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评论》:创作《在黑暗中躺下》的过程中,你感觉时间的推进问题显得特别尖锐吗?斯泰伦:这部小说刚开始就出现了那个叫洛夫蒂斯的男人带着棺材在车站等待女儿遗体从北方运回的情景,我想把他过去发生的悲剧密集但又完整地呈现出来。所以,问题在于既要深入到过去以及这个男人的悲剧,却又不中断故事的进程。我为此困扰了整整一年。后来,我终于想出把时间分成独立的片段,围绕女儿佩顿生活的不同阶段,切割出四到五个比较长的戏剧场景来写。

在我看来,时间的推进问题似乎是一个小说家最难应付的事情。《巴黎评论》:你老早就在酝酿这部小说了吗?你开始写的时候已经准备到什么程度了?斯泰伦:很少。我就知道点儿洛夫蒂斯的事,以及他的全部家庭麻烦。我还知道要写葬礼。我的脑子里已经有了这个女孩的形象,知道她要在哈莱姆自杀。我也自认为知道她为什么会自杀。不过,我就知道这么多了。《巴黎评论》:你开始时把写作的重点放在人物还是故事上?斯泰伦:那当然是人物了。我对人物的理解就是要刻画出一个圆形的活人来,而不是漫画式的形象。E.M.福斯特曾把人物区分为"扁形"和"圆形"两类,我尽量把自己所有的人物都塑造成圆形的。这需要像狄更斯那样性格外向的人给变形人物注入生命力。
但是,当今那些离经叛道的作家对故事都特别不屑一顾。故事和人物应该同步共进。我自认为是很幸运的,因为在实际写出的每个东西中,我都尽量让这两个要素均衡地发展。要想给人以某种栩栩如生的印象,这两个要素必须互长共生,因为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个故事,如果你肯谅解这个陈词滥调的说法。我经常在语词的秩序问题上长时间地苦心斟酌,试图写出漂亮的段落来。我仍然相信漂亮的语言风格的价值。我欣赏那种能够萌生出不错的文思转折的机敏,比如像司各特·菲茨杰拉德那样。
然而,我对制造某种似是而非和印象主义式的东西——你要愿意,不妨称之为南方特色:充满了绘画语言、可恶的南方诸州婴孩般的呓语,诸如此类的东西——再也不感兴趣了。我想,我对人越来越感兴趣了。当然还包括故事。《巴黎评论》:你的人物来源于真实生活还是出自想象?斯泰伦:我不知道这个问题能否回答。坦率地说,我认为,我的人物绝大部分出自纯粹的想象而非得自其他途径。也许这是因为他们似乎到头来全都更像我本人而不是我在实际生活中观察到的人们。有时我感觉自己塑造的人物不过是本人某些方面的折射而已。我相信很多小说的人物都是这样创造出来的。
《巴黎评论》:你必须与自己描写的题材保持多远的距离?斯泰伦:很远。我认为作家很难立刻写出并且写好在情感上很近的经历。比如,我就感觉自己写不出在欧洲的那段经历,非得回到美国后才能动笔。《巴黎评论》:你认为自己与其他作家有竞争关系吗?斯泰伦:没有。"我的一些最好的朋友就是作家。"在美国似乎存在一种偏见,认为写作就是各种手艺不同的从业者之间进行的一场巨大的猫狗之战。大家都想在这片森林中占地为王。我是一个农场主,认识的作家寥寥无几,也讨厌作家。
就是这么回事。我觉得,跟在其他行当一样,作家们同样会勾结奉承,拉帮结派,最后变得神经兮兮的,甚至变态,互相戳弄对方的脊梁。有一次,在伦敦,我参加一个聚会,来的全都是文学名流、亲朋好友,如果这地方忽然被炸得稀烂,肯定会把大英帝国文人中的精华给一锅端了。我觉得美国作家不妨保持点儿上个世纪流行法国的那种姿态。福楼拜、莫泊桑、维克多·雨果、缪塞,他们不会因为彼此认识而感到痛苦。屠格涅夫认识果戈理。契诃夫认识托尔斯泰和安德烈耶夫,而上述三人高尔基全都认识。我记得亨利·詹姆斯谈到霍桑时这样说,如果他哪怕偶尔与其他同行交流一下,恐怕会写得比现在更出色一些。美国的这种单打独斗的哲学可以说是一种无聊的姿态。
我并不主张设立韦弗利广场的那种作家晚餐俱乐部,那完全是为这个行当的密友或者联盟而服务。但我认为美国作家并没有因为这种姿态而受益:见鬼去吧,我们是因为共同的爱好才在一起,而不是,我的哥们儿都是在第三大道的酒吧招待。其实,我还真有个好朋友在第三大道的酒吧当招待,不过他是在业余时间兼职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