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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守护你的“乡愁”?郑宇昌:大力培养“懂乡村的设计师”

作者:南方都市报

南都讯 城镇化的进程中,何以安放希冀振兴的乡村?城乡融合发展之后,城与乡还有边界吗?

自称“农民设计师”的中国城镇化促进会城市与城乡统筹发展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世界华人建筑师协会(WACA)城乡特色专委会秘书长郑宇昌,常年“游走”于城市建设与乡村营造之中,他告诉南都记者,“城市会反哺乡村,乡村也会反哺城市,人能够在两个载体中有效流动,才能真正实现城乡融合。”

“营造”是郑宇昌坚持美丽乡村建设的话语体系,讲究回归乡土本真,从群众实际生活需求出发。住建部曾发文强调,要防止乡村景观化、城市化、西洋化。在他看来,这归咎于城市高校所培养的设计师多为城市化所服务,缺少真正懂乡村的设计师。乡村振兴发展正潮涌,如何通过乡村建设来表达和守护你我的“乡愁”?2021年读懂中国国际会议(广州)期间,郑宇昌就相关话题接受了南都记者专访。

谁来守护你的“乡愁”?郑宇昌:大力培养“懂乡村的设计师”

郑宇昌就乡村振兴与乡村建设相关话题接受南方都市报记者专访。

人物档案:郑宇昌

中国城镇化促进会城市与城乡统筹发展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世界华人建筑师协会(WACA)城乡特色专委会秘书长、清华大学美丽乡村公益基金智库专家等。

研究领域为存量资产激活、增量资产激活、城市更新、乡村营造等。

城乡融合发展是相互反哺,但有界限

南都:您如何理解“城乡融合发展”?

郑宇昌:中国的城市和乡村是两个系统,用发展城市的逻辑和系统去发展乡村,很难进行融合,只会发展成小城市、小乡镇,造成千村一面,因此要先厘清城市与乡村的区别。

城市呈现“快”,需要打造产业功能区,实现“集聚集成集约”发展,而传统乡村呈现“慢”,以小农经济为主,没有“产业”之说。乡村要平民化、有温度,保留本真,才能满足城市人心中的乡愁,让他们愿意回归。村民也会向往城市,通过村集体平台将城市化要素连接给广大农民,让他们能够流向城市。城市(技术、科技、智慧)会反哺乡村,乡村(原真、生态、文化)也会反哺城市,这样才能真正实现城乡融合。

南都:城乡融合发展之后还有界限吗?如何区分城与乡?

郑宇昌:有的。城市植入乡村的应该是发展技术,而非发展手段。例如,在美丽乡村建设过程中,很多设计者会以城市园林手法在乡村做景观,比如整齐划一的行道树、园林苗圃。实际上,乡村没有“绿化带”一说,村民更希望种植果树等经济作物来满足生活。在乡间采用园林化的种植方式,这不是乡村生态。

南都:随着城镇化发展,未来的农村势必会越来越少?

郑宇昌:中国的乡村有很多类型,一部分是城区边缘的乡村,会慢慢与城市融合,在建设时会保留“乡村的味道”,植入现代化的生活方式;一部分是中心村,周边村民会慢慢向中心村聚集。还有一部分是地处偏远的乡村,又分成三类:一类是基础条件艰苦、缺乏特色的,会慢慢消亡;一类是具有历史文化价值,会保留和传承下去的;还有一类是具有特色产业的,通过发展“智慧农业”,能够与城市需求联动,也会发展下去。当然考虑中国不同区域的差异,通过顶层设计,不同类型的乡村会发挥不同功能,从而提高土地利用率。

南都:建设美丽乡村其实就是在激活乡村。

郑宇昌:在城镇化率非常高的时代,广大的乡村空间成了发展蓄水池。我们建设美丽乡村,村里有很多存量资产需要激活,例如闲置的民宅、厂房、邮政所、公社、老学校等,增量资产激活也是很重要,赋予文化内涵。让这些资产在村、镇、县中充分实现价值,推动乡村振兴。

美丽乡村建设重在“中医式调理”

南都:您曾担任诸多乡村建设项目的总设计师,其中邯郸市邯山区小堤村美丽乡村建设项目荣获了2016年度CCTV“中国十大最美乡村”第一名。经验是什么?

