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受冷落但却最难演的《原野》
苍茫沉郁的原野上，远方的火车漆叉卡叉地经过，一个衣衫褴褛、戴着镣铐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走来，从这一刻起，原野上就要上演一出惊心动魄的故事了。
这是北京人艺在北京国际戏剧中心“曹禺剧场”新排演的《原野》，在此之前，曹禺早期三部话剧中的《雷雨》、《日出》已经先后上演。相较于《雷雨》、《日出》，这部发表于1937年《原野》可以说是曹禺早期三部剧中最受冷落的一部，但业内人都清楚，这样一部最受冷落的戏却也是曹禺笔下最难演的戏。
难演，正是因为文本的复杂。表面上看 ，《原野》通过复仇的叙事模式讲述了一个真实可信的悲剧故事。但在现实故事之外，《原野》却通过众多超越神秘的元素，探索幽暗的人性与荒谬的世界，又在复仇的悲剧故事之外，通过不断地追问内心和命运，揭示现代人的生存困境。
荒谬、没有意义的原野，被抛入、陷入命运漩涡的人，往大了说，“原野”就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疯子和瞎子是生理上的天生缺陷，焦大星爱而不得、并从来没有给自己的生活做过主，仇虎家破人亡背负着两世仇恨，而金子被裹挟在仇、焦两家人的恩怨中，最后竟成了那个要承受所有痛苦的人。存在就是罪恶，他人即是地狱，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原野》可以说一部彰显“存在主义”哲学的话剧。
《雷雨》、《日出》两部作品都有剧院的“老行尊”掌舵，但《原野》这样一个复杂深刻的文本，却从导演到演员都采用了青年阵容。导演和演员几乎都是80后，而扮演“金子”这一重要角色的演员张可盈甚至今年才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可想而知，这部作品对这一帮青年主创们提出了多大的挑战。
但这些青年主创们并没有畏惧挑战，而是充分发挥他们的才华，向观众呈现出了一版令人耳目一新的《原野》。天地倒悬的场景设计、东倒西歪的道具陈设、神秘夸张的鬼魂元素，新的时代背景下，导演闫锐有意地淡化了原剧本中的社会环境、阶级意识，而是聚焦于人的命运抉择，采用更多具有现代性意味的符号，去表征人性的沼泽、生存的困境。
二、最纯粹但却最复杂的“金子”
毫无疑问，故事是从仇虎身上的那条铁镣铐开始的，这个极富象征意义的铁镣铐几乎表征了这部作品的全部意义，人被抛入到这个世界，实际上就戴着镣铐，但人有选择的自由，人的选择决定了人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也就是结尾仇虎亲手砸掉自己手上镣铐的意味所在。
如果说仇虎身上的镣铐是看得见的，是真实存在的；那么金子身上的镣铐则是看不见的，无形的，命运用一副无形的镣铐把金子锁在了生活的悲剧之中。金子是一个爱得热烈恨得真切的女人，“野地里生野地里长”的她本来应该像野地里的野兽一样无拘无束，却生活在一个极度压抑的家庭里，嫁给一个自己并不爱的懦弱男人，忍受着瞎子婆婆无端的猜忌和侮辱。尽管她表面上泼辣和乖张，但实际上正像台词反复强调的那样，她只有在仇虎回来的十天才真正活过，可想而知在焦家她生活得多么压抑。
仇虎的回来给她带来了生活的希望，她曾经许过娃娃亲爱过的男人让她体验到了真正的生活，但也给她带来更大的痛苦，把她抛向了更茫然的未知。因为仇、焦两家的恩怨，她被裹挟进两个家庭、两个发小兄弟的命运中，不得不面对一个家庭的破碎，不得不面对与爱人的生离死别。而在经历了一系列暴风骤雨般的命运转折，风雨都随着仇虎的自杀平息下来之后，全剧最痛苦的人其实还是金子，她为了把仇虎的孩子生下来，甚至不能像仇虎一样选择自杀，只能忍受着所有的罪孽和痛快继续活下去。
可以说，金子是全剧中最明亮但却最沉郁的角色，是最纯粹但却最复杂的角色，是最热烈但却痛苦的角色。
三、最年轻但却最惊喜的演员张可盈
此次扮演金子的张可盈今年刚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尽管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人艺，但扮演金子这样一个在现实与幻想、爱与恨、生与死、罪与罚之间徘徊的角色，对她仍然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但惊喜的是，作为新人的张可盈在舞台上完全收放自如，她用本真的表演呈现金子的自由和痛苦，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力展现金子激烈的爱与恨。金子娇嗔时的妩媚、发狠时的泼辣、痛苦时的挣扎，乃至金子矛盾得近乎分裂的人格，在张可盈的演绎下，都自然地传达给了观众。
有几场戏让人印象极其深刻，一场是金子见到离开了八年又归来的仇虎，明明心里念着挂着爱着仇虎，却恶狠狠地骂仇虎，一点也不留情面；另一场是金子面对焦大星让自己留下甚至愿意三个人一起过的请求时，金子回答的全是焦大星想听的话，表现的却是自己坚定离开的决心；还有一场是最后金子与仇虎的诀别，她彻底卸下自己的保护色，展现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几个完全不同的表演场景，张可盈既没有拘泥于剧本的台词，也没有流于表面的人物情绪，而是准确地表现了人物的真实动机，在向观众传达人物内心真实感受的同时，也表现了人性的复杂与幽微。
面对金子这样一个复杂的角色，张可盈坦言自己在排演之前承受着很大的压力。作为一个新人，尽管之前有过相关舞台和影视剧表演的经历，但挑大梁且饰演一个如此丰富、复杂的人物，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况且“金子“这个角色曾由刘晓庆、徐帆等知名前辈诠释过，珠玉在前，对于张可盈而言更是无形的压力。而一些戏剧界的前辈也告诉张可盈演这样复杂的角色容易“毁”年轻演员，因为一旦没有演好，就很容易被业界或者观众定性为不会演戏。
但张可盈接到任务后，并没有退缩，而是选择勇敢地挑战自己。她充分发挥自己感性的性格特点，去认识金子这样一个炽热的生命；又反复地观看前辈老师的表演，从前辈艺术家的表演中汲取营养；通过自己给人物写小传的方式，去理解和融入角色；而在和导演及其他演员合作的过程中，她反复将自己对这部戏的理解与他们沟通，最后一场仇虎唱歌的戏，就是张可盈向闫锐导演提出的建议。
而真正宝贵的是，作为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作为新时代的女性，张可盈在扮演金子的过程中，有意或无意地给金子赋予了更多新时代的内容。张可盈扮演的金子，尽管仍然是一个被无形镣铐锁住的女人，但却因为张可盈自身蓬勃的生命力，为这个角色注入了更多砸掉命运锁链的勇气，彰显了这个角色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精神。最后的一场戏，金子和仇虎最终走出了黑森林，走出了人性的沼泽，却不得不再次分开时，火车漆叉卡叉地响着，金子一身红衣，站到原野的高台之上，尽管疲惫和不堪，但姿态昂扬，神情坚定，仍然有不屈的生命力，舞台定格在金子最后的姿态中，这无疑暗合了当下女性意识崛起的语境，也是张可盈这个版本金子的价值所在。
这一版《原野》的演出已经告一段落，七十多年前的剧本在当下的舞台上再度收获观众的好评，离不开年轻主创们的良苦用心。任何一部作品被创作出来之后，就不再独属于作者本人，而是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环境，经过新的诠释，和新语境下的观众们产生联系。我们期待有更多曹禺先生的经典作品在舞台上上演，并不断被有才华的主创们赋予新的时代内涵。
作者/卤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