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姐在与爹赌气。
人间四月,河流堪堪泛青,院中古树抽芽,新叶落进乌黑的鬓间。
那日和风熏的醉人,余霞将尽时,我才出声。
我要进宫。
候在爹娘身侧的姐姐忽然抬头,秀丽的双眸晦暗不明。
不谙世事的幼弟被娘抱在怀里,疑惑地问道,“爹爹不是说送大姐姐去吗?”
“别瞎说,”娘温柔的按了按幼弟的头,柔声道“是二姐姐。”
幼弟看过来,在那如同黑曜石的清澈瞳孔之中,我竟看出了一丝不舍。
他鲜少与我走动。
幼弟身子骨弱,从小就被娘当成珍宝呵护起来,养成了纯良的性子。
因为纯良,或许才会在听闻有人离开,而产生不舍。
——
我爹是太傅,娘是将军的次女。凭借还算显赫的家世,礼部在册子添上柳类卿,跟随众多贵女步入殿前。
钟声响,宫门闭。
每唤一道名字,便有人移步出去,带起一阵香风。
这香各有不同,有人似珠玉,有人似清莲。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绣鞋,脚下是软若锦被的织毯,踩在上方如同踩在云端。
毯上绣着花团锦簇,顺着最大的一朵牡丹纹理向上,蔓延出人群,止在一双精致的凤屐上。
目光向上,暗金凤袍,孔雀翎羽。
不经意间,竟窥见了皇后的脸。
她生的温婉端庄,眉清目秀。发髻中只别了一只凤钗,却难掩周身优雅儒贵。
倒是皇后身侧的李贵妃,芙蓉面秋波眼,打扮隆重,正慵懒的半倚在椅子上斜睨着殿中的人。
世人皆道姐姐是京中第一美人,我瞧了皇后许久,才惊觉皇后的容貌远高于姐姐。她端坐大方,霞姿月韵,周身化开淡雅,盖去了李贵妃的人间春色。
每当一名秀女上前,如水般的眼眸细细打量,或温言细语的问些话,一只纤手轻捻衣上的领花。
我混在秀女堆里,下意识的悄悄用手学她分花的动作。哪知半分贵气没学着,倒引起了李贵妃的注意。
“哪家秀女不知礼数,竟然敢在殿前效仿起皇后?”
话音刚落,众多人寻着她的眼光探寻,那眼光如同利刃般刺过来。
我当即颤颤的跪下,低头看见周围的绣鞋避妖邪般纷纷撤离,像洪水猛兽被隔离开。
秀女中一人突然出声,“那是大将军的外孙女,太傅之女,柳类卿。”
京中贵人无人不知,李贵妃出身将门,母族与外祖父水火不容。
果真,李贵妃闻言眯了眯细长的双眼,轻视的上下打量一番,明明绣衣加身,我却感觉自己衣不蔽体的暴露在人群中。
李贵妃莞尔一笑,“原来也是大将军的外孙女,你长姐在京城颇为盛名,本宫倒还没听过柳类卿,当真是人如其名,应了一个“类”字。”
指甲深深嵌入手心,我平生最恨别人拿我同姐姐比,也最恨自己什么都比不过,只能做个影子。
她叫柳卿卿,我叫柳类卿。
知道爹娘只是希冀我能同姐姐一样优秀,光彩夺目,但相似只能是相似,终究成不了她人,只能落得个画虎类犬。
喉间漫起一股腥甜,却又被生生咽下。
刚想开口,就听上面皇后柔柔但不容忽视的声音传来,“早前,柳类卿在柳夫人病时吃斋诵佛半年,一片孝心在京中传为一段佳话,本宫还记得。”
“类卿莫怕,上前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她温柔的招手,在柔和的语气中我缓缓起身,移步至殿中央。
皇后细细端详了半刻,盈盈秋瞳让我想起了黎明破晓前,天空似烟波似雾的泛白。
我怕黑,常常熬过慢慢长夜,等待晨光透过菱花窗打碎在床榻之上。
“嗯,模样生的俊俏,虽不如你长姐明艳动人,但出落的别有一番清丽。”
皇后折下桌上花开正盛的水仙,由宫人递至我手中,霎时间花香扑鼻,清秀典雅。
原本被赠花,我以为自己落选定了,哪知皇后还是将我留了下来,封了个才人。
才人说大不大,上还有美人,嫔,妃,贵妃,皇后。说笑却又不小,分位还压着常在,选侍,采女。
总之刚入宫,已经完全足够了。
临行前,娘似补偿般准备了许多的财宝和奴仆,我只带了常侍奉的平安和喜乐。
她依旧雍容华贵,立在门口望着我远去,直到上了宫轿,她也未曾开口唤我一声名字,或者是一句贴己的话。
最后的一丝期待,在沉默中随风而散,车帘落下,我与她的母女情分算是到此为止。
引路的嬷嬷忍不住嘱咐,宫中多险恶,万事明哲保身。
我点头应是,正是因为它险恶,我才要来。
我被住在长秋殿,入门是向阳的高台,檐角悬挂铜铃,暮起时随风作响。
算是孽缘,同住一殿的是孙才人孙菲青,她住东殿,我住西殿。
那日她点破我的身份,当知道我被留下来时,还颇为失望的叹气。
我与她并不相识,但知道她与长姐的恩怨。
她嫉妒长姐,殃及到了别人。
入宫不久,宫中的形势大家大抵明白。
皇上正值壮年,后宫却只有皇后诞下的太子和李贵妃所出的二皇子。
皇后母族是当朝丞相,算是与我爹交近。
李贵妃的母族是骠骑大将军,因为深受荣宠,母族水涨船高,被抬了后得意忘形,接连排挤朝堂之上其他官员。
外祖父瞧不起他们没有赫赫战绩却官禄加身,因此两边水火不容。
但李氏已经发展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我时常听见爹长吁短叹,忧愁朝廷稳固。
我猜皇上大抵有些后悔,给了李氏过多的权势。
谷雨过后,南风渐暖,时有夜雨。
帘外总挂有新的雨珠,似水晶点缀在黛瓦中。
我在长秋殿溜达了一圈,见东殿的宫人忙的热火朝天。平安提醒道,孙才人的家人前些日子带了好多东西进宫。
站在高台之上看了许久,临高的风吹得更为清冷,能够穿破厚厚的华服。
这些日子新进宫的嫔妃频频向贵人送礼,连忙站队,以期先得皇上恩露。
进宫一月,新晋嫔妃皇上临幸了大半,平安喜乐见我不着急,以为我留了后手。
回殿后开始准备礼品,喜乐以为我想通了,要去给李贵妃送礼,看了许久,道,刚才见孙才人备了足足一桌子礼品,这才三个,是不是太少了?
我看着桌上两大一小两个礼品,缓缓笑道,不少。
霞光弥散时出门,平安提着宫灯走在前头,却不想刚出长秋殿不远,在拐角险些与人相撞。
是孙才人。
她见我,张口又欲讽刺,我与她交恶已经被拿上台面。面对她的恶语,不甚在意,也不想在此纠缠过多,直接走了。
走远了,平安才惊觉,礼物怎么少了一个。
我走的是皇后长乐殿的方向,平安以为走错了,因为正的盛宠的是李贵妃,侍寝的新人也多为李贵妃的人。
我请宫卫通报,道,长秋殿柳才人前来向皇后请安。不多时,有姑姑匆匆引我进去。
长乐殿位于后宫百殿中央,宏大壮丽,却比我想象中简朴许多。
皇后正抱着年幼的太子在案前习读书籍,我自觉自己打扰了别人的温馨,乖乖候在外殿。
殿中布局典雅精致,唯一突兀,是主座椅背攀附着一只巨大的镂金凤凰,那是一种象征,地位的象征。
那只凤凰栩栩如生,像是被封印在此处,仍旧铺展着羽翼。
但它面临的不是浴火重生,而是永生的禁锢。
我看的入神,耳边响起皇后柔柔的声音,“快快入坐,柳才人找本宫有何事?”
有宫人上前斟茶,琥珀的液体聚在玉杯中,倒映出沉思的眉眼,我才发觉自己失态,一一将礼品奉上。
贵重不如投巧,皇后久坐常有腰伤,我笑道,“这是臣妾亲手缝制的腰带,还望皇后莫要嫌弃。”
腰带泛着些许清香,里面添药材,能缓解酸痛。
皇后细细观赏,“绣工精致,难得柳才人手巧。”
长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绣活。如今听到皇后出口夸赞,内心的喜悦压抑不住。
对比李贵妃的长喜殿,长乐殿算的上有些冷清,静到可闻风过回廊,拍打卷帘的声响。
下一件,“这是徽州特产的紫毫笔,太子尚在习字,臣妾想应当用得上。”
听到太子,皇后的眉眼如水波化开了几分柔情,看我的眼中带了几分真意,“你有心了。”
内殿正在习字的太子听到提起自己,好奇的探头,恰好对上我的眼睛,又缩了回去,乖乖习字。
我笑的眉眼弯弯,但还是得回皇后的话,“丞相对家父多有抚照。入宫前,娘嘱咐我要多来拜访皇后娘娘。”
话虽然是胡诌的,但里面的道理却明白。李氏一族气焰太过嚣张,柳家和外祖父一直都拥护太子,我自然要多与皇后亲近。
皇后是个聪明人,立马听懂了其中的意思,又赏赐了一些东西,临走前让我多来走动,她在长乐宫有些清乏。
她的杏眼泛着真诚,像是真的有些孤寂。
我心中一抽,连忙点头称是,这种感觉常伴我多年。
倒是太子,又好奇的探头,想要看清我是什么模样。我冲他一笑,他虎头虎脑的也回我一笑,白嫩的脸庞带着几分秀气。
出了选秀殿上一事,众人都知道李贵妃不待见我,纷纷想与我化开距离。孙才人与我同住一殿,更是要求东殿宫娥不准理睬西殿。
我便经常去拜访皇后,一来二去,感情渐渐深厚,宫中妃嫔自然而然的把我化为皇后的人。
一日我正在长乐宫喝着茶,突然听见皇后问,“妹妹是否还未曾侍寝?”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见我摇头,皇后语气中带了几分担忧,“宫中未曾侍寝的嫔妃如今只剩几人,大多身体抱恙。可你身子安康,却始终不得召见,兴许是人动了手脚。”
皇后起初对我兴许只是拉拢之意,可后来生了几分真情,把我当做亲妹妹看待,处处维护照料。
我也喜欢这长乐宫,安静自在。
至于这动手脚的人是谁,必定在后宫有滔天的权力,还与我结怨。
回长秋殿不久,听见东殿响动。
过了一会,一个姑姑过来西殿,提醒道,“才人勿要受到惊扰,孙才人意图陷害贵妃,已被贵妃查清。还望柳才人多加注意。”
我站在高台上,看着孙才人被两个虎背熊腰的宫女拖走,一遍挣扎一遍不甘心的叫嚷,“我是被冤枉的,一定有些陷害我!是郑美人,一定是郑美人!她嫉妒贵妃对我提携……”
话还没说完一块脏帕子已经堵进她的嘴中,扭动的身形消失在重重的宫墙之中。
“她会被带去哪?”喜乐见此有些不忍。
我摇摇头,“不知道。”
孙才人走后,长秋殿冷清了许多,也自在了许多。
隔日在给太子绣抹额,平安神神秘秘的回来,问道,“才人想不想知道昨日发生何事?”
我放下手中的绣活,凝视她,平安继续道,“听说李贵妃用了孙才人送去的胭脂,面生红斑。如今闭门不能见人,将一腔怒气全撒在孙才人身上。”
喜乐正在理线,惊讶道,“难不成孙才人不知道,李贵妃对珍珠粉过敏?我还当宫中之人都知道,会避着些。”
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平安突然想起那盒不知去向的礼物,眼睛闪了闪,终究是什么也没问。
外面阳光明媚,让喜乐给我寻一个风筝。
喜乐做事效率快,很快拿来一个燕状风筝,崭新无比。
我手中握着细长的白线,一手拿着风筝,趁风起时。小跑一阵,风筝很快脱手扶摇而上。
喜乐开心的蹦起来,拍手道,“起来了,起来了。”平安嫌她性子太欢脱,提醒了她一把,“这是皇宫,不是咱们的院落,不可大呼小叫。”
看着平安颇为老成的样子,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是我把她们带进封闭森严的皇宫,稍有不慎,就可能跌进万丈深渊。
所以我必须要强大起来,才能不再做影子,不再被忽视,能够保护欢喜的人。
日落西山,余霞洒在宫柳上,青翠中泛着金辉,延卷了叶边的枯黄。
夜风慢慢袭来,风筝被吹得有些狂躁起来,左摇右摆。
知道有些东西终究留不住,我一用力扯掉了手中的线。
风筝在喜乐的惊呼中飘扬下坠,落在了长秋殿外。
“不用捡了,我们回去吧。”
拍拍手,回到殿中,继续拾起方才的绣活。
我与皇后走的近,与太子也渐渐熟悉亲密。上次给皇后绣了一双鞋,他看了不依,缠着我讨要一件绣品。
衣服鞋子之类,皇后早早就亲手备好,我就给他绣个抹额,算是打发过了。
过了半响,殿外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
“贵人可是丢了风筝?”
平安去开门,听见她回应了,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个燕形风筝。
我心中突突的跳,佯装镇静的继续穿针引线。不多时那道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足以惊天动地。
皇上来了!
话落窗外有人影移动,脚步声显得杂乱。我立马跪在地,平安喜乐跟着跪下。
低眸间,看到一双黑色鎏纹鞋,玄色的衣摆,一切都在昭示,皇上真切的来了。
明明是我引诱他过来的,但真的来了,内心却止不住的害怕。
一只宽大的手掌伸至面前,我愣愣的把手搭进去,一股温热透过肌肤,化作一阵电流直击心腔。
看清了他的眉眼,修长的黑眉像饱墨的笔,画下深邃漆幽的双眼。
“你不怕朕?”
他的声音低沉,如同情人间的呢喃。
我天真的笑笑,抬手扶上他的眉眼,抚平了紧促,笑道,“这眉眼真好看,像极了星河。若是没有忧愁,只泛着喜悦,那便更好看了。”
话落,殿内寂静的可怖。
正当我以为自己猜测错误的时候,皇上低低发笑,忽然一把将我拦腰抱起,丢入罗帐内。
层层纱幔随风飘扬。
宫人有眼力的带上门,悄悄褪下。
那一夜乌云遮月,羞的星辰随之掩光。意乱情迷之中,我记得冰凉的嘴唇,有利的臂膀,却忘记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了。
等睁眼时,天空已经放亮。
床榻边已经空了,若不是褶皱的被单彰显着事实,还以为昨晚只是一个春梦。
我让平安给我打桶热水,将自己完完整整的泡在水里,拼命的搓着每一寸肌肤。
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不喜欢。
明明不喜欢皇上,却要努力扮演一个爱慕他的女子,一个痴情而又天真的女子,着实令人生厌。
想必昨晚皇上留宿长秋殿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穿好衣服后,直奔长乐宫。
皇后正在修剪花草,太子捧书晨读,见我来了高兴的扑上来,欢喜道,“柳娘娘。”
我腿一软险些跌倒,所幸身后喜乐及时扶住。
太子察觉到不同寻常,到底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出口问道,“柳娘娘身子不适吗?”
我暗地里祈祷皇后还未知道,等自己开口解释。
她不喜欢满腹心计的人,她一直以为我是单纯的惹人怜爱,尚且处在豆蔻年华的柳类卿。
昨日风筝一事,是我算准了皇上回来,也算了皇上此后也会常来。
李氏气焰正盛,但月满则亏,他开始有些许忌惮李贵妃。我的任务只是提醒他,有大将军的外孙女,太傅的嫡次女这么一号人。
一点闲言碎语,在后宫最是留不住。
但她看着我发呆,如烟似雾的柳眉微蹙,若有所思,转而开口道,“启儿听话,莫要鲁莽。”
启儿吐了吐舌头,乖乖的跑回皇后身边。
我艰难的挪步上前,以为皇后会生气,她只是轻轻地叹口气,“你呀,操之过急了。”
是啊,是有些操之过急了。因为朝堂之上云谲波诡,丞相又被斥责,李贵妃几个兄长封官进爵,接连拉拢官员。
皇后没少为此犯愁,却因为后宫不得干政而爱莫能助。
失魂落魄的回到殿中,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失去了,转而安慰自己,现在争取的东西更为重要。
此后,我开始在后宫崭露头角。
皇上经常来长秋殿,并不是每次都留宿,有时仅是坐坐,批批公文,我就坐在一旁绣东西,安安静静,并不打扰他。
有时他喜欢教我写字,把我抱在怀里,手把手的握笔在宣纸上游走,落下“天下”两个大字。
我的份位接连晋升,从才人到美人,最后直接晋为妃,赐字玥。
上一个受此殊荣的,还是李贵妃。
跟着份位一起涨的,还有吃穿用度及宫仆的态度,她们知道我现在是宠妃,巴结的人也多了起来。
我照常去长乐殿请安,太子个头长了不少,新衣裳没过几天又见短。
皇后教我侍弄花草,我一板一眼的学着,生怕弄坏了这些名贵的花草,倒显得拘手拘脚。
“不用紧张,手这样剪。”
皇后的柔荑轻抚上我的手掌,移到一朵开的正艳的牡丹上,“咔嚓”一声,枯枝随声而落。
这时我才体会到了书上所言的,肤若凝脂,柔弱无骨。
心里砰砰的跳,我佯装淡定,逼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到眼前的花上。
肌肤的触感让我的意识全面瓦解,禁不住沉沦在这一刻的美好。
太子蹦蹦跳跳的跑过来,新换了身淡紫的衣裳,恰好合身,衣裳是皇后做的,领边的花纹是我缝制的。
“刚好合身,”皇后柔柔一笑,迎上前,“来,让你柳娘娘看看。”
太子有些羞怯的上前小挪几步,闪亮的眼睛满怀期待。
我装模作样的看了看,在小脸快要垮下来之前连忙夸道,“很好看。”
想起上次在长秋宫,我给太子缝制衣领的时候,状若无意的提了一句,太子已经年满五岁,写字像模像样。
皇上答应会安排好的老师。
既然是太子,那必定要最好的,我暗自猜测人选,后来发现自己思虑过多,太子乃是一国储君,怎么会被轻视?
皇后送了几盆花,我把它们放在窗台上。
每次梳妆时都能看见花叶招展,心情也随着愉悦。
一日正在侍弄花草,缝制冬装的宫娥前来询问,“玥妃娘娘,衣裳该绣什么花样?”
“水仙。”
如今我修剪花草已经越发得心应手,手起刀落总能除掉那些混迹其中,已经坏掉,烂透了的花叶。
冬天悄悄降临,一遭起来树枝结了霜,路打滑了不好走,绣房又送来一双绒鞋。
我把绒鞋拿起来仔细观看,探手进去才发现里面柔软异常,穿上肯定十分保暖舒服。
一道巨大的黑影笼罩下来,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被人强硬的抱在怀里。
鼻尖窜入熟悉的龙涎香,我便知道是谁了。
“知道是谁,所以不挣扎了?嗯?”
尾音千回百转,包含真挚的感情,我竟不知道,皇上何时竟对我动了几分真情?
“臣妾只是在看这双鞋,面料质地极好,绣房真是有心了。”
皇上不由分说的把我抱在怀里,坐在软垫上,下巴在颈肩磨蹭,“宫中何曾有这么好的狐裘,这是朕上次狩猎打的雪狐,就只缝制了这么一双鞋。”
我心中一惊,不说话,双手攀岩上他的大腿轻敲,柔柔的按摩。
他继续道,“上次你说入了冬时常脚冷,冻得无法入睡,这双鞋可以舒缓些寒冷。”
他板正我的头,炙热的双眼与我四目相对,“你可喜欢?”
我慌乱无比,内心只想逃避。
我不喜欢皇上,从来都是,可是如今他这么真心待我,只觉得心中负罪感加重。
若是早遇见,该多好。
一个吻咽下了所有的叹息,惋惜。
暖炉氤氲起芬香,殿内春光融融。
除夕将近,宫中预备举办春宴。
皇后忙的昏天黑地,我时常帮些小忙,更多时候则是照料着太子。
太子在外多为沉闷不语,和他爹有几分像,只有在皇后面前才恢复小孩子的心性。
我牵着他经过御花园时,只听“哎呀”一声,太子抱头蹲地。
突如其来的事情来不及反应,我立马蹲下去查探太子的伤势,“太子乖,让柳娘娘看看怎么了。”
白胖的小手移开,如玉的额头已经红彤彤一片,中间隐隐渗血,我心疼不已,刚想带他去敷药,就听见一道顽皮的童声。
“哈哈哈,打中了,打中了!”
一个淡绿色的小身影从假山中闪出来,拍着手走过来,后面还跟着一群奴仆。
我怒视着这名小小的罪魁祸首,他却趾高气昂的看着我,“你是谁,看到本皇子还不下跪?”
进宫后我一直呆在长秋殿,要么去长乐殿走动,他不认识我是正常,但我却知道他,能自称皇子的,只有李贵妃所出的二皇子。
我强忍着一腔怒气,“我是你的长辈,你该唤我一声玥妃娘娘。而你刚才所袭击之人,是你的兄长!”
尾音提高,带了几分恐吓,显然有些见效。
他吓得呆愣了几秒,突然嚎啕大哭,撒泼式的捡起地上的碎石朝我们丢过来。
匆忙之中我只想着护住太子,抱起太子就匆匆赶回最近的长秋殿。
现在处理太子的伤势要紧,不是计较的时间,若是留下疤痕,不仅皇后会伤心,还会影响太子的未来。
太医仔细包扎过后,又一番嘱托。内殿太子坐在床榻之上,头上绕着一圈白纱,眼睛红红的,却始终没有哭。
我叹口气,坐到旁边,问道,“还疼吗?”太子摇摇头,过了一会,轻扯我的衣角,怯怯道,“柳娘娘能不能不要告诉母后,只说我摔了。我不想母后担心……”
这孩子懂事的让人心疼,突然想起太子以前总受伤,只当他顽劣,现下全部都明白了。
我点了头,应道,“好。”
晚间皇上来了,手刚握住我的手腕,我就疼的出声。他急忙掀开袖子一看,白嫩的肌肤果真处处泛红。
“这是怎么回事?”语气中带了几分愠怒。我微微颤颤的将袖子放回去,摇头道,“没事。”
一旁喜乐欲言又止,终究是忍不住开口,“今日娘娘带太子路过御花园时,二皇子突然拿石子砸太子,而后更是连带娘娘一起砸。皇上若是不信,可以问问今日当值的……”
“喜乐,”我轻喝,喜乐吓得不敢说下去。
皇上颇为心疼的取药上药,宫灯下他的眉眼极尽认真。
每利用他一次,我的负罪感就加重,若是可以,今世的点点恩情,我都想积到来世慢慢偿还。
过几日,就听说二皇子顽劣,被皇上勒令闭门思过三月,命李贵妃好好教导。
我去长乐宫看太子的伤势,他又开始活蹦乱跳了,我就和他对棋,虽然我棋艺不精,但对付一个五岁的小孩绰绰有余。
皇后在一旁修饰花草,时而含笑的望过来。
过了一会,一个宫女匆匆的跑进来,附在皇后耳边低语,见皇后双眉紧蹙,心中猜到发生了不好的事。
等宫女走后,我试探的询问,皇后轻叹一口气,道,“二皇子贪玩,禁足期间执意要去玩马,哪知从马上摔了下来。”
因果报应几个字在我心头盘旋,一股不安开始弥散,我对上皇后柔柔的眼睛,里面春风依旧。
她也在看着我。
但愿是我想多了。
回殿的路上,我问平安,“你说,姐姐有一天会抛弃我吗?”
她知道我口中的姐姐指的是皇后娘娘,而非柳卿卿。
“世事无常。”平安抖掉伞上积的厚雪,由衷道,“娘娘还是要多为自己打算,先怀上皇子是紧。”
平安的话一直盘旋在我心头,皇上今夜宿在其他宫。入了夜,宫灯昏暗。
我手徘徊在小腹上,却知道那永远都不会有小生命。因为我一直在喝避子汤。
假如,是个公主呢?
盛大的春宴终究是来了,百官朝拜,皇上偕同皇后齐齐入殿,金黄的裙摆拖延着锦绣山河。
皇上坐在主座,皇后和李贵妃分坐两侧,我因为玥妃的份位,坐在皇后的右下侧,距离稍远。
这还是选秀之后,我第二次见到李贵妃。哪怕我不常走动,却也没少尝她使的绊子。
此时她如同霜打的茄子,没了最初的光彩,眼中带着几分疲惫。
倒是另一侧的皇后,笑容满面,比最初更加的出尘优雅。皇后此时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眼神时而落在身侧的男子上,包含柔情。
这时的娘娘,最为明艳动人,让人情不自禁想永远呵护住这寸笑容。
皇上席间没少忘这边丢来目光,用眼神示意我少喝酒,当心伤身。我乖乖的吃些糕点,瓜果,羡慕的看着别人开怀畅饮好不惬意。
过了一会,宫人递上来一壶酒。“这是果酒,不会醉人,暖身。皇后娘娘嘱咐,要让玥妃娘娘开开心心的过新年。”
我感动的看向皇后,她像是感应到了,高台之上回我一笑,刹那间芳华失色。
太子坐在我对面,金黄的一个小人,颇为喜悦的尝着面前的酒,小抿一口又被辛辣的吐出来,等再想尝时,面前的酒已经被皇后让人撤走了。
我不禁哑然失笑。
人和,景美,一片喜气洋洋,歌舞升平。我醉在这场新春中,看着嘈杂纷扰,点点笑意随之绽放在心间。
果酒入喉,异常醇美。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我被这温暖热闹的气氛熏得陶醉,双眼渐渐迷离。
除夕的钟声响过,瞬间烟花在空中炸开,亮如白昼,在众人齐贺的祝福中,我心底许下了新年愿望。
第一杯,愿皇后凤体安康。
第二杯,愿皇后万事如意。
第三杯,愿皇后永宁长乐。
大抵,我是真的醉了。
——二更处——————————————
靡靡之音,舞女身上的纱幔似云卷云舒,为首的舞姬极为貌美。
绿树挂满琉璃彩灯,映着荧荧星火。
我看舞蹈看的入神,时而瞥见皇后言笑晏晏的同皇帝侧耳交谈。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
嘴角情不自禁牵起一抹笑,这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好的一个新年。
除了那道一直探究过来的视线。
凭着第六感,我循着视线找过去。穿过锦衣华服,觥筹交错,嬉笑怒骂,看到坐在后侧女眷的柳卿卿。
她只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裙,冰肌玉骨,仙姿佚貌,犹如映林月辉,生生将周围一干女眷比了下去。
她看着我,四目相对,竟是她先躲开了。
世人只知柳卿卿,不闻柳类卿。
如今我坐在高台之上,瓜果美酒,锦衣加身,接受众方恭敬祝贺。
一股积攒已久的沉怨霎时间烟消云散。
我浅浅一笑,举起面前的金樽,朝着那个方向晃了晃,一饮而尽。
柳卿卿和柳类卿,本该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一朵吸收了过多的养分,另一朵只能枯萎。
曲终人散,我知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长秋殿,只觉得今日真开心。开心的忍不住想珍藏在心底,日后时时翻出来回忆。
温热的帕子轻拭肌肤,像滚珠游走,一点一点擦掉浓厚的睡意。
我以为是喜乐,翻了身继续睡,嘟囔道,“别闹。”
耳边传来柔柔的笑声,如同酥手拨开柳条,看见满池春色,耳间动了动,我立马弹跳起来。
眉眼含笑,明眸皓齿的,正是皇后。
此时她已经褪去了华服,穿上便服,尊贵凛然的气度化开,只剩温柔娴静。
“姐姐,你怎么在这?”因为我日日往长乐殿跑,皇后极少来长秋殿。
身侧宫娥掩嘴低笑,道,“玥妃娘娘糊涂了不成,这是长乐殿。”
我,我竟然睡在皇后的床榻之上!
身下锦被柔软,手流连而过细腻的触感确实与长秋殿不同。
夜风袭过窗棂,清凉的清醒了不少。
“你呀,喝个果酒都能醉,下次得让你滴酒不沾。”皇后笑着坐到床榻边,用手拨开我额间的散发,“身子有没有不适?”
我向前挪了挪,心里跳的厉害,按照在梦里排练了千遍的动作环上皇后的腰,手颤抖不已。
抵头在怀里撒娇,由衷的开心,“果酒很是香甜,忍不住贪杯,多喝了些许,就些许。”
一切都梦幻的不似真实。
哪怕是个虚无的梦,我也甘心在此刻沉沦下去。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都十五岁的人了,还是这么小孩子心性。”皇后如同对待启儿一般,没有推开,接过宫女递过来的玉碗哄道,“先把这粥喝了,养养胃。”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想永远记住这阵馨香,这阵温暖。撒开手的的时候,就像在山谷与风撞个满怀,终会分散。
粥十分香甜,人间绝味。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奢望,但现在已经足够了,足够了。
后半夜我回到长秋殿,早春的风刮得依旧冷冽,打的枝丫乱颤。
月上中天,寒鸦压枝。
我睡不着,平安掀开灯罩,给宫灯续足了油,一片暖暖的灯光打在锦绣屏风上。
平安也不睡,守在一旁,忽然出声,“娘娘是不是在等皇上?”
