳岸间,使人应接不暇,藉令营丘(李成)、北苑(董源)、松雪翁(赵孟頫)极意为之,亦自不远,真神笔也。”

天空中淡淡的云儿偷望着世间的悲惨,高山旁东倒西歪的树儿在抚摸着裸露的根。大水仍然在咆哮,吞噬着世间的生灵。虽然,画面上没有显示一个人的存在,但整幅画卷极为沧桑悲凉。唐伯虎的心情如同画作一样,低沉而又悲痛。

其后,唐伯虎的画作急剧减少,主要原因是生计问题。唐伯虎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卖画、卖扇面、给人写墓志铭、写戏曲曲艺的唱词并义演上,朋友之间的应酬减少,因此,留下来的作品较少。

就在唐伯虎过着清贫的日子,整日里都在喝粥咽糠的时候,他的爱妻沈九娘,也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在1512年故去了。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情况,唐伯虎仍然没有改掉自己的爱好:喝酒。而从那个时候起,唐伯虎的酒反而喝得更勤、更多了。这并非是唐伯虎无情无义,相反,和他当年“五亲俱亡”之后继续流连于青楼楚馆一样,都是一种愁闷无法解脱的表象,他恐怕有一种用酒杀死自己的想法。

他对于酒除了一种无法解脱的苦闷以外,其实还有一种思想积淀在起作用。这种思想积淀就是在儒家思想统治下的许多才子,看到了一些高高在上的人的一种“伪善”,联系自身的苦难、社会的不公平等产生的一种“消极避世”思想。但因为人性所在,儿子、父亲的责任又必须承担,两种思想相碰撞,只能用酒来麻醉自己。

因为上述两种苦,唐伯虎才日日饮酒,时时举杯,唱出了“酒醉还来花下眠”的千古哀音。

酒醉还来花下眠

现在我们非常熟悉的一句话叫作“与其身后万世名,不如手中一杯酒”,其实,这句话出自张翰之口。张翰,字季鹰,西晋时的文人,此人作诗不拘一格,人称“江东步兵”(“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听说兵部有美酒便主动去当步兵校尉。江东步兵,即江东的阮籍)。因为行为做事非常自我,许多人都看不惯他,因此,有人质问他:“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你小子别看现在放纵一时,你难道不顾及一下死后的名声嘛!)

张翰闻听,哈哈大笑,“使我有身后名(另一版本为:命名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哈哈,就算我死后有名那有啥用,简直不如现在我手中的一杯酒有用)

唐伯虎完全继承了张翰的这一思想,他对酒情有独钟。

年少时日日夜宿青楼,时时不离酌酒高歌。五亲离世后,断过青楼一阵却未断过酒;科考舞弊案、妻子离去时、侄儿去世时,甚至妻子沈九娘病故后仍然不曾断过酒。

唐伯虎如此,他的朋友们自然也是如此,特别是祝允明、张灵这对师徒。例如祝允明,原来祝允明也戒过酒,然而戒了两年重又复饮,结果酩酊大醉,所以他特别写下了《醉》这首诗,诗曰:

醉来中岁里,那复有童心。只觉忘人我,何为更古今。山河秋兀兀,星露夜愔愔。惆怅惟陶阮,悬知磊磈襟。

祝允明跟唐伯虎一样,对于“饮中豪杰”李白都非常钦佩,因此,便留下了《济阳登太白酒楼却寄施湖州(聘之)》一首:

昔闻董糟丘,尝为李白天津桥南造酒楼。人间二子不可见,唯有杰句挂余心肺烂烂珊瑚钩。长安风沙住不得,南归再卧苏台秋。泊舟济阳城,买酒销客愁。登楼拜先生,晋爵浇黄流。知章不语先生笑,飞花乱扑过楼头。金陵更无凤凰游,岳阳莫将黄鹤留。乡关浮云蔽落日,题诗却寄施湖州。余为先生牛马走,湖州乃是贺老俦。西塞山,杜若洲,与尔相期钓鳌去,千年江海同悠悠。

祝允明饮酒的诗非常多,在此我们仅举这两例而已。祝允明晚年比唐伯虎更疏狂任性,挥霍无度,以卖字得钱用来饮酒作乐,每次把钱花光为止,或把钱散给客人,自己不留分文,以致日益贫困。有时出门时,债主群集其后,他反而更加高兴,时而与之玩笑,时而装疯卖傻。

