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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虐意难平《独占》: 天下与至爱,不能割让一分一毫

作者:凉螣

21.

如果我是付庭彦,我会怎么做?

此刻我立在屋脊之上,看着街道上攒动的人流,南边有三座重要的建筑,距离由近到远分别是金佛寺、戍防营以及严泊书院。

自到沙州以来,付庭彦一直在打理军政,必然看过沙州舆图。

他的记忆力我曾领教过,城内布防与建筑分布,只要留心,付庭彦就不会记错,朝南逃跑必有原因。

我的目光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延伸。

混迹在人群之中逃跑才有可能,遇袭的路口距离金佛寺最近,流火节香客众多,那里会是一个脱身的好选择。

可是如果寻求保护的话,并不合适。

如果是为了换装出逃呢?

我的脑海中忽然划过此般想法。

付庭彦身上的衣物价值不菲,置身人群极为显眼,脱身不易,在人流众多的地方为自己争取时间,换装去戍防营求救最为合理。

按照成年男子的脚程,付庭彦现在应该已经在通往戍防营的路上。

因为付庭彦的遇袭,街面上几乎都有卫兵搜寻,我看到了一支当地士兵的队列, 纵身跃下屋檐,将我爹的佩刀给对方看,士兵当即了然。

我不能保证我的推测一定正确,所以告诉那士兵,派人去金佛寺搜人,另外再找一队卫兵,前往之春街搜寻。

之春街是我知道,通向戍防营最近的路。

我交代完,朝着之春街的方向飞奔,心提在半空,希望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我期盼着,能猜中付庭彦的选择。

在之春街的尽头看到人群时,我知道我赌对了。

之春街的尽头有一口枯井,当年有道士云游路过,说这口井影响沙州风水,于是被城中百姓用沙土填上,五个耍戏人装扮的男人围在井口,其中一人作势想要下井。

既然是来杀人的,目标没死才会追逐,所以才会下井。

我拿出鸣弹引燃,鸣弹发出尖利的声响,窜上半空,炸出一朵明亮的红光。

杀手们听见声响,不约而同转过身,我向他们走去,长刀在暗夜中发出沙哑的吟咏,缓缓出鞘。

他们见我独身一人,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人最终不耐烦地向我走了过来。

某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别轻敌,她的刀快得很。」

话音刚落,杀手们面色一沉,戏谑的表情褪去,纷纷亮出了手中的刀刃,向我而来。

刀影向我袭来时,我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坚定,鲜血与寒光交叠,惨叫与白刃相接,我的感官在战斗中被无限放大,杀手们在我眼中如同置身水底,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沉滞。

这是我与父亲学刀以来,第一次拥有这样的感觉,早年间我爹教我时,曾告诉我,持刀者不能疑,疑则败北。

我信了自己,信我手中的刀,信我能干掉对面比我健壮的五个男人。

信我能救付庭彦。

当最后一个人被我割开喉管,我已筋疲力竭,余光却瞥见一抹披着斗篷的身影,朝着井口冲过去。

对方头上的兜帽被气流掀开,夜色中黑发倾覆,一张熟悉的侧脸暴露在空气中。

我的目光陡然一紧,迅速反手持刀,扬起手臂,以刀为枪,用尽全身的力气,掷了出去。

阿嫣冲过去时也是孤注一掷,所以速度极快,她根本躲不开这瞬息而至的长刀,那一刀直接从她侧腹擦过,血渍喷薄,刀的惯性带着她直接从井沿栽到地上。

我起身便追,阿嫣见势不妙,捂着伤口匆忙爬起,折身逃进了浓浓的夜色中,我跑了两步终是体力不支,踉跄着跪倒。

阿嫣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我回头望向那口枯井,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扒住井口向下看去。

付庭彦一身破旧衣衫,卧在井底,人已经没了意识。

我咬着牙,扶着井口站起身,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22.