没说话,平安以为是默认了,继续道,“娘娘还是早些去睡吧,听宋公公说,皇上今夜在承露殿宠幸了一名舞姬。怕是不会来了。”
长叹一口气,皇上宠幸谁,又与我何干。我只是想着方才在长乐殿的时光,舍不得忘记分毫,想要临摹下来。
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舍不得忘。
开春后,积雪化作清水,新的选秀进入紧锣密鼓的筹备之中。
恍惚间,我竟然进宫有一年了。
窗台上的水仙花抽了芽,可以预见花良好的长势,上次喜乐打趣,“娘娘日日精心侍弄着这些花草,像照顾皇子公主一样。”
人不就如花,发芽,开花,结果,一步一步来。
太子长了不少,皇上给他配了教导的老师,封了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兼修文武。
我不懂前朝事实,但皇后满意,那肯定就是最好的了。
殿选那日我没有去,晚些时候皇上却来了。
“怎么又在做些针线活。日日做,时时做,也不见给朕做身衣裳。”熟悉的胸膛贴上来,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针线。“绣房多的是巧手的绣娘,绣工可比臣妾精湛多了。”
“那不一样,”皇上低叹了一声,沉沉道,“你做的不一样。”
他的语气真诚,我突然心慌,连忙转开话题,“今日殿选,皇上可有去看?”
“年年都一个样,有什么可看的。”李贵妃上月被禁足,这次殿选肯定是皇后一人操办的,那得多累。
我突然有些懊悔自己只知道躲在殿中,不去帮忙了。
那一夜,朦胧之间,他似是说了句,给我生个孩子。
醒来后,皇上已经走了。
我依旧喝了避子汤,捏着鼻子灌下一碗黑糊糊的药,立马塞进几颗蜜饯。
平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服侍着梳洗打扮,给我取来了春衣。
长秋殿一直都是闭门谢客,鲜少有人叨扰。今日却是来了不速之客,难以推却。
我坐在主座,慵懒的用茶盖抚茶,心里暗笑自己竟然也有了几分宠妃的样子。
娘坐的拘谨,旁边的柳卿卿倒是一言不发,垂下的眼眸敛去了美色。
她们打着想念我的名号,我却半分不信。
我信日出西山,河水倒流,天地颠倒,也不信她会想念我。
娘眼眸挣扎半响,终是开口,“你……近来宫中可如愿?”
我客套的回以一笑,“一切安好。”
话落,我才发觉自己还是有些怨恨她。若是不在乎,应该是毫无波澜,云淡风轻的就罢了。
而不是像现在身子隐隐颤抖,心里暗含期待。
我在期待什么,我能期待什么?
生来父母尚在,却如同一个隐形人般存活于世间,甚至带着几分苟且。
“你看看你自己,什么都不如你姐姐!”
“你姐姐是白天鹅,你是癞蛤蟆。”
“类卿不要打扰姐姐,自己回房。”
呼……
在重陷回忆的深渊之前,及时止步,强迫自己的情绪恢复下来。
娘侧头,让长姐去外面等候。柳卿卿起身,看了我一眼,移步退出去。
殿内突然只剩我和娘两人。
气氛霎时间冷寂下来,外面明明艳阳高照,却比寒冬还要冷上几分。
娘的手紧紧攥住,忽又放开,声音带了几分沙哑,“看你如今过得好,我也就不必担忧了。”
我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她何曾担忧过我?
冷时,饿时,害怕时,生病到昏迷之时,床榻边都没有她的身影。
幼弟轻咳两声,她就急的不得了。姐姐稍受风寒,她嘘寒问暖,给她添衣加被。
那日我高烧,烧到意识迷糊,平安跑到她的院前连连额头,她只是轻声“哦”了一声,淡漠到,连平安都觉得心寒。
霜降时节,我穿单衣跪在佛堂祈求佛祖佑她痊愈,整整一月,到后来跪的双腿淤青,落下病根。
听闻她醒后连忙过去,姐姐在烧着暖炉的房中服侍汤药。
她对我,半分感动也没有,半分关怀也没有,只是淡淡一句,“下次不用这样了。”冰天雪地之中,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明明,明明是一母同胞。
一瞬间,我像是回到了过去,又成了柳府二小姐。
我看她的眼神越发冷却,慢慢又变回了过去那个倔强沉闷的模样。
“你知道吗,我最恨你现在这副模样。”娘直直的盯着我,继续道,“我最恨自己在你身上,看到过去可怜的自己。”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
“我是将军府的嫡次女,有一个名冠京城的姐姐。她样样精通,我样样愚笨,我费尽心思想要分得爹娘一点恩宠,她轻而易举就得到了,让我觉得自己的小把戏十分可笑。”
“爹娘十分宠爱她,以她为傲。而对我,只有长吁短叹,感叹我比不上姐姐的十分之一。后来她进宫,嫁给九五之尊,宠贯六宫,可惜早早枯萎在深宫之中,红颜逝去。”
“但当我知道她没了后,我第一反应是解脱了,我终于解脱了!”
“我生你坏了身子,修养一段时间,又怀上长卿。等再次见到,惊恐的发现你怯懦倔强的样子,像极了过去的我。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要缠着我不放?”
所以呢,就因为要抹掉过去的痕迹,就要迁怒与自己。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娘费尽心思的培养柳卿卿,让她习读诗书,让她精通琴棋书画,让她名震京城。企图从自己的女儿身上,弥补回来过去的缺失。
欲望撕开一个豁口,永远也填不满。
她明明是戏中人,饱尝辛苦,却又将这份痛苦付诸于我身上。
那个年幼的我,企图从爹娘处分得一丝怜爱的我。
父母尚在,犹如孤身。
我以前一直以为是自己愚笨,是自己不讨喜,爹娘不喜欢自己,每次去宴会,兴高采烈地打扮,却只能坐在角落,看着长姐风头正盛。
末了,还要承受一干贵女从嫉妒长姐迁怒而来的欺负。
躲在假山里,想哭却又不能哭出声,暗暗咬着自己的拳头。
生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
一番真心话说完,娘渐渐恢复了平静。
她已经习惯了,看到我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在面对如同过去那个卑微的自己,一切的装备都丢盔卸甲。
我凝视着窗台上的水仙,内心突然无比祥和。阳光爬进来,洒在地毯上,勾勒出暖意。
若说过去有恨,现在是什么也没有了。
我不想变成娘这样子,让过去的自己束缚一辈子,可怜一辈子,到头来,还是挣扎不脱的牢笼。
末了,她还是挑明了今天的来意,想让我给长姐求桩婚事。
是皇后的弟弟,许绘山。
他生的玉树临风,却也才华横溢,是京中闺阁女子的梦中夫婿。
我拒绝了,我算计谁,也不会算计皇后。
娘叹着气走了,柳卿卿却突然想和我单独聊聊。
外面春光正盛,正好可以走走,晒去一身污秽,洗净铅华。
柳卿卿一路沉默,过了一会开口,先吐出两个字,“谢谢。”
“为何而谢?”我反问。
“你知道,爹……爹原欲送进宫的是我,争得恩宠扶起柳家。而我……心有所属。”柳卿卿支支吾吾,还是说出了口。
“你不必向我道谢。”我说的是实话,我进宫本就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自己心中所爱。
远方日头渐落,青峦层层,翠绿一片。
檐下的风铃在暮起时玲玲作响,勾起了心中的一抹回忆,我道,“我知道,你不喜我靠近父母。我喜欢针线,绣好的作品娘多看了一眼,你回去拼命的学刺绣,直到得到爹娘赞叹才罢休。”
说到底,大家都是可怜人。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娘是否真心的疼爱长姐,还是也将长姐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得不到的一部分。
她们走后,我却觉得心承重的无法呼吸,走着走着,就到了长乐殿的门前。
皇后正在侍弄花草,依旧如同春风般煦暖,站着便如同一副水墨画。看到皇后的一瞬间,躁动的心突然平复了下来。
她笑吟吟的带我入殿,轻柔的给我戴正钗子,又拿来新晋的瓜果。
似乎是察觉到了今日的不同寻常,没有点破,如同往常般说些家常。
语气温柔,慢慢抚平褶皱的心。
我算是,同柳类卿真正作别了,以后只是皇宫里盛开的一朵水仙。
入夏前,天气燥热的紧,池塘里荷花半开不开。出了门,没想到迎面撞上一片花花绿绿,为首的是李贵妃,她倒是被解了禁足。
李贵妃远远看见我,眉毛一挑,我自知避不过,上前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一道清丽的声音,“这便是深居简出的玥妃娘娘吧?”
循声望去,是一张新面孔,正搀扶在李贵妃左侧。
李贵妃眼中快意,引荐道,“这是新入宫的荣嫔,短短一月便从常侍升为嫔,这速度比妹妹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见我眉都不皱,李贵妃有些失望,近来皇上宠幸新人,已经冷落了长秋殿。按理说,我应该自怨自艾,凄凉悲伤,点着烛火独守空闺。
恰恰相反,我吃饱,穿暖,面色更加红润了。
“早早听闻了玥妃娘娘备受荣宠,嫔妾不敢争,只愿分得半分恩沐,便也足了。”荣嫔虽在笑,却绵里藏针,不如皇后纯粹。
我还是喜欢皇后的笑容,像水般包容。
翌日,那太阳便来了。
晚膳菜品突然增多,上菜的宫娥鱼贯而入,摆满了一桌子,过会皇上就来了。
“朕今日在想长秋宫的纱帘是什么颜色,左思右想也想不起来,只能来看看了。”
我被这个蹩脚的理由逗笑了,见我笑,他也跟着撤出一抹笑。
“皇上想是什么颜色,那便是什么颜色。”换个纱帘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朕想是个能记住一辈子的颜色。”
一辈子在他口中轻而易举的说出来,天家的承诺,最是贵重,我承受不起。一顿饭,细嚼慢咽的吃完。
皇上又开始在长秋殿留宿,玥妃荣宠不衰的地位算是奠定了。
巴结的宫妃接连上门拜访,都被我一一回绝了,因为我也不知道皇上看上了我那点。
不知怎么传出了皇上喜欢安静的人,宫中一连数天不见人走动。
有了功课,太子日渐忙起来,我也鲜少见他。
长乐殿他也不常去了,日日呆在东宫温习功课,皇后有些许乏闷,我便经常过去陪她。说说话,哪怕就是呆在一起。
有日听说,荣嫔失宠后,经常在宫中编排我的坏话。
反正清者自清,我也不去辩解,只要陪着皇后,珍惜难得一分一秒,闲杂人等不必理会。
过了春,太子也迎来六岁生辰。
我正思虑给筹备他的礼物,既要显心意又不能落俗套。哪知先收到太子落水的晴天霹雳,匆匆赶到东宫时,小小的人儿躺在床上,脸上一片绛紫。
皇后坐在床边抽泣,猩红了双眼,鲜少的有些失态。
怎么会这样。那么乖巧的启儿,会唤我柳娘娘的启儿,会担心母后心疼的启儿。
我站立不稳,险些晕过去。
平安安慰道,“太医说还有一口气在,只是落水太久昏迷了过去。”
还好还好,还能醒过来。我扑上前去跪在床边,看着太子紧闭的双眼,长长的睫毛不像以前佯装睡觉,被我捉住时会乱颤。
他才六岁!
我颤抖着双手握上他的小掌,冰凉一片,内心暗自祈祷,一定要醒来。
不经意间,有东西碍在手心。太子手中竟握了一小块衣料,显然是情急之下撕扯下来的,联合他的落水,一个不好的想法在心中产生。
那块衣料被我扣了出来,粉色的小小一块,是极为难得布料。
太子穿玄衣。皇后也看到了布料,突然停止了哭泣,看着布料入神。
过了半月,太子仍不见醒。
正值盛夏,叶舒展的浓绿,花开的荼蘼。
窗台上的水仙花开花了,嫩白的叶子,招摇的喜人。
门外两个宫娥正在回廊闲谈,其中一人道,“你听说了没有,荣嫔被活活掐死在永生池边,听说上次太子也是在那落水。你说,永生池会不会有什么妖邪在作祟?”
另一个回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下次咱们宁可绕远道,也不要路过那。”
我正在窗前染丹蔻,嫩黄的花汁盖去了原本的粉嫩,看着悦目多了。
午后去东宫,皇后日日守在那,寸步不离,我过去她才又会歇眼的功夫。
哪怕亲子落水,她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还要分出精力处理后宫事务。母仪天下,后宫典范,已经有些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我守在太子身边,温柔给他擦拭脸庞,他是皇后活下去的希望,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活下去。
而皇后,也是我活下去的希望。
启儿的脸有几分像他母后,也是凭着这几份相似,我才喜欢他的紧。
大手握上他的小手,心道,无论如何,柳娘娘都会护住你的。
当晚我回去后,梦见太子醒了,他活蹦乱跳的来找我玩,把自己珍藏的玩具送给我。所以醒来后,看到这个玄衣小人,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太子?”
太子一笑,跑上前撞进我怀里,大笑道,“柳娘娘。”
“太子,真是你,你真的醒了。”我不可置信的抱着太子,又掐了掐自己的脸,确信真的不是在做梦。
太子真的苏醒了过来。
“母后说这些天柳娘娘担心坏了,让我来给你报个喜。”我一颗刚落下的心转眼又提起来,急道,“那你唤人让我去东宫就行了,你才刚刚苏醒,怎么能随意走动?”
太子吐了吐舌头,撒娇道,“其实我早就醒了,只是不能睁眼,如今醒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柳娘娘,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是什么意思?”
我一惊,原来陪护时自言自语的话竟然被他听了进去。
还好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如果别人听见,那就不得了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想守护自己心爱的人,至死不渝。”亲和的声音响起,皇后竟然也在。
都怪我方才只顾着惊喜。
太子似懂非懂点点头,道,“那启儿也要与母后,还有柳娘娘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皇后掩嘴而笑,我也跟着笑。
“傻孩子,柳娘娘自然是要与她的心上人长相厮守的。”
一瞬间,我以为她看破了我的心思,内心一紧。但看她柔柔的笑脸,显然是会错了意,不懂也好。
这件事,只要我一个人知道就好了。
——三更处——————————————
夏季一过,黑夜渐渐变得漫长。
朝堂之上最是变化多端,李氏一族越发气焰嚣张,明目张胆的排挤朝廷命官,关键是皇上放任自流。
皇上又有了几个宠妃,都是李贵妃有意提携。
李氏,李贵妃,他们所有的依仗不过是二皇子。
若是太子登位,整顿李氏一族必不可少,所以李氏最近蠢蠢欲动,朝廷废太子改立之声日渐高涨。
我却始终猜不透那个男人的心思。
哪怕宠妃众多,他仍旧每月几日留宿长秋殿,每次都有珍贵的赏赐。
平安和喜乐也是看透了我不关心这些,也不日日打听皇上今日留宿哪家宫殿了。
秋分那日,天气阴沉沉的,我吃什么都没有胃口,午后用了点粥,没吃几口,胃里翻腾,直接吐了出来。
平安请来太医,因为我是宠妃,没人敢怠慢。
殿内寂静半响,众人都屏住呼吸,生怕我有什么闪失。太医把脉了许久,突然跪下去,喜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已经有身孕了。”
怎么可能,我一直在喝避子的汤药。
平安颤颤抖抖的跪下,道,“是奴婢换了娘娘的汤药,请娘娘责罚。”
这个孩子不该来的。
我的手扶上小腹,那里不可思议的孕育着一个小生命,若是公主,若是公主就好。
回过神来,我勒令殿内众人,今日之事不准透露出去,一个字也不行。
那太医看着有些面善,但我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只能让平安先打发走。
入夜辗转难眠,思来想去,还是有些惶然。
我自己独活时间,苍茫劳累,难以再分出一点爱。
后半夜下了一场雨,天明时路并不好走。
还没近长乐殿,就先闻哭嚎声,凄厉的令人心碎。一紧张,加快了步伐跑去,平安在后头连连喊着慢些。
等靠近了宫门,黑压压的一片人,外围的人探头探脑向里面张望,我踮着脚,遥遥望见皇后端坐着,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庆幸只是虚惊一场。
只要她没事,我就不担心,静静候着。
最先出来的是李贵妃,长长的指甲拢去耳后的碎发,路过我时,淡淡的丢来一个眼神,并不停留。
后面一众嫔妃跟着出来,等人群散去,我才踏入长乐殿。一进去,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勾的我险些又要吐。
花恹恹的开着,皇后坐在凤椅上若有所思。
院中躺着一个绿衣宫女,像是没了气息,裙摆上盛开一朵巨大的血莲,花汁蜿蜒进石缝,几近干枯。
另一名粉衣宫女伏在上面哭的声嘶力竭,方才的哭嚎就是她发出来的,哭声令人心碎。
我一遍走过一遍瞧她,粉衣宫女秀丽的脸上粘满了汗湿的黑发,嘴张大,眼泪滴滴滑落,打湿了前襟。
那模样,近乎绝望。
我问宫女,她低低回道,“李贵妃捉住了两名对食的宫女,带到长乐殿来,要皇后严加惩戒。绿衣宫娥揽下所有罪责,被杖毙了。”
刹那间,一股凄凉在心中化开。
我看着粉衣宫女,心里千般不是滋味,好像有只手紧攥住心腔,喘不过气来。
皇后呆呆的,像是陷入了沉思,许久才注意到我立在一侧。
往日我最喜欢和长乐殿的茶,同样的茶,今日却分外苦涩。
掺杂了三分泪,七分情。
我问皇后,这般处罚是否有些重?
皇后愣了愣,转而摇摇头,道,“她们淫秽宫闱,按照宫规,本应重罚。”
“我知道你不喜见血,但今日众多妃嫔都在。我作为六宫之首,应当做好表率。”
皇后的话透着几分无奈和悲凉,我看着她背后攀附的凤凰,栩栩如生,展翅却不得飞翔。
过了一会,有宫女来回禀,粉衣宫女撞柱而亡。
心刹那间凉透,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担心。
若是皇后知道我心底可耻的念想,她会怎么样,厌恶?害怕?逃避?
我祈祷她永远不知,如此我还能保持一份念想,慰藉自己。
殿外秋风萧瑟,流苏摇晃,暖阳被打的细碎。
日子不禁数,恍惚间就过了。
今年冬天来得悄无声息,却比往常要猛烈许多。
窗台上的水仙花枯死,没了生机。我知道,来年春天它们也不会再发芽。
深夜皇上踏雪而来,褪下披风抖掉了一身寒气,抱着我坐在暖炉前。
正被熏得昏昏欲睡时,手间一阵痒意,强打起精神来看,才发现腕间被套上了一个翡翠玉镯。
“这是朕微服出访时看到的,它有名字,叫‘倾心’。朕便买了下来,命人在上面雕刻了花纹。”
我好奇的把玩着玉镯,他伏在耳间低低问道,“喜欢吗?”
“喜欢。”我点点头,这手镯着实好看,大大的,分量却轻巧。
另一只手沿着玉纹抚摸,越摸下去,熟悉感越强烈。
这花纹莫名让我想起了凤椅后攀附的那只凤凰,高扬的翅膀,低垂的头,越发心惊。
一个问题深埋许久,憋不住问了出来,“皇上为何如此宠爱臣妾?”
我看着他,渐渐地,他的眼神开始深邃。
“第一次见你,朕就知道,你不喜欢朕。后来才发现,你是什么都不喜欢,珍宝首饰,荣华富贵。后来朕就越发好奇,一点一点试探,最后才明白,困住的是自己。”
“朕这颗心,算是困在你这了。”
我感动的挽上他的脖颈,埋头撒娇,“类卿也想永伴皇上,为皇上添一儿半女,相濡以沫,白头到老。可是,人不能贪心太多,类卿害怕。”
“害怕什么?”他低哄道。
我撒开手,认真的看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类卿害怕有一天,会突然离开,不能一直陪伴皇上。”
皇上将我抱得紧紧的,小孩子赌气般道,“不会的,朕会一直佑你平安的。”
“可惜世事难料,”我长叹一口气,认真道,“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有意外发生,类卿只希望皇上日后能严惩凶手,还我一个清白。”
内心一阵苦涩,心道,这是我最后一丝利用你,今生所有恩情,只求来世再报。
一颗心只有巴掌大小,有人先住进去,后人只能被挡在门外。
我这一生,都在努力追逐那个曙光。
雪纷纷扬扬的下,天地银装素裹,北风狂躁的卷走了寸寸温暖。
有人在永生池中,发现了二皇子冻僵的尸首。听说李贵妃初闻消息时,吓得晕了过去。
二皇子向来顽劣不堪,众人只当他贪玩,摔下了湖。
冰天雪地,人很快就会沉下去。
我去长乐宫时,佯装不经意的提醒皇后,现在李贵妃失去了二皇子,怕心生痴颠,要多加注意太子安全。
倒是太子,又长了不少,现在出口成章。上次他给我送来一幅《康宁赋》,笔墨横姿,气韵生动。
送作的宫女讨好道,“太子都还没给皇后作诗呢,倒是先给玥妃娘娘送上赋作。”
开了春,他也应该七岁了。
柳卿卿到底还是没能嫁给许绘山,春前成了世子妃,许是能够喜乐一生。
我的肚子慢慢显怀,只能让绣房裁些大点的衣服,能遮一日是一日。
帘外白雪皑皑,任凭绿树,黛瓦,朱墙,全都被盖住,天地只剩白色。
高台之上,檐角铜铃有些破旧,仍旧能作响。
叮叮的告诉我,这个冬天真漫长啊。
入夜殿内生炭火,我在给皇后绣衣襟,平安有些气愤的进来,“奴婢听见宫中谣言,说二皇子落水那日,有人瞧见了娘娘您。”
我淡淡一笑,“既然是谣言,又何必理它。”
“话虽如此,就怕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最后害了娘娘。”
她意有所指,我也明白一个人被逼到山穷水尽时,会变得多么可怕。
幼时看戏,台上戏子粉墨登场,唱尽悲欢离合,总会落幕。
我鲜少提笔,字也有些生疏,写出来得不甚雅观。以前没少被皇上笑话,他提着我的手,一笔一划,一撇一拿。
许多场景如画一幕一幕闪过,有皇上,有太子,有皇后。
我喜欢她笑,如沐春风,也喜欢看她嗔怒,柳眉蹙起,最喜欢看她豆蔻年华时,无忧无虑的自在。
————————新增结局处————
大寒过后,就该开春了。
这个冬天我还是熬了过来。
淅沥的小雨唤大地回暖,檐下绿苔冒芽,南来的归燕在屋梁上筑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平安欲打,被我劝了下来,就当给这长秋殿增添几分生气。
这长秋殿多寂寥啊。
喜乐道,是娘娘你一直呆在长秋殿不肯出去,其实后宫很大,大到奴婢每次出去都绕迷路。
后宫有多大我不知道,但我清楚长秋殿到长乐殿的距离。
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
短短一段路,我一走就是两年。
却终觉得,怎么那么长,长到高台之上望不到长乐殿翘起的檐角。
身孕的事,衣裙换了换又换,最终还是在后宫传开了。
早春星夜布的晚,皇上匆匆赶来,我正在用膳,他突然冷下了脸。
“为什么不早告诉朕?”他还是有些气,气我这般无所谓。
我笑了笑,眨眼道,“臣妾早前也不知道,原本还想在皇上寿辰时,给皇上一个惊喜呢。”
“你啊你,”皇上上前拥住我,一股暖意扑面而来,似无奈似感慨道,“朕真的不知该拿你怎么办。”
我倚在他的怀里,有一瞬间的安宁。
那一夜,赏赐似流水般送进长秋殿,到后半夜方才停歇。
凉风潇潇,不同以往。
隔日去长乐殿,皇后已经知晓此事,眉眼含笑的拉着我入座。
殿外到殿中,不过百步距离。
风声在耳旁放慢,我看清她似玉的脸庞,鬓间碎发弯成一轮勾月,朱唇不点而红。
心扑通扑通的跳,只盼这路再长些,再多走一会,就一会。
她将我牵至身旁落座,手不曾撒开,掌心有丝温意流动,如同太阳升起时第一缕光,驱走了寒夜。
我怕黑,但更怕在某一天失去曙光。
“姐姐……”
皇后闻声停止念叨,温和道,“怎么了?”
我轻抽出手,反握住了她的手,像一块璞玉,价值连城。
嘴角扯出一抹笑,淡淡的摇摇头,“无事,只觉得好欢喜。”
喜你在,喜你安康,喜你无忧。
每每想起长乐殿,心中就有一抹暖意化开。长乐殿只是一座琼楼玉宇,楼里住着心上人,遗世而独立。
“初为人母心生欢喜,最为平常。我方才的嘱咐,记下了吗?”
我点点头,应道,“记下了。”
娘一生执着,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入春后,天气渐热起来,花草变得懒倦。一株红杏不知何时探入了长乐殿,红嫩的喜人。
平安每日欢欢喜喜的备膳食,不假她人手,乐此不彼。
喜乐打趣她像个老婆子般谨慎,闲时唤她平婆婆。
太子来过长秋殿,远远看着不敢接近。
我向他招手,他愣愣的摇摇头,如今已经颇具小大人模样。
“母后说柳娘娘怀了个弟弟,在肚子里,我想瞧瞧弟弟怎么出来。”
我玩心大起,吓唬他,“自然是拉开肚子,从里面拿出来。”
许是玩笑开得过分,太子听后脸色苍白,琥珀泪珠止不住的掉下来,说什么也不让我生子。
好不容易把他劝住了,太子有些哽咽道,“我,我不要柳娘娘……不要柳娘娘去冒险。上次父皇,父皇的金美人就是生孩子没了。”
我愣住,险些忘记怀孕生子,就是去鬼门关走一遭。
但是,我没有退路了啊。
春夏交替的悄无声息。
某日幼蝉鸣叫,才惊觉枝叶翠浓。
仲夏夜晚风清凉,肚子阵痛,起初以为是寻常,后来才知晓是要生了。
喜乐开了所有窗,殿内微风飘荡,我却痛的天昏地暗。
盆盆血水端出。
皇后最初接到了消息,徘徊在外等候,绣鞋匆匆,颇为急躁。
今夜最漫长,无月无星。
天明前,一声啼哭自殿内传出,化开了黎明前第一丝破晓。
晨风正盛,喜乐出来报喜,“是个公主。玥妃娘娘无事,母女平安。”
皇后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祈祷一夜,终是安心。
“类卿,现在身子觉得如何?”皇后轻柔的给我擦汗,殿内血腥味浓,她却丝毫不嫌弃。
方才我迟疑在生与死的边缘,几番挣扎,多次痛的晕了过去,连喘息都要牵扯起全身阵痛。
想起了许多许多事,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还未白头,我怎么能先行离开。
我颤抖的拉住她的手,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字费劲道,“类卿想向姐姐讨要一件东西。”
“什么?”
“孩儿的名字。”
几日后长乐殿送来一封锦书。
我细细摊开,里面只有“永欢”二字,字体娟秀。
从此,我的小公主,就叫永欢。
——————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我记不清,自己在宫中几载春秋。
长秋殿高台可眺望,日出东方,余霞弥散,星夜长河。
晨起时梳妆,镜中人已生斑纹。
喜乐用脂粉给我遮上,黛粉描眉,盘头戴钗。平安道,“昨儿后半夜,李贵妃没熬到天明,人就去了。”
宫中时常有新人来,也有故人辞世,日日听着,也就麻木了。
花期有限,灿烂过后,理应尘归尘,土归土。
暮气再登高台,视野极为广阔,檐角的风铃也老了,随风的响声有些迟钝。
叮……叮……叮……
三声落后,远方宫门一片秀女迤逦而过。
那都是崭新的人,花一般的年纪。
恍惚间,我像是昨日才进的宫,皇后在殿上赐花,是住在长秋殿西殿的柳才人。
东殿住着孙才人,她不许东殿人来西殿,因为李贵妃不喜。
可是,昨夜李贵妃也没了啊。
风渐起,我下了高台,照常去长乐殿。
太子二十岁时纳了太子妃,如今幼儿都有他以前那般大了,整日缠着皇后,皇祖母皇祖母的叫。
童声稚嫩,当初太子也是声声柳娘娘,柳娘娘。
我到时,皇后正在含饴弄孙,似是算准了这个点我会来,早早就备好了晚膳。
皇孙女巧巧见我来,扑进怀里撒娇道,“方才皇祖母说我不听话,要把我送给别人。”
我自然是站在皇后这边的,佯装正色道,“那是自然,正巧你永欢姑姑膝下无子,把你送过去。”
哪知巧巧笑脸一样,颇为喜悦道,“若是永欢姑姑的话,巧巧愿意。永欢姑姑有好多好吃的,好多好玩的,巧巧何时去啊?”
我和皇后相视一笑,皆笑出了声。
宫人正在布桌,我抱着巧巧坐了过去,逗弄一会,听见皇后问道,“永欢还是没有消息吗?”