郑宇昌:小堤村早期由当地的设计院做过一轮标准化设计,但不尽如人意。我认为,乡村建设应该用“营造”的语言,而不是规划设计的语言,要把我们固有认知归零,重新审视当地的生活方式,深度挖掘当地的民俗文化,回归本原。

进村后,我们从共建的角度着手,由村里的党员干部带动村民进行改造,结合百姓生活习性,用示范带动的方式营造样板。一是基础设施、村庄风貌等硬件建设,用当地的材料和工匠手法去修缮,而非花岗岩、大理石等现代化材料堆砌;二是百姓思想统一,心灵的规划大于图纸的规划,通过号召村民共建,激活他们的“主人翁”意识,这是“软件”提升,也为乡村振兴增添内生动力;三是乡村业态构建,通过女红、农妇培训,电商培训,使广大百姓参与其中,除了部分原住民继续从事一产,那些职业农民可以在三产上结合宅基地打造民宿、村宿、乡宿,在二产上加入特色加工工坊,让村子发展不断裂变。

美丽乡村不只是表面美,更有内在美。我们通过9个月,用陪伴和培育的方式,就像中医,慢慢调理,让村子从外到内、从环境到人文产生整体变化。

南都:这样的乡村改造资金从何而来?

郑宇昌:一部分是政府财政出资做种子资金,一部分是通过带动村民共建,乡贤参与,先是招商引智,再招商引资,激活村集体资金。

南都:一个村子用9个月改造,全国乡村数以万计,乡村振兴行动又有时间规划,何来那么多财力和时间做到“慢工出细活”?

郑宇昌:这个问题非常重要。乡村振兴中能把各部委政策汇总,最核心的是县域,“财力有限,民力无限”。我们建设这个示范村,是希望通过政府撬动资金,带动村民、乡贤、企业共同参与,做出一个样板,相当于城市里的售楼中心,使各方都能看到希望,通过复制推广,不仅是建设理念与方法,还有资金运转模式,由点到面带动整个区域发展,大规划小切入,边修正边示范,让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们也希望培训和培育当地的乡村规划师、工匠和品牌,引导他们理解什么是乡村文化,找出乡村真善美的内涵,使他们成为乡村建设的中坚力量,从而带动身边更多村民参与村庄建设,督促村庄改造,达到共建共治共享。

要大力培养“懂乡村的设计师”

南都:最近,有一档综艺节目改造了甘肃农村一户民居,因上百万元的高昂花费、“红砖毛坯房”的呈现效果引起网友热议。其中有争议表示,建筑画风与周遭环境相去甚远。对此您怎么看待?

郑宇昌:我是一个农民设计师。在我看来,当下不少设计师倾向于追求个人艺术情怀,在设计上追求酷、现代、时尚、潮流的效果,这些都没错。但一个真正懂乡村的设计师,首先要知道百姓的生活习性和经济实力,根据他们的诉求来修建、改造房屋。

单纯的民居改造,更多从自住的角度完善内在生活功能;若希望在自住的基础上部分用于经营,则要从建设资金、建筑外观、地域风貌上进行系统思考;若房屋交由村集体或企业运营,就要从经营属性去思考。总之,立足实际、回归本真,既是对老百姓生活的尊重,也是对乡村的尊重。

南都:懂乡村建设的设计师多吗?不少人看来,很多城市都是设计师坐在办公室设计出来的,乡村设计师是否存在断层?

郑宇昌:(笑)这个问题非常犀利。这就要回归到教育上来。现在从城市高校培养出来的园林、景观、建筑、规划等设计师,几乎都是为城市化服务的,有一整套逻辑。实际上在古代,包括宋氏营造技艺流行时期,没有注册建筑师、注册规划师,更多的是乡贤回归来建设。在力推乡村振兴的当下,非常缺乏真正懂乡村的设计师。如果都是高度城市化的规划师、设计师进入乡村,用城市手法去建设乡村就等同于一种毁灭性的破坏。

南都:如何补齐这块短板?

