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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 」雪落山村(8-11)

作者:尘埃里教师一枚
「 小说 」雪落山村(8-11)

雪落山村

文/安静

8

吴峰也站起来。于菲缓缓地把目光重聚在吴峰脸上,眼中带着一丝彷徨,一丝希冀,脉脉地望着吴峰。

屋外,山风又起。

吴峰的心在抽搐,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轻轻地说:“菲儿,我知道,你是深恋着大山了。等到你两鬓斑白之时,你一定会想到你的青春,还有对父母未尽的孝心。”

吴峰的语气很弱,却声声叩响于菲的心扉,仿佛响在了深山幽谷,回声不绝。于菲的心有些急,吴峰开始平静地责怪,开始不再那般支持她了。是呀,六年来她照顾过家里吗?两个妹妹争气,先后上了大学,家里只有父母相依为伴。看着别人儿孙绕膝融融乐乐的情景,听着别人“供儿女只是为儿女做一辈子嫁衣”的感慨,父母只能做出无奈的笑脸,反要为她们愁肠百结,依门依闾。还有吴峰的母亲,毕竟视儿为命根!难道她已经拖累了吴峰,已经拖累了?

“菲儿,别再犹豫了,瞧瞧县城,哪个像你,谁不攀着权位,眼瞅着钱?咱呆了六年,也够了。”吴峰的眼帘开始低垂。

于菲茫然地望着吴峰:“这么说,峰,以前我太傻了?”

吴峰惶恐了,逃避于菲的注视。他真认为于菲傻吗?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觉得一两个字是绝对概括不了于菲的。于菲有着无比丰富的内涵,他也根本不想以简单的字来衡量评价菲儿。他曾和于菲讨论过文学歌手普希金的话“你得听蠢人的评判”,那么到底何为聪明何为蠢人呢?今天当着于菲的面,他要否定他向来的思想和言论,对蠢人下以违心的定义吗?

吴峰努力与于菲对视。于菲的眼睛,依然那样充满了纯真,而今天他却要和这真与纯作针锋相对的斗争,把一丝丝委屈和灰暗注入于菲眼中。他感到难以隐忍的悲愤。今天他要弃这颗心去苟合另一颗心吗?谁有权利这样剥夺他的爱,谁之罪?是母亲用自己生命威胁儿子有罪?是这落后与文明相差悬殊有罪?是这“智力脱贫”的号召有罪?每一个鄙视这块地方无视这群孩子的人有罪?可怜的自己更有罪!这罪恶惩罚他服了周围的一切,惩罚他以青春和爱情做赌注,来证明母亲铺就的这条路的黑暗或光明。而下赌后的心情谁来体会?菲儿永远不会明白这颗心了,这颗心将从此死去。

一阵悲天怜己之后,吴峰的头脑开始爆炸,索性一阵连珠炮:“我不知道你是傻不是。只是一呆山沟六年不愿走的人是你,那个海之连亲妈都忍心丢弃,不沾亲挂故照顾六年的人是你……”

于菲惊愕了,吴峰真的开始指责、嫌弃她了,这是她平日所交的峰吗?海之真是吴峰眼中钉吗?她只感到眩晕,心脏猛跳,狠狠瞪着低垂目光的吴峰,开始怀疑吴峰的一切,包括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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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随着一股冷风袭入,两人不约而同扭过头去。

臃肿的棉衣掩盖不住女孩子亭亭玉立的身子,海之泪涟涟雪人般站在门口。背包落地,覆了一层白雪。片刻的相视,海之提起书包,回身掩上门,缓缓挪动粘满雪粉的双脚。

于菲的头轰然作响,忙迎了上去,拉起海之冻僵的手,怜惜地摩挲着:“海之,你……”

“于老师,”刚叫出声,海之的泪又蓄满眼眶,快要掉下来,“于老师,你啥也别说了。六年了,要不是您,我真不知道自己会是啥样。咋知道山外还有那么大的世界。可是,于老师,您偏从山外到这山旮旯来,给大山抠开一丝丝缝儿,让阳光照进来,自己却十指粘血。于老师,别摇头,这不是我说的,山里人都这么说。于老师,我们也替叔叔求您,放心去吧,我会像您一样用心教弟弟妹妹们。于老师,放心走吧,啊?”海之的泪顺着面颊滚落。

海之的话像一枚钢针,毫无恶意却刺中吴峰的心窝,使他的心鲜血淋淋。于菲搂住海之:“不!海之,不用这样,不用——”她说不下去了,用头在那布满水珠的头发上磨蹭,她还能说什么呢?