“她说不喜宫中困倦,想浪迹天涯,那就随她去吧。”
皇后被我逗笑了,眉眼弯弯,“你呀,还是小孩子心性。”
我看着皇后,岁月对她极其温柔,饶是多生华发,但眉眼依旧娴静的温柔。
自愿困在宫中数十载,我寸步不离,守护住了心中的曙光。我的女儿,也应去追寻自己的曙光。
不然活久了,只会发现生命昏暗。
长乐殿中春意正盛,花蕾满枝,许多我已经认不得了,所幸还留了水仙。
晚间,皇后又欲赠花,我婉拒了。
我的花期也过了。
几十载时光磋磨,磐石无转移,皇上的热情也淡了下去。
我们之间,更多是剩下来的情分。
宫中时有新人,受宠的妃子不断转换,或许其中某个他爱过,怒过,厌过,牵挂过。
他倒是对永欢喜欢的紧。
临秋前,宫外来信,平安细细念给我听。
原来娘去世了,早晨婢女去唤时房中安静,是后半夜悄悄走的。
前些年,柳卿卿随侯府迁往青州,不能候在身侧。
我将信笺放在烛火上,转眼火势吞噬完全,只留灰烬。
生来的羁绊,怨了半生,蹉跎了半生,辜负了本应有的母女情长。
她就这般匆匆的去了,争了一生的半分荣华,半分名利也未带去。
入冬时,鹅毛大雪,积雪深厚。
宫人在雪中拾到了檐角掉落的风铃,小小的一个坑,埋葬了清脆的响声。
次年冬,皇上病重。
我随众嫔妃去未央宫看他,我是位高权重的宫中老人,跪在最前头,身后还黑压压的跪了一片。
皇后在我身侧,能感受到她呼吸急促,悲痛异常。
我抬眸眺望,纱幔之中,皇上躺在龙榻上。
我知道他老了,却不想他已经这么老了,满头白发,身形瘦小了些,像是油快耗尽的枯灯。
不由悲从中来,从前他喜欢抱着我,臂膀宽厚有力,喜欢没事常来长秋殿,陪我在日落时一起用膳。
一切都恍若隔世。
我右侧跪着的是他新受宠的珠妃,眉目如画,花容月貌,正抽哒哒的哭泣,许是真的伤心。
他曾真心待我,或许我曾在他心间入驻过一段时间,但再大的喜欢,哪经得起蹉跎。
明丰四十七年冬,皇上驾崩。
太子登基后,皇后成了皇太后,我成了玥太妃。
长秋殿到长乐殿还是那段距离,我会一直走下去,直到走不动了,让人用步撵抬过去。
我许是,也能喜乐一生。
————白头到老的结局到此结束,接下来表看了————
……
“皇祖母,为何孙儿未曾听说过玥太妃呢?”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伏在胸前,好奇问道。
皇帝死后,皇后晋升为皇太后。
软塌之上的皇太后双眼似闭未闭,白发丛生,眼皮老的低垂。
“巧巧乖,不要烦皇祖母了。”
坐在一侧的新皇后制止了女儿的得寸进尺,轻声劝道,“皇祖母要睡了。”
太后寻声望去,太子迟迟才纳太子妃,执意自己挑选,说是陪伴一生的,得自己喜欢才行。
挑来挑去挑中了普通大臣的嫡女,生的清丽秀气,人怯怯的,却也知礼数,绣工出众。
看了久了,总会恍惚的想起那个人。
外面天色渐暗,又起风了。
太后许久才沙哑的问道,“暮起了,玥太妃何时来啊?”
身旁侍奉的平安也老了,回道,“太后,您糊涂了。玥妃早就没了。那年冬天,就没了。”
玥妃辞世后,平安和喜乐调来了长乐殿,颇受重用。
平安知道,太后像是在弥补在玥妃身上的亏欠,加倍的对她们好。
当初玥妃也留下一封书信给太后,平安不知道写了什么,但那夜太后看后,主殿灯火长明,隐隐传来抽泣声,一夜不止。
太后人老了,头也昏了,总是觉得玥妃还活着,晋为玥太妃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新皇后牵着皇孙女请退。
太后喜静,长乐殿侍奉的人不多,显得有些寂寥。宫人点上盏盏八角琉璃宫灯,荧荧灯火洒满整殿。
人间数十载,不过弹指间。
太后躺在软榻上似乎睡了,手中窝着一方绣帕,隐约可见绣着的蝴蝶兰。
平安正欲褪下,恍惚间听见太后喃喃自语。
“为什么,都不问问我的心意?”
年少时曾想寻得一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闲来侍弄花草打发时间。哪知误惹天家,起初是欢喜的,后来寸寸真心在争斗中,被磋磨掉只剩灰烬。
苍老的女声再次响起,
“我多想听你唤我一声,绘月啊,你看,你都老了。”
只是想到人世间再也没有你呀,就不由悲从中起。
真实结局————————
大寒那日,我支开了平安喜乐,来送保胎药的是一个脸生的宫女,我依稀记得她是长乐殿的宫人。
她看着我喝完,拿着碗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风被挡在门外。
我慢条斯理的擦干嘴角,换上最喜欢的水仙宫袍,在铜镜前反复照看。
明眸善睐,皎若秋月。
原来镜中人也生的极美。
从枕头下掏出珍藏已久的绣帕,上面绣了一朵小巧的蝴蝶兰,捏在手中好似泛起一阵馨香。
长秋殿到长乐殿的路途并不长,积雪深厚,我走的比往常慢了些。
到达长乐殿时,嬷嬷笑着与我招呼。
皇后正倚在软榻上小憩,我踏出去的脚欲收回来,但想到要物归原主,还是鼓起勇气进去。
此番不去,就没机会了。
皇后醒了,双眸染上惊喜,嗔道,“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来了?怎的穿的那么少,菡萏,快去取件袍子来。”
冰冷的双掌被她温热的酥手包裹,我突然有些贪恋这人世间。
手缩了回去,取出帕子递过去。
皇后愣了愣,接过去,“这是?”
她当这是我给她新绣的帕子,翻来覆去看了好一阵,才惊觉这是少女时期,自己的绣帕。
“建元二十三年,赵老夫人的百花宴上,一个小姑娘在假山后被许多贵女欺负,姐姐可还记得?”
皇后愣愣,想了想,突然焕然大悟,“莫非你就是……”
我笑着点点头,那个百花宴上姐姐出尽风头,皇子王孙纷纷倾心,她沉浸在前呼后拥喜悦中,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胞妹。
六岁的我被众多同样年幼的贵女围在假山后,掐扯骂踢,默默承受这份迁怒。反正我说了,也没有人会在意。
那时一个红衣少女踏云而来,一声力喝,吓走了众多贵女。
她搀扶起蹲在地上的我,泪眼朦胧之中,我隐约看见了一张清丽英秀的脸庞,像神女一样好看。
她用帕子轻柔的给我擦拭泪水,柔声安慰道,“你莫要怕,下次被欺负只管打回去,打不过,来找我。”
“我是丞相府的大小姐许绘月。”
她陪我等候,给我说许多有趣的事,努力的逗我开心。
山月不知心里事。
我却将她装进了心里。
原本我不喜欢参宴,此后奔赴各大聚会,只为坐在角落远远看她一眼。
喜欢看她豪爽的笑,古道心肠,爱恨分明。
她生的极为美丽,在我心中,就是踏月的神女,月光是她的柔情。
后来她做了皇后,春宴上,我远远的瞧见她,凤袍加身,珠光宝气,却不快乐。
倒是李贵妃,比她还要张扬。
皇后不再是洒脱随性的许绘月,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忧愁和孤寂。
长姐不愿入宫,正与父亲赌气。外祖父家没有适龄女子,柳氏一族必定送进宫一位。
我怕倾国倾城的长姐入宫会给皇后徒添烦恼,也为了心底一丝奢望,在那个繁花盛开的四月,我自请入宫。
孙才人的礼物是我设计换的,荣嫔是我亲手送上黄泉,二皇子是我推下永生池。
连李贵妃禁足,都有我的半分功劳。
我早知罪无可赦,只有能帮她抹去一丝烦恼,那就抹去一丝。
腹中慢慢绞痛,还有许多话未说出口。
我张了张嘴,鲜血从嘴里溢出来,咕咕的向外流。
“……”
那句我心悦你,还是没能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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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明丰八年冬,玥妃薨。
死时穿着生前最爱的水仙花裙,腹中还有已足四月的胎儿。
皇上大为悲痛,空守在长秋殿三日,下令彻查此事。
最后查出是长乐殿的一个宫女下毒,皇后暂且被禁足。
后来平安含泪递上一份书信到御前,不甚端庄的字体,正是玥妃亲手一笔一划写下。
事情又出了翻转,真正的凶手直指李贵妃。
皇后被解除禁足,长乐殿中,李贵妃埋下的棋子一一被拔出。
李贵妃残害皇子,谋害宠妃,又意图嫁祸皇后,其心可诛,在开春前被赐三尺白绫。
听说李贵妃变得痴颠,跑去投身往生池。
往生池,哪有往生。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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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月后再更,啦啦啦我又来了,应大家要求写了皇后番外(可能比较长,因为当初一时兴起写的留下了很多bug,想在这里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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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许绘月,取自我爹早年的一句诗,江影浮绘山中月的绘月。
我爹是当朝丞相,崇儒尚贤,满腹经纶。
在他的设想中,弟弟绘山应该长成学富五车的才子,我是精通琴棋书画的大家闺秀。
娘亲听完不屑的啐一口,拉住扎着总角的我道,“绘月啊,别听你爹的,他就是个老迂腐。谁说女子就要困在深宅大院里,女子也可以披上金甲驰骋疆场,巾帼不让须眉。”
爹气的吹胡子瞪眼,却对娘无可奈何。
在我看来,脾气暴躁的娘与儒雅刻板的爹,就像火与水的结合。
水能包容火的炙热,让它融为一团温火。
虽然当初是娘下嫁给爹,可京城人人都不明白,为何爹平步青云,官拜宰相之后,滔天的权势在手,依旧只守着娘一个夫人。
幼时我也问过爹,为何尚书表妹家中还有二娘,三娘……
爹亲昵的将我抱起,放在膝上语重心长道,“绘月,你还小,不明白。”
“人这一辈子,只爱一个人就足够了。”
爱,对那时的我,懵懂而又遥远。
比起爹,我更喜欢娘亲。
娘亲性情豪迈,教我武功,骑马,射箭。
据她说,若不是嫁给爹,她本应该是战马上一位意气风发的女将。
或许是在她的遗憾的熏陶下,从小我就对战事感兴趣,跟着娘练武艺,从扎马步,打木桩的基础开始。
而我心中的大英雄——身为骠骑大将军的舅舅常年驻扎在北边塞,每次回京都会带许多新奇的玩意。
我总缠着他讲边塞,茫茫大漠之中风沙狂杀呼啸,马儿肆意的在草原上奔跑,战士们冷甲泛起寒光。
那风沙像是刮在我心湖上,马蹄溅起的水渍带起一圈涟漪。
我泪眼汪汪的求舅舅下次带上我,可他总是急急的被一道圣旨唤回边塞。
娘说,等长大些,就送我去舅舅那里。
我努力的吃饭,长高,训练武艺,只等有一天驰骋疆场,拿起刀刃保家卫国。
九岁那年,三月初三,全家去河边游春。
丽人交织如流,一片衣香鬓影,珠压腰衱稳称身。仗着个子小,我带着绘山兴奋的在人群中穿梭。
靴下带起一阵风,大红裙摆在风中自由飞舞。
放河灯时,我挑了最瑰丽的荷花状,七岁的绘山颇为慎重,拿了一个蓬船型的河灯。
边上有笔墨摊子,许多人正在写字。爹说,可以在河灯中放下你的愿望,随它飘荡在江河,寄给遥远的河神。
我斟酌了一番,提笔写下带兵打仗四字。
早早写完卷好了纸,侧头发现绘山也刚好写完,他写的是“社稷安稳,百姓无忧”。
我两趴在河边,小心翼翼的将承载愿望的河灯送进河中,拨了拨水,希望它飘得更远。
娘笑问写了什么,我不加掩饰的说了出来。旁边一个夫人掩嘴笑道,“哪有女儿家带兵打仗的?应当是丈夫在外打仗,妻子在家缝补衣裳。”
我一叉腰,意气风发道,“那我以后在外打仗,让夫君呆在家中,缝制衣裳。”
年少轻狂的话语不知引起在场多少人的哄笑,但娘并不在意,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我儿有志气。
后来,我长成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姑娘,每年新春的愿望都是盼着舅舅。
可是多年来,他都没回来过。
我的武艺年年见长,精通骑术,射箭,熟读兵书,在京城中算的上翘楚。
若是没有后来的变数,我想,我会等来舅舅。
那年我十六岁,绘山十四岁,平日在太学课业繁重。
我随爹娘参加皇家狩猎,一匹赤马,一身红色骑装,满是初升朝阳的傲气,一心想打最多的猎物。
在追一头警觉的鹿时,行路越加偏远坎坷,但就是不肯放弃,马蹄声声,最后连人带马坠入了一个枯枝虚掩的大坑。
我一边安抚受惊的马儿,一边仰头看四方高高的土墙,尝试了许多次都爬不上去,只能大声喊叫,希望上面有人听见。
由昼入夜,斗转星移。
夜晚悄无声息的降温,坑内光线慢慢暗沉下来,像极了洗墨的池水。
喊到最后我的嗓子也哑了,浑身又累又疼。
晚风落进坑内,带来了狼群凄厉的哭嚎,恐惧第一次在心中弥漫。
头顶是四方的黑色苍穹,我真的以为自己的小命要交代在那,那阵狼嚎散去,转而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我从意识迷糊中惊醒过来,辨认出是有人来了,连忙大喊救命。
过了一会,上方照进一支火把,火光之中,倒映出一张俊秀的脸庞。
我在底下看他,他在上方看我。
那一刻,我以为天神悄然而至。
“底下可是许家姑娘?”
我连忙点头,又想下面一片漆黑他也看不见,扯着嘶哑的嗓音回道,“我是!我是许绘月!”
过了一会,一根绳索沿着壁沿垂了下来。正当握紧绳子时,头上突然笼罩一片阴影。
那俊秀的男子下来了,一手持火把,双脚平稳落地,润朗的声音似有魔力安抚,“姑娘莫怕,马上救你出去。”
一声“唐突了”之后,腰间环起一只强有力的手,我整个人被风带起。
下意识的紧攥住他胸前的衣角,鼻尖窜入一阵好闻的淡香。
似墨似竹,浩然清雅。
脚踩实地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把他衣襟扯破了。
看我这幅狼狈的模样,他遣人先把我送回去。到了府里,才知道我的失踪引起众人方寸大乱。
手臂留了不少擦伤的创口,绘山拿着药酒一点点给我清理,疼的我龇牙咧嘴。
他放轻了手中的动作,颇为头疼道,“阿姊,你以后少乱跑了,爹娘都担心死了。”
我大大咧咧的拍他的头,“这不是还有你吗,你要好好孝顺爹娘。阿姊我以后要带兵打仗,说不定哪天就为国捐躯了,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过了一会爹娘接到消息回府,娘抱着我哭了好一阵,爹看着满手的伤口尽是心疼。
翌日,良马也被送了回来。
我遣人去打听救我的男子,才知道他是重返京城不久的辽安王宋铭辞。
年少迁往封地,至今才回京。
侍卫还颇为八卦的打听到,辽安王至今未娶,后院干净到一个妻妾都没有。
我表面不显山水,暗地里赏了侍卫许多东西。
从此以后,我开始在京城关注起辽安王这一号人物。
爹二十岁娶了娘,辽安王已经二十了,莫非他也像爹娘,像我一样,期待缔结一生一世一双人,在世上做个异类。
皇后的赏菊宴上,我又碰见了他。
当时我正被死对头,御史大夫家的白静姝带领的一帮文官贵女暗讽没有女子教养。
还没等我挥鞭跟她探讨真理,一道声音插进来,“女子未必只能淑雅内敛,像许姑娘这样的女中豪杰,才难得可贵。”
我扭头看见他一身霜色衣裳,衬的面如冠玉。
看到他眼中的真诚与赞扬,才确定他是没有帮着这些人戏谑我。
他是跟着一群皇孙贵族一起过来的,面对众多男子,原本咄咄逼人的贵女突然转为羞怯温婉。
路过我时,他低声道,“皇后娘娘要过来了。”
我收了手中的鞭子。
那一刻,心跳的前所未有的厉害。
京城本就不大,不少宴会上都能瞧见他,偶然搭上两句话,他都温润有礼的回答。
绘山总是用手戳戳我的脸,疑惑道,“阿姊,你在傻笑些什么?”
女儿家的心事,无人能懂。
据小道消息,辽安王已经成为京城女子梦中夫婿排行第一,第二才排到这个面容精致,一心匡扶正道的傻弟弟。
开春的时候,万物复苏。
一封来自辽安王的请帖敲开了我的心门,我翻来覆去的看,确定除了绘山之外,上面还写了绘月。
那日早早的梳洗打扮,衣裳换了一身又一身,才登上游湖的画舫。
吟诗作对,投壶比艺。
我的眼中全是辽安王,他是那晚的皎月,是湖中倒映的碎星,波光潋滟。
船折返时,殿内实在闷热,我实在坐不住,遂独自前往船头。
初春的湖风含着冬的冷冽,有效的散去满腔的躁动与不安,让悸动的心消停一会。
站了半刻,正打算进去,却发现辽安王也出来了。
我在船头,他在船尾。
我面对万家灯火,他迎接星河涛声。
他的背影带着孤独和寂寥,似乎不适合打扰。再三犹豫,还是走了过去。
“辽安王安好。”
他侧过身,那双眸子实在好看,胜过了面前的无边景色。
我陪他站着,他突然道,“你可知这是通往何处?”
我摇头。
“再往前去,是北方,是我的封地。”
再往北,我知道,是舅舅驻扎的地方,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
“那里土地一望无际,河流横穿地脉。男子骁勇善战,女子精通射骑,他们都像你一样,不愿被困在四方的天地。”
“但你是不同的。”
我的心砰砰的跳。
“可是,我再也不能回去了。”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他是辽安王,应该想去哪都可以。
但我感受的到他的悲伤,我不会安慰人,下了船之后,我催促绘山先回去,拉着辽安王去了最喜欢的地方。
京城的不夜城,西街一条夜市。
行人如织,我拉着他穿梭在热闹的人群中,东逛逛西逛逛。平日里心情不好,来这里都能开心起来。
我一面用新奇的玩意逗他,一面察觉他的脸色慢慢好转。
吃过云吞后,我们走到一处摊前,满目琳琅的异域首饰吸引的我目不转睛。
其中一对翡翠玉镯最为突出,翠嫩欲滴。
商贩连忙推荐道,“夫人好眼光,这镯子刚从西域流进来,质地上好,世上仅此一对。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倾心”,传言夫妻带上它,必定能白头偕老。旁边这位相公,你就买给你的夫人吧。”
我脸嗖的一红,含羞带恼的将镯子放回去,辩解道,“他不是我相公。”
脸烫的实在无法见人,掩耳盗铃的跑开几步,转头发现辽安王还愣在原地。
他送我回去,在府外即止,寒冷的夜风中,抬手拿去了我发梢的落叶。
那晚我在绣楼辗转难眠,看了升落的月亮一夜。
那日宣旨的太监突然来到丞相府,笑容满面的同爹道喜。
我们都一头雾水,只听那尖细的嗓音响起:
“许氏族女许绘月,忠禀许丞相之长女。家风端正,唯礼唯德。行矩大家风范,容貌方正清丽。册封为辽安王妃,所司择良日成备完婚。”
圣旨落,跪地谢恩。
爹打发走了公公们,娘抱着我哭,一个劲说乖乖儿,娘舍不得你。
我环抱住娘眼泪齐下,方才升起欣喜也没有了,只剩下了离家的悲伤。
我舍不得面冷心热的爹,舍不得关怀爱护的母亲,舍不得总是跟着身后的绘山。
爹只说,辽安王是个好的归处。可他转身的时候,还是看见他抬袖抹泪。
后来我听说,是辽安王进宫求皇上赐的婚。
婚期定下来后,我便一心陪着娘亲,不往外跑,日日陪着她练武,用膳,对琴。
一切就像小时候一般。
再大的不舍得,婚期还是如约而至。
娘一遍又一遍拉住我的手,“绘月啊,你要是在辽安王府受欺负了,一定要跟娘说,娘拼了这条命也给你做主。”
那天我穿上凤冠霞帔,娘已经哭成一个泪人,双眼红红的爹搀扶着她在门口,望着喜娘拥簇我远去。
鼓声宣天,预示无忧无虑的少女年华逝去。
直到上了花轿,我才敢哭出来,怕刚才落泪娘会更伤心。
花轿摇晃的厉害,背后跟着十里红妆。
行到半路,我发现绘山一直跟在送行的人群尾,亦步亦趋的跟着。
我摸干泪,用手催促他回去照顾爹娘。
他行至轿旁,眼眶泛红道,“阿姊,我再送送你。”
这时他已经出落成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
等下轿子时,我小心的掀起头帘一角,已经没有绘山的身影了。
辽安王宋铭辞牵过我的手,宽大的手掌传来力量。
众人热闹的庆贺声之中,他低声道莫怕,我的心突然就安心下来。
似云烟纱的盖巾绰约,低头瞧见十指相扣。
希冀夫妻永结同心。
我的嘴角不自觉的勾起,相握的手不自觉的扣紧了些。
前方的宋铭辞微微顿足,朦胧之中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手也握紧了几分。
爆竹的碎屑散在空中,纷纷扬扬,像四季百花在熏人的春风中绽放。
嘉礼成之后,十指散开,我与他需要背向两个方向而行。
宴客在东,厢房在西。
我心中不舍,堆积在喉间的话却无法开口,直到喜娘们欢欢喜喜的拥簇上来送至婚房。
众人挤在房内,喜气洋洋的说些讨喜的话,我让璃儿将赏赐散下去。
娘曾说一个人的福分有限。我担心事事遂心,与他的锦绣良缘会月满而盈。
月上中天,随后皎月西沉,在床前洒下一弯银河。
潇潇夜风拍打着窗棂。
想起昨夜此刻,我正在闺房对镜梳妆,手中的梳子能流转出花来。
娘耐心的帮我一根根理得顺畅,当时她还道,今夜应当是辽安王在为我篦发。
等到唤晓的鸡鸣声响起,喜娘都见疲色,便让她们都下去。
寒鸦压枝时,前厅宴客的欢闹声伴随月落渐熄。
门外传来阵阵脚步声,辽安王缓慢的踱步进来。
我隐约见他颀长挺拔的身姿立于房中,桌上正燃的龙凤烛爆着火星,在沉寂的夜点起星微的热情。
羞涩顺眉低头,映在眸中的绣鞋勾勒出花好月圆。
床边一阵稀碎,他走了过来,与我并肩而坐。
沉默半响,耳边只有心中小鹿乱撞的砰砰声还有他浅浅的呼吸,一时既满足又期待。
他似是紧张的一吸气,微微的侧身,探出手来揭盖巾。
我瞧见金红的流苏晃动,视线渐渐光明,是他落在暖光中俊秀的面庞。
他的眉眼含笑,眸光如同那晚的碎星,沉沉浮浮在波光潋滟的江河。
我也笑,把手探进他的掌心,反握住温热的大手。
只愿此生都能如这般静好。
天边已经泛起一丝白,我将高束的头发散下来。
三千青丝像缠不尽的尘缘,通过铜镜看到宋铭辞正坐在床边,视线向这边投来。
一时又羞又恼,拿着木梳的手用了几分力,却卡住了。
正准备硬扯的时候,手中的梳子被接了过去,宋铭辞有些无奈的道,“我来吧。”
脸上一赫,任由他给我顺清发丝。
他现在换了身玄色的衣裳,徐徐的晨风推开小轩窗进来,递来他身上的清香。
竹墨之中,带着辨不清的花香。
好闻至极。
我一边静数枝丫滴落的晨露,一边因他的手不经意擦过耳畔而心中轻颤。
厮磨一阵,今早还要进宫去拜见皇上皇后。
宋铭辞的母妃早逝,前往封地之前一直都寄养在皇后名下。
我与他携手上了马车,车轱辘压石板之声,转眼就到了宫门前。
虽然以前跟随爹娘进宫的次数不少,但这还是第一次,独自以辽安王妃的身份拜见。
白雾还未散去,朱墙黛瓦隐在一片烟雨。
领头的太监说着些祝贺的话,我跟在宋铭辞身后,心中有些紧张,下意识的伸手去袖口探他的手。
肌肤初触,他的手微微一颤。
转而悄悄的握住了我的手,长袖遮掩下,十指相扣。
自己压抑不住的勾起一抹浅笑,像是极大的满足后的窃喜与愉悦,却又不能太逾礼。
一步一步,沿着他的脚印而行。
等到了御前,我先行松开他的手。
理了理衣裳,在太监的高唱声中与他一同觐见。
皇上的面容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是看着我的眼神和善了许多。
他问及了爹娘,提起了绘山,我心中的紧张渐渐消弭,一一回答安好。
一番嘱咐之后,又赏赐了许多东西。
在准备离去时,皇上唤住了铭辞。
我的脚步一顿,下意识的去看他。
视线交会,他微微点了点头,我便侧身退了出去,先去皇后宫中。
行到一半路时,有个小太监追上来,气喘吁吁道,“辽安王让小人递个话,王妃莫要怕,皇后娘娘有问便答即可。等皇上交代完毕,王爷自然回去接王妃一同回府。”
皇后娘娘我也见了许多次,以前曾有意封我为她的次子,排行老五的誉王的正妃。
当时爹以年纪尚幼拒绝了。
如今以辽安王妃求见,我心中以为她会为难几分,确是小人之心了。
皇后娘娘慈眉善目的聊些家常,又耐心的叮嘱了一些宫中规矩。
我也知今时不同往日,在爱情修的圆满之后,对边疆的向往应当放下。
但这一些都是我心甘情愿。
如同娘当初那样。
日头渐升,皇后欲留一同用早膳,有宫娥匆匆来报太子偕同太子妃来了。
我起身告退,皇后娘娘笑着点头,叮嘱道,“日后若是有什么不解,都可以来问本宫。”
刚折身出殿门,就见微阳白曦之中候在石灯旁的宋铭辞。
“为何刚才不进来?”
“等你回府。”
我从来不去过问他的正事,但他若需要,我一定会竭尽所能为他出谋划策。
回门那日,丞相府早就开始做准备。
听爹说,娘前一晚便在督促膳食,入夜了移步徘徊回廊,长吁短叹,等到三更天才睡。
对我和绘山,她总有操不完的心。
铭辞搀扶着我下马车,丞相府的牌匾泛着青光,底下是爹搀着翘首以盼的娘,以及一身茶白的绘山。
正值少年时,朝气蓬勃,眼中冒着喜色,唤道,“阿姊,你回来了。”
娘见我,眼眶微红,笑道,“我儿都瘦了。”
明明只过了三日。
我抬手理了理娘的发鬓,心酸地将那几根银丝别到耳后,说笑着挽着她的手进去。
正赶着饭点过来,我也想念家中的厨子,当初恨不得把他也带到辽安王府。
现在阖家齐聚,才知这顿饭菜香的是人。
眼前的碗堆起山丘,我习惯性的把不喜欢吃的夹到了隔壁碗中,蓦然才反应过来绘山坐在我对面。
铭辞看着眼前翠绿的青叶,玉箸顿了顿,有些犹豫。
我憋不住笑出声,他不喜欢吃青菜,也不喜欢过腥的肉,最喜吃甜食。
这一笑,他回看了我一眼。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打算夹回来,他先一步夹起来放进口中,慢四条例的吃完。
心里莫名的愉悦,好像天气都晴朗起来。
绘山时不时的看向这边,都被我做贼心虚的给瞪了回去。
这种沉浸在蜜罐的开心持续没多久,被一阵马蹄声打断。
冷甲寒霜,风尘仆仆。
是舅舅回来了。
他逆光进来,手握巨大的佩剑,是多年来只能出现在梦中的场景。
身体莫名泛起寒气,冷的不能动弹。
我木然随着大家站起来,好像有一把剑,凌空刺破了这些时日繁华极乐的虚梦。
背后一片荒凉的黑暗,心跳的恍若隔世。
那个意气风发的许绘月,似乎被我锁在了某个角落。
舅舅就是那把钥匙。
京中盛传北边舅舅刚打了一场大获全胜的仗,追击的月氏部落溃不成军。
他将收缴的月氏王贴身匕首作为贺礼。
匕首上有一颗硕大蓝宝石,我来回抚摸着精致斑驳的花纹,鼻头莫名的酸涩。
草草算来,已经有十年了。
十年如一梦。
梦醒了我没有站在茫茫大漠之中,而是成了京城的辽安王妃。
明明一切都已经得偿所愿,心里却总像缺了一块。
铭辞察觉到了这边低落的情绪,频频侧头。在他又一次侧头时,我赌气的签上了他的手,用袖子遮着。
又有些不满,暗中掐了他的掌心肉。
看他蹙眉,又心疼又愧疚的作罢,拇指轻柔方才掐的地方。
心道,绘月呀绘月,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席间舅舅问道,如今还想不想去北疆。
那个字卡在喉咙,酸涩的疼痛,连带着眼中都起了霜雾。
铭辞似是猜到什么,盯了我半响,他开口,竟应下以后会陪我去看看。
北漠,江南。
我知道他言出必行。
那雾终究凝成了水珠,沿着眼角落下。
一顿饭吃的是滋味,却又不是滋味。
舅舅拍着绘山,惊叹时光易逝,转眼他也那么大了。
我想起了凌恒表弟,听说他也在战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明明是年少英雄,刀光剑影中摸爬滚打,同女子说话却总会脸红。
三年前他受召回京,站在梨花树下,英朗的脸颊红扑扑的,支支吾吾的唤我表姐。
我当时笑着同他聊了几句。
如今又是三年过去了。
舅舅说他还未成家,整日就混迹在军营中,托我帮忙留意着京中适龄的姑娘。
我自然应承下来了。
铭辞同爹和舅舅去书房议事,今夜要留宿,还是原来的院子。以前我亲自种了一颗桃树,在底下支起秋千。
如今逢春,满枝的花团锦簇。
我坐上秋千,让璃儿推了一会,绣鞋晃晃悠悠的点地。
天边暮色四合的时候,光线像清灰的织线,朦朦胧胧,麻麻点点。
我提着灯笼寻到娘的房中。
知女莫若母,她猜测我会来,房中早就点起了盏盏灯。
我有满腔的话想同她说,等一齐涌到了嘴边,又不知如何下口。
今日看到娘发中那缕银丝,一种岁月磋磨,渐渐成长的感觉弥漫开。
透着几分悲凉。
我很害怕终究要说离别的那日。
视线正好触及院门上的瓦檐,青黛和清灰融成一色,连那零落的青叶都染了几分霜。
何时起,我也开始害怕这场繁华的戏也会落幕。
娘一只手轻拍着我的背,像哄一个不安的幼儿。或许是我如今已为人妇触及了她的心,缓缓聊着往事。
从她与爹打马相遇,到我和绘山牙牙学语,再到如今。
我在暖黄的灯光和柔声的语气中昏昏欲睡,娘理着我额头的碎发,恍惚之间听道,
“……为人父母,总是想将世间最好的东西,送至你和绘山的面前。以前我任性不懂事,不懂何为人母,对你的哭闹总是束手无策……你爹总说我太溺爱你们,慈母多败儿……”
“我将你带到这世间,是想让你也来看看人间多美好,不是去遭受那些折磨……”
一滴眼泪滑落。
我梦到了七岁那年,全家去游春。
那时穿着大红裙子,拉着绘山肆意的到处跑。
人群拥挤,尽头站的是舅舅。他朝我伸出手,笑道,“绘月,随我去边疆吧。”
就在我要伸手的时候,舅舅的身影化为一阵烟雾,转而是一张清隽的面庞。
是宋铭辞,他笑着也伸出了手。
“绘月。”
我醒来,宋铭辞正坐在床边,这是我的闺房。
“是你抱我回来的?”
