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一间上海南京路的书房,牵出与张大千、吴湖帆、陈从周、俞子才、范敬宜的渊源

很难想象,在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商业街上还有这样一间书房。

房间位于上世纪30年代建造的一栋历史保护建筑内,窗户朝南,光线充足。推开窗户向下望去,是熙熙攘攘的车流和人群,穿着入时的人们正快步穿梭在写字楼和商厦之间。从朝北的房门出去,可以看见居民的晒台,在这个初冬抓紧时间晾晒的床单被套,穿插在大大小小的盆景之中,又是另一幅人间烟火气。

关上门窗,房间立刻安静下来,连时间的流速也似乎变慢了。自从20年前退休之后,房间的主人、吴门画派传人郑伯萍的日程安排雷打不动,每天上午,精神最好,郑伯萍从不见客,而是要在长桌前,画上三四个小时的画;每天晚上,吃过夜饭,郑伯萍又要站在长桌前,写上一个半小时书法。

“读伯萍君的画,总能感悟到其中静与净的意境,此乃中国传统士人文化的精髓,在如今纷繁的文化氛围中,能留住,实不易,是为序。”这是上海市委原副书记杨堤为郑伯萍的《郑伯萍画集》作的序中所写的一段话。

在闹市取静,郑伯萍是有经验的。“耐得住寂寞是画家应有的素养,毕竟绘画不是卡拉OK。”郑伯萍朝记者眨眨眼,传授心得,“没有静下心来,是绝对不会提笔作画的。”今年虚岁80的郑伯萍头发已经几乎全白,但梳得根根分明,加上一副金丝边眼镜,是一副江南老派文人的样子。一个眨眼,又让他多了几分气韵生动。

郑伯萍不是正襟危坐的老夫子,这点从他家门口的鸟笼、乌龟盆就可以看出。乌龟是他小孙子喜欢的,鸟是他的儿子郑明轩观察积累素材用的。在郑伯萍的书房里,还能找到他从全球各地搜来的新奇玩意,外国板烟斗、名家紫砂壶、鸡血石、红木小什件、和田籽玉、明清古砚……但桌上的主角,还是一纸乍干还湿的山水画。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郑伯萍曾经前往美国、加拿大、日本、马来西亚等地讲学、办画展,与西方艺术家作广泛的交流。兜兜转转一大圈,他依然回到这个书房中。从美国波特兰大学讲学回来之后,他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并提出一个问题:如今我再度返回故里,每当我拿起筷子的时候,不免引发出为何我国的“食文化”在世界各地都享有盛誉,但是其他优秀的传统文化呢?要不要统统地都要搞个中西合璧,才能走向世界?

本月27日,汲古铸今——郑伯萍郑明轩艺术展将在羽瓦台美术馆和明徹山房联合举办。或许,“汲古铸今”正是那个问题的最佳答案。

一间上海南京路的书房,牵出与张大千、吴湖帆、陈从周、俞子才、范敬宜的渊源

偏爱苏州

如果不是因为疫情,现在正是郑伯萍去苏州洞庭东山看银杏黄叶的最佳时段。关于太湖边的黄叶,郑伯萍早有观察:“观赏银杏黄叶有讲究,一年只有几天时间,太早,叶未全黄犹带绿,太迟,叶色衰萎将落光。叶黄色正,飘零满地留半树,最佳。”

在疫情之前,郑伯萍每两三个月总要去一次苏州。“这是有念头(上海话:意为瘾)的。”

他喜欢旅游,去过世界各地,但若说哪处景致最佳,他又会绕回苏州,若说苏州景致最佳的,他推荐苏州园林。因为偏爱苏州园林,郑伯萍第一次带儿子郑明轩旅游,目的地就是苏州,这些年,他又经常带着孙子去看苏州园林,还在狮子林欣赏了实景版昆曲《牡丹亭》。

“特别是落小雨的时候,游客都走了,你就找一个亭子,坐在里面发呆,米道(上海话:意为味道)老嗲咯。”说到兴起时,郑伯萍双目微闭,似乎已经在享受苏州园林里的杏花微雨、丹桂飘香。

说起来,苏州园林,也是郑伯萍与他的老师——上海著名古建和园林大师、张大千入室弟子陈从周的结缘之处。1960年,郑伯萍考入同济大学数学系,在国庆节举办的师生画展上,他拿出自己的两幅中国画参加展览,展览上,大部分展出的是水彩画、素描画和设计效果图,中国画只有郑伯萍的这两幅。不一会,一位长者带着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在他的画前指指点点,看起来很感兴趣。等人群散去,郑伯萍上前询问,才知道长者正是陈从周。

“啊呀!”说到这里,郑伯萍重重拍了一下大腿,仍沉浸在60多年前的兴奋中,“陈从周我晓得,1956年他写过一本《苏州园林》,我印象很深。”当天晚上,郑伯萍就应邀前往陈从周家中拜访。陈从周给出的两点建议,至今让郑伯萍念念不忘——