虽是枯井,但井底湿寒,浓重的潮气从地下往上涌。

我实在没有余力,整个人是直接摔进井底的,一时间眼前金星乱舞。

闻到井底浓烈的血气,我瞬间清醒。

我爬过去将人扶起,付庭彦身上有两处刀伤,最凶险的在肩头,位置稍微歪一点,就会切到脖颈。

关心则乱,我心脏狂跳,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沿着他的侧颈摁下去。

感受到那细微的脉动,我内心涌出一阵狂喜,解开自己的衣衫,将干净的里衣撕成条,为他包扎好,然后将他拢在怀里。

付庭彦失血过多,血迹浸透了半边衣领,四肢冰凉,我伸出手揉搓着他的手掌,不断与他说话,试图将他唤醒。

耳边似乎听见了一声细微的呢喃,我瞬间屏住了呼吸,过了一会儿,付庭彦虚弱的声音传来,「蒋暮?」

我应了一声,嗓音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付庭彦的喉咙动了一下,极为难受地拧了一下眉,「我还活着?」

「你命大,有我来救你。」

我压住胸腔内上涌的酸涩,慢慢说给他听,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可不能死啊。

付庭彦「嗯」了一声,声音里含着困倦,「我有些累,先睡会儿……」

我环绕在他身前的手向上移,不断拍着他的脸,「你别睡,这里太黑了,你跟我说说话,我们一起等救兵好不好?」

「说什么?」

我想起什么说什么,「在宫里你给我的那份文书,上面有个“一条待定”,那是什么意思?」

付庭彦怔了一下,极慢地笑了起来,伸手回握住我搁在他脸庞上的手,「当时还差一条没有想好,所以留条后路。」

当时的我一直觉得付庭彦心机深重,这条莫名的规矩一定别有深意,却没想竟如此简单。

「为了躲追杀,我跑了好几条街。」他叹了口气,捏了下我的手掌,「就睡一会儿。」

我捧着他的脸,那些过去被我极力隐藏的情绪,在生死面前不留余地,全部倾泻而出,付庭彦被我抬起头,视线与我相迎,我微敛双目,低头朝着付庭彦的唇边,轻柔地印了下去。

「不要睡,你和我聊聊天。」我哄着他,「援兵就要到了。」

付庭彦先是没动,而后缓缓张开眼帘,单薄的神识里终于回了几分神,半开玩笑地对我说道,「一下好像不太够……」

发丝从肩头滑落,落到付庭彦的脸侧,我低下头又亲了第二下,第三下,付庭彦的鼻息间传来清晰地笑意,又不小心牵扯了伤口,闷哼出声。

我担心他再有什么问题,赶紧抬头,摁住他肩上的伤口。

痛感稍褪,他才低声开口,「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你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变成蒋贵妃?」

付庭彦说十八岁的时候就认识了我,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先帝在位时便想要打通西域的商路,于是派兵驱逐匈奴。

当时付庭彦身为世子,根基浅薄,根本不是孙太妃的对手,被孙太妃下套设计到了沙州监军。

路途遥远,不知要生多少事端,孙太妃早就动了想要弄死世子的心思,路上的凶险程度,可想而知。

前往沙州时,为了保证安全,付庭彦私下与身边的亲信交换了身份,自己假扮文官前往沙州。

一路上相安无事,谁知刚进到沙州地界,便遇到了流寇。

没人分得出那流寇是真是假,他们熟悉地形,加上准备充分,护送付庭彦的队伍几乎被流寇杀光,最后只剩下假扮自己的亲信,还有几个拼死抵抗的卫兵。

付庭彦望着那群流寇在身后策马追逐,绝望又愤恨,似乎无论怎么做,自己的命运都握在别人手上,他亲眼看着流寇手中的刀朝自己挥来,一点办法也没有。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忽然闯进一道身影,那人骑着匹通身乌黑的番马,身材娇小,手上的长刀却运用如飞,三两下挑开对方的刀刃,对方的武器直接飞进了灌木丛里。