张灵更是如此,酒在面前,什么老师祝允明,什么叔叔辈的街坊大哥唐伯虎统统不管。抢酒、斗酒、摁着脖子罐酒那是太平常不过了。当然,他也有诗作留存,例如《对酒》:

隐隐江城玉漏催,劝君须尽掌中杯。

高楼明月笙歌夜,知是人生第几回。

唐伯虎、祝允明、张灵等吴中文人,见惯了一些儒家子弟口中喊着儒,背地里却干着男盗女娼的丑陋事情。这种道貌岸然的现象,使他们感受到了一种愤怒。然而,对于这种主流思想的钳制,他们无法摆脱。因此,便在心学的影响下做出了种种常人难以想象的行为,而酒就是这种思想发泄的最佳路径。

酒前更癫狂

发泄可以让人充分放松,把自己的真实想法绽放在人们的眼前。这个时候的唐伯虎,才不是官方压制的唐伯虎,也不是民间神话了的唐伯虎,而是真正的唐伯虎。他敏感,做事不按礼教,放勒不羁。

有这么一首《把酒对月歌》便将唐伯虎的狂淋漓尽致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因为,在此诗中,他竟然向自己的偶像李白抛去了轻蔑的眼神。

李白太有名了,有名得根本无须介绍,“千古第一诗人”的称谓,恐怕绝大多数人都能同意。此君与酒的关系更是密切。杜甫称曰:“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朝,自称臣是酒中仙。”面对皇帝李白仍然酒气十足。

对此,唐伯虎无限钦佩,他也曾月下独酌,因此自然也就有过“对影成三人”的笑谈。他对李白的钦佩是由衷的,然而,即使面对自己的偶像,唐伯虎仍然有一种天然的傲气,请看他的《把酒对月歌》:

李白前时原有月,惟有李白诗能说。

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几圆缺?

今人犹歌李白诗,明月还如李白时。

我学李白对明月,月与李白安能知?

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

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

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唐伯虎开始便说对于月的吟咏,李白是唯一能够写出的。可以说开篇就把自己的偶像捧到了“天下第一”的地步。然而,紧随其后,他又说此时我站在李白曾经咏月的地方,不知道月亮和李白能不能知道呀。李白又能写诗又能喝酒,我可比不了,他“斗酒诗百篇”,我能“杯酒诗十篇”。一个是斗酒,一个是杯酒。我虽然在李白面前很惭愧,但我想在月宫中与嫦娥相伴的李白恐怕也不会嫌我丑。

可以说,话到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唐伯虎是一个很自负的人,在最后直接指出李白不如自己——“不登”“不上”。后世有人觉得那是唐伯虎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然而,以当时唐伯虎的精神状态,他认为李白的功名之心太过,他去天子船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不如自己与大自然零距离接触好。看到这里,熟知唐伯虎故事的朋友会微微一笑,因为,唐伯虎与他的偶像实在太像了——狂傲之徒。

当然,自负归自负,论诗才李白高的不是一星半点。请看,唐伯虎模拟李白的《将进酒》,二人无论在气势、意境、让人易于理解等多个角度,可以看出,唐伯虎的诗才相去甚远。然而,与李白较力失败,那太正常了,毫不丢人。不信,我们再看看白居易的《劝酒歌》,可以说唐伯虎的诗才居两者间。

李白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白居易的《劝酒诗》:

劝君一杯君莫辞,劝君两杯君莫疑,劝君三杯君始知。

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时胜醒时。

天地迢迢自长久,白兔赤鸟相趋走。

身后金星挂北斗,不如生前一杯酒。

唐伯虎的《进酒歌》:

吾生莫放金叵罗,请君听我进酒歌。

为乐须当少壮日,老去萧萧空奈何?

朱颜零落不复再,白头爱酒心徒在。

昨日今朝一梦间,春花秋月宁相待?

洞庭秋色尽可沽,吴姬十五笑当垆。

翠钿珠络为谁好,唤客那问钱有无。

画楼绮阁临朱陌,上有风光消未得。

扇底歌喉窈窕闻,尊前舞态轻盈出。

舞态歌喉各尽情,妖痴索赠相逢行。

典衣不惜重酩酊,日落月出天未明。

君不见刘生荷锸真落魄,千日之醉亦不恶;

又不见毕君拍浮在酒池,蟹鳌酒杯两手持。

劝君一饮尽百斗,富贵文章我何有?