“第一,你要把颜色扔了,水墨能墨分五色,之后再加上颜色,不是更加丰富了?第二,中国画讲究气韵生动,张大千先生的画作气韵生动,但他是气胜于韵;吴湖帆先生的画作也是气韵生动,但他是韵胜于气。看你的样子,再看你的画,你将来是韵胜于气,所以建议你多读一点宋词和元曲。”

南朝谢赫在《古画品录》序中,提到绘画“六法”,“气韵生动”居于首位,并从此成为中国美学最为重要的概念之一。如果要说个明白,却并不容易,恐怕只有深深浸淫在传统中国文化的人才能理解这种只可意会的概念。

“我一开始没有完全理解。”回忆起当年的场景,郑伯萍只记得自己的反应就是“当场呆住”。但时隔这么多年,回头看,郑伯萍不得不佩服陈从周识人之准:“他指导得很清爽,我后来走的就是这条韵胜于气的道路。”

郑伯萍看到陈从周经常在自家院子忙忙碌碌,“这边种上竹子,那边种上芭蕉”,为了让几盆花吸收到阳光,又不要晒得太盛,陈从周常常把花盆搬进搬出,不亦乐乎。这样的审美趣味与陈从周在《苏州园林》中写过的如出一辙——午梦初回,我信步园林,以笔记本、照相机、尺纸自随,真可说:“兴移无洒扫,随意坐莓苔。”自游、自品、俯拾得之。

陈从周把江南山水留在了三维的园林之中,而郑伯萍则将其留在了二维的绘画之中。郑伯萍说,他的画,背景几乎都与江南园林、江南山水有关。只是近几次,他再去苏州园林时,发现园中多栽了几处“外国花草”,坏了古意。“只能不把它画进去。”郑伯萍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颇有些无奈。

一间上海南京路的书房,牵出与张大千、吴湖帆、陈从周、俞子才、范敬宜的渊源

天地万象新 青绿山水 郑伯萍70岁左右代表作

一间上海南京路的书房,牵出与张大千、吴湖帆、陈从周、俞子才、范敬宜的渊源

叶上宿雨 郑伯萍70岁左右代表作

一间上海南京路的书房,牵出与张大千、吴湖帆、陈从周、俞子才、范敬宜的渊源

层崖飞瀑 郑伯萍70岁左右代表作

一间上海南京路的书房,牵出与张大千、吴湖帆、陈从周、俞子才、范敬宜的渊源

仿松雪笔意 郑伯萍70岁左右代表作

一间上海南京路的书房,牵出与张大千、吴湖帆、陈从周、俞子才、范敬宜的渊源

红染一林春 郑伯萍40岁左右代表作

古法古意

日头西斜,照在郑伯萍书房的老式柜子上,留下斑驳光斑。

郑伯萍从柜子里拿出一件件好东西,向记者现身说法。一幅民国的扇面——“现在的扇面大部分只有5层纸,那时候有7层面料。”他讲解,旧扇面画出来就是不一样,单用水墨,就能表现丰富;一根笔管藤黄——越南海藤树流出的胶质黄液,用竹筒承接,等它干透,就是绝好的植物颜料。“胭脂红要用米苋熬制,花青色要用靛青草熬制,画江南山水有时还是要用石绿、石青、朱砂等矿物颜料,再配以植物颜料,否则时间一长就褪色。”他说。

在纸张、颜料上,郑伯萍看重古法制作。参观一家宣纸厂时,他看到有年轻人把混有洗发液的脏水倒入溪水里,也要嘀咕两句:“用这样的水制出来的宣纸,怎么会好?危机啊!”

在用笔上,郑伯萍讲究传统的水墨技法——“干湿浓淡,一笔出来”,这样的技法与郑伯萍的另一位老师俞子才有关。

“文革”期间,陈从周受到冲击,郑伯萍无法再向他学习。一天,郑伯萍在操场上找到了正在扫地的陈从周,向他提出还想学画画。情急之下,陈从周跑到厕所,随手拆了一包飞马牌香烟,在盒子背面写下了几行字,推荐郑伯萍去找绘画大师吴湖帆先生的大弟子俞子才。

当天晚上,郑伯萍到俞子才家中,坐了20分钟,无论郑伯萍说什么,俞子才都一言不发,郑伯萍只能悻悻离开。又过几日,陈从周通知郑伯萍,已经来“外调”过了,可以放心去学。

和第一次去坐冷板凳相比,第二次去,俞子才拿出一卷自己临摹的沈石田的《溪山深秀》手卷让郑伯萍带回去临摹。那一段时间,郑伯萍的夫人带着儿子回娘家,正好让他有时间每天晚上临摹到深夜一两点钟。当郑伯萍带着临摹了七遍的《溪山深秀》手卷到俞子才家时,俞子才连夸三遍“很卖力”,并当场示范。至此之后,俞子才将技艺倾囊相授。

“一笔下去,前浓后淡,或者两头浓,中间淡,拉下去转一转,一直画到画不出,达到枯笔的效果,干湿浓淡,一笔出来,米道就好了。”郑伯萍说的既是他观察到的俞子才的用笔方法,也是他自己的用笔方法。他说,他现在创作上的所有规矩,都是遵照俞子才的规矩。俞子才的规矩,又是从他的老师吴湖帆那里继承的,吴门画派就是这样一代代传下去的。