那是付庭彦第一次见到我,当时我跟着城内的军队,前来驱逐追捕流寇,并未将扮作文官的付庭彦放在心上,接着纵马去救他的亲信。

付庭彦被军队带进了城后,依然没告诉任何人自己的真实身份,让所有人都以为眼前的亲信才是真正的世子。

虽然我并没有什么印象,但付庭彦说,因为当时自己假扮文官,所以与我接触机会良多,那时的我明艳活泼,眉眼间灵动飞扬,是他在京中从未见过的姑娘。

我当时少不更事,反倒对假世子颇为上心,那时的付庭彦在先帝的忽视与孙太妃的打压下,活得如履薄冰,周身裹着戾气,稍有不慎就会刺得人遍体鳞伤。

他对我最开始的那些好感,在我对假世子的好奇中消磨干净,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付庭彦狠狠刺激了我一把 。

当时付庭彦正在水池边洗笔,白日里假世子接下的文书工作,夜间都要由他这个真世子亲自完成。

而趁这功夫,我来到了他身边,以闲聊为借口,趁机打听那位假世子,付庭彦那时内心满是厌恶,狠狠用话蛰我,「一只沙州的草鸡,还想入世子的床帏,你是没睡醒吗?」

付庭彦本以为,话语尖锐如此,脸皮再厚也有些受不了,谁知我惊诧地看他一眼告诉他,世子老婆那么多,我可不稀罕做小,不过是因为世子从京中而来,那样金贵的人,一定有许多有趣的故事。

他听完哑然,如果知道她想象中的世子,连活着都需要看别人的脸色,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可能是因为当时我觉得他不太好说话,于是没有再和他说下去,付庭彦面无表情地继续洗笔,忽地将毛笔悉数丢进了池子里。

他也不知道是气我还是气自己,暴戾与无望在体内乱窜,足够令他失去理智。

在沙州监军三个月,真世子时常陪着假世子去校场,总是能看到一道少女的身影在校场往来。

付庭彦认识,可假世子不知,问身边的都尉,那女子是何人。

都尉回答,沙州守将蒋将军之女——蒋暮。

那都尉还说了些那姑娘的其他,付庭彦不知为何,竟然全都记在了心里。

蒋暮出身将门,文武兼备,偶尔军中需要人手帮忙,也经常会叫她,当时在沙州城外救下世子,也有蒋暮一份功劳,别看她身材娇弱,一手刀法颇得蒋将军亲传 。

校场之上,女子正在帮别人训练刚送来的一批番马,她骑在马背上,无论那马如何奔跑扬踢,都无法将她从背上甩脱。

少女的眼眸闪闪发亮,兴奋地笑着。

付庭彦莫名想起多日前,水池边上蒋暮表情惊诧地跟自己说话。

——世子老婆那么多,我可不稀罕做小。

付庭彦最终平安地在沙州完成了监军的任务,准备离开沙州时,已是深秋。

临行前,付庭彦正在收拾行装,没有料到我会来找他。

也不算是为他而来,为的是那位假世子,我特地挑了一支做工精良的匕首作为送别礼,托他交给假世子。

付庭彦看着那匕首,心情不是很好,冷冷回应,「世子殿下不喜欢兵器。」

他见我的眉眼垮下去,自己也不知为何,又加了一句,「可殿下喜好收集金玉。」

当时,我沉吟着「金玉」二字琢磨了一会儿,灵光一闪,将头上的那只振翅欲飞的鹰形金簪摘了下来,拉过他的手,塞进了他的手掌心。

「那劳烦将这个转交给世子殿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院内有客来访,听声音似乎是蒋将军,付庭彦听闻心中一震,也不知道亲信能不能应对。

谁知我那时比他还要慌,急急丢下一句「你一定要送到啊」,转身就跑没了影。

付庭彦想叫住我,已经来不及了,他当时握着那金簪,心绪莫名。

他不知我是否了解过京中风俗,在京中,若有女子将贴身信物送与男子,便是私定终身。

23.