他点了点头。
想到他把我从娘的房间抱回来,一路上多少下人,瞬间羞的扯过被子蒙住头。
半响,有些闷热。
悄悄探出半个头,睁着眼睛盯着他,又羞又恼他不把自己唤醒,心底却是十分欢喜。
窗外月色已经爬上了枝丫,桌上蜡烛凝聚了一段红泪。
房中有些静。
有些尴尬。
正当我准备问要不要吃宵夜的时候,他却突然附身下来,像品茶般覆上了我的唇。
四目相对,我惊骇的不知如何动弹。他来拨我衣裳,等只剩下一个肚兜时,又顿住起身,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意乱情迷的看他,有些不知所以。
他嘴边噙起一抹笑,温声道,“绘月,帮我褪衣。”
我羞愧的要死,还是实诚的坐起来,双手颤抖的去摸他的衣襟。
衣衫落地,是窗外的花好月圆。
月的一抹剪影打在窗上,绘出彩云象马,又像是两个缠绵的身影。
彩屏中的灯烛,到了天明,终是悠悠的灭了。
旭日东升,一改昨日的阴郁,阳光回照大地。
早起的仆人洒扫庭除,干竹枝刮过石阶飒飒作响,响应着被风挂的飘摇的片片廊帘。
我比铭辞先醒,又不敢惊扰出动静,只得微微侧头看他的睡颜。
眉骨有节,鼻梁成峰,怎么看,怎么好看。
一截日光眼看要爬到他的脸上,我连忙伸手去档,五指挡不住的来回移动,寻求最好的角度。
正兴起时,一个抬眸注意到他醒了。
我以为是自己吵醒了他,他阖目了回一会神,道,我方才看他的时候就醒了。
说罢突然招手把我拦进怀中,下巴触在额头,墨竹之清香扑面而来。
大婚那日,他应酬到将近天明时才踏进房。
如今,才是真正的琴瑟和鸣。
我在他怀中安静的躺了一会,彼此清浅的呼吸一应一和,只觉得时间都变得宁静祥和起来。
起身就见丫鬟们端着洗漱的物品候在门外,把房间留给了他,自个去旁边的厢房沐浴。
热气蒸腾,满心好像浸在蜜罐里起起伏伏,甜的没有一丝腻味。
等换了干净的衣裳,那边还没好。
经过昨夜,我也不好意思进去,晃晃悠悠的又寻到了娘的院子。
假山中怪石林立,隐隐青苔攀附于其上。
还没进拱门,就闻到刀剑破空的凌厉声,娘穿着素净的袍子在院子里照例晨起练剑,一招一式狠厉中又带了几分柔软。
等璃儿去拿红鞭的空闲,我双手环胸,笑着站在一旁看。
记得小时候,每日清晨娘都会舞动弄枪,我抱着兔子坐在石阶上看她。
后来慢慢不练了,只是近来娘身子渐渐弱下去,在大夫的叮嘱下又拾起了往日的兴趣。
红鞭取回来的时候,我提起沉了沉手,点脚直接跃进院子中央。
右手一挥火红的鞭子缠住了银剑,母女相视具是一笑。
“好久没与你切磋了,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让我来看看你的武艺有没有长进。”
我豪爽的应道,“孩儿遵命。”
随后细心的去防守娘步步紧逼的攻势。
我的一身武艺,半层是外请的师傅教的,半层是娘教的。
到了后面,娘已经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转功为防。
尽管我只用了七分力,“哐当”一声,泛着寒光的银剑落地。
这还是第一次,我赢了她。
娘上前给我整了整衣襟,眉眼含着欣慰,笑道,“我儿长大了。”
我鼻头一酸,痴痴的唤了声,“娘……”
娘道,“我以前还日日担心着你被别人欺负,如今看来,只要你不去欺负别人就成。”
我噗嗤笑出声,缠着她撒了一会娇。
在这个世上,自己所珍所爱的人们,只看着他们健健康康的,就觉得非常幸福了。
一封急信把铭辞唤进了宫中,爹爹也跟着走了,最后只有娘和绘山送我上了马车。
都说年纪越大,沉在心里的事情越多,越容易多愁善感。
看娘又要抹泪,我笑着安慰她,丞相府与辽安王府相隔不远,我以后定会时常跑回家。
娘笑骂了几句,马车晃晃悠悠的启程,我摇的心有些慌,莫名其妙的喘不上气来。
当晚铭辞没有回来,他的贴身随从急急回来道,说铭辞已经启程去了西南地界。
我叹着气给他收拾行李,新婚不过几日,如今又要再别几月了。
塞了些衣物,想了想,又跑到厨房包了些糕点,最后往里面塞了几张银票,一些防身的暗器。
最后才满意的把行李交给了侍从带过去。
他不在京的日子,府中也变得无聊。
府上大大小小的事务自有专人去管,我得了闲便往家跑,惹得娘说看我都有些腻了。
京城若有什么盛事,我铁定要去凑一份热闹。
有时候路见不平,耐不住性子出手相助,最后不知怎么竟成了百姓茶余饭后闲谈的主角。
那些料子嚼来嚼去也就嚼烂了,只剩渣滓,没有了再提的兴致。
由夏转秋的时候,才有铭辞启程返航的消息。
近两月来,时常有家书寄来,但数量甚少。
我知道他此行异常繁忙,朝中好几个重臣都跟了过去。
此行的目的朝廷有意保密。他具体忙些什么,我不知道,也懒得去打听。
只是在些贵妇的宴会上,隐约听到“平叛”“劝降”之类的词。
那些妇人神情高深莫测,说起话来让人揣测的怪费力。
王府枯黄的树叶开始飘落,风一吹就像慢慢洋洋的在下叶雨。
原本还想附庸风雅的同铭辞赏秋,在檐下煮茶,如今看来只能作罢了。
在我不知第几次叹气的时候,他的侍从跑进来请安,说辽安王已经在府外下马了。
我心中大喜,提起裙就往大门跑。
隔着老远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在下人的拥簇下进来,微垂着眼帘听旁边人汇报什么。
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什么是恍若隔世的相逢,我什么也不去想,直接扑进了他的怀中,将脸埋进他的胸膛。
鼻尖闻着清正的墨竹之气,内心就十分安稳,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完完整整寄托心灵的归宿。
“我好想你。”
感受到他身子一僵。
寻常女子的扭捏,对我来说,不存在的。
他蹙眉道,“入秋了,还穿的单薄。”话音刚落,一个沾着他的气息,温热的披风落在我的肩头。
我抬头,在他漆黑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一抹倒影。
回房坐了一会,他又去书房处理事情,到了掌灯的时候才回来。
我在灯下拉着他细细检查,突然想起了每次打完架,娘对我也是这样,看看哪里伤了没。
他没有受伤,只是整个人都清瘦了很多,下巴都有青须冒了出来。
我问他会在京中留多久,铭辞推茶盖的手顿了顿,道三日后又要启程去西北,此番恐怕会去更久,少则几月,多则三五载。
眼眶开始冒热气,不曾想新婚第一年我们夫妻便聚少离多。
心中隐隐又觉得他忙的这些,有些不合常理,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强行消散有些矫情的哭劲,只问除夕夜赶不赶的回来。
他一愣,看我的眼神含了几分愧疚。
那晚他拥着我沉沉睡去,我听着他的呼吸声怎么也睡不着,脑子刚冒出随他同行的想法,随即又被自己压了下去。
第二日他听侍从报道两月来我在京城的“战绩”,一只手轻揉着额头,嘴边却泛起一抹笑。
他长得很好看,一笑起来就更好看了。
“会读书吗?”他问。
我点点头,“在家看过一些兵书,还有些杂记,游记。”
他的笑容清浅,却好像盛开了朵菡萏在嘴边。
“若是觉得无聊,我的书房里有这些的书,你可以去取了看。”
他顿了顿,继续叮嘱道,“日后我不在京时,少惹事为好。”
我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学着戏折子里抱拳道,“在下遵命。”
他离京的那日,又是一个晴天。
接下来的一月秋阳明媚的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想着他允我去的书房。
以前我从来不来这里,一是公务之事我不感兴趣,也心知少沾为妙。二是没人管之后日日便想着出府玩。
如今过来,曲径通幽,在京城的晚秋竟然还有这一片绿意傲然的清凉之地。
他的书房很大,整洁雅致,右面轩窗临着一处水景,书架上堆了满满的书籍。
我看过的,不曾闻过的,甚至有许多的还是孤本。
我挑了几本感兴趣的书,抱着书来到他的书桌前,看笔墨纸砚都工工整整的摆放有致。
最上面的纸已经干墨,上方题有隽永的一首诗。
是秦观的《鹊桥仙》,我顺着念了出来,"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
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在长久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心中一酸,想必他现在已经行过几重山水,到了祁连山脚下。
也不知入夜帐灯是否昏暗,他最喜在灯下看书的。
虽然聚少离多,但夫妻终究一心。
不论多久,我都愿意等他,一个月,一年,哪怕……
我将纸折叠加紧了书中,出了门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沿着小道一直走下去,感受他平时行在这条路的沉思。
出了林,又是一处宽阔的园子。
我看见了我院子的偏门,寻常不往拿走,竟不知出来别是一番天地。
这里种了好多些花树,像是野外滔滔的花海。
临秋了,花都开的恹恹的,只有一些秋放的花骨自信招摇。
我一面往里走去,欣赏秋菊早梅,又叹岁寒三友傲骨常在。
越往里走,才惊觉这园子大了些,竟还没到底。又或许是我糊涂,迷路了打转也说不定。
远处一枝梅开的正盛,殷红的像胭脂。
一截雪白的皓腕伸了出来,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花连枝便被折了下来。
一片朦胧之中,我隐约瞧见了一个雪肤黑目的仙女,她将花递至鼻尖一嗅,眉目间展开淡雅的笑意。
此情此景,如画般动人。
我寻上前去,那美人抬眸盯着我。我笑道,"你手里这枝梅花开的最好。"
淡清雅美人细细打量手中的梅,抬眸时嘴角已经挂起了淡淡的笑意,"莫非姑娘也喜欢梅花?"
喜欢?
我暗自摇摇头,若说喜欢的话,我自然是喜欢牡丹芍药之类的,红艳艳的看着就喜人。
只是听了"梅花香自苦寒来",便对梅花带了几分高看。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美人蹙眉轻叹,"如今正盛折了去,免得落尽花无枝。"
我脸上一笑,心道这美人不仅长得清雅文丽,说话也柔弱的分外好听。
什么折不折的,我房中花瓶里的花束日日都有人换新的。
"你如果喜欢,我再去给你折几支来。"
美人淡淡摇摇头,苦笑道,"我只是不忍看它们花期尽时,零落尘土的悲凉。心中有些郁郁。"
我正准备再宽慰她几句,耳边传来脚步声,立马警觉的看过去。
一个婆子手里抱着一件素净的披风走过来,见到我时面色一惊,忙行礼道,"奴婢见过王妃,王妃万安。"
那美人缓过神来,立马弯身下去,声音带了一丝颤抖。
"妾身顾氏见过王妃。"
不曾想,往后纠缠我一生的顾氏,就那么出现了。
她是一个极其温柔的人,温柔的像人间四月的风。
那时月牙同我道,她是被皇上指为辽安王的侧夫人。
因为往常都有同时册封正侧妃的习俗,铭辞也不能避免。
这些我都知道,原本还沾沾自喜,到头来只不过是自欺欺人。
现在想想我还真是个傻瓜,侧夫人这件事除了我,别人都知晓,他们只当我不介意。
起初我是讨厌她的,她就像是梗在我和铭辞之间的一根刺,想吞下去又闹心,想忽视却又常常记起。
那段时间,铭辞仍旧在西北。
我时常跑去瞅顾氏,见她娴熟的给花朵浇灌,一颦一笑都带了纯净和温良。
我直勾勾的盯着她,她却始终冲我笑。
璃儿都说我的眼神怪渗人的。
到后来,我又有点可怜她。
她的闺名唤作轻烟,顾轻烟,像极了暮后升起的炊烟,又像江面升腾的茫茫白霜。
谈及家世,空气静滞了半刻,顾氏粉嫩的脸有些窘迫和羞涩,言及其父刚调回京不久。
那是一个很小的官,小到我都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回去路上,月牙解释是为皇上养御马的小官。
心中顿时了然,想必在敲定我是正妃后,皇家物色侧妃必定顾虑重重。
出身高贵的未必能屈尊,稍低的又不敢得罪爹和舅舅,最后只能挑软柿子捏。
说话软声细语的顾氏,未必能选择自己的终身大事。
月牙说大婚那日,顾氏只是一顶软轿从侧门抬进来,连个恭贺的人都没有。
我知道,她以为我讨厌顾氏,说这些只为让我开心些。
可我愁眉苦脸,只是因为我和铭辞之间存在了一个外人,一个不相干的人。
就算没有顾氏,还有张氏,王氏……
入夜辗转难眠,总是盯着窗幔的晃动的金流苏,心事沉沉的想,以后我们之间还会隔有多少人。
想着想着,再睁眼就是天亮了。
烛台的油耗尽,南窗洒进来白蒙蒙的晨曦。行至回廊处,偶然瞥见一处仍占有三月前大婚的喜字。
也不知道经过多少次风雨的洗刷,纸淡白近灰色,我上前拂去遮盖的藤枝,露出星点喜红。
“还没有王爷的回信?”
“王妃这就急了?”璃儿掩嘴而笑,回道,“上封信是七日前抵京,算算日子,应该就在今明两日了。”
“好快啊,又七日了。”
王府的时光蹉跎我心生怅然,放下枝丫,“好久没练鞭了,今日去活动活动筋骨吧。”
月牙自告奋勇,摩拳擦掌道,“我来我来,许久没动手,奴婢也快憋坏了。”
我一手拦过她的脖子,什么烦恼都抛诸脑后,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灯会时节走街串巷的时候。
不出意外,月牙又败下阵来。
“又输了。”
她不满的嘟着嘴,收剑入柄。
“每次我用七分力,你就用五分力,我用十分力,你就只用八分。”
我把红鞭折在掌心,张扬一笑,“刚才不算,再来。”
月牙刚握上剑柄,突然看向我的身后,“王妃,你看那人,是不是侧夫人。"
我站稳回头,远方花树叶海中绰约可见一道清瘦的身影。
云鬓雪肤,温润如玉,确实是顾氏。
我收起红鞭寻上前,月牙赶紧跟上。
顾氏正探手去摘枝丫上初生的花瓣,随后放入身后,篮子里已经重叠有几层花。
“妾身见过王妃。”我盯着花瓣,好奇的问道,“这是做什么?”
“这些都是初生花苞蕊,煎煮茶水,可以增添几分香气。”顾氏眉目清秀,脸颊肉肉的,多了几分娇憨。
“王妃若是不嫌弃,可以去妾身院中尝尝。”
看着她闪着期盼的双眼,我犹豫再三,还是随她去了。
她的院子很干净,又如她人般素雅。
旁边帘幔半掩,可见里面的书桌木椅,瓷桶里尽数是成卷的画卷。
“原来你懂字画。”
顾氏白皙的脸庞爬上霞云,羞赫道,“王妃这话折煞了。妾身时常观他人作画,心中甚喜,闲来胡画两笔。”
说话间,茶水已经煮好。
花香自壶盖边氤氲而出,顾氏斟了一杯茶,双手捧至我面前,满目期待,“王妃尝尝。”
我抿了一口,确实清香留齿。
我伸手探向顾氏,明显感觉到她身子一怔,僵直在原地。
取下她发鬓间的几片落花,轻放到桌上。
顾氏心巧,笑道,“妾身都未发觉,还是王妃心细。”
我与她闲聊了一会,口渴了自顾斟茶,袖子镶嵌的银铃勾住茶柄往前一带。
顾氏一声惊呼,她院中的婢女们纷纷紧张的朝我围过来,生怕我有一点闪失。
但茶水飞去的方向不是我,而是顾氏。
顾氏浅紫的衣袖裙摆湿了大片,面色尴尬的站着,身边只有乳母的围着,显得孤立无援。
她顾不上自己,上前一步紧张道,“王妃可曾烫着?”
茶水半点都没沾到我,倒是她,这时候还关心别人,我又心疼又愧疚,催促道,“你先去换身干净的衣裳,不要着凉了。”
顾氏把沾湿的袖子挽起,朝我点了点头,随着乳母缓步入屏风后。
我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脑海中不断回现方才闪过的一抹绿。
直到吹灯拔蜡时,紫袖中那抹绿还没散去。
翻来覆去,始终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过几日是绘山生辰,我跑了半个京城才寻到好的贺礼。
娘叮嘱只是家人聚聚,但不知别人哪里探来的消息,不断有别家来送礼的家仆。
“都是些官场往来,你莫在意。”
娘似乎习以为常,拉着我上下打量,笑道,“来,让娘好好看看瘦了没。”
我扒开娘的手,左右打量道,“绘山呢?”
“你爹唤他去书房了,等会就过来。”
趁着管事过来商讨事宜的功夫,我赶紧开溜,还没走到书房就碰见了绘山。
他现在已经比我高了一个头,长衫玉冠,奔过来喜道,“阿姊,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想拍他的头,奈何拍不到,只能回道,“这送礼得讨个头彩,沾沾今日寿星的喜气。”
我拿出锦盒递给他,挑眉道,“打开看看。”
绘山欢喜的打开,“是吴夫子的画!”
说完也不顾场地,直接坐在石凳上细细辨认,惊呼道,“还是真迹!”
幸亏那次在顾氏院中瞧到字画,我想起了绘山心心念念的吴夫子,才跑遍京城去寻求真迹。
去年送他的那柄剑,可是寒铁打造,我自己都没舍得用。
谁知架在绘山的书房中落了灰,可没把我心疼死。
然后就讨了回来,我用惯了鞭子,便把剑给了月牙。
她出身自舅舅府中,最擅长的就是舞剑。
可绘山没欣喜一会,眉间又染上愁色,把画卷好放至石桌上。
“怎么了?”我凑过去,坐在旁边的石凳上。
绘山叹气,犹豫道,“方才爹唤我过去,房内还有人,我便在外面候着。”
“我听他们说,剿灭月氏部落时,月氏王的三王子下落不明。如今探子在匈奴国发现了他的身影,估计西北境又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阿姊,你知道,我最不喜的就是战争。无论战胜战败,受苦的都是一朝百姓。”
我安慰几句,猛然想起剿灭月氏部落的正是舅舅。
铭辞正在西北!
我立马站起来,准备直往爹的书房,恰好爹派人来寻我。
“爹爹,”我提着裙子跨过门槛,急道,“我听人说西北不太平,铭辞数日前被遣往西北,是否与此事有关?”
爹在案桌前负手而立,眉头紧锁,“此事稍后再议,你过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我显少见爹这么严肃的样子,脑袋淤积的热血褪下,慢慢走上前。
案桌上有一方摊开的锦木盒,里面叠有一条洁白的内衫,隐隐透着青光。
“这是?”
爹把木盒交至我手上,严肃道,“你需谨记,自今日起要穿着这件内衫,片刻都不能离身。”
手中犹如千斤铁,全身热血回流,在脑中翁的炸开。
我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心中明白即将有大事发生,会将我,丞相府,辽安王府甚至整个天下卷入其中。
没等我再问,爹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好孩子,快过去吧,你娘和绘山该等急了。”
我魂不守舍的回到前厅,娘隔着老远迎过来,心疼道,“怎么离开这么一会,看着倒憔悴了许多?”
她的手一下又一下安抚在我的发间,我扑进她的怀中,心中酸涩,为世事变迁,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娘……”
“乖乖儿,谁欺负你了?”
我埋在她怀中摇头,心中无比踏实,哪怕外面再多残忍的真相也不惧怕。
一顿饭食之无味,入夜洗漱完躺在闺床上,月下树影婆娑入户。
那件内衫搁置在妆台上,我辗转一会,忍不住坐起来,惊的流苏晃动。
爹不会给我寻常的衣物,况且当时他的神色担忧,这件内衫应该大有玄机。
我把它拿出来,手感微重,一狠心,竟没撕碎。
心中一动,掏出匕首戳了戳,表面一丝划痕都不留,衣料更没破。
这可是舅舅送的削发如泥的匕首。
我明白了这件衣服的玄机,我也有一套厚重的盔甲,刀枪不入,在战场就是救命的利器。
可还从未见过一件简单的内衫,也有此功效。
我记着爹的嘱咐,穿上后,不能离身。
窗外有人轻唤着“阿姊阿姊”,我探出头,是绘山立在楼下。
他面色一喜,拿火折子点燃了引线,院中青石板上盛开朵朵银花。
眼中绚烂而过,随风落。
我欣喜的跑下绣楼,直奔月色中的少年,问道,“哪来的烟花?”
“嘘。”
绘山食指碰唇,示意低声,悄悄道,“府上预备中秋佳节。这是我从库房偷拿的,阿姊你不是最喜欢热闹了吗?"
我满心感动,所有的忧愁都抛至九霄云外,蹦起道,“还有吗?”
绘山又掏出几个,全递给我,“就这些了。”
我来点火,他如同稚子捂耳躲在檐下看,漆黑的眼睛神采奕奕。
等到月盈满天,欢笑声才停止。
第二日回去的时候,娘递给我一方锦盒,“这是你凌恒表弟送的,蹉跎了些时日,说是给你的新婚贺礼。”
我愣愣的接过,娘喜道,“听说凌恒这孩子已经被提拔成了副将,他还说,如今边塞正是红山丹盛开的时节,让我们得闲了去瞧瞧呢。”
看着娘亲喜气洋洋的模样,想必爹还没告诉她西北的事。
也好,烦恼事知道越少越轻松。
上了马车,打开暗扣,盒子里躺的是一柄梨花簪子。
和田玉雕的梨花栩栩如生。
难得他有这份心意,以后他成家了,我一定也要备份厚礼相赠。
舅舅家血脉也不旺盛,只有凌恒一个孩子。
前些年因为外祖母尚在,舅母留在京中侍奉。
如今人去楼空,舅母搬去北疆阖家团圆,宅子都交给娘打理。
舅舅一家以后可能常住北疆了。
昨日剩下了许多糕点,分完院中上下还有富余,一部分送给王府管事们,一部分让月牙赠给顾氏。
坐到席上与自己对弈,思绪一下子就步入僵局。
我知生之法,也知死之法。
正捻着黑子无处落,月牙快步回来,半跪在桌前。
“王妃,”月牙警惕的环视一周,用手遮掩凑近道,“奴婢方才在侧夫人房中闻到细微的药味,留了心找到药渍,辨认出是何药了。”
我屏息凝神,示意她继续说。
“是安胎药。”
黑子坠下,惊乱棋局。
“让璃儿派人去查,你多加留意,顾氏是否与外男子有接触。”
月牙神色严肃的退下去。
我看一院秋,心彻底乱了。
算算还有半月余就到中秋,寄驿人快马加鞭的赶回来,说是辽安王开始返程。
这是我第一次以女主人的身份办宴,忙着拟邀名单,忙着定制菜色,似乎忙到昏天黑地就可以忘记一些事情。
五日后,宫中突然要办中秋宴。
前期的功夫算是白费了,璃儿苦着脸,我耐心安慰道,“咱们办个小型的家宴,就当为王爷接风洗尘。”
那日,我站在府门外等候,看着远方一对人马过来。
为首的一身黑衣,披风沾着仆仆风尘。
他翻身下马,我迎上去,用手摸着他的脸。
“黑了,瘦了。”
也沉稳了。
铭辞笑了笑,下巴冒出的青须显眼。
他翻掌握住我的手,扣在掌心磨蹭,眼里都是疲惫,仍打着精神道,“先进去吧。”
“好。”
暴风雨前往往平静的毫无波澜,此后我经常想,倘若当时懦弱一些,那么还能粉饰太平后继续沉湎在假象中。
宋铭辞洗漱干净后,我们坐下一同用膳。
他净完手,笑着说,“这次去西北,我见到了谢将军。他问起了你,我道一切安好。”
我心知此行并不简单,如今道明舅舅也在,越发加重了内心的顾虑。
但看他神情轻松,月氏王子的事情应该解决了。
一个人的仇恨,一个国家的狼子野心,真的那么容易放下吗?
“怎么了?从方才就见你魂不守舍的。”
我反复深咬着筷子,心底还压着另一件事,如今要血淋淋的拨出来,暴露在日光下。
现在,又有些犹豫了。
“顾氏有孕了。”
我抬头,感觉两行清泪落在膝上,仍旧笑道,“我让御医去诊,确诊无误,现在已经派医女去照顾她了。”
宋铭辞一怔。
“倘若不是我费尽心思探听,你们还要瞒我到何时?”
我感觉心脏被拔出来后,那里像是空了好大一块,飕飕的灌着风。
曾经被剑刺进肩胛骨,与勇士摔跤被石子磕的遍体鳞伤,都比不上此刻的万分之一。
我放下筷子,直视着他,眼神凄苦。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你在府里的日子不多,更是从未留宿顾氏,顾氏孩子哪里来的。”
“我想啊想,就是想不明白。”
大婚之夜,我独自看明月上中天,又看它西沉进屋檐,等到欢乐落幕,宾客散尽。
我的如意郎君,怎么还没来。
“新婚夜你没有宴客,而是借醉去书房醒酒,然后去了顾氏的院子。”
看他的神情,我知道自己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有时越逼近真相,越残忍。
古人破釜沉舟寻求一线生机,我一心只想与过往的虚假彻底决裂。
前日我去他的书房,看到了匣子里珍藏的那封打回来的奏折。
“……兹有顾监长之长女顾轻烟温婉淑良,与儿臣有青梅情谊……儿臣与顾氏赐婚……叩请圣裁”
初看时,字字诛心。
上面龙凤呈祥的纹路早已被人摸平,执着与这桩婚事的人,原来不止我一人。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生性鲁莽,但不傻。
全身痛的麻木,我忍痛支起自己的脊梁,努力装出与他对等的架势。
这桩婚姻之中没有平等,越痴情之人伤痛越深。
宋铭辞始终一言不发,算是默认了。
有人黄粱一梦,加官进爵迎娶美娇娘,醒来孑然一身仍在俗世挣扎。
有人观童下棋,局毕人间斗转星移千年,过往尘缘烟消云散。
秋月夜里惊醒,满身凉汗。
就像做了浮生一梦,恍若犹在半梦半醒之间挣扎。
璃儿劝道,“王妃何必对王爷如此决绝。”
因为我是许绘月,宁愿骄傲的满身伤痕,也不愿虚与委蛇。
宋铭辞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去见顾氏了,他们郎情妾意,本该琴瑟和鸣。
有时,见他徘徊在我的院外,自嘲的想,自己对他还有多大的利用价值。
西北起战火,强大的匈奴国铁骑南下。
那时人人神情肃穆,朝堂争执不断,宋铭辞常常不在府中,就连爹爹也忙得焦头烂额。
绘山像是懂了一些,不再日日沉湎于书卷,也学着处理事务。
娘长吁短叹,担心舅舅的安危。
我拉过她的手安慰道,“舅舅英勇无人能敌,是北境的守护神,定然不会有事。”
马车上掀帘看到招兵,艳羡与桎梏交织成悲凉。
月牙也直勾勾的盯着,忽而又叹气,低沉之中我打趣道,“你是担心凌恒表弟吧。”
月牙红了脸,怒喝一句转过头。
刚下马车,北境传来噩耗。
舅舅和凌恒战死沙场。
话音刚落,我感到天旋地转,喉间刺痛,“哇”的一声吐出大口血水。
视线渐渐变黑,模糊之中看到了月牙倒下的身影。
不行,我不能倒下。
我咬破了舌尖,血的腥味弥漫整个口腔,立马翻身上马,直奔丞相府。
跌跌撞撞的跑进府,就听到娘晕过去的消息。
那几日娘亲高烧不退,嘴里不断说着胡话。
爹请了许多名医都不见好,说是娘郁结于心,不愿醒来。
她唤着舅舅的小名,“承尉,阿姊带你去玩。”
时而闭目惊呼,“承尉,小心!”
