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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虐意難平《獨占》: 天下與至愛,不能割讓一分一毫

作者:涼螣

21.

如果我是付庭彥,我會怎麼做?

此刻我立在屋脊之上,看着街道上攢動的人流,南邊有三座重要的建築,距離由近到遠分别是金佛寺、戍防營以及嚴泊書院。

自到沙州以來,付庭彥一直在打理軍政,必然看過沙州輿圖。

他的記憶力我曾領教過,城内布防與建築分布,隻要留心,付庭彥就不會記錯,朝南逃跑必有原因。

我的目光在縱橫交錯的街道上延伸。

混迹在人群之中逃跑才有可能,遇襲的路口距離金佛寺最近,流火節香客衆多,那裡會是一個脫身的好選擇。

可是如果尋求保護的話,并不合适。

如果是為了換裝出逃呢?

我的腦海中忽然劃過此般想法。

付庭彥身上的衣物價值不菲,置身人群極為顯眼,脫身不易,在人流衆多的地方為自己争取時間,換裝去戍防營求救最為合理。

按照成年男子的腳程,付庭彥現在應該已經在通往戍防營的路上。

因為付庭彥的遇襲,街面上幾乎都有衛兵搜尋,我看到了一支當地士兵的隊列, 縱身躍下屋檐,将我爹的佩刀給對方看,士兵當即了然。

我不能保證我的推測一定正确,是以告訴那士兵,派人去金佛寺搜人,另外再找一隊衛兵,前往之春街搜尋。

之春街是我知道,通向戍防營最近的路。

我交代完,朝着之春街的方向飛奔,心提在半空,希望自己快一點,再快一點,我期盼着,能猜中付庭彥的選擇。

在之春街的盡頭看到人群時,我知道我賭對了。

之春街的盡頭有一口枯井,當年有道士雲遊路過,說這口井影響沙州風水,于是被城中百姓用沙土填上,五個耍戲人裝扮的男人圍在井口,其中一人作勢想要下井。

既然是來殺人的,目标沒死才會追逐,是以才會下井。

我拿出鳴彈引燃,鳴彈發出尖利的聲響,竄上半空,炸出一朵明亮的紅光。

殺手們聽見聲響,不約而同轉過身,我向他們走去,長刀在暗夜中發出沙啞的吟詠,緩緩出鞘。

他們見我獨身一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最終不耐煩地向我走了過來。

某處角落裡,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别輕敵,她的刀快得很。」

話音剛落,殺手們面色一沉,戲谑的表情褪去,紛紛亮出了手中的刀刃,向我而來。

刀影向我襲來時,我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堅定,鮮血與寒光交疊,慘叫與白刃相接,我的感官在戰鬥中被無限放大,殺手們在我眼中如同置身水底,每一個動作都變得沉滞。

這是我與父親學刀以來,第一次擁有這樣的感覺,早年間我爹教我時,曾告訴我,持刀者不能疑,疑則敗北。

我信了自己,信我手中的刀,信我能幹掉對面比我健壯的五個男人。

信我能救付庭彥。

當最後一個人被我割開喉管,我已筋疲力竭,餘光卻瞥見一抹披着鬥篷的身影,朝着井口沖過去。

對方頭上的兜帽被氣流掀開,夜色中黑發傾覆,一張熟悉的側臉暴露在空氣中。

我的目光陡然一緊,迅速反手持刀,揚起手臂,以刀為槍,用盡全身的力氣,擲了出去。

阿嫣沖過去時也是孤注一擲,是以速度極快,她根本躲不開這瞬息而至的長刀,那一刀直接從她側腹擦過,血漬噴薄,刀的慣性帶着她直接從井沿栽到地上。

我起身便追,阿嫣見勢不妙,捂着傷口匆忙爬起,折身逃進了濃濃的夜色中,我跑了兩步終是體力不支,踉跄着跪倒。

阿嫣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

我回頭望向那口枯井,手腳并用地爬過去,扒住井口向下看去。

付庭彥一身破舊衣衫,卧在井底,人已經沒了意識。

我咬着牙,扶着井口站起身,毫不猶豫的跳了下去。

22.