我没想到,与付庭彦之间的纠葛,在我少年时,在这片土地上,就已经开始了。

我轻轻拂过他冰冷的面颊,轻声问他,「你记得这么清楚,我为何都记不太清?」

「大体是你当时脑子里都是我那位亲信吧。」

「可是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如果你当时离我再近一点,我一定会记住你的脸,像如今这般。」

「我就知道,你当时惦记的是我身家。」

他笑着说,可是声音却越来越轻,我终是笑不出来,望着他鼻间呼吸,白气稀薄,我一颗心仿佛被人攥在手心,不禁将人拥得更紧了一些,无助地抬头冲着井口大声呼救,回荡的呼喊在井底萦绕,震耳欲聋,付庭彦终于被我的呼救吵得皱了下眉,我低头看着他,连声音都带着颤抖,不断地告诉他不要睡。

井底的时间仿佛凝滞,我就这样不断说着话,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有一瞬间我以为产生了错觉,当我再次听见熟悉的胄甲摩挲的声音时,瞬间眼眶灼热,朝着井口大声呼唤。

「我在这儿!」

士兵们终于寻着声音找到井口,我的眼泪在这一刻夺眶而出,怀中人虽然面色苍白如纸,但是还有呼吸,士兵们将他抬出井口后,我沿着绳索迅速翻了上去,跟上了带走付庭彦的队伍。

他们找了沙州城最好的大夫,刺史府邸中的灯火一直燃着,我坐在付庭彦房间前的石桌上,望着映在窗纸上来回走动的人,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恍惚中,有人摁住了我的手,我一惊,懵然抬头,是我爹,不知他是否立在暗处观望了我许久,我望向他的那一刻,他纹路横生的眼睛中,含着难言的心痛。

我勉力朝他笑笑,「派人去抓阿嫣了么?」

「已经派重兵全城缉捕,这几天就会有结果。」

我「嗯」了一声,「她受了伤,跑不了多远。」

「去歇一歇吧。」他终是不忍心,「后面的事 ,由我们来……」

「在井底的时候,他浑身都是冷的,流了好多血。」我直直望着那道房间里重叠的人影,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恐惧,僵硬着转过头,想从父亲的眼睛里得到答案,「付庭彦要是醒不过来,我该怎么做?」

深夜的北风虽冷,却抵不过从我骨子里涌出的深深寒意,从深宫到沙州,我不长心般活了这么久,终于看清了真心,却要在这里与对方告别。

如果是玩笑,这一点也不好笑。

24.

付庭彦还是争气的,医者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天都亮了。

据医者讲,付庭彦命是救回来了,但是因为之前操劳过度,身体底子不好,加之遇刺之后失血过多,伤口外邪入侵,想要醒过来,还要等些时日。

具体等多久,医者没敢说。

我走进付庭彦的房间,空气中还漂浮着血腥气,昨日的凶险历历在目,付庭彦闭目沉睡,苍白的脸衬得纤长的眼睫漆黑如羽。

刺杀皇帝是重案,皇帝昏迷不醒,沙州士兵们的办事效率也比往日快上许多。

那是付庭彦尚未苏醒的第三个清晨,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给他擦手,侍卫是父亲派来的。

