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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谢宇“狱”中来信

本文转载自:极昼工作室(media-fox)

作者|王一然

编辑|王姗

「吴谢宇弑母案」曾引发极大关注,12 月 15 日吴谢宇案二审辩护律师徐昕透露,该案原定 17 日庭前会议,由于福州疫情管控原因,延期召开,具体时间另行通知。

今年 8 月 26 日,该案在福州中院一审公开宣判,被告人吴谢宇犯故意杀人罪、诈骗罪、买卖身份证件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罚金人民币十万三千元。一审宣判后,吴谢宇提起上诉。

目前该案又新增了辩护人徐昕律师。据 10 月 14 日红星、澎湃报道,吴谢宇此前未做精神鉴定,这次辩护律师将在二审时申请对吴谢宇进行司法精神病鉴定,并面向海内外寻求知名精神病鉴定专家的帮助;另一方面,吴谢宇母亲的家属在一审时并未就是否谅解吴谢宇表态,律师正积极联系吴谢宇母亲家属,希望获取家属能谅解。

一审时辩护人曾多次征求吴谢宇的意见,他都不同意去做精神鉴定申请。我国《刑法》第 18 条规定,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结果,经法定程序鉴定确认的,不负刑事责任,但是应当责令他的家属或者监护人严加看管和医疗;在必要的时候,由政府强制医疗。间歇性的精神病人在精神正常的时候犯罪,应当负刑事责任。尚未完全丧失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的,应当负刑事责任,但是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

据媒体报道,吴谢宇二审辩护律师徐昕表示,法院如果决定进行精神鉴定,一般应征求检辩双方意见,以一定的程序确定鉴定机构。之后由鉴定机构的鉴定人依程序进行司法精神病鉴定。希望有知名的精神病鉴定专家以专家辅助人的身份出庭,提出专业意见,研判吴谢宇是不是精神病人,是否属于完全或限制刑事责任能力。

徐昕律师透露,申请司法精神病鉴定比较困难,法院一直不同意,要等庭前会议时看情况。

2021 年 10 月,27 岁的吴谢宇在看守所中手写了数万字信件,分别给舅舅、姨妈以及此案涉及的被诈骗受害者。

吴谢宇在信中常用排比句和感叹号,字迹时而潦草,或书写十分密集,「不是我不认真,因为我现在是死刑犯,按照看守所规定,我 24 小时都要截着手铐脚镣,这对我的写字速度和笔迹有很大影响。」吴谢宇解释。长达约五万字的信件中,吴谢宇向亲友们表达了忏悔,并希望获得他们的谅解,争取「一个生的机会」。

这篇报道从这些信中选取了 7 个关键词,并摘录了部分信件内容,它们通往吴谢宇呈现的另一个隐秘世界。

疑病症

吴谢宇和阿姨说,自己从小就是一个「小病猫」:小时候的生活就是看病买药吃药、看病买药吃药。幼儿园时,他脖子上起了「很脏很难看的东西」,后来认为是某种皮肤病,小朋友们看到他的患处,嘲笑他:「脏死了!你离我远点,别弄到我身上!」读小学时,脖子渐渐好起来,又患上哮喘,被同学形容「喘得跟个破风箱似的」。

「我这身体怕是永远好不了了,我的身体会越来越破烂下去,最后报废我就死了。」他在信中回忆,「哮喘让我越加自卑,对我自己这小身体越加不满、愤怒、悲观、失望,这艰难喘息的身体就和废人没什么区别!」

即使上了初中,哮喘症状逐渐缓解,他认为「它」仍然潜伏在身体里某一处,随时变本加厉击垮自己。高一上学期,父亲去世后,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只要身体哪里出了一点毛病,就觉得自己得了大病,征兆只是刚刚显现,恐惧「很快我就会像爸爸那样死去。」

吴谢宇现在将这种心理总结为「疑病症」。比如高三总复习时期,他频繁出现心慌、心悸、心绞痛,晚上严重失眠,白天极度疲惫,妈妈带他去医院,检查结果是「左心房心律不齐」,但吴谢宇不相信医生说的「不是什么大问题」,后来高考考砸也觉得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好。

「自从爸爸做了手术还是死了后,我就不相信医院和医生了」,吴谢宇说,读大学后,他心慌心悸、心绞痛,「濒死感」也越加严重,有段时间经常去校医院,每次检查结果都是「心律不齐」。