空使今人羡古人,总得浮名不如酒。

古今才子皆爱酒

“古今才子皆爱酒”,也许这句话说得有些绝对,然而,对酒的讴歌一直没有停过。因为,酒可以掩盖悲苦,暂时换得快乐。例如《诗经》中便有“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之句。特别是唐末诗人罗隐(833—909)的《自遣》(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一诗出炉后,更是成为许多人的座右铭。

同时,人们也看到了“一将功成万骨枯”背后的阴险,正如辛弃疾的《破阵子》所说:“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为了皇帝的宝座,赢得了后世的名声,那有什么用?我老了!

而唐伯虎对此也有深切的感怀,如他的清曲《沽美酒》:

绾垂杨赠别离,听寒鸦似悲啼。满目风光助惨凄,伤情只自知,欲诉待凭谁?有日嫁儿郎,新婚宴尔,怎知俺愁中滋味。我呵!恨无能比翼并栖,空独自屈指佳期。呀!猛惊看青衫泪湿!

可以说,那个时期主流思想所提倡的“高大全”,在许多文人眼中抵不过一块遮羞布。例如,唐伯虎就将子弹攻向了孔子等名人大贤,请看他的《无题》:

人生在世数蜉蝣,转眼乌头换白头。百岁光阴能有几,一张假钞没来由。当年孔圣今何在,昔日萧曹尽已休。遇饮酒时须饮酒,青山偏会笑人愁。

然而,这又能怎样呢?在他们面前摆放着一个命题,皇帝面带不屑地说:“选吧,你们!”

存在与死亡!在人们面前摆放着,选择什么?很简单。所有人都希望活着,然而活着却是痛苦的。因为,世上的黑暗太多了,而自己却不能消灭它们。因此,只能让自己麻醉,让自己喝死。喝死不需要勇气,但自杀却需要极大的勇气。

正如唐伯虎所写的《渔家傲》那样,酒醉之后希望能成仙,逃离这世间浮云:

世泰时丰刍米贱,买酒颇有青铜钱。夕阳半落风浪舞,舟船入港无危颠。烹鲜热酒招舍己,沧浪迭唱仿扣舷。

醉来举盏酹明月,自谓此乐能通仙。遥望黄尘道中客,富贵于我如烟云。

由此,唐伯虎迷恋起了道教、佛教。然而,这些其实仅仅是表象而已。实际上,他仍然痛苦不堪。正如他的《醉时歌》所写的:

纷纷眼底人千百,或学神仙或学佛。学仙在炼大还丹,学佛来寻善知识。彼要长生享富豪,此要它生饶利益。忠孝于其道不同,且把将来挂东壁。我见此辈贪且痴,漫作长歌解其惑。学仙学佛要心术,心术多从忠孝立。惟孝可以感天地,惟忠可以贯金石。天地感动金石开,证佛登仙如芥拾。

唐伯虎在青楼疯狂饮酒的同时,也在消耗着自己的健康,例如《醉诗》所写:

碧桃花树下,大脚墨婆浪,未说铜钱起,先铺芦席床。

三杯浑白酒,几句话衷肠。何时归故里,和她笑一场。

赏花时也饮酒,这类诗词多达三十首提到了酒,仅举一例《花下酌酒歌》:

九十春光一掷梭,花前酌酒唱高歌。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

……

好花难种不长开,少年易老不重来。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高兴时写,痛苦时写,总而言之,酒不离身成为四十岁后唐伯虎真实的写照。他宁愿醉生梦死,也不愿清醒地活着。

其实,这种对酒的态度即使今天都不落后。因为,不好的事情永远会存在,所以忧愁永远不会消解。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时光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情况下,快速地进展着。唐伯虎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祝允明和文征明等朋友远在他乡,张灵、徐祯卿、朱存理等朋友死的死病的病,其他的朋友混得比他还惨,唯有都穆衣锦还乡,但二人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不大走动了,至于吴宽等长辈们则基本上全都去了极乐世界。“百年强半”的唐伯虎,经常觉得“来日苦无多”。

