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楼梦》大观园中的“凸碧山庄”和“凹晶溪馆”是贾府为赏月玩月而构建的两处轩馆。凸碧山庄位于园中主山峰脊之上,厅前列有桌椅围屏,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可供“爱那山高月小”者休憩观赏。凹晶溪馆则位于山之低洼近水处,几间矮屋在山的环抱之中,屋前池沿有竹栏围接,池面皱碧铺纹,可供“爱那皓月清波”者徜徉品玩。
《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写贾母带领儿孙们于中秋之夜在凸碧堂开宴赏月,而林黛玉和史湘云则避开嘈杂,到凹晶馆去吟诗联句。一路上,史湘云对这两处轩馆的巧妙设计赞叹不已,更觉得取“凸凹”二字作轩馆之名新鲜别致,不落窠臼。并说这在古人中不在见用,只有陆放翁“古砚微凹聚墨多”用了一个“凹”字。她还对有人称陆诗用“凹”为俗,觉得很可笑。
毕竟林黛玉读的诗书较多,学识渊博。她告诉湘云:“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以至《画记》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只是今人不知,误作俗字用了。”
究竟《青苔赋》、《神异经》、《画记》是怎样说的,林黛玉语焉不详。先行出版的几种注释本《红楼梦》也没有说明。为此,笔者查找有关方面的资料,发现林黛玉所举之例的有关记载,出于明代大学者杨慎的《升庵集》。
杨慎字用修,号升庵,四川新都人,官至翰林院修撰。《明史》本传称其著作为明代第一。《升庵集》卷六十四有一则关于“凹凸”考辨文字,是针对元代学者周伯温的论点[注一]提出来的:
土洼曰凹,土高曰凸,古之相形字也。周伯温乃曰:“凹当作坳,凸当作垤,俗作凹凸”。非是,反以古字为俗字也。东方朔《神异经》云:“大荒石湖,千里无凹凸,平满无高下”。《画记》云:“张僧繇画一乘寺壁,远望如凹凸,近视则平,名曰凹凸花。俗呼一乘寺为凹凸寺云。”江淹《青苔赋》云:“悲凹险兮惟流水而驰骛”。《高僧传》云:“谷之应声语雄而响厉,镜之鉴像形曲而影凹”。此皆名人文士所用,其来久矣,岂至佰温始贬为俗字乎?(此文又见于杨慎《谭苑醒醐》卷九)
显然,史湘云、林黛玉的议论,基本上是采用了杨慎关于“凹凸”的考辨文字。曹雪芹的祖父曹寅藏书十分丰富,《楝亭书目》收有明刊本《杨升庵全集》二函十六册、《升庵外集》二函二十四册、《升庵遗集》一函四册。曹雪芹在年少时一定读过这些书,对于其中关于“凹凸”的考辨留有很深的印象,以至后来在《红楼梦》创作中,将其作为塑造林黛玉、史湘云才学的一段素材。
曹雪芹笔下的史湘云和林黛玉都是博览群书,聪慧过人,富有艺术鉴赏能力的女子。史湘云自称“是真名士自风流”,她对“凹凸”的知解,足见她有名士之才。周伯温释“凹当作坳,凸当作垤”。杨慎也说:“凸者音垤,凹者音坳”。[注二]史湘云亦知此解,她在《红楼梦》第五十回芦雪庭即景联句中,曾扬眉挺身说出“坳垤审夷险”的奇句,博得宝钗连声赞好。她还分析“凹凸”二字,因念作“洼、拱”,便说俗了,所以不大见用,此亦很有见地。
那么林黛玉呢?才学又高出史湘云一筹。她不仅是“林下美人”,更有“林下风致”。因此,曹雪芹赋于如明人杨慎一样的学识。她举以古人用“凹凸”入句的例子娓娓道来,不容分辩。她还告诉史湘云,“凸碧堂”、“凹晶馆”这两处轩馆之名,还是她自己拟取的,得到了贾政和元春的认可。虽然林黛玉列举了前人以“凹凸”二字入句的例子,但取为轩馆之名,还是首创,可称得上发前人所未发。用“凹凸”二字作修饰语,表现这“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的两处建筑,既形象,又生动。尽管今人将“凹凸”二字误为俗字,但在这里却化俗为雅,妙趣横生。
[注一]周伯温名伯琦,元至正间累官参知政事,博学工文章,着有《六书正讹》、《说文字源》等书。
[注二]见杨慎《丹铅总录》卷十五。
原文发表于《红楼梦学刊》2000年第一期