雖是枯井,但井底濕寒,濃重的潮氣從地下往上湧。

我實在沒有餘力,整個人是直接摔進井底的,一時間眼前金星亂舞。

聞到井底濃烈的血氣,我瞬間清醒。

我爬過去将人扶起,付庭彥身上有兩處刀傷,最兇險的在肩頭,位置稍微歪一點,就會切到脖頸。

關心則亂,我心髒狂跳,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沿着他的側頸摁下去。

感受到那細微的脈動,我内心湧出一陣狂喜,解開自己的衣衫,将幹淨的裡衣撕成條,為他包紮好,然後将他攏在懷裡。

付庭彥失血過多,血迹浸透了半邊衣領,四肢冰涼,我伸出手揉搓着他的手掌,不斷與他說話,試圖将他喚醒。

耳邊似乎聽見了一聲細微的呢喃,我瞬間屏住了呼吸,過了一會兒,付庭彥虛弱的聲音傳來,「蔣暮?」

我應了一聲,嗓音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付庭彥的喉嚨動了一下,極為難受地擰了一下眉,「我還活着?」

「你命大,有我來救你。」

我壓住胸腔内上湧的酸澀,慢慢說給他聽,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可不能死啊。

付庭彥「嗯」了一聲,聲音裡含着困倦,「我有些累,先睡會兒……」

我環繞在他身前的手向上移,不斷拍着他的臉,「你别睡,這裡太黑了,你跟我說說話,我們一起等救兵好不好?」

「說什麼?」

我想起什麼說什麼,「在宮裡你給我的那份文書,上面有個“一條待定”,那是什麼意思?」

付庭彥怔了一下,極慢地笑了起來,伸手回握住我擱在他臉龐上的手,「當時還差一條沒有想好,是以留條後路。」

當時的我一直覺得付庭彥心機深重,這條莫名的規矩一定别有深意,卻沒想竟如此簡單。

「為了躲追殺,我跑了好幾條街。」他歎了口氣,捏了下我的手掌,「就睡一會兒。」

我捧着他的臉,那些過去被我極力隐藏的情緒,在生死面前不留餘地,全部傾瀉而出,付庭彥被我擡起頭,視線與我相迎,我微斂雙目,低頭朝着付庭彥的唇邊,輕柔地印了下去。

「不要睡,你和我聊聊天。」我哄着他,「援兵就要到了。」

付庭彥先是沒動,而後緩緩張開眼簾,單薄的神識裡終于回了幾分神,半開玩笑地對我說道,「一下好像不太夠……」

發絲從肩頭滑落,落到付庭彥的臉側,我低下頭又親了第二下,第三下,付庭彥的鼻息間傳來清晰地笑意,又不小心牽扯了傷口,悶哼出聲。

我擔心他再有什麼問題,趕緊擡頭,摁住他肩上的傷口。

痛感稍褪,他才低聲開口,「想不想知道,為什麼你隻用了一年的時間變成蔣貴妃?」

付庭彥說十八歲的時候就認識了我,隻是我不知道罷了。

先帝在位時便想要打通西域的商路,于是派兵驅逐匈奴。

當時付庭彥身為世子,根基淺薄,根本不是孫太妃的對手,被孫太妃下套設計到了沙州監軍。

路途遙遠,不知要生多少事端,孫太妃早就動了想要弄死世子的心思,路上的兇險程度,可想而知。

前往沙州時,為了保證安全,付庭彥私下與身邊的親信交換了身份,自己假扮文官前往沙州。

一路上相安無事,誰知剛進到沙州地界,便遇到了流寇。

沒人分得出那流寇是真是假,他們熟悉地形,加上準備充分,護送付庭彥的隊伍幾乎被流寇殺光,最後隻剩下假扮自己的親信,還有幾個拼死抵抗的衛兵。

付庭彥望着那群流寇在身後策馬追逐,絕望又憤恨,似乎無論怎麼做,自己的命運都握在别人手上,他親眼看着流寇手中的刀朝自己揮來,一點辦法也沒有。

千鈞一發之際,斜刺裡忽然闖進一道身影,那人騎着匹通身烏黑的番馬,身材嬌小,手上的長刀卻運用如飛,三兩下挑開對方的刀刃,對方的武器直接飛進了灌木叢裡。

