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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蔼力 一个“星尘隐者”的冰、火、昼、夜

贾蔼力 一个“星尘隐者”的冰、火、昼、夜

“记得9月末的一天,我开车横穿大兴安岭,当时山里开始下第一场雪,走不了,就待在根河,机缘巧合拜访到鄂温克族的玛利亚索老奶奶。老奶奶分享他们年轻时在山里与驯鹿相依为命的生活,那回交谈颠覆了我的认知,她看待生死和族群历史的心态如此豁达,令我震撼。你会发现,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自己对这些问题是陌生的,从未直面深思过。《莽原》的创作,可能是那次旅行归来心里的某种投射。”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李乃清 发自上海

封面图 / Jia Aili Studio 摄影 Lin Nan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11月10日,贾蔼力大型个展“莽原”登陆上海油罐艺术中心,穹顶之下,艺术家4件巨幅画作撑起一座冰、火、昼、夜交相辉映的“宇宙剧场”。

步入“油罐”3号馆,主题画作《莽原稿》映入眼帘,白茫茫一片,仿佛极昼下的冰雪森林;对面的《星尘隐者》幽暗深邃,一道闪电刺破夜的静谧;两侧的《正午》与《奏鸣曲》犹如激进的狂飙运动:着火飞奔的少年、被缚坠落的猛虎、横亘街头的骷髅……炽烈纷繁的意象,让整个画面都“燃烧”起来。

贾蔼力 一个“星尘隐者”的冰、火、昼、夜

▲贾蔼力,《正午》 图/Jia Aili Studio 摄影/Yang Chao Studio

“我喜欢尼采,但我缺乏他那种独对的力量和勇气。”接受南方人物周刊记者专访时,贾蔼力自我剖析道,“情感上我倾向于酒神精神,那是一个真正的燃烧的过程,但我好像没那么勇敢,有时也喜欢世间美好的、甚至有些腐朽的东西。”

面对这些巨画,远观是磅礴史诗,近看却精微细腻,诚如英国艺术评论家凯伦·史密斯所言,“贾蔼力的作品展现了一幅兼顾寰宇与尘埃的世界图景,这不只是在艺术上获得了成功,它还被认为是改变中国新一代画家的关键力量。”

“寰宇与尘埃”让人想起贾蔼力聊过的创作“心法”,作大画时,把自己当作巨人,在作一张很小的画。在“莽原”现场导览时,这个身形魁梧的东北男人腼腆地表达了他的情感:“去关心星辰大海和一只小狗子在哪里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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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蔼力,《莽原稿》 图/Jia Aili Studio 摄影/JJYPHOTO

黑桥村的“疯景”在纽约“燃烧”

“丹东是青灰色的,早晨起来有薄雾,朝阳迸出时,那是种清亮的灰色。”

1978年,贾蔼力生于辽宁省鸭绿江边的小城丹东,他父亲会木匠手艺,母亲在印刷厂工作。“那些年,妈妈每天下夜班很晚,她从印刷厂里挑几张好纸,叠整齐揣兜里,回来让我拿去画画。”

贾蔼力从小就爱画画,但他更愿说涂抹。“绘画这词太高大上,对我来说,最真实的状态就是涂抹,面对麻木和昏沉的涂抹,让我在生活中找到意义。”

儿时他和爷爷奶奶同住,东北老式的二层小楼,开门有个长长的过道,左右六面大白墙,5岁的他见墙就画。“有时还拿钉子直接在墙上划,直到我考美院前,最后把那六面墙画得乱七八糟,但我爷爷从没制止过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是非常快乐温情的回忆。”

2001年,贾蔼力考上鲁迅美术学院油画系,2007年春搬至北京黑桥村,成为初代北漂艺术家之一,同年,做了第一次个展“疯景”。“我到北京快15年了,刚去前10年挺喜欢,文化碰撞挺激烈,现在娱乐化的色彩越来越浓了。”

从丹东至北京,由东北小城到繁华都市,贾蔼力将亲身体验的剧变植入“疯景”系列,通过色彩碰撞与符号交汇,在画面中构造了多重视觉体系,揭示出图像背后的深层寓意与精神指涉。“在我看来,当代绘画真正应当引以为豪的,便是在一种自由的叙事性中潜藏的解构意义的可能。”