我与阿嫣多年相伴,即使是背叛,也终究要有告别。

城中有孩童玩耍时,发现了阿嫣。

阿嫣当时躲在城西一处废弃的沟渠里,身上带血,缩在沟渠的背风处。

打理好付庭彦之后,我前去了沙州地牢,据守卫透露说,她的伤口溃烂,情况危急,暂时不敢刑讯,医者正为她诊治。

沙州的地牢里,无尽的风顺着入口涌出来,阿嫣被安置在死牢的尽头,隔着手臂粗的栏杆望过去,她手脚捆着镣铐,弓着脊梁,背对着我坐下,因为呼吸艰难,后背缓慢起伏着。

阿嫣听见声音,只是微微侧脸,虚弱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到底还是来了。」

身后的守卫走上前,为我打开牢门,阿嫣监牢外的头顶上,有块换气用的天窗,光线只能照到牢内的一半区域。

我立于那一半的光里,看着坐在阴影中的阿嫣,她艰难缓慢地站起身,走到明暗交界处。

当夜的刺杀中,与那些人对战时,我早已发现,他们使的并不是中原身法,而我爹常年与异族胡人打交道,我耳濡目染,也了解不少。

所以在交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对方是匈奴人。

我问她,你与我爹相遇的那一天,是意外还是计划。

阿嫣说,是计划。

我爹当年在沙州训练的军队,几乎能将匈奴骑兵摁在地上打,加上匈奴那年遭遇大旱,草料不足,如果作战,补给完全跟不上,于是他们想去刺杀我父亲。

守将一死,军中大乱,匈奴必然能够支撑到下一个冬天。

阿嫣是匈奴部落的公主,年纪虽小但也肩负责任,面对部落的生死攸关,大可汗决定将阿嫣送到沙州守将的身边。

一个软弱无力的孩子,最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临走之前,阿嫣遭了一顿打,浑身是血走了很久,在预计的路线上,遇到了我爹。

本是为了隐藏在府内,找机会杀守将,却未曾想到,我竟然准备入宫。

于是大可汗改变了主意,杀一个守将,不如杀一个皇帝。

「在宫中,如果那碗粥你不喝,或许就可以直接栽赃嫁祸给尚食宫的侍人,左右那个人都要去死。」阿嫣的声音在地牢中响起,波澜不惊地抬头看向我,「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相遇。」

「这么多年,都未曾改变过你的决心。」

「那是我的故里,那里有我的父母与族人。」阿嫣的眼睛弯了弯,流光自眼底划过,「我们之间终有一战,只是匈奴还需要一些成长的时间,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争取时间。」

我的声音有些哽,却依然想得到个答案,「那我呢?」

阿嫣的脊背绷紧,静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对不起,小姐。」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阿嫣,至于她是哪位匈奴首领的公主,也不再需要答案。

沙州给予了我一切,可同样是在这里,我即将失去两个最重要的人。

25.

医者每天来看付庭彦的情况,他呼吸顺畅,脉象平和,可迟迟不肯睁眼,我权当他这几年太累,需要补一个漫长的睡眠。

等到醒来时,依然是那个温柔又铁血的君王。

也是我的君王。

几日后,阿嫣在牢中咬舌自尽,我带着东西前来收敛她的尸首,阿嫣侧身倒在地上,发丝纷乱地掩住了脸,手臂枕在头底下,唇间下颌都是血沫。她的表情安详得像是陷入长眠,不知她可曾梦到了故乡的青青牧草,和旧人的笑颜。

「你死了,还要我这个敌人收尸。」我蹲下身,打理着阿嫣的头发,用从前一样的语气,对着她聊天,「你的族人可还记得你?若是不记得,我要让你睡在哪儿呢,阿嫣?」

外面的人在等待,直到我整理完阿嫣的遗容才进来。

两个侍者抖开白布,轻飘飘地落在阿嫣身上。

阿嫣的尸首被挪走,那块地面空出来,我才留意到,在阿嫣手下的那块地面,刨出了很干净的一块。

我走近去看,那块空地上,粗劣地写着两个字。

阿嫣。

这是她刚来我身边时,我给她的名字。

也是她学会写的第一个词。

我抬头看向天窗,眨了眨眼睛,泪水划过眼角,没入鬓间。

她的尸骨被我埋到了沙州城外的一座土丘上,那里只有她一座孤坟。

从这里能够看见宽广无垠的天际线,阿嫣或许能够眺望到她的家乡。

我没有给她刻碑,阿嫣真正的名字,至死都没有告诉我。

而我给她的名字,被她用指尖刻在监牢的地面上,还给了我。

我在墓前放下一份出城前买的冻葡萄,招魂幡在她的墓前飘荡,幡尾向着匈奴草原的方向,起伏飞扬。

为了阿嫣的后事,我在城内外跑了一天,强打起精神回到刺史府看顾付庭彦,一进院里,就看见在院中徘徊的殷姚。

笨重的夹板吊在她的脖子上,压塌了她的肩膀,见到我来,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可我却不想沉默。