爹一边忙着政务,一边守在床榻前,几天之间白发增多。
绘山焦急的问道,“阿姊,若是娘不肯醒来该怎么办?”
我看着床榻之上娘亲祥和的睡颜,想必她在梦中见到了舅舅。
“就让娘多睡一会吧。”
我知梦境的美好,也想梦回孩童时期,无忧无虑的与绘山逛灯会。
入夜,我费劲口舌才劝动爹和绘山去休息,坐在床榻之上,理齐了娘鬓边的碎发。
伸手合握着她的手,几日来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娘,你还有我,还有绘山,爹爹,你一定要醒过来。”
第二日我还在睡梦中,恍若听到娘醒了,立马坐起来唤璃儿询问。
璃儿面带喜色,嗔道,“王妃好不容易才睡一趟安稳觉,都怪这些婢子声音太大。夫人今早醒了,大夫正在看呢。”
我急忙掀帘套鞋,一边道,“娘没醒,我睡觉也不安稳。”
说完飞奔至塌前,里面有许多人,我拨开人群转上前,看着娘在床榻之上虚弱的喘着气。
眼泪止不住的下流,我学会了忍下心中的狂喜,学会将泪水逼回去,只是移步上前。
“娘。”
娘虚弱的向我抬手,我跪在床榻边,她暂时不能言语,只用手轻抚我的头发。
一下又一下。
大夫说娘开始好转,叮嘱按时服药,不要让病人受刺激等。
心中提起的石头终于放下,看着娘的脸色慢慢恢复,我才敢回王府处理堆积的一大堆事。
路上多了许多巡逻的士兵,关卡重重,渲染出云谲波诡的气氛。
我去探望月牙,她清瘦了许多,见到我强扯出一抹笑,“夫人如何了?”
我坐过去,摸了摸她的头,不敢再给她添烦心事,“快好了。”
月牙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那就好。”
我让婢女好好照顾她,几日来像行尸走肉般强打着精神活着,现在再也撑不住倒头就睡。
再醒来已经是后半夜,我借着清凉的月色悼念舅舅和凌恒。
这些时日我不敢去想他们,一触及就心肝颤痛。
他不仅是我的舅舅,更是我的精神信仰。
我的英雄最终战死沙场,从此一抔黄土,埋在沙丘之上。
娘的身子有数年积累下的伤痛,一夕崩塌,好起来需要时日。
我每天按时去侍奉,她虚弱的劝道,“你总往这跑,容易与辽安王生嫌隙。”
我缓缓枕到她手上,感受肌肤相亲,耳边是脉搏的跳动。
咽下喉间的哽咽,笑道,“不会的,放心吧。"
“那就好。”娘叹气,语重心长的说,“夫妻相处久了,难免彼此生嫌。我看辽安王是个隐忍的好孩子,你也要多忍耐些,如此才能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两滴泪滑落进床单,我嘴上仍旧应道,“好。”
安静的时间久了,她察觉出异常,唤我的闺名。
我抬头时泪流满面,来不及擦拭,骗她说,“我……我想舅舅了。”
娘闻言一愣,眼底有哀伤,伸手抚我的头发说,“我都不哭了,你也不要再难过,就让承尉和凌恒好好走。”
娘虽然在笑,可猩红的双眼骗不了人。
她的眼底布满红血丝,夜里无人时不知哭过多少回。
我们都在伪装,求对方心安。
眼泪是很好的悼念,他们坦荡的去,生者借此缅怀。
上马车后我的思绪随滚滚车轮而晃动,一念生,一念死,娘的话搅动的脑海天翻地覆。
宋铭辞,他不爱我,但待我很好。
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他笑时嘴角噙的梨涡,十指相缠时传递的温暖。
那声“姑娘别怕”,从此芳心尽落。
我再也没有害怕。
我愁眉掀帘看窗外景色,鳞次栉比的屋宇,衣裙相踵的人群。
当初执他之手时多么执着热烈,梦碎时就有多么决绝狠断。
只是,绵绵情思如何容易挥刀斩断?
娘只盼我和绘山过得好,我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风言风语总会飘到她耳畔。
她道两相隐忍,或许……我要试着调整自己,万事寻求一个圆满。
想着想着就到了王府,傍晚时分在回廊踟躇,最后才下定决心让璃儿去请宋铭辞。
璃儿面色大喜,忙遣一个婢女去请,上前说,“王妃总算想通,不再生王爷气了。奴婢都看得出来,王爷心中是有王妃的。往常您一咳嗽,王爷都要亲自熬汤喂药,寻常人家恩爱夫妻都不见如此。”
我坐在椅子上,双手死死扣住把手,一时也分不清,过去他待我的好是利用,还是出自真心?
婢女跑回来,说王爷不在书房。
我冷笑道,“应该是去了顾氏那里,算了,不用请了。”
管家诚惶诚恐的追过来,拱手解释道,“王妃误会了,王爷今日不在府中,也……也好几日没去侧夫人的院子了。”
我闭眼揉着太阳穴,心乱成一团。
夜里又梦到舅舅了。
他穿着铠甲,英明神武,骑着骏马在九霄奔腾。
我没去过北疆,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
听说很大,很空。
应该就同九霄云天般无拘无束吧,才能容纳下无数英勇的豪情,才能忘却人间。
我策马努力想追上舅舅,可怎么都追不上,只能遥遥看到一个背影。
过了好久好久,我感到筋疲力尽,舅舅才勒停下马。
看着熟悉的容颜,一瞬间泪如雨下,我哽咽道,“舅舅。”
他怜爱的摸了摸我的头发,眼中有不舍,笑道,“快回去吧,好好照顾你娘。”
说完翻身上马,再也不回头,马儿越跑越远,最后连人带马化成一阵云烟。
“舅舅!"
半夜惊醒,一摸枕头湿了大片。
有些人,已经久别到只能梦中相见。
那晚盯着画梁,再也没有了睡意,很快熹微的晨光爬进窗缝,吹来了第一丝晨风。
又一日了。
我洗漱穿戴完毕,出门时见月牙候在院门外,心中惊喜,上前拉住她的手,嗔道,“你身子还没好,怎么就出来了?”
说完准备招来两个婢女扶她回去,月牙按下我的手。
她成熟了许多,面色惨白,只有漆黑的瞳孔闪着一丝生气,“躺了几日已经好了,王妃,我想去看看夫人。”
我心底悲戚,经此打击,娘对她来说是谢府最后的寄托。
许多事在年老后都想明白了,可是那时的自己不懂人心易变。
经过许多难熬的世事,才被打磨的通透。
那是一个晚秋的时节,管事牵了马车过来,我照常回相府侍奉娘。
月牙刚扶我上去,马儿一动,胃里翻腾,一瞬间天旋地转。
脚步踉跄着向后跌,幸亏被奴仆拥簇着扶稳。
闭目休息一阵,身子仍不见安歇,月牙劝道,“王妃如今面色不好,不若今日不去了,否则夫人看到会担心。”
我略一思忖,答应下来。
回头正见顾氏主仆从侧门出来,肚子微凸,据说怀孕之人脚会水肿,她行走的不大利索,后面的婢女亦步亦趋的撑伞跟着。
听说宋铭辞亲自照顾她,听说他陪她回顾府,听说……算了,反正有宋铭辞为她操心。
顾氏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幸好两个婢女及时扶住,才变成虚惊一场。
我于心不忍,对马夫道,“今日我不去了,你去送侧夫人,就说……对孩子好。”
马夫应下,牵着马车走向顾氏,弓腰行礼后两人交谈了一番,最后顾氏遥遥看向我。
她温婉一笑,目露感激,在众人的搀扶下艰难的上了马车。
日光包裹着她的身影,最后化成一团光芒柔和的虚影。
我看着马车离去,布帘下的流苏晃动,最后至于绣的一个精致的“辽”字。
回房休息了许久不见好,在廊下漫步,越走越烦躁。
草木在秋阳下葳蕤,入冬前最后一次尽力的舒展生命。
我抓住左胸的衣裳,感觉踹不过气,感觉阳光明媚到疯狂,阵阴阵阳。
府上的大夫赶来,枕着纱巾把脉。
他的眉头紧蹙,一会沉思,一会舒展,最后跪下拱手道,“恭喜王妃,贺喜王妃,这是喜脉。”
话音刚落,原本静谧的房中哄然一阵喜气,婢女们高兴的交头接耳。
我的脑子还没转过来,整个心刹那间舒展开。
这大概就是高兴吧。
我感觉眼眶泛热,全身开始颤抖,连声音都在颤抖,问说,“可是确诊无误?”
恰逢月牙自府外归来,璃儿迎上去,在她耳边低语一阵。
月牙面露惊色,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道,“奴婢替王妃看看。”
我急忙把手递过去,月牙右手把上脉,过了一会,蹙眉舒展开,总算露出一丝笑,“是喜脉。”
眼眶中的两行热泪落下来,璃儿哭笑着拿帕子上前来擦,嗔道,“这是喜事,王妃怎么还哭了。”
是啊,这是喜事。
舅舅和凌恒去世,娘又病倒,这确实是近来唯一一件喜事了。
月牙又道,“只是……”众人都看向她,月牙忧心忡忡道,“王妃近来心事重重,忧郁成疾,肚中有滑胎迹象。”
我一惊,右手下意识扶上肚子。
“若要保住小世子,王妃千万不可再伤心了。”
我点头称是,可心底的愁事抹不去,眉间的忧愁舒展不开。
为何世事总要事与愿违。
我在廊下漫步,听微风刮过檐帘,筱筱之声不绝于耳。
一边担心以后的路,一边忧忡这个孩子。
等到日落西山,艳艳的霞光洒满假山乱石,我缓缓吐出一口气,打算亲口告诉宋铭辞。
我只是心里堵着股气,跨不过消不散。
若是他对我还有情谊,那我就不再计较前尘往事,一切重新开始。
我明白了万事都不会永远顺着自己所想的方向发展,到最后只能学会低头。
我等了又等,最后只等到顾氏死了的消息。
她去顾府探望生疾的祖母,回来时遇袭,万剑直朝马车射去,连人带仆具亡。
我在府门焦急的前来回踱步,诚然,我对顾氏有怨,但不至伤死。
她是一个极其温良的女子,为何会结下如此血仇。
走到最后脚步发虚,后背一阵冷汗。
月牙扶着我,过了一会宋铭辞抱着她策马回来,我急忙迎上去。
眼前触目惊心,吓到后退一步。
顾氏满身是箭,鲜血染红了裙子,一根箭正中腹中。
宋铭辞猩红着双眼,全身散发寒气,紧紧把顾氏抱在怀中。
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像是从地下的阎罗王。
他冷冷的看向我,眸子里的温润不再,盛满了寒冰,吐出一个“滚”字后抱着顾氏跑入府。
他发疯了的让所有大夫来医治,那些大夫跪在地上噤若寒蝉,连我都看得出来,顾氏已经死了。
可是宋铭辞他不信,疯魔的抱住顾氏,我站在门外,从他的眼泪看出了许多东西。
看出了心底的希冀是团笑话,看出了他对顾氏的一往情深,看出了这件事的非同寻常。
我把管事叫来,才知道半月前宋铭辞就把府上就把所有马车送去修,只留下了一辆王爷王妃规制的马车。
管事走后,我紧紧抓住月牙的手,久久不放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螳螂是死是活,没人在意。
为什么他们都拿我当傻子?
宋铭辞是……爹爹也是。
世事磋磨,让那个肯背我满街跑的爹,笨手笨脚给我扎头发,对我的怜爱最后只剩一件刀枪不透的内衫。
顾氏是我的替死鬼,幕后之人也没想到,误打误撞竟恰好刺中宋铭辞的心。
原来一个人心死,真的只需要一瞬间。
挫骨扬灰,再不复燃。
宋铭辞到底是宋铭辞,他只伤心了三天,就恢复了正常。
顾氏的灵堂设在王府,往往后半夜才见他的身影,伴着缦缦飞舞的白纱,静坐在顾氏身旁。
我在石柱后,哭到最后已经失声。
我们一同看明日晨曦的到来,然后各自归向不同的方向。
顾氏以最高的王爷侧夫人礼仪下葬,宋铭辞向来不会逾矩,这是他最大的柔情。
送葬那日是我去的,他有忙不完的政务,直到钉棺时才听见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我坐上马车,车头是回王府的方向。
顾氏的墓在视线中淡下去,我只能送她到这里,她是一个极其温良的女子,永远不会生气,却成了我的替死鬼。
我对她有亏欠,对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有亏欠。
这亏欠,此生都无法弥补。
蛰伏的狮子是什么样,我没见过。
但我见过蛰伏的狼,闪着绿油油的眼睛,等待敌人的弱处显出来,一击致命。
宋铭辞更加宵衣旰食,全身似乎笼罩铠甲般坚不可摧。
在府中相遇,像是两个陌生人般淡漠的点头,可我走出了很远还喘不上气。
中秋宴因战搁置,临冬逢皇帝六十大寿,宴会又提上日程。
我身子不舒服,没有同他去。
在房内和璃儿下了会棋,脑袋混涨又吐的厉害,所幸早早吹灯上床躺着。
上半夜还未落,远远听见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时而传来阵阵惊呼之声。
声音都隔得很远,但在寂静的夜里非同寻常。
我披衣起身,守夜的婢女们进来点灯,我看着窗外映出的点点星火,心中不安,问道,“外面出什么事了?”
婢女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我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直觉告诉我出大事了。
过了一会管事提着灯笼匆忙的跑进来,站在屏风外,着急的说,“王妃不好了,外面来了一群禁卫军,把王府团团围住了。”
眉心一跳,我追问道,“他们带武器了没有?”
“有,都带了佩刀。”管事抹着额头的虚汗,声音都有些颤抖。
我立马套衣起身,边往外走边问,“后厨的小门呢?”
“也有人守着。”
还没走到府门,就听见墙外传来粗狂的男声,“都给我守严实了,一只苍蝇都不要放出去!”
仆役拉开大门,为首的是禁卫军的一个小将领,左脸有道疤,他挥刀挡在我面前,神情凶狠,“请辽安王妃老实的呆在府里,否则在下不客气了。”
我顾忌肚子里的孩子,不敢硬拼,粗略看有近百人,来势汹汹。
“请问将军,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那将领不再言语,手势一挥,旁边上来几人将我们赶进府。
府内已经乱做一团,仆人婢女们或穿衣或披衣聚成一团,神情焦灼的窃窃私语。
低压的气氛越演越烈,最后直接有人哭起来。
事情来得太突然,打的每个人措手不及。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偏偏这时害喜的更加厉害,倚墙开始干呕。
一边是紧迫的形势,一边是强烈不适的身体。
最后一丝理智把我从昏迷的边缘唤回来,我若是倒下,府内必定更乱。
今晚宴会上肯定发生了大事,脑海中闪过“造反”二字,心肝一颤。
造反,诛九族的极罪。
肯定不是宋铭辞造反,不然府外的士兵直接冲进来,把我抓去复命,而且他最重视人伦常理,不会做出违抗父君的事。
最大的可能,就是别人造反。
所以挟而不动,恐怕宋铭辞也被挟持着,好好的宴会变成僵持的战争。
作为人质,胜败都难逃一死。
火把的黑烟窜上王府的天空,映的半边天猩红。
原本只有一人抹泪,其他人受到感触,低呜成一片。
月牙凑上来,“王妃,现在如何是好?”
我咬破舌,血腥刺激的意识归位,脑中快速盘算。
“管事,府上可有地窖之类的?”
管事一沉思,拍手道,“有,西边厨房有一个储菜的地窖,只是王府日日采买新菜,所以不大。”
“那好,你把府上的稚子和老人安顿到地窖,用干草或干材遮盖。”
我环视一周,老弱男女皆有,“其余每人带一件防身之器,护院持刀剑伏在前厅。”
若是能调动宋铭辞的亲兵就更好了,先不说无此权利,就算有现在也出不去。
一番排兵布阵后,身子渐渐有些支撑不住,坐在地上喘息的功夫,一道黑影洒下来。
我抬头,是月牙。
她的眼神坚毅,道,“外面的人是冲着王妃您来的。奴婢斗胆,恳请王妃同奴婢换衣。一旦府门破,奴婢一定能为王妃争取离府的时间。”
我避开她的请求,安慰道,“不用担心,我的武功你还不知道吗,咱门都能活下去。”
月牙跪下,眼神带了一丝恳求,“就算王妃不为自己考虑,也为肚子里的小世子考虑。这群人来势汹汹,目标就是王妃您。无论如何,月牙都不想看到王妃和小世子受到伤害。”
我一怔,一只手下意识的抚上肚子,指腹好似感到里面鲜活的生命。
漫长的风吹过。
“好,”我感到声音有些沙哑,“不过你要答应我,无论怎样都要活下来,我在丞相府等你。”
月牙郑重的点头。
而另一边的相府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或许也是一处劫场。
我拿着红鞭坐在檐下,看了一晚的星星和月亮,看它们散布在广袤的天空,看着亘古的月亮散发幽幽的光。
想舅舅,想凌恒,想我已经奔驰在草原上,也是这个圆圆的月亮照亮大地,照亮九曲河。
府内和府外僵持到天边泛起一丝亮光,外面的火把熄了,昏暗的日光映在每张疲惫的脸上。
璃儿打会盹的功夫又醒来,揉揉眼道,“王妃,要不你眯会吧。”
我现在异常清醒,异常冷静,平静到觉得死亡也不是件了不起的事。
感觉晨风和我鬓边的碎发厮磨,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今日的太阳。
等了又一会,又马蹄声传来,外面的士兵开始破府门!
我自嘲一笑,终究是败了。
原本昏昏欲睡的众人都惊醒,像打了鸡血般亢奋,众人屏住呼吸等待红木门坍塌的那一刻。
“砰……”府门颤。
一声又一声。
每声都像装在大家的心间,握着武器的手越加用力,等待殊死一搏。
我捂着肚子,原本消停了一晚上,现在又开始闹腾起来。
璃儿搀扶着我靠墙而坐,深深的花草盖住双腿,我尝试着深呼吸缓解疼痛,双手紧紧拽住裙角。
守候的几个婢女都开始慌乱。
耳朵靠在墙边,可以清晰听见撞门的声音,咚咚的震耳欲聋,像是宣判死亡的流沙。
红木门抵挡不了多久,破门是迟早的事。
我也不清楚,他们的目的到底是屠府还是我。
如果是前者,自然能活着的人越多越好,如果是后者……不找出我,他们誓不罢休,生者休戚,对府中人是劫难。
我看蓝天喘着粗气,也不知道现在宋铭辞是死是活。
震天般“哄”的一声,前门破开!
阵阵脚步像蜂群涌进,同时墙外的脚步声向东正门走,现在正是此处防守薄弱之际!
仆人们纷纷拿开挡住的木桌一类,西北侧门缓缓打开。
我攥紧手中的红鞭,忍着剧痛爬起来。
在门缝透开光的那一刹那,我与为首的一对人马冲出去。
红鞭缠上一个士卒的脖子,他瞪着眼还没来得及反应,用力一带,就已经翻转后摔落在地。
他们没想到人全部聚在疏于防卫的的西北侧,正门扑了个空,又在陷阱处折了许多人马,最后前后夹击朝西北侧围过来。
厚重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剩的时间不多了。
“大家分开跑!”
红鞭缠住一把刺过来的刀,我对人群怒吼,顿时大家作鸟兽散。
来回几个功夫后,我被几个士卒缠住,忍痛打斗的不能分身,璃儿掩护我从东巷逃。
刀光剑影泛着寒光刺进眼里,闭眼躲避的功夫,一把刀直朝腹部刺来。
我大惊,急忙侧身躲过,刀从肚子擦过,腰间一阵凉。
与此同时,身后一把刀乘机直刺后背肩胛,耳朵清晰听到刀剑划破衣裳入肉的声音。
阵痛的肚子告诉我,支撑不了多久了。
远方的拐角已经现出大队人马,像是生命长河最后的号角。
我站着气喘吁吁,伴随着胸膛剧烈起伏,每一声都绵长粗重。
抬头看天,一片白,怎么今日的太阳,还没出来。
璃儿已经杀到握刀的手打颤,寸步不离的守着。
我眼中屏去满地的尸首,屏去冲过来的大批士卒,屏去背后抱头逃亡的人群。
冲锋声,哭喊声,搏斗声……到耳边都化作一阵风。
想起小时候和凌恒比试,他先让我三招,可我还是输,坐在地上撒泼耍赖。
舅舅拉我起来,那时他教我胜败乃兵家常事。
所以我愿赌服输。
辽安王府破,代表丞相府,尚书府……一切与我休戚相关的都难逃厄运,一切都已经湮灭。
在闭眼的瞬间,耳边又一阵厮喊声。
璃儿颤抖着声音,“王妃,咱们有救了。”
我睁开眼,一对崭新的人马杀过来,与方才的人厮杀起来。
为首骑马的是宋铭辞的亲卫!
心底燃起一丝希望,手中仿佛有了动力,挥鞭直朝敌人的命门而去。
璃儿同我配合的很好,很快包围圈撕出豁口,到最后我分不清脸上的是汗水还是血水。
那群禁卫军经过一晚精神的鏖战,体能明显不敌,很快败下阵。
在解决完最后一个人后,我经不住发软的双腿,一头栽倒在地,恍惚见天空一片光明。
太阳出来了。
再醒来已经是傍晚,睁眼第一个见到璃儿守在床畔。
我与她相视,会心一笑。
这时不用言语,就能明白很多事。
“月牙呢?”
璃儿接过婢女递过来的药,“月牙引开了一队人马向南,她轻功好,受了些皮外伤。大夫已经看过了,现在正躺着休息。”
我点点头,顺从的喝下一口药,“丞相府那边如何?”
璃儿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相府也被围了起来,但有老爷的侍卫守着,夫人和公子安然无恙,只是……只是……”
我心一揪,“只是什么?”
“只是夫人身子本就不好,如今受惊,吐……吐血后又晕了。”
“嘶。”我心急,一动扯到伤口。
璃儿劝阻道,“方才相府遣人来,说夫人已经醒了,现在歇下了。等明日天明,王妃再去探望,如何?”
两个婢女上前调整靠枕,扶我坐起来,我问道,“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奴婢也不知道,派人去打听皆是闭口不言。”说完补充一句,“王爷还没回来,不过王爷的亲兵已经把王府保护起来了。”
这么想来,他已经安全了。
浩劫过后,清点人数和抚慰都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短短一夜就上演了许多生死离别,仆人们的神色像霜打的茄子,强颜欢笑着继续收拾残局。
我回相府见到一个消瘦萎靡的人,下巴冒出青须,险些没认出这是绘山。
他漆黑的瞳孔尽是疲惫,“阿姊,昨夜太子造反了。”
我给绘山捻了捻被子,看着他沉沉睡去。
年过十五未及弱冠,爹不在,昨晚就得撑起相府中一百多人的希望。
从前放爆竹,他都是躲在我身后。
不知何时,总是跟在身后喊“阿姊阿姊”的绘山也长大了。
大概是成长之后的世界太复杂了吧。
我叮嘱房中下人不要出声,让他好好睡一觉。到了主院娘也在休息,我用手示意侍奉的婢女嘘声,蹑手蹑脚的走至床边。
近来时间过得特别快,人也老的特别快。
我与娘分别几日,容貌上却像分离数载,流逝的时间像只紧迫的手攥在喉间。
娘睡得轻,听到响动,“是林均吗?”
通过一旁婢女的手势,我知道娘的视力已经模糊了,辨不清楚人。
我轻柔的握住她的双手,“爹爹还没回来,娘,是我,绘月。”
“是绘月啊。”娘有些欣喜,左手在空中摸索,我立即把脸凑过去。
娘的手在脸上摸索,“怎么哭了?”
“女儿……女儿昨晚做了噩梦,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娘笑道,“傻孩子,说什么胡话,你才十七岁,还有大好的时间。”
说完,又补充道,“娘还要等着看看大胖外孙呢。”
浅浅聊了一会,娘的精力渐渐不敌,我守着她睡去,才抹干眼泪唤侍奉的婢女菡萏出去。
“娘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菡萏眼睛红红的,“奴婢也不知道,一日起来夫人就变这样了。大夫说是忧郁成疾,又日日以泪洗面,开的方子都按时煎服……能不能好就看天意了。”
我遣走菡萏,心情低落,独自顺着石子路走,往日熟悉的一草一木渐渐枯萎,仆人们见到我,都是惊讶的一句“王妃万福”。
这里处处都曾有我的痕迹,但这些痕迹都渐渐淡去。
辽安王府是一个貌合神离的家,丞相府敞开大门,可我却回不去了。
过去的院子空下来,每天有人收拾干净,床铺的被褥干净的一尘不染,斜对面就是轩窗,正对着院中的桃树。
今年春来时花团锦簇,我还待字闺中,如今秋去,只剩光秃秃的树枝。
璃儿端着糕点进来,打趣道,“王妃瞧什么呢?”
我叹气,“我瞧这秋千稳固,情谊竟比人长。”
璃儿静默,又说,“奴婢再推王妃坐会秋千吧。”
我坐上去,脚尖缓缓点地。璃儿微微用力,秋千就开始上摆,整个人像是漂浮在微风中。
晃着晃着,就把忧愁晃走了。
我攥紧了绳索,依稀记得那时自己笑的很开心,满心期待嘉礼,等候良人来迎。
璃儿不敢太用力推,看我不舍的样子,提议道,“既然王妃喜欢秋千,不如在王府搭建一个?”
“不用了。”
我将头倚靠在绳索边,心随思绪陷入沉思,却又什么都不想,只余怅然。
回王府时听见百姓议论纷纷,心中存疑,就让璃儿去探听。
喝盏茶的功夫,她就回来了。
我把茶杯放下,月牙顺势退至一旁,屋皆望向璃儿。
璃儿面色难看,欲言又止。
我看了她两眼,随即差退屋内的几名婢女,只留下月牙,问道,“现在可以说了。”
璃儿神色犹豫,过了好一会,忽然跪下,“奴婢可以说,但王妃保证,听后决不能生气。”
我一惊,用眼神示意月牙去扶,嘴上应道,“好好好,但你总得告诉我什么事,我才好定夺。”
“外面皆传……皆传谢……谢将军虚报军功,贪赃枉法,目无遵纪,引天神震怒,才……才断子绝孙。”
话音刚落,我感到全身逆血上流涌在脑中,月牙目眦欲裂。
我大怒拍桌,“何人敢妄言?”
“京……京中都在传。”
我气到眼前发虚,连连深呼吸才平稳下来,喉间如同硌着石子般疼痛,连着心肺都发疼。
向来秉公廉洁,善待下属的舅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舅舅,是北疆的保护神。
如今故去不到一月,尸骨未寒,何苦让世人诋毁至此?
彻想一夜,我才渐渐冷静下来。
舅舅和凌恒已经为国捐躯,谢氏一族近乎湮灭。与活着的人无争,背后之人看中的便是虚名。
兵者攻心为上,摧毁舅舅数十年来用血肉英勇竖起来的威名,就是他们的目的,就是挥兵南下的匈奴人的目的。
离间君主与贤臣,诋毁忠志之士是他们惯用的手段。
虽说兵不厌诈,可一想京中百姓口口相传的“真相”,一人一句添油加醋,戳脊梁骨,就不免心生寒凉。
世人将对世俗的不满统统倒扣在舅舅头上,欺死人不能言,欺谢家无后。
舅舅戎马一身,往往迎险而上,浴血杀敌,到最后马革裹尸,妻离子死。
他们不知铁甲多重,不知北境寒霜多冷冽,不知刀剑刺身多痛,只听说书人一句,“谢将军率十二人夜里奇袭叶笳城,大获全胜!”