他不吃医生开的药,怕一直吃药变成爸爸当年自嘲说的「药罐子」,后来,他连校医院也不再去,觉得「疑病症」已到病入膏肓地步:完了,我和爸爸当年一样无力回天了,我随时都可能突然猝死掉,就像爸爸当年突然死掉一样。

2015 年上半年,吴谢宇读大三,他开始以为「我很快就会猝死,妈妈也和我一样,不想再熬下去了,妈妈很快就会自杀」,觉得他们俩唯一的归宿就「在那个世界爸爸的身边」。

编者注:2021 年 8 月 26 日,福建省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经审理查明:被告人吴谢宇悲观厌世,曾产生自杀之念,其父病故后,认为母亲谢天琴生活已失去意义,于 2015 年上半年产生杀害谢天琴的念头,并网购作案工具。2015 年 7 月 10 日 17 时许,吴谢宇趁谢天琴回家换鞋之际,持哑铃杠连续猛击谢天琴头面部,致谢天琴死亡。

吴谢宇“狱”中来信

我爸是被病魔夺去了生命,从我爸走的那天起,我就无比害怕,天天恐惧:「我这破身体随时可能会像爸爸一样得重病,我说不定哪天就会像爸爸一样突然死掉。我爸竟然都会死,说明死是一件非常容易发生、随时都会发生的事了啊!」我的「疑病症」伴随着爸爸的死而加重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我身体里出现的每一个小问题、异常现象都会让我被非理性、不可抑制的无限夸张扩大想象成「我身体出了大问题、得了大病,现在才刚刚开始!」

报复

父亲因肝癌去世的消息是阿姨在电话里告诉吴谢宇的,「你爸爸出事了。」吴谢宇回忆,他当时读高一,呆呆地跟着亲戚回老家奔丧,大姑见到他,嗓子已经哭哑了:「你爸死得很痛苦,走之前一直喊疼。」她又说:「你爸走之前一直喊着你的名字小宇、小宇啊……」

「就是这两句话,让我觉得我这一生就在那一刻结束,跟着爸爸一起死了。」吴谢宇说,他觉得父亲死不瞑目,第一反应罪魁祸首是自己:父亲手术前,他曾去医院看望,只在病房里待了几分钟,就跑出去看书;父亲去世前两天,妈妈带自己回老家看爸爸,他又在房间里待了没多久,跑出去背历史书。

「为什么你们不告诉我我爸就要死了?」吴谢宇继而恨亲戚,让自己错过见父亲最后一面。

「我实在太想能在心里找几个人去怪罪,去和我一起承担分担这罪责。」吴谢宇说,他日日夜夜在想父亲的死因,他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最终把根源归咎于长辈们的见死不救,他后来在大学时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判断:父亲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钱,不得不放弃治疗回家等死,而当时没人在经济上施以援手,「冷酷冷漠、无情无义。」

事实上,据吴谢宇父亲吴志坚同事回忆,吴家一直没有求助过,也做了较为保守的介质治疗,「放弃治疗也是因为他想在家里走。」

在吴志坚的高中校友与老同事口中,那是一个人缘很好,有些浪漫,为人豁达不看重名利的男人,也是大家聚会的粘合剂:他和吴谢宇的母亲谢天琴是同乡,隔着一条河恋爱,会去看电影打羽毛球,1994 年儿子出生后,两人又一同调去福州工作。

吴家生活简朴,谢天琴在学校分了房,家具一般,一家三口经常一起出席朋友的聚会,一起去南平闹花灯。而在吴谢宇的记忆里,他见到父亲的遗体时,几乎认不出来,「我的爸爸怎么会变成那样啊,一点都不像他了。」

父亲去世后,亲人们劝他「节哀顺变,照顾好妈妈就是对爸爸在天之灵的安慰」,这让吴谢宇更加痛苦,觉得他们说得轻巧,「和没事人一样」。

吴谢宇决定「带妈妈一起离开,回到那个世界爸爸的身边」后,另一个想法也随即产生,「我们家走到今天这家破人亡的地步,他们(亲友)也有责任!」「我要报复他们。」

杀害母亲后,吴谢宇以「出国留学」为由,先后从亲戚和父母的好友处借出 144 万元,「后来知道,他在福州挥霍,一夜花了几十万,都花在了嫖娼和赌博上。」吴志坚的同事说,案发后一段时间,吴谢宇依然会向亲友们反馈「美国的学习生活」。