贾蔼力笔下不少作品,冰冷抽象的人物与风景,凝于沉郁的幽蓝与深灰,勾画出故乡工业化社会环境的记忆。“疯景”系列中,戴防毒面具的人成为他画作中的代表性符号。2007年的《无名日2》中,荒芜的天幕底下,戴面具的裸体男孩孤独地蜷坐在废墟之中,整幅图景呈现出颇具幻灭感的末世意味。

“如果没有这种绝望感,人格不知会被塑造成什么样。人类心灵里最美好的同情心、善良、正义等等,它究竟是被什么激发出来的?我相信一定不是骄傲自满、轻松愉悦、盲目乐观这些东西,而恰恰是具有悲观情绪的艺术作品,它更吻合我们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战栗,克尔凯郭尔说的也是我个人的观点,在艺术创作中当恐惧、战栗,它的对立面:麻木、昏沉……是艺术最大的敌人。”

在冷峻的“疯景”之外,亦有灼热的“燃烧”。在贾蔼力看来,“燃烧”不仅是视觉上的直观呈现,其实更是一种内在的运动。2019年3月,贾蔼力的大型个展“燃烧”在纽约高古轩举办。此前两年,贾蔼力已由这家享誉国际的艺术画廊代理,在纽约拥有自己专属的工作室,疫情前两三年,他每年都跑两回纽约。“纽约好的美术馆很多,但我不怎么去。我的工作室旁边就是新的惠特尼(美术馆),前年正好办了安迪·沃霍尔最大回顾展,我下楼就能看,但一次都没进去,我就爱在街上瞎溜达,看不同肤色、种族的路人,行色匆匆的华尔街白领,甚至街边要饭的、精神失常的人。有时你盯着一个乞讨的黑人兄弟,他在那儿不停唠叨诉苦,你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那是真正的布鲁斯,里面融合了他们祖先的劳动号子,他发牢骚都是有节奏的,我就站那儿听会儿,这是很好的音乐,非常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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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蔼力,《奏鸣曲》 图/Jia Aili Studio 摄影/Yang Chao Studio

画作《奏鸣曲》(2019-2021)当初在纽约展出时就备受瞩目。巨型四联画中,从左到右,画面中的色彩、视角、造型结构渐次变化,铺展出丰富的层次,恰如乐曲的演奏:平静深沉中生出繁复旋律,最终抵达奔腾恣意的高潮。

“画面左边好像有个过道,远处有块开阔之地。空间或时间从左边开始,好像我成长经历的80年代,社会没像今天这么发达,但它有种让人怀念的朴素的情感风貌,画面向右移动,转到街角变得激烈起来,好像我们今天的世界,越来越多彩丰富;左边像是童年的回望,时间被拉长,但到这里,时间被压缩和加密,渐渐荒诞张扬起来,但也有种舞台戏剧感。”

此次展出的新作《正午》(2021)中,贾蔼力常画的“头上着火的少年”再次出现。“少年”是对昔日的纯真回望,像“风火轮”般燃烧的脑袋,则是东北街头火炬状路灯留下的童年印象,两者重组,形成他独特的叙事符号。《正午》延续了他一贯的冷眼观照,创建了一个虚实混杂、极具张力的奇异景观。

贾蔼力 一个“星尘隐者”的冰、火、昼、夜

▲贾蔼力,《正午》局部 图/Jia Aili Studio 摄影/Yang Chao Studio

贾蔼力说,目前正在脑海中酝酿一个新的系列“虚构的历史”,通过绘画建构内在的心理历程。“谈到历史,我们常想到正史,盖起一个大历史观,非常严谨的历史事件的推演,但我谈到历史这个词,它往往是我个人感知的那个经历,而它也从属于我们说的大历史。大历史对于我们来讲,缺少个人情感或经验的真正融入,对于一个个体创作者而言,首先你要感同身受,有很深刻的体验,在这个历史当中,你就是沧海一粟,但也是实实在在的其中的一部分,哪怕再渺小,也存在其中,这是我绘画创作的方法论。”

梦境中的星尘,大兴安岭的雪

站在巨幅画作《星尘隐者》(2015-2016)前,人们仿佛被拽入神秘的能量场,三个微渺小人散于幽暗辽阔之地,远处悬浮的球体和夜幕中的闪电引人入胜……底部的有力笔触,隐约可见贾蔼力“跟画布搏斗”的若干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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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蔼力,《星尘隐者》 图/Jia Aili Studio 摄影/Yang Chao Studio