醒木落,满堂喝彩。
宋铭辞隔了一日才回来,亲兵依旧守着王府,说明险峻的形势还未消除。
他站在回廊檐下,盯着湖面若有所思,风萧萧的刮过他的衣袍,生出清冷孤寂之意。
他抬眸,恰好与我遥遥相望。
我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憋得眼眶泛红,转过身对月牙道,“我们回去吧。”
深呼吸一口,沿着回廊走回去,却是半点也不想回头,半点再不想钻进那人的怀中,半点不想再执其那人的手,道一句“天冷了”。
时间,我相信时间,会把这些消磨殆尽的。
我等那一天来。
半月来娘的眼睛都不见好,今日倒是能坐起来,面色红润了些。
我端着粥,搅动到温热,才盛着一口一口喂下去。
她双手有些无措的拽着我的腰带,像是需要人照料的稚子,笑道,“倒是有些不适应眼睛看不清。"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忍住哭意,笑着安慰道,“会好的,大夫说再过半月就好了。”
到底还要多久,我也不知道,但总归要让娘有个盼头。
娘笑了,说道,“好,只要能赶上你生产就好。辽安王母妃已去,皇后又要主持后宫,到时娘去照料你。”
“有嬷嬷奶娘呢。我到时只管安心的睡,安心的吃,不用担心。”
粥吃了半碗,娘突然试探道,“怎么许久都不见王爷来了?你……是不是和他吵架了?”
“没有,”我用勺子搅动着热粥,顿了顿,“他……最近比较忙。”
娘点头应道,“是啊,你爹近来也忙得不见人影。我前几日夜里听见有喧嚣,外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撒谎道,“应该是有人为陛下贺寿,我那天夜里也被吵醒了,大家都相安无事。”
“那就好。”
我服侍着娘睡下,撵好了被子坐在床边,看着她睡去的模样,骤然心生不舍。
回府后月牙替我换药,后背肩胛的伤势已经呈愈合之势,撒药的时候疼的忍不住出声。
璃儿抹眼泪,“受那么重的伤,您还不躺着休息,每日四处走动。”
我知她担心,提起精神打趣道,“这伤口不过寸指长,还比不上那时从马上摔下来的疼。不过倒和以前这个伤口两相生映。”
说着指给她看另一处旧伤,合看确实像个满月。
璃儿破涕为笑,拿了新衣服过来,嗔道,“就王妃嘴巧。”
换洗干净后,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一手轻抚小腹,圆鼓鼓的像个抱枕,里面孕育着一个新生命。
我一边惊奇一边欣喜,喜到后面心情骤然降落,像是沉入黑暗谷底,开始变得心慌。
心砰砰的跳的厉害,这种慌乱朝着不可控的方向蔓延,溢出了悲伤和恐惧。
我努力压下一切惊慌,强迫自己睡去,意识却越加清醒。
随即改变战略,开始想以前在相府的时光,想骑马比试,想走街串巷,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也许是昨晚的梦境太过美好,醒来天大亮,就听相府来人。
娘没了。
我身形一晃,跌坐到地上。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没了?
昨日她还说要恢复光明,要看未出世的孩子。
明明几个时辰前,她还在。
我的眼睛掉不出泪水,却红到发痛,痛到眼珠子像是要生生掉出来,血如同滚滚长河流尽,剩下干枯的河床一张一缩,生出无数裂缝。
下马车时,我脚一虚站立不稳,月牙扶住我。
我看着她,问说,“月牙,你哭了。可是为什么,我哭不出来。”
月牙扶着我进去,每走一步,心就颤上几分。
府上的人都聚过来,爹站在门外老泪纵横,没有进去,一只手死扣住窗上的菱花木。
他喘气的极其厉害,伴着咳嗽,陷入了极度的悲伤。
看着大开的房门,我没有勇气踏进去,但脚鬼使神差的走了进去。
房内跪了一片抽泣的婢女,我麻木的朝内间走过去,绕过屏风,就见一席素缟的绘山跪在床头。
窗幔纷飞,露出一只带着手镯的手腕。
“娘,你手上这个是什么吗?好生漂亮呀。”
“这是你爹给我的定情信物,鸳鸯镯。携鸳鸯之誓,白首不相忘。”
看到那只鸳鸯镯,泪水潸然而下。
璃儿说我哭晕了过去。
我盯着床顶的帘幔出神,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无妄的幻境,无悲无喜,无嗔无怒。
身子已经仅剩下疼痛了。
我感觉床边的人来来去去,可我看不到他们,眼前只剩一团虚雾,禁锢着我动不得,看不得。
我辨不清昼夜,只感觉时间像阵缥缈的云烟,我知道它在走,但不知道它走到了何处,何时才会停止。
有时耳边传来悠远的抽泣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从天边,从地脉深处,但都被时间揉碎的静谧。
“就算王妃不顾自己身子,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
我认出来了,这是璃儿的声音。
我的生命,孩子的生命,都被它禁锢住了,又有什么重要。
我只想好好的睡着。
睡着,就不用面对很多事了。
“难道阿姊就不想惩治害死娘的凶手吗?”
刹那间意识重灌脑海,我翻转身死死盯着绘山,“你说是什么?”
“我说,阿姊想不想知道,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爬起来抓住他的衣领,“快告诉我!”
绘山下颚一圈胡须,眼神混沌,说道,“好,但你得先好起来。”
我按时吃饭喝药,身子渐渐恢复。
短短两月,舅舅,凌恒,娘都走了。
夜来清冷,我把黄纸放进铜盆中,看火势吞噬尽怠化成灰。
一道背影逆月光洒下来,我抬头,是绘山。
他坐至我身旁,伸手拿过一叠黄纸,盯着火焰出神。
我侧头看他,还是那身素缟的衣袍,发鬓散乱,一圈胡须冒出头,再不见那个翩翩公子的影。
我感到喉间酸涩,咽了口唾沫道,“近来操办这些,辛苦你了。”
“娘临死前,不准爹爹操办她的丧事,说……说怕黄泉路上走不安生。”
我忍不住问出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日阿姊走后,有一名女子混进府中,同娘说了很多事,说了近来世人污蔑舅舅,污蔑谢家。我到时,娘已经开始吐血。”
绘山侧头盯着我,说道,“那女子也姓谢,她还有一个身份。”
“她是爹的外室,孕有一子,如今拜在辽安王门下。所以她才一朝得意,妄图鸠占鹊巢。”
我心中大悲,抽气带起一阵疼痛,难以想象娘走时多么心痛,才能说出如此决绝的话。
可我的眼泪已经哭干了。
我回王府,第一件事就是动用手中的权势将小谢氏及其子赶出京城,世世代代,永世不得回京。
或许当年那场官场应酬中,爹的一句“家妻也姓谢”,在酒的催促下造了一段孽缘。
现在,诸事都了结了。
我再见到宋铭辞时,他持笔墨在书房批阅折子,大开的窗子露出他清瘦的身影。
听说太子造反被平,连着皇后一族覆灭。皇帝在宴会上受惊病重,让辽安王监国。
短短两月,一切都物是人非。
他伏案已久,抬头舒展脖颈,恰好与我视线相触,愣在原地。
我赶走他一个下属,他似乎毫不在意,左右那人是卖爹爹人情进来的。
过了一会,书房有仆人出来,行礼道,“更深露重,王妃身子不便,还是早些休息吧,奴才送王妃回房。”
“不用了。”我婉拒道,“我回来拿些东西,等会还要回相府。"
仆人行退礼后回书房,过了一会,书房传来清冷的两字,“随她。”
明日出殡,回相府见绘山和爹正在僵持。
我自旁边经过,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扯住我的袖子,卸下一身傲气,尊贵,流泪祈求道,“绘月,让我再见你娘最后一眼……一眼就够了。”
绘山僵持不动,我道,“娘不想见你,就让她安心的走吧。”
“若是不能见,我此后必难安,痛入骨髓。”
这话一下触碰到我的神经,我扯开袖子,“爹难安?!你知娘不见光明,听小萧氏咄咄逼人时有多无助吗?你明知我已成为太子一党离间的棋子,仍选择和王爷将计就计,置我的生死于不顾。爹啊,你知道我想透这一切时,心有多疼吗?”
娘葬于北山,就是不希望与爹百年之后合墓。
直到钉棺时,爹都没见到娘最后一面。
下山时,天地飘起了雪花,冬天来了。
夜深忽梦少年事,醒来窗外积雪,呼吸带出一阵寒气。
我蜷缩在被子里,看雪和月光映出新色。
我在寺庙给娘点起四十九盏长明灯,现在肚子大了,石阶不好走,总要停停歇歇。
已经过去了半月,我想娘对这个世间失望至极,如今连我的梦里,都不肯来。
下山时遇见一打坐僧人,闲谈之后,他道我与娘今生母女缘分已尽,娘已经步入轮回。
当他说出那句“施主有执念”时,我泪如雨下,我唯一的执念就是娘护了我半生,我却不能侍奉她到老。
僧人合掌,一声“阿弥陀佛”后,沉声道,“世间一切的因果,并非一报一偿。施主母女情深,相扶相持多年,已是一段业果。既然她希冀施主好好活着,那么照做之,算是了了她最后一段尘缘。”
我含泪双手合十,恭敬地行礼。
除夕之夜,我与宋铭辞被唤进太极殿,皇帝把他唤至床畔,遣退了所有宫女太监,只留下一名心腹。
我跪在外间,从声音听出陛下大限将至。
殿内安静至极,只听得见外面风雪交加,殿门外宫女太监衣角飘扬的招展声。
起初听不清楚,后来风雪停了,我才听见内殿的交谈声。
“……朕出身卑微,不受先皇重视,不受下人尊敬,唯独受尽了凌辱。然一念之错,勾结匈奴背弃国家,枉顾人民,残害手足……咳咳……”
宋铭辞惊呼,“父皇!”
“咳咳……朕没事……咳咳……中年悔悟,已无后路可退。”
“朕兴兵修渠,重贤臣,鼓农利商,然而处处都早有匈奴的渗入,贯穿我大周国脉。”
内殿传来瓷器破碎之声,过了一会,才听见宋铭辞掷地有声,“儿臣明白,定竭尽所能,匡扶大周!”
风雪又起了,把交谈声揉在风里,乾坤之中只剩下潇潇风声,袭过千家万户的屋檐,苍山冰湖。
如此,才算对一年做个了结。
“……皇后虽跟随朕多年,但其是匈奴人的身份不可变,其为匈奴效忠的立场不可变。铭辞,你是个好孩子,这个国家只能交给你。如此,朕才能放心。”
我依旧跪在地上,脑子却因为接受这样一个巨大的信息而震惊到不能运转。
过了一会,内殿无声。
大太监抹泪而出,迎着潇潇风雪高喝,钟声响彻整座宫城。
皇上驾崩,传位于辽安王,册辽安王妃为一国之后。
京城百姓不知宫中事,喜气洋洋的相互恭贺,子时一到,刹那间漫天烟花绽放,亮如虹昼。
我抬头看天,新年了。
司绣房忙的热火朝天的在赶制龙凤朝服,宫中哀痛后又是一番向荣的新景象。
我去永寿殿,宫女连忙进去通报。
太子造反失败后自刎,其他参与的人或杀或贬为庶人,皇后现今举目无亲,但她终究对辽安王有养育之恩,册为太后迁至永寿殿,命专人照顾。
说是照顾,实则囚禁。
宫人领我进去,永寿殿空荡荡的,墙上的灯火悠悠的闪出森意。
太后坐在主座,神色难掩颓圮,讥讽道,“如今你是想来看我笑的吗?”
我朝她行大礼,“臣妾拜见太后,太后万安。”
太后冷笑了两声,“你父亲连同宋铭辞,戮我儿孙,毁我子嗣,何谈万安?”
“那是先皇下的命令。”我迎着太后吃人的眼光站起来,“他们妄图造反,颠覆朝纲,成王败寇,理应承担后果。”
“哈哈哈……好一个成王败寇,”太后眼中迸发出毁灭的快感,咬牙切齿道,“你真当宋铭辞心悦于你?当初他向先皇求娶的是顾监长之女,先皇打回了他的折子,赐你为王妃。若不是你有个丞相的爹,你以为,他会多看你一眼吗?”
我直视她,眼中无悲无喜,这些我早都知道了,也知我这一生注定成为博弈的筹码。
“若无事,臣妾便告退了。”
我即探望,算是了却一段心事,太后不会自裁,她会持着对宋铭辞的恨意活下去。
快走到殿门时,背后传来一阵狂笑,笑声像厉鬼刺入骨髓,我顿住脚步,回头看她,“太后为何发笑?”
太后扬天笑道眼泪都出来了,过了一会才止,自顾抹去眼泪,喘着气道,“我笑太子鲁莽,笑你痴傻,笑帝王无情。”
我转身就走,刚出殿门,又听太后道,“太子后来没想杀你。”
脚一软,宫娥害怕的上来搀扶。
我推拒了众人,独自扶着墙壁前行,走进茫茫的夜色中。
一月后,万事妥当。
百鸟来朝,说是祥瑞之兆。
宋铭辞着冕服自宫北门入,在百官的注视下,缓缓移步过来。
冠珠随步伐摇曳,清隽英朗的面容隐在其后,身形消瘦,却有九五之尊。
少年天子,励精图治。
就是天下百姓对他的期望。
宋铭辞行至半丈远,与我齐肩而立,浑身散发生人勿进的帝王之气。
我与他距离半丈远,实则如同天地般迢迢之隔,永无相触之日。
百乐齐奏,乐章起,司空祝唱。
宋铭辞伸出手,我一怔,听见他轻声道,“皇后?”
我深呼吸一口,把手搭上去,齐齐迈上石阶,朝着高台走去。
行至一半,高处侧望,百官已经如同蝼蚁般大小,他们都仰着头,狂风把他们的帽带吹得四处飞舞。
这里只剩我和宋铭辞两人。
“臣妾想问皇上,亲手杀死自己心爱之人的感觉如何?”
察觉到宋铭辞的身形一僵,呼吸加重,“皇后何出此言?”
我感到冷风灌入喉间,刺的生疼,忍痛回道,“你早知他们的行动,甚至推波助澜,岂料太子已放弃杀我一计。那群刺客……是你们派来的,狠辣比太子更胜,有了恶果,给先皇斥责太子的理由,逼太子造反。”
我感觉眼眶泛红,哽咽道,“如今我只有一问,丞相是否参与了此事?”
宋铭辞不再语。
他的沉默,从来都是一种回答。
娘经历丧弟之痛,区区虚名何至于把她逼至绝境,对尘世毫无留恋,对爹恨入骨髓。
小萧氏知道此事,那日全说了出来,让娘不知此后如何面对爹,面对我。
昔日的好郎君变成了背妻杀子的贤臣,一时之间万念俱灰。
弥留之际,遣来的人被宋铭辞的亲兵当做闲杂人等挡在门外。
到了高台,我撒开他的手,高处不胜寒,清冷更甚人间。
狂风呼啸而至,把最后一丝留念卷走。
大典当夜,皇帝案例留在皇后宫中。
天色刚暗,一群宫人提灯拥簇而行,步辇停在长乐殿外,宋铭辞下辇阔步行至殿门,却被拦了下来。
对于拦皇帝这种事,宫娥显然害怕,更何况他不苟言笑的模样十分威严,牙冠直抖道,“陛,陛下,皇后身子,身子不适……”
后半句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站在主殿前,宋铭辞望过来,眼神比夜色还沉。
刚开始学猎的人和成熟的猎人差别很大,后者多了算计和狠辣,别人或许不明了,但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
心中一咯噔,他已经不是最初的宋铭辞了。
我面色不动,转身掩去最后一丝悲伤,挥袖吩咐道,“关殿门。”
璃儿有些迟疑,月牙已经先一步去传达,数名宫女合力掩上高高的门扇。
伴随粗重的哄声,宋铭辞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御医说产期约莫在春后,肚子大了行动多有不便,辅佐处理后宫的几位老人,见此也只能作罢。
我学会了安静的看书,往日看不上眼的也拿过来瞧瞧,长乐殿满园花草,开春含苞,旧燕南归实在引人分神。
我提壶浇水,娇嫩的花瓣招展的姹紫嫣红,含有新生的魄力,突然间就想明白了养花的乐趣。
一瞬间,脑海里闪现顾氏浇花的场景,心情骤然低落。
放壶在宫女的托盘上,入内殿拉开柜子取画展轴,顾氏巧笑嫣兮的模样跃然纸上。
落款是宋铭辞的字。
这是收拾顾氏院子剩下的,我悄悄留下了这一副画,其余全部给了他。
我虽然有心杀外敌,但顾氏是因我而死的第一人。
她身形孱弱,却占据了我一生可望而不可求的地方,像昙花在宋铭辞的心中惊艳一现,迅速陨落。
花开花落自有命数,可看花人长情,让其他花儿终身活在阴影之下,无处较劲,不可争。
下棋时盯着棋盘入神,为何只动一子,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形势完全扭转。
“我只吃了马前卒,为何你的千军万马大肆越过楚河汉界,攻城略地?”
月牙拾下败子,笑道,“皇后说笑了,执棋人本就想吞下另一壁江山,区区小卒何足挂齿。”
蓦然想起先帝临终前的一番话,苍老的男声如同沉重的洪钟,残忍剥开现实的纱罩。
萧家算什么,许家算什么,千万将士算什么,都是棋盘上的落子。
多前年执棋人要的是无尽的财富,凌驾的荣耀,没有比扶持代理人更低成本的方法。
当手中的棋子想翻身做掌棋人,就要重重惩治。
月氏之事,岂是一个小小的辽安王去西北就能解决?
我现在对他越来越陌生,甚至到不清楚他是为子民而担过重任,还是被至高权力的欲望吞噬。
舅舅是对方吃下的第一子,仍旧对弃子紧逼,说明是想换上自己的棋子。
很快,李氏一族在北境名声大噪。
春后是新皇的第一次选秀,李氏家眷受召回京面圣,在太极殿呆了很久,一行人才谢恩而出。
李氏小女儿被册为美人。
起初我疑惑为什么不是长女,等见到李氏的时候,一切都释然了。
那双眼睛太像顾氏,看到我都晃了神。
他应该也晃了神,以为重见故人了吧,听说把李氏封到了最近的宫殿。
选秀结束后,别人都是采女,选侍,只有她一个美人,还是陛下亲封的,足以见恩宠。
有时在高墙上,远远可以看见两人并排而行,相谈甚欢,是顾氏从未体会过的自由。
路过的宫灯忽闪忽灭,我的心中却无悲无喜。
大概,是真的不在乎了。
李氏荣宠不断,新进宫的嫔妃们有些急,明着暗着示意我去进谏。
现在活泼可人的李氏是宋铭辞重压之下难有的喘息,还是替代梅花的红杏,一眼可以望穿心中难填的丘壑。
春日宴,新晋嫔妃衣妆各争风采,期望自己光彩照人,最好是照进那人的眼睛。
他环视一众燕瘦环肥,最后停留在李氏身上,叮嘱道,“你身怀有孕,少饮酒。”
李氏桃面熏红,娇羞的低下头。
我一怔,这事我还不知道,请罪道,“是臣妾疏忽。”
身后的璃儿领悟,让宫人撤了李氏面前的酒。
宴过三旬,宋铭辞命人将面前精致的桂花糕赐给李氏。
宫人恭敬的送至桌上,等她瞧清楚后,撒娇道,“陛下,我爱吃的是米糕。”
李氏看着他沉下去的面色,立马改口道,“是臣妾记错了,臣妾爱吃的是桂花糕。”
说完抓起面前的一块糕点,急忙入嘴咀嚼,像是要证明自己确实喜欢桂花糕。她不断的往嘴里塞,撑到两颊鼓起来,美目开始泛红,可宋铭辞没有制止的意思。
众人倒吸气,幸灾乐祸的有之,神色戚戚的也有之。
桂花糕,是顾氏爱吃的,谁又在乎你喜欢吃米糕?
仅半月,临盆就到了。
腹中胎儿自孕起就多灾多难,都能逢凶化吉,让我们母子顽强的活了下来。
起名是件大事,他政务繁忙,差人来报,一切全凭皇后做主。
现在是乾字辈,我在有司送来的帖中仔细挑选,最后选了启字。
乾启,寓意万物重新开始。
伴随着孩儿名字一起,还有大周太子的身份。
启儿刚出生时多病,我日夜守着他,小小的如同面粉团子,发热时面色潮红,不断的啼哭,声声听得我肝肠寸断,恨不得自己来承受这份罪过。
到了一岁时,他的身子才安稳下来,交给了专司的奶娘姑姑带。
启儿三岁时,绘山守孝结束。
他拒绝了门阴父亲入仕,划分界限,入身科考。
礼部试士之后,我宣他来见,绘山挥袍跨入门槛,在宫女的引路下恭敬的入殿,行礼道,“绘山拜见皇后。”
我抬手,却触摸他不得,讪讪的收回手,“赐座。”
绘山落座,每一步都合乎礼仪,规矩的生分。
我与他三年未见,他长高了不少,黑上几分,像是幼苗抽芽成树。
草草几句,他就请退,我左右留不得,只能目送他的背影远去。
如今家破人亡,也不知父亲是否如愿以偿,得到自己想要的了。
启儿四岁那年,已经升至四妃之一的李氏又有孕,此前她已经诞下一儿一女。
后宫子嗣本就不多,陛下大喜,赏赐如流水送至长喜殿。
宫中人也算瞧明白了,当今皇后不受陛下喜爱,甚至不受敬重,否则,不会从来都不踏足长乐殿。
其实,这些年他来过几次,但都被挡在殿门外。
本就两看生厌,何必惺惺作戏。
我按照旧制也送了许多赏赐,后半夜李氏见红,孩子没了。
她在宋铭辞怀中哭了整夜,一口咬定是我送去的东西有问题。
传话的宫女面色不善,我着衣过去,长喜殿惶惶一片,生怕此事与自己有关联。
刚进殿门,就听见李氏的大宫女跪在地上,赌咒发誓道,“奴婢不敢妄言,但不能让主子蒙受不白冤屈!就是吃了皇后送来的万子福禄汤后,主子才见红的,奴婢若有一句假话,便不得好死。”
宋铭辞望过来,漆黑的眸子波澜不惊。
我不气反笑,如此劣拙的栽赃手法也敢拿上台面,李氏是真的没辙了吗?
这些年她变得娇气蛮横,仗责一个有孕的选侍致其流产,他也只是小惩大诫,以至于让李氏一头栽进这虚幻的荣宠中。
可是,事实证明是我错了。
宋铭辞拂袖怒起,众人惶然下跪,我亦跪下。
殿内寂静的恐怖,他把证人一个一个召唤上来,看似公正公平,实则就是让我输的明白。
最让我心寒的是,长乐宫中一位颇受重用的宫女,自入殿门就愤然的细数我的罪过。
我的手心紧攥到泛白,心情从心惊,到愤怒,再慢慢归于平静。
抬头直视高座上的男子,忽然明白过来,真相在后宫从来都不重要。
他说是真,那就是真。
后宫三千嫔妃,他若欣喜,她们就是珍宝,他若摈弃,她们如同蝼蚁般不计生死。
显而易见,我是一只值得他掂量的蝼蚁。
众人说完,宋铭辞指腹磨蹭着沉思,全程没让我说话,最后质问道,“如今认证物证具在,皇后,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我朝他行大礼,起时鼻头有些酸,挺直腰回视着一字一句道,“臣妾说没有做,陛下信吗?”
“臣妾陷害淑妃,一无确凿缘由,二无确切言辞,仅凭小人空口白齿,指白为黑,有失公正。”
内殿传来李氏的哭嚎,“我未出世的孩子啊……让母妃随你去……”
宋铭辞的手指关节凹出,寒气更添几分,我一惊,猜测他想起了与顾氏未出世的孩子。
万箭齐发的时刻,马车如同筛子满是空洞,里面的人惊恐不已,却无处可逃。
如今人证,物证备的齐全,就为了让入瓮的蝉毫无翻身之地。
关键是,他不信。
时间一分一分的流逝,他的眼睛里有张巨大的网,像是在盘算着我的下场。
月牙嗖的跪下,咬着下唇,“一切都是奴婢所为,与皇后无关。”
宋铭辞良久不语,我呵斥月牙退下。
月牙倔强的挺直身板,“奴婢……爱慕陛下,然而皇后却几番阻挠,奴婢便怀恨在心,借机在淑妃碗中下了药。”
说着,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磕头在地,“奴婢死不足惜,但是一切与皇后无关,请陛下明察。”
宋铭辞震怒的站起,“大胆奴婢,竟敢口出狂言。”
月牙微微颤颤的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双手呈上,“奴婢不敢有一句假话……奴婢有证据,这便让是淑妃流产的药。”
御医上前核验,“确实无误。”
我侧头震惊的看向月牙,她清秀的脸庞带着倔强,还有几分令人心惊的坚决。
我扑上前,“不!"
宋铭辞以管教不严的罪名责令我闭门半年,月牙担下了整场闹剧的责任,打入天牢。
我挣脱了侍卫的牵掣,跪在太极殿前,用头磕在石阶上,请求他放了月牙。
他不会不明白,月牙是我在谢家唯一的亲人了。
黑鞋映出眼帘,我抬头,逆光像团白炽刺眼,隐约映出他的英隽的脸庞,眉眼漆黑。
“月牙不是凶手,恳请陛下放了她”
“那是谁?”
“我问过御医,淑妃这一胎本就不保。”
但故技重施的人,是你。
宋铭辞拂袖入殿,稳健的身影隐入重重帘幔。
我跪了两天两夜,到后来头晕气虚,几次瘫坐在地,又顽强的坚持下来。
太极殿的宫娥眼神嘲弄,启儿跑过来,被奶妈宫女一路哭喊着拉回宫。
我的视线开始泛黑,天地眩晕之际,太监总管自太极殿出来,劝道,“皇后这又是何苦呢?陛下金口玉言,定下的事儿那就是神仙来了,也无法更改。更何况,淑妃的父亲李将军手握重兵,死一个奴婢,已是最好的办法了。”
“公公不明白,月牙是我的至亲。”
我朝正殿磕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声道,“求陛下,放过月牙。”
“哎呦,皇后,别怪奴才没提醒你,”总管有些急,“有功夫在这儿跪着,还不如去见见月牙姑娘最后一面。”
“公公什么意思?”我震惊,随即明白过来,立马朝着天牢跑去。
刚走两步脚打颤,整个人摔向地面,额头磕出血痕,此后成道了不易见的疤。
我赶到天牢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月牙瘫坐在墙边,目光翘盼木柱外,撑着最后一口气等我来。
我抱起她,右手颤抖的抹去她嘴角的血痕,“你再撑一会,我去叫御医,我去叫御医……”
眼泪滴滴向下流,我心知这是她人生中最后的时刻,痛入骨髓,用手拂去她脸上的散发。
月牙伸手,艰难的扯住我的衣袖,“小姐还,还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吗?”
九年前,十一岁的月牙被舅舅送到府上,满脸的不情愿。
“你先打过我,我才当你的婢女。”
那时我一袭红装,闻言来了兴致,甩着鞭子打过去。
几招功夫,她就败下阵来。
被我擒住手时,仍旧满脸倔强,不服气道,“下回我们再比!”
我哭着点头,“记得。”
月牙虚弱一笑,“其实,当初奴婢,奴婢让了几分,因为,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要好好照顾你。”
我抱着她,喉咙干涩的肿胀,连同泪腺枯竭,“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让着我,我都知道。”
月牙艰难的抬手,想要拂去我脸上泪,用尽最后一口气笑道,“小姐莫哭,我,我要去见,见公子了……”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以前关山难越,路远且长,如今只怕碧落黄泉,寻他不得。
月牙在我怀中咽气,手无力的垂在身侧。
一阵尖锐的疼痛自嗓子崩开,化作凄厉的哭喊,“月牙……”
天牢死的人,按例抛至乱葬岗。
这几天,绘山来过,父亲也来过。
傍晚时分,璃儿匆匆的进来,回禀道,“一切都办妥了,只是月牙不能有碑,已经让人葬在谢少将军的山旁。”
“舅母那边怎么样?”
“谢夫人在庵堂中吃斋念佛,不再管凡尘事。不过回来的人说,夫人同意了,还叹月牙的忠节,要为月牙诵经。”
璃儿请示道,“下一步该如何做?”
