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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会宁|再过故人庄

赵会宁|再过故人庄

或许匿在一片梧桐叶的背后,或许伏在一窠鸟巢的沿上,或许蛰在一朵菊花的蕊上,不经意的一声蝉叫、一腔鸟鸣、一丝蜂吟,秋风乍起,田野里万顷蚕食声涌过来,浪涛一样,一声撵着一声,一浪逐着一浪。我没有触到土地的战栗,却看到土地正躬身把背上的绿色越举越高。

蚕食继续,翻滚继续,托举继续,我却有了被碾压的感觉。滚动的绿色碾过头颅,碾过躯体,碾过四肢,碾进五脏六腑,碾平每一根神经。一瞬间,身体空了、轻了、净了。玉米拔节,我的心也在拔节。

楸树的枝丫伸展开来,试图接住阳光,辟出一片幽境来,任路一猛子扎进去,扎进绿色的腹中,探究绿色内里的秘密。清风把鸟鸣没托住,一两声突然从树叶间的缝隙里跌落下来,叶间的缝隙更阔了,阳光跟着陷进来。树叶一时没接住,路上便有了无数的光斑。风起,树动,叶子翻掌,光斑闪烁。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搅动得田野不安了,好在黏稠的绿色镇着,安静很快地就弥合了裂痕。

绿色黏稠,但并不霸道,适时地留出几道儿缝隙,任悠悠的香气逶迤进来。转过一道弯,两道城墙般的绿色抬出一片湖泊。被城墙般的绿色护佑,这片湖泊安静得出奇,深沉得出奇,似在酝酿一件大事——受孕的紫苏开始坐籽实了,一丝丝香气正从胎盘上散逸而出,轻音乐般不疾不徐。

黏稠的绿色挡住了声音,声音却学着一蔓豆角顺着玉米秆向上爬。豆角爬累了,索性绕一圈,开出几朵斑星点儿大的花。不几天,花托处就吐出几个绿色的句子。句子间相互扶掖,不几天就成了喧嚣的瀑。乡间的声音不扎堆,鸡鸣狗吠、鸟啼雀吟,都是一粒一粒的,唯有被炊烟供养的乡间俚语学着炊烟袅袅婷婷。暂缓的声音继续向上爬,一到玉米梢头,不是沿着梢头横向逶迤,就是被梢头举起来向高处飘游。

比紫苏更低的是一片辣椒,凹陷在大地的襁褓中,风踅不进来,一粒一粒的花点缀在叶子间,米粒样儿,白白的。被岁月染红了的那几根辣椒危悬在枝头,并不担心会掉下去,还自如地荡着秋千,引得那些绿脸的愣头青向红色奔跑。一个年轻的媳妇手握锄头正躬身锄草,偶尔蹲身托起辣椒枝头流泻的那一挂瀑,凝视片刻后,又轻轻抽手。一个一个的辣椒荡起了秋千,不知是它听到了婴孩咯咯的笑声,还是被绿色挠到了笑穴,一阵情不自己的笑把田野挠得颤起来。

转过弯,混凝土铺就的路面更加宽阔了。阳光泼下来,没了阻挡,一泻而下,生生奔出了一条流银的河流。河岸上,几朵球状的菊花举着饱满的黄色静看潮涨潮落。秋闲时刻,正好适合做女红。几个四十开外的妇女脚下放着圆形的针线笸箩,笸箩里七彩线一字摆开,像一道虹。埋首飞针走线时,嘴角轻启,一两句俚语从唇齿间滑出来。另一个拾起尾音接着。许久后,又一个斜插一句。

来到十字路口,阳光在这里交汇后,又向四周散去。东北方向一个五亩见方的广场被背后的绿色推到眼前。几个砖砌的花坛里,一簇一簇的雏菊觅着阳光,觅着阳光里的慈善开放。微风轻飏,轻轻颔首,占据九月的榜首,却低眉向绿色欠身。几位老者背背菊花,面向天空,眯着眼吮吸阳光,吮吸阳光中的菊花香。额前、眼角、塌陷的嘴边的皱纹里,阳光一次次地攀越,又一次次地翻阅,攀越一次、翻阅一次,阳光的骨骼就柔了一分。读懂老者的阳光穿过身体,深深地陷在菊花举起的淡然中。几个孩子打篮球的嬉笑声把黏稠的绿色搅得有了褶皱。

十字的西北角矗着一幢楼房。正中间三层,沿两边一次递减,呈圆弧状。过了楼房,向西、北一字排开的是前五间、后五间、左右各三间厢房的四合院。家家门前核桃树硕大的树冠遮蔽出一片阴凉来。树荫下,狭长的花畦里雏菊与格桑花夹杂,色彩纷呈。门厅旁,三五老者蹲坐马扎,口噙长烟管,在明灭的火星里、扶扶掖掖的烟雾中,话着家长里短,话着土地桑麻。树荫罩着门前,声音在树影下低回。有几腔溺在花蕊上,难以自拔。

三层楼的一楼是间小超市,时有人影出进,时有人语出进。门口的花坛里金丝菊开得正火,是纯黄色的那种。远看,若一团黄烟。近看,扭成环儿或螺旋的叶愈加妩媚。高低不匀的蕊挑起米粒大的褐色如挑起了一座江山,却不见惶惶。车流裹尘,嘈切不绝,从不曾侧耳倾首。有人知是故人来,隔门一声爽朗的吆喝,一杯菊花茶便放在了门口的圆形茶几上。紧束花瓣的菊花一见水就疏朗了。只见,一瓣一瓣被水引渡着渐次舒展开了。不久,一朵菊花就开在了杯中。

超市的主人曾是大队支书。多年来,他把村庄当书来读,读了半生仍在读。谋划村庄的发展时,他当写一部大书来谋划。其实,他更想写成一首小诗。这首诗的底色一定要是绿的,除了鸡鸭五谷,家家门口要种菊。他怕人生的九月太过吝情,太过薄情。我觉得,他肯定知道陶渊明。建新农村时,就建成了陶渊明的村庄,也是他自己的村庄。

这里是正宁县山河镇王阁村。五六年前,妻子在村子里的小学工作过。

临别前,故友老支书、新农村的谋划者、超市的主人冯振彪起身拱手相送。不远处的村小学里,学生正在吟诵孟浩然的《过故人庄》,他索性随了一句:“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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