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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1937:一个报人的抗战

今年年初,我偶然在民国旧报《新中华报》上发现一部鲜为人知的类方志作品《评话金陵》,摘取其中部分章节整理为《民国报纸上的南京岁时习俗》系列文章,在本公众号陆续推出。在此过程中,《评话金陵》作者于纬文和他办的《新中华报》引起我的兴趣。经过将近一年的搜寻,我试着将散落在各种史料中的东鳞西爪拼合一起,一位民国报人的人生轨迹终于显现出来。

时值12.13国家公祭日来临之际,恰好于纬文的最后一段故事也与这段历史有关,特推出本文,以纪念84年前这段不能忘却的历史,和当年为守护南京这座城市付出努力的人们。

本文分三期推出,今天是大结局。

门西小巷里的民国报人

陆晖

抗战中的于纬文

其实,于纬文也曾很有血性,是一个具有强烈民族主义情结的爱国者。

1918年8月,日本因米价暴涨发生了“米骚动”风潮,日本驻华公使向北洋政府提出请求,希望中国解除米禁,允许米商(主要是江苏,因为日本人打听到无锡地区尚有二三百万石存米)向日本运售大米,以缓解日本国内危机。消息传来时,正值中国民众反日情绪日益高涨之际,江苏民众反应激烈。江苏当局以本省米粮尚不敷供应为由,拒绝日方请求,民间舆论普遍认为米粮驰禁将对地方民生产生深远影响。但是,也有一些人在上海组成“粮食研究会”,要求政府开放江苏米禁。

于纬文当时已是具有一定社会影响的公众人物,他于1919年2月在南京发起组织民间组织“民食维持会”,撰文怒斥有人甘心为虎作伥,以重利蒙蔽政府视听,呼吁官方务必顺应民意,坚持到底。

南京1937:一个报人的抗战

△1919年2月,《大公报》报道于纬文等组织民食维持会的新闻

由于江苏官民的强烈反对,加上不久五四运动爆发,江苏米粮驰禁之议终被搁置,日本仅通过走私渠道获得一些粮食。

1931年9月,“九一八”事变发生后,《新中华报》连续多日报道抗日新闻,并将副刊由文艺版改为抗日宣传专版,刊登抗日文章和南京市民的抗日建议,改副刊栏目名为“救亡雪耻”。报纸版面上印着大大的抗日口号,呼吁“同仇敌忾,一致抗日”,爱国之情跃然纸上。

南京1937:一个报人的抗战

△1931年9月下旬,《新中华报》版面印上了大大的抗日口号。

可惜到了后来,在严酷现实打压之下,那个不畏强权、敢于发声的热血书生逐渐被磨平了棱角,一步步走向迟暮,变成了小报记者笔下那副不堪形象。

1937年7月,七七事变爆发后,全国人民抗日热情高涨,而《新中华报》的副刊仍不时刊登明星花絮、票友活动等娱乐信息。一位读者忍无可忍,给报社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信,要求文艺副刊立即改版,屏蔽一切风花雪月、粉饰太平的文字,调转笔头,注入民族意识的血液,以唤起读者救亡的责任。

南京1937:一个报人的抗战

△1937年7月22日《新中华报》刊登读者来信

国难当头之际,于纬文一腔热血终于被重新激发出来。

1937年8月13日,淞沪战役爆发,战云随即笼罩在南京城上空。8月15日,日本飞机首次空袭南京,八府塘平民居住区惨遭轰炸。于纬文亲兼记者,不顾危险赶到现场,获取第一手信息。他亲眼目睹被炸死者分尸挂在树枝上的惨状,不禁惊心动魄,从此落下了气虚的毛病。

随着战局变化,南京城里的新闻机构纷纷准备向后方转移,《新中华报》却没有撤离的打算。于纬文对“守土抗敌”的前景始终乐观,他认为,这个时候前方尤其需要新闻报道,敌机轰炸以后,民众也需要了解哪里有毁损,哪里有伤亡。这时的于纬文打足精神,一扫以往的颓废之态,他要以一个报人的方式,守护这座城市。