自从科考舞弊案后,游戏人间又20多年了。孤独的唐伯虎迎来了他最为落魄的时刻:穷病交加。

唐伯虎拖着孱弱的身体他来到了桃花林中。冷风骤雨让桃花纷纷落地,残花败叶上站着的则是风烛一般即将熄灭的唐伯虎。忽然间,他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做,那就是女儿的婚事。年幼时,自己少不更事,尚未尽孝道,父母却已先亡;尚未懂得夫妻贵在相知相爱而非肉体,两任爱妻俱亡;尚未得膝下之欢,爱子爱侄却已夭折;尚未挺起胸膛对妹妹说“别怕,有大哥呢!”而妹妹却已悲愤上吊。这一切的一切,唐伯虎在行将就木之时,忽然间又觉得一阵剧烈的心痛。

他不能死,至少也要将女儿的亲事定下方可。想到这里,唐伯虎捶了捶腰,咳嗽了两声,迈着艰难的步伐前往好朋友、书法家王宠的家中。王宠比唐伯虎小25岁,与他是忘年交,因为他的书法特棒,在全国的知名度仅次于祝允明,和文征明比肩,而此时又处在书法艺术的巅峰时刻,家境很是不错,所以,时常来桃花庵和唐伯虎交谈,又时不时地接济唐伯虎。

唐伯虎知道,王宠很想让自己的女儿做儿媳。而如今,自己即将变成朽木,该是做完这件事情的时候了。王宠自然非常乐意,一一答应。二人商量好了三媒六礼诸多事宜之后,唐伯虎便在王宠家中饮酒吃饭。当晚回家,他极为高兴,立刻做了《自寿诗翰册》。

一个月后的十二月一日夜,身体日渐衰落的他,怎么也睡不着。情深深、雨蒙蒙、夜沉沉。唐伯虎孤身躺在冰冷坚硬的床上,思忖着过去、现在与将来的时候,他不禁有一种冲动。他想跳下床,高声地对着空旷的原野高喊着:我不服!并写下了下面一首诗:

一日兼他两日狂,已过三万六十场。

他年新识如相问,只当漂流在异乡。

然而,不服又能怎样!

父母、妻儿、妹妹、侄儿一个个身归那世,唯一的女儿也嫁作他人妇。“我当怎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想必此时的他,会发出如此疑问,这个疑问纠缠了人类数千年,而且仍将继续延续下去。

作为个体,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女儿有了幸福的归宿,下一代的延续任务已经完成。

作为个体精神,他同样完成了任务。他相信自己的诗词歌赋、书法图画将永存世间,尽管其中有许多人会对他的“德行”产生质疑,但他不在乎,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他又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被关在北京的大牢中,父母、妻儿和妹妹还有侄儿、沈九娘等都前来看望他。他非常纳闷儿,“他们怎么跑到一起来了?”这时,大牢门开了。凶神恶煞一般的狱卒,身穿红衣红裤,手持大砍刀拥了上来,不说一句话便将他拉了出来,任凭亲人们的呼唤。这时,唐伯虎醒了。

醒来的他,忽然感到,既然女儿找到了好的归宿,自己也有了嗣子唐兆民,可以说在尘世上已经了无牵挂了。而阴间有自己那么多亲朋好友,特别是父母双亲和爱子也在那里,他想为他们在阴间尽孝,他想在阴间亲亲爱儿的脸蛋以弥补阳间那个唐伯虎很少给予的亲情。想到这里,他笑了,他觉得阴间比阳间更美好,更值得他去游览一番。想到此处,他提起了毛笔将桃花笺上刚刚写下的那首诗改了,这就是日后引得无数唐迷闻之落泪的《伯虎绝笔》: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写罢,将毛笔一甩,大笑三声,颓然倒地!

唐伯虎辞世后,由亲家王宠,好友祝允明、文征明等人凑钱安葬。祝允明写了墓志铭,由王宠手书在碑上。起先被葬在了苏州城西北处桃花坞(今苏州市平江区西大营门双荷花池)故居附近,其后又被迁到了苏州城西的横山东侧。

好朋友祝允明伤痛之极,又写了《哭子畏二首》:

其 一

天道难公也不私,茫茫聚散底须知。水衡于此都无准,月鉴由来最易亏。

不泯人间聊墨草,化生何处产灵芝。知君含笑归兜率,只为斯文世事悲。

其 二

万妄安能灭一真,六如今日已无身。周山既不容神凤,鲁野何须哭死麟!