那是付庭彥第一次見到我,當時我跟着城内的軍隊,前來驅逐追捕流寇,并未将扮作文官的付庭彥放在心上,接着縱馬去救他的親信。

付庭彥被軍隊帶進了城後,依然沒告訴任何人自己的真實身份,讓所有人都以為眼前的親信才是真正的世子。

雖然我并沒有什麼印象,但付庭彥說,因為當時自己假扮文官,是以與我接觸機會良多,那時的我明豔活潑,眉眼間靈動飛揚,是他在京中從未見過的姑娘。

我當時少不更事,反倒對假世子頗為上心,那時的付庭彥在先帝的忽視與孫太妃的打壓下,活得如履薄冰,周身裹着戾氣,稍有不慎就會刺得人遍體鱗傷。

他對我最開始的那些好感,在我對假世子的好奇中消磨幹淨,終于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付庭彥狠狠刺激了我一把 。

當時付庭彥正在水池邊洗筆,白日裡假世子接下的文書工作,夜間都要由他這個真世子親自完成。

而趁這功夫,我來到了他身邊,以閑聊為借口,趁機打聽那位假世子,付庭彥那時内心滿是厭惡,狠狠用話蟄我,「一隻沙州的草雞,還想入世子的床帏,你是沒睡醒嗎?」

付庭彥本以為,話語尖銳如此,臉皮再厚也有些受不了,誰知我驚詫地看他一眼告訴他,世子老婆那麼多,我可不稀罕做小,不過是因為世子從京中而來,那樣金貴的人,一定有許多有趣的故事。

他聽完啞然,如果知道她想象中的世子,連活着都需要看别人的臉色,不知道會是什麼反應。

可能是因為當時我覺得他不太好說話,于是沒有再和他說下去,付庭彥面無表情地繼續洗筆,忽地将毛筆悉數丢進了池子裡。

他也不知道是氣我還是氣自己,暴戾與無望在體内亂竄,足夠令他失去理智。

在沙州監軍三個月,真世子時常陪着假世子去校場,總是能看到一道少女的身影在校場往來。

付庭彥認識,可假世子不知,問身邊的都尉,那女子是何人。

都尉回答,沙州守将蔣将軍之女——蔣暮。

那都尉還說了些那姑娘的其他,付庭彥不知為何,竟然全都記在了心裡。

蔣暮出身将門,文武兼備,偶爾軍中需要人手幫忙,也經常會叫她,當時在沙州城外救下世子,也有蔣暮一份功勞,别看她身材嬌弱,一手刀法頗得蔣将軍親傳 。

校場之上,女子正在幫别人訓練剛送來的一批番馬,她騎在馬背上,無論那馬如何奔跑揚踢,都無法将她從背上甩脫。

少女的眼眸閃閃發亮,興奮地笑着。

付庭彥莫名想起多日前,水池邊上蔣暮表情驚詫地跟自己說話。

——世子老婆那麼多,我可不稀罕做小。

付庭彥最終平安地在沙州完成了監軍的任務,準備離開沙州時,已是深秋。

臨行前,付庭彥正在收拾行裝,沒有料到我會來找他。

也不算是為他而來,為的是那位假世子,我特地挑了一支做工精良的匕首作為送别禮,托他交給假世子。

付庭彥看着那匕首,心情不是很好,冷冷回應,「世子殿下不喜歡兵器。」

他見我的眉眼垮下去,自己也不知為何,又加了一句,「可殿下喜好收集金玉。」

當時,我沉吟着「金玉」二字琢磨了一會兒,靈光一閃,将頭上的那隻振翅欲飛的鷹形金簪摘了下來,拉過他的手,塞進了他的手掌心。

「那勞煩将這個轉交給世子殿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院内有客來訪,聽聲音似乎是蔣将軍,付庭彥聽聞心中一震,也不知道親信能不能應對。

誰知我那時比他還要慌,急急丢下一句「你一定要送到啊」,轉身就跑沒了影。

付庭彥想叫住我,已經來不及了,他當時握着那金簪,心緒莫名。

他不知我是否了解過京中風俗,在京中,若有女子将貼身信物送與男子,便是私定終身。

23.