吴谢宇回忆,那时在 QQ 聊天,阿姨说:「小宇你很棒,阿姨为你骄散。你很争气,在美国要好好照顾妈妈」。吴谢宇说他也感到羞愧内疚,但还是决定骗下去,因为这或许又是「他们对吴家虚情假意的爱」。

吴谢宇“狱”中来信
吴谢宇“狱”中来信

我猜疑你们,我揣测你们,自从我爸病逝后,我就天天在想「我爸为什么要死?我爸为什么不能活?」一开始我也懂得「是肝癌夺去了爸爸的生命」,但无数个日日夜夜钻牛角尖的瞎想瞎猜,让我在大学时竟产生了这段念头:「我爸最后是因为没钱治病,才放弃治疗回家等死的。我家的亲人们和我爸的老朋友们在我爸最后关头对我爸见死不救,他们对我们家无情无义,他们对不起我爸我妈。

我爱你们,但我对我们之间的亲情却始终抱着从虚构故事里看来的「为兄弟两肋插刀,为亲人肝脑涂地」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的意思是说,我对你们抱有过高的期待与要求,我完全无视了「你们已经帮了我们家太多的事实」,完全无视了「你们各自也都有各自家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现实……我对你们,因爱生怨……

这个世界上的人全都虚伪虚假、冷酷冷漠、无情无义,我和妈妈都已走到绝境了,我快要猝死了,妈妈快要自杀了,我和妈妈在这个世界上都活不了多久了,我和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在无意义的苦海之中,我和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家了……我和妈妈都不想再在这个世界上熬下去了,我们都只想去那个世界找爸爸了,而爸爸肯定也想我们去那个世界和他团聚,我们一家三口永不分离在那个世界过上永恒幸福的生活了……

我要带妈妈回家!我要和妈妈一起死,不,这不是死,死只是表象,其实这是回家!这是爸爸妈妈最想要的事,这是对爸爸妈妈最好的事,这是我在死前能为爸爸妈妈做的最后一件、最大最重要的事,这是让妈妈离苦得乐,这是带妈妈一起回家,所以,即使这件事再可怕,即使要为爸爸妈妈做到这件事要我犯下滔天罪孽,我也必须为爸妈做到啊!

「男人的问题」

吴谢宇认为,自己的内心一直比较封闭:以前,父母在家里说老家仙游话,吴谢宇听不懂,他想学,但父母怕影响他的普通话,也觉得听懂没必要,「大人的事情小孩不用管。」他也觉得没有可以交心的朋友。

不知道怎么去爱、自卑、不懂得和人沟通交流,他把这些归于父亲没来得及教他,父亲喊着自己的名字去世,这让吴谢宇认为他有没说完的话。如果父亲能说完遗言,可能就会告诉他,他未来的方向、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去面对困境。

父亲没来得及教自己的属于「男人的问题」:怎么做一个合格的男人,一个男人应该做些什么——「我觉得这些问题对我极其关键,但只能去问一个男人才行。」

一次与舅舅在高速服务区吃饭时,他称当时最纠结的问题就是「爸爸为什么会死?为什么爸爸最后要放弃治疗回家等死?」但他说自己没有勇气开口,错过了向舅舅求救的机会。

在给父亲朋友的信中,吴谢宇也提到,他曾想给这位叔叔打电话求助,请教父亲走后自己心中积郁的痛苦、不解、困感、迷茫、无助、想不通的事情,好几个晚上站在大学宿舍走廊窗口拿着手机,但犹豫很久,害怕对方觉得麻烦,怕对方认为他的父母是不合格的父母,最终放弃。

后来,他假装懂了这些,连大学宿舍里,和舍友讲每一句话之前都要考虑半天,害怕被嘲笑是「废物」,更害怕「别人觉得这本该是父亲告诉儿子的」,「我绝不允许任何人觉得我爸不好。」到大二、大三,吴谢宇觉得连和人说一句话都很累、很没力气了。