颜氏道存非谓夭,子云玄在岂称贫。高才剩买红尘妒,身后犹闻乐祸人。

其后,祝允明便在思念好友中慢慢消耗着自己的生命。一日,他梦到了唐寅、徐祯卿和张灵,三人冲他摆手微笑,顷刻间祝允明也笑了,和他们挽着手,高声笑着,来到了酒馆内大饮而醉。其后,他便写下了《梦唐寅、徐祯卿亦有张灵》。

唐伯虎死后三年,祝允明也离开了人世,临终前他再次想到了好友唐伯虎,一首《再挽子畏》心酸出世:

少日同怀天下奇,中来出世也曾期。

朱弦竹绝桐薪韵,黄土生埋玉树枝。

生老病余吾尚在,去来今际子先知。

当时欲印槌机事,可解中宵入梦思。

三十五年后,他的另一位好友文征明,也死在了工作岗位上。至此,吴中四大才子:祝允明、唐伯虎、文征明、徐祯卿全部离世。

唐伯虎的一生,正如徐祯卿为其写的评语一般:

有鸟骄斯,高飞啼提。饮择清流,栖羞卑枝。俶荡激扬,操比侠士。超腾踔诡,又类君子。长鸣远慕,顾命俦似。猥叙苦辛,仍要素辞。与子同心,愿各不移。恒共努力,比翼天衢。风雨凌敝,水勿散飞。天地闭合,乃绝相知。

唐伯虎之后的粉丝们

明朝万历年间,常熟书商何君立因为喜欢唐伯虎的行事风格,更重要的是看到了眼前的巨大商机,经过一系列的商业运作,并花重金对其诗词进行了整理,印刷出版。由此,洛阳纸贵,唐伯虎名声响彻江南,也造成了许多他的崇拜者,这些崇拜者或对其墓进行维修,或对其进行讴歌赞颂,或遵从唐伯虎的行事风格,惹世人瞩目。

公安三袁的推崇

后世有许多唐伯虎的崇拜者,在这其中“三袁”是非常著名的文学团体,他们的精神与唐伯虎极为相似,特别是袁宏道。

袁宏道(1568—1610),明代文学家,字中郎,又字无学,号石公,又号六休。荆州公安(今属湖北公安)人。他在文学上反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风气,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性灵说。与其兄袁宗道、弟袁中道并有才名,合称“公安三袁”。

袁宏道曾经重修过唐伯虎墓,对他的诗学、思想极为认可。他所说的“五快活论”尽管有许多消极的因素,但在明代商品经济极为发达的那个时期,却很有典型意义。

其后书商毛晋和朋友,在崇祯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644年明朝灭亡那一年,来到苏州春游,恰巧看到唐伯虎的墓地残破不堪,心生哀怜,不禁发出慨叹:“是朋友之罪也,千载下读伯虎之文者皆其友,何必时与并乎?”这句话从一个层面上说,他很喜欢唐伯虎的诗词和行为做事方式,从另一个侧面,我们还可以体会到一点:作为一名商人,毛晋觉得吃了“死人”唐伯虎的油水,而其“本主”生前未能享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因此,他打听到唐伯虎还有一个侄孙媳妇在世,生活很困难,便慷慨解囊资助,更重修墓地,再立碑石,并且在墓旁建了三间祠堂。苏州地方官雷起剑也非常喜欢唐伯虎,便亲自题了碑题——重修唐解元墓,并发出了“更勒石以遗千古之有心者”的慨叹。

乾隆年间,著名的唐伯虎迷、进士尤侗来到墓地凭吊,写出了《吊解元墓》诗:“才人无禄又无年,生死悲欢总可怜。梦断东都空岁月,香销南国尽风烟。”

清嘉庆六年(1801),吴县知县唐仲冕见唐伯虎的墓再次荒废,又重修了一次,并立碑书“明唐解元之墓”。因为喜爱他的缘故,又筑了石亭对其进行保护,还建石绰楔一座。

1985年,苏州市文管会再次对其进行整修,墓地四周加筑了石墙,按原碑拓片重刻墓碑,再建石亭,植树绿化,并修建了唐寅纪念馆。

唐伯虎的官方评价

人死后必定要被评价一番,我们俗人往往一两天而已,某些人会被评价来评价去,唐伯虎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官方和民间评价争夺战中不得消停五百年。