我沒想到,與付庭彥之間的糾葛,在我少年時,在這片土地上,就已經開始了。

我輕輕拂過他冰冷的面頰,輕聲問他,「你記得這麼清楚,我為何都記不太清?」

「大體是你當時腦子裡都是我那位親信吧。」

「可是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忘記了,如果你當時離我再近一點,我一定會記住你的臉,像如今這般。」

「我就知道,你當時惦記的是我身家。」

他笑着說,可是聲音卻越來越輕,我終是笑不出來,望着他鼻間呼吸,白氣稀薄,我一顆心仿佛被人攥在手心,不禁将人擁得更緊了一些,無助地擡頭沖着井口大聲呼救,回蕩的呼喊在井底萦繞,震耳欲聾,付庭彥終于被我的呼救吵得皺了下眉,我低頭看着他,連聲音都帶着顫抖,不斷地告訴他不要睡。

井底的時間仿佛凝滞,我就這樣不斷說着話,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有一瞬間我以為産生了錯覺,當我再次聽見熟悉的胄甲摩挲的聲音時,瞬間眼眶灼熱,朝着井口大聲呼喚。

「我在這兒!」

士兵們終于尋着聲音找到井口,我的眼淚在這一刻奪眶而出,懷中人雖然面色蒼白如紙,但是還有呼吸,士兵們将他擡出井口後,我沿着繩索迅速翻了上去,跟上了帶走付庭彥的隊伍。

他們找了沙州城最好的大夫,刺史府邸中的燈火一直燃着,我坐在付庭彥房間前的石桌上,望着映在窗紙上來回走動的人,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恍惚中,有人摁住了我的手,我一驚,懵然擡頭,是我爹,不知他是否立在暗處觀望了我許久,我望向他的那一刻,他紋路橫生的眼睛中,含着難言的心痛。

我勉力朝他笑笑,「派人去抓阿嫣了麼?」

「已經派重兵全城緝捕,這幾天就會有結果。」

我「嗯」了一聲,「她受了傷,跑不了多遠。」

「去歇一歇吧。」他終是不忍心,「後面的事 ,由我們來……」

「在井底的時候,他渾身都是冷的,流了好多血。」我直直望着那道房間裡重疊的人影,聲音裡帶着深深的恐懼,僵硬着轉過頭,想從父親的眼睛裡得到答案,「付庭彥要是醒不過來,我該怎麼做?」

深夜的北風雖冷,卻抵不過從我骨子裡湧出的深深寒意,從深宮到沙州,我不長心般活了這麼久,終于看清了真心,卻要在這裡與對方告别。

如果是玩笑,這一點也不好笑。

24.