吴谢宇渴望男人之间的对话,作为收信人之一的叔叔说,或许还有「对青春期的困惑」。这位叔叔是当时吴谢宇案的现场目击者和报案人之一,曾为他咨询过「性瘾」的事,他称,案发现场吴家的柴火间(指杂物间)里,曾搜出很多性工具。据媒体报道参与做笔录的相关人士回忆,警方曾发现吴谢宇手机里多部性爱视频,也购买了大量性工具。「青春期的男生这种事不好和妈妈讲。」这位叔叔回忆,专家曾和他解释「人在躁狂的时候,那方面的欲望就特别强。」

编者注:同学和同事眼中的吴谢宇与他自己的描述完全不同。综合《新京报》、澎湃新闻此前报道,吴谢宇的高中同学说,在他眼里,吴谢宇喜欢打篮球,人缘很好,比较健谈。大学同学回忆,吴谢宇会热情主动和同学打招呼,在宿舍时也会和室友谈天说地。课余时间,吴谢宇爱锻炼身体,宿舍里堆满了他买的拉伸器、仰卧起坐等辅助健身器材。他在 GRE 英语培训机构的工作人员回忆,吴谢宇情商也高,GRE 成绩出来后,还曾与一起学习的同学分享经验。逃亡期间,在重庆酒吧共事过的同事说,他觉得吴谢宇是一个比较会处理人际关系的人。

虚构虚幻的世界

吴谢宇把自己犯罪的根源,多次归结于小说和影视的虚幻世界。他称自己没有主见、人云亦云,从来没有自己的判断。脑中幻想的「爱」到大学时已经变得彻底扭曲颠倒,虚幻错乱。

吴谢宇在信中提到了多部文学、影视作品,《牡丹亭》《卡拉马佐夫兄弟》《盗墓笔记》……认为它们对自己的影响很深。比如他判定长辈们「虚情假意」,就是根据《天龙八部》和《英雄本色》,觉得他们应该像萧峰和虚竹、小马哥对阿豪那样,两肋插刀,不应该让爸爸在家里等死。

吴谢宇用这些虚构作品向亲友解释父亲去世之后他的思想和行为变化。他回忆自己在父亲火化时出现了幻觉,他好像看到隆隆高炉之中,一股无形又无比熟悉的气息升上空中,遁入无形,「我爸逃出来了,我能再见到他的」——高中时,他看了一部美国电影《致命魔术》,他向阿姨解释,里面有个魔术师可以复制出一个自己来(但需要把原来那个自己杀死),他可以把自己制造出一个复制体然后用超时空传送到另一个地方。

「我甚至恍惚间以为我爸只是假死,大家都是在配合着演戏。」那部关于魔术的电影中,讲了魔术的三个核心要义:以虚代实,偷天换日,最后「化腐朽为神奇」。

高考后的暑假,吴谢宇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本书改编自一起真实弑父案件,书中围绕信仰与理性,在宗教、肉欲、哲学、道德等等都做出探讨。吴谢宇向阿姨阐述了几句他至今有印象的话:不是因为看见所以相信,而是因为相信所以看见;不是因为看见奇迹才产生信仰,恰恰相反是信仰产生奇迹;证据撼动不了人的信仰。在吴谢宇的信中,他也多次提到「上帝」。

据媒体报道,2015 年 6 月,吴谢宇购买了防水塑料布、防油桌垫、干燥剂、防潮剂、防霉包、抽湿器、真空压缩袋、抽气泵、隔离服等,还买了刀具,包括剔骨刀、菜刀、手术刀、雕刻刀、手机贴膜用刀、锯条等等。大概 2015 年过年时,他提到妈妈精神不好,不太爱吃东西,想到书中林黛玉也是如此后来郁郁而终。

吴谢宇在信中对叔叔解释,他觉得「妈妈想要自杀为爸爸殉情,像三毛为荷西殉情一样,妈妈想去那个世界找爸爸了」。

吴谢宇大学时看过昆曲《牡丹亭》,里面病死的爱人死而复生,「情之所至者,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吴谢宇说,他记得书上总结「心诚则灵」,「自我实现的预言」。吴谢宇说,在逃亡路上,「残存的理智告诉我,你妈妈已经死了,被你亲手害死了!你和妈妈被你自己亲手毁了!」但靠着这些书中的话,他每天一遍遍告诉自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吴谢宇觉得对他影响最深的故事是《盗墓笔记》里的「秦岭神树」篇。他向阿姨详细讲述了那个关于母亲的故事:一个男人的妈妈因病去世,他想让妈妈复活,找到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一棵青铜巨树,这树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叫做物质化,让人想象的东西在现实中出现,「梦想成真」,为此他被困在巨树中逃不出来,但临死前设法让朋友想象了「自己和妈妈在大洋彼岸生活」,于是一切就真的实现了——虽然男人死了,但被朋友想象复制出的他和妈妈,在美国幸福地过着全新的生活。