我走到她面前,这个时候,如果再与她用那套宫里的虚势,没有必要。

但凡殷姚聪明一点,都会明白我的意图。

「你得离开。」

殷姚似乎没预料到我会这么直接,神情失落又不甘,「为何我不可以,为何非得是你。」

她自己心里也明白,这番话不过是求而不得的气话。

「以后这样的事情只多不少,如今大军已经开始攻打匈奴,日后甚至还会有披甲上阵,深入前线……你什么都做不了。」我还是将她最不想听的事情说了出来,「回去能活着,皇后与命相比,那么重要么?」

殷姚绷紧的情绪一寸一寸垮下去,漂亮的眉目垂下,缄默地伫立了一会儿,最终同意打道回京。

她是个聪明人,即便内心千万不甘,也会权衡利弊,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见她渐渐走远,我才回身朝屋内走去,却有医者从付庭彦的房间里走出来。

我吓了一跳,说话间我竟一直都没察觉屋内还有别人。

医者走到我面前,跟我施礼问安,然后提着药箱,一声不吭地走了。

不对劲。

往日这医者见到我都会与我说两句付庭彦的病情,今日为何什么都没有讲?

我的心弦倏地绷紧,寒意瞬间炸裂,我惶然推开房门,冲进屋中。

床上,付庭彦靠在枕头上,听见声响,眼神飘过来,苍白的嘴唇弯了些弧度。

「你就能披甲上阵,深入前线?」

付庭彦的声音虚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我连呼吸都屏住,不敢置信地站在厅中。

我生怕这是幻觉。

直到他向我缓缓伸出手,凝固的时间才重新流动。

我脚步轻慢地走到他身边,回握住那只手。

「我能不能,你不是都领教过吗?哪一次不是我救你?」

话一出口,我的声音有些哽咽,这几日过得像是几十年一般长,我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眼前人能够活下来。

说着说着我就哭了出来,哭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

付庭彦的眼底,温柔得能沁出水来,他想要从我的手掌间抽出手,拭去我眼眶的泪水,却被我死死攥住。

我不想再放手了。

26.

前方传来军报,杜将军带着五千兵马在藏市原与匈奴展开血战,寡不敌众,虽拼死御敌,还是被匈奴大军围困。

付庭彦未苏醒时,城内军务都是由我父亲与其他将领共同操持,如今付庭彦刚醒就遇到如此紧急的军务,众人不知是否该回禀圣体虚弱的帝王,于是只好聚在一起,热锅蚂蚁般围在付庭彦住所门口,一脸焦灼。

我在他的房间里,替他穿上最后一件外衫,直到他对我说「让他们进来」,才走出门去。

他重伤在身,连饮食穿衣都需要帮扶,却还是挣扎着起身,会见众守将。

我没有劝他休息,这是他应该去做的事情,如果他休息,没有人能够替代他。

守将们鱼贯而入,屋内的方桌上已经放好藏市原的舆图与纸笔,付庭彦独坐在桌后,额间隐隐渗出冷汗,众人围绕着是否营救杜将军的军队产生分歧,从晨间一直商议到中午。

最终由付庭彦敲定,由我父亲带兵救援杜将军的队伍。

杜将军的人马虽然被围困,但是好在位置在藏市原的咽喉,易守难攻,匈奴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活活将杜将军的人马困死,直到水米消耗殆尽。