付庭彥還是争氣的,醫者從屋子裡出來的時候,天都亮了。

據醫者講,付庭彥命是救回來了,但是因為之前操勞過度,身體底子不好,加之遇刺之後失血過多,傷口外邪入侵,想要醒過來,還要等些時日。

具體等多久,醫者沒敢說。

我走進付庭彥的房間,空氣中還漂浮着血腥氣,昨日的兇險曆曆在目,付庭彥閉目沉睡,蒼白的臉襯得纖長的眼睫漆黑如羽。

刺殺皇帝是重案,皇帝昏迷不醒,沙州士兵們的辦事效率也比往日快上許多。

那是付庭彥尚未蘇醒的第三個清晨,消息傳來的時候我正在給他擦手,侍衛是父親派來的。

我與阿嫣多年相伴,即使是背叛,也終究要有告别。

城中有孩童玩耍時,發現了阿嫣。

阿嫣當時躲在城西一處廢棄的溝渠裡,身上帶血,縮在溝渠的背風處。

打理好付庭彥之後,我前去了沙州地牢,據守衛透露說,她的傷口潰爛,情況危急,暫時不敢刑訊,醫者正為她診治。

沙州的地牢裡,無盡的風順着入口湧出來,阿嫣被安置在死牢的盡頭,隔着手臂粗的欄杆望過去,她手腳捆着鐐铐,弓着脊梁,背對着我坐下,因為呼吸艱難,後背緩慢起伏着。

阿嫣聽見聲音,隻是微微側臉,虛弱的臉上扯出一抹笑,「到底還是來了。」

身後的守衛走上前,為我打開牢門,阿嫣監牢外的頭頂上,有塊換氣用的天窗,光線隻能照到牢内的一半區域。

我立于那一半的光裡,看着坐在陰影中的阿嫣,她艱難緩慢地站起身,走到明暗交界處。

當夜的刺殺中,與那些人對戰時,我早已發現,他們使的并不是中原身法,而我爹常年與異族胡人打交道,我耳濡目染,也了解不少。

是以在交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對方是匈奴人。

我問她,你與我爹相遇的那一天,是意外還是計劃。

阿嫣說,是計劃。

我爹當年在沙州訓練的軍隊,幾乎能将匈奴騎兵摁在地上打,加上匈奴那年遭遇大旱,草料不足,如果作戰,補給完全跟不上,于是他們想去刺殺我父親。

守将一死,軍中大亂,匈奴必然能夠支撐到下一個冬天。

阿嫣是匈奴部落的公主,年紀雖小但也肩負責任,面對部落的生死攸關,大可汗決定将阿嫣送到沙州守将的身邊。

一個軟弱無力的孩子,最不會引起對方的懷疑。

臨走之前,阿嫣遭了一頓打,渾身是血走了很久,在預計的路線上,遇到了我爹。

本是為了隐藏在府内,找機會殺守将,卻未曾想到,我竟然準備入宮。

于是大可汗改變了主意,殺一個守将,不如殺一個皇帝。

「在宮中,如果那碗粥你不喝,或許就可以直接栽贓嫁禍給尚食宮的侍人,左右那個人都要去死。」阿嫣的聲音在地牢中響起,波瀾不驚地擡頭看向我,「也就不會有今天的相遇。」

「這麼多年,都未曾改變過你的決心。」

「那是我的故裡,那裡有我的父母與族人。」阿嫣的眼睛彎了彎,流光自眼底劃過,「我們之間終有一戰,隻是匈奴還需要一些成長的時間,我來到這裡,就是為了争取時間。」

我的聲音有些哽,卻依然想得到個答案,「那我呢?」

阿嫣的脊背繃緊,靜默了一會兒,終于開口,「對不起,小姐。」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阿嫣,至于她是哪位匈奴首領的公主,也不再需要答案。

沙州給予了我一切,可同樣是在這裡,我即将失去兩個最重要的人。

25.

醫者每天來看付庭彥的情況,他呼吸順暢,脈象平和,可遲遲不肯睜眼,我權當他這幾年太累,需要補一個漫長的睡眠。

等到醒來時,依然是那個溫柔又鐵血的君王。

也是我的君王。

幾日後,阿嫣在牢中咬舌自盡,我帶着東西前來收斂她的屍首,阿嫣側身倒在地上,發絲紛亂地掩住了臉,手臂枕在頭底下,唇間下颌都是血沫。她的表情安詳得像是陷入長眠,不知她可曾夢到了故鄉的青青牧草,和舊人的笑顔。

「你死了,還要我這個敵人收屍。」我蹲下身,打理着阿嫣的頭發,用從前一樣的語氣,對着她聊天,「你的族人可還記得你?若是不記得,我要讓你睡在哪兒呢,阿嫣?」

外面的人在等待,直到我整理完阿嫣的遺容才進來。

兩個侍者抖開白布,輕飄飄地落在阿嫣身上。

阿嫣的屍首被挪走,那塊地面空出來,我才留意到,在阿嫣手下的那塊地面,刨出了很幹淨的一塊。

我走近去看,那塊空地上,粗劣地寫着兩個字。

阿嫣。

這是她剛來我身邊時,我給她的名字。

也是她學會寫的第一個詞。

我擡頭看向天窗,眨了眨眼睛,淚水劃過眼角,沒入鬓間。

她的屍骨被我埋到了沙州城外的一座土丘上,那裡隻有她一座孤墳。

從這裡能夠看見寬廣無垠的天際線,阿嫣或許能夠眺望到她的家鄉。

我沒有給她刻碑,阿嫣真正的名字,至死都沒有告訴我。

而我給她的名字,被她用指尖刻在監牢的地面上,還給了我。

我在墓前放下一份出城前買的凍葡萄,招魂幡在她的墓前飄蕩,幡尾向着匈奴草原的方向,起伏飛揚。

為了阿嫣的後事,我在城内外跑了一天,強打起精神回到刺史府看顧付庭彥,一進院裡,就看見在院中徘徊的殷姚。

笨重的夾闆吊在她的脖子上,壓塌了她的肩膀,見到我來,她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最終還是保持了沉默。