我紧握着茶杯,吩咐道,“你让人去传绘山,让他择空入宫一趟。”
我觉得我疯魔了,是宋铭辞一步一步把我逼到绝境,还要在我攀援岩壁的手背上狠狠碾上几脚。
越是光鲜靓丽的地方,背后往往越加污秽不堪。
后宫是一个巨大的利益场,背后环环相因着数个圈子,每个人都在为荣华富贵而角逐,因为不争,只能怀揣着惶惶的未来苟且下去,或是被动的在某一天毫无反击的死去。
后宫三千嫔妃,有些人自入宫不能见天颜一面,在宫人的冷眼冷待中暗滋生出扭曲的花。
到后来回首,才发现公正,真相在后宫不值一提。
那个人手中握的,才是真相,是权势,是正义。
我禁足期间,李氏升为贵妃,还分走一半的掌管后宫的权力。
可宋铭辞错就错在,不该把剩下的一半权力仍旧留给一个恨他的人手中。
我翻遍绘山送进来的藏书,才找到年幼读过的一篇文章,著书人是一个郎中,半生走南闯北遗留下一本医治手册,后被父亲收的。
里面记载,沿海一户夫妻多年没有诞下子嗣,其妻每月诚心去拜送子观音和妈祖也无济于事。
后郎中细查,才找出其中缘由。
丈夫时常外出扑鱼,会带一种香草避腥,久而衣服浸其味,不可清除。恰好此香与妻子洗衣的皂料相克,致夫妻不孕。
我把那一页撕下,放进宫灯中烧成灰烬。
那两味香,一味混进了李贵妃的衣服,一味进贡给陛下,同其他香调制后焚烧在太极殿的暖炉中。
左右都不经我的手,但我要让他们多见一日,就一日再无子嗣。
入寝前梳妆,铜镜中照出阴毒的眉目,我敛了敛神色,再抬眸已是满目温和。
钗篦都卸下,满头青丝披在身后,璃儿拿着梳子给我梳头,一梳到尾。
幽幽的月光映在琉璃瓦檐上,泛出一片清冷。春日夜,宫中寂静无声。
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
启儿五岁时,开春后又是一轮选秀。
每年都有几个良家子入宫,随后像是被丢进了深宫,再也没有见过。
我到时,李贵妃已经在侧座上候着了,她打扮的格外隆重,丹蔻漆红,努力招展着自己宠妃的身份。
等我入座了,司仪请示,我环视殿中的一片佳人,笑道,“开始吧。”
司仪恭敬的回道,“是。”
她是宫中的老人,格外遵守礼制,因此对李贵妃也只是草草掠过。
一行良家子上前拜见,倩音婉转,个个模样清丽,燕瘦环肥皆有之。
几人入选,分别又是何人,我心中皆有数。
这些人入宫一段时间,有司观察的事无巨细,早把合适人选报了上来,太极殿那人也阅过,只是走过场的人是我,今年再加上李贵妃。
若是无意外,应当就是那几人。
偏偏今年,却出了意外。
我遣一人上前问话,身侧一直等待时机出声的李氏突然横眉,斥责殿内的一名良家子。
殿中规整的人群散开,露出一名跪着的少女,我蹙眉细瞧,隐约是个俏丽的姑娘。
李氏说她大不敬,我停下手中的动作,心知李氏是想借机立威。
人群中一人道出她的身份,柳太傅的次女,柳类卿。
她的外祖父也是将军,算起来,也是舅舅战死后先皇提上去的一批将领之一。
同匈奴磕战至今,边境仍无安宁,朝中武臣远压文臣,恰好柳类卿,是名单上的人。
我出声解了围,把她唤上殿前。
她盈盈起身,移步上前,恭敬的行礼,“柳类卿拜见皇后。”
“起来吧。”
她缓缓抬头,露出黛眉杏目,青葱宛如水中盛开的水仙,远看便觉芳香扑鼻。
呼吸一滞,恍惚间,我以为见到了顾氏。
她盯着我许久,我才回过神,察觉到失礼,笑道,“模样生的俊俏,虽不如你长姐明艳动人,但出落的别有一番清丽。”
说完,伸手折下面前的一朵水仙,折下了一生中最大的劫难。
菡萏伸手接过,送至她的面前。
柳类卿恭敬的接过谢礼,抬头一笑,眼睛里似有光亮闪烁,“柳类卿拜谢皇后娘娘。”
我遣道,“嗯,回秀女中去吧。”
柳类卿捧花站回远处,一场小插曲落幕,选秀继续进行。
偶尔目光扫过秀女堆,可以瞧见柳类卿时而低头轻嗅花,眉目舒展。
怎会有人,因为一朵赐花开心成这样?
柳类卿忽然抬头,四目相触,她笑得眉眼弯弯,纯净的像山涧溪,让我想起了花林中的顾轻烟。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报复宋铭辞的念头产生。
我要剜掉他心间的朱砂痣,把他困进情网中,生生世世,挣脱不得。
一切都按写好的折子演,柳类卿留了下来,只是李氏不大高兴。
她觉得受自己斥责的人还能进宫,是我有意为之。
只是,这都是太极殿中那人的意思。
回宫的路上驻足,扶栏远眺,宫阙重重,春光不入。
自成亲至今,六载有余,但我只快乐过半年,懵懂活了半年。
“璃儿,你说,我还要关多久?”
璃儿沉默,连同宫娥低头不语,她们都知道答案,只是不敢说出来。
我怅然叹道,“罢了,回去吧。”
启儿天资聪颖,我偶尔的提点几句,他能无师自通,悟其精髓。
有人恭维启儿是帝王之才,我竖眉警示,此话不可再说。
我希望他能健康快乐的活下去,莫要步我的后尘。可若是不争,他只能拿性命去赌前程。
自封太子之日起,我和他,都没有退路了。
几日后绘山受召入宫,顺道来长乐殿探望,如今他任正议大夫,在京城别置宅邸。
“平时还是要多去丞相府走动,免得被谏官上奏不仁不孝,落人把柄。”
绘山看我又要念,连忙岔开话题,“前年的杜存孝,阿姊还曾记得?”
我一怔,“自然是记得。”
“军中传来消息,前些日他已经擢为正六品的昭武校尉。”
前些年匈奴接连战胜,边境将士连退数里,正值士气低迷之际,入秋时才传来开年后第一次捷报。
递到京中的奏折中,主帅李将军夸大其词,将功劳归功于己,草草提过一个士兵破了匈奴的七兽阵。
我曾听舅舅谈过七兽阵,四路包围,三路奇袭,是极难破的阵法。
派人去打听,士兵姓杜,名存孝,京郊人士。
曾经仰慕舅舅的英勇,一腔热血,报名投入军营,还没到边境,舅舅和凌恒就已经殉国,如今分在李将军的麾下。
杜存孝非池中物,来日必有大作为。
或是惜将,或是下注,我派人接济了他在京中的孤母弱妻,家书遥寄,免了他的后顾之忧。
“阿姊眼光不错,杜校尉凭着实打实的功绩连升,只可惜,李将军麾下一丘之貉,要出头,无异于难上青天。”
绘山走后,日暮时天色阴郁,淅沥沥的下了阵雨。
殿外风雨呼摇,我搂着启儿,手掌手握住笔杆,在宣纸上游走。
启儿惊叹,“母后的字当真好看!”
“是吗?”我笑回,恍惚间忆起有人称赞过我的字,只是那些记忆飘散若云,恍若隔世。
都道前尘是梦,是三千烦恼丝,那就莫再提。
菡萏入殿来报,长秋宫的柳才人求见。
距离选秀半月有余,我细思一会,才想起大殿上孤独跪地的少女。
她抬眸,双目蓄满光辉,欲说还休。
少女的清透与遗落人间的孤寂交缠,仅一眼,惊心动魄的美。
这样的女子,才能引起宋铭辞的注意。
我嘱咐启儿继续练习,起身出内殿,“传她进来吧。”
暮色在天边散开暖紫的烟霞,似昼似夜时分,晚春的寂静的动人。
柳类卿自小径而入,清瘦的身影在花丛中若隐若现,进殿行礼道,“长秋殿柳才人拜见皇后,祝皇后凤体安康,福寿永禄。”
“起。”
“是。”她起身,整个人像是隐在背后暖紫的烟霞中,连同静谧的傍晚把长乐殿带进仙境。
宫娥把她引入下座,柳类卿环视四周,她的眼睛里没有因为长乐殿过于空冷而错愕,反倒有一丝欣喜。
我的眉心突突的跳,不知是好是坏。
闲聊几句过后,她让宫女送上礼品,又悉心聊着每一件的来处和益处。
后宫之中,只有李氏才会贪图这些蝇头小利。我轻抚着太阳穴,佯作真诚的收下,不经意的向她抛出橄榄枝。
选秀时,她已经李氏交恶。这后宫中若是没人运作,她何时才能见到宋铭辞,何时才能让他再度陷入情劫。
柳类卿一愣,目露真诚,满怀欣喜的点头应下来。
我的心在笑,看着她傻傻的步入阵。
前半生的棋局,困得我心力皆疲,至亲、信仰、爱情都是一盘算计。终有一天,我也做了执棋之人。
璃儿看着礼品,我整理衣袖,叹道,“都处理掉吧。”
后半夜电闪雷鸣,春雨淅淅沥沥的下,我的头疼又发作,辗转两个时辰复醒。
自从月牙死后,我再也没有睡过安稳觉。
榻上熬了许久,下雨天亮的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守夜的宫娥进来点灯,出门时天仍旧未亮。
璃儿匆匆给我系上披风,劝道,“雨许是又要下,不若今儿不去了吧。”
探出手,掌心微湿,我安慰道,“一会就回来。”
不知何时起,我养成晨起外出采摘露珠的习惯。
长长的甬道中冷风吹上脸刺痛,清晰的告诉自己还活着。
在皇宫尚未清醒的黎明,我才能逃离长乐宫,享受短暂的自由。
快到芳菲苑时,宫墙转角处闪着微弱的光亮,洒下一道人影。
我抬手,宫娥太监警惕的停下来。
那边传来压低杂乱的交谈,忽而有人小声急道,“来了来了。”
过了一会,柳才人自拐角出来。
她目露惊讶,匆匆上前行礼,“臣妾拜见皇后。”起身后笑道,“真没想到,在此处竟能遇见皇后。”
她的外衫被霜浸的微湿,显然在此处停留已久。
我没戳破她,顺着她的话接下去,最后变成一道同行。
玉瓶沿着绿叶纹路,很快一粒露珠落入瓶腹。侧头见柳才人站在不远处,咬着下唇,想接近却又不敢。
我把瓶子递给菡萏,去寻下一片嫩叶。柳才人连忙跟上,踌躇一会,小心翼翼的试探道,“皇后每日都采露珠吗?”
“也不全是。”
我伸手,又一滴露珠滚入瓶中,继续道,“若是醒的早,就来消磨消磨时间。”
醒的早的时候,大多都是头疼的难以入眠。
柳才人面露犹豫道,“难道皇后入寝后心神难安?”
我一怔,自从娘和月牙死后,每闭眼,总会梦见她们鲜血淋漓躺在我怀中。
夜夜难入寝,夜夜神难安。
采摘满几瓶后,天色开始放亮,柳才人面容困倦,时而眯眼点头,仍旧寸步不离的跟着。
此后第二天,第三天,还未近芳菲苑,就见她在外面守着了。
长秋殿离芳菲苑远,她至少要比我还早早起半个时辰,才能先一步赶到。若是加上等候的时间,更难推测出她究竟是何时起。
第四日下起了倾盆大雨,出门不得。
我在内殿看书,总是心神不宁,抬头看窗外大雨呼啸。往往复复,最终叹口气,唤来璃儿,“你差人去芳菲苑看看。”
过了许久,小太监折返,璃儿入殿道,“皇后猜的真准,柳才人果然在那候着,已经请回去了。”
我揉着眉心,如此乖巧的棋子,却让我心生节外生枝的念头。
第五日,我看着柳才人眼下的青色,叮嘱道,“日后直接来长乐宫,不必早早在此等候。”
柳才人行礼应下。
我算是给了她庇佑的承诺,心想,如此之后,她不用日日提醒吊胆着李氏,以至于寝食难安。
柳才人果真日日都来请安,稚嫩的脸庞随时挂着笑容,贪恋着长乐宫的茶水。
启儿似乎挺喜欢她,时常环绕柳才人而走。一日,柳才人离去后,启儿坐在太师椅上练字,忽而抬头,问道,“柳娘娘是不是侧殿挂画上的人?”
我一惊,不知何时他竟然看过顾氏的画像,反问道,“那你觉得是不是?”
启儿略一沉思,童声稚嫩,“儿臣初看觉得像,后来看久了,又不像。所以儿臣猜测不是。”说罢扑进我的怀中,撒娇道,“母后,儿臣猜对了没有?”
我没有回答启儿。
她现在不是,但很快就是了。
柳才人会成为宋铭辞心中又一朵凋谢的花,我要让他亲手把这朵花折下来。
很快到了月牙的忌日,她在宫外无亲无故,清明坟头孤冷。
我困在宫中,音书难遥寄,浊酒难倒。
夜里让璃儿守在门外,在内殿燃起一盆火,给她烧去几件新衣服。
月牙爱美,若是遇到了凌恒,也能悉心打扮一番。
她们都去另一个世界团聚,这里就剩下我了。
“你若是见到了娘,就让她来梦中看看我,就说,绘月想她了。”
“告诉舅舅和凌恒,如今北境兵马充足,大周快胜了,他挂念的士卒们到时能解甲归田,安稳生活。”
我叮嘱了许多,总觉得月牙像坐在身旁,听着我的叨叨絮絮。
“你也是,当初李氏安插的宫女偷摸来塞药,你为何要偷偷拿走,替我承担过错。”
“你明知道,宋铭辞不会对我怎么样。他只是想借我拿到爹的错处,好好打击朝中一派阻止颁布新政的羽翼。”
“月牙,你真傻,真的。”
说着说着就哭了,为什么我越珍惜的东西,往往越要因为我而离去。
柳才人进宫许久,宋铭辞却从未留宿过她那,让我有些急。
趁她来长乐宫之际,装作不经意的提点一下。但这绝不够,御前的小太监早在我的示意下念叨了柳才人许久,一句一句都是按照顾氏的性子去描绘。
那夜菡萏说宋铭辞留宿长秋殿,我知道,他动心了。
我不知道该自嘲还是自叹,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忘记顾氏。
第二日柳才人过来,明亮如水的眼中多了一丝悲哀,苍白的对我笑。
启儿扑上去,她踉跄着后退。
我知道风筝一事,其实无论如何,昨晚宋铭辞都会去她殿中。
宫中吸引陛下的手段多了去,他早就看得通透,此举有些画蛇添足。
我对她叹道,“你呀,操之过急了。”
这次柳才人没有长留,呆了一会就回殿。
启儿没了玩伴有些失望,我问他,“你为何要叫柳才人为柳娘娘啊?”
启儿诚实道,“是柳娘娘让我这么叫的。”
古时,娘娘亦有阿娘之意。
很快柳才人接连晋升,直至四妃之一,宋铭辞亲自赐了“玥”字。
一朵新花开,李氏就枯萎了。
柳才人,不,玥妃依旧每日来请安,她永远水瞳含笑,双眸蓄满了欣喜和活力。
我正在练字,对宫女的通传视若无睹,玥妃小心的靠过来,端详许久,称赞道,“皇后的字苍劲有力,有横扫千军之势。”
说完,蓦然想起昨晚自己写的字简直称得上惨不忍睹,教自己掌笔的那人蹙眉,说了一句“写的没她好看。”
我全神沉浸在笔墨中,直到完成了才落笔。
昨日答应要教习修建花草,她今日特地换了件耐脏的衣裳。
花叶虽长于泥中,但花叶不脏。
经过精心浇灌和栽培,长乐宫的花长势良好,花团锦簇着拥护春天。
玥妃笨拙的拿着剪子去除枯枝,怎么都探不到。我倾覆上前,拾起她的手,“啪嗒”一声,枯枝利落的掉地。
我只顾着眼前的花草,等回过神来,才察觉到怀里的玥妃身子僵硬,呼吸清浅,半寸也不敢动。
“你需琢磨琢磨,修花注重的是心性。”我后退几步,柔声指导着她下手。
玥妃的悟性低,但极认真有耐心,半天功夫起码能上手了。
我笑着夸赞一番,主要是不想让她轻言放弃,顾氏最擅长修剪花草,她也得会。
玥妃受夸奖很开心,纯粹的笑容在日色下泛光,衬的我内心那份恶念更加黑暗。
我也笑,真真假假各占几分,又有何重要?
玥妃把剪子放回托盘,我带着她去高处观花景,有一搭没一搭的试探着宋铭辞对她的态度。
“陛下待臣妾很好,时常来长秋殿探望,大多都未留宿,落灯前就回太极宫了。”
我轻拍她的手安慰,“陛下肯费这番心思,心里定然是有你的。”
玥妃低头,看不清神色,“臣妾明白。”
我点头,总觉得心中像压了一块巨石,转身时没注意到石阶,一脚踏空,剧烈的疼痛自脚腕处蔓延。
玥妃受惊,立马上前搀扶我起来,“疼不疼?”
我摇摇头,这点疼确实算不得什么。咬牙勉强着站起来,示意璃儿不用去差人去拿辇,玥妃同菡萏一左一右搀着入内殿。
她们将我扶至榻上,御医抚着帽子诚惶诚恐的跑进来,仔细的左右查看,才定言骨头没有错位。
玥妃跪在床边,小心翼翼的褪去我的鞋袜,脚腕处红肿一片,抬头心疼道,“疼吗?”
一瞬间,我看着她有些入神。
她逆光而坐,眼神清澈的像虔诚的信女。
幼时故人接连辞去,如今一句“疼吗”竟能让我眼眶泛红。
“不疼。”
玥妃用食指剜出一块药膏,轻柔的在伤口处涂抹,御医说这药会灼热,果真伤处开始烧了起来。
她一边仔细的抹匀,一边轻吹着,脚腕传来丝丝凉风。
我忖量许久,最后只道一声“谢谢”。
玥妃拾起地上规放的鞋,左右查看后说,“这鞋的底子做的有些高,我在家学了些针线。若是皇后不嫌弃,我给你做一双合适的过来。”
我推脱不受,但几日后一双崭新的鞋送了过来,尺寸正好。
春去秋来,又是半载了。
听说北边大周由守转攻,这场持达六七年的仗总算有了盼头。
宋铭辞很喜欢玥妃,喜欢的克制,喜欢的尊重。或许这才是他爱一个人的表现,与曾经那些虚情假意对比鲜明。
如今玥妃只差一个子嗣就可以和李氏平起平坐。这样也好,喜欢的越深,以后才越加刻骨难忘。
孟秋时,有司来报信。
我正与清风絮叨,把茶对空椅,蓦然瞥到“秋狩”二字。
多年前的秋狩,就是一段孽缘的开始。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淡淡道,“我宫务繁重,回了吧。”
璃儿应下,行至门槛时略微驻足,最后抬脚离去。
我心神不定的回头,缓缓摊开手,凝视掌中茧许久,斑驳成一团乱麻。
听说今年的秋狩收获颇丰,回朝那日,众嫔妃前去宫门迎接。
宫墙之上远眺半个京城,看远边的蓝天像倒碗扣住山河,一眼可到底,一眼又望不到底。
马蹄阵阵似雷,百万旗帜纷飞。
为首的一身戎装,夹马背弯弓,气度非同寻常,宋铭辞英眉黑目,比以往俊朗更甚,多了几分戾气。
恰逢他抬头,背后嫔妃欢喜的惊呼。
目光相触,我蹙眉,瞥开眼神找到跟在他身后的绘山。
绘山投靠新政的阵营,如今看来,数百朝臣,王孙贵族,能骑马跟在陛下身后,应该颇受他的倚重。
爹是旧政的中坚力量,如今他的儿子拥簇新政,朝堂诡谲多变,要么怎叹世事难料。
今年冬来的隆重。
因为北边大捷,得宋铭辞应允,宫中喜气洋洋的着手准备春宴。
虽然不用亲自动手,但琐碎之事占尽了时间。
玥妃自请照顾启儿,我内心犹豫,启儿报膝撒娇后才半信半疑的嘱托过去。
有时察视完场地,不经意间看到数丈开外的圆顶辇辂,灰纱低垂,似是路过。
直觉告诉我,宋铭辞正看向这里。
既然不放心,又何必让我来负责此事。
我佯装没看到他,转头继续同内司商讨事宜,余光瞥到辇辂远去,才缓缓松出一口气。
挥挥手,周围人散去。
转身憧怔,盯着摇晃的舆铃,辇辂徐徐驶进夕阳。
这方向……好像是玥妃的长秋宫。
回宫时,菡萏道启儿今日没有来。临夜时宫娥掌灯,八角灯屏轻照,只映出纱绢的暖光。
我闭目养神,听殿外风声潇潇。一旁璃儿拉着菡萏低声唠家常,道宫长宫断。
菡萏性子欢脱,有时同璃儿斗嘴,有时两人又亲如姐妹。
当年娘走后,侍奉的婢女不愿意留在丞相府,徐姑姑、菡萏和迎春随我进宫,其余去了绘山身边伺候。
桃李开放之际,迎春到了年纪,我备上贺礼,放她出宫与心上人归乡成亲。
一直送到宫门口,抬袖抹去了迎春眼角的泪,目送一架朴素的马车把她接走,牵马的新郎高大憨厚。
我们一同长大,但这一别,就是永别。
此后天各一方,不复相见。
丞相府那么多的好姑娘,总要有一人如愿。
“听说最近李贵妃的家书不断,北境来的驿人络绎不绝。"
眼皮颤了颤,又听两人转聊其他事,过了一会,竟扯到玥妃身上。
“宫里人都说玥妃是个冷冰冰的性子,就连见了陛下都不常笑,怪不得交好的嫔妃甚少。”
菡萏说完,又补充道,“我同喜乐说的上话,听说陛下把秋狩中难得的狐皮给司绣房,就做了双鞋,径直送到了长秋宫。"
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前一句,印象中,玥妃明明总喜欢笑,她笑起来很好看,像一束阳光,光明的耀眼。
性子清冷有余,但沾不到冷冰冰。
过了一会才发现没声音,睁眼发现两人正偷偷看着我,略一思忖,应该是她们刚才提到了陛下。
其实我都不在意,真的不在意。
若说以前把他捧在心间上,如今整颗心都被他挫骨扬灰,谈何伤神?
手炉渐冷,布罩残留着一丝余温。
当初玥妃纤纤十指拉我的手覆上去,交叠盖在炉上,笑道,“岁暮天寒,皇后需多保重身体,静候瑞雪兆丰年。”
如今拿久了,竟有些脱不开手。
“菡萏,你去把门开大些,我想看看雪。”
两扇轻掩的门敞开,漫天的宫灯映雪色落如眼中,迢迢又是一年。
白日里玥妃踩雪踢到石子,呲牙揉脚了好一阵,双颊鼓鼓,模样甚是可爱。
等启儿来时,还要若无其事的和他斗嘴。
现在回想还是别有乐趣,璃儿目光炯炯的盯我好一阵,过了一会,她叹道,“好久没见皇后这么开心笑过了。”
我在笑吗?
右手微微颤颤的摸上嘴角,笑久了,我都难以区分何时是开心,何时是伪装。
我顺着那一抹残留的喜悦,“大概是忙完许多事,了却了一桩心事。”
璃儿点头,“是啊,您也要学着放下。”
放下,谈何容易?
除夕将近,太子出了事。
宫中的眼线把前因后果禀报上来,还没等我动手,陛下先一步惩罚了二皇子,饶是李氏哭的梨花带雨都不为所动。
启儿换药时,我看到额头鲜红的疤,双手暗捏到青筋爆出。
单单一个禁足太便宜,做错事的人,还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我预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先听到二皇子偷跑骑马,摔伤左腿的消息。
当夜,暗探说了一个令我震惊的名字。
玥妃柳类卿。
竟然我能查到,陛下和李氏不久也能知道查到真相。类卿尚且稚嫩了一些,行事不够决断和狠辣,不知道斩草需除根。
我让人处理干净,当初引诱二皇子骑马的小太监、在饲料中下药的马夫,所有相关的人,在天明前齐齐消失在宫中。
天空放亮的很快,转眼又是新的一天。
远方宫门打开的沉重声飘荡在晨曦中,数百朝臣踏上宏伟的石阶徐徐前进,万圣的金阳高起,紫气东来。
宫娥拿着竹帚刮石板沙沙作响,向前行而来的人行礼,“玥妃娘娘万安。”
我闭目听着风刮过檐角的铃,默数一刻又一刻,最后睁眼道,“来了。”
话音刚落,一名曼丽的少女出现在宫门外,容貌昳丽,照常笑问,“姐姐,昨晚睡得如何?”
冬天没有发生雪灾,是年前的好兆头。
还未入春,气温就渐高,昨日穿的衣裳,今日就闷了。
司绣房遣人送春宴的襢衣,璃儿在一旁悉心检查没有出差错。确认无误后,抱过来催促去试。
六个宫娥服侍束腰缠带,连脚边的薄纱都细细理好,菡萏拿着梳子盘发,瞥到一个单独放置的妆匣,称赞道,“那只白玉簪子真好看。”
“是当年谢小将军送的新婚贺礼,我这就去收好,免得被毛手脚的小丫头摔坏。”
璃儿收起木妆匣,过了一会折返,从满目琳琅的首饰中挑出一只带翠的凤钗,问道,“娘娘,戴这只如何?"
我点头,“拿过来吧。”
“可是,”菡萏拿梳子的手一顿,低低道,“我觉得鸽血红的那只更好看,皇后带上定能光彩夺目。”
“翡玉最为端庄雍容。”
“宝石增添华贵大气。”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让我来定夺。视线流连于二者之间,总不能两钗齐戴,正打算都拒绝的时候,宫娥报玥妃来了。
我索性把问题推出去,挥手笑道,“你们去问她吧。”
类卿驻足在屏风处,似是打量现在的局势,笑问,“这是怎么了?”
菡萏抢先把前因后果道尽,类卿莞尔一笑,上前就近接过一柄凤钗戴进我的鬓中,一边扶正,颇为认真道,“我觉得,姐姐戴什么都好看。”
铜镜中映出鬓中的凤钗,还有她清秀的脸庞,一同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一只手指探上眉心,身体下意识一僵,就听耳边柔柔的声音,“这是什么花?当真漂亮。”
类卿收回手,疑惑道,“我瞧着像海棠,又像尾鸢。”
“都是寻常的花钿。”
我感觉心情略为烦躁,褪下礼服让璃儿和菡萏悉心收好,类卿问了许多宴会事宜,哪些避讳,哪些规矩。
我怕她紧张,劝道,只当寻常的家宴,到时循规蹈矩的吃吃喝喝,不会出什么差错。
话虽如此,还是知到春宴不同寻常。
正值两国交战之际,内服外化,借万朝来贺之机招揽属国,威震敌邦,弘扬大周朝威才是正事。
那日宾客落座,暖场歌舞一幕落一幕,久到有人酩酊大醉,径直扶着宫柳呕吐。
遥遥一排提灯星火,宋铭辞步行前来,面色苍白,眉间疲惫色,镶红的礼服衬的面庞多了一丝生气。
我半跪行礼,不多问为何迟了。他伸出右手,众目睽睽之下,我只得把手搭了进去。
曾经他揽着我说,沉下眼色,别人就猜不出自己的想法,会畏惧几分。
每当他的眼眸沉为黝黑,就是他伪装的开始。
百官朝拜,恭贺之声不绝于耳。宋铭辞像是瞬间上好妆的戏子,眼眸沉下去,噙笑踏入场中。
只怕京城最好的名角,演技都没有他精湛。
“皇后。”
我回过神,是宋铭辞。
宴会已经行至一半,歌姬妖娆的舞动纤细的腰肢。他坐在主座,微侧过身子,眼神晦暗不明,“前些日子,御马菀的一个小太监离奇失踪,皇后可曾听说?”
我扬起一抹笑容,他找不到证据,动不了我分毫,回道,“臣妾还未曾听说。不过人事都归李贵妃打理,后宫人多眼杂,她顾及不上来也是情有可原。”
“是吗?”宋铭辞沉默一会,反而笑起来,荧荧灯火洒在英朗的面庞,俊秀的让殿中的舞姬晃神,跳错一步落了拍子。
“臣妾还未恭贺陛下。”
“恭贺什么?”
我勾唇一笑,“恭贺陛下喜得佳人。”
一曲落,又是新人登台。
为首带面纱的女子仅露出一双勾人的眼眸,就引得座下的人倒吸一口气。
她直直盯着最高座的人,百济送来投诚的礼物,宋铭辞注定得收下。
我像是看完一场戏,落幕时众人散去,唯有类卿还醉醺醺的趴在桌子上,平安在一旁轻劝。
“不是只让人送了果酒吗?”我走上前,看着类卿潮红的面色有些担心,伸手探温一片火热。
“是,”那个叫喜乐的小丫头急的像是要哭,“只是……只是我家娘娘从未沾过酒。”
类卿突然立直身子,含糊不清的喊道,“我没醉。”
说着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撑着桌子站起来,朝我靠近,一只手缓缓伸过来。
“是绘月吗?”她戳了戳我的面颊,而后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扑进怀里道,“是绘月啊……真的是绘月。我……我是小类卿,你不记得了吗?”