不过,这些年,跟郑伯萍学画的人很多,却几乎没人能坚持走下去。“难度太高。”郑伯萍分析说,大多数美院学生学的是西方的绘画方式,很少有人愿意学习吴门画派的传统技法。郑伯萍的儿子郑明轩却在将近40岁时从西画转向钻研吴门画派,在工笔人物画上下功夫,他的父亲也不得不承认儿子已经后来居上。

现在,郑明轩也在使用古法调制纯天然颜料,每天需要完成兑胶、退胶等一系列流程。在他的眼中,连令人讨厌的黄梅季也有可爱之处。

“黄梅天做纸最适宜,胶矾涂刷在宣纸上,慢慢就焐干了。”郑明轩认为,这也是江南气候馈赠给吴门画派的一个礼物。

一间上海南京路的书房,牵出与张大千、吴湖帆、陈从周、俞子才、范敬宜的渊源

婴戏图 郑明轩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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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集图 郑明轩作品

一间上海南京路的书房,牵出与张大千、吴湖帆、陈从周、俞子才、范敬宜的渊源

唐人全乐图 郑明轩作品

精神世界

郑伯萍的孙子正在上外静安外国语小学读四年级,每次经过这个学校时,郑伯萍总想起无锡国学专修学校上海分校。经他考证,无锡国专上海分校的旧址就在上外静小附近。无锡国专以研究传统文化见长,知名校友包括《人民日报》原总编辑范敬宜。

在本次艺术展上,范敬宜写给郑伯萍的一封信也将同时展出。范敬宜与郑伯萍非亲非故,不住一个城市,也不操同一职业,年龄相差11岁,却因同为《文汇报》一篇讨论吴门画派的文章而书信结缘。

2010年3月初,郑伯萍带着儿子、学生到北京看望范敬宜。“刚下飞机,打开手机一看,范先生已经发来了14条短信。”郑伯萍说,第二天上午两人见面时,范敬宜第一句话就是:“你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当天,两人一见如故、谈兴十足,郑伯萍数了数,范敬宜“一上午抽了6根香烟”。范敬宜边抽烟边聊起小时候的求学经历,也谈起与吴湖帆的相识。此后,范敬宜又给郑伯萍写来一封长信,信中提道:“我们能够如此默契,主要是对中国书画艺术,特别是对吴湖帆前辈的钦慕和追求。所不同的是,我与吴大师相识的时间太短,后来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而您有幸得吴门弟子俞子才先生的亲炙,加上数十年不懈的勤奋和深悟,进入了许多艺术家不易进入之境。这不能不归因于您丰富的学养。而这种学养在丹青笔墨上的突出表现为‘雅’和‘静’。这是千百年来中国画家孜孜追求的美学境界。然而真正进入这个境界的为数不多。倪云林是其中的翘楚,可是过于萧索,能得其神韵者太少。‘四王’也崇倪仿倪,但或失之‘闷’,或失之‘熟’。明清以降,能真正达到‘雅’而美之境者,首推湖帆。近百年来,学吴、仿吴者多矣,能得其神髓者实寡。非功力不逮,难在缺失‘书房底蕴’,出手便俗。尊作的魅力,全在于舒卷即有书卷气扑面而来,如饮醍醐,根源便在‘文化’二字上。而现在书画界最大的问题,便是文化的缺少。‘士三日不读书,便面目可憎,言语无味’,书画艺术同样如此。”

一间上海南京路的书房,牵出与张大千、吴湖帆、陈从周、俞子才、范敬宜的渊源

范敬宜致郑伯萍书信墨迹

范敬宜的这封信几乎可以当成文论看。信中提到的倪云林、“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吴湖帆,无不是吴门画派的代表人物。他的一席话也点出了吴门画派传承至今,面临的问题症结所在。

11年过去了,范敬宜谈到的问题依然存在,与此同时,画坛上的“怪现象”层出不穷,有的画家有了自己的包装公司;有的画作炒出天价,已与价值完全背离,再转手抵押获利……“价格的决定因素很多,不是按照艺术的标准来衡量价格。”说起这些纷纷扰扰,郑伯萍也只能摇摇头。

“这些纷纷扰扰会影响您吗?”记者好奇地问,郑伯萍连连摆手,郑明轩咯咯笑出了声,“一点也不影响”。

回想自己的艺术道路,郑伯萍感叹自己真正开始静下心来创作,是在退休之后。“我现在只是后悔,年轻的时候不应该浪费太多时间在交际应酬上,而是应该一门心思画画。”

采访接近尾声,天色已晚,南京路上的霓虹灯透过窗户照进屋内,红红绿绿一片。郑伯萍关上房门,拉上窗帘,慢慢坐在一张半圆的沙发椅上,准备着再次进入自己的小世界。

一间上海南京路的书房,牵出与张大千、吴湖帆、陈从周、俞子才、范敬宜的渊源

郑伯萍讲画

一间上海南京路的书房,牵出与张大千、吴湖帆、陈从周、俞子才、范敬宜的渊源

郑伯萍和儿子郑明轩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陈抒怡

来源:作者:陈抒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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