「逃亡路上,我每时每刻都在复习这些小说,一遍又一遍回想这些剧情。」吴谢宇说,父亲去世之后,他就一直懦弱地逃避着现实。到了大学后,现实与虚幻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到「虚实不分、真假不分」的地步。

弑母之后,吴谢宇选择欺骗众人,同样编造「他和妈妈在美国生活」,他在信中总结,曾反复给自己洗脑,妈妈就像《致命魔术》里一样被复制,像被神树「物质化」之后,和自己就在美国生活。他不断告诉自己:「如果还没成真,不是因为那是假的,不过是因为我还不够信,信得还不够用力。」

吴谢宇“狱”中来信

吴谢宇在信中称他现在已经从「那个世界」醒了过来,「我已经彻底转变了自己的整个思想观念和心理状态……经历这么多以后,已经完完全全地痛改前非。」

吴谢宇特别提到了一部美国科幻恐怖电影《迷雾》,「舅舅,我此时此刻说到电影,绝对没有任何不严肃的意思。实在是因为从小到大影响我最深,同时也是扭曲我最严重的就是无数小说和影视了。」

电影中,小镇被迷雾笼罩,巨型怪物出没,最终,没油的车里,听到雾中的巨响后,人们以为怪物临头,父亲与儿子、好友决定自杀,父亲开枪打死其他人后,决定和怪物放手一搏,却发现雾中是军方的救援机器。

吴谢宇说,他在大学时看这部电影,觉得没什么,很快就忘了,但妈妈离世的那一刻,「我才顿悟到,错了,全都错了!我过去所幻想所迷信所以为的那一切肯定都是大错特错了!」

他经常地回想起《迷雾》的结局,越来越能感同身受男主最后的绝望,称「那个电影史上最绝望的结尾」和他的处境一样,以此来解释「我为什么会亲手害死我妈妈」。

阿坚,你要保佑我和小宇

从吴谢宇的角度来还原母亲谢天琴,并非是许多人臆测的「严苛古板」、「逼儿子考好学校」、一个望子成龙、高要求的中学教师。吴谢宇描述,母亲从小命苦,孩子时就操持家里,结婚之后,吴谢宇与父亲身体不好,母亲害怕医院,讨厌消毒水的味道,却多年坚持带他们去看病。信中还提到,妈妈曾换肝给爸爸。

吴谢宇说,他从小很粘妈妈,「这辈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妈妈」:妈妈一笑我就高兴;妈妈一皱眉我就害怕,心痛自责;每天每刻都想着妈妈,就是为了妈妈而活着。父亲去世后,他不管说什么都「怕惹妈妈伤心」,他强调:「我对妈妈是爱,不是恨,或世人可能会猜测的其他任何负面情感。」

吴谢宇“狱”中来信

吴谢宇也知道母亲的辛苦,他称自己在「疑病症」影响下,从小极度自卑,觉得自己是一台考试机器,「考第一名就是我对妈妈的唯一意义。」但母亲从未给吴谢宇施加过考分压力,吴谢宇回忆,中考时,他考了福州市第二名,懊恼没能成为状元,但和妈妈走在学校里,别的老师对他竖大拇指羡慕道:「谢老师你真有福气,生个儿子真争气!」「哪里哪里。」母亲笑着客气,吴谢宇说,当时他屏住呼吸仔细看妈妈,觉得妈妈是真的开心骄傲。

但父亲去世后,吴谢宇觉得妈妈变了。吴谢宇的大姑吴雪花回忆,弟弟吴志坚去世后那年,吴谢宇和妈妈谢天琴和往常一样去拜年,饭菜都已经做好,但谢天琴说:「你们一家团圆嘛,我这算什么团圆。」最终带吴谢宇出去吃了肯德基。

吴谢宇认为母亲疏远了所有人,自己也没法再和她交心,继而觉得,妈妈和自己一样,害怕「被别人看不起」。这在吴谢宇父母的共同好友回忆里也曾得到印证,吴谢宇的母亲从不主动开口借钱,没有倾诉过家里任何困难,是个规矩、要强的女人。