“跟以前作品相比,《星尘隐者》出现了变化。早年‘疯景’展时,人们表扬我作品有力量,那批作品的确吻合油画传统要求的张力和表现力,包括解构图像的破坏力等等,但我自己不是很满意,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它应该超越当代绘画这些基本要素,难以用语言表达,但我相信是有的,《星尘隐者》开始好像找到点感觉,忘掉做画的心机,可能更接近艺术的真实。”

提及画中三个小人,贾蔼力透露,那可能是此前上山问道遇见的三位师傅,与他们的对话曾给他启悟。“师傅告诉我,禅修进入某个意识层,你会发现就像进入梦中,在那个梦里,你既能感知你的梦,也能感知你在做梦。其实这种接近真实的追问跟艺术创作有关,你去画画,其实也是要找到艺术里面最真实的部分、最真实的存在或最真实的关系。”

上山问道,下山得道,“星尘隐者”或许也是贾蔼力的某种自喻,不画画时,低调的他喜欢驱车穿行于苍茫天地间。“不是单纯的野游,就像《瓦尔登湖》里写的,你有更多时间,自己静下来,走一段路,自由地想各种事情,不需要你刻意调动,它会自然浮现,我觉得这种感受对创作很有意义,最终走完一圈,可能也没找到什么所谓答案,当然,我也没有去找答案。那种体验的过程,对于今天在城里的人很难得。苍茫大地,星辰大海,我喜欢那种荒芜与浪漫,没有羁绊,让人开怀。”

丹东与朝鲜隔江相望,是中国地理版图上一个重要坐标。多年前,贾蔼力从家乡出发,开启了行走中国边境线与河流的计划。

“当时想把整个中国的边境线走完,现在走了五分之一不到,东北边境线刚走完。另外就想走长江黄河,长江走过一点点,走黄河跟我的专业有关。2007年去意大利,在威尼斯和罗马,我看了丁托列托和米开朗基罗的壁画,非常震撼,有种朝圣的感觉。回来机缘巧合,去了趟山西永乐宫,就在黄河边上。黄河中游,麦积山往上到敦煌一线,有较好的早期佛教绘画,但我感兴趣的是跟文艺复兴同时代的伟大壁画,永乐宫肯定算一个,这条沿线是中华文明最核心的区域,文化上实现了儒释道合流,最重要的一个证据就是陕西蓝田水陆庵的壁画浮雕,顺着黄河往下走就是山西的永乐宫,再往下是石家庄的毗卢寺。丁托列托、米开朗基罗是闻名世界的大师,永乐宫和毗卢寺壁画则是民间工匠的创作,都是无名素人,画中有种鲜活的精神,表现形式也更开放,在那个时代那个区域,中国的绘画自觉性达到了高峰。”

在此次展览的同名作品《莽原稿》(2021)中,贾蔼力以碳笔、丙烯、铅笔营造出一场“大理石上的天神之战”,这也是他迄今为止最大尺幅的画作。白色苍茫的景象源于他在一次大雪纷飞行旅中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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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蔼力,《莽原稿》局部 图/Jia Aili Studio 摄影/JJYPHOTO

“记得9月末的一天,我开车横穿大兴安岭,当时山里开始下第一场雪,走不了,就待在根河,机缘巧合拜访到鄂温克族的玛利亚索老奶奶,迟子建在《额尔古纳河的右岸》里好像提过她。我随身带了本画册,老奶奶看着我的画,分享他们年轻时在山里与驯鹿相依为命的生活,那回交谈颠覆了我的认知,她看待生死和族群历史的心态如此豁达,令我震撼。你会发现,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自己对这些问题是陌生的,从未直面深思过。《莽原》的创作,可能是那次旅行归来心里的某种投射。”

站在巨画《莽原》前,观者必须抬头仰视。黑红细密线条构成的“坐标系”呈现出某种秩序感,但其上又叠加了许多疾速运动的不明物。策展人沈奇岚指出,此次展览是艺术家向每一位坚定行路者的致敬——“莽原并非荒野,过去重重叠叠,野草与生命在废墟中萌生,大理石上有天神交战。人迹在时空交织中穿梭,无序和理性的角斗场,万物盘旋上升落下,过去、未来和现在同时降临。”

(感谢乔志兵、朱睿达、王志渊协助联络专访;实习记者齐臻熹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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