郑宇昌:我认为,一是从基础教育端,要建立乡村振兴学校,从教师、教材等整体系统要重新架构。因为在乡村振兴过程中,真正深耕乡村的人才非常少,大量人才从高中以上基本都是城市化人才;二是通过政府引导、村集体主导、农民参与、乡贤和企业协作,共同打造系统化乡建的示范样板(硬软件、运营、金融等),影响和培养一批真正懂乡村建设的系列人才。

“村民是主人,我们只是协作者”

南都:美丽乡村建设是否也要把乡村的各个发展功能区规划好,才能更好地振兴?

郑宇昌:这就是城市化布局思维。你发现没,乡村发展是动态的,从一个地方逐渐“长”出来。还是要结合百姓几千年流传的生活习性,他们想要什么,怎么置业、怎么传承,并非“我要帮你干什么”。

南都:依您的经验,什么决定村民参与度?政府、资本?

郑宇昌:人的精神力量才是乡村振兴的核心。老百姓要获益,要得实惠,看得到发展希望,这是真正推动他们共同参与的核心,需要不断地修正。首先要让村民回归到“主人”的角色,让他们发挥主观能动性。政府、企业、专家都是乡村的协作者,不是主宰者、主导者。

南都:村民能想得那么周全吗?

郑宇昌:这就需要我们配合村集体去思考、规划。我们有一个郝堂村项目,就是根据村支书反馈的“梦想”完成的。一开始村里觉得没地方养老,我们就建设养老中心,后来村里说没出过科级干部,我们就建了一所小学。诸如此类,结合地方诉求去发展,所做之事才有意义。

建议成立“村投公司”深入对接市场

南都:您的期望是什么?

郑宇昌:目前的乡村振兴还普遍存在碎片化的操作方式,应该走向系统化,从土地、环境到生活、民风都要振兴。我希望不是企业到村里流转了大量土地,村民给企业打工,而是城市人给乡村打工,村集体是“国企”、每个百姓的房子就是一间“公司”。

例如现在火热的民宿,更多是企业租了村民的房屋在运营。除了民宿还可以有村宿,村民自行经营,来人时拿出一两间房招待,没人时自己也住得很舒服。未来还会有乡宿,通过企业运营、村集体管理、村民参股的方式,使村居产生多重复合价值,壮大村集体。未来乡村会有更多的尝试,产生不同的观念和发展力量。

我们在做的这些事,叫“新村民计划”。留住原住民,保持淳朴民风,新村民进村后才会感受到有温度。

南都:“新村民”要留下来的话,民宿也不是办法。

郑宇昌:现在很多城市的退休老人向往到乡村养老,但在乡村没房子。我们提出宅基地所有权、经营权、使用权“三权分立”,如果能够通过农宅置业或乡村“绿卡”的方式实现“一宅两门”,一扇门里是原住民,一扇门里是新村民,原住民与新村民相互照顾、融合,产生城乡联动,这也是未来城市人向往的生活。未来会有多种模式让乡村宅基地充分发挥价值。

我们还思考,如何推动村集体成立“村投公司”,因为村里成立了很多合作社,但不具备对接市场的能力。通过成立村投公司,将村民的房屋合作社、旅游合作社、金融合作社等各类型合作社对接市场,对接城投,就能把村庄激活,实现“新村民计划”。

南都:您有没有来广东的乡村做过调研?

郑宇昌:说实话还比较少,目前只去过几个村子。在我看来,广东经济非常发达,城市化程度高,深圳、珠海走出了特区的发展样板。广东又是一个务实的地方,能否也做出乡村振兴“特区模式”,与经济发展相匹配?广东原来的乡镇更多是适应工业化时代的产物,讲究经济发达,缺少内在文化联动,如今要注重从当地居民生活习性出发,从生态环境着手,从文化高度去思考,基于农耕文明下的农工商关系建设,不断修正城市与乡村的关系,打通过去与现代的连接,广东在这一方面大有希望。

采写:南都记者 莫郅骅

摄影:南都记者 陈赟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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