自从唐伯虎死后就有了官方和民间两种评价方向。

清顺治二年(1645)五月,《明史》正式开馆纂修,清廷以大学士冯铨、李建泰、范文程、刚林、祁充格为总裁,操办此事。

对于文学名士的编纂时间还要靠后,在参考了大量的地方史料之后,唐伯虎的生平也定了稿。最终于乾隆四年(1739),在张廷玉带领下编纂完成。唐伯虎在其中的地位并不高,在列传第一百七十四《文苑二》中的50多位文士中,排行倒数第十六。评价如下:

唐寅,字伯虎,一字子畏。性颖利,与里狂生张灵纵酒,不事诸生业。祝允明规之,乃闭户浃岁。举弘治十一年乡试第一,座主梁储奇其文,还朝示学士程敏政,敏政亦奇之。未几,敏政总裁会试,江阴富人徐经贿其家僮,得试题。事露,言者劾敏政,语连寅,下诏狱,谪为吏。寅耻不就,归家益放浪。宁王宸濠厚币聘之,寅察其有异志,佯狂使酒,露其丑秽。宸濠不能堪,放还。筑室桃花坞,与客日欢饮其中,年五十四而卒。

寅诗文,初尚才情,晚年颓然自放,谓后人知我不在此,论者伤之。吴中自枝山辈以放诞不羁为世所指目,而文才轻艳,倾动流辈,传说者增益而附丽之,往往出名教外。

这段评价,和民间的唐伯虎大相径庭,但确实是尊重历史的,是真实的、物质的唐伯虎。而精神的唐伯虎确实描写不一。他的好朋友祝允明也身在其间,位置紧挨在前,评价也不太高,曰:

祝允明,字希哲,长洲人。祖显,正统四年进士。内侍传旨试能文者四人,显与焉,入掖门,知欲令教小内竖也,不试而出。由给事中历山西参政。并有声。允明以弘治五年举于乡,久之不第,授广东兴宁知县。捕戮盗魁三十余,邑以无警。稍迁应天通判,谢病归。嘉靖五年卒。

允明生而枝指,故自号枝山,又号枝指生。五岁作径尺字,九岁能诗,稍长,博览群集,文章有奇气,当筵疾书,思若涌泉。尤工书法,名动海内。好酒色六博,善新声,求文及书者踵至,多贿妓掩得之。恶礼法士,亦不问生产,有所入,辄召客豪饮,费尽乃已,或分与持去,不留一钱。晚益困,每出,追呼索逋者相随于后,允明益自喜。所著有诗文集六十卷,他杂著百余卷。子续,正德中进士,仕至广西左布政使。

徐祯卿比二人还靠前两位,他们的朋友杨循吉紧随其后。文征明虽然在下个列传,但却是卷首之位,可以想见,那个时候的官方对他的评价要比上卷的四个人要高。

盲女村翁多乱说

唐伯虎病逝后,地方正统史料描写唐伯虎的同时,民间也开始了长达五百年的“造神”运动。起初是某些商家为了把唐伯虎的作品卖上好价钱,开始捏造各种传说,有人也顺势私刻了“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印章。再加上各种书商的宣传,他又在文人墨客之间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力。本来,唐伯虎的喜好就颇多,对于戏曲、曲艺、小说多有涉及,因此,传唱唐伯虎成为一时流行的举动。特别是唐伯虎的一些诗词歌赋,非常适合曲艺、弹词的演唱,因此,唐伯虎迅速在民间流传开来。

这股造神运动,其间有的很贴近实际,有的则充满想象力。就以近年的一些影视书籍来看,有的描写唐伯虎在科考舞弊案后,游走四方间,动不动就说“我乃风流才子唐伯虎”,这简直是在乱改。在这些乱改之中,作者比较欣赏的是周星驰主演的《唐伯虎点秋香》。该剧虽然乱改一气,但唐伯虎的精神内核却找到了,很典型的就是唐伯虎和参谋将军的对话,很有唐伯虎的风韵,只不过仅是指唐伯虎精神层面的内核。