我一边搀扶着她,顺着道,“好好好,记得,记得。”
一边示意宫娥把她抬到就近的长乐宫,等酒醒了再说,免得出什么意外。
她一路念着绘月,平安担心治以下犯上的罪名,想捂她的嘴又不敢,惴惴不安的看着我。
我摇头安慰,“没事。”
长乐宫不远,今夜的星星很多,皎洁的月亮却隐在云雾中。
宫女轻手轻脚的把她抬上榻,菡萏打来一盆温水,拧干递过来说,“醒酒汤在煮了。”
“嗯。”我接过帕子抵在脸上试温,觉得合适后去擦拭她的额头,面颊。
类卿的嘴里在嘟囔着什么,醉酒后仍能乖巧的蜷缩成一团,呼吸清浅的像是睡着了,实属罕见。
记得我年少一次醉酒,持剑把爹最爱的一颗槐树砍得七零八落。
醒来大忘,还以为府上进了刺客,暗恨他们昨晚打斗竟然没有喊上我。
“绘月……”
“嗯。”我哼声应下,用帕子擦拭她的手背,回来时受凉风一吹,温度降了许多。
“为什么,你这么不开心……”
我一怔,抬头确信她是在说醉话。
心里五味陈杂,眉上的愁,是年少痴情错付,是前尘大梦一场,是往后如同笼中鸟,生翅不能飞。
守了半个时辰,太监进来给宫灯续油。
往常这个时候,我已经安寝了,但噩梦连连,不若不睡。
在不知第几次用帕子擦拭的时候,类卿有了醒的迹象,面容惊愕,菡萏捂笑着解释。
她愣愣着四处打量,似是还没回过神,一把抓住我的手,问道,“姐姐,方才我说了什么胡话吗?”
“没有。”
我接过清粥坐到榻旁,笑道,“先把这碗粥喝了,养养胃。”
碗见底,类卿又喝了醒酒汤,脑袋仍旧混涨,领人回长秋宫入寝。
璃儿盯着宴会的收场,后半夜回来,说能安置的都放好了,等天明再收拾一遍。
二更天末,启儿换了一身新衣裳,带着徐姑姑来长乐宫。
“儿臣祝母后长千岁,岁岁如愿。”
启儿行大礼,宫中上下都随着她行礼,璃儿将备好的赏银分发下去。
“都起来吧。”
我把启儿招上前,打量他初现棱角的面庞,笑道,“年年都是这句,你不腻,母后都嫌腻了。”
启儿笑道,“儿臣想,万事如人愿,顺心意,是世间最好的福气。若是母后听腻了,明年儿臣再换一个。”
我笑着拉他入座,“你说什么母后都收下。现在才二更天,今夜怎来的这么早?”
“我先去了父皇那,方公公说父皇不便,我就来母后这了。”
“好孩子,”我摸了摸他的头,道,“也许你父皇有什么急事吧。”
守了不知多久,窗外映出亮昼,启儿原本昏昏欲睡,惊醒后跑到门外仰头看烟花,兴奋的跳脚道,“母后,新年了。”
我走到窗边,夜风吹得面庞生疼,姹紫嫣红的光芒转瞬即逝。
宋铭辞,第六年了。
这个春天发生了许多事。
亲蚕礼时李氏出了差错,因不敬神灵被禁足三月。何嫔还未知道自己怀孕,孩子就流掉了。
殿选又几个良家子入宫,新的丽人围绕在宋铭辞身旁。
他许久未去李氏的宫里,长喜宫的灯盏常常彻守长夜。
但再多的灯盏亮着,那人也不会垂青。
春末有蝉,彻夜叫个不停,总是扰人清梦。
因为要给启儿选三师,我头一回去太极殿找宋铭辞。
方公公出来说里面正在商议国事,劝着先回去。
我选择继续等,一炷香功夫后,几个大臣相互议论着出来。
最末是绘山,他瞧见了我,上前行礼后道,“皇后为何在此?”
我把前因后果说与他听,绘山点点头,才寒暄几句,方公公又出来了,夹笑道,“陛下唤娘娘进去。”
大殿空旷,高座之上案牍累如山,宋铭辞似乎疲惫至极,闭眼轻柔着眉心。
心里打着鼓,我一边屈膝行礼。
他睁开眼,声音恍惚道,“皇后平身。”
等我把来因讲完,大殿静谧无声,隔了好一会才听他开口,“皇后心中有无人选?”
我心中有人选,凭着他对我的忌惮,不能直白的点名道姓,只能借前代贤明的事迹,自然而然的引着他亲自说出来。
敲定的三人我都满意,其中的魏老更是三朝元老,若是得他相助,对启儿未来的路如虎添翼。
次日绘山曾来过,提醒如今陛下在物色反攻匈奴的将领。
我思忖良久,犹豫良久。以杜存孝之才,定能胜任此位。
但前年尚书表妹嫁与镇南将军的次子,若是冒然举荐他,势必会曝露北面埋下的脉络,南北交横,引起宋铭辞的警惕。
李氏一脉排挤杜存孝,若是圣前没人举荐,他永远只能是一个小将。
绘山目光期盼,一盏茶的功夫之后,我轻笑出声,“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若是为了黎明苍生,半壁棋局,废就废了。
“多谢阿姊!”绘山大喜,起身欲行礼,突然眉色一皱。
在连番追问之下,他佯装轻松的道,方才为救下一个马蹄下的孩童受了伤。
璃儿立马去取伤药,我掀开他的袖子,猩红的几道伤口攀附在手臂上,顿时心疼不已。
一边轻手轻脚的给他处理伤口,一边埋怨道,“以后不要到处乱跑,不然我该多担心。”
绘山噗嗤的笑出声,我竖眉不解的看向他,过了一会,他才道,“我笑,阿姊变成了我,我变成了阿姊。”
多年前,是绘山蹙着眉给我伤药,油灯之旁,我跟他大谈倚马山河,江湖夜雨。
当时爹站在窗前,娘坐在榻上,他们眉目年轻,恩爱如初。
环视一周,两个身影如同一阵烟雾,渐渐消失在空中。
恍惚又是一度春。
四月末,大雁横空过,成双的咕哑。
“姐姐在看什么?”
我侧身,是类卿。
她如今已经能熟练的照料花草,我再没有多余的可以教她。
曾经一步一步将她往顾氏引,现下越看,越能分清两人区别。
娴静的温柔和清透的温婉,如同宅后春湖和山涧溪。
类卿就是幽谷中的溪流,越往下,越能摸到温婉下的棱角。
我不清楚她的过去,大概只有数年的风霜,才能磨出这种与众不同的性子。
刚到戌时,天色就暗下来,月盈苍穹。
我问她,“今夜陛下没有来?”
类卿淡笑着摇头,喜乐抢道,“陛下都有半月未来长秋宫了。”
我观察类卿的神色,轻拉过她的手,安慰的拍了拍,示意她不必太过在意。
月爬翘檐,似有说不清的清愁。
“日月如磨蚁,万事且浮休。君看檐外江水,滚滚自东流。”
我念完,又自嘲道,“怕也只有失意人,才对这月亮感同身受。”
“臣妾的心中月,就是这天上月。明知镜花水月,仍要强求。”类卿喃喃自语一阵,过后猛然发现失了神,怀歉道,“妹妹失礼了。”
“无妨,你说的对。”我驻足自叹道,“所有的强求,到最后都是一场镜花水月。”
年少的欢喜,到头来一场空。
“姐姐,”类卿上前两步,目光清澈,“世间最好的事情,就是向前看。”
她将自己的过往娓娓道来,云淡风轻的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听的入神,难以想象,温婉如类卿,竟然有这般的童年。
“那……”我的喉咙干涩,继续道,“你不怨?"
我不杀伯乐,但伯乐或多或少,都因我而死。
“我怨过自己,也怨过别人。”类卿神色戚戚,复而笑道,“怨到最后发现,尽是可怜人。”
“若是还将过往的枷锁套在自己身上,那才是不自救,才是可怜,才是亲者痛,仇者快。”
“姐姐。”类卿牵起我的手,恳切劝道,“放过自己吧。”
夜里恍惚间有人给我捻被子,迷糊的睁眼,竟然是娘。
还有月牙,她换了一身骑装,给宫灯续油,让光明照亮内殿。
我扑进娘的怀中大哭,“娘,我好想你。”
“乖孩子,”娘温柔的轻抚我的发鬓,一下又一下安抚道,“莫哭莫哭,有娘在。”
哭到没了力气,我倚在她的怀中,抽泣问道,“这些年你们去了哪里?”
娘将手放在我的心口,笑道,“这些年我们一直在这里。现在,我和月牙是来跟你告别的。”
“娘!月牙!不要走!”我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们走到门口,娘回头深深望了一眼,说道,“绘月,好好活下去。”
月牙俏皮一笑,“小姐,我找到小将军了。”
她们出了门,再没回头。
朦朦胧胧的醒来,天已大亮,心中一股沉积的多年的气消失的无影无踪。
宫娥端着洗漱的铜盆进来,璃儿笑着掀床幔道,“难得皇后睡得一个安稳觉。”
宋铭辞斟酌许久,终是用了杜存孝。虽是副将,但如今在军中的威望已经不同往日。
宋铭辞又复宠类卿,或多或少和她的外祖父是主将有关系。
类卿说的对,尽是可怜人,他的恩宠都要分成寸寸算计。
自李氏犯错后,她的权力慢慢重回我的手中,要忙的事也多了起来。
启儿落水,是我进宫以来受到最大的打击,差一点我就要失去他。
那段时间,我一边忙着宫务,一边陪护在床榻边。
梦里有徐徐凉风,醒来见是类卿拿着罗扇。明明她已经半睡中,手中的动作仍旧不停歇。
虽然推启儿下湖的是荣嫔,但我不信背后没有李氏的授意。
处死一个小小的嫔妃轻而易举,一个巫蛊之祸就能让她无处辩解,还要赔上母族。
我转动茶杯,盘算着她的下场,宫人就道荣嫔死了。
这次类卿学聪明了,被折磨之极的宫女报复荣嫔,一切合理合据到找不出破绽。
若不是那夜我让探子去查永生湖恰好撞见,只怕也会信上三分。
但知道前因的李氏那里不好糊弄,她正时时刻刻盯长乐宫和长秋宫的错处。
那夜我去东宫,太医方从殿门出来,便驻足询问他聊启儿的状况。
这头聊完,刚进殿门就听到里面在谈话。
“娘娘,这事若是查出来……”
“不用多说了。”这道冷淡的声音是类卿的,她继续道,“所有恶事,都由我来做,她只需要干干净净的活在世间。”
那一刻,我就输了。
启儿不久就醒了,休养了一月才恢复如初。
类卿将自己种的水仙送了一盆过来,放在百花丛中、长乐宫中,她半生不熟的烹着茶,腼腆笑道,“教习茶艺的姑姑教了三天,因为染了风寒,我便让她歇着了。如今只学了皮毛,也敢来皇后面前班门弄斧了。”
我笑道,“日后不用学了。”
她不解的问道,“为何?”
因为我不想再把你变成顾轻烟。话到嘴边,我咽咽唾沫,“你只需做你自己喜欢的。”
隔日我招来国师,什么命犯孤星,天煞,冲撞江山……所有都尽数取消。
璃儿在一旁,过后问道,“皇后可是为此准备了许久,当真不后悔?”
我紧抓住木梳,指甲刮过根根细骨。
“璃儿,我放下了……万事向前看。”
“既是如此,长秋宫那边的棋子要不要……”
“不用,”我打住她,直视铜镜里的自己,叹道,“就这样吧。”
璃儿长怔,末了,回道,“是。”
春去秋来,柳上枝染黄。
黄鸟喈喈,秋霜浓重的时常在清晨打雾。
菡萏声情具茂讲北境的捷报,谈及杜将军多么威武,有当年舅舅的雄风,千里斩敌军于马下。
讲到最后,璃儿眉色轻松的笑道,“现在谢将军可以放心了。”
“是啊,现在国盛兵强,可惜他们看不到。”我叹道,“等清明让人去给舅舅寄个音信。”
正谈笑间,外面一阵喧闹。
李氏扭送了两名对食的宫女进来,后面跟了一群围观的妃嫔,拥堵在长乐宫门外。
我闻声出去,怒斥她们成何体统。
李氏指着那一绿一红两名宫女轻笑道,“臣妾瞧见秽乱宫闱之事,想着如今是皇后掌管后宫,自然是要送到长乐宫来。”
围观的妃嫔早知到缘由,仍旧忍不住起哄。
李氏满意的笑笑,用长指甲拢去耳边的散发,“早就发现这两贱婢不对劲,皇后你说,两人日日都走在一起,还能有什么?所以特地派人留了心眼,如今人赃俱获。”
人群中议论纷纷,“哎呦,你可不知道。当时这两人的小嘴……啧啧。”
“当真?”
我直视李氏,看到她眼底的挑衅。
转头看跪在石板上的两个宫娥,绿衣一直低头不语,粉衣止不住的哭。
李氏再添一把火,“秽乱宫闱可是大罪,皇后可要好好处罚,以儆效尤。”
良久,绿衣宫女突然磕头道,“一切都是奴婢的错,与念因无关。是奴婢情不自禁,日日去找她,缠着她一块。方才……也是奴婢强迫与她。要惩罚,就全惩罚我一个人。”
粉衣宫女抽泣道,“不……”
秽乱宫闱,按理两人都应处以大辟。
我感觉双唇如有千斤重,再难开口。
绿衣宫女再次磕头,“恳请皇后明察。”
寻常不过的一桩处置,现在我竟有些难以下手。
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李氏也是拿定了我必须重惩。
我行至绿衣宫女的跟前,她抬头仰视,从中我看到一丝燃尽的灰焰。
“本宫处你杖毙,贬她到掖庭宫。这样的安排,如何?”
绿衣宫女行大礼,重重磕头,“奴婢谢过皇后大恩大德。”
粉衣宫女哭着扑上前,被执行太监拉开,绿衣宫女对她笑道,“今年不能陪你看雪了……你只需折下宫前探进来的第一枝梅,就当我们来世重逢了。”
手腕粗的棍子杂乱打向绿色的衣裳,很快人没了声息。
李氏颇为满意的走了,围观的人群散了七七八八,我无力的跌坐在凤椅上。
恍惚间有人走进来,是类卿。
她神色戚戚,“这般处罚是否有些重?”
我缓缓摇头,一只手无力的扶在椅靠上,指腹流转过栩栩如生的凤纹,高昂的首,困住的翅膀。
这是皇后,是大周的皇后。
古往今来,多少人困在这把椅子上。
禁不住诱惑的人前仆后继,不想要的人却挣脱不得。
日暮时,我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空”字,在旁补小字,“夜阑少年,白镜生痴。干戈刑天,莫失莫忘。”
落笔凝视许久,将纸揉成小团掷在地,心中才舒缓半寸。
穿上素锦带帽披风,示意璃儿一人跟上足矣,提着一盏宫灯晃晃悠悠的踏进秋暮。
兜兜转转,寻到了长秋宫。
宫门微敞,露出庭中半截古槐,树下一座石灯留着几只婵娟的秋萤,尾绿如同点点星火。
类卿正在绣花,没想到我会来,呆滞许久才回过神。
我跟她道家常,半载光阴似箭,宫中老人去,新人来,幸有故人常在,闲时还能说上几句话。
她笑着点头称是,说,我从没想过姐姐你会来我这。
我的视线落在她的小腹,昨日来给她号脉的人,也是照料我与启儿多年的老御医。
早在何嫔有孕时,我就猜测到宋铭辞身上的药效淡了。
但现在,我不想再下手了。
偷着半分闲,我同她又聊了许多。大多她只是侧耳倾听,或温婉的点头,或抬手将一缕散发别到耳后。
“啾啾”几声,一对小雀跳到窗台。
我衷心叹,“真羡慕它们啊,自由自在的。”
“是啊,不受世俗拘束,随心所至。”类卿羡慕道,忽然兴起问,“若有来生,姐姐想变成什么?”
我略一思忖,笑道,“若真有来生,那我做北漠上一只无拘无束的苍鹰。”
苍鹰能振翅俯瞰大周的大好河山,不至于一堵宫墙就困住半生。
“那你呢?”
类卿想了想,“那我做高山上的一块石头,静静看着沧海桑田。”过了一会,她又笑道,“若是姐姐累了,可以来歇脚。”
我打趣般的应下,“好,到时我衔枝来,一起看春雪初融。”
时辰不早,璃儿提醒我该回了。
才出门,就见宋铭辞立于庭中,肩落一片枯槐叶,不知道站了多久。
而我担心的是方才的对话他听到了多少。
“陛下万安。”
我行礼,见他颔首,立马带着璃儿离去。
秋末一场小雪,就入冬了。
北边传来好消息,夏秋一场惊心动魄的鏖战,终于在黑暗前迎来黎明。
大周胜了!
如今匈奴投降,双方预备开春后商讨相关事宜。
绘山来过,他忽然问道,“阿姊,你想不想一同去北境?”
刹那间热血回流,直袭百会,一股沉埋已久的情绪翻滚,让胸腔奋力起伏。
很久很久,我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自嘲一笑,“绘山,莫要开玩笑。”
数个家族的荣华富贵和活路,都仰仗于启儿坐上那个位子。
如今我是大周的皇后,生在京城,只能死在京城。
绘山欲言又止,我抬头看苍穹,叹气道,“唉……我这一生啊。”
咽下喉间的苦涩,摆摆手笑道,“认了。”
夜间又下了雪,一场比一场厚重。
再醒来天地之间银装素裹,只能裹紧狐裘,谈话间带着阵阵寒气。
冬至时,我正包着饺子,类卿挽着袖子想帮忙,我看见了她手腕上的一抹绿。
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我记得那只“倾心”已经随着顾氏一起下葬。
“我能不能看看你手腕上的那只镯子?”
类卿乖巧的解下来,纤细的小手一脱即落。
我低眉细细的研究,翡玉一如当年夜市中,流转着清亮的光芒。
“传言夫妻带上它,定能白头偕老。”
商贩的话语犹荡耳边,我想起来了,倾心有一对。
那个夜晚,在我害羞的跑开时,宋铭辞就买下来了。
一只送给了顾氏,是夫妻。一只给了类卿,是白头偕老。
唯今这只的不同之处在于,宋铭辞命人在里侧雕花纹,指腹摸索,无比心哀的确定是只凤凰。
他那么重礼节的人,怎么会逾矩,只能是料定我会看到这只镯子,提前给我的信号。
如今就连皇后之位,他都要夺取吗?
我不怪类卿,她也是深宫中不由己的人。不动声色的把镯子还回去,开始张罗着包饺子。
冬至夜,我,启儿,类卿围着火炉欢欢喜喜的吃了顿饺子。
腊月尽头,二皇子乾恩落水身亡,李氏疯了。
就在半月后,类卿也走了。
那日她来找我,清丽的面庞裹在银白的狐裘中,看不出一丝异常,同我谈笑了几句。
现在想来,只怕往长乐宫的路上,她都是疼的五脏俱裂。
第一口鲜血吐出的时候,她就在我面前倒下了。
我发疯的扑上去,她双目轻阖,如同睡着了一般。只是往常我一唤,她睁开蓄满欣喜的眼眸。
任凭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她都不愿意的醒来。
我的类卿累了,她只是睡着了。
此去经年,我都不愿意接受类卿走了,一直相信我们只是走散了,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重逢。
那时我是漠上鹰,她是山中石。
我会衔枝来,在某一个春后,陪她看万山春雪初融。
类卿在长秋宫入殓。
我陪她坐过头七,平安和喜乐一直在哭,我道,以后你们就来长乐宫,算是圆了她在世间最后一丝牵挂。
其实我也想哭,可是我很累了。
同我亲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哪怕对类卿再大的喜欢,我都只能学会克制。
期间启儿来过,类卿的娘和弟弟长卿也来过,宋铭辞也来过,整整三天他都在。
听说他下令把长秋宫封了起来,对外宣传我被禁足在长乐宫,所以前来吊唁的人甚少。
我把黄纸丢进火盆,一阵风袭来,将未燃尽的灰烬吹至他的脚下。
宋铭辞弯腰拾起残纸,在指腹摩擦着沉思,“给玥妃送药的那个宫女,曾经在你的宫中侍奉。”
我竭力忍着悲伤,讥讽道,“我说不是我,陛下信吗?”
宋铭辞沉思不语。
我低头继续烧着手中的黄纸,他静呆了一会,转身走到门边时,我喊住了他。
“宋铭辞。”
我抽啼的咳了咳,继续道,“我和类卿,都是迫不得已的生在黑暗中,穷尽一生都在追逐光明。”
“而你,生来属于黑暗,注定的得不到救赎。”
他顿了顿,一言不发的走出殿门。
一阵冬风过,将地上的灰烬吹向远方。
类卿葬入皇陵后,时间埋着伤疤继续前进。
审问李氏那日,我也在。
她对类卿的死没有过多的辩解,三尺白绫赐下,落魄的跌坐在地上,往日最爱装扮的面庞素净的如同刚进宫时,手中拿着第一次面圣时,宋铭辞随手赐给她的玉佩。
李氏喃喃自语道,“当日在殿上,陛下说我生的好看,是个可人儿。”
“你说我贤惠,温婉,具有后妃风范。我不顾阿娘的阻止执意进宫,拼命读你喜欢的书,仔细揣摩你说的每一句话。哪怕你偶尔施舍的一个笑容,我都能开心好久。”
“你为了抑制阿爹,刻意纵容乾恩变得娇蛮无才,这些我都知道。可只要你能开心,我就什么都不在乎。”
李氏忽然站起来,刚上前两步,就被御前侍卫挡住。
她的眼底闪着最后一丝希冀,“臣妾想问陛下,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过我,哪怕半分?”
宋铭辞冷淡的摇头,那丝希冀彻底破灭了。
李氏仰头狂笑,像是疯魔一般,侍卫拔出佩刀做好了伏诛的准备,以防万一。
“你早知阿爹与匈奴有通信,拿我和乾恩拖着阿爹,这些年的恩宠都是虚幻。可怜我李氏上下三百二十一口,尽数奔赴黄泉路。阿爹,阿娘,是女儿对不起你!”
她仰天长啸,疯疯癫癫的跑了出去。
隔日,李氏的尸首被人从往生池打捞出来。
平安和喜乐调到长乐宫,与璃儿菡萏一同做事。
开春后绘山去了北漠,这场六年之久的仗以匈奴退居百里结束,百姓喜气洋洋,举国欢乐。
征战的战士解甲归田,杜存孝班师回朝那日,百姓夹道相迎。
他先去叩见宋铭辞,汇报数年来的战况和如今北境的情形,而后跪地请求圣上开恩,为大周战死在迢迢北漠,再也无法归乡的数十万将士立衣冠冢,并加倍家属的抚恤银两。
我在宫门口等他经过,杜存孝一身寒甲,拱手恭敬道,“皇后大恩大德,存孝没齿难忘。”
“大将军请起,我只是不忍贤才埋没,说到底,一切都是将军自己的功劳。”
杜存孝谦卑的摇头,临走前想要嘱托我一事,“不日我又要返回北漠,从此镇守在北境。京中老母和妻儿……”
我笑道,“将军放心,只要有我在,她们不会被人欺负。”
“多谢皇后。”杜存孝再度恭敬的抱拳,雄壮的身影淡在宫门外。
明丰八年春,绘山有了心上人求我主婚,是自幼伺候在身侧的婢女素烛。
我思量着素烛的身份,绘山日日往我这跑,缠的我改了口。
秋初,绘山也成家了。
明丰十六年,宋铭辞南巡,回来带了一名江南女子,面容像极了顾氏,听说是顾氏的转世。
他对她异常恩宠,在宫中造成烟雨楼阁,搭建最好的戏台子。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月亮,他都要想方设法的摘下来。
只是这女子福薄,未到一载春秋,她就恹恹的生疾离世。
宋铭辞疯魔好一阵,投身政务不问昼夜,做事狠辣不留手段,许多贪官污吏入重刑,天下为此河清海晏一段时间。
明丰二十四年春,爹告老还乡。
那日我立在屏风后,爹苍老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老臣不枉先帝嘱托,光复大周,一路扶持陛下。”
爹微颤的鞠躬后继续道,“老臣无愧先帝,无愧陛下,无愧百姓,唯独亏欠了绘月。老臣临行前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希望陛下念在我为大周鞠躬尽瘁半辈子的份上,无论以后绘月犯了什么错,陛下都饶她一命。如此,我也可以安心的去给家妻守墓了。”
他想来见我一面,我实在不知如何面对他,面对娘,遂拒绝了。
日落时,宫人来报,丞相的马车已经驶出京城。
我无力的踉跄几步,扶住石栏,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像是什么都没了。
我把璃儿唤来,笑道,“当年你初进府就打破爹最爱的琉璃盏,要被逐出府,我哭着喊着把你留下来。”
“是啊,奴婢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忆起往事,璃儿也有些怅然,笑道,“皇后怎么突然说起这事?”
“如今爹告老还乡,你也不用替他盯着我了,你年纪不小了,赔上了大把青春同我耗费在深宫中。”我把备好的银两拿出来,继续道,“若是你想出宫,我便送你同家人团聚。”
璃儿面色大骇,跪地道,“自从入宫后,奴婢一心只有皇后。”
最后她不肯离去,只能作罢。
明丰二十五年,我劝太子早日册封太子妃,此前他只肯纳侧夫人,一直到了秋天他才同意。
次年冬天,皇长女巧巧出生。
我抱着这个小小的孩子,触及往事,终是忍不住哭了。
明丰二十七年冬,菡萏早起去打井水,脚底打滑栽进井里,人说没了,就没了。
明丰三十年,宋铭辞又荣宠一名嫔妃,任凭她在宫前的草地策马奔腾。
晨起梳妆,眼角生了许多皱纹,脂粉都遮不住。
璃儿迅速的扯去一根白发,我笑道,“不用藏了,人老是必然的事,躲躲藏藏倒叫人看不起。”
我最喜欢去宫墙上看风景,宋铭辞的新宠正同马儿在草地上尽情的撒欢,我眯眼瞧了许久,问道,“璃儿,你说是不是我老眼昏花了。这女子哪处像温婉的顾氏?”
璃儿掩嘴笑道,“奴婢瞧着也不像,仔细看会,倒有些像当年的皇后呢。”
我指指她,又指指自己,“你是说,我年少时有她这般顽劣?”
“可不是呢,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跟着璃儿一块笑,笑到最后有些许失落。
回宫找出沉积在最底处的匣子,里面的红鞭推挤了数十年的灰,吹来吹去也没用,所幸拿起鞭子凌空一挥。
“啪。”
鞭声依旧响亮,而我不复年少了,挥几下就没了力气,最后只能握着鞭子怅然,一下又一下的抚摸。
晚上我独自去宫墙,远眺京城的灯火,在什么也不想中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有人上来。
我侧身看是宋铭辞,欲行过礼后就离开,他突然叫住我。
“绘月。”
我停下,只是因为许多年都没听人叫这个名字。
宋铭辞有些欣喜,声音低沉下去,“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做同一个梦。
“梦里没有顾轻烟,我也没有受召回京。”
宋铭辞笑了笑,上前两步,似怀念似感叹。
“谢将军带你前往北境,途径我的封地。那时你一身红装,行侠仗义,短短数日我就喜欢上了你,追随你去北漠。你做了一个小将领,无时无刻都在军营苦练武艺,那里有个叫凌恒的人也很喜欢你。绘月,我们……”
“陛下!”
我打断他的话,良久才平复道,“都是梦。”
宋铭辞还想说些什么,但我不想再听,一句夜深了匆匆跑下城楼。
年少在心中割下的伤口,不是结疤了就没了。
我选择放过自己。
绘山带着他的小孙儿来看我,我抱小孩子到膝上,拿拨浪鼓逗弄。
“昨夜我梦到娘了,梦里她成了草原上的一株小草,每日都等着牧马的少年经过。”
我头也不抬的回道,“大概娘是欢喜的。”
翌日我在梳妆,巧巧来看我,爬上我的膝盖翻弄着妆匣,拿出了刻着凌恒表弟送的白玉簪子左右查看,一个不注意,簪子落地摔成几节。
一个东西咕噜噜的滚出来,巧巧连忙弓腰去捡,最后指腹捻起一粒东西,问道,“皇祖母,这是什么?”
我接过看,一股酸意涌上鼻尖,“是红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巧巧在学诗,顺口念了出来,好奇道,“皇祖母,这是谁送的呀?”
我将簪子收好,“一个故人。”
明丰四十七年除夕,宋铭辞的生命长河走到了尽头。
他躺在龙榻上,交代传位于启儿,嘱咐了许多后事。一切都交代完后,他让旁人都退下,唯独留下了我。
内殿空寂,他招手,沙哑道,“绘月,你上前来。”
我上前半跪至榻旁,看着他半闭的眼帘,抬手搭进了他的掌中。
“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我终是不忍心,抛却了过往的恩怨,点点头,“好。”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宋铭辞无力的叹气,“可是最近我总能清晰的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其实,当年我通知了杜将军,是想放你去北漠,做一直无拘无束的苍鹰。废后的旨都拟好了,算是原当年归宁是的承诺。
他吊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的说完,气息已经越来越弱,“我,我一直相信,梦里的事,都真实发生在某个遥远地方。”
“绘月,原谅我,好不好?”
我内心翻腾,仍旧保持沉默不语。
他眼底闪着一丝希冀,耗费最后一口气,用喉咙不断重复嘶哑着“原谅我”一句。
到最后,握住我的那只手无力的垂了下去。
宋铭辞,也走了。
我感觉全身力气被抽干,只能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宋铭辞,我原谅你。”
陛下驾崩的丧钟回荡在宫中,天空又迎来一轮破晓。
我坐在太极宫的阶前,看远方白昼像千军万马一样厮杀过来,像极了舅舅描述的北漠。
北漠,北漠。
我这一生都没到过北漠。
宋铭辞不能同心上人白头。
我也未能如愿,驰骋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