救援拖得越久越不利。

而如果此时增援人马一到,局势就会逆转,运气好的话,还能够拿下整个藏市原。

我父亲领命而去,今日整顿,明日前去藏市原支援。

一屋子乌泱泱的人散去,敞开的大门外,凛冽的北风涌进室内。

我过去关上门,身后付庭彦的咳嗽声重重响起,我不禁回身,付庭彦捂着嘴唇,低下头,眉头拧作一团。

经过衣架时我取下一件大氅,小心翼翼披在他的肩头,以免压到他的伤口,可他还是几不可闻地闷哼了一声。

「身体已经很差了,万万不能再受风。」

他终是止住了咳嗽,却未抬头,闷声说了句「倒杯水给我」。

我依言起身为他到了杯水,递给他时,他用绢布蹭了两下捂嘴的手掌,揣进袖中,这才接过我递过来的水,一饮而尽。

付庭彦有所缓解,这才轻声问我,「殷姚什么时候走?」

「也就这两天。」我正收拾着桌上的零碎,手上微顿,「你要送她吗?」

他的声音中带着调笑的意味,「吃醋了?」

「倒不是。」我耷拉着眼皮,直起身慢条斯理地卷起舆图,「你是祸端,殷姚如果见到你,万一又不愿走了怎么办?」

「我看你倒是迫不及待让她走。」

听他说完,我回过味儿来,诚然我确实有一点点不愿意,但这也不是我让她离开的主要原因啊。

我挑了下眉梢,眼睛里多了些意味深长,扫向付庭彦,「那成,我这就去告诉殷姚留下,届时再送了命,别怪我没提醒她。」

说着我拎着东西朝门口走去,快到门口,也未见付庭彦叫住我。

我实在忍不住,终于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

对方明亮的眼瞳中沾着几分狡黠 ,「怎么不走了?」

「你怎么不留我?」

「你若真想去,我一句话留得住?」

「你不留我,怎知留不住我?」

付庭彦有些哭笑不得,清清嗓子对我说道:「蒋暮,咱们还是回来吧……」

我果断地折了回去。

付庭彦有些无奈地看着我,我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脸,「有些时候,跟我说说软话,比威胁有用得多,但凡你哄我几句好听的,我就听了。」

我腰间一紧,付庭彦极其自然地揽过我的腰身,轻柔又认真地在我身前开口。

「那就一直呆在我身边吧。」

「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我伸手扶了下贴在我肋间的额头,心间泛起阵阵酸涩,「我花了好大力气救你,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27.