参谋将军:一乡二里共三夫子不识四书五经六义竟敢教七八九子 十分大胆

华安(唐伯虎):十室九贫凑得八两七钱六分五毫四厘 尚且三心二意一等下流

参谋将军:图画里龙不吟虎不啸小小书童可笑可笑

华 安:棋盘里车无轮马无缰叫声将军提防提防

参谋将军:莺莺燕燕翠翠红红处处融融洽洽

华 安:雨雨风风花花叶叶年年暮暮朝朝

参谋将军:十口心思思君思国思社稷

华 安:八目共赏赏花赏月赏秋香

参谋将军:你家横头来种树

华 安:汝家澡盆杂配鱼

参谋将军:鱼肥果熟入我肚

华 安:你老娘来亲下厨

唐伯虎是有物质上的和精神上的,物质上的唐伯虎早年不会治家、不能治家、不愿治家。但经过父母的最终一搏,为了“孝”,他参加了考试,最终无辜被牵连,从此走上了贫穷、痛苦之路,终生靠卖画写文为生。

物质上的唐伯虎可用唐伯虎陵园前的一副对联来描述——

上联:身后是非,盲女村翁多乱说

下联:眼前热闹,解元才子几文钱

然而,因为民族习性,我们很难让真实的唐伯虎获得大众认可,因为那个唐伯虎太苦了。和我们这些俗人相比似乎并不太遥远,我们需要的是“天才”。精神上的唐伯虎,我认为是才思敏捷而不拘礼法。而这也是民间流传的唐伯虎的真谛。

程朱理学(也称“程朱道学”)是明清时期的主流思想,由北宋“二程”——程颢、程颐兄弟创立,南宋朱熹集北宋“五子”(周敦颐,理学创始人,“二程”的老师;邵雍;张载;“二程”)的精华最终定鼎形成。他们主张“去人欲,存天理”,理无所不在,不生不灭,不仅是世界的本源,也是社会生活的最高准则。太极是宇宙的根本和本体,太极本身包含了理与气,理在先,气在后。太极之理是绝对的善;后者则有清浊之分,善恶之别。“三纲五常”都是理的“流行”,因此人们应当自觉遵守三纲五常。

程朱理学并非一无是处,他在初期起到了凝聚人心的作用。然而,随着时代的进步,学习理学的人往往做不到理学的规范,表面上正人君子,实际上男盗女娼。理学逐渐变成了道学,又变成了人们心中的贬义词。而唐伯虎对此则淡淡一笑,仰头一口酒,之后,用手指弹着酒杯唱道:

焚香默坐自省己,口里喃喃想心里。心中有甚陷人谋,口中有甚欺心语。为人能把口应心,孝悌忠信从此始。其余小德或出入,焉能磨涅吾行止。头插花枝手把杯,听罢歌儿看舞女。食色,性也。古人言,今人乃以之为耻。及至心中与口中,多少欺心没天理。阴为不善阳掩之,则何益矣徒劳耳。请坐且听吾语汝,凡人有生必有死。死见先生面不惭,才是堂堂好男子。

首先,唐伯虎对理学维护者进行了批判,之后抬出了儒家大者告子的论调“食色,性也”,其实儒家对于男女之事本来是抱着开放的态度,例如孔子在《礼记》中就曾讲“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既然食色是人的根本需求,那就没必要遮遮掩掩的,碰一下左手就必须要结婚。

儒家讲究的“刑天舞干戚”“夸父逐日”“君子以自强不息”为为人处世的准则。然而,唐伯虎却“凄怨”“消极”以对之,例如他在《叹世词》中所说:

春去春来,白头空自捱。花落花开,红颜容易改。世事等浮埃,光阴如过隙。休慕云台,功名安在哉。休想蓬莱,神仙真浪猜。清闲两字钱难买,枉把身拘碍。人生过百年,便是超三界,别无闲计策。

他又在《漫兴诗》中继续着自己“心学”的那一套:

人生七十古来有,处世谁能得长久。光阴真是过隙驹,绿鬓看看成白首。积金到斗俱是闲,几人买断鬼门关。白日升天无此理,自古有生还有死。眼前富贵一枰棋,身后功名半张纸。古称彭祖寿最多,八百年后还如何。请君听我歌且舞,穷通寿夭皆由他。

而在生活上,他的行为则被主流斥责为放荡消极,而实际上,他经常流连于青楼楚馆的原因是想用短暂的欢娱麻醉永生的痛苦。为此,他在“半醒半醉”中,高唱着“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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