吴谢宇和母亲一起看电视,觉得剧中有一句话能表达他们当时的处境:任何同情都是怜悯,本质上都带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和看不起人的意思。他觉得这就是母亲对周围人敬而远之,将其他人的帮助都拒于千里之外的原因。

和妈妈相守的日子里,一次他拿成绩单和排名回去,妈妈也没有表现出之前的开心和骄傲,只是淡淡笑了笑和他说:「别太累了,要注意休息,没关系的。」

这句关心让吴谢宇当时手足无措,甚至失落绝望。他说自己更加钻牛角尖读书,但在他看来高考考砸了,没有平时好;上了大学之后,无论他再怎么努力读书,也都考不了第一名,「我对妈妈的最后一点意义都消失了。」

弑母之后,吴谢宇翻开母亲的日记本,看到妈妈曾向爸爸欣慰感叹:「幸好我们的儿子这么优秀。」「阿坚,你要保佑我和小宇。」

吴谢宇写道,这最可怕的痛苦和悔恨压垮了我,我真的受不了,我逃了,我把妈妈一个人扔在了家里。

他在信中总结,头两三年妈妈真挺难过的,「现在我才回想明白,我上大学后妈妈应该是渐渐走出来了。」

编者注:此前,一位接近相关办案人员的知情人士称,开庭前,吴谢宇曾将「杀母是为了帮母亲解脱」的表述改为「协助母亲自杀」。

我怎么竟然就真的犯下滔天罪行了,我竟然真的亲手害死了我妈妈的性命啊,上帝啊我究竟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啊,现在我的家才真真正正没了,被我自己亲手毁了,我以为我是为妈妈做到对她最好的事,可现在我彻底悔悟了,我让妈妈永远失去了生命,我害妈妈永远失去了一切,现在到以后到永远,我妈妈都什么都感受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什么都不会知道了。我妈妈永远永远都回不来了,我妈妈没了啊,全是我做的,全是我害的,全是我。

现在,我没有了爸爸,我没有了妈妈,我没有家了,我什么都没了……现在是我暂时还活着,但我无能为力……连我妈妈的后事我都没办法去办,连妈妈在人世间最后一程我都没办法去送啊,我算什么人?我算什么儿子?我枉为人子,我枉为人,我不孝,我不孝啊!!!

一张照片

吴谢宇说他曾幻想,妈妈走后,「就像白雪公主、睡美人,就像没离开一样,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他知道「人死后会腐烂」,但总固执地不把妈妈和这些联系在一起。他说,2015 年上半年我决定「带妈妈离开」后,就用尽全力地想「妈妈绝不能变丑,我绝不要让妈妈走后身体有丝毫变化」,于是他按小说影视里的经验买了许多种「防止腐烂」的东西放在家里。

但事实比吴谢宇的回忆显然要更加残酷。

据福州中级人民法院通报,2015 年 7 月 10 日 17 时许,吴谢宇趁谢天琴回家换鞋之际,持哑铃杠连续猛击谢天琴头面部,致谢天琴死亡,并在尸体上放置床单、塑料膜等75层覆盖物及活性炭包、冰箱除味剂。

据案发现场目击者回忆,2016 年大年初七,吴家门被开锁公司打开,报案人与警方一起进去:没有味道,屋里窗帘都拉着,整个屋都是黑的,都拿胶带封着——一地的电线,里面有摄像头监控,其他的东西都摆放得挺整齐。进入吴谢宇的卧室,一个「人」在床上被包着,一层一层,拆开之后,发现是个「假人」做的「木乃伊」。

警方在床下找到了真正的尸体。而床上的「假人」像谢天琴的尸体那样,被包得一模一样。

曾参与做笔录并接近相关办案人员的知情人士介绍,吴谢宇没有在妈妈屋里面作案,因为妈妈是很好的人,而爸爸更好,他们两个的灵魂都是干净的,他不想让血迹等脏东西玷污父母的床。这会让整个天堂肮脏,他说,希望爸妈永远是干净的人。

开庭时,吴谢宇称他第一次见到了母亲死后的真正模样。这让他几乎无法承受,那个曾经有重度洁癖,总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娴雅美丽的妈妈,在照片里「那样的丑陋可怖」,吴谢宇说,看过照片之后,他几乎听不清后面庭审的内容。