可我卻不想沉默。

我走到她面前,這個時候,如果再與她用那套宮裡的虛勢,沒有必要。

但凡殷姚聰明一點,都會明白我的意圖。

「你得離開。」

殷姚似乎沒預料到我會這麼直接,神情失落又不甘,「為何我不可以,為何非得是你。」

她自己心裡也明白,這番話不過是求而不得的氣話。

「以後這樣的事情隻多不少,如今大軍已經開始攻打匈奴,日後甚至還會有披甲上陣,深入前線……你什麼都做不了。」我還是将她最不想聽的事情說了出來,「回去能活着,皇後與命相比,那麼重要麼?」

殷姚繃緊的情緒一寸一寸垮下去,漂亮的眉目垂下,緘默地伫立了一會兒,最終同意打道回京。

她是個聰明人,即便内心千萬不甘,也會權衡利弊,做出最正确的選擇。

見她漸漸走遠,我才回身朝屋内走去,卻有醫者從付庭彥的房間裡走出來。

我吓了一跳,說話間我竟一直都沒察覺屋内還有别人。

醫者走到我面前,跟我施禮問安,然後提着藥箱,一聲不吭地走了。

不對勁。

往日這醫者見到我都會與我說兩句付庭彥的病情,今日為何什麼都沒有講?

我的心弦倏地繃緊,寒意瞬間炸裂,我惶然推開房門,沖進屋中。

床上,付庭彥靠在枕頭上,聽見聲響,眼神飄過來,蒼白的嘴唇彎了些弧度。

「你就能披甲上陣,深入前線?」

付庭彥的聲音虛弱,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裂,我連呼吸都屏住,不敢置信地站在廳中。

我生怕這是幻覺。

直到他向我緩緩伸出手,凝固的時間才重新流動。

我腳步輕慢地走到他身邊,回握住那隻手。

「我能不能,你不是都領教過嗎?哪一次不是我救你?」

話一出口,我的聲音有些哽咽,這幾日過得像是幾十年一般長,我無時無刻不在期盼着眼前人能夠活下來。

說着說着我就哭了出來,哭了一會兒,又笑了起來。

付庭彥的眼底,溫柔得能沁出水來,他想要從我的手掌間抽出手,拭去我眼眶的淚水,卻被我死死攥住。

我不想再放手了。

26.

前方傳來軍報,杜将軍帶着五千兵馬在藏市原與匈奴展開血戰,寡不敵衆,雖拼死禦敵,還是被匈奴大軍圍困。

付庭彥未蘇醒時,城内軍務都是由我父親與其他将領共同操持,如今付庭彥剛醒就遇到如此緊急的軍務,衆人不知是否該回禀聖體虛弱的帝王,于是隻好聚在一起,熱鍋螞蟻般圍在付庭彥住所門口,一臉焦灼。

我在他的房間裡,替他穿上最後一件外衫,直到他對我說「讓他們進來」,才走出門去。

他重傷在身,連飲食穿衣都需要幫扶,卻還是掙紮着起身,會見衆守将。

我沒有勸他休息,這是他應該去做的事情,如果他休息,沒有人能夠替代他。

守将們魚貫而入,屋内的方桌上已經放好藏市原的輿圖與紙筆,付庭彥獨坐在桌後,額間隐隐滲出冷汗,衆人圍繞着是否營救杜将軍的軍隊産生分歧,從晨間一直商議到中午。

最終由付庭彥敲定,由我父親帶兵救援杜将軍的隊伍。

杜将軍的人馬雖然被圍困,但是好在位置在藏市原的咽喉,易守難攻,匈奴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活活将杜将軍的人馬困死,直到水米消耗殆盡。