父亲走的时候我没去送他。

而与我父亲一同出发的,还有殷姚的队伍。

我并不擅长告别,那天早上我站在城墙上,遥望着两只方向相反的长队,在荒芜的土地上如同两道蜿蜒的线,最终消失在土地绵延的尽头。

藏市原一战足足打了半个月,付庭彦的房间里守将与信使不断出入,战事惨烈,偶有前来的信使身上沾着泥血,脸上聚拢着化不开的胆战心惊。

从那时起,付庭彦没再让我在他的身边帮忙,倒是沙州的那位杏林圣手,来得格外勤快。

我担心付庭彦的身体出什么状况,终于在一个午后,拽住了匆匆而来的医者。

那医者提着个大箱子,喘得像拉风箱,呼哧呼哧,嘴边的长须都被呼吸掀起来。

「贵妃这是?」医者冲得太快,被我拽得歪了一下,回过头时有些懵然。

我问他是不是付庭彦出了什么状况,对方闻言朝我咧嘴笑起来,「贵妃多虑,只是皇上因为最近一直操劳军政,自己也担心身体跟不上,于是特意让我每日前来检查一下脉象。」

我盯着医者的胖脸,恭顺祥和,一副做买卖的好面相,没在他身上留意到说谎的痕迹,我才放开他的衣袖。

医者却没有走,低头打开箱子,在里面掏了一会儿,拿出两份纸包来,递给了我,「这是我给陛下开的补药,陛下说这东西交给您就成,早晚各一副,您看……」

他的手搁在半空中,我垂目打量了一眼那药包,才伸手接过,医者朝我施礼,转身走进付庭彦的房间。

自那天后,付庭彦安排给我的事情渐渐多了起来,原来我还能在他的院门前溜一圈,如今我被付庭彦支使得满城跑。

直到我父亲大捷的讯息传来,我还在厨房给付庭彦煎药,付庭彦特意派人前来通知我。

欢喜抑制不住,从心间喷涌而出,我直接将手中的蒲扇塞到传话之人的手上,不顾一切地朝外跑去。

寒风带走了我的体温,奔腾着灌进鼻腔,我的手脚迅速冰冷下来,接着便没有了知觉。却依旧无法阻挡我朝着付庭彦的方向,狂奔而来。

正是中午,这个时候没有人来找付庭彦说事情,我压抑着内心的澎湃,推开了付庭彦的屋门。

屋中人端坐在桌案前,似乎料到我会前来,脸上没有一丝惊讶。

我赶紧关上门,朝着他走过去,我一路跑过来,冬风吹得我两片嘴唇都有些不听使唤。

我艰难张嘴,声音有些虚,「赢了?」

「大捷,你爹虎狼之师,救下杜将军,占了藏市原,从今往后,那里便是我朝子民的草场。」

他的声音舒心明朗,我能感受到他的喜悦,被他的情绪带动,我拍了一下桌子,大叫一声「漂亮」,喜不自胜地拥抱住了付庭彦,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在耳边回荡。

付庭彦回手揽住了我,叹了一声,我的头顶上传来他低沉的絮语,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说给他自己。

「天下与至爱,不能割让一分一毫。」

那时我心中还在腹诽着,天下你最大,又有谁会与你争?

我算漏了一件,他唯独争不过天命。

藏原市之战,我爹威名震慑匈奴铁骑,付庭彦与众将商议,决定乘胜追击,从嘉峪关又调遣一万兵马,誓要踏开通往西域的关口。

一场胜仗,足以鼓舞士气,三路军马汇合,势如破竹,拿下刺卑、未升、荒冲三地,并入我朝版图,从今以后,我朝使节终于能够安全前往西域与邻邦交涉。

三月过后,爹带兵回城,如果除去被刀背磕掉的板牙不算,也算是囫囵个儿回来。

所有人又迎来了一个春天。

沙州城内桃树众多,春风骤起,吹卷满树落英,散落一城花雨。

我爹成了别人口中的英雄,迎着漫天花雨,呲着漏风的门牙,冲着前来相迎的百姓笑出一脸褶子。

城内,付庭彦早备好洗尘宴 ,我换上一身月白色的衣裙,与父亲一同赴宴。

宴席选在一处阁楼,众臣围坐,美酒珍馐,胡姬伴舞,阁楼之中歌舞升平,仿佛要享尽人间欢愉。

对于付庭彦而言,这一天他等待得太辛苦,不是因为这场战的全胜,而是因为这是在从先帝手里接过这座江山,仅凭一己之力扳倒所有外戚与权臣之后,付庭彦完成的第一件事。

也是先帝想完成,却未完成的事。

隔着摇曳的烛光,我望向那些交映在觥筹间模糊的笑脸,对付庭彦说,「你会成为一位明君的。」

身边的人动了动,漆黑的眼底倒映着我的脸,「你就这么肯定?」

我晃着手里的杯,「嗯」了一声。

「你是我的人,我自然知道。」

他失笑,将手伸到我跟前,拿去了我手中的酒杯,「你喝多了。」

「你旧伤刚好,不能喝。」

我正与付庭彦争夺酒杯,余光瞥见一个大臣走了过来,说什么我没理解,唯独敬酒二字我听得真切。

接着我的注意力便从酒杯移到那人的脸上,眉眼冷下来,「喝什么喝?那么长的刀砍脖子上,你要是刚好,你会饮酒?再敢来……」

我后面的话还没说完,身侧的付庭彦猛然咳嗽出声,我都来不及回过头,只觉一些温热的濡湿感喷溅到了我脸侧与颈间。

怔愣间,我伸出手指摸了一把。

指腹间一片鲜红。

身上的温度一点点冷下去,等我找回了呼吸,才敢慢慢抬起头,看向付庭彦。

他的口鼻处尽是鲜血,眼皮勉力撑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我张了张口,终于能发出了声音。

「付庭彦?」

他竭力抬起眼皮望了我一眼,接着人就没了意识,倒进我的怀里。

未完待续,,,

文章名称:《独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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