就在于菲实习走后不久,人们知道了荷花的妈妈与山外一个商人私奔了,而那次荷花所说的白面,也是妈妈专为那商人而备。人们愤怒了,出山打工的爸爸却沉默了。为了荷花能继续上学,看到山外花花绿绿的世界,荷花的爸爸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活。终于,突发的心脏病夺去了他的生命,扔下了八岁的小荷花。在那个简单的葬日,人们无不泪眼模糊。面对一座黄土坟,小荷花哭得昏天黑地,粗糙的孝服沾满黄土,泪水和着黄土污染了脸庞,山风无情地扯乱她的头发。以后的几天,她蓬头垢面地坐在自家门口,除了哭,一句话也不说,死也不到村里人家里去。后来于菲来到了小荷花的面前,小荷花终于从悲痛中扑入她的怀抱……

六年来,她们建立了怎样的感情呀!是那甜甜的师生情,无私的母女爱,把一个濒临寒冬边缘的孩子的心温暖过来,为了忘掉那凄惨的过去,于菲为荷花易名海之。为什么今天,还要往那无辜的纯洁心灵,不经意又不无残酷地撒一把盐花?她恨恨地瞥一眼吴峰,又看到那忧伤深邃的目光。她不明白,旋转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吴峰已不是从前的吴峰了,他们的感情并不如她所想稳如磐石。于菲又把目光投向怀里的海之:海之是坚强的,她要上大学,要回来教书,为家乡铺一条通往知识和富裕的道路。这儿因穷而被五彩缤纷的世界遗忘,使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远之。这儿的人有骨气,靠不住天地他人靠自己。她能扼杀孩子们纯真美好的幻想吗?她也要如蚁附膻追逐名利,逃避责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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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似乎凝滞了,没有人说话,看着偎依着的于菲和海之,吴峰的心狂跳着。他不知道自己今天都说了什么,只感觉脑子一片空白,有许多话要说,但要说的一句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有一点他明白,那缠绕彼此心间多年的情思从于菲心头脱落了,千千结于自己心上:他失去了菲儿!血液狂奔,他紧紧攥住手指,指关节在作响,好象即刻就会咯嘣一下断裂似的。

他颤抖着丢下最后一句话:“走,我们准备结婚;不走,从此一别两宽。”话音刚落,吴峰便泪水双涌,夺门扑入茫茫雪雾中。

于菲惊呆了,吴峰的话深深地刺在心上。这算什么?人生道路让她做第二次选择吗?同吴峰发展关系之前,她在感情世界没有过纠缠,她也许过于浪漫,等待真正让她心醉之人。她没有花季的朦胧,雨季的失落,她把少女的无比真情只留待于一人,结果她了解了吴峰。她骄傲,她幸福,她更庆幸。因为在校期间,一个对她很好的老师要向她介绍男朋友,据说那人很有才气,正在政界努力,老师让她考虑,还语重心长说:“行,你的分配肯定不成问题,好日子还在后头;不行的话,以后很难说。”从未轻易拒绝别人的她拒绝了老师的好意。也许,老师认为她单纯甚至浮躁,但是,她幻想中的生活不是老师所说的那种。如今,难道老师不幸言中了?如果说当时只是要自食其力,那么,“沧桑”到来后,她又作何感想呢?吴峰难道也不是她等待的人?后退一步,可能海阔天空,那么她何必要等到今天?

吴峰奔出了学校,无力地瘫坐在雪地上。视野一片茫茫,无垠无际。落雪的地方,洁白无瑕,落不住雪的地方,黑咕隆咚,大雪仍掩盖不住大山的沟沟壑壑,仿佛他心中的伤痕累累。雪落在头上,领子上,大衣上,他成了一个雪人,手脚冻得似乎没了知觉了。

“菲儿,菲儿……”他在心中千万遍呼唤着于菲,他多么希望于菲重站在他面前,那么他会放弃所有打算,不顾一切,他要和于菲在一起。可是大地仍白茫茫一片,他彻底绝望了。

他站起来,没有目标地抡着紧攥的拳头,声嘶力竭:“菲儿——”带着雄浑,带着凄厉,声音在空旷的大山回荡。他泪流满面,踉踉跄跄走去……

海之突然从抽噎中醒悟过来,泪水汹涌:“于老师,咱们拦住叔叔呀!雪太大,山路难走,于老师……”