救援拖得越久越不利。

而如果此時增援人馬一到,局勢就會逆轉,運氣好的話,還能夠拿下整個藏市原。

我父親領命而去,今日整頓,明日前去藏市原支援。

一屋子烏泱泱的人散去,敞開的大門外,凜冽的北風湧進室内。

我過去關上門,身後付庭彥的咳嗽聲重重響起,我不禁回身,付庭彥捂着嘴唇,低下頭,眉頭擰作一團。

經過衣架時我取下一件大氅,小心翼翼披在他的肩頭,以免壓到他的傷口,可他還是幾不可聞地悶哼了一聲。

「身體已經很差了,萬萬不能再受風。」

他終是止住了咳嗽,卻未擡頭,悶聲說了句「倒杯水給我」。

我依言起身為他到了杯水,遞給他時,他用絹布蹭了兩下捂嘴的手掌,揣進袖中,這才接過我遞過來的水,一飲而盡。

付庭彥有所緩解,這才輕聲問我,「殷姚什麼時候走?」

「也就這兩天。」我正收拾着桌上的零碎,手上微頓,「你要送她嗎?」

他的聲音中帶着調笑的意味,「吃醋了?」

「倒不是。」我耷拉着眼皮,直起身慢條斯理地卷起輿圖,「你是禍端,殷姚如果見到你,萬一又不願走了怎麼辦?」

「我看你倒是迫不及待讓她走。」

聽他說完,我回過味兒來,誠然我确實有一點點不願意,但這也不是我讓她離開的主要原因啊。

我挑了下眉梢,眼睛裡多了些意味深長,掃向付庭彥,「那成,我這就去告訴殷姚留下,屆時再送了命,别怪我沒提醒她。」

說着我拎着東西朝門口走去,快到門口,也未見付庭彥叫住我。

我實在忍不住,終于回過頭來,望了他一眼。

對方明亮的眼瞳中沾着幾分狡黠 ,「怎麼不走了?」

「你怎麼不留我?」

「你若真想去,我一句話留得住?」

「你不留我,怎知留不住我?」

付庭彥有些哭笑不得,清清嗓子對我說道:「蔣暮,咱們還是回來吧……」

我果斷地折了回去。

付庭彥有些無奈地看着我,我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臉,「有些時候,跟我說說軟話,比威脅有用得多,但凡你哄我幾句好聽的,我就聽了。」

我腰間一緊,付庭彥極其自然地攬過我的腰身,輕柔又認真地在我身前開口。

「那就一直呆在我身邊吧。」

「這句話應該我對你說。」我伸手扶了下貼在我肋間的額頭,心間泛起陣陣酸澀,「我花了好大力氣救你,你可千萬不能死啊……」

27.