只要我活着

吴谢宇老家位于福建省莆田市仙游县度尾镇,由于国家住房保障工程,几年前盖了三层小楼,全靠吴谢宇的小姑丈操持,还保留着许多 90 年代的旧家具,塑料边小镜子,几根木条板子钉成的桌子。吴谢宇父亲排行第二,大姑和五姑一家住在这里。吴谢宇被批捕前半个月,他的奶奶就去世了,吴谢宇的大姑称,他的奶奶临终遗言是「家里只有这一个孙子,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把他保下来」。而吴谢宇的继爷爷也于去年去世。

当年案件曝光时,吴谢宇堂哥的女友家里不同意他们继续交往,堂哥至今单身。

吴家近 30 位亲友曾联名签了份谅解书,以吴谢宇大姑的名义,里面阐述了吴家的窘迫,也提到「小宇是吴家单传的血脉……希望能给小宇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作为弑母案发后被诈骗的受害者,吴谢宇的几位叔叔也在另一份谅解书上签了字。

但一位资深政法人士介绍:「刑事谅解书是刑事案件的受害人与嫌疑人或其家属间,就刑事案件结果达成和解,由被害人一方所出具的法律性质的书面文件,一般会在提起公诉至法庭质证环节完成,在刑法上有酌定从轻的效力。」他解释,几位叔叔的谅解书只能让法院酌定减轻诈骗罪的量刑,而受害者谢天琴的亲属,也就是吴谢宇阿姨与舅舅的谅解书,才是让法院酌定减轻处罚故意杀人罪的关键。

今年 10 月,吴谢宇在狱中给舅舅和阿姨分别写了信,托叔叔转交。

在每封信的结尾部分,吴谢宇都用了大量篇幅道歉与忏悔,但写信「也为了我自己」,吴谢宇说,「我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一旦最高法核准,「也许我明年上半年就会死了。」

他希望阿姨和舅舅能谅解他,「给我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我真的好想能有机会能活着去做这些事啊,我才 27 岁啊,我真的还能做好多好多事情啊!」

「我真的不甘心,我这辈子就以这么个可恶、可恨、可悲、可耻、可鄙的罪人收场!」

「阿姨,你从小看我长大,你知道我本质并不坏的对吗?我是真的不坏不恶的啊!」

吴谢宇说,争取他们的谅解,或许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如果你们不肯谅解我的话,那我怕是没希望了」。他还强调,自己还能为社会做很多事情。就算在监狱里渡过下半生也心甘情愿,「我想要活下去!我是真的无比渴望活下去!」

吴谢宇“狱”中来信

据曾参与庭审的相关人士描述,吴谢宇的阿姨早年离异,生活状况一般,吴谢宇也在信中和阿姨说,骗的「可能是你全部积蓄、你的养老钱」。一审宣判后,吴谢宇的阿姨曾表示不会上诉,经常念叨「我姐姐好惨啊」;一位受害人回忆,吴谢宇的舅舅被诈骗后,生意受到很大影响,严重时还借了高利贷来缓解,至今没还清,妻子后来也因此与他离婚。提及谅解书,吴谢宇的舅舅保持沉默,问得多了,就说「我能做到这个份上就不错了」。

吴谢宇在信中提到了唯一可能的弥补办法:请求亲人和长辈处理父母留下的所有遗产。「我自己已是一无所有……如果还有继承权,我自愿放弃一切权利。」据吴谢宇父母好友估计,吴家现在的房产价值一百多万。

他也将母亲的后事托付给亲人,说他最痛苦的是「母亲还在殡仪馆里没有下葬」,「我清楚这全都是我造成的……我求求你们,让我妈妈命这么苦的一生最后一程能走好,让我妈妈入土为安。」

据《公安机关办理刑事案件程序规定》第二百一十四条对已查明死因,没有继续保存必要的尸体,应当通知家属领回处理,对于无法通知或者通知后家属拒绝领回的,经县级以上公安机关负责人批准,可以及时处理。但知情人士说,谢天琴至今无法火化下葬,原因之一是需要缴纳多年累积的高额停尸费。

编者注:本文作者曾就信件相关内容向一位犯罪心理学家请教,对方提醒,在案件上诉期间分析被告的家庭原因需要谨慎,其对案件辩护可能起到一定作用。

吴谢宇“狱”中来信

撰文:王一然

编辑:王珊

首图来源:站酷海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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