报社工作人员都已离开,两个女儿便成了他的助手,每日帮助记录广播消息,陪着他往返于家与印刷厂之间。晚间灯火管制时,于纬文就秉烛躲在报架下编写文章,即使敌机在头顶盘旋,远近传来山崩地裂的爆炸声,他也不为所动。

于纬文就这样一天天坚持着。每当看到《新中华报》被抢购一空,他便感到莫大的慰藉。

南京1937:一个报人的抗战

△1937年8月15日,八府塘被日机轰炸后的惨状(图片来源:(中国台湾)国家文化资料库)

淞沪战役失利后,日寇逼近南京城。钓鱼台离中华门不远,这一带民宅大多住进了中国军人。于纬文家因挂着报社的牌子,被军队特意让过。于纬文便主动打开大门欢迎驻兵,声明家里家眷不多,报社员工已走空,可以容纳保卫首都的战士们驻防。

到了11月间,形势日益紧张。一位借住在于纬文家的国军连长劝告他,最好带着家眷到城外避一避。于纬文这才放下了几乎维持到最后一刻的《新中华报》,匆匆收拾一点衣物,雇了一条小船,打算到南边的乡下避难。

待逃出城外,才知道局势已十分危急,小船走到半途便被军队征用,连行李也遗失了一部分。兵荒马乱之际,幸有老乡用大木盆顺流将他们送到对岸,一家人才得脱离险境,躲过不久后降临的屠城之厄。

报人在贫病中离世

南京沦陷后,于纬文带着家人躲避在乡间,靠四处借钱度日。在这里,于纬文度过了五十岁生日,他感慨万分写下四首《五十感怀》诗,其中一首写道:

水村曲蠖待时清,

儿女犹殷祝寿情。

华发频添应笑我,

壮怀虚掷负平生。

瓣香好祝慈云护,

杯酒难禁客泪倾。

无限江山无限感,

不堪回首忆京尘。

半年之后,劫后余生的于纬文返回城内,发现钓鱼台的家已被洗劫一空,藏书和字画丧失殆尽。于纬文是名人,地方上一些人企图借他的名望,以安民为由,成立类似维持会那样的汉奸组织,他们可跟着分一杯羹。于纬文断然拒绝,痛斥这些无耻之徒“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他说:“我这辈子功过不足论,但气节二字一定是要保守的,要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岂能做贰臣!”

南京1937:一个报人的抗战

△钓鱼台一二三巷今貌(陆晖拍摄)

由于不愿随波逐流,于纬文一家陷入困苦之中,家徒四壁,常无隔宿之粮,连昔日亲友也不再登门。于纬文倒十分泰然,正好落得清静,可以闭门读书写作。他打算编一本《成语大辞典》,却因生活过于清苦,只完成一半就一病不起。

对于中国的抗战前景,于纬文始终抱有必胜信心。他在病中常念叨,等收复失土,报纸依旧可以恢复起来的。即使家中财物典卖殆尽,一架劫后余存的对开印报机仍一直保存着。可惜,他终于没能等到山河重光的那一天。

1940年4月19日(农历三月十二日),报人于纬文在贫病交加中离世,终年52岁。

南京1937:一个报人的抗战

△钓鱼台一二三巷路牌(陆晖拍摄)

本文主要资料来源:

于纬文《本报六千号的回顾》(南京《新中华报》1929年7月25日)

于梦霞《父亲和她的报业——南京〈明德报〉和〈新中华报〉的故事》(中国台湾《中外杂志》1976年9月号)

曹一荻《于纬文与南京新中华报》(中国台湾《中外杂志》1976年12月号)

声明:

文中未注明来源之图片,除首篇第一张(钓鱼台巷景)来自百度实景地图截图,其余均为作者拍摄或制作,引用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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