父親走的時候我沒去送他。

而與我父親一同出發的,還有殷姚的隊伍。

我并不擅長告别,那天早上我站在城牆上,遙望着兩隻方向相反的長隊,在荒蕪的土地上如同兩道蜿蜒的線,最終消失在土地綿延的盡頭。

藏市原一戰足足打了半個月,付庭彥的房間裡守将與信使不斷出入,戰事慘烈,偶有前來的信使身上沾着泥血,臉上聚攏着化不開的膽戰心驚。

從那時起,付庭彥沒再讓我在他的身邊幫忙,倒是沙州的那位杏林聖手,來得格外勤快。

我擔心付庭彥的身體出什麼狀況,終于在一個午後,拽住了匆匆而來的醫者。

那醫者提着個大箱子,喘得像拉風箱,呼哧呼哧,嘴邊的長須都被呼吸掀起來。

「貴妃這是?」醫者沖得太快,被我拽得歪了一下,回過頭時有些懵然。

我問他是不是付庭彥出了什麼狀況,對方聞言朝我咧嘴笑起來,「貴妃多慮,隻是皇上因為最近一直操勞軍政,自己也擔心身體跟不上,于是特意讓我每日前來檢查一下脈象。」

我盯着醫者的胖臉,恭順祥和,一副做買賣的好面相,沒在他身上留意到說謊的痕迹,我才放開他的衣袖。

醫者卻沒有走,低頭打開箱子,在裡面掏了一會兒,拿出兩份紙包來,遞給了我,「這是我給陛下開的補藥,陛下說這東西交給您就成,早晚各一副,您看……」

他的手擱在半空中,我垂目打量了一眼那藥包,才伸手接過,醫者朝我施禮,轉身走進付庭彥的房間。

自那天後,付庭彥安排給我的事情漸漸多了起來,原來我還能在他的院門前溜一圈,如今我被付庭彥支使得滿城跑。

直到我父親大捷的訊息傳來,我還在廚房給付庭彥煎藥,付庭彥特意派人前來通知我。

歡喜抑制不住,從心間噴湧而出,我直接将手中的蒲扇塞到傳話之人的手上,不顧一切地朝外跑去。

寒風帶走了我的體溫,奔騰着灌進鼻腔,我的手腳迅速冰冷下來,接着便沒有了知覺。卻依舊無法阻擋我朝着付庭彥的方向,狂奔而來。

正是中午,這個時候沒有人來找付庭彥說事情,我壓抑着内心的澎湃,推開了付庭彥的屋門。

屋中人端坐在桌案前,似乎料到我會前來,臉上沒有一絲驚訝。

我趕緊關上門,朝着他走過去,我一路跑過來,冬風吹得我兩片嘴唇都有些不聽使喚。

我艱難張嘴,聲音有些虛,「赢了?」

「大捷,你爹虎狼之師,救下杜将軍,占了藏市原,從今往後,那裡便是我朝子民的草場。」

他的聲音舒心明朗,我能感受到他的喜悅,被他的情緒帶動,我拍了一下桌子,大叫一聲「漂亮」,喜不自勝地擁抱住了付庭彥,能聽見他有力的心跳,在耳邊回蕩。

付庭彥回手攬住了我,歎了一聲,我的頭頂上傳來他低沉的絮語,像是在說給我聽,又像是在說給他自己。

「天下與至愛,不能割讓一分一毫。」

那時我心中還在腹诽着,天下你最大,又有誰會與你争?

我算漏了一件,他唯獨争不過天命。

藏原市之戰,我爹威名震懾匈奴鐵騎,付庭彥與衆将商議,決定乘勝追擊,從嘉峪關又調遣一萬兵馬,誓要踏開通往西域的關口。

一場勝仗,足以鼓舞士氣,三路軍馬彙合,勢如破竹,拿下刺卑、未升、荒沖三地,并入我朝版圖,從今以後,我朝使節終于能夠安全前往西域與鄰邦交涉。

三月過後,爹帶兵回城,如果除去被刀背磕掉的闆牙不算,也算是囫囵個兒回來。

所有人又迎來了一個春天。

沙州城内桃樹衆多,春風驟起,吹卷滿樹落英,散落一城花雨。

我爹成了别人口中的英雄,迎着漫天花雨,呲着漏風的門牙,沖着前來相迎的百姓笑出一臉褶子。

城内,付庭彥早備好洗塵宴 ,我換上一身月白色的衣裙,與父親一同赴宴。

宴席選在一處閣樓,衆臣圍坐,美酒珍馐,胡姬伴舞,閣樓之中歌舞升平,仿佛要享盡人間歡愉。

對于付庭彥而言,這一天他等待得太辛苦,不是因為這場戰的全勝,而是因為這是在從先帝手裡接過這座江山,僅憑一己之力扳倒所有外戚與權臣之後,付庭彥完成的第一件事。

也是先帝想完成,卻未完成的事。

隔着搖曳的燭光,我望向那些交映在觥籌間模糊的笑臉,對付庭彥說,「你會成為一位明君的。」

身邊的人動了動,漆黑的眼底倒映着我的臉,「你就這麼肯定?」

我晃着手裡的杯,「嗯」了一聲。

「你是我的人,我自然知道。」

他失笑,将手伸到我跟前,拿去了我手中的酒杯,「你喝多了。」

「你舊傷剛好,不能喝。」

我正與付庭彥争奪酒杯,餘光瞥見一個大臣走了過來,說什麼我沒了解,唯獨敬酒二字我聽得真切。

接着我的注意力便從酒杯移到那人的臉上,眉眼冷下來,「喝什麼喝?那麼長的刀砍脖子上,你要是剛好,你會飲酒?再敢來……」

我後面的話還沒說完,身側的付庭彥猛然咳嗽出聲,我都來不及回過頭,隻覺一些溫熱的濡濕感噴濺到了我臉側與頸間。

怔愣間,我伸出手指摸了一把。

指腹間一片鮮紅。

身上的溫度一點點冷下去,等我找回了呼吸,才敢慢慢擡起頭,看向付庭彥。

他的口鼻處盡是鮮血,眼皮勉力撐着,仿佛随時都會倒下去。

我張了張口,終于能發出了聲音。

「付庭彥?」

他竭力擡起眼皮望了我一眼,接着人就沒了意識,倒進我的懷裡。

未完待續,,,

文章名稱:《獨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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