于菲没有反应,她只感到身单力薄,犹如一只迷途的羔羊,又如一个漂泊天涯的游子。她的思绪又回到和吴峰相处的每一个日子,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下。

“于老师,于老师。万一叔叔……”海之使劲摇晃于菲,于菲缓缓地回过神来:她还有海之,她并不身单力薄。她惊疑地望着海之,一时没有明白她的话。

“于老师,路上积雪已很厚,山路难走,叔叔他……”于菲也猛然醒悟,她睁大眼睛,拉起海之朝外奔去。

大山早已回复了平静,只留下一串歪斜的浅浅脚印伸向远方,也正被大雪一点点填平。

雪扑向她们,风号叫着,于菲紧紧搂着海之的肩,把额前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大口大口地喘气。海之拢起双手大声喊起来:“吴叔叔----”大山中只有回音在飘荡……

雪夜的山风声依旧。雪雾茫茫,铺天盖地,雪花飞舞着,跳跃着,扑向山村呢喃细语。于菲努力收回思绪,摊开的日记本已被泪水浸得斑斑驳驳,于菲只写下一行字:

别了,吴峰。原谅女儿吧,爸爸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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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这是一个风嘶雪吼的日子,小区似乎蜇伏在一片惨白之中,少有人影。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进小区,停在一幢单元楼下。从车上下来一位老太太,老太太由一位六十来岁的大妈搀扶着。老太太抬头看着三楼的窗户,久久在风雪中站立。另一位老太太在三楼窗户里对雪哀思,也久久地注视着楼下的陌生人。

楼下的终于引起了楼上的好奇和关心,楼上的叫儿子下楼来邀。楼下的惶惶不安,盛情难却之下,小心翼翼地踏进那一套曾经亲切的单元小楼。试探、询问、漫谈、惊诧,在那个风雪的日子,湮没了近半个世纪的故事被揭开了------

两位老妇人絮叨着,泪水长流,怎么也擦拭不干。

楼上的说:“老姐姐,都是我,是我害了你们,我造孽啊!该遭天谴啊!只是当年有了身孕,才熬到今天。这些年,苦了老姐姐您啊!您可怎么过的呀?”

楼下的说:“在山村教教孩子,倒也清净。老了,回了城。有我这闺女照顾,好,还好。就是他,现在可好?”

楼上的低了头:“那一天雪深路滑,不想......后来被人抬回来,僵了两天两夜多了。在身上找出了一封被揉过的信,是要告诉你真相的那封。整理他的物品,才发现了有关你们的日记三大本。老姐姐,我都替你收着。老姐姐你......”

楼下的早不能说话,老泪横流,一阵眩晕差点栽倒,被旁边也哭成一团的大妈一把扶住,这才稳住了神。

楼上的去打开一只小木箱,捧出三本已褪色的塑料封皮的日记。楼下的沉沉地接住,紧紧地贴在胸前,神情茫然。

大妈抬头看着楼上的。惊异地小声问:“怎么当时没告诉我妈妈?”

楼下的擦拭着眼睛:“都是罪过呀!当时他母亲受了打击,情绪激动,整天要喊着'杀死妖精,杀死妖精',没人敢告诉你们。我当时也是一腔怨气撒在你母亲身上,根本不想告诉你们。后来,他母亲精神有点失常,我家里催着我打胎,和他家断绝来往。我不想打掉孩子,后来,哎,后来家里和我断绝了关系,我就照顾他母亲。我月子里,哎,不提了。孩子十岁的时候他妈也走了。我和孩子相依为命,就这么一辈子。好在孩子成家立业了,一切都过去了。”

大妈听着泣不成声。楼下的却似乎清醒过来,一只手紧紧拉住楼上的手,用力地摇晃,扬起下巴朝向门口示意要走。楼上的一再挽留,楼下的只是蹒跚出门,下楼。

楼上的和儿子忙送下楼来,楼下的被大妈扶进黑色轿车,怀里依然抱着那三本日记本,朝楼上的摆手。楼上的流泪告别,远望着车子消失在风雪的世界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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